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成分不好,“文革”中经常被责令参加集会。一些好事者知道我祖父会拉琴,就命令他叫上两个会拉胡琴的侄儿一起演出。在邻村第一次巡演时,我大伯父就被逼哭了。那晚本是一场声讨地主的集会,会前要造势,安排我大伯父拉琴,一女生唱《红灯记》。刚拉开过门,台下就扔来一只鞋子,砸在大伯父的头上,要他滚下台。他们指责大伯父的胡琴有问题,因为琴杆上面雕刻了一个龙头——“龙是神话鬼怪封建物,怎能在社会主义大好形势中出现?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两人顿时成为批斗会的主角,做检讨、下保证还不行,硬是被逼着锯掉了琴杆上的龙头……
一把漂亮的胡琴就这样被砍了头,人也被吓得不轻。这件事我是听一个叔父说的,几个伯叔不愿回忆这些旧事,唯有我堂二叔反应异常,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说:“琴头是我砍的!”我知道二叔一直钟情于胡琴,没想到他竟是这件事情的亲历者。透过浓浓烟雾,我看到了二叔眼里流露出的几丝幽怨,我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仿佛看到了琴头落下的一幕——
那晚他们受到了批评,被要求将琴头处理掉,否则后果难以想象。祖父答应一定处理好,但不是当场锯掉的。这把琴是我大伯父在县城读中学时带回的,却成了二叔的至爱,他对处理琴头很不理解。那时祖父被贬职从学校回乡,在劳动中被压断一条腿。祖父的大哥(大伯和二叔的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当过国军军医,此时被关押,不知去向,因此祖父思虑最多的是要保住侄子们的性命,要不就对不起大哥。祖父就给二叔做工作,二叔十五六岁,很不配合。祖父发了怒,责问他:“是人头重要还是琴头重要?”二叔噙着眼泪、含着怨气,在祖父的逼迫下锯下了琴头。祖父说:“这个琴头雕刻得精致,你先收着,日后可能会用上。”二叔不吭气,捡起琴头一把甩进了灶膛。琴头是上好的檀木,檀香气息在家里萦绕了几天,一家人沉浸其中,默默无语。
无头琴原来是这样来的。我听完倒是舒了一口气,庆幸他们不是当场挨打受批判。可是不一会儿,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了。他们这样责令我家自我了断,二叔受伤最重,却是祖父催逼的,祖父心里更难受啊。那些人的招,可谓别有用意。
胡琴之声,悠悠颤颤,一如安静的低吟,尤能表现一个人的心绪。琴头没有了,还能不能正常地发声、抒情?我轻轻地问二叔:“琴头没了,丑相难堪,正好不用去演出受气了?”二叔看着我说:“你以为这样就不用去了?一样得去!丑的是我们,不是他们。”好长时间里,瘸腿的祖父带着两个侄儿和这把丑琴,挨村挨乡地巡演。每到一地,丑琴都是观众们的笑料,他们不知原委,以为是我家买不起一把像样的胡琴,捡把琴来凑热闹。丑琴叫人看着就别扭,也无心听琴了。
丑琴无头,祖父他们也无脸面,操琴的模样十分滑稽,总不被人正眼看。当然,心里最憋屈的是二叔。他很年轻,无端被人嘲笑,其实他拉琴是很有水准的,但是心里不平,音色起伏大。丑琴让二叔的脾性也丑了起来,他变得十分倔强,不太理会祖父——以前他们经常一起谈琴论艺,慢慢地不怎么说话了。
话说开了,我忍不住质问二叔:“一个年轻人,怀抱一把无头的胡琴,再无其他释放情感的方式?”二叔说,他努力过,但是没有别的选择。
没过多久,伯叔姑姑们不能读书了,因为村里不准。二叔两次被生产队长从中学赶回,他聪颖好学,无奈初三未读完,就再也未进过学堂的门了。二叔积下一肚子的愤懑和怨恨,别人拈轻怕重,在生产队混工分,他年纪轻轻就去学泥水匠的手艺,每天用砖刀砍砍剁剁,其实是在发泄不满,他要砍平种种的崎岖。但是,这种方式并不能让他感到轻松,他的虎口被震烂,血流不止,也不能释放心中的怨气。他又想起了无头琴,每天劳作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里,只有丑琴懂他,眼里的泪、虎口的血,遗落在琴上,他浑然不知。
二叔独自拉琴,长夜不息。祖父知道他心里苦闷,就开导他说:“拉琴可以消解磨难,但不能宣泄情绪,你指上的怨气太重了。”二叔说:“你不是说琴音传递的是心声吗?”祖父反问:“你心里向往的是什么?”二叔不吭声了。听琴知音,得失寸心。二叔对祖父的视听修养极为钦佩,他为自己更名为“清明”,自此静心练琴,研习音律。
清明通透,方有流音。二叔反复体悟,寻求彻悟——人跟丑琴一样,没有脸面,可琴还是琴,心里有音,仍可自然地发声。他的心慢慢融入了丑琴,琴声开始从心里流泻出来,没有了早时的发泄,音色一片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