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萧鸾覆灭我的国家,杀害我的夫君,用爱将我永生囚禁。新婚夜,他亲吻我肩上的桃花,而我却发誓,一生一世都将与他为敌。我的怨念太深,终于将一场深眷葬送,从此春去春来,楚宫再无花开。
(一)我愿以飘絮之身,换赵国百姓平安
经过一夜酣战,楚军占领了赵国国都。
国君子启鬓发凌乱,泪水染湿了我的胸口。几天前,他曾与一位尊贵的客人在这重芳殿夜饮,而我穿着桃红色的轻衣,为他们跳舞助兴。
那夜,楚王萧鸾似醉非醉地紧盯着我。无论回眸还是展袖,我总能看到他那双狭长的、像猎鹰一样的眼睛,感受到他对我超乎寻常的兴趣。
但我不敢表现出对他的厌恶,他帮助赵国击退了蔡国,是子启和我的恩人。
一舞将毕,我将桃花酒送至楚王案前,表示对他的谢意。楚王却不接那酒,笑着抬起我的脸说:“听说赵、蔡两国原是友邦,近年生出嫌隙,皆因为夫人。”
男人灼烫的手指,让我窘迫不已。而他看到我脸颊飞红的模样,笑得更加放肆:“果然,果然,别说蔡侯觊觎夫人美色,妄想一亲芳泽,就连孤今日一见,也不免对夫人心驰荡漾呢。”
那双不安分的手,从我的颈间游离到我的肩头。
我再也受不住楚王的轻薄,求助似的看向子启。子启却只温和地笑着,既无一个国君应有的威严,也无夫君该有的担当。
就像今天一样。
楚王战甲铮铮,如战神般向我走来。而子启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似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
我咬牙捡起一把剑,控诉那倨傲的男人:“几天前,王上还与我们把酒言欢,赵国子民纷纷跪拜您,称颂您的功德,您也说,要与赵国世代为亲!”
“可孤不稀罕万人称颂,”那人嘴角上扬,势在必得地说,“孤只要你。”
我突然仰天大笑,将剑锋反转,指向自己。几年前,我被蔡侯轻薄,挑起了蔡、赵两国的战事。如今又因一支惊鸿舞,招来了灭国之灾。可笑啊可笑,我有什么资格抱怨子启的懦弱?红颜祸水,一切祸端都因我而起,而今,也到了我以死谢国的时候……
“当!”
一柄长戟挑落利剑,楚王紧揽住我的腰肢,愠怒地看着我。
“你竟敢死?”他手上用力,将我勒得生疼,“你以为自己死了,赵国子民就有命可活?”
话音一落,只见他举起长戟,直抵子启的咽喉。
“小慈,小慈!”子启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地看着我。宫人们也哭喊着我的名字,求我让楚王留住他们的性命。
“夫人,皇城外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头上可都架着一把刀啊!”
宫人们纷纷朝我叩首。
“夫人,求您了,我们家虎子才十岁……”
“就算奴才们命如草芥,夫人忍心看着赵侯被杀死吗?”
人人都恳求着我,提醒着我,天平的那一边是江山社稷和子启的命。相比之下,我的性命和贞洁,是那么那么的轻。
我扔下剑,浑浑噩噩地走了几步,跌落在楚王的怀抱中。死,何其容易,而活着,多么艰难!
他笑了,那笑容是多么可恶。初见时,我就知道,楚王是最霸道的猎人,而我终于成了他的猎物,心甘情愿,无处可逃。
因楚王萧鸾贪恋美色,赵国被灭,赵侯被俘,秦慈夫人被收入楚国后宫。
华夏大地,又该掀起一番新的议论了。
(二)我发誓,不再对他讲一句话
从踏入楚王宫的那天起,我就发誓,再也不跟萧鸾说一句话。
洞房花烛夜,他亲吻我肩膀上桃花状的胎记,让我忍不住轻颤。萧鸾满意地笑了,他抚弄我嘴唇上的胭脂,问我在想什么。而我闭眼不答,心中是天边的明月,是我的子启。
萧鸾信守诺言,让子启当了一名守门小吏。宫女们对我说,她们出宫时还能见到昔日旧主。可惜我没有这种福气,萧鸾必定万分小心,阻止我见到子启。
但我的心还跟子启在一处,哪怕像太阳和明月永不相见,也与他在一处。
我没有跟萧鸾说过一句话,即使偶尔跟宫婢们谈笑,一见他来了,也马上收起笑容。
“夫人对王上真是狠心。”从赵国带来的宫女们,最后都忍不住替他说好话,“王上多么宠爱夫人啊,日日过问您的起居。城外的那片桃花林,不就是王上特地为夫人种的吗?他说您在花下起舞的样子,最好看了……”
城外的桃花,的确很好看。
有一日经过,我忍不住轻卷罗袖,在林下起舞。心中藏满了国破家亡之痛,脚步便十分激越,引得枝头的桃花纷纷落下,凌乱如琼英之雨。
直到片片桃花的尽头,出现了一双凌厉狭长的眼睛。
萧鸾乘车经过时,掀开了帘幕,遥遥地看着我。
被那双凌厉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心里越发紧张,竟然不慎扭伤了脚踝,只能被迫停下。
该死,这人一个眼神,就能让我乱了方寸吗?
