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瞎子”交了桃花运

 
“廖瞎子”交了桃花运
2017-12-11 16:55:42 /故事大全

孙丰深

一 六十六岁寿宴

“廖瞎子”,本名廖端午,是母亲在端午节这天的早晨生的他。从此,这世界上多了个叫端午的孩子。

廖端午六十六岁生日这天,在他鳏居的孝水县城石家胡同的一个四合院的南屋里,来了一家三口为他祝寿:他的女儿绿萼,女婿孟金城,外孙女小丹丹。从他们开来的黑色奥迪轿车的车牌上可以看出,他们是从北京远道而来。

两岁的丹丹不迭声地喊着姥爷,叫得廖端午眼里闪动着泪花。

中午,他们在梅香居饭庄吃饭的时候,女婿的手机响了。是他的工作单位打来的。说院里接到通知,两天后接待一个西欧代表团,由他负责接待。事情来得急,宴席结束后,孟金城匆匆告别岳父,独自一人驾车返回北京。

廖端午多年独居,不修边幅,家里也埋汰得厉害。三间小屋塞得满满的。橱子里,书架上,桌子上,床上,到处摆着他的心血——形态各异的陶瓷色釉的瓶瓶罐罐。因为他知道女儿一家要来,已提前两天到孝水城最好的颜山宾馆定了个房间,准备让女儿一家人住。

傍晚,廖端午对绿萼说:“你们大老远过来给我祝寿,又忙了大半天,你和丹丹早点到宾馆休息去吧。赶明日,我和你们去蒲家庄的蒲松龄故居和聊斋园看看,政府花钱将那里修缮一新,新添了一尊蒲松龄倚案读书的瓷塑,他穿的长衫便是用了我早些年研制的浅蓝釉呢!”

绿萼一喜:“那明天咱一定得去看看。不过,爸爸,宾馆你去退了吧,我和丹丹不去。我把东间的床收拾一下,俺娘儿俩睡在那里便挺好。”

小丹丹也嚷道:“不去,不去,俺要和姥爷一起睡。”

廖端午难为情地说:“绿萼,家里太埋汰了,你们在外边干净惯了,住这样的屋子不得劲儿。”

绿萼笑笑说:“哪里也比不上自己的家好。”

入夜,绿萼和小丹丹睡在东间的小床上。大概是累了,娘兒俩很快就睡着了。住在西间的廖端午没有睡,他整理了一会儿自己新近写就的《孔雀蓝绿釉的艺术特色》的文稿,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东间,悄悄地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像老房东查铺一样,看看已经睡熟的女儿,又看看喃喃说着梦话的外孙女。仔细地看着小丹丹,把她露在外面的小胖胳膊塞到被子里,嘴里嘟囔了句:“和绿萼小时候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廖端午躺在床上,许久没有入睡。他回想起他这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回想起他和绿萼母亲周丽丽之间的往事。

二 别有一番滋味

1980年秋,廖端午从江西陶瓷学院毕业,分配到北方小城的孝水美术陶瓷厂。厂领导把他分配到厂科研所,所里又把他分配到专门研制孔雀蓝绿釉窑变项目的科研小组。小组里加上他一共三个人,组长冯师傅是个几辈子干这一行当的陶瓷世家子弟。另一个组员韩干是个早他一年进厂的本省一所陶瓷技校的毕业生。

这个科研项目已经进行了两年,一直没有试验成功。廖端午是陶瓷学院的高材生。分配到这个科研小组后,他天天在冯师傅絮絮叨叨的指挥下,和韩干把瓶瓶罐罐里的各种矿物质颜料先磨成细粉再和成泥浆,然后再把泥浆涂挂到陶瓷坯胎上进窑烧制。然后又冒着大窑里的高温把烧成的陶瓷器皿搬出窑外,查看、分析、研究釉色釉面。韩干嫌这里枯燥乏味,找厂领导另分配了工作,但廖端午却乐在其中。冯师傅也慢慢喜欢上这个一口南方口音、视力极为不准的徒弟。

秋去冬来。当他看到这些泥浆经过大窑几千度火焰的熔炼,变成了各种颜色的釉面时,他都会沉浸其中。一年以后,他研制的一个原料配方,烧制出了窑变孔雀蓝绿釉,产品从色泽到窑变效果俱佳。廖端午一鸣惊人,这项研究成果评上了省级科研成果一等奖。厂里立即赶制了一批和明朝那只卷缸一样尺寸的卷缸投入到全国和东南亚市场,备受喜爱。在华人华侨居多的国家,这仿制的窑变孔雀蓝绿釉卷缸到了一件难求的地步。廖端午救活了这个举步维艰的厂子,他也被提拔为厂科研所所长。

廖端午在工作上风樯阵马,自然十分得意,但他自己却有个难题——他的婚姻大事。一难是他毕业时已经整三十岁,又来厂里一年了,迈进了三十一岁的门坎。在那个年代算是个大龄青年了。二难是他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胡茬子老长也不刮,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大。又加上他高度近视,戴的那副眼镜的镜片圈圈套圈圈,看人时都要凑到人脸上。调皮的小伙子姑娘开始在背后叫他“廖瞎子”,后来有些对他不恭的人当着面也叫他“廖瞎子”了。三难是美术陶瓷厂是个由公私合营合并改制的国营工厂,当地人居多,有的一家三代在厂里工作。南方人说话口音、生活习惯都与北方人不同,因此,厂里年轻女工不少,但愿意下嫁于他的寥寥无几。有些姑娘见到他一口一个“廖瞎子”的叫着,和他开着玩笑,但一提到嫁给他就变了脸。自身条件一般的女工倒是愿意嫁给他,他又相不中人家。

