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王文献
方忆柔是我的学生,在她出国深造之前,我们曾经有数次长谈。
忆柔说:“老师,如果您能抽空把我母亲的故事写出来,我心里的伤和痛会少一点儿。母亲在世的时候,最不让我对她说谢谢两字。她常说,母亲对孩子,做任何事,都不过分,哪能说谢呢。”每次她都是边说边哭,我也不由得湿了眼睛。
我告诉她,我一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为了她母亲那一份深沉的、超越了俗世恩怨情仇的母爱,也为了我心底的感动。打从我记事之日起,我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住在马来西亚新山、常常越过长堤来看望我们的姑妈。年幼的我当然会问:“爸爸去哪儿了?”妈妈总是温和而又略带伤感地说:“爸爸在你九个月大的时候出国公干,因飞机失事去世了。”姑妈的语气就没有那么温和了,她总是很不高兴地说:“死了死了,别提他,一提我就生气!”因为姑妈对爸爸的这种态度,我还跟她吵了一架。
有一个周末,姑妈来新加坡住,她检查我的作业,发现我读书不太认真,作业中有很多错误,性情急躁的她,还没开口教训我,就先扬手打了我一巴掌。妈妈马上从厨房冲出来护住我。姑妈吼道:“为了她,有人追求你,你都死活不接受。如果她不好好读书,将来一事无成,你付出的心血就白费了!你前世到底欠了她和她的死鬼老爸什么了?我要是你,早一走了之了!”妈妈一边安抚号啕大哭的我,一边劝慰怒火中烧的姑妈。
还有一次,为了出门吃饭穿什么衣服,我跟妈妈顶嘴,姑妈又是不由分说地打了我一下,吓得妈妈连忙拉住她,不让她再动手打我。我心里一直奇怪,姑妈为什么那么袒护妈妈,对我却万分严苛?我是她弟弟的女儿啊!我跟妈妈抱怨,妈妈又是叹口气道:“你姑妈,是个难得的好人……”这个好人,脾气也太坏了。
有一阵子,有个叔叔常常来家里看妈妈,好像是妈妈公司的同事。妈妈对他非常客气,神情里却透着冷淡。那一年的情人节,叔叔送了一大束玫瑰花给妈妈,两人在门口推来推去,妈妈到底没有接受,叔叔脸色黯淡地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很担心妈妈会接受他的玫瑰花,甚至跟他出去吃情人节的烛光晚餐。
妈妈听完我的胡言乱语,笑得直不起腰来:“傻孩子,这个情人节,妈妈是准备出去吃烛光晚餐的,都订好位子了,不过是跟你这个小坏蛋去吃啦!”
烛影摇曳中,我兴高采烈地吃着美味佳肴,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说个不停。在偶然的瞬间,我也留意到母亲脸上不小心滑过的淡淡失落、淡淡哀愁……
如果不是妈妈得了癌症,也许我不会那么早知道,其实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是我父亲的妻子、我生母的朋友——多么奇怪、多么令人伤感的说法啊……
病榻上,母亲非常平静地告诉我,我的生母是她的大学同学,她们两人感情很好,情同姐妹。母亲婚后,尚且单身的生母常来家中玩,竟然与父亲有了婚外情。单纯善良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比亲姐妹还要好的朋友,居然与自己的丈夫在外同居,还偷偷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时母亲为了事业打拼,还没有打算要孩子。母亲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的生母一下子对她冷淡起来,且再也没有同她来往了。
父亲因工作需要,常常出国公干。那一年的圣诞节前夕,他乘坐的飞机出了故障,从两万米高空直冲下来,坠入大海,机上全体乘客、机组人员无一生还。罹难者名单中,不仅有父亲,还有我的生母。母亲在读报纸的时候,注意到了这点,但正承受丧夫之痛的她,并没有想到其中有什么关联,以为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一直到一个月后,我的保姆抱着我,通过警方找到了母亲。
父亲、生母罹难后,负责照顾我的保姆眼见到了周末无人来接我回去,保姆费更是没有了着落,情知有异,只好向警方寻求帮助。两天后,警察对保姆说:“资料显示,你找的这个人,已经在一个月前因飞机失事亡故。但我们可以帮你联络他的太太,也就是孩子的母亲。”
可是等保姆和母亲见了面才发现,父亲的妻子并不是她看顾的孩子的母亲。保姆大为惊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还是母亲比较镇定,她要保姆形容一下我生母的模样,保姆只说了三两句话,母亲便在电光石火之间明白我的生母是谁了。母亲几乎崩溃。她在一个月前丧夫,内心的剧痛还没有平复,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使得原本悲痛的她,更加虚弱。
姑妈把我带回新山,一边照顾我,一边常回到新加坡看望母亲。每一次母亲都对着她哭得气若游丝。
外公外婆劝母亲彻底忘了父亲,趁年轻找个人嫁了,生几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生活的展开,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我母亲却有了一个惊人之举。她去了新山,同我姑妈商量,要收养我。母亲对姑妈说:“你本身得工作,还有三个孩子,加上小柔就有四个了,不仅负担沉重,而且也照顾不过来。小柔既然是溯源与颖菲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听小柔的保姆说,溯源生前非常疼爱小柔,发誓要给她最好的教育,我也问过保姆了,如果我继续付给她保姆费,她还是会协助我照顾小柔。颖菲身世堪怜,是个孤儿,并无其他亲人可以照顾小柔。请允许我把小柔带回新加坡照顾,完成溯源的心愿。”
住在新山的爷爷奶奶不敢相信我母亲会诚心诚意收养我,他们怀疑她之所以要收养我,是准备把我带去新加坡百般虐待。是姑妈做了主,让母亲带走我,抚养我长大。
