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宫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政治家能把诗写到这个份上的,似不多见。这首《长安秋夜》,对晚唐宰相李德裕来说,不过是一篇劳顿之余的日志,但其中的淡定和气度,足以令天下士人倾倒了。论功业,他有“万古良相”之誉,内清宦祸,外复失地,终遭妒陷,谪落天涯而终。论风雅,他堪称生活上的美学大师,洛阳郊外那栋被唤作“平泉山居”的李府,在中国园林史上,始终是个童话般的传说。李德裕一生最美好的诗文和才情,都献给了这座私园。这是他的乐土,是他心灵休憩的隐地,寄存着他的宁静和素怀,盛放着他对“家”的全部温情和美学理想。
“吾乃剪荆棘,驱狐狸,始立班生之宅,渐成应叟之地。”这篇《平泉山居诫子孙记》,一边记述筑巢之辛苦,一边严厉地颁布家训:“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子弟也……《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言其父所植也。”
爱惜自家的宅园,疼怜亲植的树石,竟至放此狠话,确属罕见。
不可否认,此中有自珍自恋的成分。但我想,李德裕真正重视的,恐不在物,亦非财,而是“家”——是“家”之构造的完整性,是与这个“家”的品位相匹配的心性、心志、心境,是对这个“家”的欣赏能力和持有资格。简言之,他看重的,是子孙对美的态度,是祖物之于他们的精神意义——对人生的熏陶和塑造。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语出《诗·小雅·小弁》,意思是说:桑树梓树乃父母所栽,见之必肃立生敬。父母者,为何要在舍前植这两种树呢?答案是:“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朱熹集传》),即让子孙有衣裳穿、有家具使。后来,“桑梓”便成了“故里”“家乡”的代称。
树,不仅实用,还意味着福佑、恩泽和繁衍;不仅赐人花果和木材,还传递亲情和美德,承载光阴与家世。树非速生,非一季一岁之功,它耐受、持久、长命,伴着年轮涟漪和虬枝皴肤,它春华秋实、生生不息,像一位高寿的家族长老,俯看儿孙绕膝。
所谓“荫泽”“荫蔽”“荫佑”之说,皆缘于树。
有祖必有根,有宅必有树。再穷的人家,也能给后人撑起一片盛大的荫凉。
这是祖辈赠予子嗣最简朴、最牢固的遗产了。
幼时,父亲带我回山东的乡下祖宅,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枣树,上筑鹊窝,下落石几。逢孩子哭闹,祖母便将房梁上的吊篮勾下,摸出红油油的干枣来。后来,老人去世,老屋拆迁,“老家”便没了。
虽非桑梓,但我知道,此树乃祖辈所植,在其下纳过凉、吃过枣子的,除了我,还有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它是一轮轮人生的见证者,见证了他们从跌撞的蒙童、攀爬的顽少,变成拄杖的耄耋……
这样的树,犹若亲属。
老人们讲,闹饥荒时,都是树先枯、人后亡,因为果腹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树皮。人,只要熬到春天就不会饿死,这时候,树抽芽,野菜生,槐花、榆钱、椿叶、杨穗,都是好食材。
几千年来,凡户居,必在一棵大树下;凡村首,必有一棵神采奕奕的老树。
无荫不成庐,无林不成族。就像民谣里所唱,“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树,是家舍的象征,是地址的招幡。它比屋高,比人久。离家者,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它;返乡者,第一眼瞅见的也是它。
游同里古镇,听到一个说法:江南的殷实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儿待嫁时,树亦长成,媒婆在墙外看到了,即登门提亲;嫁女之际,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绸缎做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谐音“两箱丝绸”)。
多美的习俗!女儿待字闺中时,对那棵树的感情定是窸窸窣窣的微妙,那是自己的树啊,盼它长大,又怕它长大。想想吧,像儿伴一样耳鬓厮磨,像丫鬟一样贴身随嫁,多么暖心,多么私密,多么亲昵。
我若有女,必种一棵香樟。
如今的家业里,少了样东西:树。
没有了庭院,没有了户外,没有了供根深入的大地,只剩下盆栽、根雕和花瓶。这个时代,可稳定传续的事物越来越少,“不动产”越来越少,“祖”的符号和痕迹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