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头衔
南开大学的讲座上,阎真在回答一个同学的提问时,声调才开始提高。那几天参加路遥文学奖活动,让他有些疲惫。
阎真已经在课堂上无数遍讲过自己的小说,但他这天大清早起来,还是把打印在A4纸上的讲稿又用中性笔修改了许多处。他是个细致的人。从青岛开往天津的高铁上,说话的时候,他把前排靠背上歪斜的布巾全给摆弄整齐了。
民间设立的路遥文学奖首次颁发。颁奖地点在青岛崂山脚下一处僻静的宾馆。南开大学的讲座是穿插在系列活动中的一个。阎真获得路遥文学奖的作品是《活着之上》。这是他完成不久的小说。20年间,他完成了4部长篇小说,最为人所知的是《沧浪之水》。这部出版于2001年的小说,已经印刷了66版。“沧浪之水”来自屈原的《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坐在南开大学文学院章阁厅里的阎真,演讲的题目是:从《沧浪之水》《活着之上》谈中国知识分子。投影的幕布上,他被冠以的头衔依次是:中南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作家。
“在我看来,你所说的是前现代的知识分子,或者说是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有一种媚态,依附于权力。”第一位提问的同学说,“你看,文学院副院长头衔是放在最前面的,中国作协会员是很多的,在我们看来,著名作家才最重要。”会场里响起了师生们的笑声。这位同学继续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独立性。君子如果只喻于义,经济不独立,就会出现好多的问题。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这种奴性和傲慢,你如何看?”
这位同学的声音比较大,显得有一股激动劲儿,阎真的回答也有一些激动。“我刚才说到的知识分子,都是体制外的,所以,我把他们当作精神榜样。这跟你所说的没有矛盾。李白到体制中去了,又出来了。苏东坡三次在体制中,又被流放到社会中去了。陶渊明从体制之内出来了。曹雪芹完全可以进入体制,他也出来了。他们都是为了追求相对的人格独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样的判断在今天太绝对,但也没有完全失去有效性。在价值意义上,至少告诉我们,不要失去做人的底线。市场经济确实有助于知识分子。古代知识分子,一旦脱离体制,就无路可走。今天,市场为我们提供了大一点的空间。知识分子的话题,如果展开讨论,会是非常复杂的问题,有民族性和现代性的问题,小说也不好表达。我还是放在义和利的层面上。普通人也不要把这些文化英雄作为绝对标准,那样的要求太高了。但是,对他们的景仰和向往,至少可以保证我们不至于堕落到泥潭里面去。”
前两天晚上,与阎真的讨论中,我提到了萨义德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在阎真看来,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太高了,无论东方和西方,符合此标准的知识分子寥寥无几。在阎真的描述里,知识分子是有时空意识的人。时间上,知道历史文化传统。空间上,除了自己身处之地,还知道有北京、华盛顿、伦敦、巴黎,了解世界存在的状态。
阎真的一位朋友说,谁要是给“文化”下定义,他就会有掏枪的冲动。“谁要是给知识分子下定义,可能我也会有这样的冲动。”阎真说,“古代知识分子和现代知识分子,在人格意义上,没有本质的区别,内在的原则到今天也是统一的。”
面对有些尴尬的场面,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志强显示出了自己的现场调控能力。“这个同学提到的这个问题很好玩,这些头衔是我列的。”同学们又笑了起来。“我要是把‘著名作家’的头衔放在最前面,你是不是会说,太重视名啊。有时候,理解的能力比批判的能力更重要,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会理解你为什么有这样的观点。”
“中国文化中,确实有这样(列头衔)的习惯,这样的习惯以后改了也可以。”阎真也笑了。
“其实我觉得什么都不用写,写‘阎真’就行。但是,我要向上面报项目,学校要知道我请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讲课。”周志强正在给一家杂志写中国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问题。《活着之上》正是他感兴趣的小说。小说里,弟弟聂致高是往高处爬的公务员。聂致远是望着远处的高校老师。聂致高当着小镇上的股级干部,但能很有效地解决家里的问题。他认为阎真写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聂致远对人文精神拯救的无力。
“责任和良知,在今天对知识分子是高的要求,还是低的要求?真的变成了一个问题。”周志强显得有些无奈。
蜗牛
十多年前,在北师大读博士的周志强从图书馆的《当代》杂志上看到了《沧浪之水》。为了省下买杂志的钱,他连续去了好几天图书馆,才把小说读完。他告诉自己的博士生导师王一川:王老师,我发现了一部好小说,叫《沧浪之水》,这是我读过的写知识分子的小说里,最让我震撼的。王老师说,好的,我知道了。过了两年多,王一川打电话跟他说,《沧浪之水》写得真不错。
看《沧浪之水》的时候,周志强还没有踏入学术江湖,对知识分子圈还不是很熟悉。可是,《沧浪之水》让他产生了恐惧感–“我应不应该走这条路?”