我倚在树下,微微喘着粗气。萧鸾快步走来,将我打横抱起。我被他霸道的气息紧紧包围着,只听他心疼地问:“小慈,疼不疼?”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也不说一句话。
“你还是抗拒着孤,与孤隔着心啊。”他分明有些伤心,却还是温柔地哄我,“刚才那支舞真美。等你什么时候敞开心扉,再给孤跳一次舞,好不好?”
他低声下气讨好的语调,让我内心有一丝松动。但这种异样的情绪转瞬即逝,我终究还是沉默着被他抱上车辇,徒留一地寂静残红。
经过城门时,恰有一阵风吹来,吹开身旁的帘幕。于是在春日暖风中,一个衣着朴素的人看到了我的侧脸。
他一愣,接着疯狂地朝我跑来。可车行得太快,而那人的脚步太过单薄,他越追越远,越追越无力,终于跌倒在地上,再也看不见了。
我紧紧地捂住嘴唇,咽下一声惊呼。子启,子启!他变得更加瘦弱,由一国之君沦落到守门小吏,浮萍一般受尽了屈辱,就连见我一面,都不能……
“不许哭!”
萧鸾紧紧地皱着眉头,烦躁地抓住我的手腕。我闭着眼睛,泪水滴在他的手腕上,氛围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小慈不哭。”见我流泪,萧鸾又心软了,将我抱在怀中轻哄着。忽然,车外传来一阵议论声:“刚才随着车辇跑的,是赵侯吗?瞧那模样,多么惨!”
“正是他。老小儿便是赵国旧民,我们国家是因为秦慈夫人才落得如此地步,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如今,秦慈夫人又攀上了楚王高枝,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怎么不去死?!”
她怎么不去死?!
我惊叫一声,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是啊,在楚王宫中,我也经常听到这样的议论。“秦慈夫人日日故作清高的模样,是在吊楚王的胃口吧!”
“服侍两位君主的女人,有什么贞洁可言?若真的怀念故主,她怎么不为赵国而死?”
……
赵国国破的那一天,也是这些人长跪不起,求我委身于楚王,让楚王饶他们一命。
当时我就该知道,自己已站在了峭壁之上,若敢任性去死,千万人将为我陪葬,即使苟且活着,也永远是赵国的罪人。
(三)难道你宁愿死,也不愿解释一句?
第二天,我正在玉寿宫抚琴,一个满脸鲜血的宫女,哭喊着向我跑来。
我赶忙从琴案前站起来,万分惊恐地看着她。那宫女猛扑向我,狠狠地揪住我的衣襟,她“呜啦呜啦”地叫着,惊怒万分,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被人生生拔去了舌头。
“夫人受惊了,快保护夫人!”宫女们纷纷围过来,将那少女推了出去。我愣愣地看着指尖的鲜血,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们支支吾吾,不肯对我说实话。我气急了,将琴狠狠地摔在地上:“说!”
“是王上。”年纪较小的宫女吓哭了,抽噎着说,“王上把那些议论过夫人的人的舌……舌头,都被拔了……”
宫女们神色躲闪,战战兢兢地看着我。是啊,她们应当怕我,我一皱眉,随侍的宫人就要遭殃,我哭一声,百十个人一夜便没了舌头。
萧鸾,萧鸾啊!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宫门,站在湖边吹凉风。哭?我不该哭,我不该有任何情绪,否则会成为萧鸾处罚他人的理由。
忽然,我听到一阵哭声。
谁在哭呢?好像是个孩子。侍卫们纷纷跑来,大声喊着:“公子落水了,快去通知王上!”
