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甘示弱,不紧不慢地说:“胖子倒没欠账,可是有人借钱喝酒,赖账不还,是谁谁知道!”爸被我回击得只剩了臊眉耷眼的份儿了。第二天,爸一回家,就主动汇报:“借的钱还了!”我替他总结:“不喝酒,可以省不少钱吧?”他脸上泛着红光,不无得意地说:“喝酒了。”“嗯?”“没吃饭!”
我刚从东北回北京的那段日子,整天和爸一起待在家里。他写剧本,不坐班;我待业。一到下午三点来钟,爸就既主动又迫切地拉着我一起去甘家口商场买菜。我知道,买菜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借口,他真正的盼头在四点钟开门的森隆饭庄。出门前,爸总要检查一下他的小酒瓶带了没有。买了菜,马上拐进森隆。饭庄刚开门,只有我们两个顾客。爸给我要一杯啤酒,他自己买二两白酒,不慌不忙地嘬着。喝完了,掏出小酒瓶,再打二两,晚饭时喝。我威胁他:“你这样喝,我要告诉妈!”爸双手抱拳,以韵白道:“有劳大姐多多地包涵了!”有次他自己去买菜,回来倒空了菜筐,也没找到那只小酒瓶。一个晚上,他都有点失落。第二天我陪他去森隆,远远看见那瓶子被高高摆在货架顶上。爸快步上前,甚至有些激动:“同志!”他朝上面指指,“那是我的!”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忍了半天才憋住笑:“知道是您的!昨天喝糊涂了吧?我打了酒一回头,您都没影儿了!”
爸喝酒的事一向受到妈妈的严格管制,后来连孙女们都主动做监管员。汪朗的女儿和我女儿小的时候,如果窥到爷爷私下喝酒,就高声向大人告发,搞得爸防不胜防,狼狈不堪。一次老头儿在做菜时“偷”喝厨房的料酒,又被孩子们撞到,孙女刚喊奶奶,老头儿连忙用手势央求。她们命令爷爷弯下腰,张开嘴,俩孩子踮着脚尖嗅来嗅去,孩子们对黄酒的气味陌生,老头儿因此躲过一顿痛斥。
多年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回家看爸爸妈妈。爸缩在床上,大汗淋漓,眼里泛出黄黄的颜色。问他怎么了,他痛苦不堪地指指肚子,我们以为是肝区。唉,喝了那么多年的酒,真的喝出病来了。送爸去医院前,妈非常严肃地问:“今后能不能不再喝酒?”爸缩作一团,咬着牙,不肯直接回答。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爸弄到诊室的床上,医生到处摸过叩过,又看了一大沓化验单,确诊为“胆囊炎急性发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蹲下为爸穿鞋,顺便问大夫:“今后在烟酒上有什么限制?”话音未落,很明显地感到爸的脚紧张地僵了一下。大夫边填处方,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个病与烟酒无关。”
“嘻嘻……”爸马上捂着嘴窃笑,简直像是捡了个大便宜。刚刚还挤满了痛苦皱纹的那张脸,一瞬间绽出了一朵灿烂的花儿,一双还没有褪去黄疸的眼睛里闪烁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刚进家门,爸像一只虾米似的捂着仍在作痛的胆区,朗声宣布:“我还可以喝酒!”
然而,科学就是科学,像爸这样经年累月地泡在酒里,铁打的肝也受不了。在他晚年时,他的酒精性肝炎发展为肝硬化,医生明确地指出问题的严重性。爸在他视为生命的写作和酒之间进行了折中处理:只饮葡萄酒,不再喝白酒。在一段时间里,他表面上坚持得还算好,当然免不了小动作。
年4月底,爸应邀去四川参加“五粮液笔会”。临行前,我们再三警告他不准喝白酒。爸让我们放心,说他懂得其中的利害。笔会后爸回到北京,发现小腿浮肿,没过几天,5月11日夜里,爸因肝硬化造成的食道静脉曲张破裂而大量吐血。这次他真的知道了利害。在医生面前,他像一个诚实的孩子:“在四川,我喝了白酒。”爸费力地抬起插着输液管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比画着,“这样大的杯子,一共六杯。”
爸喝酒的事一直是我们全家的热门话题。无论谁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把他与酒分开。和爸共同生活的四十多年里,我们都明白,酒几乎是他那闪光的灵感的催化剂,酒香融散在文思泉涌中。记得有一次和爸一起看电视,谈到生态平衡的问题,爸说:“如果让我戒了酒,就是破坏了我的生态平衡。那样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思!”也许,爸爸注定了要一生以酒为伴。酒使他聪明,使他快活,使他的生命色彩斑斓。这在他,是幸福的。
(彭慧慧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独酌》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