前段时间,也是在《当代》杂志上,周志强读到了《活着之上》。看完之后,他给好几个大学的院长和书记都打了电话。他想问一问,小说里写的跟学校里的人感受到的,有多少异同。“小说对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描述得太细致了。”
路遥文学奖给阎真的颁奖词里有一段是:“他通过精微准确的描写,和从容不迫的叙述,揭示了高校生活的乱象,写出了高校知识分子的不自在、不自由的生活状态。他深刻有力的描写,就像水里捞出的石头那样,湿漉漉的,给人一种切切实实的沉重感。”
阎真的笔下是现实对人的强制性同化,功利主义对人的强大牵引和负面改造。他用了一个比喻,一个生物在蜗牛壳中待久了,就会长成蜗牛的形状。《沧浪之水》中,主人公池大为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顺应生活中的规则和潜规则。“《沧浪之水》有清浊的区别,一个人选择了浊,他不但是可以理解的,简直是别无选择。”
从《沧浪之水》到《活着之上》,期间有10年之隔。在这10年中,阎真感觉到的现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世俗化继续发展,已然成为了一种既定的历史文化格局。世俗化,即以个人的功利为行动原则。在这种格局中,潜规则越来越广泛而深入地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一个人如果只按规则办事,将失去很多机会,甚至寸步难行。“一件什么事情来了,第一个想法就是找关系,找熟人。没有关系和熟人,那就利益交换,金钱开路。”
《沧浪之水》获得了许多好评。最早提出一些批评意见的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李建军,他们因此而结识。《活着之上》的封底印有李建军的一句评论:“冷静的观察,深沉的反思,精微的描写,处处显示出现实主义文学的坚确精神和叙事自觉。”
上边还有文学评论家李敬泽的一句话:“《活着之上》是艰巨的精神叙事。阎真的小说一直是与地心引力的斗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力图证明:人不是注定如此的动物,人的光荣是在不可能中探求可能。”李敬泽是阎真当年在北大中文系的同学。
青岛的路遥文学奖会场,于慈江和阎真在红色的条幅前合影。1980年6月中旬,于慈江和阎真是最早到北大中文系报到的新生。他们都住在32楼。“我这么早去是因为当时很亢奋,阎真是为了找一个靠窗的好床位。”他们俩都找到了靠窗的床位,整个32楼当时只有他们俩先到了。
如同许多大学的中文系一样,他们在入学的时候被告知,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是培养学者的。阎真这一级北大中文系的同学,毕业之后,搞文学的很少。坚持写小说的,恐怕只有他一个。
“有人说阎真的小说写得不错,但写得不够狠。”于慈江说,“但如果再狠一点,可能就发表不出来了。”阎真的小说里有许多的纠结。别人一个纠结写成一个褶皱,阎真是写成好几个褶皱。“大开大合的东西,不是他的个性。”
李白
“京华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来了。闲得无聊,我买了辆旧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这是《活着之上》里的一段话。主人公聂致远从西山下来后,到了门头村。他在那里偶遇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赵教授。赵教授来门头村,是为了拜谒曹雪芹。
“门头村据说是曹雪芹当年写《红楼梦》的地方,没有一个结论,谁也不知道。一个最底层的知识分子,死了也不知道埋在哪里。小说里,聂致远去过三次门头村,我也去过三次。”阎真说。
在小说里,聂致远看着赵教授送给他的《红楼梦新探》,想起曹雪芹的一生,流下了眼泪。现实当中,1996年,阎真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曾在天涯》后,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想写些什么,却找不到非写不可的冲动。某一天,他陷入失眠,随手翻起《李白传》,到天亮的时候,看完了。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凉凉的一滴,痒痒地停在腮边。
现在,不知有几个年轻人看过《李白传》。在搜索引擎上输入“李白”,首先跳出来的可能是李荣浩的歌。
“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创作也能到那么高端,被那么多人崇拜。”我第一次听到李荣浩唱的《李白》,是在夜爬泰山的石阶上。一位偶遇的旅行者放给我听。“写得很好玩。”他说。我看着模糊不清的山体和远处璀璨的灯火,听着这歌,想起的却是大学时看到的一位同学写的一句诗:李白,还不是在高力士踢翻的洗脚水里漂泊一生。
“这样一位千古奇才,晚景那样凄凉。”阎真说起了李白,“天下之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地,四处漂泊,沿门托钵,献诗豪门以求一日之温饱,临终时贫病交加,穷途末路,乞望收留。”
