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咏
这是病人告诉我的故事。
当妇产科医师宣布我得了卵巢癌时,我心里想,天啊,这已经是我这一生得的第三种癌症了。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个广告:有个人从山谷跌了下去,没死;他站起来又被货车碾了过去,还是没死;最后被闪电击中,一样没死——原来死神在酒吧喝着某品牌的啤酒,暂时忘了自己的工作。
一开始我想到的就是这个广告。不过,这次我未必能够那么幸运了。我心里其实很明白,卵巢癌患者的存活率非常低。像我这样的病人,很少有活过一年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强迫自己往乐观的方面思考。我心想,既然我都撑过了前两种癌症,那么就没有道理不能撑过第三个。
我是病房的护理长,到现在为止,仍然坚守在岗位上。像我这样吃尽各种苦头的护理长,有个很大的好处:病人一旦知道你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之后,她们就真的会从内心喜欢你、尊敬你,并且倾听你的意见。有一阵子我的口头禅就是:“你看我,得了三种癌症,还不是一样在这里继续奋斗……”
后来我愈来愈少用到这句话了,因为每次老病人向新病人介绍我时,很自然就会说:“你看护理长,她得过三种癌症……”
这样的说法给病人比医疗还要大的信心——如果护理长得了三种癌症都能活下去,那么他们自然也能活着。我的存活变成了一种乐观或是奋斗的象征。大家都强烈地希望我活下去,而我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必须如此。
老实说,从某个角度而言,我需要我的病人远胜过他们需要我。我很少在乎我自己内心的想法,可是我的工作让我发现病人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于是我告诉自己不要那样。
最近,我们病房有一位女性末期癌症患者,她知道老公在外面有女人之后,自杀未遂。后来我就告诉她:“既然你都要走了,有人愿意替你照顾他,有什么不好呢?”
我跟老公谈起这件事时,他只是笑笑。“我是说真的,”我又说了一次,“如果我走了,我希望你再去找一个亲密的伴侣。”
他还是一样,只是笑笑。四年多以来,我安排保险、房地产以及存款等未来的事时,他就是那样笑笑。他不喜欢谈那些事情,仿佛我的那些安排都不会发生似的。
我试图让生活没有什么不同,自己开车去医院上班,接受化疗,接送女儿上下课……假装一切都如同往常。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我这样是不是在自我欺骗,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女儿今年十六岁,她从十二岁开始就陪我抗癌了。或许我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次我可能没有那么幸运了,我不知不觉会利用接送女儿的时间告诉她诸如煮饭、做菜、收拾碗筷、用洗衣机……这些妈妈应该教会女儿的事情。她总是邋邋遢遢的,我很不放心,我们常常在车上为了这些琐事吵架。今天下午在车上她竟然问我:“妈,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我想了一下,说:“还不至于吧?”
“如果不是的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急着逼我呢?”
我听完之后没说什么,脸沉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晚上临睡前,我发现她把厨房的碗筷洗好了。她留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妈,对不起,我今天下午说了那些话。请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永远邋遢的,我只是不希望你死掉……”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妈妈也不想死掉啊。后来我又想起那个死神在酒吧的广告。我算是个很坚强的人吧。可是我一想起那个死神那么悠闲地喝着啤酒,我却在这里忙个半死,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痛哭。
(小 寒摘自文化出版社《侯文咏极短篇》一书,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