他分配来美术陶瓷厂的第三年,突然就交了桃花运。

那是在他到益州市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他的同学叫肖来夏,两人同是九江人。他俩都是在他乡异地,虽然相隔远一些,但一年也相互走动几次。这次,比他小三岁的肖同窗新婚燕尔,特专信邀“廖瞎子”来热闹热闹。

这位肖同窗分配到东风机械厂后,因喜欢文字,常给厂广播站写稿子。有一次,他为车间的一个老技术员写稿子。这篇稿子把这个技术员的事迹写得很透,稿子经广播站播出后,感动了全厂干部职工。一炮打响,他被厂广播站的广播员王岚暗恋;厂领导将他从车间调到厂宣传科,两年后当了宣传科副科长。第三年,他同老厂长的千金,也就是那个厂广播员王岚喜结秦晋之好。

“廖瞎子”此次去益州,自然不能穿得邋邋遢遢,免得让肖同窗没有面子。他理了发,刮了胡子,又穿上了刚刚干洗过的一套浅灰色毛料西服,脚上穿的是一双闪着亮光的黑皮鞋,一副清爽的样子。在喜宴上,他被安排到二号桌。这一桌子,连他在内有三个是从江西来的同乡,其中一个已结了婚,这次是同新婚的娇娘一块来的。另一个是带了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未婚妻。只有他是“单帮”。还有三个是附近厂矿宣传部门的朋友。两个男的已近中年,另一个是楚楚动人的姑娘,同“廖瞎子”挨着座。

肖同窗和新娘子王岚过来敬酒时,特地介绍“廖瞎子”说:“我的这位老同学是从孝水来的,是美术陶瓷厂的技术大拿。请各位朋友多多关照。”又接着介绍那个姑娘,“我爱人的艺专同学,姓周名丽丽,是石油化工厂的文艺骨干,吹拉弹唱无所不精。”

席间,因是挨着座,“廖瞎子”和周丽丽自然说得多些。他对这位姑娘印象颇佳。席散之后,听着周丽丽笑吟吟地说着“再见”,“廖瞎子”感到有些恍惚,有些恋恋不舍。

他回到肖同窗安排的宾馆后,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在一个华丽的礼堂正举行婚礼。婚礼上,新郎不是肖同窗而成了他,新娘也不是王岚而成了周丽丽。只见周丽丽穿着一袭洁白的长裙,面若桃花,“廖瞎子”心旌荡漾地挎着她的柔臂在音乐声中缓缓向婚礼台走去。

梦醒之后,想到梦中那一幕,他自嘲地说:“想入非非了。”嘴里虽这样说,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三 天上掉下个

林妹妹

回到孝水后,“廖瞎子”又忙着搞他的色釉试验,和周丽丽的邂逅便慢慢地在心头散去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周丽丽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天,他正因为一种釉色试验失败而恼火,凶巴巴地训两个徒弟。他穿着臂肘已经磨破的蓝色工作服上满是泥浆,胡子也有几天不刮了。当周丽丽站在他面前时,廖端午显得有些尴尬。周丽丽倒十分坦然,吟吟一笑说:“忙着哪,大所长。”

临近中午,他请周丽丽到厂职工食堂吃了顿酥油饼和烩菜。歉意地说:“先凑合着吃点充饥吧,晚上好好宴请你。”实际上,他是有意地在显示自己的工作单位好,让周丽丽看看他单位的食堂饭菜怎么样。因为酥油饼和烩菜都是孝水有名的小吃。

周丽丽告诉他,她是带着厂里文艺宣传队到济南总厂汇报演出的。回厂时她拐了个弯,专程来孝水看看他。“廖瞎子”听了,心里像吃了瓣蜜橘一样甜滋滋的。

对于这个比廖端午小六岁的多才多艺的漂亮姑娘他不敢有什么奢望,他心里想,权当把她当个小妹妹样的朋友来交往吧,那样也是幸福的。想起他那天夜里的梦境,自责得一阵脸红。

下午,他请了半天假,陪她游了范公祠,还了半年前他在益州肖同窗的婚宴上酒后对周丽丽许的愿。

夕阳西沉,两人来到了他为周丽丽在颜山宾馆预订好的501房间稍事休息,又请她到楼下餐厅吃了顿正宗的孝水菜肴。也许是酒逢知己,两人都喝了不少。先是啤酒,后又喝了当地名酒文姜特酿。周丽丽喝醉了,他扶着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又扶她躺到床上,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说:“小周,你喝点茶水醒醒酒,好好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火车。”

他刚要起身时,周丽丽突然一把拉住他,嘴里说着醉话:“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廖大哥,再坐一会儿吧,你忍心撇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吗?”

半醉的“廖瞎子”尽管感到周丽丽说的是醉话,但还是受宠若惊。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难道说周丽丽对他有点儿意思?

