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伍者的最后结局

 
落伍者的最后结局
2017-12-11 16:52:51 /故事大全

肖建国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小说,在黑夜里,我只想静静地把它扯出来。

1

灯光太暗,我看不清老人的脸。只记得他留一小撮山羊胡子,很特别。

老人拿过一个脸盆递给我说,看看,有什么问题没。

我里里外外仔细瞧瞧,跟我平时浇水洗脸用的铁盆子没什么两样。敲敲,还当当响。

老人说,看好了。他把盆子往地上一扣,双手开始发功。那双手细长,没有皱纹,白得像慧慧的胸脯。老人双掌圈动,沿着盆子游走,动作舒缓有力。三圈毕,老人一跺脚,嗨了一声,扎稳马步。

老人冲我点点头,用眼角的余光示意我揭开盆子。

这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我走向前去,很小心地把盆子揭开。妈唷,吓我一跳,一条青花大蛇盘在地上。

我操,这不是最近视频上疯传的王大师空盆来蛇伎俩吗?难怪那么眼熟。

老人不屑地哼了哼。这蠢货怎么能跟我比,他只能蒙蔽那些所谓社会精英的渣滓,而我能让你们普罗大众心悦诚服。

老人掏出一张纸,问我,什么颜色?

我说,白色。

老人把纸放在盆下,然后猛跺一脚,叫声嗨。

我过去翻开盆子,里面依旧放着那张纸,白色。

没变啊?我不解地望着老人。

老人一声叹息,很疲惫地说,这世道把江湖搞坏了,玩个玩意儿也要打点。唉!他说的话我有点儿听不懂。老人摆摆手,让我拿出十元钱塞进盆底。接着,再次发功,只见他双掌上下翻飞,浑身关节叭叭作响,衣袂也跟着飘动起来。随后,大喝一声,停住。

我翻开盆子,这次,真他奶奶的奇了。那白纸变成了黑的,而且,钱也不见了。这光天化日的,老人家凭一双手竟然能黑白颠倒?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服不?老人问。

嗯……服!

老人哈哈大笑,说其实这杂耍就跟世道一样,什么叫黑,什么叫白?关键要有个招数,会玩一些手法,它们就能互通,白就是黑,黑就是白。当然,你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死活不信,我就败了。幸好,这世上敢较真的人不多了。

老人说完,拍拍手,从屏风后面转出慧慧。这让我又惊又喜。这小妮子,近段时间常与我拌嘴,找她几次,都避而不见,没想到躲在老人这里。

慧慧上来就抱住我亲吻,一点也不害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瞄瞄老人,早已不知去向。在慧慧的热吻下,我的身体犹如干柴碰到烈火,砰地燃烧起来。

我双手撕扯慧慧的衣服。她口中连喊:扎啊,扎!什么扎,扎什么?我没心去领会。她竭力防御,我强行进攻,就在小蛮腰这块阵地上来来回回地较着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解除她的武装。

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我被吵闹声骤然惊醒。

吵闹声是从小公园那边传来的。有尖叫,有呵斥,有奔跑,有呼喊,还有隆隆的机器吼叫着,嘈杂一片。慧慧就在这混合声响中,倏地不见了。真他奶奶的悲催,眼看就要体验到的巫山云雨就这样灰飞烟灭,能不让我气急败坏吗?

美梦已醒,再想重温可就难了。我蒙住两耳,想再眯一会儿懒觉。可不行,房门被接二连三地擂响。

谁啊,叫魂啊。对过惯夜生活的我来说,早晨八九点钟叫我起床,那简直就是要命。

树苗,树苗,快起来,你爹快要被人埋了。

啊?

我火烧屁股般从床上蹿起,赤着脚冲到门口。门外,站着四眼狗小申子,一脸的惊惶失措。他们动手了,带头大哥让我赶紧通知你,你爹就坚守在钩机下面。万一不小心出现操作失误,你爹很可能就会被活埋。

我很讨厌小申子说话的腔调,又尖又细,像个女人。还特别喜欢运用夸张。难怪都快奔四的人了,连女人的手都沒摸过。看来,天生就是剩男的料。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我瞪小申子一眼。小申子哎哟一声,很古怪地冲我笑笑。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条短裤,中间部位雄赳赳地耸立着。

2

小申子口中的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小区的开发商。大老板姓日,叫日小本。这姓和名字,都有点儿怪怪的。不过我们小区的人从没见过日小本。据说他有很多家公司,涉及房地产、教育、电子商务等,身家数十亿元,能上南粤富豪排行榜了。带头大哥说,有钱人就任性,这么一摊子事居然搞了个水货过来负责,真他娘的跩。

带头大哥所说的水货,就是目前我们小区开发总经理钱水仁。

当初,我们来买房子的时候,看中的就是这里的环境。这小区名叫桃花林,靠丰山,临西湖,大门口右侧还有占地约两千多平米的小广场,设计挺洋气。小桥、流水、月牙台,假山、喷泉、荷花亭,再加上清香四溢的花圃,很有诗情画意。这儿,就是小区人民的肺。楼盘促销时,广告就这么打的。

我爹说,这地儿好,天然氧吧,适合养老,适合我们姓树的人住。

地方好,价钱也贵。周边小区才五千多一平米,而这里就要七八千。我问爹,买得起吗?树根的眉头就拧成个疙瘩,那张泛黄的老脸越发皱得像苦瓜。树根艰难地说,儿子,人生一世,就这一回。愚公能移山,靠的是子孙,我不行,还有你顶着。我就不信,这房贷比太行王屋二山还要高。我爹上过高小当过兵,胸有点墨。只是,他脑子在战场上受过创伤,一旦有点刺激就犯傻。

