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后我第一次回家,是搭舅舅的车回去的。舅妈坐在前面给我们剥橙子分鸭脖,大一点的妹妹梗着脖子跟他们冷战,小一点的坐在我膝盖上,兴高采烈地玩游戏。突然间,电台广播从电子合音的国外小众乐队切换到了崔健的《花房姑娘》。舅舅用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随口说了句:“他一开始就在北大食堂里唱,学生埋头吃饭,也没什么人理他,进进出出,掌声寥寥。一年后他再在大讲堂出现的时候,只能容纳1500人的空间,挤进了3000多人。”我有点蒙了,舅舅一边按喇叭一边继续说:“我也跑到了北京去听,还顺便爬了长城。”
舅妈在旁边掐他胳膊:“是不是跟你们那个系花一起爬的?”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张照片,当时还清瘦的舅舅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站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牌子下,旁边是穿着长裙、长发披肩的系花。他搂着她,一脸的志得意满,和讲堂里那些年轻人一样热血、躁动,他们都觉得,理想会实现,姑娘也会有的。
我想我终于知道,外婆家抽屉里那些泛黄的苏联小说的读者是谁,那一摞不能再播放的旧磁带的主人是谁,甚至,那沓散落的诗稿的作者是谁。说吧,那段怀揣着文艺梦高唱要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旧时光,它们的失主是谁。
跟舅舅查证,他愣了一下,回头瞥了我一眼,说:“当时没人想进体制内或做生意,那时候谁都想当诗人,想学海子,学崔健,抱把吉他在女生楼下弹一天,给女孩子朗诵自己写的诗。放到现在,早就一盆冷水浇下来了。”我配合地大笑,他拐了个弯,在女儿“烦死啦,你们吵得我没法看动画片”的抗议声中,结束了这个短暂的话题,转而戴上耳机,听今明两天的股票走势。
如今,舅舅成了要刻意控制腰围的中年人,旁边是妻子,身后的女儿们埋头于微信和iPad,她们对崔健一无所知,而他也只是随口跟唱,刻意把尖锐的歌词唱得模糊。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宽大的车厢变得拥挤,20年前那个浑身荷尔蒙、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愤青,和这个关心证券指数、楼盘广告的中产阶层代言人狭路相逢,他们两两相望,他们不曾相忘,他是他深埋地底的火山口,他是他喷薄过后的岩浆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