想到这里,一种对周丽丽的感激之情,一种正常男人的冲动,使他挪不动腿了。

这时,周丽丽醉眼妩媚,主動投怀送抱,“廖瞎子”半推半就地和周丽丽搂在了一起。

第二天醒来,看到还在熟睡的周丽丽,他感到闯下大祸了,想一跑了之,但又感到不道德;留在这里,又感到无地自容。这时周丽丽醒了,她吃惊地看着自己半裸的身子,又看到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的“廖瞎子”,软声地说:“廖大哥,昨晚你没走?”

“廖瞎子”红着脸,没有说话。

周丽丽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一看手表说:“哟,快到时间了,不吃早饭了,赶火车吧。”说着提起白色小包,对“廖瞎子”回眸一笑。“廖瞎子”像个小听差样子跟在她身后往火车站赶。

快上车时,周丽丽说了几句话:“廖大哥,自打半年前认识了你,我心里就有了你。我这次来看你,就是想向你表白自己的心迹。咱俩昨晚都喝多了,做了出格的事,但这事不怨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

火车载着周丽丽东去,“廖瞎子”站在站台上半天没有动窝。回厂的路上,不会戏曲的他,嘴里突然冒出了一句戏剧的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四 女儿出生

“廖瞎子”在厂里是单身,自打他提为所长后,便住在科研所办公室的小套间里。有时来了精神头,他会倒腾一宿他的那些盛着各种釉色泥浆的坛坛罐罐。累了便在小套间的床上一躺。周丽丽回到益州后,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廖瞎子”,每次都是情意绵绵,关心着他的饮食起居、衣着冷暖。办公室里只有一部电话,如果周丽丽晚上打来,没有别人,感觉很尽兴,但有时她猛不丁的白天打来,办公室里正好又有别人,便感到不便了。那时BB机是时髦玩意,他特地花重金买了一个挂在腰上。在一千多人的美术陶瓷厂,他是第一个挂BB机的。而这个BB机的号码他只告诉了周丽丽。只要是BB机一响,他便知道是周丽丽传呼他。

三个月后,他和周丽丽的婚礼便在孝水城颜山宾馆大厅里隆重举行。结婚的日期是周丽丽提出来的。“廖瞎子”说有些仓促,结婚的东西有些准备不足。周丽丽却说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早结为宜。“廖瞎子”明白周丽丽说的“状况”指的是什么,立即又想到了501房间那一夜。在结婚时间上他完全听周丽丽的。他倾其几年积蓄,又找几个朋友借了些钱。决心要把婚礼办得像模像样,以对得起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

“廖瞎子”把这次婚礼看得太重了。他觉得这次婚礼,一是向别人宣布,他娶了个美若天仙的新娘;二是可以在厂子里为自己这个婚姻“老大难”平反。在婚礼上,那些初次见到周丽丽的人确实被她的美貌所惊倒。尤其是两个当初给“廖瞎子”介绍,而她们不愿意而一口回绝的姑娘,心里着实有些后悔。

因为“廖瞎子”是厂里技术大拿,厂领导破格为他准备了两间新房。但周丽丽婚后不常来孝水,她对“廖瞎子”说,你可以到益州来度周末,她在益州城有两间房子。新婚燕尔,“廖瞎子”便忙着周末下午赶火车去益州,星期一凌晨两点再坐一班夜车赶回厂里上班。厂领导看到“廖瞎子”太不方便,便对他说:“你同小周商量一下,让她调到咱孝水来吧,她不是厂子的宣传科文娱干事吗,调到咱厂同样让她进宣传科当文娱干事。她那个厂是大国营,咱厂也是大国营。她同意的话,咱厂向局里反映,请局里出面,同益州商量,那边若缺小周这样的人才,局里从所属企业找个同样的人对调也行。”“廖瞎子”知道,当时厂子进人已封了口,调进个人难上加难。他每个星期两头跑,也的确感到了奔波之苦。厂领导能开这个口子,是体谅他的苦衷,爱惜他这个人才。他觉得周丽丽肯定能同意!

他高兴地打电话告诉周丽丽,可哪里想到,周丽丽在电话那头不冷不热地说:“考虑考虑吧。”“廖瞎子”以为在电话里说不明白,等星期天当面去和她讲,特别强调厂领导的好意。哪知道周丽丽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生气地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在这里拼搏多年,打下了事业的基础,结下了不少人脉,不能为了自己的安乐窝,舍弃了自己的事业。”

“廖瞎子”听了周丽丽一席话也十分理解。但他感到这件事十分可惜,愧对厂领导的一片苦心。他叹了口气,从长计议吧。

周丽丽偶尔也来孝水。有一次,一个眼尖的姑娘看到周丽丽身体有些异样,便在闺蜜间传开了:“瞧,‘廖瞎子结婚才两个月,他老婆身子就笨了。”这事也傳到了“廖瞎子”耳朵里。他听到后,屈指算了一下,暗笑:可能是颜山宾馆那一夜便种上了种子,算算也有五个月了,当然身子笨了嘛!