由李白想开去,阎真发现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知识分子,诸如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苏东坡、曹雪芹、阮籍、嵇康、柳宗元、关汉卿、辛弃疾、施耐庵、罗贯中、汤显祖、吴承恩、吴敬梓、蒲松龄、王阳明、朱熹等等,他们的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却都被厄运笼罩。卑微、孤寂、贫窘,被排挤、被流放、被杀害,成为了他们的宿命。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阎真的疑问。“这不是哪些人对他们的伤害,一种个人行为不可能持续几千年。”阎真说,“第一流的创造者,不但需要天才,更需要心灵的真诚和人格的坚挺。他们不会放弃原则,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地活着。屈原说,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这似乎就是他创作关于知识分子的小说的最初冲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对功利主义保持距离与警惕。他们的价值观,以责任与良知为出发点。但阎真也有另一种反思,他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整体上的世俗化状态进行批判,可进入构思之后,又深感这有简单化的倾向。“别人会说,我为什么要学屈原,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有那么高的境界,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我们都是普通人,付不起那样的代价。这种要求会不会走向反面,成为另一种精神上的暴力行为?”
痛感
汽车沿着崂山起伏的灰白色山脉行驶。头一天下了雨,云雾缭绕。车上坐着阎真、一位北京来的女读者、司机和我。我们的目的地是青岛火车站。一路上,我们经过了“爱丁堡”、“海德堡”、“依云小镇”。房地产拿来主义已经延续经年,在许多地方,光看名字,仿佛置身国外。
阎真曾留学加拿大,北京的女读者也曾在欧洲和美国生活,他们共同回忆了外国的鸡肉是多么的难吃。她问到阎真的小说《曾在天涯》中的故事有多少是虚构,多少是真实的。阎真说,书里大部分都是真实的,除了爱情。“是没心思谈恋爱吗?”“不是没心思,是不可能,我是一个打工的,社会地位很低。”
跟随时代风潮,阎真在80年代末申请到了奖学金,到加拿大读社会学,但读了半年之后,听课吃力,而且毫无感觉,便退学打工。他在一家送外卖的餐馆做厨师。那是痛苦的经历。有心灵上的孤独和文化上的隔阂。“好像有一个球在那里堵着,已经转变为一种生理现象了。”有一天,他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感觉自己一秒钟都没法在加拿大待下去了。在租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两个小时才平息。“我找不到文化上的依托,文化对我来说是生命。”他回到了中国,放弃了使用绿卡的机会。现在绿卡还在抽屉里锁着。
阎真回国时,邓小平正好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中国停滞的改革又开始启动。市场这一巨型话语像加了太多泡打粉的面团,迅速膨胀。而权力,始终是另一巨型话语。
“市场经济是一种经济结构,同时又是一套价值体系,甚至是一种意识形态。市场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你必须与市场对接才不会失语。市场以不动声色的解构性,对知识分子提出了挑战。”阎真说,“知识分子的身份规定性,就在于他比常人更多地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不能只管自己的事情,你的价值视野应该更加开阔。说得大一点,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知识分子的精神规定性,就是更加讲究人格操守,有些利益,你能图也不能图。”
南京大学的王彬彬在看了《活着之上》后,觉得阎真写的这些东西他太熟悉了。“我一直不同意一个看法,说最近十多年或三十多年,知识分子底线崩溃,大学不再是净土了。大学早就不是净土了,知识分子的底线早就崩溃了。改革开放前几十年,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当中,知识分子为了生物学意义上的‘活着’,出卖亲朋好友,底线早就崩溃了。经济为主导的社会,‘活着’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聂致远再怎么困难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今天为了活得好一点,什么都可以干,那又有什么奇怪呢?”