我外公一家,坚决反对母亲收养我。他们觉得女婿有了婚外情和私生女,已经让女儿及整个家族蒙羞,但死者为大,不去追究,也无从追究了。女儿正当青春年华,如果要收养丈夫的私生女,无异于自绝再嫁之路。经济上的窘迫、可能遇到的困难且不说,光是那分孤儿寡母的冷清和孤寂,就叫人于心不忍。亲戚朋友、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也会让娘家人没有面子。众人轮番上阵,也没有使母亲改变收养我的决心。自此,母亲同娘家的关系几乎决裂。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他们没有任何往来。
泪雨滂沱中,听完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我忍不住跪在她的面前,不肯起身。我哭着说:“妈,如果不是我们相伴了这么些年,如果不是您对我百般疼爱,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事,您,太委屈了……”
“小柔啊,不要这么说。你相信缘分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那样猝不及防、混乱错愕,甚至歇斯底里的情形下。可是我难忘襁褓中小小的你凝视我的眼神,还有你天使一样的笑容,你甚至伸出小手,想要我抱你。
“请原谅妈妈,在那种情形下,我不仅没有抱你,反而有一种想把你推开的冲动。我恨透了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点刻毒地想,他们两个乘坐同一架飞机,共赴黄泉,可以生死相伴了,为什么不带上你?这样,我就不会这么伤心绝望。
“但小柔,你是多么无辜啊!你懵然不知你面对的是谁,那么专注、那么安静地望着我,然后咧开小嘴,笑了。
“你的父母,带着一段孽缘,已随风而去。但小柔,你并无任何过错啊。你跟着姑妈去了马来西亚,我怨恨着你父母的同时,却常常无端地想起你,想象着你在马来西亚的生活,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偷偷去新山看你,次数越来越多,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你。当我终于决定听从心底里的声音,收养你,让你做我的女儿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准备带你回来虐待你,以泄心头之愤。
“你的姑妈,却毫不迟疑地把你交给了我。
“她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她真心实意地想要收养你。她与你父亲感情甚好,得知你父亲飞机失事,她哭得跟泪人似的,跟我一起,第一时间赶到出事地点,处理你父亲的身后事。‘爱之深,责之切’,因为对你父亲心痛又失望,所以她对你的要求会比较严,你不要怪她,更不要误会她不爱你,她就是那么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万一妈妈挨不过这一劫,这人世间,你就剩下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在你一岁生日的那天,我去新山接你。‘叫妈妈。’你姑妈说。之前,我们谁也没提,你该叫我什么。‘妈……’才一岁的你,口齿还不是很清楚,却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然后,就依偎在我的怀里,义无反顾地跟着我回家了。孩子,这如果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人,包括你姑妈在内,都认为我为你牺牲太多,而这种牺牲不仅不值得,甚至有点傻。可有谁知道,你带给我很多很多快乐、很多很多满足;最重要的,也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是,你消融了我同你父母之间的恩怨,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现在想到他们,我心中不仅没有一丝怨恨,反而觉得非常惋惜,他们仓促离世的时候,都还不到三十岁。他们是那么疼爱你,在飞机冲向大海之时,他们却束手无策,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恐惧,多么割舍不下襁褓中的你啊。
“这些年,我很庆幸当初决定收养你,代他们照顾你,想起来心里真的感到很欣慰。退一万步讲,小柔,如果没有你,这些年,我能快乐起来吗?也许我会在仇恨与哀怨中度过。
“谢谢你,小柔……”
我母亲,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明明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却在即将告别人世之际,充满了平和之心,甚至感激之情。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我觉得我大半个身心已随她而去。从此以后,没有了母亲,我也再没有了快乐的理由……
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吧。妈妈生前那么希望我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她说,这也是爸爸的心愿。如今,拿到了奖学金,即将出国深造,我终于能对母亲说:“妈妈,我没有辜负你,我没有让你和姑妈失望。但造化弄人,‘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再也不能够报答你了,妈妈……”
子夜时分,我将忆柔送上了远赴重洋的飞机。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走出机场,夜正深沉,在如水的夜风中,我久久伫立,凝视那些明亮如婴儿眼眸的星子,心想,这其中,必有一颗,是属于忆柔母亲那高贵美丽的灵魂吧……
(朱权利摘自《台港文学选刊》,本刊有删节,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