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傅雷家书》是我的枕边书。
名为家书,收录的不外是翻译家傅雷与钢琴家傅聪父子二人的通信。那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父亲在上海,儿子在欧洲,隔山隔海。在那个打电话不方便且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书信是亲友间分享生活、互相慰藉的唯一方法。
起初,我是因为傅聪,而非他的父亲傅雷,拿起这本书来看。当时我在学琴,常常听老师说:“钢琴弹得好,不仅要技巧出众,还要有感情。你看,为什么傅聪弹肖邦弹得好,就是因为动了感情。”那时候年纪小,并不知道所谓的“有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去看看《傅雷家書》吧。”老师对我说。
初读这本书,觉得父亲有些唠叨,每封信都写得很长,且事无巨细,从感冒吃什么药,到去哪儿看戏、和谁聊天,再到翻译巴尔扎克时遇到的困惑,都一股脑儿地倾吐在纸面上。如今想来,当年的傅雷一定倍感孤独,不然也不会攒下那么多心里话,非要写给千里之外的儿子看。正如傅雷在某次去信中写道——
长篇累牍地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闲聊),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
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
可惜,当年的我,只看到信中的唠叨,却不曾见到那些关于艺术和文学的智识上的碰撞。
再一次拿起《傅雷家书》,已是大学二年级。重读数十年前的两地书,竟找到不少意味深长、欲言又止的段落。父子二人的性情,也借由那些看似无关宏旨的细琐文字,呈现在我眼前。
通常,人们提及《傅雷家书》,想到的总是傅雷与傅聪二人间的通信往来,殊不知,傅雷的次子傅敏同样才智出众,对于文学和艺术的见解并不逊于哥哥。傅敏名气不如哥哥傅聪大,一则因为傅聪是生活在镁光灯下的钢琴家,二来也因为傅敏天性内敛含蓄——少有人知道傅雷还有一个儿子,在北京一所中学里当了一辈子英语老师。
其实,旁人没必要觉得傅敏少了些父爱,也无须说什么傅雷偏爱傅聪的话。因为性格相近的人,总是能相互吸引。傅敏的温和,想来是遗传自母亲;傅聪的倔强与清高,则完全从父亲那里承袭而来。
若干年前,傅聪在香港举办独奏音乐会,我采访他时问及书中一处情节:傅聪19岁的时候,某次与父亲谈到贝多芬哪一首小提琴奏鸣曲更重要这个问题,谈着谈着两人竟争论起来,傅聪甚至气得离家出走了一个多月。80岁的傅聪仍记得那件事,说:“我和我爸爸都是性格很强的人。”的确,如果不是因为性格倔强、不愿从众,傅雷不会早早地与妻子双双弃世,傅聪也不会在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后数十年不返乡。
《傅雷家书》中,父亲时常对儿子谈及艺术家与艺术品,不吝赞美,也不忌批评。傅雷身为文艺批评家,本是对事不对人,但若教心眼小的人听了去,难免觉得不忿。那次采访中,傅聪的一句话给我留下的印象颇深,他说父亲傅雷一辈子怀抱赤子之心,只是,有时候我们自以为的真诚、洒脱,却往往成了他人指摘乃至抨击的把柄。在《傅雷家书》中,父亲曾与儿子谈及说话的技巧,提到两点:“注意以后说话,千万不要太主观,千万不要有说服人的态度,这是最犯忌的。因为即便你说的对,但是给人的印象觉得你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好像天下只有你看得清、看得准,理由都是你的;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好辩,不论大小,都要辨,这也是犯忌的。希望你先对这两个毛病,时加警惕,随时改掉。”
如今回看傅雷的生平,我们不难发现,他并没有做到不主观,也没能改掉好辩的习惯,他告诫儿子的两个所谓大毛病,自己一个也没能躲开。表面上看,傅雷是想借书信与傅聪讨论弹琴的技巧与做人的原则,实际上,那些寄去远方的书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傅雷本人的日记吧。只是,他一辈子也没能违拗了自己的性情。
我想,清高倔强的对立面未见得是左右逢源。傅雷不希望傅聪太倔强、太脱俗,也不希望他放弃自己的立场和应有的原则。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是翻译家父亲赠予儿子的做人信条。
最近,我重温《傅雷家书》,对于书中品评艺术或评价艺术家的段落少了些好奇,对于那些做人的道理,在认知与理解上又加深了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终会远去,长大后的我们,面对纷纭繁杂的世事,如何应对,又如何自处?或许,我们能从这数十年前的父子对话中,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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