从伯夷叔齐到阿多诺本雅明,从《儒林外史》到《围城》,从“启蒙”到“救亡”,从“反右”到“文革”,从“造原子弹的”到“卖茶叶蛋的”,如何做知识分子,一直都是一个问题。
具体到文学,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是应该更市场还是更严肃,更先锋还是更现实?《花城》主编朱燕玲说,“先锋”这两年提得少了,“非虚构文学”被提起。她感觉阎真的《活着之上》更像是非虚构的东西,“有现实的痛感。”
困境
阎真是一个理性的人,别人说话的时候,他非常平静地听,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工程师或者教理科的老师。当年在工厂上班时,写的小说得了奖,才让原本打算考理科的他报了北大中文系。他的本科毕业论文写的是一个中篇小说。而当他出版了《沧浪之水》,希望能用此来评职称时,学校没有答应。他从原来任职的高校转到了现在的中南大学。
“《活着之上》算不算科研成果呢?”“学校还是算的。”
阎真平时给学生上课时,讲精神价值没有充足的底气,会认为学生在心中笑他是老古董。他不太敢讲得太形而上,纯精神的东西点到为止。他有一种失语的忧虑,担心不能与同学的精神现实发生有效的联系。“你讲得再好,他听不进,白讲了。”他不敢去设想,一种逻辑的说服力比市场的说服力更具说服力。
他看到过教伦理学的教授,讲起课来满口都是伦理原则,行动起来往往却是潜规则。期末考试的时候,阎真的学生会找到他,希望能得到一个高分数,说是为了出国的需要。“分数居然来跟我讨价还价,真是不可思议。”
学者钱理群说过,现在中国的大学培养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实不只是大学培养的,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就开始培养了。
“我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小红花是最多的,以为能评三好学生。但是,老师说,不能只凭小红花。他从来都不是三好学生。我觉得他不在乎这个。但是,今年北京中考,把三好学生加分取消了,他知道了,回到家里拼命地跳。看来这对孩子还是有影响的。只是他一直没有说这些。”坐在车上的那位北京读者说,“入团的时候,同学民主选举,我儿子得的票比别的孩子多。老师说,还得看老师意见,结果到现在,他都不是团员。这都是有名额的,要操作。”
“你不去替你儿子想想办法?”阎真问她。
“要不然我说我情商低呢。”读者说,“儿子初三了,学校有保送名额。我就跟我先生合计要不要去老师家送礼啊。送多少呢?我的同学跟我说,你要送钱的话,得往‘万把’里送。我们没那么多钱啊,就没送。”
“送一点点没用。”
“他们学校的家长带老师全家去香港玩,买东西什么的全包。”
开车的司机都听不过去了,“自己不花钱,全是人家给埋单?”
“这些都是潜规则,不动声色的,你什么都看不出来。”
“课堂上讲义正词严的东西,课堂下做这些,这怎么让孩子听得进去?”
“老师根本不用义正词严,临到假期就说,我们很多东西上课来不及讲,有些东西得到我们家去听,一个小时340块钱。这都是便宜的,有的学校老师,一个小时800块钱,而且是同时教几个小孩。”
“我写得还不够狠。”阎真说。
“我有个朋友是医生,老师带他妈妈去医院看病,所有的费用都是我朋友出了。朋友的孩子在学校里要评少先队干部,结果评了个小队长。朋友很生气,怎么才评了个小队长!”
“这些小孩长大了怎么会相信公正?”
