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
我家在蓝靛厂住的时候,附近有军营,每天很早就会有军号响起,冬季天亮得晚,恍惚觉得每一次号响都是在半夜,我也随着那号声,被父母推醒,冻得瑟瑟发抖。
朦胧中的军号声,空气中的煤烟味,就是我在14年前关于北京冬天最初的印象。
之所以要这么早起床,是因为那时的体育课有1000米跑,中考也有这一项。父亲便陪我每天早起跑步,我常常睡眼惺忪地跑在蓝靛厂荒凉的路上,一路上总是被父亲拍脑袋叫我跑快点。
在那些街灯照不到的路上,我和父亲往往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和脚步声。很多年以后,我每次在黄昏陪着父亲散步,都会记起当年的与父之路,想起那些年我的长跑总是满分。
父亲那时候是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我身上了。他从县国税局辞职下海,到北京做生意,带着妻子和儿子,家里全部的现金给我交完赞助费就剩下1000元了。很多人问我们当初为何那么意气用事,抛弃县城的优渥条件,北漂来受苦。父母会说,怕孩子将来考上好学校却供不起,怕考到好学校我们也不认得门。再说到根上,父母会说,因为读书少,没多想。
所以,当我在北京的第一次数学考试才考了79分,父亲在夜里得知后摔门而出,立在院子外面,抽烟望着远方,气得夹烟的手都在颤抖。那是我见过的父亲关于我的最失望的背影。
在我小学毕业后父母带我来北京玩,之后就没回去。在天安门广场,父亲问一个捡瓶子的人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那人说2000块。父亲说,可以留下来,留下来捡破烂都能活。因为当时父亲的工资才800元。
现在大家都往公务员队伍里挤,虽然说那时已接近下海浪潮的尾声,可父亲当时以优异的业绩炒了公家的鱿鱼,还是震动家乡,以至于我们那个县盛传着谣言说我父亲是到北京来贩毒的,否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
贩毒什么的,聊供笑谈吧,当初我们是连暖气都烧不起,每天要砸冰出门的,因为晚上呼出的水蒸气会把门死死封住。这个恐怕很少有人体验过吧。第二年更是穷得过年只剩200块钱,连老家都回不去。
但那个时候,终究没饿死不是。我母亲说北京人傻,吃鸭子就吃皮,留下个那么多肉的大鸭架子只卖两块钱一个,所以母亲就常买鸭架子给我吃。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母亲说那时候我蹲在门口就能吃下一整只,她看着特别开心,但还是总后悔那时候没给我补好,害我个头没有长得像舅舅那么高。
母亲还会买将死的泥鳅给我吃。她说泥鳅早上被贩到菜市场,颠簸得都会翻白肚子,看起来像死的,所以才卖一块钱一斤,母亲就把它们买回来,用凉水一冲,不一会儿就都活了。
其实即便是死鱼又有什么关系,几十年前去菜场买鱼,能有几条是活的?去年看电影《女人四十》,里面的母亲买鱼也是在等鱼死,好像还趁卖家不注意使劲拍了那鱼几下。要是这段子搁在相声里会让人大笑,我听到也会哈哈大笑,但转念就想到母亲当初买将死泥鳅的情景。
母亲买回泥鳅后会把它们收拾好,晒到屋顶上,晒干了就存在瓶子里慢慢吃。
有一回母亲穿着拖鞋上屋顶,下来时滑倒,大脚趾戳到铁簸箕上,流了好多血。一连一个月,我每过几天就搀扶着母亲到医院去换药,走过的四季青路,也是我同父亲跑步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