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
我清楚地记得哥哥柯希莫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餐室的几扇窗户外都是花园里那棵高大的圣栎树的繁茂枝条,有风吹来,树叶抖动,柯希莫说:“我说过不要,我就是不要!”他推开那盘蜗牛,他往常可从没闹得这么凶过。
首席上端坐着我们的父亲,阿米尼奥·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他头上戴着路易十四式的长假发,这像他的许多物品一样已经过时。对面坐着我们的母亲,将军的女儿科拉迪娜·迪·隆多。她是一个肌肤粉嫩、鼻子微翘的娇艳的女人,她身上保留了她父亲对军事的爱好,也许是为了向她的丈夫表示抗议。
“怎么样?”父亲厉声问道。
“不吃,还是不吃!”柯希莫把头扭向一边。
“从饭桌上滚开!”
这时柯希莫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正要走出餐室。
“你去哪里?”母亲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刀叉。
我们从玻璃门里望见他正在门廊那儿取他的三角帽和佩剑。
“我知道!”他朝花园跑去。
我们从窗户里看见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栎树。他穿戴得非常整齐,是按照父亲的要求打扮妥帖后来吃饭的。尽管他只有十二岁,但头发上扑着粉,穿戴着三角帽、针织领带、绿色燕尾服、浅紫色短裤、佩剑、白色长护腿套,如果没有眼神里的反叛,单从外形上看,他拥有不折不扣的男爵气派。
柯希莫向来厌恶煮熟的蜗牛的味道。就在他出走的前几天,他让我和他一起把厨房里饲养的蜗牛偷偷放走了。事情败露后,我们俩被关了三天的禁闭。当我们再次回到餐桌上时,面对蜗牛汤和用蜗牛做的主菜,父亲呵斥道:“你们要么吃下去,要么马上再被关进小房间!”我屈从了,开始吞咽那些软体动物。可柯希莫仍无法忍受,他的愤怒里一定还包含着对我的失望和抗议。
我能理解柯希莫面对那种不公正的强迫时,为何首先想到的是爬上我们熟悉的圣栎树。我们在上面度过了许多时光。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图实惠——他们爬上去是为了找果子或掏鸟窝,我们只是为了爬树的乐趣:越过树干上险恶的蜂巢和树杈,爬到人能上去的最高处,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对着从树下走过的人们呼喊或捉弄他们。
圣栎树的树枝向上伸到与餐室窗户相同的高度,使得全家人都能看见他的委屈和愤慨。
“你在那里待腻了就会改变主意的!”父亲从窗口探出身对他喊道。
“我绝不会改变主意。”柯希莫已经爬上了树冠。
“只要你下来,我就让你好看!”
“我绝不下树!”他说到做到。
圣栎树与一棵榆树相邻,榆树的一根树枝伸在比圣栎树的一枝高半米的地方,攀过去对柯希莫来说轻而易举。我看着他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在花园之上悬空行走。不一会儿,他已经跃到我们别墅的围墙上,墙那边是翁达利瓦家的花园,园中正好有一棵玉兰树迎接他。虽然我们是邻居,但男爵父亲却不屑于与无名家族交往。
柯希莫朝树下望去,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小姑娘在荡秋千。她眯着眼睛,鼻子翘得老高,正吃着苹果。突然看见一个男孩挺立在树杈上,“啊!”她惊叫一声,苹果从手上跌落。柯希莫抽出剑,将苹果挑起,递给小姑娘:“拿去吧,不脏,只碰破了一点皮。”
金发小姑娘已经为自己的大惊失色而懊悔,她恢复了傲慢的态度,说:“你是小偷吧?”
“小偷?”柯希莫反问道。他觉得深受侮辱,可转念一想,觉得这主意倒也不错。“我是,”他拉了拉三角帽,“有何见教?”
“你来偷什么呀?”
柯希莫看着扎在剑尖上的苹果,忽然想起自己饿了,于是说:“这只苹果。”
“那么你是偷果子的贼。”女孩说。
柯希莫想起了翁布罗萨的一群穷孩子,他们翻墙头、跳篱笆、洗劫果园,那是大人们教他鄙视并回避的一帮人,但他此刻第一次觉得,若像他们那样生活该是多么自由和令人羡慕!于是,他回答:“对。”
没想到金发姑娘却高声大笑起来:“得了吧!偷果子的孩子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那些人赤着脚走路,不戴护腿套和假发!”
