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戈夫曼也注意到,对于我们这些人生的演员来说,“前台”之外,还存在“后台”。那“后台”就是我们“卸妆”的地方,把自己从社会角色、职业角色和公共人格的表演中暂时解脱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人而存在的时刻。通常,这个时刻不会很多,除了自己和关系极密切的人以外,不会有更多的人看到。
戈夫曼的这套理论在移动互联网时代面临的一个新问题是:移动网络的出现似乎让我们的“前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延展,而“后台”的空间则在不断地退缩、减少。讨论这一问题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足以回答本文开头关于微信是否让我们变得更加“虚伪”的设问。如果我们把“虚伪”等同于“前台表演”时间的增多,那么我们将看到,在微信朋友圈的“绑架”下,我们每天几乎24小时都处于“前台”。早上起床微信自拍刷脸,每去一个地方都打卡签到,时而低调炫富,时而转发看似寓意深刻的鸡汤文。在这八万四千六百秒的时间内,每一秒钟几乎都贡献给了此类廉价的表演。说实话,悲催的真相是,我们的内心一如过去那样热衷于表演,只是现在表演的成本和门槛更低:几张PS痕迹严重的照片、几则转帖、几帧模糊不清的场景,塑造出了我们微信时代的公众形象。换个说法,这叫互联网思维。
互联网思维这个词,于今确实是落伍了。后起代之的一个词是:O2O,中文翻译为“从线上到线下”。当我们对着社交网络热烈表演一通之后,却又发现,无论时代如何倾向于“线上”,但戈夫曼所说的“前台表演”仍然具有确凿无疑的“物质性”和“现实性”。于是,我们尽力使自己在生活中的真实形象符合微信中的虚拟表演,以打通所谓的“O2O闭环”。其实这就是创业课堂里所宣讲的新商业模式的社会学基础,无非是两种“表演”的交融结合。假如我是一个厨子,那么我不但得菜做得好吃,而且需要在朋友圈里体现出“我是个厨子”。否则,我就不算一个特别称职的厨子。
问题在于,一个厨子的社会角色肯定不只是厨子而已。在另一些时候,他可能是一位食客;在家庭里可能扮演父亲、丈夫等角色;而在雇佣关系中,他又是一个需要讨好老板的员工;如果自己创业,他还需要讨好投资人和金主……所谓的“O2O”,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无非就是一种从虚拟到现实的表演,谁能最好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演出中塑造最佳的公众形象和人格,谁就走在了成功的道路上。俗话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移动时代,这句话更是绝对真理。在登上人生的戏剧前台时,表演者通过精心设计的前台布局、服装、灯饰等因素的配合,以达到更好的表演效果,获得更多掌声。在后台则不需要这些,表演者从前台回到后台,便从戏剧回到现实,即人们在前台的行为举止和在后台时是完全不一样的。
换言之,提供前台表演的场景在一个日益复杂的社会不断增多,我们今天不但要线上的表演,而且要线下的表演,从线上演到线下,每一个不断扩大的前台都占用了我们过多的时间。并且,如今的我们不仅是演员、是观众,还是希腊戏剧中的唱诗班。留言、点赞、转发……让我们成了无比疲惫的演员。我想问的是,当硕大无朋的“前台”不断侵占我们的生活之时,当我们的“后台”已缩小至几无立锥之地,甚至彻底消失时,生活中是否有某些重要的东西正在失衡,在倾塌?
互联网时代的残酷性和暧昧性全在于此。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自我修养》里描写过一段表演者在后台的真实经历:“打开灯,端详着自己。我看见了完全不是我期待的形象。我在工作时找到的姿势和手势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且,镜子暴露了我以前不知道的身上的那些不协调处和那些不美观的线条。因为这样的失望,我全身的热情一下子消失了。”在我看来,要想使这种表演的热情不至于消失,最佳的办法莫过于让后台消失,进而让这面映照了自我的镜子消失。那样,生活的演员们将永远处于在线的状态,永远满怀热情,永远成为一个他所不是的人。
诡异之处在于,我们已经习惯甚至爱上了这样的状态,自己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