又过了三个月,“廖瞎子”正在科研所忙着,益州那边有人打电话来说,周丽丽生了,是个女孩,让他赶紧来。“廖瞎子”交代了一下工作,便急匆匆地赶上了一趟火车,又急切地赶到医院。病房里,有周丽丽、周丽丽的哑巴姐姐,还有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周丽丽介绍说:“这是俺厂的厂长。”“廖瞎子”客气地对厂长点头示意,厂长说:“我去兄弟单位办事正巧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你来了就好了,好好照顾一下丽丽同志,我先回去了。”

周丽丽的哑巴姐姐去送厂长,病房里只有周丽丽和“廖瞎子”了。周丽丽说:“早产了,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呢。”

“廖瞎子”听说女人生孩子,是过一次鬼门关。于是亏欠地说:“你受苦了,我又不在身边。”他又担心地问,“提前了一个多月,对孩子的身体有没有影响?”他急切地想看孩子。

周丽丽浅浅一笑说:“看你急的,护士长说,明后天才能看到孩子呢!”

第二天下午,护士长抱着一个婴儿来到了病房,笑吟吟地说:“来,看看你们的闺女。”说着,就把孩子往“廖瞎子”怀里送。“廖瞎子”第一次抱这么大的婴儿,两手笨拙地不知怎么抱。他抱在怀里,婴儿蠕动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只见这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儿,嫩嫩的瓷白色的小手、小胳膊、小脚丫。弯曲的黄黄的软软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顶上。一双小黑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抱着她的人,又扭过头去看窗户上照射进来的阳光,想去认识窗外的世界。

“廖瞎子”疼爱地抱着这个小婴儿,把他的担心向护士长提了出来:“这孩子早产,影响她的健康不?”

护士长一怔,笑笑说:“看她这活泼劲儿,可不像个早产儿,不会有影响的。”说完匆忙地走了。

因为是顺产,周丽丽第四天便出院了。她看到“廖瞎子”手忙脚乱地瞎忙活,便说:“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厂里工作又离不开你,你回厂吧。我让姐姐请了一个月的假照顾月子,你放心吧,有时间回来看看就行。”

“廖瞎子”虽然舍不得离开粉嘟嘟的女儿,但他在这里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这套房子是里外两间,有周丽丽的姐姐在,他也感到不方便,再加上厂里新型釉色试验到了冲刺阶段,他决定回厂。临走时,他用手指轻轻摸摸婴儿的小粉脸儿,又握握她的小手,看到女儿正对他笑呢!

周丽丽坐月子期间,“廖瞎子”回了益州三次。每次,他都感到孩子有变化。心里甜丝丝地想,自己有了后代,有了自己的女儿了,可以告慰已经故去的父母了。他读大学时,每逢放暑假、寒假回故乡时,母亲看到儿子整天捧着书本看,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也不计较吃穿,忧心地说:“俺这傻儿子啊,成了个书呆子,这辈子能找上媳妇不?”

他想,等忙过了这一阵子,我要回老家一趟,去给父母上坟。告诉双亲,你们的傻儿子不但找上了媳妇,还有了女儿。

五 绝情分离

“廖瞎子”的生活由突降桃花运到结婚喜得乖女儿,共经历了七个月的短暂时光。从此以后,便来了个急拐弯,开始走下坡路了。

周丽丽自作主张,给女儿起名叫绿萼。对此,“廖瞎子”心里有些感觉,但没说什么。他也觉得“绿萼”这名字好听,不俗气。周丽丽自打生了女儿后,再也没有来过孝水。她上班以后,便让哑巴姐姐辞了职,在她家当起了保姆。

“廖瞎子”因为惦念周丽丽和小绿萼,每个星期来回地在孝水、益州两地之间奔波。开始周丽丽还让“廖瞎子”抱抱小绿萼,后来就说,看你笨手笨脚的,别给孩子闪着腰。从这以后,就不让“廖瞎子”抱孩子了。再后来,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家便见不到孩子了。一次两次这样,“廖瞎子”忍着,到第三次,“廖瞎子”忍不住了,生气地说:“我回来是看孩子的,你不让我看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意思?”

周丽丽也不接腔,一甩脸子出门了。“廖瞎子”百思不得其解,周丽丽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判若两人?

再以后,“廖瞎子”回益州时,周丽丽不让他上床了,只让他睡在外间的沙发上。一次两次,“廖瞎子”虽然苦恼,但还是忍了。他想,可能自己的老婆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第三次这天夜里,他想想原来周丽丽的柔情蜜意,越来越觉得是不是自己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便悄悄地推开里屋门,来到周丽丽床前,见周丽丽正酣睡哩!他怕吓着她,便用手触触她露在被子外的胳膊,把周丽丽碰醒了。

她一惊一乍地说:“你要干啥?”

“我要睡觉。”

“睡觉到外屋睡。”

“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有啥好谈的,我正困呢!”

“廖瞎子”上来了脾气,一掀被子钻进了被窝。周丽丽不知从哪里来了股蛮劲,一脚把“廖瞎子”踹下床,一边说:“你看你身上那股味,还想上我的床!”

“廖瞎子”没有防备周丽丽来这一手,把他惹恼了,抡起拳头捶打周丽丽。周丽丽也不示弱,扑上去就打“廖瞎子”。可一个小女子哪里敌得过急眼了的成年男人,周丽丽被打得鼻青脸肿。

一大早,“廖瞎子”没有赶火车回孝水,这是他分配到孝水后第一次旷工。他去益州机械厂找肖同窗。想从他那里探个究竟。肖同窗欲言又止地说:“我们是两个单位,这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工作交往。我再了解了解情况。王岚最近到济南进修去了,她回来后,我让她和周丽丽说说,看原因在哪儿?”肖同窗看看“廖瞎子”脸上被周丽丽用手指甲挠的两道深深血痕,同情地叹息一声:“唉,你呀!”

