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老袁头是位小学美术老师,我应该称他袁老师才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大院街坊们都管他叫老袁头。可能是他的妻子平常老是老袁头、老袁头叫他的缘故吧。不管谁叫他,他都鸡啄米似的点头,微笑着,答应着,人显得很和气,街坊四邻都愿意和他家来往。
老袁头有两个孩子,弟弟胖,像他;个头矮,像他妻子。姐姐瘦削,像妻子;个头高,又像他。“这一家子人长得有意思!”街坊们这样说,话里面不带有任何贬义,只是觉得有点儿好玩。
我第一次去老袁头的家,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和他的儿子小水已经混得很熟。小水邀请我到他家玩,说他家有成套的小人书《水浒传》和《西游记》。那一阵子,我特别想看《西游记》的小人书,一听说他家有,就迫不及待地跟着小水去了他家。
他家外屋比里屋大好多,小水和他姐一人一张的单人床靠屋的两侧,紧贴在墙边,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写意的墨荷图挂轴。不用问,肯定是他爸爸画的。老袁头教我们图画课的时候,曾经教过我们画这种墨荷,说是不着颜色,只用墨色,就能将荷花的千姿百态画出来,这是只有中国水墨画才有的本事。
那天,我和小水挤在他家床头看《西游记》里的《盘丝洞》,老袁头回家来了,看我们两人正在专心看书,冲我们点头笑笑,脱下外衣,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八仙桌旁,就没再搭理我们。听我们大院的街坊们讲,老袁头这两个孩子,他更喜欢姐姐,因为姐姐爱读书,学习成绩好。他嫌小水太贪玩,一进门看见小水和我在一起看小人书,而不是看课本,心里肯定不高兴,不过是看我在旁边,不好批评小水罢了。
只见小水他妈立刻从里屋出来,端出一杯茶,放到老袁头身边。我瞟了一眼,和我爸喝茶用的玻璃杯不一样,和大院里有的街坊用的大搪瓷茶缸子更是完全不同,老袁头喝茶用的是那种盖碗,牙白细瓷,碗身和碗盖上都印有一朵小小的墨荷。我心想,这个老袁头,跟墨荷还真干上了。
老袁头一辈子除了画两笔画,没有别的爱好,只是喝茶得用盖碗,这是以后我们大院里街坊们都知道的。尽管茶叶可以不讲究,但沏茶必得用盖碗,而且必得是他的这个印有墨荷的盖碗,好像这盖碗能让茶变香。我去他家次数多了,每次见他喝茶都用这个盖碗,曾经问过小水为什么袁老师偏爱盖碗茶,小水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和小水年龄还小。
小水的姐姐比他大两岁,叫小溪,我很少见到她。即便回家,小溪也是整天待在屋子里读书,谁都不理,一副高傲的小公主的样子。
读高二的那年暑假,我和小水经常一起到陶然亭的露天游泳池去游泳。那里的泳池很正规,池子里面和外面都是瓷砖砌的,非常光滑,关键是那里还有可以跳水的跳台,那种10米高的跳台,挺立在蓝天白云下,充满诱惑。那时候,我刚刚看完电影《女跳水队员》,对能够爬到那么高的跳台上跳一回水,充满期待。
只是,跳台在深水池那边,我和小水都没有深水合格证。那个暑假里,我和小水去陶然亭游泳池好几次了,都没有得到溜进深水池的机会。这一次,看门查验深水合格证的那个工作人员,不知因什么事突然离开了,我和小水赶紧泥鳅一样钻到了那边。
说心里话,爬上了10米高的跳台,我心里还真有点儿怕,望着下面泳池里的水,水波涟涟,好像连跳台都跟着在不住地晃动,腿禁不住哆嗦起来。一想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我闭着眼睛,纵身一跃,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听见“扑通”一声,身子已经进入了水底。等我刚刚过了一把高台“跳冰棍”的瘾,爬上水池,一身的水珠还没有抖落干净,就看见一双大白腿在我的眼前晃。真的,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洁白如玉又这么修长的大腿。
我和小水从水池边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我是顺着这双修长的腿,像猴爬杆一样,逐渐站起来的。我看见的是一个被泳衣勾勒出漂亮线条的姑娘,漂亮得让我不敢再看她,却又忍不住瞟了一眼,只听见小水怯生生地叫了声“姐”!
那一次,小水的姐姐小溪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她那双漂亮的长腿,还因为她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厉声把我们两人训斥了一顿,她的声音非常大,语速飞快,话又密集,雨打芭蕉一般,把我们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泳池内外的好多人都把头伸向我们这里,大概都非常奇怪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这么粗葫芦大嗓门儿不顾一切地骂人?
