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嫂回来了,羊肉、调料样样齐备。她一头钻进厨房,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眨眼间就大盘小碟地摆出一片。她把那些盘盏依次从厨房端出来,端上老爷子、老太太守着的餐桌,绕着桌子中央的大火锅码了一圈,众星捧月一般。接着,田嫂还得先把火锅子端走——老太太擦得满锅牙膏印,得冲洗干净。田嫂在厨房的水龙头下冲洗着火锅,发现这锅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被老太太擦得锃亮,锅身明一块暗一块的,锅脚干脆就没有擦到,边边沿沿,渍着灰绿色的铜锈。想到老人的眼疾,田嫂心想,真难为她了。那边老太太又问锅擦得亮不亮,如同孩子正等待大人的褒奖。田嫂打算撒个小谎,高声应答说:“亮得把我都照见啦!把我脸上的黄褐斑都照见啦!”他和她听见田嫂的话,呵呵笑起来。
续满清水,加了葱、姜、大料和几粒海米的火锅又让田嫂端上饭桌,只等清水咕嘟咕嘟滚沸,涮锅子就正式开始了。他和她欢悦地看着桌上的火锅和火锅周围的盘子,尽管那火锅在他们眼里绝谈不上光芒四射,但田嫂的形容使他们相信那锅就像从前,几年、几十年前一样明亮。田嫂则“职业性”地偏头看看火锅的炭口,炭火要旺啊。这一看,“哎哟喂!”田嫂叫了一声,真是忙中出错,她忘记买木炭了。
这让老爷子、老太太有点扫兴,可他们又都不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搬孙媳妇送的一只电火锅。田嫂也没打算动员他们使用电火锅,就为了已经端坐在桌上的这只明一块、暗一块的紫铜火锅,她也得冒雪再去买一趟木炭。就为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心气儿,值!
“等着我啊,一会儿就回来。”田嫂像在嘱咐两个孩子,一阵风似的带上门走了。
他和她耐心地等着田嫂和木炭,她进到厨房调芝麻酱小料,他尾随着,咕咕哝哝地又是一句:“我老婆啊。”
他一辈子没对她说过缠绵的话,好像也没写过什么情书,但她记住了一件事。大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有个星期天他们带着孩子去百货公司买花布。排队等交钱时,孩子要尿尿,他抱着孩子去厕所,她继续在队伍里排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她小心地回过头,看见他抱着女儿站在身后,是他在指挥着女儿的小手。那就是他对她隐秘的缠绵,也是他对她公开的示爱。如今他们都老了,浑身都是病。他们的听觉、味觉、嗅觉和视觉都在慢慢地退化。但每次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星期天,她那已经稀疏花白、缺少弹性的头发依然能感到瞬间的飞扬,她那松弛起皱的后脖颈依然能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一个多小时之后,田嫂又回来了,举着购物袋说:“木炭来了,木炭来了。”
火锅中的清水有了木炭的鼓动,不多时就沸腾起来。田嫂请老爷子、老太太入席,为他们掀起烫手的锅盖。他们面对面地坐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朦朦胧胧的,仿佛是11点半了吧,要么就是12点半?他们心里怪不落忍,齐声对田嫂说:“可真让你受累了!”
田嫂没有应声,早已悄悄退出门去。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别说多一个活人,就是多一只空碗,也是碍眼的。
他们就安静地涮起锅子。像往常一样,总是她照顾他更多。他们的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他们对涮羊肉小料那辛、辣、卤、糟、鲜的味觉感受也已大打折扣。可这水汽蒸腾的锅子鼓动着他们的兴致。他们共同向锅中投入眼花缭乱的肉和菜。她捞起几片羊肉放进他的碗里,他就捞起一块冻豆腐隔着火锅递给她;她又给他捞起一条海带,他就也比赛似的从锅里找海带。一会儿,他感觉潜入锅中的筷子被一块有分量的东西绊住了,就势将它夹起。是条海带啊,足有小丝瓜那么长,他高高举着筷子说:“你吃。”
她推让说:“你吃。”
他把筷子伸向她的碗说:“你吃。”
她伸手挡住他的筷子说:“你吃,你爱吃。”
他得意地把紧紧夹在筷子上的海带放进她的碗里说:“今天我就是要捞给你吃。”
她感觉被热气笼罩的他,微红的眼角漾出喜气。她笑着低头咬了一小口碗里的海带,没能咬动。接着又咬一口,还是没能咬动。她夹起这条海带凑在眼前细细端详,这才看清了,她咬的是块抹布,他们把她擦火锅的那块抹布涮进锅里去了。
他问她:“还好吃吧?”
她从盘子里捡一片大白菜盖住“海带”说:“好吃!好吃!”
她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得到了这块“海带”,她还想告诉他,这是她今生吃过的最鲜美的海味。一股热流突然从心底涌上喉头,她的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什么也没再说。
他又往锅里下了一小把荞麦面条,她没去阻拦。喝面汤时,他们谁都没有喝出汤里的牙膏味儿。
她双手扶住碗只想告诉他,天晴了该到医院去一趟,她想知道眼科病房是不是可以男女混住。她最想要的,是和他住进同一间病房。
雪还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棵小石榴树肯定不再像穿着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袄。
(柚 子摘自《北京文学》,本刊有删节,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