混乱中,庄美人突然向我扑来,疯狂地将我推在地上:“你为什么要推瑾儿下水?为什么把我的儿子推下水?!”
萧鸾很快来了。
幸亏是虚惊一场,公子瑾被救上岸,有大批医官为他诊治。庄美人却不依不饶,哭诉着我将她儿子推下水的恶行。
我不愿理会这低劣的栽赃,没想到许多侍卫也纷纷指证,说看见我将公子推到了湖里。
原来如此,因萧鸾对我超乎寻常的执着,庄美人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于是设了今日之局。
萧鸾只有瑾这一个孩子,一直对他宝贝非常。我能感觉到,他正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那你说,小慈为何要这么做?”
庄美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秦慈恨王上,所以拿瑾儿出气!若瑾儿死了,王上岂非后继无人?”
好一条狠毒的理由。
“是这样吗?”萧鸾缓缓蹲下身,粗糙的指腹摩擦着我的脸庞,“小慈,你跟孤说实话,只要你说,孤就不信他们。”
萧鸾的眼睛映着水色,流动着浅浅的悲哀。我突然明白,萧鸾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只是想让我跟他说一句话。
我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沉默。
萧鸾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怒气仿佛炼狱之火,将我整个人燃烧殆尽。
“秦慈,你宁肯死,都不愿意跟孤说一句话?!好啊,好啊,那孤就成全你!”他猛地拔出佩剑,抵住我的咽喉,而四周的侍卫噤若寒蝉,庄美人的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
只在这一瞬间!
萧鸾反转剑尖,狠狠地刺向庄美人的腹部。
“拿孤的孩子争宠,你犯了大忌。”
萧鸾决然转身,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将带血的剑指向做伪证的侍卫,嘴角泛起一阵阵凉薄的笑意:“尔等欺君之行,又该当何罪?”
君王一怒,流血千里。侍卫们面如土色,纷纷拔刀自裁。而我在这猩红的夜色中,猝然晕了过去。
(四)秦慈,你敢迈出这玉寿宫!
我仿佛是一艘无依的小船,漂浮在无尽的长河之中。我情愿就此死去,却听到有人一声声唤着我,小慈,小慈。
我醒过来时,正对上萧鸾欣喜的眼睛。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狂喜,仿佛将之前的冲突都遗忘殆尽。
“我们有孩子了!”他迫不及待地说,“太医诊断,你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孩子?
我无声地咀嚼这两个字,甜蜜中带着一点儿酸涩。
时间一点点推移,萧鸾全心期待着这个孩子,将触摸胎动当成一大乐趣。
“这孩子喜欢我,是不是?”他骄傲地俯在我的肚子上,胡碴贴着我柔软的寝衣,“我在的时候,他总是动得频繁些。”
我在心中“嗯”了一声,倏然懂了,什么叫“硬汉的温柔”。
孩子成为我跟萧鸾的联结,虽然我仍不愿对他讲话,但有些东西,的确在悄悄改变。
可惜……这样的联结,不久又被生生斩断。
孩子出生前,萧鸾举办了一场夜宴。那一夜月色如银,我与他穿着一龙一凤的蟠纹紫衣,仿佛是一对甜蜜的爱侣。
或许是玉寿宫的装饰太过奢华,我竟在明亮的灯烛间,看见子启缓步走来。他和蔡侯穿着侍卫的布衫,拱手朝萧鸾一拜:“罪子,拜见王上。”
并不是梦,子启,真的站在了大殿上。
萧鸾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今日家宴,孤未请赵侯列席。”
我瞬间屏住呼吸,只听子启说:“是罪子恳请令尹,令尹许我们来的。”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无限寥落地说,“恭喜王上,喜获麟儿。”
萧鸾向来自大高傲,见子启摆出这样低的姿态,又生出两分得胜者的骄狂。
“呵,此胎无论男女,孤都喜欢。”他宠溺地摸摸我的肚子,大意地说,“既然来了,不妨喝一杯酒。毕竟不久前,孤还跟赵侯、蔡侯把酒言欢过的。”
于是,蔡侯走在前面,子启跟在他的后头。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蔡侯掏出一把短剑,狠狠地向萧鸾刺去。
宫女们四下奔逃,尖叫着:“蔡侯、赵侯行刺王上!”
