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看这把琴很复杂,到处都是弧,没有直的地方。看久了,道理却简单,就是一个有窟窿的木盒。明白了道理,老侯就做了许多模具,熬了鱼膘胶,把提琴重新粘起来。神父看到修好的琴,很惊奇。神父于是介绍老侯到北京去,因为教会的关系,老侯就常修些教堂的精细什物,四城的人都叫老侯洋木匠。
老侯因为修过洋乐器,所以渐渐有人来找老侯修各种乐器,老侯都能对付。北京解放了,老侯就做了乐器厂的师傅,专门修洋乐器。
一天,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拿来一把提琴,请老侯修。老侯一眼就认出是神父的那把提琴,老侯没有吭声。老侯知道,跟教会沾上关系,是麻烦。因为是自己修过的东西,所以做起来很快。干部来取琴的时候,老侯忍不住说:“您的这琴是把好琴。”干部说:“不是我的,是单位上的。”老侯说:“就是不太爱惜,公家的东西,好好保存着吧,是把好琴。”
年夏天,到处抄家砸东西,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厂里不开工,老侯凭记忆寻到那个单位去。
老侯在那个单位里东瞧瞧,西看看。单位里人来人往,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加了碱的面糨糊味儿。老侯后来笑自己:“这是干吗呢?人家单位的东西,自己找个什么呢?怎么找得到呢?”于是就往外走。
可巧就让老侯瞧见了那把琴。琴的面板已经没有了,所以像一把勺子,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也正拿它当勺盛着糨糊刷大字报。
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刷大字报。那人刷完一处,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刷,老侯就一直跟着,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龙 华摘自北京燕山出版社《阿城精选集》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