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生活不仅仅是音乐,耳朵也经常能听到冷言冷语、嘲讽、阴阳怪气,甚至仇恨。那时常听到人说的不可理喻的话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请你可怜了!可怜人又不是宠物,有义务总是可怜见儿的吗?或许可怜别人可以把自己升华成贾母那样的角色。有一次在圆明园,走路时把路旁的自行车撞倒了,车后座的瓶子摔碎在地上,我赶忙向车主人道歉,说我可以赔偿,那小伙子很愤怒,向我大吼:“一瓶刚买的酱油摔碎了,你赔得起吗?”这样的刺激,耳朵比心灵记得更久。
21世纪,自己进录音棚录了个人专辑。晚上关起门拉上窗帘,在屋子里偷偷听自己的歌,就像在一间空房子里遇到一个克隆的自己,又尴尬又陌生,还有点近亲结婚的负罪感。
生活越来越喧嚣,每个人都更大声地说话,捂着耳朵拼命表白。可能音乐在一百年前比现在的音量小得多,由于世界本身安静,耳朵听了一样震撼。听六七十年代的音乐现场录音,就算最噪的乐队,它的低音和总的音量分贝,比起现在,也只算是浅吟低唱。世界将越来越吵,人类的耳朵会越长越大。可能将来自家人晚饭时聊天,每个人都得拿个麦克风。可那样的世界对于失明的人就苦了。我80年代在沈阳走街串巷如闲庭信步,90年代在北京经常背着音箱拄着盲杖从北大去西单卖唱。
到21世纪不行了,城市巨大的轰鸣湮没了我的听觉,汽车按喇叭的声音、街边店放的音乐夹杂着叫卖的声音、广场上健身者播放舞曲的声音,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声更比一声高。我站在街上,真是眼又盲,耳又聋,寸步难行。偶尔到大饭店吃饭,人们隔着桌子如喊山般:“老周,你好!”真是咫尺天涯啊。
耳朵跟我说:你年龄大了,不需要总混江湖了,能不能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听听风吹竹林,雨打屋瓦,“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听安静的人小声说话,听枕边人均匀呼吸。夏天的飞鸟飞到你窗前,叫了一声,耳朵就醒了。
(林冬冬摘自《外滩画报》,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