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爱一个人最好的结果是什么,是无论结局怎样,都在爱那个人的过程里变成了更好的自己。单方面来说,女主做到了这一点。她为了追寻一个人的背影,努力地跑,后来回过头却发现她追寻的只是自己的幻觉,而那个人,已经被自己远远落在了后面。被一个人爱着,会感觉到压力吗?也许会吧,但有的人会把压力变成动力,而有的人会选择连那份爱一起消耗掉。男女主两个人一个追寻着棋逢对手的乐趣,一个想要甘拜下风的稳妥,于是最终他们走上了全然不同的路,再也没有交会点。
我好像是把多年累积的眼泪,找了个缺口,全部流尽了。
而那个缺口,是周野没错。
1
盛夏的夜晚总是特别漫长,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一整天晚上的时间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件事好做。我端起木质棋盘,上面放着两罐实心的玻璃棋子,十分练臂力,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穿过有一口长满杂草的荒水井的院子,我轻车熟路推开一扇门,对里面喊:“来吧!”
周野坐在小板凳上,拍了拍身前的桌子,一副等了好久的模样。
一局棋下了一个小时二十几分钟,最后是周野落子认输。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没有什么心满意足。
周野在让着我。即使他尽量表现得没有破绽,可我实在太了解他,也太了解围棋了。
我和周野同在一座职工大院儿里长大,我们两家的屋子,是一个小天井的斜对角。我四岁开始上围棋班,但始终也达不到什么高度,最后也不过落个爱好。围棋太难了,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的时候,才发现我不过刚刚走到门口而已。
但周野比我有天赋,老师是这样说的,如果我算走到了门口,那他肯定已经进门了。但他仍旧总是输给我,我们除去周末以外,每晚下一盘,两周加起来,一定是五比五,十分无趣。
可我还是乐此不疲地和他下棋,一是除他以外,身边再也没有会下围棋的人;二是,除他以外,我也不想找谁浪费时间。
人活着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浪费,但找到一个愿意长期在一起浪费时间的人仍旧不容易。我觉得我很幸运。
当然,我并没有和周野讲过。
我想再等一等,等更合适的时机。
“后天你来送我吗?”我把棋子收回罐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却不觉吵闹,只觉悦耳。
“当然,”周野明知故问地瞪了我一眼,“这还用问!”
我忍不住笑起来,端着棋盘准备回去,站到门口,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周野一米八几的个子,坐在小板凳上,腿蜷缩着,十分狼狈。但他还是故作轻松,摆出一个不知所谓的pose,对我挥了挥手。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如常,于是我又将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我坚信好事不怕等,反正就是后天。
2
后天我出发去上海。
我的高中生涯结束得比大多数人早一些,离高考还有半年,一个清早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可以回家了。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紧接着他把复旦大学的保送录取通知交给了我。
后来想想,当时我的冷静简直不可思议。我只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赶紧回家。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对老师说了几声感谢。然后我连教室都没再回去,径直跑出了学校。
我知道其实回家也没用,父母都上班去了,早上的院子里几乎是没有人的。但周野在,他在坑洼不平的砖石地上练习滑板。那块滑板是我和他一起转了好多家店挑出来的,酷得非比寻常。
“咦,怎么回来了?”距离我背着书包出去,只过了两个小时,他自然惊奇。
我从书包里掏出通知书,“啪”地一下举到他脸前。他也只是挑了挑眉,说:“行啊,不错嘛。”
“那是。”
我把书包甩进屋里,然后出来让他教我滑板。这是他一早答应我的,等我不需要为了高考分神时。
“要护具吗?”周野问我。
“不用,我运动神经又不差。”话是这样说,我一脚踩上去,滑板比我想象的要灵活,我还是被带得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倒下去。周野眼明手快,一把撑住了我的背,踩停了滑板。我的脸立刻臊得通红,他却还是继续揶揄我:“看吧,逞强吧?”
