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井上靖++吴继文译
父亲过世后,八旬的母亲独居故乡,完全没有离开随父亲共住三十多年的老地方的意愿。
但从儿女的角度看,任由耄耋之年的母亲独居也不是办法。母亲的身体非常好,虽生得矮小,腰却不见弯,稍一活动即脸泛红光,一点儿也不像个高龄老太婆。她不用戴眼镜就可以读报纸;臼齿虽然缺了一两颗,假牙却一颗也没装过。身体固然很健康,可是她从父亲去世前两三年开始,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同样一件事会重复说个不停。
母亲住在我家的时候,一天中会出现在我书房几次。每当走廊传来那独特的拖鞋声,我就知道,母亲来了。她会很见外地说“不好意思,打搅一下”,然后走进我的书房。她虽然已经想好要对我说的话,但每次总是先从讲过不知多少次的话题开场:故乡那边什么人家的女儿要结婚了,不能不送件贺礼;谁说了什么事,希望你也知道一下,诸如此类。
等到出现在书房的次数一多,母亲就会开始相信她本来就是为了这些事情来找我的,但能看出她有点心虚,语气也有些踌躇:“是这样啦……”这时我会抢先说出她想说的话,于是她就会现出“果然已经说过了”的如小女孩般害羞的表情。为了掩饰难堪,她转身离开房间前往走廊,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穿上木屐,走到庭院里。不久就会听到她和别人聊天时的爽朗笑声从庭院传来。但是再过一两个小时,她又会为了跟我说同样的话而出现在我的书房。
春天的时候,我们商讨了一个计划,所有近亲一起陪着母亲到稍远的地方赏樱,算是庆祝母亲八十寿辰的小旅行。先到川奈度假大饭店住一宿,然后绕到下田,在新开的饭店过夜,接着回老家所在的村庄,一起祭扫父亲的墓。
一直没有将这个计划告知母亲,因为只要让母亲知道,她就会每天从早到晚提这件事,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勝其烦。尽管如此,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四月初她就晓得将会和大家一起去伊豆赏樱。出发前几天,她每天早晚都会打电话到我家。看起来,母亲非常在乎我们的行程是不是包括回老家一趟,所以不管谁接的电话,都会向她保证一定会经过老家,她听了就会说“哦,那就太好了”,然后立刻忘得一干二净。
出发那天,母亲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说谁谁谁不见了,弄得大家胆战心惊。孙子念叨她几句,她就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坐上开往伊东的电车后,一直忙着担心别人的母亲突然安静下来,端坐在座位上,手置于膝上,望着窗外。她专注地欣赏沿途风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像一个没有人陪伴、单独搭乘电车旅行的老太太。
晚饭前我们抵达川奈饭店。聚餐之后,大家先回房间稍作休息。我和弟弟走到母亲住的房间,进去一看,母亲坐在床上,姿势就像白天搭电车时一样,安静端坐,手置膝上。
“明天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你们准备到哪里去玩啊?”也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我还是跟母亲耐心解释行程,并且说要去祭扫父亲的墓,不过山路较陡,母亲恐怕是上不去的。
听我这么说,母亲身体前倾,状似在整理床单的褶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扫墓我就不去了,那边山路走起来很滑。我是想,今后对你们父亲尽义务的事我就都免了吧,一辈子已经做了很多。”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房间的一点,突然又说道,“下雪的时候曾经出去接他,道路都冻结了。”接着,母亲又用同样的语气说道,“以前我每天都要准备便当,为配什么菜伤透了脑筋。”我和弟弟都静静听着,这种时候我们只能保持沉默,母亲接着说,“还要擦皮鞋,长靴擦起来可费力呢。”
弟弟留意到母亲净回忆和父亲生活中比较辛苦的一面,所以试图引出其他比较愉悦开心的话题:“我们一起去过游园会,有没有?”
“还有,军医们的家人也会聚在一起,大家玩得好开心哦。”
“也许有吧。”
“抽奖的时候您还抽到二等奖呢!”
“哪有,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哦。”母亲用力地摇了摇头,大概真的是毫无印象了。
弟弟努力地回想一些能令母亲开心的昔日片段,不停地向母亲求证,可是母亲几乎都不记得了。没多久,母亲感到不耐烦且不好意思,于是自顾自地说“哎呀,也该睡了”,随即躺了下来。
我和弟弟趁此退出母亲的房间,弟弟边走边以稍稍激动的口吻说:“母亲现在把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愉快的部分完全忘记了,偏偏只记得不开心的地方,人老了大概都会这样吧。”
母亲遗失了所有关于欢乐的记忆。同样,不愉快的记忆也消失无踪。她失去了父亲的爱,以及对父亲的爱;父亲对她的颐指气使消失,而她对父亲的冷淡也无存。就此而言,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借贷关系是彻彻底底清理一空了。母亲今天晚上追忆起接父亲、擦长靴、做便当等事情,虽然算不上什么劳苦,可是等到年纪大了后回头一看,有如长年堆积的尘埃一样,那些事也就变成相当的重量积压在母亲肩上。活着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尘埃飘降到我们肩上,而如今的母亲正在感受它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