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向我推荐央视寻根系列纪录片《客从何处来》。他说,知道你极少看电视,但这部纪录片真的很感动人哦。
友人诚不我欺也。我从网上观看了学者易中天、收藏家马未都、电视节目主持人阿丘、台湾艺人曾宝仪和演员陈冲五个人的节目,有四感:一是感觉人生和历史竟这么神奇;二是为其中一些人和事感动;三是对节目制作人侦探般的付出由衷地感谢;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胸中涌起无限的感慨和愧疚。
这五个人虽然都是名人,但均不是名门望族之后,也就易中天和陈冲可算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可是,他们的家史追溯起来都那么神奇。易中天的18世祖易先,居然是明王朝派到越南谅山府的知府,因府城被反殖民的当地人攻破而自尽殉职。这是中国海峡两岸和越南三方历史学家考证的结论,其中的细节很生动,说来话长。他的母亲周树奇年轻时居然住在曾任民国总理的湖南人熊希龄家,念北平幼稚师范学校,抗战爆发后与宋美龄、邓颖超等人办保育院,这一切都有历史档案和图片为证。马未都的父亲之所以投笔从戎,放弃教师的公职而奔赴抗日前线,事起于日本人布防于仁川港(今韩国境内)附近水域的水雷有一颗意外地随暖流飘到青岛附近海域,炸死了他家所在渔村的许多人,包括他的一个弟弟。曾宝仪的外公从扬州到南京,给一位官员家做仆人,以其老实勤快被介绍到总统府做印刷工人,专印政府公报之类文件。1949年元旦,20岁的他随南京政府撤到台湾,后来在那边娶妻生子;这边扬州老家姑表联姻订的娃娃亲,女方上门等了三年,绝望之后才另寻生路并嫁人。曾宝仪见到这位老人竟不知如何称呼她合适……
历史有那么多的偶然和巧合。大的社会环境是我们的“命”,偶然性的条件是我们的“运”。冥冥之中若有定数(如岳麓书院的资料表明易中天祖辈的心愿就是要子孙做有学问的人),又离不开某种机缘(如果易中天不是有幸在电视上“品三国”成名,上述家世材料很可能他自己也无从得知)。由此,我想到儒家的说法,敬天、畏天命、慎终追远,这些信念和伦理,自有其合理成分,并不像我们过去批判的那样都是“封建糟粕”。
这组纪录片里,许多场景令人感动。比如,易中天母亲所读幼师的那首校歌:“淳朴兮孩子,淳朴兮孩子,未来世界好坏之主体。浑然心地,不知害利;乐哉游戏,不计非是。社会价值在没我,没我以利人,先利小孩子。”比如,中国药理学奠基人、陈冲的外公张昌绍教授,他在“文革”中为什么要自杀?他的遗言是:“我宁愿轻于鸿毛地死,也不愿轻于鸿毛地生。”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所谓“宁折不弯”,所谓“时穷节乃见”,不就是如此吗?还有,阿丘的大姨,当年为什么没有同他母亲和舅舅一起回中国而独自留在马来西亚?原来是,阿丘做割胶劳工的外公外婆被杀害后,他的母亲姐弟三人无依无靠,大姐只好把自己卖了筹到送弟弟妹妹回故乡的路费。大姐留下来受尽苦难,至今仍有忧郁后遗症,但提起往事却说:“这是自己作为姐姐应当承受的命运!”这些场景里有温情,也有悲情,都令我们感动,令我们深思。它们比小说和戏剧更真切,更令人信服。
易中天先生对自己母亲在抗战中养育战时孤儿的贡献,为什么一无所知?因为她是在国民政府领导下工作,虽然是为中华民族持久抗战而保育有生力量,但跟国军抗战老兵一样,他们的经历在从前,不仅算不得光荣历史,反而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的“政治污点”。母亲不曾提起,子女也不去追问。那个年代,我们也讲“家史”,那是贫下中农和工人子弟才有资格讲的,主题非常明确:忆苦思甜!忆万恶的旧社会“三座大山”压迫之苦,思共产党领导闹革命而翻身得解放之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