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奶奶小我三岁。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她忽然到我家打门,问我用不用人。我说:“不请人了,家务事自己都能干。”她叹气说:“您自己都能,可我们吃什么饭呀?”她介绍自己是“给家家儿洗衣服的”。我就请她每星期来洗一次衣服。当时大家对保姆有戒心。有人只因为保姆的一张大字报就给揪出来扫街。林奶奶大大咧咧地不理红卫兵的茬儿。她不肯胡说东家的坏话,大嚷:“那哪儿成?我不能瞎说呀!”许多人家不敢找保姆,就请林奶奶去做零工。
我问林奶奶:“干吗帮那么多人家?集中两三家,活儿不轻省些吗?”她说做零工“活着些”。这就是说:自由些,或主动些;干活儿瞧她高兴,不合意可以不干。比如说吧,某太太特难伺候,气得林奶奶当场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这倒像旧式妇女不能打妯娌孩子的屁股,就打自己孩子的屁股。据说,那位太太曾在林奶奶干活儿的时候把钟拨慢“十好几分钟”(林奶奶是论时记工资的),和这种太太打什么交道呢!林奶奶干了这一行,受委屈是家常便饭,她一般是吃在肚里就罢了,并不随便告诉人。她有原则:不搬嘴弄舌。
她倒是不怕没有主顾,因为她干活儿认真,衣服洗得干净;如果经手买什么东西,分文也不肯占人家的便宜。也许她称得上“清介”“耿直”等美名,不过这种词儿一般不用在渺小的人物身上。人家只说她“人靠得住,脾气可倔”。
她天天哈着腰坐在小矮凳上洗衣,一年来,一年去,背渐渐地弯得直不起来,不到六十已经驼背,身上虽瘦,肚皮却大,其实那是徒有其表。只要掀开她的大襟,就知道衣下鼓鼓囊囊一大嘟噜是倒垂的裤腰。一重重的衣服都有小襟,小襟上都钉着口袋,一个、两个或三个:上一个,下一个,反面再一个,大小不等,颜色各异。衣袋深处装着她的家当:布票,粮票,油票,一角二角或一元二元或五元十元的钱。她分别放开,当然都有计较。我若给她些什么,得在她的袋口别上一两只大别针,或三只小的,才保住东西不往外掉。
我曾问起她家的情况。她的丈夫早死了,她是青年守寡的。她伺候了婆婆好多年,听口气,对婆婆很有情意。她有一子一女,都已成家。她把儿子栽培到高中毕业。女儿呢,据说是“他嫂子的,四岁没了妈,吃我的奶”。死了的嫂子大概是她的妯娌。她另外还有嫂子,她曾托那嫂子给我做过一双棉鞋。
林奶奶得意扬扬抱了那双棉鞋来送我,一再强调鞋子是按着我的脚寸特制的。我恍惚记起她哄我让她量过脚寸,可是那双棉鞋显然是男鞋的尺码。我谢了她,领下礼物,就让给默存穿。想不到非但他穿不下,连阿圆都穿不下。我自己一试,恰恰一脚穿上,正是按着我的脚寸特制的呢!那位嫂子准也按着林奶奶的嘱咐,把棉花絮得厚厚的,比平常的棉鞋厚三五倍不止。簇新的白布包得厚厚的,用麻线纳得密密麻麻,比牛皮底还硬。我双脚穿上新鞋,就像猩猩穿上木屐,行动不得;稳重地站着,两脚和大象的脚一样肥硕。
林奶奶老家在郊区,她在城里做零工,活儿重些,工钱却多。她多年省吃俭用,攒下钱在城里置了一所房子,花了一二千块钱呢。恰逢文化大革命,林奶奶赶紧把房“献”了。她深悔置房子“千不该、万不该”,却倒眉倒眼地笑着用中间三个指头点着胸口说:“我成了地主资本家!我!我!”我说:“放心,房子早晚会还给你,至少折了价还。”我问她:“你想‘吃瓦片儿’(依靠出租房屋生活)吗?”她不搭理,只说“您不懂”,她自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