我不服气,狠狠咬住下唇,想推开他再去试。周野却攥着我的手臂没松开,将滑板推回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啊,这不服输的脾气是跟谁学的。”
跟你呗。我没说出口。他一直抓着我,让我一点点习惯了节奏,也习惯了他手掌的力道与温度。
拿到保送通知的那一刻,我知道我长大了。为了能早长大这半年时间,我几乎拼了命。我和周野之间不再有距离了,我歪头看着他的脸,心中只觉得圆满。
如果要给我的人生选一个导师,那必然是周野。他比我大三岁,我因为他去上围棋班而去学围棋,我因为他初中保送、高中保送,所以拼命去走他的路。我只是想让大家看到我的成绩,就会说“这个院子里倒是出了周野和孟彤两个高才生啊”,这样我的名字就会和他名字一直被摆放在一起。
这条路,我追得辛苦,但我是那种只要有目标就不在意过程,咬紧牙关往前冲的人。以至于其他人只看到我想做的事都会做到,便以为我轻轻松松不痛不痒。不过我也懒得辩驳,因为周野肯定也是这样的。
只可惜的是,当我拿到复旦的保送通知,以为终于可以和周野同校时,他已经拿到了伦敦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他永远比我走得更快。
但我并不觉得沮丧,毕竟,我18岁,他21岁,我们的人生刚刚开始。
这种年纪,对于走在顶峰的我们来说,不是只差段纠结的恋爱来装点了吗?
3
因为是好事,机场送别也没有什么悲悲戚戚。我自幼独立,爸妈也没什么好担心。我和同学的关系不好不坏,所以提前出校园的我,自然也没有谁会特意来送了。
除了周野。在爸妈眼里,他算是我半个哥哥,他们从未怀疑过什么。
所以早上出门的时候,周野就跟着我们一起来了。准确地说,是他开车送我们来的。他坐在驾驶座,我坐在副驾驶座,恍惚间,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
但我很清楚,如果不是他刚好这几天在国内,我不会有这个机会,我必须把握。
“到那边,记得还是学学地方话,对你在学校生活有益处。”周野叮嘱我,“我有给我认识的人打招呼,到那边有人照应你。”
我“嗤”了一声:“我哪里需要别人照应。”
“逞强吧你就!”他伸手戳我额头,爸妈也在背后跟着笑。我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让爸妈走开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当着他们的面说了。福祸难料,可能是烟花,也可能是炸弹。不过不说出口,我是没办法心平气和过安检的。
“我有话和你说。”我抬起头,郑重其事看着他。
周野有点诧异,抬了抬眉毛,示意我说。然而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清晰的歌曲声,周野从口袋掏出手机,对我打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就走远了。
我始终注视着他在远处讲电话的背影,但他的电话讲得太久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快进去吧……”爸妈催促着我。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周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了头,手机因此和耳朵分开了一块距离,我清楚地听到对面女孩子边说边笑甜甜的愉快的声音。
头脑中有几秒的空白,是完全的,白光一闪的那种。但我引以为傲地自持让我硬生生冷静了下来,我掰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机压下来,握住了手机听筒。然后我用略微有点快,但他肯定能听清楚的语速说:“我喜欢你。我走了。”
说完,我大步流星过了安检,甚至没来得及再和爸妈挥别。我不能回头,回头就输了。
我不想输给他。
即使是我意识到如果对方只是个普通朋友,而有个马上就要去往远方的人等在身后,他不会讲那么久的话;即使我意识到那女生的笑声愉悦中带着撒娇;即使我意识到我终究还是晚了。
但我不想输给他。我要在最后,抛给他一颗炸弹,然后让他注视着我绝尘而去的背影,纠结着我何时会按下引爆器。
4
只是我并没有打算按下引爆器。如果周野再不出现,我也无可奈何。
但他出现了。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家。如果我不回去我想留在这里读雅思,我要考伦敦大学,就算我考上时周野已经走了。没关系,人要善始善终。但是爸妈十分希望我能回去,所以我始终没有做好决定。就在这时,我突然接到了周野的电话。
“我现在在学校里呢,有空出来见我吗?”他语气轻松,似乎已然忘了分别时的情形。
“行,你等会儿。”
我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在镜子前薄薄打了一层底妆,连睫毛膏都没有涂。我让周野在那里等了十分钟。
但显然他完全没在意,我到那里时看到他在和一个女生说话,笑得非常开心。我皱了皱眉,他的那一届人应该大多不在学校了,所以和他说话的应该是后辈。我的火气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扬声喊了句:“喂!”