柯希莫的脸变得像苹果一样通红。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羞愧和嫉妒——他竟然不如一个偷果子的贼。
“你走吧,不然我就让仆人来抓你。”小姑娘从秋千上跳下来。
“你们抓不到我,树枝上全是我的领土,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柯希莫急了,他觉得不能输给这个啃苹果的小姑娘。
“是吗?你的领土一直通到哪里呀?”小姑娘出乎意料地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树木能够到达的一切地方的上空,这里、那里,围墙外,橄榄园,小山丘上,山的那一边……”
“法国也是吗?”
“一直到波兰和萨克森。”柯希莫知道的只有母亲讲述王位继承战争时提到的那些地理名词。“我会邀请你来我的王国。”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柯希莫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又期待着她的回答。
“薇莪拉——”远处传来叫喊声。
小姑娘聽到后转身就要走,不过,她又停下来,对柯希莫说:“那好吧。”
柯希莫望着薇莪拉的身影,一种包含着孤独、期待、不安的混乱感情油然而生。他爬到玉兰树的顶端,看到一片茂密的丛林:葱郁的花园尽头是一面山坡,边上种植着大片果树。沿果园往上,开始出现一片橄榄树林,接着是一片松林,沿着山势向上伸展,望不到尽头。
眼前的景象让柯希莫惊喜不已,他发现这的确是属于自己的领地。只要树木始终相连,他就可以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他就可以一直不下地,生活在树上。只是他不知道,当他征服了这片领地,甚至越过了山头,去了另外的国度颠沛流离后,他最惦念的还是那个在花园里啃苹果的金发小女孩。endprint
生活在树上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柯希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需要食物,需要保暖的衣物和睡觉的床板。幸好他还有我这个弟弟,尽管他还在生我的气。
而我为了请求他的原谅,整个下午都守候在圣栎树旁。一直到天黑,疲惫的柯希莫才出现在圣栎树最下端的枝丫上。“我要考验你,”他吞咽了几口我为他准备的蛋糕,然后说,“你应当证明你是站在我这一边才行。”
“你只管吩咐吧。”
“你必须替我弄来一些绳子,长的、结实的,还有被子、木板、木棒、钉子……”
“你要在树上过夜吗?”
他并不在意我的惊讶。他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我害怕。这时父亲在叫喊:“柯希莫!柯希莫!”我紧张地看着哥哥,他却淡然地说:“你回去吧,什么也不要说。”
柯希莫的固执让双亲大人更加愤怒。他们决定不再让柯希莫因为感觉到我们的关心而得意,准备坐等饥饿和夜间的寒冷将他驱赶下来。只有我知道,柯希莫是铁了心要待在树上了。
我羡慕隐匿在森林中不知哪棵树上的柯希莫,他清静地享受着白天和黑夜。刚开始,他还不时从我这里拿取食物,并告诉我他在树上的见闻。有时他和那群偷果子的野孩子一起活动,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只是他们可以教他获取食物的方法。后来,他跟我的直接联系少了,但我始终能在丛林间发现他的影子,最多的时候是在邻居家的玉兰树上。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我慌忙告诉大人。大人们四处查看,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后来,一个住在山坡上的人告诉我们,他看到一个肌肤黝黑、衣衫破旧、戴着三角帽的男孩像猴子一样在树上跳蹿,越过山坡,到了另一边。
我失声痛哭起来,那肯定是我的哥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男爵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目光呆滞,说不出话来。
此后,我一直沉浸在无比的懊悔和对柯希莫的思念中。我感到自己对哥哥的出走负有责任,但又埋怨他这么狠心丢下我。我时常守在那棵圣栎树下,期待着哪一天他突然出现。可是,直到我长大、求学、结婚、生子,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我的父亲去世了,我从他那里继承了本该属于柯希莫的爵位。我的生活再也没有惊喜,可从前不一样,因为从前有柯希莫在。
不过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后来又有了柯希莫的消息。来往的旅人说,他们见过一个生活在树上的人。他使一个凶残的大盗爱上了小说;他帮助小城建立了防火系统,挫败了土耳其海盗;他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组织当地人发动革命,连拿破仑都慕名来拜访他……我对这些传闻将信将疑,不过这至少说明,柯希莫还活在世上。我默默地期待,有一天他会回来。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是的,当柯希莫再次返回家乡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他行动起来很迟缓,每一步跳跃都很艰难,可他依然不肯下树。可以想象,他回家的旅途必定十分艰辛。我在那棵圣栎树下看着他,老泪纵横。
他缓缓地说:“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因为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他交給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薇莪拉。我知道,多年来他到处写这个名字。
人们说,在我哥哥离世之后,树木就撑不住了,纷纷倒落。我们的家族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着:
“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林冬冬摘自译林出版社《我们的祖先》一书,本刊有删节,李晓林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