大情大性之人
我从未见过父亲大白天躺在床上,或无所事事地闲坐着,他总是在画室里忙,似乎永不疲倦。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如果哪天画得不满意,他就会在吃饭的时候说:“唉!今天对不起这碗饭啊!”母亲说父亲是一个“上马能杀敌,下马能作赋”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做事,从不给自己任何借口。和许多画家相比,父亲的一生是短暂的,但他给后人留下了几千张画、几百万字的文章、几千方印。尽管父亲有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但要有所成就,孜孜不倦地辛苦耕耘却是不可或缺的。
父亲是真正的大情大性之人,这和许多大艺术家都有共同之处。他博大的胸怀、淋漓尽致的艺术气魄、为人的义气以及无酒不欢的脾气,与他豪爽、直率的性格完全一致。但他内心世界的深沉却令他喜怒不形于色。我从未见过父亲乐不可支或捶胸顿足地失态,即使喝了酒也是一样。如果有什么令他十分开心的事,也只是私下和我的母亲说。有时我听到父母的笑声,就赶去一探究竟,但父亲立即不说了,一副“不关你小孩的事,快去做功课”的态度。当然,父亲的苦恼也很多,社会关系、政治运动、文艺思想、创作、家庭经济、子女学业、健康……凡此种种,无一不影响着父亲的心境。父亲从不议论或埋怨什么,但有时看见他一个人站在窗前沉思,眉宇间的隐忧却是显而易见。
父亲内心的那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是巨大的,这在他的画里处处可以感受到。我见过父亲画风中飘逸的柳条,他紧抿着嘴,几乎是闭着气,用手在纸上轻轻地摩挲着,双眼极其有神地专注盯着。然后突然下笔,速度极快,有一种惊人的爆发力。而在这高速的线条运行中,粗、细、刚、柔、起、止、停、顿,无一不在掌握之中。画人物的脸部,虽然精细,速度也是极快的,在短短的一根细线里,倾注了无比多的心力。画泼墨的大山大水,更是集全身之力,振臂挥洒。下笔速度之快,大有迅雷不及掩耳、横扫千军之势。
父亲的“社交生活”
父亲非常勤奋,要求自己甚严,非常反感“浪费时间”,对毫无意义的拜访和闲聊更是冷淡至极,比如逢年过节时的应酬,他就避之则吉。尤其是“拜年”,父亲是最怕的了。母亲顾虑会得罪领导,劝他“还是去一趟”,但父亲坚决不为所动。母亲拿他没办法,只得和大哥小石商量。大哥倒劝母亲不必担心,说父亲之所以“敢”不去,自有他的道理,不会有事的。果然第二天一早,母亲担心的那些人就陆续而至。母亲这才释怀。
父亲对那些追随他的学生倒是肯花时间,长篇大论地说着画的事,古往今来无所不谈,兴之所至还要留吃饭。对那些拿着画登门求教的年轻人,父亲也会耐心地一张一张地看他们的画。我小时候曾见过不少求学者的来信,有想学画不得其门而入的,有情深意切地诉说对父亲如何仰慕的,有因生活窘迫想找工作的,还有措辞激烈、立下“军令状”、要抛弃一切为艺术献身、坚决跟随父亲的“血书”,令人震惊。母亲说他们都是一些“苦难青年”,境遇坎坷,可感可叹。父亲也尽可能地设法为他们安排工作,多数都是在当地的文化馆。
年,父亲任江苏画院院长后,经常要去画院开会,处理院务。曾经发生过一件趣事,当时江苏画院设在南京的旧总统府内,颇具气派。父亲常在那里出入,不知怎么就被在门口摆摊子的小贩注意到了。有一天傍晚,父亲路过画院门口,突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对着父亲深深一鞠躬,说:“请求傅院长允许我在这里卖花生米!”莫名其妙的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那人一脸沧桑地在冷风里站着,应该是做小生意的穷苦人,不像开玩笑,大概是找错了人,只好安慰他说:“你卖吧,你卖吧!”还特地买了他的一包花生米。事后父亲百思不得其解,和人说起,才知道原来那人把“国画院”当成“国务院”了,还打听到父亲是“院长”,想卖花生米找到父亲应该是没错的了!此事让我们笑了很久,但从没有人告诉那人真相,他也就一直平安快乐地在“国务院”的庇护下卖着他的花生米,每次见到父亲都要感激地叫一声“傅院长”!
父亲名气大了以后,慕名而来的不速之客很多。时不时地在大门口就会出现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礼物,说是经某某介绍特地来拜访的;又或者出现一个穿军装的,气度不凡,一脸严肃,还带着警卫员,自报家门是“某某将军”,要见傅抱石。母亲不知是何方神圣,当然不敢得罪,只好赔着小心上楼去请父亲。父亲当然是极不情愿放下画笔,我就无数次听见父母为此起争执。等到客人离去,母亲又督促着父亲送客人到大门口,但是等到对方一鞠躬刚直起身,准备说“再见”时,父亲已不见了踪影,弄得母亲哭笑不得,直说:“还是把人给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