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久病成良医,出国成厨子。民以食为天,馋是原动力。久居国外的诸位,除非适应力极强,否则多多少少,都练就了一手厨艺。
鸭梨先生和杧果太太,情况有些微妙。
鸭梨先生焦躁激进,凡事不肯拖拉;杧果太太和顺温柔,向来风度娴雅。结果便是:鸭梨先生做菜,杧果太太吃。本来是好事,但久了也有不好之处。
某次聊完事,他们招待我吃顿便饭。鸭梨须臾间做好了俩菜——都是所谓快手菜,猛火急炒,大料薄芡。他招呼杧果来吃,杧果姗姗来迟。慢了几秒钟工夫,鸭梨先生便催个不停。吃上饭了,鸭梨也没停口,半恼半笑地说:“平时吃饭就慢,这会儿还是慢;做现成的倒急着叫你吃。”
最后一句话,劲头略微过了点。我一个客人,都听得尴尬起来,忙把话岔过去了。鸭梨也察觉了,不再说话。不抱怨时,他们还是恩爱夫妻。
日后一起喝茶,鸭梨又跟我抱怨过一次。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每天到了点,他做饭,杧果吃饭。他研发新菜,杧果也吃。他问杧果好吃不好吃,杧果说好吃。但每次他做完饭,总得叫杧果三遍,她才来吃。要命的是,他问杧果要吃什么,杧果总是说俩字:“随便。”
“最要命的就是这个‘随便’!”鸭梨拿杯子一敲桌子,“我辛辛苦苦做了饭,她也不积极点!”
怨归怨,男人背地里说自家媳妇的话,听完就算。他临走前,还是跟茶店要了些甜点,带回家去。又过了些日子,天气阴晴不定了几天。某次我打电话找鸭梨,他说他正病着,我也不好上门。
待他病好时,到他家去,见他对杧果的态度全然变了:既不催,也不嚷,和声细气,转了性子似的。
当时不好问,事后我俩单独相对,我问起来,鸭梨先生如此说。
且说鸭梨先生当日病了,体虚,吃啥啥不香,尤其厌恨西餐:腻。那天他躺着,蒙眬间,闻到一股香味——是那种中国人才懂的香味。
杧果扶他起身到桌旁,递给他一碗,说:“吃吧。”
“这是啥?”
“佛跳墙。”
鸭梨大吃一惊。他在国内,也吃过佛跳墙,知道这玩意儿难做,忙问怎么做的,杧果就据实说了。
她去亚洲超市买了干货海参、鲍鱼、干贝和鱼翅,等等,自己发好;按说还该有鸽子蛋,就用鹌鹑蛋代替了;花胶、鹿筋那天买不到,转念就改买了东南亚的黑虎虾(自己捣了泥捏了捏)和牛筋,外加猪手、三黄鸡、鸭子、冬菇、冬笋、火腿。又顺手买了杏鲍菇,反正看超市里有什么呗。
各类干货,发好了,葱、姜、料酒过一遍;火腿抹蜜蒸一下,各色食材加工好。汤头是自己用冰糖、绍酒、炖鸡骨头的汤做的,比平常减少了分量,怕味道重。按说该有竹子衬底,没有,就用在日本超市买的寿司帘儿衬;绍酒坛子倒有——老华人馆子里装花雕的。如此煨了一下午,估量着汤醇味浓了,才端上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鸭梨听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鸭梨用杯子敲着桌子,跟我念叨,他生病那几天,净是杧果做饭。吃的都是这种级别。她做菜确实不快,但都是功夫菜,慢工出细活,细里还带花。
鸭梨念叨:“她调味那个细,刀工那个精,跟她一比,我都是蛮力活。其实我做菜比她差远了,她竟然肯吃我做的,还不挑不拣,这分明是给我面子啊!我还觉得自己会做点快手菜算本事呢!”
所以,如今,他们家似乎是这样的规矩,毕竟大家都忙,各自也有事要做。平时还是鸭梨做菜,周末,厨房让给杧果。杧果在厨房忙碌时,鸭梨就打个下手,然后出来,悻悻地微笑:“跟她一比,我连帮厨的资格也没有。”
(水云间摘自《看天下》2016年第27期,李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