我鼻子一酸,差点脱口而出,爹,我恐怕就要失业了。

房子卖到七七八八,开发商却换了主。据说原先那位老板王头嗜好赌博和女人,这几年房地产虽是暴利行业,但经不住他把缸里的水往河里泼。王头住进澳门的赌博场,就好比住进自己开的宾馆,每天几十上百万地输输赢赢,从不手软。到后来,高利贷借多了,钱也没有啦,楼盘也停工了。他想收手,为时已晚。看不见出路的王头如困兽般绝望。他叫来三个不同国籍的女人,在房间里胡天胡地好好地折腾一宿。然后,从女人肚皮上爬起来直奔二十八楼,像鸟一样自由落下。

王头走后,我们小区后续开发就被钱水仁接管了。

钱水仁走马上任第一项决定,就是毁掉小广场,要在上面建房子。这无疑是把一瓢冷水浇进滚烫的油锅中。

小区人民不干了。

男女老少围住小广场,不让施工队的人马和机械进入,大家吵吵闹闹,群情鼎沸。八楼的黄大牙拿来棍子,六楼的陈景拎着扫把。这两人一个病退,一个离休,是小区卫生协管员,很爱管闲事,也很热心,这下可派上了用场。他俩挥舞着手中的家伙,誓把入侵者赶出家园。最绝的要数单亲妈妈田园了,她把自家半旧的搪瓷盆子提在手中,咚咚咚,一阵猛敲。小区的老少爷们儿,日本鬼子进村了,快来保卫家园吧——

小申子也跟着她吆喝,快来吧,快来吧,日本鬼子进来啰。

还别说,这一敲一吆喝,把小区呆在家里的人们大都召集过来。大伙平时互不理睬,老死不相往来,但这次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见面后都互相点点头,露个笑脸,问声好,刹那间,就团结成了一家人。在嘈杂的人群中,我爹树根显得最为激动,他多次嚷嚷着蹦到对方人的面前,脑门上青筋如同雨后蚯蚓般,蠢蠢蠕动。

对方“首领”就是钱水仁。

这人面相好记,猛一看就像范伟,圆乎乎的大脑袋上长了一双肉乎乎的小眼睛,透着漠然的光。

钱水仁说,吵什么吵,我们是来讲道理的,又不是来打架的。钱水仁双手交叉腹前,脚边蹲了一条威武雄壮的金毛犬。狗相不凶,却很有气势,不声不响地看着众人。不知是不是借了这狗的威势,钱水仁显得很从容淡定。

你们来讲道理?那为何要霸占我们的广场,毁我们家园?我爹嗓门较大,伴随着飞溅的唾沫星子,他率先吼出了大家的愤懑。

这位老同志,请你不要那么大火气。我想告诉大家两点意见。钱水仁说话不紧不慢,很有领导范儿。第一,这块地啊,按照规划本来就是建房子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找规划局看图纸。第二,之所以建这么漂亮的小广场,是为了方便卖房子,现在房子卖完了,广场也没利用价值了,自然要拆除。你们买房子的时候不看规划图,只看表象的美景,那是被别人忽悠了。直白地说,是你们上了王头的当。

听了钱水仁的话,人群中立马嘀咕开来。刚才还斗志昂扬的气势有所削弱。

我爹不信这个邪。为了买这套房子,他把所有视为朋友的人都求了个遍,并许诺三年内把借的钱还清。若还不上,均给高于银行两倍的利息。还当着人家的面,白纸黑字立了字据。我爹说,你们相信我吧,我还不起,还有树苗呢。看看,我们家树苗现在在贵族学校当老师呢,他的书教得可好啦。我爹那张诚实的、感恩戴德的脸如斧劈刀刻般嵌入我心中。每每想起,我鼻子都会发酸。

现在,我爹自认为最适合我家居住的广场要被人強拆了,他哪肯善罢甘休。我爹挥舞着双手,几乎咆哮着对钱水仁说,你这片面之词,凭什么让我们相信?我只认眼前的事实!我买房子,就是看中了这个广场。现在你要拆,这除非从我身上轧过去。说完,顺势躺在钩机下面。

我爹这一英雄壮举,激起小区居民同仇敌忾之心。大家齐声高叫,对,我们就认定现实,你们胆敢来拆,我们就与你们拼了。大伙叫嚷声音挺高,可没有一个人和我父亲并排躺下。

钱水仁没想到我爹会来这一招,一张肥肉脸都变成了酱紫色。你……你们这些人,怎么不讲道理,靠泼皮耍赖逞能啊?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要讲法,依法办事。钱水仁说得义正词严,像在布道的大师。你们能否选个代表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钱水仁眯着小眼睛睃视大家,见围观的众人一时没有接腔,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在这关键时候,带头大哥发话了:那好,我来跟你理论理论。

你是谁?

我姓段。

哦,这世上还有姓蛋的。不知钱水仁真没听清还是有意调侃,居然满脸认真地反问了一句,蛋什么呀?

没文化你就不要乱喷粪。我叫段清明,是一名职业律师,也是这小区的住户。如果大伙不嫌弃,我想当大家的代表,共同维护我们的利益,如何?后面一句,是向小区居民说的。

段清明一开口,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人个高,眼大,身材挺拔,三七分的头发梳理得极有条理。搭眼一看,就是位帅哥。

田园把搪瓷盆子一敲,说声好啊。一人认可,大伙都跟着叫好。就这,段清明就成了我们的带头大哥。

据后来小申子描述,当天段清明也确实厉害,他接连向钱水仁发炮:既然你们要来建房,那么请问你知道这块土地的属性吗?

属性,属性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土地已经属于我们日老板了。我们建设是正当合法的。

那好,你有土地使用证吗?

这个……

你有建设用地批准书吗?

你有商品房屋开发手续吗?

你有山体滑坡评估报告吗?

