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
尚未帮家中母猫结扎的年代——啊,那真是幸福的年代,整个辛亥隧道南口山坡只有不到五十户人家,人家中又只有我们养猫。猫口增加缓慢,简单说,我们无须为他们结扎,所以当时很习惯做母亲不久的猫妈妈们的夜间训练课程。
神秘清朗的夜晚,小奶猫们从某个角落传来或撒娇或哀求或哭哭啼啼的叫声,不需起床、不需探看就知道,是猫妈妈把他们叼到高处,要他们练习跳下。
对此,我们硬起心肠不干涉,曾经因为帮小猫求情,气跑过自尊心极强的母猫。
猫妈妈遭结扎的年代开始后,陆续收养的都是零星的孤儿猫,未及让妈妈带大并传授任何技艺。不过这半点不妨事,他们吃饱喝足后,仍然可以做优异的猎人。
家里的猫史上,排名一二的捕猎高手应该推花生和纳莉。花生是猫王朝中唯一的“武则天”。
花生晚她兄长金针和木耳大半年来到我家,但几乎可确定,他们是附近一只独眼老母猫先后两胎所生。花生是白底玳瑁猫,比真正的三色玳瑁猫要颀长许多,骨架大而又瘦骨嶙峋。依例,在她发情前我们给她做了结扎。
花生整日搜寻整条巷弄,把慕她美色而来的公猫们打得哀号逃命,半点不留情。花生也看不起家中的猫族,她常坐在家中高处,怒目四望,喉间发着怨怪牢骚声,连狗族都个个胆寒畏缩。而猫族小的们天真无邪,只顾追打厮闹,老弱的昏睡终朝……花生何以解忧?唯有打猎。
她轻易衔回蜥蜴,向我们炫耀。我们抢救蜥蜴情急,便洒些猫饼干换她松口,花生钟爱猫饼干,次次应声放开只是诈死的蜥蜴,专心享用饼干,我们趁此把蜥蜴送到远些的地方放生。
没多久,事情竟发展成这般:花生想吃饼干,便衔回一只蜥蜴向我们换取,一天好几回。她吃着饼干,一定暗暗叹息:“这主人是怎么回事?这么爱吃蜥蜴!”
我们决定忍耐几次,不回应花生的物物交易,预料聪明如她,也许会改改这习惯。花生聪明,却没聪明到能了解我们一夕之间不再爱吃蜥蜴的用心。于是她改打麻雀回来,打青蛙、打红裙子大蚱蜢、打某邻居家抹了盐和酒待下锅的生鱼……我们也傻了,有耐心的便好言相劝(因为她极会高声回嘴:“以前可以,现在为什么不行?”),而若压低声调告诫或禁止她,她掉头就跳窗跃上墙头,离家而去。
起初花生仍不死心,择家中人来人往要道蹲踞,不断逢人申诉我们“片面毁约”。她说得清楚有理,我们答不出话,或此中有好心人两手一摊,无奈地回她“猫饼干没有了”,她便尖声打断,简直掩耳不愿闻。再后来,她也不回嘴了,负伤的身影跳窗出走。
母猫和公猫对人的感情是不同的。公猫一旦确认你对他是无害的,甚至是可以为他提供食宿的,就把整颗心、整个身体交给你,绝不逊于一个男子在盛年恋爱时对你所做的;母猫则可能因为养育后代的强烈责任感而显得保守谨慎多了,她们时刻暗暗给你打分数,并释出相对等量的信任和感情。
但话说回来,要说真正的好猎人,绝对是抚育喂养猫崽的母猫们。
花生之后,公认的捕猎高手是纳莉。纳莉是纳莉台风到来前夕别人家扔来的小野猫。纳莉从小就不近大猫,也不理狗族。她白日不回家,在我们与后邻超市之间的绿带隙地游荡,晚上回来吃完饭,又不见踪影,一度我们以为终会失去她。后来与超市潘老板说起,才知道原来纳莉天天与他们放养在绿地的一只名叫“三杯兔”的大黄胖兔厮混一处。潘老板说,他每蹲在那儿莳花培土,老觉得有一对猎捕的眼睛在盯他,后来发现是一只藏身在长草灌木中的小花猫(我们对了一下,确定小花猫就是纳莉),但纳莉打算猎捕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体积大自己三倍的三杯兔。那三杯兔成天只顾忙着挖地道,谁都不理,包括经常箭矢一样从它背上跃过的纳莉,也不怕偶尔会跳骑到它背上,想法咬住它咽喉的纳莉。天黑时,潘老板会把三杯兔收进铁笼中,铁笼有一层阁楼夹层空间,纳莉不待邀请就自动住进去,三杯兔在楼下理毛,纳莉也在楼上理毛,那真是一段快乐纯真的伊甸园时光!幸福的猎人纳莉,仿佛狩猎女神狄安娜,光彩夺目地忙进忙出,从未掉入花生以物易物的窘况。相处到这个地步,便会有很多惆怅时刻发生,好可怜啊纳莉,你都不知道大冠鹫遨游的天空是这样的,美味的异国鱼鲜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知道世界是那样大……我不免觉得悲伤,也深感到一种与死亡无关却无法修弥的断裂。
但其实我得这样猜想,她在我们这方圆不超过半里的绿地、山坡、覆满杂草的挡土墙间游荡,在星光下,有清凉微风的早晨,有众鸟归巢的黄昏……她花一两个小时甚至更多时间,蹲伏在长草丛中,两眼无情如鹰,目标是一只灵巧机警的麻雀,或一只闭目沉静、冷血入定的老树蛙……她一定曾想:唉,我那看似聪明什么都懂的主人永远不会知道这种乐趣,那微风夹带着多种信息穿过草尖,草尖沙沙刷过最细最敏感的腹毛,那光影每秒钟甚至更小刻度的变化,那百万年来祖先们汇聚在血脉里的声声召唤,那掌爪下的搐动,那无论什么动物都同样柔软的咽喉,但不急咬断它……甲壳虫如何被肢解,飞鸟如何变得只剩飞羽和尾羽……洗脸理毛,将那最后一滴鲜血深深揉进自己的腺体中……那样精密,那样乐趣无穷,那样探索不尽,我的主人永远不会知道。
我只有努力为想象中的细节不断增补更多的小细节,唯其如此,才能平衡我们这一场人与野性猎人在城市相遇,既亲密又注定疏离的宿命。
(晓 冬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猎人们》一书,赵希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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