半年以前,当“廖瞎子”和周丽丽越走越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一次肖同窗见到“廖瞎子”,吞吞吐吐地说:“学长,王岚告诉我,你和周丽丽不是一种人。你要慎重啊!”

但当时“廖瞎子”已被周丽丽迷恋得入了心窍,又加上有了颜山宾馆那一夜,便相信了周丽丽。他想,我无名又无财,不值得一个美女耍什么鬼把戏。周丽丽能委屈嫁给我是瞧得起我。他继而颇有些得意地想,也许,很可能我身上有吸引她的地方哩!男人看女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女人看男人,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嘛!处在热恋波涛中的他,对肖同窗弦外之音的告诫置若罔闻。

现在,他是自食苦果了。

肖同窗的“了解”和王嵐的“劝说”,没有挽救“廖瞎子”和周丽丽的婚姻。小绿萼半岁时,周丽丽最终以性格不合为由在法庭上同“廖瞎子”分手。他俩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小绿萼归谁抚养。“廖瞎子”舍不得小绿萼,他在法庭上说:“孩子是我的骨血,我要抚养。”但法庭根据法律,把不到一周岁的孩子判给了周丽丽。

“廖瞎子”悲戚地说:“我要和孩子见一面。”

女法官说:“孩子还是你的孩子,你还是孩子的父亲,孩子只是由她的母亲抚养,你每月还要交纳一定数字的抚养费。你也有看望自己女儿的权利。”

法庭让周丽丽的哑巴姐姐把小绿萼抱到了法庭。

两个月不见孩子了,小绿萼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嘴里呀呀地嚷着,挥动着两条胖胖的小胳膊要让“廖瞎子”抱。“廖瞎子”抱过了小绿萼。小绿萼笑眯眯的,伸出小手先摸摸他那一个星期不刮的胡茬,又去触触他已湿润了的眼角和睫毛。此时,“廖瞎子”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顺着小绿萼那白白胖胖的小手的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到了她的小绿裙子上。

“廖瞎子”提着那只半新的土黄帆布提包,孑然一身地离开了益州这个伤心地,所有的物件也就装了半提包。装包时,他偷偷地把小绿萼的一张半岁时的两寸照片和一件粉红色的小褂子装到了包里。周丽丽的眼睛瞄到了,但装作没看见。

之后,每到一个月的月末,“廖瞎子”会从孝水赶到益州。在益州中心公园里那棵老栗子树下的长椅上见见周丽丽的姐姐抱着的小绿萼。见面半个小时,末了,“廖瞎子”便把这个月的一百五十元抚养费交给周丽丽的姐姐。这一百五十元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每次,他都会另外再给周丽丽的姐姐一百元,每次都说一句:“孩子你费心了。”

半年以后的一次公园见面,周丽丽的姐姐比比画画地用哑语对“廖瞎子”说,绿萼会学步了。说着,她把小绿萼放到长椅旁的砖地上,让她站定。两步之外,“廖瞎子”高兴地张着手引导她。孩子“咯咯”地笑着,嘴里露出刚刚长出来的两颗小牙,跌跌撞撞地朝“廖瞎子”走去,一步,两步,三步……足足走了七步,扑到了“廖瞎子”的怀里。孩子又伸出胖胖的小手,先摸摸他下巴上的胡茬,又摸摸他的眼睛、睫毛,嘴里突然冒出了两个字:“爸爸。”

“廖瞎子”愣了,这两个字使他心潮澎湃,眼圈湿润。

周丽丽的姐姐也愣了,她虽然是哑巴,但有听力。她知道周丽丽从来没有教绿萼叫爸爸。

半个小时的见面时间到了,又到交抚养费的时候了。他想多拿出二百元加到抚养费里,以奖励小绿萼会叫他爸爸了。无奈这次他只拿了三百元,兜里只有回程火车票钱。他对周丽丽的姐姐说:“姐,下次吧,下次我多拿些钱来奖励小绿萼,奖励她会叫爸爸了。”说着,他把抚养费递到了周丽丽的姐姐右手上,又把另外一百元塞到她左手里。但这次周丽丽姐姐对另外的一百元婉拒了,她抱歉地笑着,执拗地要把钱退给他。

“廖瞎子”没有多想,他把钱塞到绿萼上衣的小兜里,用手指弹弹绿萼胖嘟嘟的小腮,说:“绿萼,下个月再见。”小绿萼眼泪汪汪地哭着,在大姨的怀里挣扎着,不让“廖瞎子”走。

六 残酷真相

“廖瞎子”没有下一次了。

半个月后,从益州传来了消息:周丽丽和她厂里的丁副厂长结婚了。丁副厂长就是周丽丽生孩子时“廖瞎子”在病房见到的那个人。听到这消息后,“廖瞎子”嘴上硬梆梆的:“她爱结不结,我和她已没有任何关系。她和谁结,什么时候结,结几次,都和我不相干。”但心里,仍有一种吃了个酸葡萄的感觉。尤其是他开始担心起小绿萼的命运。

