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一
网上流传一份儿童日程表,制作者是一位毕业于北大的母亲。每周7天,天天晚上11点睡,早上5点起,所有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试着想找一下玩耍的时间,在那张表里并没有任何体现。据那位母亲说,现在让孩子辛苦一点,为的是将来孩子能过得轻松一些。
有位母亲反问我说:“什么是玩?难道学习就不是玩?”吓得我立即回想了一下自己认为是玩的项目,结果里面并不包括学英文、学拉丁舞、学演奏乐器。
我反问她:“如果这是玩的话,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她很骄傲地回答我说,她参加了她儿子的亲子学习班,一起学习了英文、绘画,觉得非常快乐。于是,我不得不撕破脸皮,问了一个问题:“你也一天花16个小时学习这些东西?”她终于对我绝望,回了一句:“好吧,你赢了。”
二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才是玩?
美国脱口秀大师乔治·卡林给过一个非常精准的定义:给那个该死的孩子一根该死的棍子,让他站在该死的泥地里。
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童年,简直是一模一样。时至今日,我并没有显示出智商衰退的任何迹象。在我看来,这跟我童年整天拿着根棍子站在泥地里有很大的关系。
我的英文还算不错,和朋友出国旅行,一般都靠我问路、点菜。
而我没有在小学时上过英文班,事实上,我对英文的兴趣是从高中才开始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开始正式学习英文。
说到我的口语,全靠英语角和盗版DVD。如今我也可以坦然承认,我去英语角并非为了提升口语能力,主要是为了泡妞。妞没有泡到,但是口语练成了。
我的美术素养也还成,但我没有上过一天美术课。
我的阅读量不错,还能写书评,很多人看了还很喜欢呢。可我依然没有上过任何文学欣赏课。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读一切可以读的文字。从四大名著到地摊文学,我不加任何区别地阅读。
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小黄书”里面的一句描写:“在冬夜里,那撕裂棉质内裤的声音在风中瑟瑟发抖。”我觉得很生动,并运用到了很多文章里,只是绝大多数人看不出来而已。任何文艺理论书,都不会教你这种生动的写法,不会教你如何让人在阅读里感觉到欢欣和震撼。
我没有上过钢琴课、小提琴课,而我在很多女孩子的客厅里喝着茶,听她们演奏这些复杂的乐器。但我听得出,很少人能处理对节奏和停顿,更少人能演奏出她们对乐器的喜爱。
刚刚去世的葛存壮老爷子曾经教导儿子葛优说:“如果真心喜欢音乐,吹口哨都可以。”
我有生以来玩乐器最快乐的时光是在春天的河边,嫩而薄的柳叶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放在唇边足够吹出宫商角徵羽。
三
我不认为我在以上各项做得有多强,但我也要老实说,自己比许多从幼儿园开始上兴趣班的人强很多。
更重要的是,我比他们有趣得多。我的人生未必比他们成功,但我的人生算得上自在而有趣。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的家教非常简单:
1.每天21:00之前回家。
2.保证学习成绩,其他的事自己安排。
3.不准撒谎。
4.说过的话要做到,答应的事要做到。
5.买书不限预算。
6.别跟烂人混,和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
7.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再找家长。
也许还有别的几条,但是大概就是以上几点。许多今天看起来了不得的儿童教育,在我家都非常简单。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可以读的书很少,每天只能翻阅《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过瘾。有天在报纸上看到抗日战争专题,说日本人在中国传播梅毒。
我拿着报纸去问我父亲:“什么是‘梅毒’?”父亲看了我一眼,告诉我说:“梅毒是一种性病,通过性交传染。”我脑袋里嗡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想“你怎么可以这么跟我这样纯真的儿童说话”,他又扔过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来,让我自己去翻有关性病的章节。
相反的是,当我问起彩虹的原理时,我父亲专门去打了一脸盆自来水,将一面镜子斜插入水面,让阳光经过镜子和水形成的三棱镜,在墙上打出一道人造彩虹来,然后跟我讲光的构成和折射的原理。
对于世界是什么、世间万物如何运转,我们家非常乐意在上面花时间帮我理解,并且努力将其做成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上大学之后,发现“流体力学”让无数同学头痛不已,但我只需要回忆一下当年和父亲一起制作各种纸飞机并试飞的N个下午,哪怕我并不知道如何推导,我也知道正确答案的方向。
直到今天,我都不觉得我是个聪明人。从童年开始,我就是个傻孩子。但是,我有足够时间一个人拿着根棍子,站在泥地里,想着去做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学会了和自己相处。
同时,我的父母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把我扔给兴趣班老师就撒手不管,他们激发了我对阅读和外部世界的兴趣,尽管方法可能简单粗暴,但我就像一颗种子,在合适的土壤里,会自行生长。
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对我实施精细化管理。我们家的家规大而化之,简单讲,出发点只是为了避免我成为一个小流氓,避免我对自己不负责任。
在这种相对消极的管理方式下,我获得了一种相对积极的人生。而且,我心中始终保有对世界的好奇心,这让我可以一直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地游荡。
四
我并不是说北大毕业的那位母亲的教育方式不好,李嘉诚也需要一个这样经过精英化教育成长起来的孩子当秘书、做高管、翻译文件,闲暇时来一段肖邦的钢琴曲养神助兴下红酒。
可对于我这样的傻孩子而言,拿着一根棍子,站在泥地里,可能更加称心如意。我没有比较的意思,只是说这里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在这种可能里,一个傻孩子每天能睡足9小时。
(夏素红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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