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遇见它,是在今年端午节。黎明即起,正下着零零星星的小雨。我冒雨出门办事,刚回到自家楼前,便听见“唰啦啦”几声,从绿篱丛中钻出一只小猫,在我面前一米开外停住,仰头看我,半晌,叫了一声:“喵——”
好瘦好小的一只猫,真的只有巴掌大。黄不黄黑不黑的,也不知道是毛色本来如此还是溅了一身泥点,反正就像黄泥和黑土搅拌成一堆那样。雨不大,它却全身透湿,毛都贴在身上,能看到背上瘦棱棱的脊骨。
它的样子,它的眼神,像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我一边掏钥匙,一边笑道:“你是不是想跟我回家?”一手拉开大铁门,还在逗它,“来,跟我走呀。”
它好像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溜烟进了铁门,上了两级台阶,又像害怕了,身体向后软趴下去,回头看我。
我不爱小动物,从来没想过要养宠物。但今天过节,外面下着雨,而它,像铁了心要跟我回家。“穷鸟入怀,猎师不杀”,我俯身把它抱了起来。
它显然很怕,一声一声高亢地叫,尾巴竖得铁棍一样直,四只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松开松开,这衣服很贵。我其实也很怕,心怦怦乱跳:万一它咬我或者抓我,就松手。
它没有。
我给它起名“杜威”。用的是《小猫杜威》的典故,那只著名的图书馆之猫。
2
该怎么做,我请教有救治流浪猫经验的朋友。她听说小猫主动跟我走,大吃一惊。她说大部分流浪猫对人抱有极高的警觉心,如果要带它们去做绝育手术,往往要在固定地方投食好几个月,才能成功诱入猫笼。
我笑道:“也许它是前生负过我的薄情郎,今世来与我了却宿缘的。”
说笑归说笑,是养下还是送人,我没想好。先买几袋小包装的猫粮,又带它去打针剪指甲除虫,宠物医院说它是只母猫,还不到一岁。
很快我就去欧洲度暑假了,一个多月后才回来。到家后,热热闹闹拆箱子、收行李、分礼物,把给我妈带的鱼油、钙片都给她讲清楚用法。全忙完了,想起似乎还有一桩事:“杜威怎么样呀?”
我妈答:“生了两个小宝宝。”
啊?
7月中旬的一天,我妈突然发现它不见了,叫它名字,也听不见回应。难道是跑掉了?食盆里的饭还一口未动。我妈也没太上心。到晚上,它忽然又出现了,趴在软垫上一动不动。我妈想摸摸它,凑近了赫然发现:它身下多了两个小黄团。我妈不敢大意,专门去抽屉里找出老花镜戴上,仔细一看:真是两只小小猫。
我张口结舌:“可是医生说它还不到一岁……”后来在网上查了,猫七个月就会发情受孕,孕期只有三个月。
当时是晚上,不便惊动它,尤其怕吓着新生的猫仔,我第二天才去看它:它更瘦了,几乎能算是瘦骨嶙峋。我简直想不出来,它瘦弱的身体里,是怎么存放下两个小生命的。为什么连医生也不知道它怀孕了?一定是它太瘦了,谁也没往这方面想。它趴着,两只小猫在它身下,头微微地一蹿一蹿,是在吃奶。
我叫它:“杜威杜威。”
它没抬头。许是不认识我了,也可能是,生育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
我远远蹲下去,尽可能以它的高度来看周围的世界,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就是它为什么要跟我回家吧?
它是野生动物,蒙昧无知,但它应该有足够的本能知道自己怀孕了。它那么瘦,它不是觅食小能手,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它能挨,但它想给自己的宝宝们一线生机。一定是,它在风雨之夕下了决心,要找个好人家,把宝宝生下来。不到一岁的它,也是母亲啊。
我当下做了决定。
3
据说,你对待宠物的方式,就是你希望世界对待你的方式。
很明显,我希望世界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付出劳动,你们提供给我劳动报酬就行,其他时间别来烦我。因为我就是这样对待杜威母子的:给它们买猫粮,没事儿看看是否有食有水,然后你们自己玩儿吧。
杜威不知道是与我性情相近,还是早知我意,也向来不黏我。但是有一天,它来找我,蹲在我脚前,看着我的眼睛,叫:“喵——”我没理会,它又叫了一声。
我笑着问它:“杜威,你的儿子女儿呢?”两只小猫,正好一公一母,大号“杜甫杜牧”,小名“小公小母”。
它答:“喵——”它的样子,和第一天它出现在我面前时一样。我心中一凛,发现问题所在:两只小猫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么大的屋子,到哪里找那俩小玩意儿?我试探着四处翻找,喊它们的名字,又想起来,它俩多半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杜威三番两次去大床边,见我没反应,便扭头找我,再回到床边,执着地对着大床叫来叫去。难道在床上?我把被子都掀开了,没有呀。这必须得找出来,否则到晚上给压死了怎么办。杜威还在固执地叫。我灵光一现,把床下的床屉抽开,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我伸手往尽里面探:摸到了——出来,你们给我出来。
4
正好是一个月后,杜威又出现在我面前。它才叫了一声喵,我已经起身去为它找宝宝,这次不见的是小公猫。
我在屋子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仍不见踪影,问杜威,它很没主见的样子,一声不吭。完了,这回是真丢了。我妈怪我不该在阳台上晾被子,说猫们把它当作安乐窝,搞不好一脚踏空掉了下去。我家可住在五楼。
我下楼找了好几圈,猫毛也没见到一根,上楼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尤其面对杜威定定凝望的双眼,万分惭愧:它把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我,我却因为粗心,让它痛失亲人。我无比自责,最后只好开了一罐猫粮罐头给杜威和小母猫吃,聊以为它们解忧。
我不断下楼去巡视,生要见猫,死要见猫尸。直到第二天也没找到,想不死心都不行。我却老依稀觉得耳边有猫叫声,谁跟我说是院子里的其他流浪猫,我都不信。渐渐地,入夜后,猫叫声越来越大,而且近在左右。是小公猫,它还活着。
二楼三楼都封了阳台,肯定是掉到四楼的阳台上了。我敲开四楼邻居的门,他们全家总动员,帮我把阳台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而猫叫声……像从楼上传来的。
坠楼还能坠到楼上去?