萧鸾愤而起身,出手挡住剑锋:“赵侯和蔡侯不是势不两立吗?怎么,为了对付孤,竟然不计前嫌,联起手来了?”
十余个侍卫抽出刀剑,护在蔡侯和子启身边。萧鸾见状,又露出三分讽刺的笑:“连孤的人也被策反了不少,为了布这个局,你们实在是费尽心机啊!”
蔡侯的眼睛泛起血丝,招招逼向萧鸾的要害。子启却无心恋战,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宫门外跑。
“把萧鸾交给蔡侯对付吧。小慈,今天我来,并非要复国,只想带你走。”青年的脸色如此苍白,在这之前,他连一只鸡都不敢杀。鲜血溅在他的布衣上,所有的拦路人,都成为他剑下冤魂。子启,他受了多少苦,才变成如此杀伐的模样?
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宫门,却听到身后传来野兽般的嘶吼:“秦慈,你敢,你敢迈出玉寿宫门试试!”
我充满惊悸地回头,只见蔡侯正举着一把剑,生生刺向萧鸾的臂膀。而恰在此时,腹中的胎儿,重重地踢了我一脚。
萧鸾双目赤红,鲜血从他的嘴角滴落,如灿烂到极致的桃花。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可嘴里不断重复着:“秦慈,你敢,你敢离开我试试……”
这是我摆脱萧鸾的唯一机会,可我在原地一动也不曾动,直到楚国援军赶来,直到子启被俘,直到萧鸾带着一抹安心的笑容,静静闭上眼睛。
(五)只有萧鸾,最爱血的味道
“小慈明明唤了的……”
新生的婴儿,安静地在我怀里恬睡。他的父亲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小慈生熊恽时,真真切切地唤了我的名字。”
宫人们见他心情好,便大胆地打趣他两句:“王上真听见了?小公子出生时,您还在承玺宫昏睡着呢,难道夫人的声音传得那么远?”
萧鸾老脸不红,继续瞎说:“那是当然。小慈好不容易对孤说一句话,孤就是死透了,也要再活过来听一听。”
我甩给萧鸾一个白眼,继续哄怀里的恽儿。儿子的出生,冲淡了萧鸾的仇恨,他甚至答应我不杀子启,以免折损恽儿的福泽。
因为受惊早产,恽儿的身体十分娇弱。我通常要哄他好几次,他才肯乖乖安睡。这一夜风雨如晦,恽儿也被雷声惊扰,不停地哭闹。我被孩子哭得烦躁不已,终于将他交给乳母,自己去偏殿沉睡。
于是,在这骤雨敲窗的暗夜,我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总有孩子的哭声,我开始以为是恽儿在哭,找来找去,却不见孩子的踪影。
“小慈,我拼了命来找你,你为何不肯跟我走?”那哭声渐渐清晰起来,在一团迷雾中,我终于寻到子启瘦弱的身影。他如鬼魅一般行走,幽怨地控诉我的罪行:“你不肯走,是不是因为……你爱上了萧鸾?”
我费力地张开嘴,想为自己辩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子启笑着,他的眼泪化成了血水,凄艳地滚落:“小慈既然爱萧鸾,就好好守着他吧。这世间容不下我,我也永远不再回来……”
“不!”
我挣扎着惊醒,嗅到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我突然止不住颤抖,顺着这淡淡的血腥,赤脚跑到了恽儿的房间:“萧鸾呢?他是不是刚走?”
乳母小声地说:“是啊。禁军首领入宫禀报,奴婢只听到几句‘赵侯’‘尸体拉出城外’,王上一杯茶都没喝完,便匆匆跟他走了。”
赵侯,尸体!我颤抖地蹲下来,发出一阵绝望的尖叫。
一夜风雨,天人永隔!刚才的梦,是子启对我的最后一丝怨念,如今的他……定已死在了萧鸾的刀下。
我冲到了承玺宫,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甩了萧鸾一个耳光。
“啪!”
萧鸾一点儿都不惊讶,他低声说:“孤曾答应过你,留下赵侯的性命。但楚国的士卿、大臣,却不允许孤这样做。”
他突然笑了,又一次展现出令人讨厌的骄狂:“而且,赵侯不死,孤会嫉妒啊……虽然小慈在宫变时抛弃了赵侯,为孤留在了玉寿宫,可孤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呢……”
我突然感到一阵头痛,有一个残酷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狞笑:秦慈,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一切灾难是因谁而起吗?是你,对楚王的宠爱产生贪恋,是你,耽误了子启逃生的机会。萧鸾固然残忍,但你,难道不是他的帮凶吗?
