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金广贤介
我上小学时,不论是体育还是学习都格外出色,是班里说一不二的领导人物。我在社团活动里加入了篮球队,当上了队长。当时对我言听计从的人可不在少数,其中最听话的要数我弟弟史也。
当时不论我说什么,史也都乖乖地听从,从不反驳。我有时命令他去买点心,有时让他去按某家的门铃,不按到五十下不许离开,各种各样的恶作剧让他干了许多。即使他一开始说不愿意,可是最后还是按照我说的去做了,因为他清楚姐姐的命令不可抗拒。和身体强壮、就算打架也很在行的我不同,史也是个身体瘦弱的小男孩。
当然,我并非净欺负他,我也教了他很多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常识。“听姐姐的没错。”这是我当时的口头禅。
升入初中后,我正式开始打篮球了。我所就读的初中有当地篮球比赛中屡次夺冠的强队,在初二时,我成为正式选手,开始参加比赛。
每次周末比赛时,父母就会丢下祖传酒铺的生意,来为我呐喊助威,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所以我就更加飘飘然、更自大了,也强求弟弟史也来观看我的比赛。可是,弟弟对篮球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连规则都不懂,一直都是呆呆地张着嘴巴看我比赛。
然而,称心如意的人生就此定格。上初三那年的6月,也就是最后一次夏季比赛的前夕,我遭遇了车祸。那天由于下大暴雨,能见度非常低,我也觉得撞我的那个司机非常倒霉。但是,这一撞伤到了我的脊椎。
我的人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对我最大的打击就是不能参加喜爱的体育活动了。当知道再也不能打篮球时,我哭得昏天黑地。不仅不能打篮球,甚至想挪动一下身体也比登天还难。
由于住院时间太长,我回到学校后,上课的内容一点儿都听不懂了。这是对我的第二大打击。中考迫在眉睫,我本打算努力学习,拼搏一把,但我想去的那个高中不接收行动不便的残疾学生。我实在难以接受,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了,我变成一个忧郁内向的孩子。父母非常担心,每天早上父亲推着轮椅送我到学校;母亲帮助我去厕所、洗澡等;小我一岁的堂妹和我在同一所学校,她也是处处为我着想,每到课间休息就来看我。虽然非常感谢所有人对我的关心照顾,但是这些使我感到无比痛苦。
是的,还有一个家人没有登场呢。与以前相比,看到现在毫无生气与活力的姐姐,弟弟会怎么做呢?
史也总是手足无措、扭扭捏捏地凑到我身边,一边时不时地瞧瞧我,一边像只忠诚的老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待着。是的,他正等着我的命令呢,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自己主动做事的孩子。
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很烦,一直都当没看见。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下去了,生气地对他说:“你真是个碍眼的家伙,快走开。我再也不会对你说什么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不会自己干点儿什么吗?”
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很过分。但是,一个完全依赖坐着轮椅的姐姐的男孩,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史也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但自那以后只要没有事情,他就不会再到我身边来了。
不久,总算找到了可以接收我的高中,可是当时的我对自己的人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不论是医生,还是理疗师,他们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谎言。我觉得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是不会理解我的痛苦的,所以从心底里就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就算是对没日没夜照顾我的父母,我也没有向他们打开心扉。
小我三岁的史也,在我进入高中的同时也升入了初中。有一天晚饭时,他在饭桌上非常自豪地说:“我参加了篮球队。”父母一听非常吃惊,做梦都想不到干枯瘦小的史也能够主动加入篮球队。于是父母不痛不痒地说:“噢,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我默默地吃完了饭,心中却并不平静,那股怒气在我胸中上下翻腾——偏偏选择我喜爱却不能参加的体育运动,这个愚蠢、呆笨、反应迟钝的弟弟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觉得没有毅力的史也坚持不了三个月。但是出乎意料,每天晚饭时,他都要兴高采烈地谈论一番篮球队的事。什么“今天练习了近距离投篮”,“三年级的师兄表扬我的运球”,等等。
一听到他说这些,我就心情烦躁。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不,不只是我,其实是出乎全家人的意料,他不但没有退出社团活动,球技好像也在不断进步。在初一那年冬天,他竟然被选作新人挑战赛的选手。
那时我真是心有不甘,我认为应该一直做我跟班的弟弟,居然超越了我。我的脚还是一点都不能动,用手摸呀、拍呀,甚至是用铅笔扎,都没有一点知觉。
和我比赛时一样,在史也比赛时,父母也会去给他呐喊助威。我没有去,我才不去给那个家伙助威呢。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我当时的心情,在家里父母和史也谁也没有谈论过新人挑战赛的事情。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按捺住内心的怒火。终于有一天,我对史也大吼起来:“史也,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这样一说,他愣了一下。我继续说:“哼,为什么你偏偏选打篮球?可恶至极!”于是,史也略微思考了一下,厚着脸皮愚蠢地解释道:“等你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打篮球了。”
我一听这话怒发冲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的腿治不好了,你这个混蛋!”紧接着,我把能想到的所有脏话一股脑地骂了个够。一直等到我骂够了、解气了,他才慢慢地对我说:“真对不起,姐姐,并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追赶上你罢了。我以前经常去看你的比赛,球场上的姐姐非常潇洒帅气,我早就把姐姐当成自己的偶像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中久久无法平静的震惊。我以为他只会张着嘴巴发着呆看我比赛,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认真。那个瘦弱的、什么都不会做的弟弟,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了如此明确的目标。
