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熹文
我年届五旬的妈,为了迎合与我五个钟头的时差,掐着点儿在她那边的凌晨四点起床,小心翼翼地在微信上和我讲话,试探着说:“孩子,你要是有时间就给妈妈打个电话,妈妈可以晚一会儿去上班;要是没有时间也没关系,你继续忙你的,不用管我。”她也因为在深夜看到网友的激烈留言而睡不着觉,第二天心事重重地叮嘱我:“孩子啊,要是网上有人说啥不好的,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不管你做什么,都会有人不满意!”
我大概能够想象到,妈每天的生活,就是看遍我微博上的所有留言,查遍网络上的新书销量,再对着我的文字读上一遍又一遍,认真全面得像个经纪人。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把一口东北话说得慌张急促:“快看看微博上的读者留言,人家在网上订了书,都好几天了也没给人家发货,赶快查一下怎么回事,别让人家白等。”她每个周末都去加班,只为那很少的加班费,转头却对我这个唯一的孩子任性地说:“孩子,妈妈想继续攒点儿钱,给你在机场附近买个小单间,你回来的时候不用折腾太远,能安心写作。”
妈把我的书放在了床头,夹进了包里,送给了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放进了公司科长的办公室。我说:“妈,咱别丢人。”妈说:“有啥丢人的,写得好,写得好!”
妈这个分不清“海子”和“顾城”、总是把“季羡林”说成“寂寞林”、半辈子都泡在柴米油盐里的妇女,就这样突然对文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心里明白,这份迟来的努力,大抵是因为文字成了连接着她和远方女儿的唯一一件事。
我和妈之间总是有一条很宽的沟壑,那里填着我对她的嫌弃、她对我的不理解,以及那曾经发生过的冷战和“热”战。我一直用力地长大,似乎只是为了离开她。有一天,我终于长大,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身处近一万公里以外的异国他乡,我还是对妈心存埋怨。我不懂,为什么我那五十几岁的洋人房东每个周末都能和二十岁的女儿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教育理念里总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架势。而我的妈妈,隔三岔五就要在电话里和我唠叨:“少喝酒,多吃饭,吃水果、蔬菜,喝牛奶、酸奶,记得穿秋裤。唉,我要是能在那儿给你做饭、洗衣服就好了……”
就凭这一直执意和妈拉开距离的态度,我就实在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出国这么久,每次给爸妈带东西回去,都是因为有朋友回国前热心地问我一句:“有没有需要我给你爸妈带回去的东西?”我这才心虚地说:“有,有……明天就给你!”于是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在超市里,把有用的、没用的都塞进购物车,草草包装成一个包裹,第二天放进朋友的行李箱。唯一真心给妈寄东西的那一次,是因为那年的樱桃又大又红,我打包了一盒两千克装的大樱桃。我告诉妈之后,她就一直盼着盼着,收到后照了无数张角度不同的照片给我看,还说:“这么大,真好,从来没见过!”我问她:“吃了吗?”妈心满意足地说:“吃了,每天晚上吃两个!”后来我才知道,妈把这两千克樱桃分成了四份,其中三份送给不同的人家,又从自己的那一小份里带走一部分给单位的同事品尝。愚蠢的我忽然明白,她是在向别人证明:你们看,我这个远方的女儿,一直在惦记着我,一点儿不比那些隔三岔五就回家的姑娘差!
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家,翻箱倒柜的时候看到之前托朋友给爸妈带的零食和保健品,大部分都没有拆开包装,规规矩矩地放在柜子里。我责问妈妈:“怎么不吃?”妈像个局促的小孩子:“哎……等着你回来一起吃……”
我吃进一枚西梅,就像为了安慰她。她也吃进一枚,嘴巴机械地嚼着,眼睛却满足地盯着我。我笑她如同花痴一般,却在心里暗暗流泪,大概这一刻无论吃下什么,都是团圆的滋味吧!
我有时打电话和妈说:“妈,我每次写完一篇文章,就像是蜕了一层皮。”
妈说:“我懂我懂,人家不都说嘛,写作特别辛苦,耗费脑力和体力。”
我每次打电话给妈,还来不及问她好不好,她就总是急急忙忙地问我:“你好吗?那里冷吗?那里热吗?你吃饭了没有?都吃了什么?最近有没有感冒?心情好不好?”她从来不把自己的生活挤进我们的聊天里,仿佛在东北那片大地上,夏天不会热,冬天不会冷,妈从不会感冒,也总是心情很好。
我记得小时候和妈一起去买菜,我第一次看见豆角觉得特别奇怪,就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挑。卖菜的大婶一脸不高兴:“这咋还带挑的呢?哎,这小孩儿,别碰!”我缩回手,含着眼泪,一脸委屈。那时还瘦弱、含蓄的妈,突然间炸开了一般喊:“怎么的,买个菜也不让挑啊,你怎么还说孩子呢?”妈带着我愤愤地离开,一路上还不忘扯着嗓子和卖菜的大婶对骂。那个景象我记了许多年,以至于我一直都有着这样的幻想,妈一辈子都会保护我,她会在我受委屈的任何时刻毫不犹豫地赶来。
可是,妈渐渐地看不懂、听不懂,也赶不来我的世界了,而一转眼就到了我要保护妈妈的年龄。很遗憾我还是没有找到填平我们之间那条沟壑的办法,但是我已经开始去认真地理解这份责任。我会把所有光鲜的一面拍成照片给她看,如果能发给她在餐厅吃烤鱼、喝红酒的照片,就不让她知道我图省事扒拉一下冷饭。如果能让她看到我在外面旅行的照片,就尽量不让她知道我为了这次旅行没日没夜工作的辛苦。每每到了晚上十点,我都要在微信上和她说“晚安妈妈,我爱你”,然后放下手机,继续写毫无头绪的一百篇稿子。
我从来都不知道妈如何用她那“不太灵光”的中年人脑袋去应对快速发展的互联网,我只知道不管我什么时间发了文章,她都会第一时间转发、点赞、打赏,用她所有的方式来告诉我:远方的女儿,妈妈一直在支持你。
我常喜欢和人讲这样的笑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乐此不疲。最开始卖书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网上一口气订了三本,顿时觉得信心大增,后来和妈妈聊天时她说:“嘿嘿,宝贝,我那天在网店订了三本书!”有一天我在微博上发表文章,看到有人给我打赏了,九块九,正得意忘形的时候,妈妈在微信上告诉我:“宝贝女儿写得真好,我给你打赏嘞!”
所以我一刻不停地努力着,就是怕这个美滋滋的老太太,有一天会没有了可炫耀的东西,在人群中沮丧地低下头。我想,如果妈妈爱看,那我就一辈子写给她看。
妈一辈子低调,害怕出糗,连在人群中讲话都总是词不达意,而如今,她大大方方地转发我的每一篇文章,带着炫耀的气势,坚持写上:“我女儿写的!”
我这个远方的女儿,看着那几个字,呜呜咽咽起来。
(王文华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愿所有美好如期而至》一书,李 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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