“所以,我为什么喜欢《活着之上》,因为你写的那些东西,大家都在做,心里都不痛快。”
“我在小说里,还是对良知寄托了太多希望。”
“可能还需要制度的改变和细化。”
阎真在南开大学的演讲结束后,吃饭的时候,我和一位同学互加了微信。我看到她的最新一条微信写的是:结构性困境。
周志强把这种人人陷入其中的困境称作结构性困境。“什么叫结构性困境?就是不是由你个人的困境所决定的一种困境。只要你在这个环境里面,你就不得不经受。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生存者,在经济结构中存在个人生活困境。知识分子作为价值立法者存在困境,政治结构中,知识分子的天下意识陷入困境,人文失语。知识分子作为现代社会的批判者存在困境。文化结构中,知识能力丧失,阐释能力也消失。可怕的是,这些困境,都不是个人解放就能解决的,这就叫结构性困境。”
周志强还提到了阎真的书写悖论。“阎真的作品有批评的冲动,却面临书写悖论。这是知识分子都面临的问题。我写的东西和我写作本身,都是孱弱无力的。但在孱弱无力中,又获得道德的崇高感,或者说获得某种补偿。我们每个人都不敢言说理想主义。谁说理想主义,谁就是傻子,就是不懂得生存规则。”
“情商低了。”阎真引用了那位北京读者的话。
活着
“阎老师,这本书的名字是怎么想到的?”在那辆开往青岛火车站的汽车上,司机师傅问道。
“最后才想到的,这个书名我自己也不太满意。”
阎真给我详细解释过书名的来历。想过叫《谁也没见过灵魂》,太玄了,他觉得还是写给普通读者看的。“《活着之上》直白了一些,艺术的内蕴性还是不够。”阎真为了书名想了几个月,征求了许多人的意见。《无人见证》、《肩上有风》也是备选的书名。
“‘肩上有风’听上去不错。”
“这是北岛的诗: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无人见证’想要表达什么?”
“曹雪芹作为一个牺牲者,默默无闻一辈子,没有人见证他的付出,他一不为名,二不为利,《红楼梦》是谁写的都有争议,他把自己的名字都隐去了,他完全超脱出来了。有时候,你做一个好人,没人来理解你,是无人见证的,但你要忍受住这种沉默的状态。曹雪芹最能体现我所追求的那种状态和理想。”
《活着之上》里,深爱《红楼梦》的赵教授把聂致远带到门头村的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4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去海淀区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
北京春日的一个晴朗午后,我像聂致远一样,从西直门乘坐360路公交车,来到了西山脚下的门头村。
在村子的一片空地上,除了玉兰、迎春花、碧桃,我看到了两棵大槐树。一位河南来的园林工人正在给树浇水。
“这是国槐,又叫黑槐。”
“你觉着这树有多大岁数了?”我问他。
“我们老家两百多年的槐树,就这树的一半粗,这得好几百年了吧。”工人师傅说。
一位穿着英格兰足球队外套的师傅路过。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我就在门头村出生的,出生就有这棵树了,我都55岁了。”他说,“这里原来都是平房,这两棵树原来在学校那边,盖小区的时候移过来的。”
“这里原来都是平房?”
“旧城改造拆的,这些楼房都盖了七八年了。有路子的,跟开发商有关系的,没准能多弄两套房,多补点钱。没有关系的就不多,我就不多。”
“英格兰外套”家分到了两套房,加起来150多平米,当初是3600块一平米,现在已经两三万块了。
“听说曹雪芹在这里住过,你知道吗?”
“那不太清楚。”
在门头村那条宽阔的马路上,一边是旧城改造的小区,一边是上千万一套的山庄。旁边的广告牌上写着许多带“梦”字的语句:“朝夕奔梦”、“梦中华,志存高远”、“中国圆梦日,该我飞天”、“华夏圆梦,天下归心”……人们在空旷的街道上遛狗,放风筝,带小孩……一对五六十岁左右的夫妻走过,身上的播放器飘出音乐,是许冠杰的一首粤语歌:“轻飘飘的旧时日悄悄地飞逝,数载如梦烟般消回首那堪计,风潇潇的漫长路你只身飘零,仍在寻觅你踪影杳杳像流星……”
太阳已经落到西山顶的那些钢铁架子上,又是“日望西山餐暮霞”的时候了–这是曹雪芹的朋友写给他的一句诗。
阎真曾经在春天里来到门头村。空气里泛着绿色的气息。他听见树丛的上空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停下来侧耳倾听,在风的中心,传来了一丝尖厉的、凄凉的锐响,像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他把这些声音,写到了《活着之上》的结尾。
(感谢高玉涛、谢勇强对本文采访的帮助,实习记者孙德俊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青岛、天津、北京 编辑 郑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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