从那天开始,我的内心悄悄发生了变化。在我心中,星星之火被点燃了。
我的伤被认定为一级,虽然复原的希望很渺茫,但还是有行走的可能。因为大家都没有实际的经验,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在腰以下几乎不能动的状态下,即使医生说“你有可能会重新走路,不要气馁,一定要加油坚持下去哟”,我也不会天真地认为有那样的可能。但是,史也说的那些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球场上的姐姐非常潇洒。”那些给人无限希望的漫画、书上的励志故事,或是在医学上多么确切有根据的说明,都不及弟弟这句话让我心潮澎湃。我想找回潇洒帅气的自己——篮球来回飞舞,球场上回荡着球鞋发出的“啾啾”的摩擦声,无人能比的自豪感。
最初会动的部位是脚趾尖。那时我绝没想到车祸过去一年之后,身体还能恢复知觉。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接着便是支起腿进行站立练习。这可真是太难了,即使现在想起这件事都感到非常恐惧。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想象着用自己的腿走路是多么潇洒帅气的事情,努力坚持着。
自从能站起来之后,周围人的态度就有了一些变化——父母明显变得乐观了,朋友们也对我说“真了不起啊”,虽然我仍然不去给史也助威加油,但他已经不再避讳我,经常在饭桌上谈论比赛的事情。我嘴上不说,但在心里为他感到高兴,也从他那里获得了勇气。
以前那个只会跟在我后面的跟屁虫,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我超越。那个瘦小的背影不仅变得高大威武,还带领我坚定地向前走。我不愿输给不断进步的弟弟,一心想追赶上那个背影。
终于开始练习走路了。首先要锻炼可以支撑我走路的肌肉,使僵死的肌肉完全恢复活力。我在脚上戴上一个辅助工具,抓住左右两根横杠练习向前走,可以说拼尽了全力。令人最窝火的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移动身体,为此我不知哭了多少次。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史也说过的话,想重新找回帅气的自己。
高三那年春天,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那时史也上了初三,当上了篮球队的副队长。
我没能参加初中的最后一次夏季比赛。史也他们却取得了地区比赛的胜利,进军到了省级比赛。比赛采用两天淘汰赛制,第一天的两场比赛他们都取得了胜利。父母像以前一样,就算是营业日也临时关门,精神百倍地去观战。那天晚上,史也对我说:“姐姐,明天去看我的比赛吧!”其实,我早已预感到史也会来邀请我。
我当然去观战了。虽然必须用拐杖,但是能这样走路也是托弟弟的福,我从心里感激他。说实话,我其实一直都想去观看比赛,但以我争强好胜的个性,他不邀请我,我怎么好意思去呀。
久违的体育馆仍然让我浮想联翩。在那里,我见到了好几个原男子篮球队的朋友,大家见到能用拐杖走路的我,都惊讶地说:“真是太好了!”
球场上的史也威风凛凛。他大声鼓舞队员的样子,还真像一名副队长,那个总是战战兢兢的软弱的弟弟完全不见了。
正在看台上专心观看比赛时,女子篮球队的技术指导村野老师来到我身旁——他是曾经照顾了我三年的恩师。
“宽子,能走路了呀,真是太好了!”
村野老师的这句话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因为他是车祸后最担心我,并多次来探望我的老师。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却采取了排斥的态度。“村野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我真心表达了感谢之意,同时又有点难为情,就指了指史也说:“今天弟弟参赛。”村野老师好像知道似的说:“你弟弟啊,刚参加篮球队时是打得最差的!”因为和男子篮球队的训练场是挨着的,所以他经常看到史也。
我笑着点头回答道:“是那样吧!”
但是,接下来的内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史也因为打得太差,同学和技术指导老师都对他说:‘快别打了,放弃吧。’他却说:‘不,我一定要打。’他早上练,午间练,放学后没有社团活动时练,即使集体训练后也一直在练习,不厌其烦地练习跑动、投篮时的步法。”
第一次听到这些,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史也每天都很高兴地谈论社团的事情。我反问道:“真的吗?”
“是真的。由于好几个队员受伤,史也虽然参加了新人挑战赛,但是第一次出场实在是惨不忍睹啊!”
脑海中闪出了一年半前的记忆。“我,被选出参加新人比赛啦!”史也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但是他没有说是替补队员,也没有说是因为很多队员受伤。
如此说来,观看新人比赛后父母回到家一句都没谈论当时的事情,并不是照顾我的心情,而是照顾比赛打得一点都不好的史也啊。
村野老师所讲述的实情与我想象的截然相反,我一直认为,史也和我有着同样的运动天赋。没有的那部分天赋只能用费尽心血的努力来弥补,史也一步一个脚印努力练习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
“史也紧紧抓住高年级的同学、技术指导老师,向他们学习,每天都练到快要晕倒。大概是他初二那年的5月,他突然噌噌地开始进步了。宽子也练过体育,应该会明白,有那样的时候,一旦超过某个点,一下子就突飞猛进,现在他已经是球队里不可缺少的灵魂人物啦。”我把目光投向赛场,这三年一直给我勇气的那个坚强的背影再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根本停不下来。
我的弟弟,在姐姐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善良坚强的孩子了。
现在我的父亲病倒了,母亲要照顾他,所以我要当一阵子酒铺老板。父母吃了不少苦,这样做算是我最低限度的孝顺了。
我还要戴着辅助工具才勉强能走,所以我不能搬起啤酒箱子什么的,也不能长时间站立。但是,店里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胜任。
其实,刚开始史也也打算代替父母经营酒铺。他打算瞒着家人退学,我知道后,逼问他退学的原因。到最后,他才说:“因为姐姐战胜了那么大的伤痛,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当上了小学老师,好不容易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对他说:“你不是也有梦想吗,所以这次该我帮助你了。”是的,这次轮到我扶持史也了,必说的台词就是:“听姐姐的没错!”
(潘光贤摘自《译林》2016年第3期,本刊有删节,李 晨图)
赞一个 (23)收藏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