一连几个你有吗,问得钱水仁瞠目结舌。

见钱水仁一副狼狈相,带头大哥趁热打铁。如果你什么都答不出来,什么证都拿不出来,还来这里跟我讲什么法治?

在一片哄笑声中,钱水仁涨红了圆乎乎的脸。他悻悻丢下一句,你等着!然后带领手下和他的金毛犬急匆匆地离开了。

3

没想到才平静四五天,今儿一大早他们又来了。

被绿色铁皮圈住的广场内,树被砍,草被铲,当初的美景变成一片狼藉。轰隆隆的钩机挥舞着铁臂,已把地下挖出一个大坑。我爹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新翻起来的泥土上面,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着司机叫阵:有本事,来来来,你把我挖死算啦。

小区的人们大都已来。今天是双休日,钱水仁的挖沟机器一响,大伙都倾巢而动。带头大哥站在最前面,身后紧跟着黄大牙、陈景和田园等人。田园手中的搪瓷盆已换成了黄灿灿的大铜锣。这是带头大哥掏钱买的。并交代过大伙:铜锣响,人到场,齐协力,保家乡!

可惜我那时正在梦中与慧慧缠绵,没有听见。等我赶到,钱水仁正同带头大哥激烈争辩着。钱水仁将手中一沓子复印件拍得啪啪直响,口中连喊:你们要的证件都齐了,还有什么话说?老实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想得到的证件,我们随时都可以把它办下来。那口气,相当横。

带头大哥反驳说,这眼前的实事,你们说变就变,证件齐了能有什么用?为了钱,你们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欺负我们老百姓!

钱水仁也不示弱,那可不是我的事,有能耐你找王头去。

不是你的事,那你就别来。带头大哥针锋相对。

田园一敲手中的铜锣,跟着来一句:对,不是你的事,那你就别来!

我可没工夫听他们打口水仗,见树根危险,我操起一根棍子就向开钩机的师父冲去。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地道,我爹就在鉤机下面呢,他还故意摇动铁臂,发出震耳的轰鸣。万一操作失误,把树根钩进去,我可彻底成了孤儿。

见我武松打虎般冲进来,钱水仁身边的几个人赶紧阻拦。他们好像训练有素,抱腰的抱腰,掣肘的掣肘。我几番挣扎,手中的棍子还是被他们夺去。同钱水仁手下相比,我们这边几乎就是一盘散沙。小区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我,他们瞪着惊恐的双眼,像看把戏一样,傻呆呆地瞧着这一幕。好在,带头大哥喊了一嗓子:开发商打人啰,大家快拍照,发微博,这可是他们先动手的证据。

到底是律师出身,职业的特性在关键时候就充分显现出来。经带头大哥这么一提醒,小区居民纷纷拿出手机,喀嚓喀嚓狂拍一通。连小申子都抓拍到几张两个年轻人拦腰抱着我的动作片。

这一下,把钱水仁搞蒙了,阵脚大乱。

姓钱的,你听好了,回去告诉你们大老板,你们打人的证据在我手中,我可随时把你们告上法庭。带头大哥说得铿锵有力。

看到已陷入被动局面,钱水仁手一挥,说声走。轰隆隆的机器这才停下来。这时,有人吼叫着要去砸机器。我爹慌忙从地上爬起身:别砸,别砸,他们走了就好,这些铁家伙可跟我们没怨没仇。

带头大哥也连说对对对。他挥舞着胳膊,往高处一站,朗声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双休日,钱水仁们就敢明目张胆来占领我们的广场,要是平时上班,大伙都不在家,我们应该怎么办?总不能让这些老的病的退的,真的在这当炮灰吧?所以,我建议,我们要成立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名字就叫保卫家园大队。大家集点资,让平时在家的人员编组值班,一旦发现情况,迅速通知我们,我们大家不论多忙,都要及时赶回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大家说好不好?

好!回应声响成一片。

带头大哥当场就掏出一千块钱,田园被公推为出纳兼保管。在带头大哥的带动下,人们纷纷捐款。一百、二百、五百的,有的身上没带钱,就先报个数,随后补上。大伙都很积极,踊跃。

树根对我说,儿子,你也要捐。我爹的脑子这会显得相当清醒。

捐多少?

捐八百吧。树根知道我工资多少,也知道我每月还完房贷,手里有多少余钱。他所不知道的是,我最近工作不顺心,随时都可能失业。

我没那么多。我小声说。

你有多少。

仅剩下五百。

那就全捐了吧!

我搀着树根往回走,心慌得像长草,不是心痛那五百块钱,而是对带头大哥喊的那一嗓子极不舒服。刚才操棍子时我就有点儿后悔,好歹我也是人民教师,这样不顾及形象今后怎么往讲台上站?那一刻,我最希望拦住我的是带头大哥,或者说是“保卫家园”大队的人,而不是钱水仁的手下。可他们不仅没动,带头大哥还巧妙地进行栽赃。说句老实话,这种行为很让我看不惯,即便赢了,也很狗血。再者,钱水仁的手下确实没有打我,他们都很有分寸,只是夺下了我的棍子,阻拦住我的行动。若真动手,我坚信,现在趴在地上的,整个小区就只有我们父子俩,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树根也很关心地问,他们有没有打到你?

没有。只是拦住了我,并没有对我痛下重手。

这就好。做人要凭良心,他们这样做也是对的。树根说。

我们父子俩说话的时候,刚好经过一辆豪华汽车边上。再往前走十多米,就是小区的大门了。汽车里的人很清晰地听到了我和树根的对话,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转脸看时,黝黑的车窗正缓缓关闭。

那叹息充满怜悯,意味深长。我觉得好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4

周一,刚进学校门,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我的心立马提到嗓子眼。难道我们一离开,钱水仁他们就行动,这岂不搞成游击战,想拖死累死我们吗?