周野回头看了我一眼,向那个女生挥了挥手,走到了我的面前,语气懒散:“变成大学生半点也没变嘛。”
“你想让我怎么变?”我认真地问他。
他愣了愣,突然一笑:“不用变,这样挺好。”
我们一起从学校里慢悠悠穿过,很显然他是有目的的,我也就没有问,随着他走。气氛很糟糕,怎么会这么糟糕呢,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知道这样不行,还是先一步打破了僵局:“你怎么又回来了,机票便宜啊?”
“不管便不便宜,该回也得回啊!”我们走出了校门,我渐渐意识到他要带我去哪儿。从前他一直和我说,复旦大学周围有一家非常正宗的川菜馆,是他的导师赞不绝口推荐很多次的。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吃。
那是家比我想象要小的馆子,但人超级多。店里的口水鸡是招牌,几乎每桌都有,周野居然点了两份。他吃了一口,由衷地感叹:“唉,真是想死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装得特别好,就好像真的是来吃饭的。我原本可以和他耗一耗,可我心里前所未有地焦躁,实在不想浪费时间。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我开门见山地问他,筷子都没有拿。
他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撂下了筷子,擦了擦嘴,抬头看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刻意的认输,就像每次下围棋时他说“我输了”一样,是假的。
“孟彤,我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看的。”说实话,他说出这种话让我有些失望,“在你那天和我说之前,我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都是耍流氓。”
他笑了:“我说不过你。不过我思前想后觉得依你的性格,这事情不说清楚,以后我们也尴尬,所以我还是来了。”
这是一种熟悉的套路,下棋的时候他总是不动声色,绕着圈子,在周围摆一个不着痕迹的陷阱,这陷阱里的不少细节还是我自己填的,最后他只需要轻轻放一枚棋子,我就从天堂到地狱,满盘皆输。
我不能让他把这个陷阱摆好,我不能让他说出明确的拒绝。
于是我站起来,上半身探过桌子,吻住了他。我是睁着眼睛的,所以将他的慌张一览无余。
至少这点上,我赢了。
“之前的话当我没说过。”我直起身,“我想起还有事,先走了。哦,对了,你回去跟我爸妈说,我这次放假不回去了。”
我以镇定的身姿走出店门的范围,然后以跑一千米的劲头,往学校里面跑去。迎风,风生猛地灌进肺里,很快我就觉得呼吸生疼,但我没有停下来,我觉得我只要能越过疲劳的极限,就能越过周野带给我的挫败。
但这次并没有,我跑回宿舍时累得干呕,蹲在卫生间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发抖。我发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此以后,我连端着棋盘再去找他都不行了。
他看我的眼光不会和从前一样了,这明明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事实上我是甘愿输给他的,但唯独这件事,让我痛不欲生。
小学四年级之后,我第一次流眼泪。跨越十年的距离,却又是因为周野。
5
从小我爸妈就对一件事感到庆幸,那就是我不爱哭。婴儿期我就十分不爱哭闹,父母甚至怀疑过我有什么问题。但后来他们发现,很显然,我不懂什么委屈,我对这个世界的平常心来得过于早了。
他们想去送我学什么,我就去,也都能学得很好,直到他们不愿意再送我去。不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从四岁起我开始学围棋,其实爸妈非常不愿意,学学美术音乐,他们尚且觉得有用处,但围棋他们只觉浪费钱。但看在我第一次那么坚持,而且少年宫离家不远,当时已经上小学的周野可以陪着我一起去,他们才同意。
从那时起,周野就独自牵着我的手去少年宫,当时我们,感觉像是一个大人一个孩子。我用最快的速度,从幼儿班升到少儿班。我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他们都不和我玩。周野陪我下了一盘又一盘。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自然而然和周野念了同一所学校,只可惜我们始终差着三年,永远都不在一个楼层。不过他常常来看我,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他会从我的楼层经过,透过后门窗子和我打招呼。那时候,同学会说:“看,你哥哥!”