狂风伴着大雨,侵袭了整个承玺宫。泪水和雨水交融后,谁也不知我曾哭过。
(六)秦慈,你不配为人母亲
宫人们说,萧鸾对我的恩宠更甚从前。比如,恽儿尚在襁褓中就被封为太子;比如,我迅速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但他们并不知道,萧鸾和我,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微妙的相处模式。我们共处一室,却没有任何言语交谈。就连恽儿的哭声,也无法触动我身为母亲的心。
霸道骄傲的萧鸾,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好我。城外的桃花开了,他便亲自摘来,插在我的梳妆台前;新酿的花露,我多吃了两口,他便重重赏了尚食司的厨娘;我每日都会看到他的笑脸,看他彩衣娱亲,卖力逗弄着恽儿……然而桃花落尽之时,萧鸾的恩宠也迅速凋零,因为我,差点儿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那夜,又是一场风雨来袭,恽儿额头滚烫,在我怀里不停地啼哭。我不为他宣医官,任凭高烧折磨着他幼小的身躯,身旁一碗堕胎药,还冒着丝丝热气。
或许我是疯了吧,竟想与孩子们一同死去,让萧鸾输得干干净净。
因我不许乳母进殿,旁人听不见恽儿的哭声。可我没想到,萧鸾提前结束了政事。他推开殿门,湿漉漉的靴子踏在毛毯上:“太子在哭,你们都听不见吗?”
接着他便看到了,被憋得小脸通红的恽儿和碗里残留着药渣,而我双颊酡红,尽显病弱妖异之态。
他倒抽一口凉气,指尖开始颤抖,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医……医官,快给孤宣医官!”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床上拖下来,大吼道,“快来救孤的孩儿!”
堕胎药喝下不久,还没有发挥效力。恽儿的病经过连夜医治,也渐渐稳定下来。萧鸾丢下一句话,便抱着恽儿离开了玉寿宫。
他说:“秦慈,若不是你怀着身孕,孤一定赐一杯毒酒给你,遂了你求死的心愿。秦慈,你不配为人妻子,更不配为人母亲!”
在那一刻,我将自己与萧鸾的情分,耗到了尽头。
那日所为,与其说怨恨萧鸾,其实是在折磨自己。我破坏安稳的生活,是为了惩罚自己宫变时的迟疑。子启他,是因我而死。
两段畸形的感情,终于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我不敢活得太轻松,要用无尽的痛苦,来祭奠子启的亡灵。
玉寿宫的灯光,再也没有以往的富丽辉煌。宫人们私下议论,说萧鸾宠有了新的美人。
我曾登上高台,看他们追逐嬉闹的样子。萧鸾蒙着眼睛,孟浪地跟美人玩捉迷藏。他跑偏了,李美人便走近撩拨两下,撩着撩着,就笑倒在他的怀里。
他们调情的场景,我平日还能躲开,当萧鸾举办的大宴时,我是躲不掉的。
我坐在殿尾,看着李美人妙语连连,将萧鸾哄得开怀大笑。恽儿在他们的面前乱爬,时不时被人抱起来,逗他叫李美人“母亲”。萧鸾对我最狠的惩罚,就是将恽儿抱离了我的身边。他说我不配为人妻子,更不配当他儿子的母亲。
“听闻秦慈夫人酿的桃花酒,是郢都一绝。”李美人的声音酥媚,她甜甜地说,“恽儿太黏臣妾,平时都抽不开身,今日夜宴,正好跟夫人讨教这桃花酿的做法。”
听她提起恽儿,我的心猝然一痛。却听萧鸾冷笑着说:“美人问也是白问,有孤在场,秦慈夫人不会开口说话的。”
李美人低呼一声:“王上如此英勇伟岸的男子,要是我呀,才舍不得呢!不过夫人也非一般女子,听说差点儿让恽儿高烧死去……”
那雀鸟一样的声音,扰得我心烦,赶忙用眼神示意宫女,让她回宫取一坛桃花酿来。
那酒泛着淡淡的红色,开坛之后,桃花的清香溢满整个宫殿。李美人嬉笑着盛里一杯,作势要喂萧鸾,一转手,又淘气地灌入自己的口中。
“哎呀!”她突然低呼一声,失手打翻铜鼎,“这酒……”
美人的嘴角蜿蜒出一道鲜红血色,她哭哭啼啼道:“这酒有毒!妾刚才差点儿拿它喂了王上……秦慈夫人是恨妾得宠吗?还是仍然对王上不满意呢?”