到了月末,他一如既往地赶到益州中心公园去看小绿萼。但在那棵老栗子树下的长椅上,没有看到周丽丽的姐姐和小绿萼的身影。起初他没有多想,以为是有事晚来一会儿。他坐在椅子上等,等了一个小时,等了两个小时,天快黑了,公园里游人渐渐稀少,仍不见周丽丽姐姐和绿萼的身影。

他担心起来,是周丽丽这女人忙着去结婚不好好照看孩子,让小绿萼生病了还是怎么着?他知道周丽丽姐姐的家,但到了那里铁将军把门。他想,周丽丽家是没法去的,现在也找不到她的家在哪里,听说她结婚后又搬了新居。没有办法,他只好求助肖同窗了。他找到肖同窗家,两口子正在包饺子。王岚便留“廖瞎子”吃饭。“廖瞎子”说:“我现在有啥心思吃饭,我担心绿萼。”肖同窗沉吟道:“这事是不是与周丽丽结婚有关?”“廖瞎子”急眼了,说:“她结她的婚,我看我的女儿,关她什么事?”王岚说:“你别着急,廖哥,我猜孩子没什么事。这样吧,你若急着回厂,便吃了饭赶火车去。我们了解情况后,立马打电话告诉你是啥情况。”“廖瞎子”没办法,便坐车回孝水了。

第二天,肖同窗给“廖瞎子”打电话说,小绿萼好好的,等打探到详细情况后再告诉他。

又到月末,“廖瞎子”把两个月的抚养费三百元寄给了王岚,让她转交给周丽丽姐姐,并几次打电话催问肖同窗,不让和孩子见面是什么原因。

一个月后,肖同窗两口子专程来孝水找“廖瞎子”。吃午饭时,为了说话方便,他们找了家偏僻的小饭店。

饭前,肖同窗叹了口气说:“学长,你同周丽丽的婚姻关系散了就对了,早散了早好。”接着,他用为老同学鸣不平的口吻气愤地说,“这场婚姻,自始至终就是个骗局!”

接着,他便把他和王岚这些天来探听、了解到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廖瞎子”。

周丽丽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又能歌善舞,进厂不久便和厂里的副厂长丁克礼黏乎上了。这丁克礼在厂里虽是二把手,但仗着市里、局里有人,在厂里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这人风流成性,在周丽丽之前便和厂卫生院的一个女医生有一腿。周丽丽分配到厂里后,又盯上了她。他和周丽丽好了两年,但他是有妇之夫,儿子都十二岁了。周丽丽不想这样偷偷摸摸,想要名正言顺。丁克礼虽迷恋周丽丽,也想抛弃家中的已渐色衰脸黄的老婆。可他老婆也不是善茬,他几次提出离婚,都被他老婆挡了回去:“不知你和哪个小妖精又勾搭上了,但我就是不让你得逞!”因为他所谓的后台实际上是他老婆的二叔,局里管人事的副局长。

丁克礼不敢来硬的,怕得罪了二叔。可是,周丽丽这边也着急了。她已经两个多月不来例假了,到市里一家医院查了查,结果是怀孕了。丁克礼慌了,此等丑闻一旦暴露,他的仕途便完了。他让周丽丽打胎,周丽丽不干,她认为这是控制住丁克礼的一个杀手锏。那怎么办?两人商量了几天,最终丁克礼捏着鼻子同意了周丽丽想的办法:先找个冤大头顶“锅”,把孩子生下来。丁克礼这边紧锣密鼓地和妻子闹离婚。等婚离了,周丽丽那边再一脚蹬了冤大头,到那时,丁克礼便可娶了周丽丽。

冤大头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你。因为你远在孝水,又是大龄单身,交往上又不设访,比较容易上钩。

绿萼生下来不久,丁克礼终于离了婚。他老婆的二叔因贪污受贿被双规,他老婆便没了靠山。丁克礼又在法院找了人,终于把婚离了,儿子归女方抚养。

丁克礼这边既然离了婚,他自然容不得属于他的暖窝让别人占着,便和周丽丽密谋如何蹬了冤大头。

第一步,先是不让“廖瞎子”上床。

第二步,以性格不合提出离婚。

第三步,不让“廖瞎子”再见到绿萼。

对于肖同窗的“骗局”说,“廖瞎子”认为是对的,他承认自己是冤大头,稀里糊涂地成了丁克礼和周丽丽的挡箭牌。但对小绿萼,他从心理上接受不了,他认为绿萼是自己的骨血。

王岚这时插话说:“廖哥,你太善良了,清醒点儿吧,小绿萼无错,但她的确不是你的孩子。我已找那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证实过,周丽丽的确是在和你恋爱之前就查出是怀了孕的。时间是1983年4月10日,而周丽丽来孝水找你时已是五月以后了。”

听王岚这样说,“廖瞎子”不再说什么了。

这以后,他的日子平平淡淡、无风无浪,一年又一年。慢慢地,小绿萼那天真的笑靥、胖胖的小脸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了。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他喝了点儿酒,翻出压在箱底的小绿萼的那张二寸照片和那件粉红色小褂,嘴里嘟囔着:“保存别人孩子的东西有啥意思呢!”他拿来个瓦盆,把照片和小褂点火烧了。当那蓝色的火焰幽幽地往上冒时,他的心里仍有种凄凄惶惶的伤痛之感。

