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禧的临终遗诰里,这位“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的老太后总结自己的政治生涯:“回念五十年来,忧患迭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这话倒也不是自矜自夸,王国维在《颐和园词》里如是记述:“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怀来辱。”确实,慈禧作为最高领袖的这五十年,西人梯航远来,用暴力逼迫这个老大帝国加入全球体系;帝国内部则乱象丛生,统治失序。她历经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庚子之役,确实是“忧患迭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那么,何谓“怀来辱”呢?
1900年,在中国,是极不安宁的一年。在西潮拍岸六十年之后,义和团运动爆发于山东,一路“扶清灭洋”,以其戾气包裹了夏季的北京城。在这场震惊全球的变乱中,联军攻入北京,慈禧最终装扮成一个汉族老太婆,挟光绪皇帝乘坐几辆骡车西逃,一路饥寒交迫,至怀来县已经如同乞食的老妪。旅途之艰辛,今人读来也唏嘘感叹:“连日奔走,又不得饮食,既冷且饿。途中口渴,命太监取水,有井矣而无汲器,或井内存有人头,不得已,采秫粃秆与皇帝共嚼,略得浆汁,即以解渴。昨夜我与皇帝仅得一板凳,相与贴背共坐,仰望达旦,晓间寒气凛冽,森森如毛发,殊不可耐。(吴永:《庚子西狩丛谈》)”世纪之交的这场灾祸,当时人便感叹“庚子之役,为自有国家以来未有之奇变”。大规模的骚乱,杀害传教士和中国教民,外国的军事干涉,清帝国对数国宣战;随后,围攻使馆被解除,朝廷西逃至西安,洋人攻占北京,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紧接着是新政和革命。汉学家芮玛丽因此断言:“历史上没有哪一年能像1900年那样对于中国具有分水岭般的决定性意义。”
【三】
从宫廷档案、时人笔记可以看出,慈禧对于义和团的态度亦极为矛盾。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种选择可以说是她生平的最大败笔。
许多历史学家归因于慈禧旺盛的权欲。
甲午惨败,创巨痛深,一般士大夫都趋于新法,一时风气渐开,光绪的态度也趋于维新。慈禧太后虽退居颐和园,仍遥控政局。光绪往来于紫禁城和颐和园之间,秉承太后旨意行事。两人之间虽说不上对立,但因为对和战意见不同,这对母子之间的罅隙已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命运。甲午年十二月,御史安维峻上书,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话:“皇太后既归政皇上,若仍事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乎?”光绪对此“震怒”,将安维峻革职,发往边疆军台赎罪。后来,两江总督刘坤一觐见时,提及此事,慈禧仍然很愤怒。她自伤往事,“至追念文宗、穆宗不胜怨感,数数以亵拭泪”。由此看得出,慈禧内心有委屈。
按照刘坤一的记述,慈禧还对他表露了自己对皇帝的眷眷之情:“我甚爱皇帝。在前,一衣一食,皆我亲手料理。今虽各居一宫,犹复时时留意。”不过何刚德记录了一条史料,可以为慈禧的话做个有趣的注脚。光绪刚亲政时,因为他身体虚弱比较怕冷,内务府大臣立山运来了一片玻璃窗,装在殿门上。太后听说后大怒,招来立山,大骂一通:“皇上年少,哪里就怕冷到这个地步,祖宗体制极严,在殿廷上装起玻璃窗,成何样子!”终于还是撤去了殿门上的玻璃窗。
可以说,在竞争性权力关系下,很难有真正的关怀。宫廷间的矛盾会酝酿、发展,终至势同水火,继而有戊戌政变后谋划废立之事。1900年,以光绪皇帝名义签发的上谕,堪称是一段伤心无比的文字。谕旨里说,因为自己有病,皇太后不避辛劳再次出来主持国事;而对于自己没有生出一个继承人,更是“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于是决定择立一位皇子,承继同治皇帝。
慈禧的第一号敌人康有为,在戊戌政变失败后流亡海外,竭力“妖魔化”慈禧,譬如,他在给日本友人的书信里说:“敝国之情势,西后则守旧耽乐,皇上则明圣维新,若坐视皇上见废,则敝国从此沦亡。(《康有为政论集》)”他甚至明言太后执政缺乏正当性,她不过是“先帝遗妾”,若敢行废立之事,必号召全世界起来反对她。当然,不出奇地,康也从性别上大加挞伐,把她与史上一系列“女祸”相提并论,认为慈禧的存在是中国前所未有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