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只鸡来四把周全……
唱归唱,他却很吝啬,每每卖完一担菜,熬到日头偏西,他也从不进镇上的馆子,每餐也从不吃饱。正月里的一块腊肉,他会攒到秋收。偶尔买一回肉,也要吃上半个月。假如久不吃荤菜,又怕人笑话,于是吃完饭后,他就往嘴上抹点油,一边走一边拿根火柴棍剔牙齿。一堆人正在开玩笑,见他来了,就停住笑,一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老裁缝,看你走路有气无力的,一定没吃饱吧?”老裁缝稳住脚,抹抹山羊须,举着刚剔过牙的火柴棍,一板一眼地说:“每个人吃的粮食有个总量,粮吃满了人会死的。”尽管他生活清贫,却不想死。
老裁缝落到这步田地,他自己做梦都想不到。公允地说,他最拿手的还是裁缝手艺,方圆百十里的裁缝师傅,还没有哪个人的技艺能超越他。他缝制的对襟衫,上点年纪的人穿上显得年轻、精神;他缝制的小棉袄,新媳妇穿上更加妩媚、窈窕。遗憾的是,随着缝纫机的出现,他的手艺被慢慢淘汰了。也有人找上门来,那是旧时的老顾主,他们照旧打发自己的儿孙前来邀请。碰上这种场合,老裁缝便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山羊须,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久违了的剪刀、竹尺和针线盒。尔后,很考究地套上那件自己的得意之作——只有逢年过节时才穿的蓝的确良长袍,右手挽着那个小包袱,迈着方步跟在晚辈的后面,既庄重又滑稽地走着。
老裁缝是这样古怪,之前,我认定他一直是个孤寡老头。中秋节那天晚上,他照例过来凑热闹,出门时,却霸蛮地请我去他家吃顿晚饭。盛情难却,我硬着头皮去了。一墙之隔,竟是另一个世界。他那低矮简陋的房舍里,贴满了五花八门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画”,有漂亮的烟盒、火花、剪报和糖纸等;就连房间的空间也利用上了,交叉着两根绳索,上面挂得红红绿绿的东西。他见我诧异、惊愕,就歉意地用手摸着山羊须,憨厚地“嘿嘿”笑着。当我静下心来,才发现房里唯一的四方桌上摆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女人的相片:30来岁、瓜子脸、细高挑儿,穿一身水红色碎花衣裤,模样儿齐齐整整。在我一再地追问下,老裁缝凄凄道出那是他已过世的女人。屋内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我后悔自己触动这些带泪的陈年旧事,只想尽快结束这顿突兀的晚餐。老裁缝仿佛猜着了我的心事,风一样地端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大碗菜。一时间桌上热气腾腾,有鲜鸡、鲜鱼、月饼和腊肉。我默坐着,心里问,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老裁缝吗?要不是他端来家酿的米酒,连连催我喝,我还以为这是窗外初升的月光下迷离的幻境。几杯浊酒下肚,老裁缝的话匣子打开了,原来那晚是他死去20年的女人的忌日。说到动情处,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浑浊的老泪。我被他的一往情深打动了,怎么也咽不下这桌丰盛的酒菜。望着几乎没有动的一桌菜,我想,这一餐,老裁缝恐怕要吃上半年呢。临出门时,老裁缝要走了我的空烟盒。
回到妻家,我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不料,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仿佛是经过漫长的旅途,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娓娓道出老裁缝的身世。老裁缝6岁时,他的父亲给地主捡瓦,又累又饿,从房顶摔了下来,第二天便死了。还没过头七,他的母亲就寻了短见。才几天时间,老裁缝就成了孤儿。一天,又脏又瘦的老裁缝穿着开裆裤在镇上乞讨,被裁缝店的狼狗咬去了一只睾丸,痛昏了过去。后来店主见他可怜,便收他当了学徒。经过无数苦难,老裁缝长成了一个响铮铮的男子汉,一餐能吃半升米、5斤肉。农忙时,两百来斤的湿稻子撂在肩上飞走;腊月里店里忙,他三天三宿不合眼,照样精神抖擞、一刻不停地赶制衣裤。
30岁出头,他娶了个女人,小他整整10岁。两口子恩恩爱爱,从没红过一回脸。可惜苍天无情,他女人跟了他20年都没有怀孕,偏偏得了癌症,就在她40岁生日那天,在医院病逝了。从此,老裁缝瘦了一圈,像换了个人,满身的力气渐渐枯竭,一天比一天吝啬、古怪,但有一点没有变——喜欢凑热闹,有人说那是他太孤单的缘故。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与妻成了亲,老裁缝不动声色地送来一床被单,我俩珍惜地将它压在箱底。也就在这年冬天,老裁缝得了重病,当我和妻子去医院探望他时,他正颤抖着双手,将自己一生积蓄下来的1万块钱捐给医院,并叮嘱医生将这些钱用在和他女人一样得癌症的人身上。
老裁缝走的那天,镇上的人都来为他送行,回来的路上,有人说他这辈子不值,无儿无女,无娘无妻,呷没有呷好,穿没有穿好。我并不赞同他们的说法,可是,每当我想起他,心里就哀哀的,总想为他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