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师教音乐,拉风琴。她教我们唱新歌,是《丰收的歌儿飞满山》。
“苹果熟了红艳艳,一篮一篮沉甸甸。红小兵摘果脸带笑,丰收的歌儿飞满山……”
老师问:“哪一句写得最好呢?”
我举手说:“‘苹果熟了红艳艳,一篮一篮沉甸甸’最好。”
老师问:“为什么呢?”
我说:“像真的一样。”
老师问:“像真的一样就好吗?”
我说:“我喜欢真的。”
老师摁下我的头,再寻找举手的。
我前排的女同学梅卫星高举起手。她说:“‘红小兵摘果脸带笑,丰收的歌儿飞满山’是最好的。”
老师笑了,问:“为什么呢?”
梅卫星说:“因为‘红小兵摘果脸带笑’是主题。”
老师抚摸梅卫星的头,问全班:“梅卫星同学回答得好不好啊?”
大家大声喊:“好!”
我没喊。
老师走到我跟前,说我:“怎么不表态呢?”
我低头。老师动员我表个态,我想不出话来。老师跟全班说:“来,咱们一齐鼓掌,欢迎王陆同学表个态,好吗?”
放学铃响,各班都在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师脸有些变,说:“你不表态,同学们怎么能放学。‘一切行动听指挥’,是不是?‘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是不是?看看同学们,大家是在怎样期待你。”
全班同学向我起哄。梅卫星扭过身来,突然向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站起来,薅过她的小辫,把她的脸摁在桌子上,朝她的眼睛吐口水,口水不够,又把墨水倒在她的头发里。我背起书包往外走,薛老师拉住我,说:“你是红小兵,怎么欺负女同学?”
我说:“梅卫星的奶奶是大地主!”
梅卫星把眼泪抿到嘴里,跟老师说:“我家和我奶奶早划清界限了,我比王陆更热爱毛主席。”
薛老师不说话,擦黑板。就这么放学了。
晚上,我一五一十学给母亲听。母亲教我:“谁咬你手指头,你就咬谁脖颈子。”
后来,音乐课换了别的教师。薛老师被挂上大牌子,挨个班走,流着泪说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帮助她爹做了很多扑克,毒害了人民。
梅卫星一家随着她奶奶一齐被押送到农村。我记得是敞篷大卡车,梅卫星不上车,奶奶去拉她,她狠狠地向奶奶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去揪奶奶的头发。
多少年过去了,《丰收的歌儿飞满山》早没人唱了,但我还能唱下来。我把这歌词和乐谱发到网上,不走样,不是希望后人再唱这样的歌儿,而是希望后人能看到我和我们那时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