在带头大哥的主持下,“保卫家园”大队成员都加入了集群网。一旦有风吹草动,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都能收到信息,以便做出应对之策。

等掏出手机一看,不是大队打来的,而是校长。我的心再次咯噔一下。

近一年来,我同校长多次发生矛盾,因为他的家长作风实在让我看不惯。比如说,他可以直接圈定各班班长的名单。哪怕这个学生笨得像二师兄猪悟能一样,照旧在班上当“老大”。我曾当面质问他为什么?校长说,不为什么,这是贵族学校,就应该培养小孩子的贵族精神。他的决定,我必须无条件服从,就像他服从董事会一样。

顺便介绍下,我们这个贵族学校是由几个股东合资建成的,设施豪华,师资力量雄厚。在整个东江流域一提到我们的学校,没人不竖大拇指。学校最大的官不是校长,而是李玲女士。她是整个教育集团的董事长,我们贵族学校只是教育集团的一部分。李玲董事长我很少见,一年之中,也只有在开学和结业时见上一面。她年过半百,风韵犹存,像在央视工作过的哈文。

对于校长的言论,我觉得很荒谬。这哪儿跟哪儿啊,我们这是在教书育人,不是社会上的大染缸,少年强则中国强啊。我红着脖子黑着脸同校长争论。

这些狗屁大道理你少在我面前白话,少年强不强,那是国家操的心,关我屁事?我们开办贵族学校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没有钱,你吃风喝沫啊。校长拍着桌子让我出去。

上个礼拜,我再次同校长闹翻。起因是为一个学生。这小子姓黄,爸妈各开一家公司,都是老板。可能家里条件太好,也可能望子成龙心切,竟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黄帝!才十五岁,长得五大三粗,倒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学校规定,上课不能玩手机,可他经常把手机偷偷带到教室。这也罢了,你只要不影响别人,我倒可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这次他趁我在讲台上板书时,竟然搞些毛片给同桌女生看。那女生不小心,按到了扩音键,刹那间,安静的教室里响起了男人女人兴奋不已的交媾声。全班同学刚开始有点发蒙,一听明白,男生们哄堂大笑。这还了得,我让黄帝把手机交出来,他竟坐视不理。我连说三声,他如木偶般没任何反应。此时,就算我是泥巴人,也难免生出三分火来。我上去抢夺他的手机。这小子更绝,啪地将手机扔到地上,摔了个稀烂。摔就摔吧,反正你家有的是钱。可没想到这小子反咬一口,说我打他了,哇哇哭着跑出教室。

就这,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姓铁,五十多岁,光头,驼背。私下里,我们都叫他老铁或铁公鸡。铁公鸡阴沉着一张老脸,见到我就开始训斥:你是老师,怎么可以打学生呢?

我强烈抗议,我没有!

就算你没有,可学生回到家里一哭诉,你就成了黄泥巴糊在裤裆里,左右都是死(屎),懂不?

这下,我不吭声了。

铁公鸡继续说,你是打工的,我也是打工的,我们现在吃这碗饭不容易,知道吗?更何况,你欺侮的那个学生,他爸妈给我们学校捐过一百万。一百万啊,够你大半辈子工资了。铁公鸡越说越激动,他让我向黄帝检讨,并把检讨书送到他爸妈手中。

啥,有没有搞错?古人还讲究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呢,我堂堂人民教师身份,教育学生天经地义,就他那龌龊下流的行为,打他几下都不为过(我小时候淘气,被老师打屁股,父母都会真诚地对老师说,打得好),现在却反过来让我检讨,这岂不是黑白颠倒?你即便把我开除,我也不可能做这么下作的事。我扭头走出校长室,把铁公鸡气得差点没噎死。

这回叫我,看来是准备拿我开刀了。

没想到一见面,校长起身相迎,端茶倒水,满脸笑容。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知老铁唱的哪出戏。

树苗同志,经过我们调查,上次关于黄帝带手机进教室一事,你做的是对的。我们学校就需要有你这样的老师。如果任由这些学生胡作非为,那不仅是对学校、家庭的危害,也是对社会的危害。

听老铁说得如此恳切,我心里一时没转过弯来。校长拉住我的手,树苗老师,我代表学校和董事会感谢你。

我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说道,我没那么崇高的思想,我只是做一个老师应该做的。哎,对了,那他们家长那里我如何回复?

这个,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亲自出面给黄帝爸妈解释的。他们要是不懂得严是爱、宽是害,那是自己害自己。大不了,转学去吧。

没想到校长竟然如此大度,我胸腔一热,双眼有些湿润了。铁公鸡继续说,你是位很诚实的老师,也是很正直的人,为表扬你这种精神,学校董事会决定,拟提拔你任年级主任,每月增加二百元的补贴。

一听说有钱加,我心中窃喜。苍天有眼,房贷又可减轻一分。我连忙站起身来,向铁公鸡鞠躬致谢。我腰刚弯下去,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掏出一看,这回确实是大队打来的。田园说,树苗啊,你赶紧回来吧。

怎么啦,钱水仁他们又开始行动了吗?

不是。是你爹树根在小广场摔倒了,挺严重的。

啊。我一时呆住了。

怎么啦?铁公鸡,不,此时我眼中敬爱的铁校长关切地问。

我慌忙把我爹及小区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铁校长听完,忽然问道,听说你爸还是抗美援朝的老兵。

我说是。

据说他精神有些不正常?

