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1916年他们在纽约相遇的时候,乔治亚·欧吉芙(Georgia O‘Keeffe)29岁,是来自得克萨斯的一个无名画家;阿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52岁,如日中天的摄影大师在纽约有一家自己的画廊“291”,正以全部热情向美国人推介罗丹、毕加索,在他眼里真正拥有灵魂的欧洲现代艺术。
最初是斯蒂格利茨从朋友那里看到欧吉芙的一个系列作品,他喜欢画里的简单和意象,甚至还没有和艺术家本人见面就在自己的画廊里展示了出来。几个月后欧吉芙听说了这件事,她的反应不是无名小辈突然受到名人激赏后的那种惊喜,反倒对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不尊重自己感到不快。欧吉芙找到画廊想去要个解释,斯蒂格利茨就在这第一次见面中对她无限倾心,尽管他当时身在婚姻之中。
但那一次,欧吉芙并没有回报这个大摄影师以同等的热情,倒是对随后见到的斯蒂格利茨的朋友和学生——摄影师保罗·斯特兰德(Paul Strand)很有好感,在欧吉芙返回得克萨斯后,他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亲密通信。但很快,斯特兰德从斯蒂格利茨口中得知他也正迷恋欧吉芙,这个年轻人便有意无意地怠慢了自己的爱慕。
斯蒂格利茨开始和欧吉芙通信,到1917年夏天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信中谈论一切。在朋友们看来,这段感情改变了斯蒂格利茨的人生:他不再勉力支撑难以为继的291画廊,并决心不惜代价结束自己的上一段婚姻。
1918年6月,欧吉芙搬到纽约,斯蒂格利茨承诺给她提供一个可以安静作画的地方。摄影大师对妻子艾米的背叛变得赤裸裸:他开始为欧吉芙拍摄那组大胆且将留驻摄影史的裸照作品,地点就在斯蒂格利茨家里,趁他妻子外出之时。当艾米回家撞见他们的工作场景,婚姻关系自然不可挽回了。接到艾米发出的最后通牒后,斯蒂格利茨立刻搬出去和欧吉芙同居了。但艾米不同意从法律上结束他们的关系,这段婚姻在名义上仍然存续了6年多。
这样的相遇以及后续在艺术圈实在常见。用“缪斯”这样的词来描述欧吉芙在这6年中的尴尬角色好像有点流俗,但是,她确实为斯蒂格利茨,也为自己带来了一个新的创作阶段。
从1918到1925年,斯蒂格利茨为欧吉芙拍摄完成了350幅作品。他让摄影机离自己迷恋的人如此近,好像要使镜头也难以呼吸。不只是拍摄她的身体,而是她身体的每处细微“表情”,比如一双手,或者,被爱人目光极致放大的脸、头发。对欧吉芙的天赋和独特,斯蒂格利茨从无怀疑,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和艺术经纪人的伟大之处。他笃信自己用相机记录的是一段艺术史中的时代个例,在他所有的照片中,裸体与否其实无关紧要,欧吉芙作为一名艺术家表现出来的强大个性才是真正不可阻挡地在吸引他,也将吸引他作品的观看者。
他们的关系在1921年因为一场展览变得更加轰动。纽约安德森画廊邀请斯蒂格利茨举办他的首次摄影个展,现场展示了他自1913年开始摄影创作后的146幅作品,其中有46幅是他最新拍摄的欧吉芙写真,而且包括多张在当时显得另类和大胆的人体裸照。在展览前言中,斯蒂格利茨发表了他的艺术宣言,他说道:作品应该创造于内心,而并非来自学院派所创造的“艺术”,或者是经过训练后站在作品前面欣赏所谓美的那些人。这也可以部分视为爱情宣言:对欧吉芙的狂爱和追逐,正是因为他在她的画作中一眼看到了和自己拥有相似内心的人,一个被称之为“孪生灵魂”的那种人。两年后,欧吉芙在她首个画展上发表演说:画画是我唯一想做的事,与他人完全无关——别人不必在意,除了我自己。
