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住在老地方。”
“最近见到过吗?”
“常见,他喜欢棋,我一直在教他啊。”
“这可不像了,我从小不爱下棋。”
姊夫认输似的笑辩:“哪有什么都像的事!”
“我想再看看他……”
“会来,下午,今天是星期日,是吧?下午他总来的。”接着又自语,“叫他一声。”
姊夫拎了袋糖果,招呼走廊上的女孩去传话,我跟出房门,关照道:“不要说,不要说我要见他。”
被姊夫回看了一眼:“你还是老脾气,所以知道威良的小脾气。”
没多久使者转回,倚着门框边嚼糖边表功:“威良本打算看了电影再来,现在他吃过午饭就来。”
她掏出电影票,晃一下,闪身不见了。
姊夫定要上酒馆,说有应时好菜。坐在临河的窗畔,柳丝飘拂,对岸的油菜花香风徐来,我陈述这个时浮时沉的夙愿,他认为:“其实你太多虑,拍照是小事情,单独拍他可以,两人合照也可以。送他几张,他谢你呢。”
“和平常不一样……我是想用他的相片,代替被烧掉的……将会印在书上……”
姊夫默然许久。我悔了,决定放弃这个怪念头。
他点一支烟,缓缓说:“我想,这也无所谓合乎情理不合乎情理,威良与你仅仅是童年的面貌相像,其他,就会完全不同。我想这种童年的照片,对于你,将来有用,对于他,将来未必有用……”
我苦笑:“太‘良知’了,这样的判断,势利性很明显——拦劫别人的‘童年’,我宁可被归于育婴堂、孤儿院出来的一类。”
姊夫目光黯然收敛,俄而亮起:“不,这样,还是应该今天就拍摄,然后找高明的肖像画家,依据照片,换上30年代的童装,那就是你了!记得你那时常穿大翻领海军衫,冷天是枣红缎袍、嵌襟马褂、法兰西小帽……”
他双手比画着,老人的兴致有时会异样地富于声色。
“吃菜吧……我只盼找回一个连着脖子的小孩的头。”
“更容易画!”
“不,‘人’,我要照片,不要画像,画像里的,是画家的化身,如果画家能画出不是他化身的纯粹画里的‘人’,那是个无聊的画家,他的画,我更不喜欢。”
应时好菜已半凉,加紧餐毕起身,怕小客人已等在楼下。
毕竟姊夫已臻圆通,回家的路上,我接受了他的主意:先拍摄,再斟酌。
小客人还未到,姊夫揩抹棋盘,点燃沉香插在胆瓶中。竹帘半垂,传来江轮悠长的汽笛声。
威良一进门,我的热病倏然凉退。
距离上次见到他,算来已过了三年,姊夫常与他相处,三年前的印象先入为主,以后的变化就不加辨别。
他们专注于棋局,我从容旁观,威良的眉目、额鼻,与童年的我无一相似,这些不相似之点总和起来,便是威良,与我迥异的漂亮乡村少年,他将是安稳而多福的。
(萧 晏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温莎墓园日记》一书,沈 璐图)
木心语录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能够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迷路于大道上的人嗤笑迷路于小径上的人,后者可怜,前者可怜且可耻。
择友三试:试之以酒,试之以财,试之以同逛博物馆。
绝无幽默感的人是罪人。
人们的错,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