最后我抱着杜威出门找小猫,它直奔楼上,一头扑向上半层楼道拐弯平台处堆放的瓶瓶罐罐里。稀里哗啦一通响,小公猫探出头来。
它应该是趁我出门收快递的时候,偷跑出去的吧。
他们三美团圆,我“幸”不辱命。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幸”字有千钧重。
这若是一部肥皂剧,剧情转变得实在太不着调了。开始明明是《渴望》,搭救了流浪幼童;转眼激变为《少年犯》,失足少女现身;瞬间又成为《星星知我心》,是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儿子还野性难驯,经常离家出走……
5
10月里,我带杜威去做了绝育手术。刚从麻药中恍惚醒转的它,戴着脖圈、穿着术后服,怪模怪样,简直像一只科学怪猫。
没想到,小猫们被它的怪样子吓坏了: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妈妈。它们双双逃散,嗖一声便踪影全无。
还很虚弱的杜威,发现小猫们不见了,便看向我,发出很小的“喵喵”声:帮我找它们。
我蹲下身,试图跟它沟通:“杜威,小猫们没有丢,它们是躲起来了。等你好了,它们就出来了。”
它等了一会儿,不见我行动,便自己出发寻找。它脚步浮软,脖圈妨碍它的视线,歪歪斜斜走两步便撞到墙上,没力气,摔得翻了几个跟斗。站起来再走几步,又倒下去。
我万分不忍,不敢抱它,怕触到刀口,只能轻轻抚着它的肩背,好言好语劝它:“杜威,你要相信妈妈。小猫们真的没有丢。”从前,我总觉得人家自称猫妈狗爸十分可笑,但除了这个称呼,我想不出其他词语。
杜威像是听懂了,也可能实在乏力,就闷闷回垫子上休息去了。我不放心,过一会儿看它一下,它一见到我,就低低地喵一声,是求告:我痛我难受我不舒服,你帮帮我;大概也是安慰:我知道你在,我没事儿的。
6
杜威让我想到缘分这件事。
在遇到我之前,它不爱我,它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它并非在千人万人中遇见我。也许是,它已经向院子里走过的每个人都乞求过,但只有我弯腰抱起了它。而它向我乞求的,原也不是爱。无论我出于什么理由照顾它,对它来说,都一样。
在遇到我之后,我对它来说,是什么呢?猫应该不理解主人的概念,没打算效忠于我。它快一岁才遇到我,不会当我是妈,我也没有当养母的觉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只出于偶然,像相亲而成的一对男女一样。
但它知道我比它强壮有力量,是可以倚仗的对象,急难关头可以求助。也就是说,如果它是古人,我是它的神;如果它是今人,我是……它的手机。真的,手机比神灯奴、神戒奴、七色花都更有求必应。
而我,从不敢自觉给过它几餐饭几觉好眠,就认为拥有它。它永远是自由的。我对它一无所求,它若离开——就像数不尽的前男友离开我,我会由它去。新去处是掌上莲花,被视为眼中刺的旧人要有自知之明。它若留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喵喵叫着,对我发出不能拒绝的请求,只要力所能及,我必尽我所能。
这不是爱,我只是不忍辜负它。
我也这么做过吧,对着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看着他们的眼睛,发出痛彻肺腑的乞求:请答应我,请不要伤害我,请实现你的承诺。对我来说,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不到万不得已,我永远不会容自己卑微至此。而他们……不提也罢,人人都有“黑历史”。
没错,我对待宠物的方式,正是我希望世界对待我的方式。
(若 子摘自腾讯《大家》栏目,微信号ipress,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