至少面对欧吉芙的艺术才华,斯蒂格利茨从来没有过自私,相反,他希望世人能像自己一样为之仰慕和沉醉。1923年1月20日,斯蒂格利茨为欧吉芙筹划了她生平第一次个展,一共100幅作品,主要是静物和风景的水彩、素描和油画,如《黑盘子里的绿苹果》、《乔治湖与乌鸦》。接下来的整个春天,斯蒂格利茨都在为欧吉芙进行市场推介,他为欧吉芙制造了一个标签:纯美国风格代言人。在他的努力下,画展售出20幅作品,价格超过了3000美元,比他自己的摄影作品身价更高,买家中包括和他关系亲密并且颇有实力的纽约收藏家邓肯·菲利普(Duncan Philips)。斯蒂格利茨是出色的现代画廊经纪人,当1928年欧吉芙将她成熟的花卉放大系列展示出来,他从个人品位上并不认为是杰作,但他意识到这将成为欧吉芙的个人标志作品。当时欧美上流社会尤其是沙龙社交正以弗洛伊德学说传播为时髦,他于是有意引导相熟的艺评家偏向这种解读,欧吉芙画布上巨大到令人惊悸的马蹄莲、牵牛花,成了评论家和观众眼里的生殖隐喻或者纯粹的性暗示,而欧吉芙自己不过是将它们作为自己的精神性的象征。对于斯蒂格利茨的运作,欧吉芙不以为然,但她不能否认,自己正被导向巨大的成功,她的画作大卖之外,也成了新兴女性主义的偶像人物。
欧吉芙是在利用斯蒂格利茨吗?也许。有一种女人注定灿烂,不管以何人为桥梁,都必将通向生命之巅。不过,欧吉芙最后也用她耀眼的光芒返照了斯蒂格利茨。在多半个世纪以后,在艺术市场上价格最高甚至一度是摄影作品拍卖最高纪录的那几件斯蒂格利茨作品,几乎都是他在1919年以全部爱意拍摄的欧吉芙肖像写生:她的那双手,2006年以147万美元成交,另一张她的人体也拍出了136万美元。
背叛
第一次背叛很短暂,似乎对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带来太多阴影。1923年夏天,在个展成功之后,欧吉芙独自去西南部旅行绘画,留下斯蒂格利茨和他的朋友斯特兰德夫妇待在乔治湖度假墅屋。斯特兰德就是那个曾经和欧吉芙相互爱慕过的摄影师,后来他和一个名叫贝克的女艺术家结了婚。欧吉芙和贝克本来性情相契,但不知道为什么,斯蒂格利茨却和这位朋友的妻子和妻子的朋友暧昧起来,欧吉芙不在期间,斯蒂格利茨为贝克拍了写真裸照,并有了短暂的婚外情。秋天的时候欧吉芙回到家里,对此有耳闻,但并没有追究什么,甚至不像斯特兰德那样难过。她觉得斯蒂格利茨并没有爱上贝克,也就没有伤害到自己。6年后,她在新墨西哥州独自旅行,和贝克也发生过一段特殊关系,所以人们认为欧吉芙是一位双性恋者。
那个时代对女子的同性恋爱风气比较纵容,在艺术圈尤其常见,当女艺术家在男人那里受到伤害,她们就彼此相爱。另一位和欧吉芙同时期的女画家、墨西哥女神弗里达,在被她的壁画家丈夫里维拉屡次背叛后,曾避居纽约疗心伤,其间也和女性发生过几段亲密关系。有一段逸闻甚而是关于欧吉芙和弗里达:她们在欧吉芙的一个画展上相遇,彼此暧昧,相互调情。
斯蒂格利茨和欧吉芙结婚是1924年的事了,距离他们相遇有8年之久。按照欧吉芙传记里的描写,她对婚姻其实无所要求,只是为了斯蒂格利茨女儿的病情才完成了这个形式上的总结。另一个现实的原因是,当时纽约州的法律规定未婚男女不能住在同间公寓里,他们这几年同居都是借住了斯蒂格利茨弟弟的一间房子,1924年房间要被出售,他们必须结婚才能找到新的住处。当斯蒂格利茨终于得到艾米签署的离婚法律文书,他和欧吉芙在4个月之内就举办了低调的婚礼,庆祝就在朋友家里,邀请的客人非常少。
对于斯蒂格利茨来说,1924年最值得纪念的事情也许还不是这个婚礼,而是他有27幅作品进入波士顿美术馆收藏,在美国,这是第一次有知名美术馆将摄影纳入馆藏,意味着摄影的被确认,以及斯蒂格利茨在摄影史上的位置得到了某种保证。对于欧吉芙来说,婚礼也只是婚礼而已,她之后说:“我不想结婚,可是没有办法。”她的生活方式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未来的绝大部分时间她仍然独自在新墨西哥州旅行和驻留,全身心放在绘画上。传记作者霍格瑞夫(Jeffery Hogrefe)也指出他们“不太像一般正常夫妻”,婚后从来都以姓氏称呼对方,而不是直呼彼此名字。除非有特别需要,欧吉芙才会以斯蒂格利茨夫人的身份出现,否则她在他人面前从不冠以夫姓。