七 骨髓移植

自打和周丽丽离婚,“廖瞎子”一直是一个人。他对婚姻伤透了心,便不再考虑再婚的事,一门心思搞他的色釉。转眼便四十三岁了,两鬓已见白丝。

这一年春天,他到济南的省陶瓷公司开一个技术会议。星期天休息时,他坐公交车到千佛山散心。中间站上,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上车。她俩像两只小黄鹂一样一直在低声地叽叽喳喳。“廖瞎子”对其中那个穿一件杏黄色薄呢喇叭裙,头发上扎两个小辫子,小辫子上绑两条翠蓝色丝带的杏仁脸、大眼睛的小姑娘有似曾相识之感。在千佛山下的一个站点,她俩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下车。穿杏黄裙子的小姑娘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个黑色公文包,扬了扬,浅浅一笑:“谁的?”“廖瞎子”见是自己的包,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座位旁边,忙说:“是我的,小同志。”

小姑娘把包递给他,说了句俏皮话:“以后注意啊,老同志。”她故意把“老同志”三个字说得很重。

车停稳了,另一个小姑娘催促道:“快下车啊,绿萼。”

穿杏黄裙子的小姑娘答应一声,敏捷活泼地蹦下车去。

车又启动了。“廖瞎子”恍然,绿萼?这小姑娘叫绿萼?这小姑娘是绿萼?

他猛然站起,急喊道:“师傅,我下车。”

司机一边嘟哝了句:“车出站了,才喊下车。”一边停下了车。可是,等“廖瞎子”下车后,那两个小姑娘已像两只春天里色彩艳丽的蝴蝶一样飞向了远方。他紧赶了几步,又停下了,心里说:“我追什么呢?她若真是小绿萼,追上,又能说什么呢?”

这事过去了一个多月,肖同窗、王岚两口子领着十岁的儿子来孝水看“廖瞎子”。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勸“廖瞎子”再组织个家庭,这样生活才更有滋味,晚年也好有个依靠。

“廖瞎子”笑笑,也不回应,只一个劲儿地用筷子往肖同窗儿子的小盘里夹油焖大虾。忽然,他冒出了一句:“前一阵子,我在济南见过绿萼。”

王岚惊问道:“绿萼?”

“是啊,在去千佛山的公交车上。”

肖同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可苦了这孩子了!”

“咋了?”

“这段时间,她家里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个家败了。有人见过周丽丽,说头发已花白了。当然,这个家的兴与衰和你没什么关系。”

“到底怎么了?”“廖瞎子”有些好奇,心中也有种莫名的快感,又隐约地替绿萼的担心。

“丁克礼醉酒驾车,不知怎么地把车开进了三米深的河里,等交警、消防把车从河里吊上来时,车里的人早没气了。这个家祸不单行,丁克礼出事没有半个月,绿萼又查出病来了。”肖同窗说。

“啥病?”

“白血病。现在在济南医院重症监护室呢。听说她被定为‘高危等级,化疗的效果微乎其微。能挽救这孩子的唯一方法是进行骨髓移植。可去哪里找对上型的骨髓啊!这事太难了。丁克礼是留下了不少钱,可这时候钱管啥用?”

“廖瞎子”没有再说话。

临别的时候,“廖瞎子”问:“在济南哪家医院?”

“省立一院,怎么,你?”

“我随便问问。”

这天夜里,他失眠了。满脑子都是绿萼小时候的样子:他第一次抱小绿萼时,孩子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把他着实吓了一跳。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下,只见小绿萼粉嘟嘟的小脸儿,瓷白色的小手小胳膊、小腿小脚丫不停地动着,弯曲的黄黄的软软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顶,那双像两颗星星样的小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在法庭上那次,虽然两个月不见小绿萼,但小绿萼仍然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他,小嘴里吐字不清地呀呀嚷着,挥动着两条小胳膊要让他抱。“廖瞎子”抱过了小绿萼,小绿萼笑眯眯地伸出小手先摸摸他的几天不刮的粗粗的胡茬,又去触触他的已经湿润的眼角、睫毛……他和周丽丽离婚半年后的那次在中心公园见小绿萼时,小绿萼会迈步了。她咯咯地笑着,露出两颗刚刚长出的乳牙,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扑到他的怀里,嘴里突然冒出了两个字“爸爸”,这两个字,叫得他心里猛地一颤,眼圈湿润……

想着这些情景,他又想到了现在孩子在死亡线上挣扎,泪水夺眶而出。

他下了决心要救孩子的命,他要为她捐献骨髓。在他的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的骨髓一定能和小绿萼配型成功。

他通过孝水市红十字会同省立一院联系,有人要为丁绿萼捐献骨髓,请院方提供方便,但捐献方让注意保密,不要让病人和病人家属知道。“廖瞎子”在市红十字会工作人员陪同下,秘密地在医院进行了骨髓检验,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配型竟然成功了。

当周丽丽陪小绿萼准备做骨髓移植手术时,也不知道骨髓捐献者是“廖瞎子”。她向医生打听,捐献骨髓的好心人是谁,医生回答,骨髓捐献者如果不愿意让患者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是不能说的,你们想感谢就感谢上苍对孩子的眷顾吧。