听老铁这么一说,我就有些反感。不,他是脑子受过伤,有时不大好使。凡认准的事,就会一根筋做下去,要不然他老人家早就是高官了。

那就是精神不正常!老铁的口气很硬,很武断。

你对我爹了解吗,凭什么这样下断语?我心中愤愤不平,要不是看在刚才关心我的分儿上,我真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好在老铁及时扭转话头,不管怎么说,老人要紧,你回去照顾就是了。这句话,让我再次心生感激。要知道,我是住校老师,每周只有在双休日才能回去。

我连连道谢。铁校长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样,你把慧慧也带回去看看老人家吧。

我再次被感动了。慧慧是我的女朋友,长得白净如玉,有一种修女的气质。她也在贵族学校当老师。按说,以我稍高于武大郎的身材是根本配不上慧慧的。可有三点,慧慧最终还是答应和我拍拖。其一,就是我有套房子。这得益于树根,是他拼老命下注,才为我夯实了恋爱的基础。其二,我是合同工,而慧慧是临时工。我们这个贵族学校虽然是民办的,可依旧等级森严。同是教书匠,却分三六九。有事业编、工勤编、合同制、临时工。慧慧就是最低等的那种,这让她的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其三,就是我深深地爱着她。借用一首歌词来说,就是你问我爱她有多深,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慧慧曾问我,在这样乌七八糟的社会环境里,你就不怕我被潜规则?我说,没结婚之前,只要你愿意干任何事情,我都会死心塌地支持你,拥护你。慧慧听完,弯下腰来,在我长满胡子的臉颊上“嘬”了一口。当晚,我就像得了羊痫疯一样,兴奋得直抽搐,并且彻夜难眠。

5

回到家里,树根已躺在床上,左腿缠满石膏绷带。是小腿骨裂,伤在膝盖下面。

自钱水仁他们撤走后,我爹就像一条忠实的看家老狗,每天吃过早饭,拎起洋镐就来到小广场。拆栅栏,平土地,修树枝,整草坪,他要把毁坏的小广场恢复到从前模样。

黄大牙说,别急别急,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忙个啥?

陈景也说,依我看啊,这阵势,咱们很难挡得住。

我爹不掺合,也不反驳,只是使劲干他的活。他在用行动证明,这小广场就是姓树家的一部分,神圣不可侵犯,无论谁来侵占,他都会誓死抵抗。俩老头见我爹这么倔,都摇摇头走了。广场上,只留下我爹忙碌而孤独的身影。

夕阳西下。树根收工回家。田园拦住他,走,到我家拿钱去。

拿钱?我爹脑子有点发蒙。

是啊,带头大哥说了,凡巡逻的,保卫家园的,都发一点补贴。你不但是在保卫,而且还在建设,更应该多拿点。田园说得慷慨大方。

不,我不要。我爹摇摇头。

他们都天天拿呢。田园指指陈景和黄大牙的背影,悄声说。

他们是他们,反正我不要。我爹甩手走开。田园撇撇嘴,真傻,有钱都不知道拿。

田园说对了,我爹确实有点傻。一九五二年,他曾随抗美援朝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为和平,保祖国,打败了美国野心狼。为此,他身上也弹痕累累。回来后,被安排到某局办公室当个主任。可他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不配坐那个位置,于是主动提出去看大门。你说,这不是傻还是什么?

我爹是在填广场中间坑子的时候摔倒的。他倒下去,刚好上面一块石头滚下来,砸在了他的腿上。我爹喊了老半天,也没人听到。这巡逻的,保家卫国的人都到哪去了呢?按带头大哥的交代,要时不时地到广场上转转,以防钱水仁他们又来重新勘测或者规划。我爹在坑子里躺了两个多小时,碰到小申子内急,他到坑边撒尿才发现我爹。

弄清原委,我和慧慧正想安慰树根几句,带头大哥率领一帮人风风火火拥了进来。有黄大牙、陈景、小申子、田园等,每人手里都提了一包东西。

带头大哥坐在床边,紧握着树根的手,动情地说,老英雄,我们来看您啦。

你……你知道我当过兵?我爹这会儿一激动,就犯糊涂。人家只要一夸他,他马上就会联想到当年自己在战场上的英雄事迹。

带头大哥明显愣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老人家,你军人作风不减当年,在保卫家园战斗中,你就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楷模,就是我们的脊梁。只要你能坚持住,打败钱水仁这种不讲诚信、见利忘义的社会渣滓指日可待。带头大哥把手一挥,跟随他进来的人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我爹树根明显受到鼓舞,他想坐起身,带头大哥赶紧按住了他。段律师,不,应该叫带头大哥,你放心,只要我树根有一口气在,就会坚持到底。就像当年打美国佬一样,人在阵地在。

好!

我看到带头大哥双眼里放出闪亮的光芒。

待众人走后,慧慧说,你不要让爹听段律师的,我看这人不地道,他纯属于长了一张政治家的嘴。

哦。我没想到慧慧有这样的见解。她是教音乐的,怎么也懂政治。便追问,什么叫政治家的嘴?

慧慧说,在政治家嘴里,号召别人的时候,正义往往都比生命重要。可一旦政治家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们马上就会丢掉正义。这样的事例,历史上比比皆是。你爹只不过是一介平头百姓,所有的事都没有生命重要。就拿小区广场来说,你爹目前就是一个冤大头,保卫家园,那是大伙的事。他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万一受伤,他个人遭罪。若是保住了广场,则是大伙沾光。所以,根本没有必要逞个人英雄。再说了,人家开发商能拿出证件,就是合法的。要是我啊,绝对和你们强拆。

那钱水仁们为何不强拆?我反问道。

也许人家同情你们,不想把事情搞大。如果我的感觉没错,你们保卫家园大队早晚就会不攻自破。慧慧刚说到这儿,就听得里间啪地一声脆响,我爹树根儿把床头上的茶碗摔得粉碎。

很明显,我和慧慧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老人家正在用他特有的行动进行抗议。

慧慧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我拉出房间继续说,我可告诉你啊树苗,人家开发商对你们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们对开发商了解多少?战争讲什么,知己知彼啊。也只有你爹这精神有问题的人在支撑。

我靠,慧慧这腔调怎么同铁公鸡一个模样?