第二次背叛对他们的关系却一度是毁灭性的。斯蒂格利茨的新画廊重新开办于1925年底,他私下叫它“房间”,因为面积小,对外的正式名字则是“私人画廊”(Intimate Gallery)。他在这个画廊里办了十几个展览,推介包括欧吉芙在内的一系列美国“新艺术”(New Art)。也是在这个画廊里,他邂逅一位前来看画的名叫多萝西·诺曼(Dorothy Norman)的年轻女孩,并再次陷入一场迷恋和追逐。1928年,64岁的斯蒂格利茨和22岁的多萝西向所有人公开了他们的关系,尽管两个人都在婚姻中,多萝西还有一个孩子。他们的情人关系持续了好几年,诺曼义务为画廊工作,听从斯蒂格利茨的召唤。在后期,即便她和斯蒂格利茨已经不再有肉体上的亲密关系,她仍留在他身边,成为他事实上的助手和合作伙伴,直到1946年斯蒂格利茨去世。
这种肉体之外的彼此依恋,可能才是欧吉芙难以承受的背叛。在多萝西出现之前,她和斯蒂格利茨其实已经处在分居状态。他们结婚之后的22年,加起来只有4年时间是在一个空间里共同生活,其余都是断续的分离。斯蒂格利茨身体很坏,除了夏天挪动到他位于乔治湖的墅屋里度假,他几乎不愿离开纽约半步,欧吉芙讥诮他是必须生活在离医生不超过50米地方的人。欧吉芙对长期陪同一个老病的人没有抱怨,但也缺少足够长久的耐心,她需要安静下来有整块时间画画,因此经常留下丈夫自己出去短途旅行。不过,即便是在这种冷静而独立的关系中,这一次,她仍然被丈夫对多萝西那种货真价实的迷恋伤害了——他为多萝西精心拍摄了一组写真裸照,这好像成为他向女人表达爱慕的方式。欧吉芙在重创之下决心走得更远。1929年,欧吉芙告诉斯蒂格利茨,自己将接受女友玛贝尔·道奇(Mabel Dodge)的邀请前去新墨西哥州的圣塔菲(Santa Fe),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季而不会跟随他去乔治湖。有意思的是,她邀请的同行者是多年前和斯蒂格利茨有过绯闻的贝克。
何止一个夏季,欧吉芙在那里断续度过了自己余下的日子。在斯蒂格利茨去世前的十几年里,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特别:见面时间屈指可数——可能仅仅是在夏天因为圣塔菲过于炎热而难以停留的一些日子,欧吉芙才会回到纽约——却保持每周都给对方写信的习惯。这时斯蒂格利茨和斯特兰德已经联手经营着一家规模更大的画廊:“一个美国地方”,位于麦迪逊大道和五十三街之间。每年他都把画廊里最有分量的个展位置留给欧吉芙,四处游说,为她的新作争取评论界最大分贝的反响。但在1932年,在他自己的摄影大展上,在无数朋友嘉宾面前,他却坚持将欧吉芙的照片和诺曼的照片并列展示在一起。当然,斯蒂格利茨也在1936年成功推出了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托德·韦伯(Todd Webb)等年轻摄影师,使他们成名,而自己也获尊为“美国现代摄影之父”,没有这样超越时代的眼光,他也不可能让欧吉芙这样的女人在精神上难以离开他。
在生命最后8年,斯蒂格利茨的心脏病已经非常严重。他的传记作者在写到这段生活时,对他显然十分同情:斯蒂格利茨经常留在画廊的一张小床上过夜,他可能是虚弱到没有力气离开,或者是根本不想回到那个通常空荡荡的家。欧吉芙仍然长久地留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里,有时长达一年,仿佛隐居者。1946年夏天,在斯蒂格利茨病危的时候,是他的情人多萝西守在病房里直到欧吉芙闻讯后回到纽约。
欧吉芙将丈夫的骨灰撒进了他钟爱的乔治湖,让他可以听见水声。不管最后十几年对诺曼有多少爱的成色,斯蒂格利茨仍将所有遗产和处置权都留给了欧吉芙。欧吉芙用3年时间整理了斯蒂格利茨的5万封信件、3000幅摄影作品以及他收藏的850件现代艺术作品、580幅其他摄影师作品,把它们分别捐献给美国大都会等重要博物馆。她对斯蒂格利茨遗产的控制曾在当时引起亲朋不满,但后来人们发现,正是因为她严格选择了最有影响力的博物馆,斯蒂格利茨得以在身后仍旧长久保持他于美国现代摄影史教父般的影响力。
