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春节过后不久,路遥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我到他家的时候,看到他家里很乱,《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手稿就放在凌乱的桌子上。我说:“你家怎么像刚被人打劫过一样?”路遥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手稿说:“你的作业我完成了。”我翻看了一下,有208页,将近7万字。我说:“对于我们这本综合类杂志来说,这个可能需要连载。”路遥说:“没有问题,交给你我就不管了。另外,这个手稿就留在你那儿。”我知道很多作家是不愿意把手稿给别人的,把手稿给你就表明对你有莫大的信任。那一刻,他的信任让我感动。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路遥家里见他,而我手里拿着的手稿,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文字。
从1992年5月开始,《女友》杂志开始连载《早晨从中午开始》,它受欢迎的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很多读者怀着崇敬的心情流着泪看完我们的连载。通过这篇手记,我们知道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竟遭受了那样的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摧残。4年的准备期,他阅读了1975年至1985年间全国的主要报纸,研读了几十部中外名著,记录了几十万字的笔记。6年非人的生活下艰苦的劳作,100万字的巨著,没有超常的毅力和体力是无法完成的。就像路遥自己说的:“既然已经选定了目标,再苦、再累,哪怕是燃烧自己,丧失生活中许多美好的东西也必须这样做。”6年时间里,他忍受寂寞,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只偶尔透过窗子看一看四季的变化。
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过程中,的的确确是用全部生命在写作,他要把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感受、最熟悉的平凡人物的平凡事迹忠实而又真诚地记录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遥是我们那个变革时代最诚实的记录者,而《平凡的世界》就是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女友》杂志刚连载完《早晨从中午开始》,还没有来得及给路遥送样刊,就突然传来路遥逝世的消息。
1992年11月10日,我休假在家,诗人远村突然敲门进来,说路遥让我去一趟医院,最好带些钱。我明白,路遥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是不会向我张口的。那个年代我们都不富裕,我个人存款加起来仅有2000多块,我急急忙忙赶到单位借了4000块钱,凑够6000块,向西京医院赶去。
这之前的8月6日,路遥拿了几件衣服和简单的行李坐火车去了延安,12日就病倒了。他可能预感到了什么,接到几次病危通知,仍然坚持留在延安而不愿意回西安治疗,最后在省委领导和朋友们的再三劝说下才转院到西安。10月份,我去医院看过他两次,他脸上浮肿,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但每次他都说自己没什么大事,出院后去陕北养上几个月就好了,还说他很想去三亚,约我过年的时候一起去。
当天下午我赶到医院时,路遥正在输液。才几个礼拜没见,他已瘦了几圈,变得憔悴,脸也很黑。见我来了,他含着泪对我说:“前几天我是在病床上签了离婚协议。”说这话时,路遥显得十分失落和无奈。我赶紧安慰他说,你有那么多崇拜者,不难找一个好的,等你出院了我给你张罗。我告诉他昨天是他女儿路远的生日,按他的意思我买了个蛋糕送给路远,那天来了很多路远的同学,她很高兴。我知道路遥心中最牵挂的就是女儿,在这之前,他对我说,今年女儿的生日他没有办法给女儿过,请我一定帮忙买一个蛋糕送给孩子。听到女儿的消息,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没有想到,一个礼拜后的11月17日,犹如晴天霹雳,突然听到路遥逝世的消息。贾平凹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我可以想象,如此热爱生活、胸怀世界的路遥,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多么不舍。他有那么多宏图大略有待实现,那么多读者等待他的新作,那么多父老乡亲等待他归来……
在路遥逝世以后,我总想着为他做些什么,于是和几位同事朋友商量,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编辑出版了《早晨从中午开始》单行本——这个速度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我为书作序,路遥的好友李勇为书题跋。在路遥一个月祭日的当天,我们召集了文学界、评论界、新闻出版界及路遥生前好友近百人,举办了一个怀念路遥的座谈会暨《早晨从中午开始》全国首发仪式。
43年的生命历程,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但路遥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丰富多彩的伟大作品。我相信,不管时间怎样远去、时代如何变迁,路遥的作品所焕发出的基本价值永远不会远去,它带给人们的温暖和向上奋进的精神会永远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