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上班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它多少有些像旧式婚姻,明明谈不上喜欢,但还是得长相厮守。寻常白领,朝九晚五是定规,只是,九点上班,对于住得远的人来说,意味着六七点就要起床。早起太难,闹钟狂作,人如大梦初醒,于床榻辗转,终究不得不蓬头垢面地坐起,短时间内,必须完成洗漱、如厕、用餐,讲究点的职场女性,还需留出时间描眉画眼——上班是去做事、做人,面目憔悴如黄脸婆,不适宜在办公室出现。因此,女人往往比男人起得更早。夏天还好,而冬天早晨五六点钟出门,晚上七八点钟归家,真正应了“披星戴月”四个字,上下班都显得有些凄凉。
上班的路不好走,每天一睁眼,就是一场征途。面目黧黑,神情憔悴,步履匆匆,公交站、地铁站上,一群一簇,好像工蚁、工蜂,但求上车。上班族赶时间,赶得心急如焚,广州人喝早茶那类悠闲与他们是不相干的,地铁站里拥挤的队伍,让人望而生畏。车来了,下的少,上的多,但还是得往上挤。好不容易上了车,免不了皮贴皮、肉贴肉,一车人仿佛一听巨大的午餐肉罐头。挤得密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了,没人上车,没人下车,没人说话,没人大声喘息,每个人都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扎根,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终于,有人被挤得嗷嗷叫了,“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肚子”“我的妈”……脾气不好的吵起来,那真是急火攻心,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地铁虽挤,好在按时按点,如开车出行,遇着早高峰,堵车基本难免,若再加上天阴下雨,路面湿滑,道路几乎像个中风病人。交管部门动用全部力量,指挥、疏通、协调,可全没用,因为“路栓”太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解决的。上班迟到、缺勤不是闹着玩的,一说扣钱,人人神经紧绷。
上班偶尔是吃不上早饭的,可一旦忙起来,午饭谁又能保证呢?白领上班,大多是直接切入主题,进了办公室,大脑就必须保持高速运转,只要不是临产的孕妇,必须面对电脑辐射,做得不好,还得承受老板的责骂。偶有应酬,胃和肝需要遭受二手烟和酒精的折磨。上班对心理的考验从来不小,即便你坐着读书看报,假装没事,可随时随地都需要动脑子,即便眼不观六路,耳也要听八方:越是没事的地方,越充满杀机,闲适的地方人际关系更复杂,每张报纸后头的眼睛,都在滴溜溜转。轻松的工作,体现不出成绩,谁上来,谁下去,就成了大学问,不修成千年的狐狸,没法在职场立足。因此,无论是繁忙还是轻松,上班,除了做事,更在做人。老板、上司,需要仔细应对,他们是你的生活来源、衣食父母;对同事、对下属,你同样不能掉以轻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集体里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随时都能上演一出宫斗戏。对外则更不能大意,无论甲方、乙方,只有合作愉快、各取所需,才能皆大欢喜,这需要历练,需要智慧。因此,班上得好的人,处事能力占三成,处世能力占七成,你得了悟上班哲学,它与中国人做人的哲学相通,归根到底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普通白领痛恨上班,上班对他们是身心压迫——给别人打工,自己拿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但为了糊口,为了父母、爱人、孩子,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天天做下去。成功人士热爱上班,上班带给他们人生价值和幸福感,他们中有许多人是工作狂,自己做,也迫使别人做。下班了还不走,拉长时间一直做,便成了加班。偏偏成功人士多喜欢标榜:我总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可事实上,他们的工作早就全面攻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全部快乐就在于——工作。亚洲职场流行加班,下了班,老板端坐着,一杯咖啡摆在眼前,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普通职员在侧,尽管已如坐针毡,但还是得勉为其难地仰人鼻息——比老板先走,不但是大不敬,还是自己不认真工作的证明,枪打出头鸟,不冒险为上。西方人不理解东方人的加班文化,认为加班不应该,加了班不给加班费更不应该。直线条思维的西方人,竟不明白,“平等”二字,在一个组织机构里,原本就不存在——下级对上级,服从是天职,何况还有愿意拍马屁的呢。
日本企业的加班文化在全世界闻名,日本男人的下班时间晚得吓人,下了班,还要去应酬——喝酒,侃大山,唱歌……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在一个团体中,你不但得做好本职工作,还得与群众打成一片,真累!可久而久之,竟成自然。灯火阑珊,努力加班。夫妻之间也形成默契,日本太太在家上班,据说她们不期待丈夫早回家,丈夫夜里十二点前回来,她们反倒诧异、慌张,生怕丈夫工作得不够努力。这是夫妻之间的配合,男主外,女主内,为家庭负责。日本男人往往在退休后,彻底“下班”。“熟年离婚”在日本大行其道,原因很简单,丈夫退休了整天在家,妻子不适应,两人无法磨合,最终离婚——上了一辈子的班,该是各自休息取乐的时候了。
上班也有上班的好处。如果没有能力开创事业,上班也不失为认真生活的好办法。上班可以扩大社交圈,昨晚的狗血电视剧、忽而暴涨忽而暴跌的股票、某个明星扑朔迷离的恋情、欧洲某国人宁愿破产也不愿努力工作……只要你有话题,就可以在上班过程中,见缝插针地与同事交流。办公室是八卦的集散地,不愁没有知音。
上班可以赚钱,还可以节省能源,尽管工作地方的网速总是比家里的慢。上班方便收快递,中午有人一起边吃边聊,同事之间,不管真的假的,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能给人营造出一种假象——你和大家是一起的。过生日,同事帮着吹蜡烛;遭蚊虫叮咬,总有人雪中送炭递来风油精;手割破了,手机没电了……创可贴、充电器、数据线……总会不失时机地出现,还有偶尔为之的旅行、聚餐……
人是群居动物,上班为人提供了最佳的群居理由,那些稀薄的暖意,尽管不治本,但还能治治标,给你一些心灵的按摩,是不错的保健。上惯了班的人突然没班上,会感到恐惧。年轻时失业,失去的是每个月固定会来的钞票,生存压力让你焦虑;退休后回家,失去的是每天都去的地方,习惯被打破,不再被需要,让人烦闷。位高权重者尤其不能忍受退休,上班带给他们的辉煌,随着彻底下班而一夜逝去——曾经是众星捧月,转眼成为一轮孤独的月亮,多少有些凄凉。可铁打的职场流水的职员,谁都有不再上班的时候。过去街上有人卖小松鼠,装在一个圆形的铁笼子里,松鼠一跑,笼子跟着转,永无尽头,看得人哈哈大笑。可对松鼠来说,却是西西弗斯般的永恒奋斗,颇有些滑稽、悲壮。上班,其实与松鼠跑笼异曲同工,和婚姻一样,都不是人的天性里必要的东西,可有了它,人多少觉得安全些。人生本苦,一叶障目固然可悲,可有上班这事挡一挡,一天八小时,我们就可以忙忙碌碌、浑水摸鱼地过去了。上班之于我们,就好比在悬崖间走钢索的人手上的那根平衡竿,我们借着它,摇摇晃晃,带着喜乐悲欢,从这头,战战兢兢,走去那头。
(筱 竹摘自《散文》2016年第5期,本刊有删节,黎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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