李美人饮酒不多,很快被送去医治。我凉凉地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只见她举起刚拿的桃花酒,决绝地饮下。
拙劣的栽赃,又一次在我眼前上演。不同的是,这次我想出声辩解,面对着萧鸾阴鸷的脸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萧鸾大步走到我面前,一脚踢翻我的桌案。他一定看穿了李美人的伎俩,却乐得借此折磨我。
楚王一字一顿地说:“罪妃秦慈,幽禁于玉寿宫。待孩子出生后,再行处置。”
(七)这是你的爹爹,他脾气很坏,却是世间难得的英雄
敖儿生在一个落雪的冬夜,玉寿宫因炭火短缺,宫殿冰冷似寒铁。我死死地咬着牙关,鲜血浸透了绣满鸾凤的锦被:“去找医官来,不,去找王上来!”
萧鸾,每当我快失去力气时,就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定要平安生下他的孩儿!这个信念帮我撑过黑夜,在黎明破晓时,终于听见了一声啼哭。
身边仍然没有医官,是贴身宫女帮我剪开脐带,让我把敖儿抱在怀里轻哄。正午时,孩子出生的消息才传到承玺宫,萧鸾带着嫔妃、侍卫们浩浩荡荡地来了。
“这孩子眉眼俊俏,最像皇上了。”
“哎呀,看那小嘴嘟着,真可爱啊!”
孤零零出生的孩子,突然成为每个人的掌上明珠。襁褓在香风四溢的怀抱里轮转着,宫女悄声提醒我:“听闻王上要把小公子抱走,交给别的美人抚养。但他思量再三,还没有决定人选。所以美人们才争先恐后地夸赞,表达对小公子的喜爱……”
不!
我已没有了恽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我死死地抓着萧鸾的衣角,拼命地摇头。他面无表情地蹲下来,用手抹去我肆虐的泪水:“秦慈,你要做什么?”
我瞧了一眼敖儿,又哀求地看着萧鸾。
萧鸾捏住我的下巴,用尽多年的积怨朝我吼:“跟孤说,你到底要什么!”
我拼命地张嘴,却只能发出抽气的声音。来到楚王宫后,我对嫔妃有礼,与宫人交谈,但执意没对萧鸾说过一句话。等到真想说的时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长期的误会,让萧鸾并未察觉我内心的挣扎。他大笑一声,道:“事到如今,你仍不肯对孤讲话吗?你到底把孤当做什么,是掠取你贞洁的强盗,还是你的奇耻大辱?”
“秦慈,你跟孤说一个字,说什么都行!”
我不是不愿开口,而是讲不出啊!
这是我跟萧鸾最激烈的对峙,在他疲倦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最深的失落和妥协。
最后,他叹气认输:“罢了,孩子就留给你抚养。巴人进犯,孤近日要出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秦慈,各自珍重吧。
医官说我的病症很奇怪,与旁人能正常交流,偏在面对萧鸾时,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许是夫人心切,才无法与王上交谈。”他劝我,“夫人多与王上多多亲近,这病自然就好了。”
然而我并无机会与萧鸾亲近。
萧鸾很快就出征了,听说他临行前事务繁忙,我在月子里大病一场,竟无机会瞧上一瞧。
病好后,我在玉寿宫内挂了一幅他的画像。我日日对着画像练习讲话,也常对牙牙学语的敖儿说,这是你的爹爹,他的长相有点儿凶,脾气也很坏,却是个南征北战的英雄。
敖儿的出生,萧鸾的出征,使我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我日日对画像倾吐着思念,等冰雪消融了,就来到城外的桃花林,等待着桃花开放。
人们常说,桃花是轻薄无情的花朵,我却觉得那花瓣里,蕴藏着一股坚强的韧气。或许我就是萧鸾种下的一株桃树,被他浇灌,受他纵容。他满心希望我开出一树繁花,可我任性地沉睡着,蹉跎了一春又一春。
而今,我要在他亲手种植的桃花林中,安静地等他回来。
(八)终此一生,我都没能对他说一句话
萧鸾一战大败,又在湫地染上伤寒,等回到郢都时,他已病得很深。
李美人、顾美人、恽儿……一堆堆人涌入王上的寝宫,大小闲杂的人,先后见到了病重的萧鸾,除了我。
我抱着敖儿守在承玺宫外,等待萧鸾的传召。守卫们却说:“秦慈夫人不得入殿。”
我一愣,问道:“为何?”