6

一连两个星期,钱水仁他们都没来,不知他们打的什么鬼主意。

我爹树根伤势稍好,就拄着拐杖坐在了小广场。如同他当年看守单位的大门一样,日出即来,日落而归。小区的人们刚开始很佩服他的这种执着。然而,随着钱水仁他们的不露面,也没啥好戏可看,大伙都觉得树根怪怪的。

树根也不愿和大伙闲聊搭讪。一来,就坐到荷花亭内,看天上云卷云舒,听树林间鸟虫啁啾。看累了,聽倦了,就闭目养神,休息休息。很怡然自得的样子。

钱水仁他们不来,小区安静了。可我们的队伍却闹起矛盾来。

因为钱。

那次现场捐款,共捐有一万多块钱。按规定,这点钱是当巡逻补贴费的。有钱拿,大伙自然很高兴。报名的人很多,田园亲自挑选。有人被刷下,难免在背后嘀嘀咕咕。带头大哥听说后,亲自登门做说服工作,这才抚平一些不满。

挑选上的,按照编排的顺序和要求,手执铜锣,轮流值日。然而,才十多天,这支队伍就闹开了花。

原因是为了补贴的事。按说,补贴很好算。每人每天三十元。到晚上七点,把铜锣交给下一个,去田园那里领取现金即可。可陈景把黄大牙举报了。

这黄大牙有酒瘾,一日三餐总要抿一口。轮到他值日,一喝多,就在家里睡懒觉,根本不到小广场转一转,看一看。陈景说,黄大牙当值这天,钱水仁的马仔来了好几个,在小广场指指点点,似乎要有大动作。他四处找黄大牙,都看不到人影;打他电话,也无人接听;直至跑到他家门口查看,才发现黄大牙还在竹床上呼噜震天。

陈景建议田园,不能给黄大牙巡逻补贴。这样的人要是拿了钱,岂不是给咱们这支革命队伍树立了坏榜样?这话刚好被小申子听到了。田园一生气,当即找到黄大牙的家,把黄大牙训斥一通。黄大牙自知理亏,承认自己错了。待田园离开,黄大牙一调查,从小申子口中得知是陈景告的密,不禁勃然大怒。

黄大牙把陈景喊到小广场,瞪着通红的眼睛问:我怎么得罪你了?这么大点儿屁事,也去告密,这要是战争年代,你不成了汉奸?

陈景胆小,一见黄大牙发火,他双腿就直打哆嗦。连忙狡辩,不是我告的密,你可不要听别人挑拨离间,冤枉好人。陈景不狡辩还好,越替自己掩饰,黄大牙越觉得他没爷们气概。你这个小人,自己做事还不敢承认,真是怂包。说完,飞起一脚,正踢在陈景的屁股上。陈景好歹也是当爷爷的人,遭到这样的羞辱,顿时恼羞成怒。他侧转身,攥紧拳头要同黄大牙拼命。幸好天天在广场上守卫的树根看到这一幕,我爹及时插进两人中间,才平息纷争。陈景临走时丢下一句话,黄大牙,你等着,这一脚之仇我必定要报!两位队员的梁子就此结下。

又过了一个星期,捐资的钱用完了。怎么会这么快呢?据田园报账说,除了付人工、材料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外,仅上次大伙去看望我爹买礼品就花三千多。哦,冤枉,这帽子扣到我们头上,我和树根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不过,树根从不争辩。我也听从慧慧的,只要钱水仁他们不去折腾,保卫家园大队说什么,我都当成耳边风。

黄大牙去找带头大哥。带头大哥这次才拿出三百元,并嘱咐田园号召大家再继续捐点款。田园连夜在QQ群里发出通知,可三天过去,连五百块钱都没捐到。黄大牙火了,趁着酒劲,把保卫家园的队员挨个臭骂一通。说大伙好了伤疤忘了痛,过段平安日子,就不知道啥叫危险了。说某些人如同野狗烤火,把好处只顾往自己胯里扒。说带头大哥太小气,那么有钱的人,才拿三百元,别人能出多少?

小申子接过话头,屁,他没钱。据说,他合伙的那家律师事务所已倒闭了,现在正忙着找工作呢。这人啊,眼光很高,一般的单位不想进,进去就想搞个小头目干干。

哦……黄大牙张着嘴巴,半天没再吭声。

几天后,黄大牙正在小广场外围巡视,忽地冲过来一辆摩托车,一下子把黄大牙撞倒在地。摩托车是从背后撞过来的,速度快,马力响,黄大牙意识到不好,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手中的铜锣也飞出好几米远,发出刺耳的咣当声。

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保卫家园大队来说,可谓祸不单行。黄大牙哀嚎连天,衣服破了,手臂擦伤,满脸都是血。被抬到社区卫生院后,他一口咬定是陈景暗算自己。要带头大哥主持公道,让陈景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共计十万元,另外还要写一份道歉书,贴在小区大门口。否则,他决不善罢甘休。

陈景跳着脚指天发誓,这事若是自己干的,天可打雷可轰,出门撞死下水淹死吃饭噎死。见陈景发此毒誓,田园说了一句,也可能是钱水仁他们干的。

这话出口,刹那间病房里一片寂静。保卫家园大队成员个个面面相觑,一股冷气在房间弥漫开来。若真是钱水仁他们干的,下一个不知道会轮到谁的头上。带头大哥感觉气氛不对,连忙摆摆手说,这事已报案,警察自会有个了断。

从社区卫生院回来,树根打电话给我,让我准备三千块钱。

我问,干什么?