“他才不是我哥哥!”
但仔细想想,周野确实一直在扮演哥哥的角色。直到,我三年级,他六年级,他要毕业了。我突然意识到一点,我将永远也追不上他。因为他初中毕业,我小学毕业;他高中毕业,我初中毕业。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不高兴了好久,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连周野也问我:“怎么了?班里有人欺负你?被老师骂了?”
“没有。”
“那……”
“我成绩不好。”当时我的成绩确实不好,但不是那种需要父母着急的程度,可以说在当时的年纪,我的成绩其实是足够应付的了。但我早早地有了危机感,超出了我的心理可以负担的。
果不其然,周野也觉得奇怪:“你成绩还可以呀。”
“比你差得远呢。”我愤愤地说。
“没必要比吧,”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成绩又算不了什么。”
成绩当然重要,成绩决定了日后的路,但我想的不是未来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我和周野日后要走的路。
从那一年开始,我对成绩上了心。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自学六年级乃至初中的教材,我要跳级。当然在之前我没和任何人说,我只是默默刻苦着,当我说出这个诉求,爸妈惊讶极了。不过这自然是件好事,成功了学费也能省出不少,他们自然乐意。
我自信满满。但结果是,我失败了。校长对我说,不支持我跳级,因为他觉得这样并不是对我好。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分数够不够,但显然爸妈被说服了。
那天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根本停不下来。我好像是把多年累积的眼泪,找了个缺口,全部流尽了。
而那个缺口,是周野没错。
知道了何为求而不得,努力不一定有回报,非但没打消我的斗志,反倒让我有了病态的执着。我心里的那个缺口一直都没有愈合。
我一直以为,只有和周野在一起,才能痊愈。
6
雅思我考了三次才过,因为我确实急于求成,一直到大三伊始才彻底搞定,然后我忙不迭地去申请伦敦的几所排名靠前的大学。我太过忙碌,以至于复旦的樱花开了,我都没有停下来细看。
家乡一株樱花树也没有,用来报春的只是院外不知谁种下的稀稀落落的桃花。我和周野曾经约定过要去日本看樱花,当然那还是我们都很无知地认为只有日本有樱花的年纪。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很多事情没必要走那么远。
又或许是,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申请结果还没下来,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并不常常给我打电话,她和爸爸一直习惯于给我足够的时间与空间,让我做想做的事。所以她突然在工作日的白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彤彤啊,现在有空吗?”好在她的语气很轻快,我陡然就松了口气。
“没事。怎么了?”
“你还是要申请伦敦那边的学校吗?要不要稍微离家近些呀!”妈妈开门见山的话却让我一愣,“我知道之前你想去伦敦是因为有周野在那边,有个熟人总是好的嘛。但现在周野不在那里了,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我跟你爸越想越不放心。”
“周野为什么不在那里?”
周野不会那么快就回来,这是肯定的。我不懂妈妈为何会这么说。
“咦,你不知道吗?”妈妈并不知道,在那次见面后,我和周野的联络就变少了,我不常回家,回家也遇不到他,妈妈接着说,“他被学校开除了。”
“什么!”
我正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路上的人不少,我突然惊叫着停下,身后的男生险些撞到我身上。好在他反应灵敏地跳开,转身骂了我一句。可我居然连他骂的什么都听不到。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话上。我听着妈妈说:“好像是他在学校里打架,伤了人,被学校勒令退学了。”
这不可能。即使是小时候,他也从未无理取闹过。他很冷静,他不可能在异国他乡引起事端。除非……除非有什么例外。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拨了周野的电话。心慌让我感觉腿软,我随便找了个花坛边坐下来。
第一通电话没有接,很好,我开始打第二通,正好可以借此想想该如何开口。我试想了很多种可能,但万万想不到的是周野接起我的电话,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平和中略带着点惊讶地问我:“哟,怎么了?”