这么多年来,欧吉芙可以在沙漠里清静地生活和绘画,不回去干涉斯蒂格利茨的生活,却不意味着她就此销匿了嫉妒和愤怒。在斯蒂格利茨葬礼后的第二天,欧吉芙给多萝西打去电话,宣布自己对丈夫的画廊拥有绝对控制权,命令打理画廊多年的多萝西清理好自己的物品马上离开,只差没有直接用到一个“滚”字。在通话的最后,欧吉芙毫不留情地痛斥多萝西,指她和斯蒂格利茨之间的关系“令人恶心”。她被愤怒吞没,毫不念及这位富家小姐也曾在慷慨资助“一个美国地方”的同时也资助了她从新墨西哥州带回纽约的第一次画展。
逃避
即便是在和斯蒂格利茨恋情最热烈的1918到1920年,欧吉芙也时常有离开他安静独处的愿望。
乔治湖边的那栋墅屋是斯蒂格利茨家族的财产,每到夏季,他们几乎整个家族的人都会迁徙到那里度假,呼朋唤友,直到11月秋季来临再回到纽约。尽管那个时候的欧吉芙还没有成为法律认可的家族成员,斯蒂格利茨仍会每年都带上她同去,他的家人也热情接纳她。最初欧吉芙也会努力周旋和应酬他的朋友和家人,但很快觉得疲惫。她喜欢乔治湖,但不喜欢群居,她需要自己的一个小世界来作画,而不是作为斯蒂格利茨的“太太”存在于大家庭。1920年夏季,欧吉芙幸运地在离这栋墅屋不远的地方找到一间被人废弃的小木屋,她把破屋子修整成为一间小画室,里面备好颜料和画布,在斯蒂格利茨家人不注意她的时候,悄悄跑到这里躲起来画画,一待就是整天。她在木屋旁边开辟了菜地和花圃,也找到可以让她自在裸泳的湖的角落。
她的小木屋也对斯蒂格利茨开放,他们在小木屋里共同接待好友斯特兰德和他妻子贝克来度假。第一次背叛尚未发生之时,四人暧昧而幸福地相处,贝克整天和欧吉芙一起裸身待在木屋里绘画,也在落日下裸泳。欧吉芙在湖畔画了一系列对应音乐结构的抽象画作,而斯蒂格利茨则生出灵感拍摄乔治湖上空云层的变化,他将这个系列取名为《同等物》,这是在向欧吉芙浪漫调情:他镜头里的云层和她画笔下的音乐息息相通也同等动人。
必须承认欧吉芙是一个迷人的天才艺术家,但她作为伴侣并不合格。她处理日常麻烦的方式永远是选择逃避。在感情中她不牺牲,也不燃烧,即使深爱着,也有保持完整自我的平静和理性。1923年,斯蒂格利茨的女儿罹患产后忧郁症将留在疗养院度过余生,在斯蒂格利茨因此极度痛苦自责的那段时间,欧吉芙想到的不是陪伴和宽慰,而是马上逃走,她远远跑到缅因州海边去寻找平静,将情绪消沉的斯蒂格利茨丢在纽约。
“这桩婚姻不仅是单纯的夫妻关系而已。他们是伙伴、朋友、精神连接。”欧吉芙随时要求一个独立于丈夫之外的世界,但又无法彻底割断精神上的索求。有一次,已经是欧吉芙成名之后了,斯蒂格利茨在朋友面前对她的花卉新作表现出轻视而并非从前那种无条件的激赏时,欧吉芙竟难过得当众哭了起来。
1929年5月投奔新墨西哥州的那场出走其实才是决定性的,也是不可逆转的。直接原因也许是斯蒂格利茨爱上诺曼的背叛,但在欧吉芙内心,她也正被绘画难以突破而困扰,急切需要寻找一个奔逃的出口。她不是用生命去恋爱的女人,却是可以用生命去画画的女艺术家。
邀请她的玛贝尔·道奇也是个奇女子,出身银行世家,在佛罗伦萨和纽约都是小有名气的沙龙女主人,就因为某夜梦见了新墨西哥州和印第安酋长的呼唤,跑到陶斯(Taos),盖了一幢佛罗伦萨式别墅定居下来,取名“Los Callos”。她在那里果真遇到了与梦中酷似的印第安男子,嫁给了他并且白头偕老。她邀请东部的各种艺术家、作家到陶斯去做客,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驻留创作,在沙漠里又做成了沙龙女主人。围绕着陶斯,自19世纪本来就聚集了一个艺术家村落,各路神仙都有,有了阔气的女主人玛贝尔这里便更加热闹。在她的客人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作家D.H.劳伦斯了,玛贝尔曾以陶斯附近的一座农场交换了他签名的《儿子与情人》手稿,又为劳伦斯夫妇殷勤盖了一座“粉红屋”,它后来成为欧吉芙寄住了许多日子的地方。在欧吉芙到达沙漠的时候,她景慕的劳伦斯已经回返欧洲,大半年后就在意大利病逝了。欧吉芙画了一幅《劳伦斯树》,是她躺在劳伦斯牧场的长椅上,透过斑驳树影看到的夜空。那个时刻的自由和孤独,恐怕令她难以忘怀,所以全部留在了这幅画中。