树根说,上次大伙来看我,田园说花了三千。这次黄大牙住院,大队没一分钱了,全是黄大牙自个儿出。黄大牙的儿子天天在小区里骂他老子多管闲事,活该撞死。这不明显骂给大伙听的吗?所以啊,你要把我上次花的钱掏出来,送给黄大牙。

我一听,心里就窝火。难怪人家说你一根筋,说你神经病,田园的话就是圣旨啊。你也不想想,就那点快过期又不好卖的破玩意能值那么多钱吗?可这话我不敢说,我怕一出口,伤到树根敏感的自尊心。我说,我没有。

没有,你去借。问慧慧借,我们买房子还不是为了她。

行了行了。我情愿做贼,也不能问她借,多丢份啊。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7

我正在为钱的事发愁呢,带头大哥来到学校找我。

树苗,你要帮帮我,现在保卫家园大队基本是处于涣散状态。这也不能怪大家,我们这个组织能力太有限,毕竟人的安全还是第一。但,我们也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就此收手。目前,能保卫家园的人只有三个。带头大哥双眼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一个,我一个,还有就是树根一个。黄大牙的事,我不甘心。直觉告诉我,撞人者就是钱水仁派来的。今天我想让你陪我去找他。

找他能干什么呢?你又没证据。我觉得带头大哥作为一名律师不应该这样干。

去了,就能找到破绽。我们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钱。现在黄大牙的儿子、媳妇天天呆在我家里,逼我拿住院费啊。望着带头大哥一脸的无奈,我决心跟他走一趟。

钱水仁的办公室设在富力大厦,这里是我们这座二线城市的地标建筑。从电梯上到三十三楼,可以鸟瞰整个城市。钱水仁坐在宽大的办公台前,见到我们到来,连忙起身相迎。那双肉乎乎的小眼睛充满兴奋和热情,好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

带头大哥开门见山地说,钱总,我们今天来是为了黄大牙的事。

这个,我知道。据黄大牙说,是陈景找人撞了他。这陈景也真是的,不就是他去田园那儿告密,黄大牙气不过踢了他一脚吗。这点小事,至于找人把黄大牙撞得那么惨吗?听钱水仁这么一说,我和带头大哥都吸了口凉气。我操,这钱水仁知道的事好像比我们都多。

哎,对了,段律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今天来是不是怀疑黄大牙是我们撞的?若有这种想法,我赞同。你们可竭尽全力去找证据,找到后,我们再好好聊聊。另外,我想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钱水仁边说边用眼睛瞟了瞟我。知道我们上次去动工,为何选在双休日不?

听他这么一问,也确实是我想知道的。没想到钱水仁如此洞悉我们的内心世界。

钱水仁说,那次我们动工,就是想趁小区的人都在,进行一个试探。

试探?带头大哥和我都有些愣怔。

是的,這是我们日董事长的意思。他就是想看看谁是真正保卫家园的守护神。

钱水仁的话让我忽然想到了慧慧。慧慧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难道有先见之明?我疑窦丛生,忍不住问,看到了吗?

钱水仁哈哈大笑,把一双小眼睛都笑得陷进了肉里去。笑毕,钱水仁端起茶杯。

我明白,这是请我们出去。

带头大哥脸色铁青,走到门口,突然停了下来。他让我等等。然后他一转身,再次走到钱水仁的大班台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隐隐约约间,我听到带头大哥说,他手中还有一张王牌,这王牌在当今政治形势下,足可以动摇日小本本人及整个集团的形象。

钱水仁马上让他重新坐下。来来来,树苗老师,你也过来再聊一会儿。钱水仁伸出肥厚的右手,向我招了招。

我不知道带头大哥所说的“王牌”是什么,反正钱水仁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钱水仁说,作为即将进入你们小区施工的开发商,对黄大牙的遭遇我非常同情。这样吧,我从道义上帮助你们三万块钱,算是把他的医药费住院费全部结了。

带头大哥说,不行,至少五万。带头大哥口气很硬,我搞不明白他在一瞬间为何有了这么充足的底气。

钱水仁皱着眉头思考片刻,便招呼手下拿出五万元现金交给了带头大哥。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隔壁办公室里慢慢走出一位老人,留一把山羊胡子,很独特。由于他勾着头走路,我没能看清老人的脸。

这场面,犹如一面鼓,咚地敲响了我的记忆。奇怪了,此情此景,怎么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我知道,这老人和钱水仁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因为他们共用着一个大门。

出了富力,带头大哥突然问我,我们还需不需要保卫家园?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慧慧。慧慧反问我,你为什么要保,你保得住吗,你为谁而保?这些问题不理清,你保它有意义吗?

慧慧进一步提醒我,我以前说,你们保卫家园大队早晚就会不攻自破,现在是不是证实了?黄大牙的事就是前车之鉴,你还不要命地保那块破地方干什么?

可人家带头大哥还那么积极,他是律师呢,能做白费的工?被没过门的老婆如此教训,我顿感颜面无光,抬出带头大哥压压她。

哼,你啊,真跟你爹一样,木头疙瘩不开窍。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借此机会另有所图。

图什么呢?这也是我这几天琢磨的问题。现在,见带头大哥如此问我,我只好含含糊糊应道,你是老大,自然听你的。

听我这么回答,带头大哥抽出钱来,点了三万给我。

这是干吗?

拿着。我正想着如何为黄大牙筹三千块钱呢,这时机会就送上了门。犹犹豫豫间,我接了下来。段大哥,你说,想让我干什么事?

树苗,我不把你当外人。目前形势你也看到了,家园是保不住了,可我们不能白白地这么输了。这钱你拿出三千给你爹,最好让他亲自送给黄大牙。其余的,算是你帮我办事的订金,待事成之后,再给你十万。

十万?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带头大哥说得斩钉截铁。有了这十万,你可以买上一套家具,同慧慧结婚了。

那……那干的事犯法不?我心在跳,手在抖,依然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砸在自己头上。

哈哈,一点都不犯。非常简单,容易。

什么事?