我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口,噎得一声也发不出。
“哦,你知道了啊!”说完这句,周野停了停,再次换上了不在意的语气,“也没什么啊,我也不在意那一个文凭。”
“不在意?”
“嗯。”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我想质疑怎么会不在意,都拿不出勇气。正在这时我听到他那边有人说话,他似乎分了神,紧接着对我说:“我过两天就回国,到时候见面再说吧。”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对着手机屏幕呆滞了许久,缓不过神来。
那种感觉根本无法形容,就像面前坐着一个和你认识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一种自然的熟悉感后面,却有加倍的尴尬与防备。
即使是隔着手机,我仍然觉得那不是我之前认识的周野。
我狂奔回宿舍,订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然而就在我奔赴机场的途中,邮箱里传来新邮件的提醒,点开来,是伦敦国王学院的录取通知。
这世上,似乎真的从来不缺什么阴错阳差。我站在机场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我是个从小到大模样都没怎么变的人,妈妈常常拿着我几岁时的照片跟人说现在的我看上去和那时一样。
但在这一瞬间,我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也变了。
7
最终还是我先到家,在家里待了两天之后周野回来了。是个周末,爸爸清晨在院子里练太极,我刚起床,就听到他喊:“哟,周野回来啦。”
“叔叔,又练太极呢。”
我赶紧往门口跑,刚拉开门就听见爸爸的后一句:“这是……女朋友?”
“啊……嗯。”
我的手僵在门把手上,门只拉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我看到周野拉着行李闪过,身旁跟着个穿短裙的女孩。他们一起进门去了。
一起……
重新把门关上,我一点点蹲下去,跪坐在地上,头顶着门框,最后仍不忘暂时锁上了门。我咬着牙,无声地哭了。
不用再问什么,沾上感情这种事,一切都说得通。他因为另一个女孩,将我十几年的努力,化作了尘埃。
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天井,听得出周野家很热闹。他家的灯全亮着,里面传来欢笑的声音。可以想见,周野的年纪正好,带一个女孩回家,是喜事。很显然,那个女孩也十分讨人喜欢。
窗口的灯火,和外面的天井,仿佛是两个世界。天还没有彻底黑下去,我却觉得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周野家的屋门开了,我迅速跑开,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看到。周野带着那个女孩一起走了,很晚很晚才一个人回来。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还来了我家。
“我们出去吃个夜宵。”我跟爸妈说,他们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走出院子,周围并没有什么吃夜宵的地方。我俩沿着熟悉的街无声向前走了好一阵,我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比我停得慢一点,半侧过身,看着我。我突然想起今晚是超级月亮,就在他的身后,有一轮大得可怕的不真实的圆月,只来得及看一眼,我竟快要落泪。
“我考上国王学院了。”
周野居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的表情让我诧异之后又神伤,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自以为的优秀,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一文不值。
“那不错啊,”他反应过来,给了我一个敷衍的笑容,“不过我就要回来了。”
“真的不念了?”
