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另一个叫“情书”的词语不明意义。父母看了一半的书放在床头柜上,我便拿来翻看。并没有把整本书读下来,但对其中的某个片段记忆深刻。女主角被关在什么地方,通过看守者给男主角送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后来被揭发了出来,被认定为“情书”,于是男女主角的倒霉日子越发深重而不可挽救。
现在想来,这本书讲述的无外乎是“文革”中,人性受到禁锢和压迫的故事。但是那时候,我的认知程度仅限于“书信”或者“情报”。革命故事中,常常出现狱中人冒着生命危险向革命队伍传递情报的情节,而幼小的我看到的那个片段中的“情书”,完全具备情报特征。于是,我认为“情书”便是“情报”的另一称谓。
我把新学会的词应用于游戏中。还记得是一堂美术课,已经画完了规定的水彩画,无所事事的我便拿出一张草稿纸,写下了一段文字:下午放学后到南校门外的尼姑庵后面第三根水泥管子旁,不见不散。
纸条写完,我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再补上了标题——“情书”,游戏因此也显得越发有趣而神秘起来。我选择了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学,把纸条揉成小团,扔向了三桌之隔的她。显然,上课时间传递情报的游戏让我兴奋不已,是的,我把“情书”完全理解成了情报。至于放学后到南校门外尼姑庵后的第三根水泥管子旁去干什么,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好。
“情书”标题的纸团,毫无悬念地被老师发现了。美术老师是一位高个子年轻人,画一手漂亮的中国山水画。他高高地“耸立”在女同学面前,伸出宽大的捏画笔的手,说:“拿出来,她扔给你的东西。”
女同学乖乖地把纸团上缴。老师打开纸团看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把“情书”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了讲台上。我终于逃过一劫,但老师为何会轻易放过我,我却还是不甚明白。
背后似长了千万双眼睛
上初中后,终于知道了情书的意思,一想起小学美术课的那段往事,便觉羞愧难当。好在只有美术老师一个人看到了“情书”。
初中二年级时,被音乐老师发现歌唱天赋,于是被叫到办公室练歌,为参加区里的比赛。兴冲冲地跑进办公室,一个高高的身影把我吓了一跳。小学里的美术老师,竟站在一块画板前,手捏毛笔,正挥毫作画。音乐老师笑道:“快进来吧。”然后,她对正画画的美术老师说:“徐老师,介绍一下,这是初二(1)班的××同学,我发现的金嗓子。”
美术老师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咧嘴笑笑说:“我教过她的,小学美术课。”
说完转回头,面向了他的高山流水。我确信,那时,我的脸上一定满是窘迫,竟忘了要叫一声“老师好”,脑海里是一张展开的、皱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有两个字——“情书”。
我们的中学,美术和音乐老师合用一个办公室。那天,音乐老师教了什么歌我已经全然忘记,只记得我站在钢琴边唱,唱得心猿意马,唱得魂不守舍,背后似长了千万双眼睛。我迫切地想看到,美术老师有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猜测他是不是还记得,曾经从我的手里,飞出了一团“情书”,在他的美术课上。
美术老师什么时候从小学调到了中学工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整个中学时代,我一直怕与他照面,但还是常有狭路相逢的时候,每当此时,我只好一脸忐忑地轻叫一声“徐老师好”,叫完便迅速消失,似是怕多在他面前逗留一分钟,就会多一份被揭穿的可能。
事实上,我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美术老师完全没有用区别于他人的眼光看我。而我,却把童年的余悸,一直隐匿于内心,直到长大成人。后来,即使回母校探望过去的老师,也再没有见过高高个子的美术老师。内心,却有一份感激越发深重——美术老师没有曲解和夸大一个小女孩对某一个敏感词语的错误理解。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表达了对某位异性同学的欣赏,而被老师批评训斥的例子数不胜数。
而我当年的行为,若是被公开,便可以成为非好孩子的典型了。一想起这些,我便有种后怕,之后,便是对美术老师无限的感激。
有时候,沉默是对无知的宽容,沉默同样是一种解救。因为沉默,一个孩子得以健康成长。我,就是那个在十二岁的时候写过一封“情书”的孩子,感谢美术老师,他的沉默,给了我自由翱翔的勇气和构筑健全心灵的可能。我想,我没有忘记他的名字,他叫——徐鸿杰。
(宋正怀摘自《解放日报》2014年11月1日,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