“王上与夫人感情不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听闻之前的夜宴,夫人还想害王上的命……王上命在旦夕,奴才怎敢让您见他!”他一脸戒备,又将长戟向前举了半尺,紧紧地提防着我。
敖儿受了惊吓,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爹爹”。李美人终于被惊动了,她缓步走出大殿,倨傲地问:“是谁在门外吵嚷?”
守卫答:“秦慈夫人与小公子,要来见王上。”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低声哀求:“美人来得正巧,傲儿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爹爹,求美人放我们母子进去……”
李美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有王上的传召,任何闲人都不准入宫。”她轻哼一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慢悠悠地补充道,“如今王上神智不清,怕是再也不能传召什么人了。他刚才还在说着胡话,要去看城外的桃花呢!”
秋天,哪里有桃花呢?
我想仍痴守在门外,李美人却连守望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不耐烦地吩咐守卫:“我的话还不清楚吗?还不快把闲杂人等赶出去?”
“等等……把小公子留下。”她一把将我推下玉阶,夺过我怀中的孩子,“兴许王上醒了,还来得及再看小公子一眼。”
这话带着浓浓的不祥,终于吓退了我。
桃花,萧鸾要看桃花……我跌跌撞撞地奔回玉寿宫,翻出舞衣,又将深藏的桃花酒打开,通通倒在了自己身上。
桃花的香气蔓延开来,配上粉色的轻纱舞衣,让我真如一株盛开的桃花。从前萧鸾爱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他为我种了一片桃林,期盼看我在花下起舞,可我蹉跎了千百个日夜,直到花落人去,不可挽回。
桃花灼灼,其叶蓁蓁。
我遇良人,不可言之。
朝夕将逝,叶落纷纷。
我遇良人,未与之言。
……
我回到承玺宫的宫门外,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砂石磨破足底,我感觉不到疼痛,狂风摧折身体,我感觉不到饥寒。宫人们纷纷议论,说秦慈夫人疯了。但我不管这些,只管守住我的心。
直到第十天,承玺宫终于传来口谕,萧鸾要召见我。
“这几日,李美人都是笑着走出承玺宫的,王上是否好些了?”我边走边问令官。那令官阴阴地笑了一声:“李美人即将成为后宫之主,人人都争着巴结她。至于王上……忧思过度,身如败絮,就像落下的叶子,夫人见过它们再长回树上吗?”
我打了个冷战,不敢再问。
承玺宫的烛光也暗淡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萧鸾不复霸道的模样,他看到我来,气若游丝地一笑:“孤一定要召你来,秦慈,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孤觉得你会高兴。看到孤快死了,说不定还会快乐得笑一笑。”萧鸾自嘲地说,“孤夺走你的贞洁,杀了你的爱人……你,很恨孤吧?”
我突然意识到,萧鸾还在误解,以为我对仇恨无法释怀。他说:“多希望你骂孤,痛痛快快地跟孤吵架……可是秦慈,你漠视孤,孤慢慢也恨上了你!恨不得不认识你,恨不得,从来都不曾爱你!”
不是这样的!我哭着摇头。秦慈,快告诉他你爱他呀!快扑到他怀里,求他别走呀……
但萧鸾没给我这个机会,他落寞地笑着,喷出一大口鲜血,瞬间染红了我的舞衣。
内侍们扑上来,叫道:“王上不好了,快宣医官,快叫令尹大人和李美人来!”
承玺殿乱作一团,群臣和众妃随后赶到,混乱之中,有人将我抡倒在地:“妖妇!秦慈夫人,你真是要把王上逼死才开心!”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小声唤着萧鸾的名字:“萧鸾,你快起来呀。”
腮边一片冰凉,我突然想起,萧鸾曾有一句戏言,他说自己很想听我说一句话,哪怕是真的死透了,也要再活过来。
“快起来!咱们去城外看桃花了。”
“你不是喜欢桃花酒吗?别睡了,我跟你一起喝还不行吗?”
然而萧鸾这个混蛋,并没有信守诺言。秋叶落尽了,承玺殿的哭声惊破苍穹,只听宦官用沙哑的、刻意拉长的声音宣告–
“楚王–殡天了–”
图/初心 文/高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