1929年9月,欧吉芙曾短暂回到纽约,目的是为了举办自己新墨西哥州画作的个展。她的沙漠系列如她所愿获得了好评,总算去除了花卉系列留给她的巨大压力。1930年4月,她再次辞别病怏怏的丈夫,从缅因州转道新墨西哥州,回到她想念的陶斯。她开着自己的小福特车,每天独自在危机四伏的沙漠里转悠,追逐荒凉野地里的十字架以及令人震撼的落日。她着迷于捡拾那些在烈日下晒白的野生动物骨架,把它们仔细包裹起来寄回纽约,这些将是她之后几年持续绘画的主题。新作品展出后再次轰动,欧吉芙表示自己只是迷恋它们单纯的奇异之美,对评论界热衷于探讨所谓死亡主题不屑于置评。自然,那些揣测画作隐喻她和丈夫之间关系走向死亡的传言也不可能得到她的什么回应。
但在1930到1932年,斯蒂格利茨和多萝西的婚外恋情在持续升温,欧吉芙也越来越频繁地滞留陶斯不归。1932年圣诞节前回到纽约,她拒绝回到自己和斯蒂格利茨的住处,而是去了妹妹家。不久后,欧吉芙因为心理性精神失常住进医院治疗了几个月。这种病也就是常说的精神崩溃,意味着她和斯蒂格利茨的婚姻关系确实沉到了谷底。
远方
等再次回到陶斯,大病过一场的欧吉芙在外人看来已经看淡过往的背叛,听任婚姻像她绘画的硕大花朵一样超现实地赤裸和逼真却最终变成为一种抽象的象征。
她从原来暂住的H&M农场搬到了大名鼎鼎的西部幽灵牧场。她在那里租到一间泥土砖砌的小屋,距离偏远的牧场还有两英里,可以不必和一拨拨前来西部满足好奇心的名流富豪碰面。纽约电报从17英里之外的阿必Q镇邮局送来,日常食物牧场可以自足,欧吉芙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远离人群的居住地。她经常爬上低矮的屋顶作画,目睹夕阳寸寸落入墨西哥广漠。她变成了我们后来在沙漠照片中看到的那个“圣·欧吉芙”:脚穿破旧的墨西哥凉鞋,身体隐藏在长袍之中,手里捧着动物骨头行走在沙漠里。她找到了梦想之地,她将之命名为:远方(The Faraway)。
1940年,她以2500美元买下了这间泥砖屋,重新开辟了一条通道出入,如果她不愿意,陌生人几乎无法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她很想动员斯蒂格利茨和她一起到西部来生活,但斯蒂格利茨的身体已经无法旅行。她不想抛弃老迈的爱人,却舍不得沙漠里这个自由王国。他们令人难以理解的分居生活逐渐走过了10个年头。
可是,就在她往返于纽约和三天三夜火车之遥的墨西哥沙漠之间的这几年,一心要避开世人的欧吉芙却到达了作为艺术家的名利巅峰。她的画被市场追捧,价格是同时代知名画家的10倍以上,化妆品女王雅顿曾以1万美元的价格邀请她为自己绘制壁画,就是那幅著名的《曼陀罗》。1939年在纽约举办的世博会将她列入50位全球最杰出女性,和罗斯福夫人,和海伦·凯勒并列。从1943年开始,她连续在芝加哥美术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等当代艺术重地举办回顾展。她的金牌经纪人当然还是斯蒂格利茨,尽管他已老病到出门也感到困难的地步,仍然信心十足地为欧吉芙的展览把握着大局。欧吉芙终于有力量抗衡他的武断而不再全部听从,却还是像从前一样看重他的直觉。
1946年6月,斯蒂格利茨和欧吉芙一起,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完了她回顾展的所有作品。这也是他生前看过的最后一场展览。
展览结束后,欧吉芙回到她的沙漠小屋。斯蒂格利茨在寄给她的最后三封信中,写道:“你现在是在自己的国度里。”
她在这个国度里一直生活到98岁。
主笔/曾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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