“嗯。”他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是为了……朋友?还是……”
“嗯。”
永远无法撬开一个执着于装傻的人的嘴,在他第二次敷衍我时,我认输了。我们只是走向月亮,但永远不会靠近。太晚了,街上的人出奇地少,只有树叶唰唰的声音。我有种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的错觉。
于是我再次停了下来,跟他说:“我想和你下盘棋。很久没下了。”
我原以为他会说改天,或者我们现在回去,但他只是挠了挠头,说了声“好”,转身就往回跑。我抬脚刚要跟,他突然扭头对我说:“你就待在这儿别动。”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他是不想让我再像从前一样进他家的门。我在黑黑漆漆的街边坐下来,看着时间等着他。他来回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回来时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围棋不像象棋,一个盒子就可以了。围棋太多太重了,简易的我又没有手感。因此他端着棋盘和棋子跑过来,手臂累得已经抬不起来。我接了一下,发现比我家那套还要重。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就是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是我带着棋去找周野。我甚至没有想过他家是不是本身就有一套,其实仔细想想,一定是有的,可我习惯了。习惯这件事,有时候是一切的病因。
我和周野席地而坐,路灯昏暗,似乎还不如月光。我们在月光下下棋,这一生可能都不会有这样风雅的时候了。但我心里想的只有输赢。
“我要你发誓,不要让着我,我们正式比一次。”
“好。”周野答应得很轻易。
没想到这盘棋只下了四十分钟就分出了胜负,我赢得前所未有地容易,以至于我完全蒙了。我盯着他的脸,但这次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就是赢不过你。”
或许我从来也没看出来过,我能看穿的,只有我的自以为。他一直是实打实地输给我,只是我不想赢。
想到这儿,我突然一阵脱力,仿佛灵魂暂时脱离了身体,俯视着下面生疏的,各怀鬼胎的我们。
但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下一秒,我还是活在这个再也没有人走在前面的世界。
8
按理说,我和周野的故事应该停在这里。不过是年少的一场崇拜,也不算无所获,至少将我引向了一条很明朗的路。
我常常想,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
在短暂的犹豫后,我还是奔赴了伦敦。我在伦敦过得很好,一年多以后,和一个白人男孩产生了一些化学反应。起因是我在图书馆看棋谱,而他对围棋十分着迷,于是我们攀谈起来。我教他下棋,进展缓慢,但他从未埋怨。
我开始觉得,这样的关系,也不错。
一次众人郊游,另一个同学的朋友正好是伦敦大学的,并且我没记错的话,和周野是同系。想到这个之后,我开始心不在焉,终于找到机会,婉转地向她开了口,说我有个朋友应该和她同系。
但当她听到周野的名字,斩钉截铁毫无停顿地回答:“没有啊,系里没有这个人。”
“会不会是人太多你不记得……”我的背后一阵发麻。
“不会的,全系的亚洲人只有五个,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前两年,有没有打架被学校勒令退学的?”
她满脸惊讶:“当然没有。”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处在半梦游的状态一整天,大脑拒绝思考。周野究竟骗了我多少,我根本不敢想。
但这件事终究要摊到明面上来,我不可能不弄清楚。在纠结一个多月后,我终于找假期回了国。
我没有回家,拖着受时差影响疲惫至极的身体坐在机场给周野打电话。他听到我突然回来,很惊讶。但当我叫他来机场找我,他迟疑了:“一定要今天吗……你先回去休息比较好吧。”
“我有话要和你说,不说的话回去我也睡不着。”
“我……没在,”顿了顿,他说,“没在本地。”
“你说的谎越来越蹩脚了。”我居然轻轻地笑出了声,虽然感觉自己要憋死了。
电话那头一直沉默着,十几秒我却感觉特别长。我们仿佛在比着谁先妥协。最后,周野叹息一般地说:“孟彤,你要不是这么聪明,我真的会喜欢你的。”
清晨的机场还是安静的,一伙鸽子从低低的空中飞过,在玻璃窗上落下一片影子。我只觉得有尘埃纷纷落下,将我埋了一半。
当我费力拔出脚来,抖落身上的失望,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地轻松。我对周野说:“当你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已经不喜欢你了。”
放下手机的那刻,周野似乎说了什么,但我真的没听清楚。我已经不在意了,不在意到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吃了个早餐,还是决定回家。因为即使遇到周野,我也可以不动声色了。
因为我彻底地,将他甩在身后了。
9
后来,我收到了周野传给我的邮件,字数很多,我只是粗略看了看,顺手就删掉了。
大意只是他并没有考上伦敦大学,申请了两次都被拒绝了。但他选择不和任何人说,托留学机构找了一所钱交够了就能念的私立校读。他父母都不懂英文,很容易就被糊弄了。至于女朋友,是在那次他来复旦与我见面之后才认识的。
我的吻让他彻底放弃了我。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好像是说,因为我追得太紧了。他不想让我失望,但他太累了。
我真的没有仔细看,我不想仔细看了。人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但重要的永远是真正做的。
如果他当时说了实话,我会怎样,我也不想假设了。
与其想得太透彻而索然无味,我宁愿把曾经崇拜他的我,与曾经真的值得崇拜的他,一起留在时光里。
编辑/夏沅 文/默默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