绿萼的手术非常成功,又顺利地度过了排异期,转入了普通病房。

这天,周丽丽出去买饭的时候,病房里进来个戴着大口罩的人。绿萼茫然地看着这个戴着一副镜片圈圈套圈圈眼镜的人,以为是这个人走错了病房。这人临退出病房时,突然冒出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坚强,孩子!”因为病房里还有一个小病号,他们不知道这人的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两个月后,小绿萼出院。

八 人生如梦

绿萼在休学康复期间,周丽丽通过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为绿萼捐献骨髓的人是孝水县一个姓廖的人。她知道是“廖瞎子”,但她没有对绿萼说,只对哑巴姐姐说了。

绿萼是大姨从小看大的,和她感情很深。她曾经把纠缠内心的疑问向大姨倾诉,这个为我捐献骨髓的人是个什么人?他怎么知道我生了那个病?他为什么要为我捐献骨髓?哑巴大姨听懂了她的话,但咿咿呀呀地用哑语示意,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绿萼说到第三次,大姨忍不住了,拿过一张白纸,用铅笔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你妈对不起为你捐骨髓的人。”

“为什么?”她急问。

大姨又咿咿呀呀地用哑语摆手说不知道。

夜深人静之时,绿萼忍不住了,问周丽丽:“妈,你知道为我捐骨髓的人是谁,你们原来认识吧?”

在这半年里,在经历了丧偶之痛,又经历了为抢救女儿的生命而拼死挣扎的每一个日夜。周丽丽如同在命运大海的汹涛激浪中起伏颠簸。她明显地老了。她实在不想向女儿承认她认识那个为女儿捐献骨髓的人,更实在不愿意向女儿谈她和“廖瞎子”之间的那些往事。她认为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事,会让女儿瞧不起自己。可是,这个人毕竟拯救了女儿的生命啊!不向女儿说出实情,良心上备受谴责。

她问:“是你大姨对你说了什么吧?”

绿萼说:“大姨说你对不起为我捐骨髓的那个人。”

周丽丽哀叹一声,忏悔地说:“是,是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欠他的,我是还不起了。”

窗外,随着树影的摇曳,皎洁的月光像水一樣在房间里流淌,冲刷洗涤着周丽丽的心。她一股脑儿把她和“廖瞎子”之间的那些事对绿萼讲了。

绿萼没有责备母亲,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二天,周丽丽上班去了,她的哑巴姐姐来了。绿萼对大姨说,她要到街上买点化妆品,便出门了。

她出门后,直奔火车站。坐上火车来到了孝水,找到了美术陶瓷厂。在科研所见到了“廖瞎子”。“廖瞎子”没有想到绿萼会来找他,有些手足无措。绿萼见了“廖瞎子”倒头便跪,流着泪,嘴里低声叫着:“爸爸。”

这一声爸爸,多么像十二年前在益州中心公园里小绿萼第一次叫他爸爸的声音。他的眼圈湿润了,赶忙扶起了绿萼。

屋里的两个女同事见状匆忙退出门去,惊喜地对外边的人说:“廖所长的闺女看他来了。”

绿萼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她复学了。这孩子很争气,在北京一所名牌医科大学毕业,又攻读了研究生,分配到一所大医院工作,成了这所医院的顶梁柱。这些年,她给自己立下个规矩,在母亲面前从不提廖爸爸,在廖爸爸面前从不提母亲。

步入五十岁的周丽丽,看到“廖瞎子”和她离婚后一直独身,便拜托王岚去传达信息,自己想和“廖瞎子”重修旧好,照顾他的晚年。王岚知道“廖瞎子”的脾气,感到可能性极小,但还是去找了“廖瞎子”一趟。

“廖瞎子”冷冷一笑说:“重修旧好?周丽丽和我一直没有好过,那次所谓的婚姻,自始至终是一个骗局。你告诉她,绿萼这个女儿我认,我和绿萼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有人间最珍贵的真情。这些,和她周丽丽没有什么关系。”

孝水美术陶瓷厂在改革大潮中因经营不善慢慢地衰落,最后导致破产。“廖瞎子”每月只拿三百六十元下岗工资。绿萼每三个月寄一次钱来,他又原封不动地再给她寄回去。在一次绿萼从北京回孝水看廖爸爸时,他严肃地说:“以后不能再寄钱来,你怎么寄来我再怎么给你寄回去。我现在每月有三百六十元的工资,足够我的花销了。”

又过了几年,绿萼看到廖爸爸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更深了,背也有些驼了,便和丈夫一同来孝水,以让廖爸爸去北京为他们照看小丹丹为由一起住。“廖瞎子”一眼便看出来了,看小丹丹是借口,实际上是让他上北京,好在近旁照顾他的晚年。“廖瞎子”怕给孩子添麻烦,也找了个借口,说:“一挪窝我就会得场大病,再说,我舍不得孝水,舍不得我这住了几十年的小屋和邻居们,更舍不得我这桌子上、床上、橱子里的瓶瓶罐罐,这可是我一辈子研究色釉的心血啊!”

两岁的小丹丹在睡梦中喃喃地喊了声“爸爸”,他恍惚听到这是幼时的小绿萼在喊他。六十六岁的“廖瞎子”,浑浊的两眼迷离地望着熟睡的绿萼,又想起了她幼时用胖胖的小手摸摸他的胡茬,又触触他的眼角、睫毛的情景。

他忽然想到了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感叹地轻轻吟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董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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