对付你爹,树根。

8

又是一个双休日。

钱水仁的施工队和几台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了小广场。带头大哥、黄大牙、陈景、小申子、田园和我爹等人都来了。

挖沟机一进广场,就开始作业,巨大的铁臂一伸一缩之间,就把假山推成平地。我爹不干了,瘸着腿冲上前去,要找司机拼命。他一边往前冲,一边向后看,只见围观的小区居民竟然没有一个人行动。

你们怎么啦?快来保卫家园啊。我爹如一匹孤独的野狼嚎叫着。可大家如同看把戏一样,哈哈笑着,没人向前。我爹绝望了,奋不顾身地向正在挖掘的钩机下面扑去。他决定与小广场共存亡。

在这最为紧要的关头,带头大哥喊了一声,上。

本来,我以为是我一个人要冲上去的。因为带头大哥交代过我,他喊声上,我就向前冲。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小申子、田园、陈景、黄大牙等一帮人同时都往前冲。这让我有些目瞪口呆。

我们昔日的保卫家园大队成员冲了上去。我们不是冲向挖沟机,也不是冲向钱水仁的施工队伍,而是目标一致地冲向了我爹树根。

我们把树根扑倒在地。带头大哥问,你爹是不是神经病?

我大声说,是。

那该怎么办?

送到精神病医院!

好了,兄弟们,齐心协力把树根儿送进去。带头大哥指挥着众人,把树根塞进了不远处已停好的救护车内。

望着呼啸而去的救护车,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树根啊,我的爹,对不起你了。为了钱,为了家,我只有听带头大哥还有你即将进门的儿媳妇的。他们都是同道中人,我想拗也拗不过。爹,你就原谅我吧。

能让我最后下定决心帮带头大哥搞定树根,慧慧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慧慧说,这个世道不是一个人能支撑起来的,即便你爹粉身碎骨浑不怕,也没人记住他的清白在人间。再说了,你帮带头大哥,等于是搂草打兔子,一举多得。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钱水仁的公司能顺利施工,我就可以转为贵族学校的合同工。

真的吗?

骗你是小狗。慧慧说完,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被这香吻迷晕了头脑,根本没去思考这施工与转为合同工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

于是,就有了我上面的举动。

树根被架走,所有人为障碍被清扫一空。桃花林小区的人们跺着脚冲着施工队臭骂一通后,各自怏怏回家。当初,那很有诗情画意引诱无数人入住的小广场彻底灰飞烟灭,成了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

三天后,慧慧顺利转为合同工。慧慧在电话里告诉我,李玲董事长和她的先生来到学校,她先生要见我一下,让我去董事长办公室。这让我无比惊讶,这哪跟哪啊?李玲董事长的先生不就是她老公吗,跟我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啊,他见我干什么?慧慧说,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借着微微的亮光,刹那间,我好像回到了梦中一般。室内坐着一位老者,留一把很独特的山羊胡子。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清瘦,矍铄,双目射出冷清的光。见我进来,他冲我微笑地点点头。

我认识你很久了。好半天,老人才开口,代我向你爹树根问好。虽然小区建设未能如期进行,我们损失不少财产,可我依旧很佩服他。老人停了停,又说,我让你来,是想当面告诉你,我们赢了,可赢得很侥幸。

正说着,有侍应生进来报告,日董,段清明过来报到,准备后天到公司上班,您可见他?

老者一挥手说,不见了,你把钱水仁的金毛犬牵来陪我玩玩吧。剩下的事,由钱水仁自己定。

恕我脑残,好半天,我才从带头大哥、铁公鸡、慧慧、钱水仁、李玲以及面前这位被称为日董的老人身上理出一丝头绪来。我拍拍自己的脸,感觉麻麻的,木木的。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我就去了趟神经病院。树根见到我出奇地平静。树根说,树苗,你过来,我刚做了一个梦,讲给你听听。

以下,就是树根讲的梦。树根说:

灯光太暗,我看不清老人的脸。只记得他留一把山羊胡子,很独特。

老人拿过一个脸盆递给我说,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我里里外外仔细瞧瞧,跟我平时洗脸浇水用的铁盆子没什么两样。敲敲,还当当响。

老人说,看好了。他把盆子往地上一扣,双手开始发功。老人双掌圈动,沿着盆子游走,动作舒缓有力。三圈毕,老人一跺脚,嗨了一声,站稳马步。老人冲我点点头,用眼角的余光示意我揭开盆子。

我走上前去,揭开了盆子。妈呀,吓我一跳,一条青花大蛇盘在地上。

老人掏出一张纸,问我,什么颜色?

我说,白色。

老人把纸放在盆下,然后猛跺一脚,叫声嗨。我过去翻开盆子,里面依旧放着那张纸,白色。

没变啊?我不解地望着老人。

老人一声叹息,很疲惫地说,这世道把江湖搞坏了,玩个玩意也要打点。唉!他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老人摆摆手,让我拿出十元钱塞进盆底。接着,再次发功,只见他双掌上下翻飞,浑身关节叭叭作响,衣袂也跟着飘动起来。随后,大喝一声,停住。

我翻开盆子,这次,真的奇了。那白纸变成了黑的,而且,钱也不见了。这晴天大日头的,老人家凭一双手竟然能黑白颠倒?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老人哈哈大笑,说其实这杂耍就跟世道一样,什么叫黑,什么叫白?关键要有个招数,会玩一些手法,它们就能互通,白就是黑,黑就是白。當然,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死活不信,我就败了。幸好,这世上敢较真的人不多了。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张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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