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我总喜欢给朋友讲一个故事:两个朋友要远行,临行之前,相约十年后的某日某时在东京的某地会见。留在东京的朋友已经结婚,他的妻子见他要认真践约,便竭力劝阻,但没有用。一大早,他便来到约定的地方,但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突然一个送电报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他的名字,送上一封电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我生病,不能来东京践约,请原谅。请写信来,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收报人的落款是:某年某月某时在东京某桥头徘徊的人。
后来呢?朋友总问。
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巴金讲给卞之琳和师陀听的。1937年的初夏,师陀、卞之琳看了萧乾写的雁荡山游记,心生艳羡,打算也依照游记去玩一次。他们的好友巴金便陪两位兄弟一程。他们来到杭州,分别的前一天,三人在天香楼吃饭,巴金便讲了这个故事,三个人当即决定,效仿这个故事中的人,约定十年之后还在天香楼见面,他们还预定好了菜单:鱼头豆腐、龙井虾仁、东坡肉、西湖鱼……然后分别。
后来呢?朋友又问。
十年之后,巴金并未去杭州,早已把天香楼之约忘得一干二净,卞之琳去了英国讲学,师陀在剧校教书。等到巴金想起这个约定时,师陀已不在人世了。
这故事初听是传奇的,回味一下,却有种感同身受的熟悉感。年少的时候,谁不曾有三五知己,也立下过这样的誓约?然而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一转身,能说的便只有“身不由己”四个字了。巴金、卞之琳、师陀,这三个人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大家,然而我更喜欢这个故事中的他们,因为这才是真实的人,和你一样,和我一样,和我们大家都一样——他们也需要面对柴米油盐,会有时说说闲话、聊聊家长里短;他们也会疯狂攒钱,只为了凑够首付买套二手房;他们也会因为失恋而夜夜买醉,甚至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糊在衣袖上;他们也会因为有人上门借钱而踌躇不安,害怕借了不还;他们也会在恋爱中玩玩小把戏,有时暧昧,有时犹豫,有时冷血,有时花痴……大师褪去光环,便从故纸堆里凸显出来,变得更加立体和动人。
比如建筑学家梁思成。在教科书里,对他的介绍是:“中国科学史事业的开拓者,著名的建筑学家和建筑教育家,毕生从事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和建筑教育事业,系统地调查、整理、研究了中国古代建筑的历史和理论,是这一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者。”可你知道吗?他在写给第二任妻子林洙的家信里,讨论的是如何做假领子那样的“假门襟”,因为衬衫和外衣之间有一块三角空白地带,“是防寒工事中的空白点”。建筑大师甚至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画了草图,得意扬扬地给妻子看,只是到了最后,忽然说一句:“那是不是你留着有用的料子?”
比如文学家沈从文,我们被他用古朴而厚实的笔调写出的《边城》倾倒,也对他后半生投身考古事业,写下《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而惊叹。可你知道吗?这位看起来文弱的书生,当年追求佳人的时候,靠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被嫌弃”的决心。张兆和对沈从文一开始并无好感,不仅给这位追求者取名为“癞蛤蟆十三号”,而且见到他便开溜。有一天,张兆和去书店,左手夹两本外文书,右手拎一盒鸡蛋糕,忽然一抬头,看到柜台后面的萧克木,戴副黑框眼镜,像极了沈从文。张兆和吓得半死,即刻丢下鸡蛋糕,拔腿就跑!
还有我们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胡适先生,在康奈尔大学读满四年,即将毕业的时候,胡同学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回国报效祖国,也不是周游世界增长见识,他在某个晚上,鼓足勇气去了四年来一直想去而不敢去的地方——女生宿舍!
……
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在各自的领域留下了辉煌的遗产,他们的名字闪耀着诗一般的光芒,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然而,我更想探访的,是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的他们,如寻常男女一般,有爱恨情仇,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纵然历史变迁、山河巨变,他们的命运亦和尘埃里的众生一样,一日一日地过下去。
(这 么摘自中信出版社《山河小岁月》一书,丰子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