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厉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
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不宠爱她。她的陪嫁妆奁并不丰厚,她有时准备出门做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带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的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而言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于是我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想大便,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草药给她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她念的那本,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我看过,书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人家是非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她有时念经——《金刚经》《心经》,她是为她的姑妈念的。
她做的饭菜有些是乡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归雁生摘自万卷出版公司《端午的鸭蛋》一书,丰子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