我们俩像是犯错的小狗一样,老老实实跟在她的身后回家。有意思的是,“记吃不记打”,很久很久以后,我似乎忘记那天小溪雨打芭蕉骂我们的样子了,她留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穿着泳衣笔直站立在泳池边,露出那两条大长腿,洁白如玉,亭亭玉立。
第二年的夏天刚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那一年,我们大院里发生了很多令人意想不到而且触目惊心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在号称“红八月”的一个黄昏,小溪带着一群高校的红卫兵,像一群飞炸了的黄蜂一样,闯进了我们大院,没有进别的人家,径直闯进了她自己的家。她把自己的父亲一把推倒在大院里,把墙上的那幅墨荷拽下来,扔在院子里,踩在了脚下,紧接着又转身回屋,抱出一个红漆木盒,一下子摔在地上。木盒裂开,从里面蹦出几个茶杯,是老袁头最喜欢的那种盖碗——碗身和碗盖上都印着墨荷的盖碗。盖碗原来是一套四个,在那个惨淡黄昏,都碎在小溪那修长的腿下面。每一片碎片上,都反射着夕阳跳跃的光芒,一闪一闪,晃动在老袁头的身上和脸上。
小溪的妈妈和小水惊慌地躲在一旁,老袁头,也就是教过我图画课的袁老师,倒是神情镇定地垂头站在小溪的身旁,好像他早已经料到这样的一幕会发生。
那一天,小溪完成了这一系列的“革命行动”之后,还宣读了她和家庭决裂的“革命宣言”。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不是响亮,而是像炮仗炸响一样刺耳,比那天在陶然亭游泳池边训斥我和小水的声音,还要让我感到锥心般的难受。
我这才明白盖碗茶对于袁老师的重要意义。原来,新中国成立以前,袁老师在北京一所中学里教美术,学校里的另一位美术老师,是袁老师最好的朋友,这套盖碗就是那位老师送的。那位老师在北京解放前夕到台湾去了,袁老师一直钟情盖碗茶,并存放着这套盖碗,这便成了留恋旧社会、向往台湾的罪证,被自己的女儿大义凛然地揭发出来。
第二年春节刚刚过完,袁老师被扫地出门,和老伴一起被遣送回乡。一个大好人,立刻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老袁头和老伴被遣送回乡这件事,我们大院里不少街坊不理解,心里面是同情老袁头的。只是,大家私下议论,谁也不敢声张。幸亏小水没有被连带着一起遣送,还住在那两间东屋里,街坊们便把这一份同情给了小水,让小水在父母不在的日子里好过一些。
过了好多天之后,我们大院那些消息灵通人士,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说老袁头被遣送不是学校的主意,完全是街道办事处那帮小脚侦缉队的主意。她们撇着嘴,意味深长地说:“那四个盖碗不简单呢!送老袁头这四个盖碗的是老袁头的老相好。怪不得人家都跑到台湾去了,老袁头还念念不忘,一直保存着这套盖碗。一喝茶,嘴一碰到碗,就像又和相好的亲嘴了一样呢!”正是因为外加上了这样一层情色因素,老袁头的历史与现行问题加重了。
就在袁老师和老伴被遣送回乡的这一年的夏天,小水去山西插队,我去了北大荒。
流年似水,和小水分别之后,四十多年,我们再未见面。前几年,我重返我们大院好多次,老院旧景,前尘往事,不请自来,我想起了老袁头和他的两个孩子——小水和小溪。
第一次去,我到袁老师曾经住过的东屋前,门上着锁。我问老街坊:“袁老师还住在这里吗?”街坊告诉我:“老袁头老两口都过世了。现在,小水从山西插队回来后一家人住在这里。”我问小水他姐姐呢?街坊反问我:“你不知道吗?小溪也走了。”我很是惊讶,忙问:“什么时候走的?”街坊摇摇头说:“不清楚,反正走了好多年了。”
第二次去大院,特意选在晚上,我希望小水能在家。那天,他刚下班回家,见到我很高兴,忙要烧水沏茶,我拦他,他说:“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也得喝杯茶吧。”说罢就拧开煤气灶烧水。我说:“喝茶真的不急,先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吧。”顺便问起他姐小溪。
他叹口气,对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姐是自杀的。”
这让我感到突然,心头不禁一惊。小水却显得很平静,接着对我说:“我爸我妈被遣送回老家的那一年,她正在‘五七干校’。我爸坚决不让我告诉我姐他们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我爸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沉下脸来对我说这样的狠话。你知道我爸一直偏爱我姐,是我姐伤透了我爸的心,我也就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去山西插队后的那一年春节,她从‘五七干校’休假回北京,回到咱们大院,才知道我爸我妈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她回到‘五七干校’以后,没多少天,一头扎进了水库里。”
“你姐可真够决绝的。”我感叹道。
“她就是这么个人。前几年,我刚从山西迁回北京,有一个男的来家里找我,说他是我姐的大学同学,当年一起去的‘五七干校’。他说,他很早就想来了,他来的目的,是想让我更多地了解我姐、理解我姐,也希望我能原谅我姐。”小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我静静地等待着,没有打搅他。过去的岁月,在那一刻显得格外沉重、悠长,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触目惊心。
“我姐的这个同学说,我姐临走的那天晚上,对他念叨过说她对不起我爸;说送我爸那套盖碗的女人是我爸的相好的这事,是她到街道办事处去揭发的;说如果不是她,我爸也不至于被遣送回家。这个男的说当时他还劝过我姐,但我姐只是哭,第二天早晨,在水库的水面上,他们发现了我姐的尸体。”我听小水讲完这样沉重的往事之后,心里五味杂陈。非常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的,不是小溪那年把袁老师推出家门又摔碎盖碗的样子,也不是她后来浮尸水库水面的样子,而是那年暑假她一身泳衣、亭亭玉立在游泳池边的样子。那时,她刚刚告别中学时代,考上大学,还没有报到。那时,她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
我和小水都不再说话,屋里很静,煤气灶上的水壶冒着白汽,“吱吱”响着。水开半天了。小水站起身来,为我沏了一杯茶,竟然用的盖碗。依然是牙白细瓷,只是没有了墨荷。
(风吹麦浪摘自《光明日报》2016年5月6日,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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