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高中开学季,我因为家里没有凑齐学费,所以,晚一周才去学校报到。结果,我刚进教室,窘迫地跟班主任打完招呼,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这里,这里,咱们是同桌。”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教室最后一排,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在向我招手。
她就是我的同桌:江南。
江南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爸爸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妈妈是英语老师。我是在认识她之后,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把外语讲得像母语一样自然流利。她的书包里装满了全国各地的试卷,以及我见都没有见过的各种零食。
而我,除了书本,父母根本无力再支付其他费用。能够考入这所重点高中,除了自身努力,更因为身为农民的父母足够坚持。
见我初来乍到,连教材都没有,江南自然地把书本放在课桌中间。她还写了一张纸条:这七天落下的功课,可以随时问我。
下课时,我们互相问了名字,然后,她开始带我熟悉校园。到了中午,本来走读的她没有回家,而是陪我去食堂吃了饭,又带我去宿舍,帮我铺床。
看到我简陋的行李,她只是说她也很想住宿舍,想过集体生活,可是爸妈不允许,说天天被爸妈看管,好烦啊。
这样的江南,在别人眼中,活泼开朗、大大咧咧,但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细心。我到校的第三天午休时,江南又带我去了宿舍。然后,她把寄存在宿管阿姨那里的东西扛了出来。好家伙,羊毛毡床垫、羊毛被、崭新的床单被罩。她说,听高二的学姐讲,冬天宿舍的暖气很差,铺盖得厚一些,才不会冷。她还说,床单、被罩跟她的是同款。
铺完后,她像鱼一样跃到床上,对我说:“快躺下来试试,特别舒服。”
看着这样贴心的她,我有点儿想哭。
高一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我从入学时的班级第8名掉到倒数第4名。成绩公布那天,我万念俱灰。要知道,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没有跌出过全校前10名。而为了供我读书,爸妈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劳动,我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付出?辍学的念头,就这样产生了。
我把自己比赛时得到的一支钢笔送给江南,说:“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得知我想辍学,江南特别吃惊:“别任性,连我爸都说,你能从你们村考到市重点高中已经很了不起了,一次小小的月考算啥,别灰心,肯定会好的,你现在回去,就是当了逃兵,一辈子都会遗憾的,而且你爸妈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那一次,因为江南的劝说与鼓励,我放弃了辍学。
而她對我的关心和帮助,并不只是停留在口头鼓励的层面。英语是我的短板,尤其是听力。为此,江南把她的随身听和英语磁带都拿给了我。与此同时,她还把父母给她买的那些课外书全部分享给我。
那些不会的题,我们俩埋头一起钻研。实在不会,她就拉着我一起去请教老师。就连老师都说:“黄华,有这么无私的朋友,你要好好珍惜啊。”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话,于我而言,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贫穷让我缺乏自信,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友谊。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江南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我该拿什么回报她?
直到有一次我们坐在操场边的杨树下聊天。
那天的天特别蓝,是我在老家田间常见的那种让我觉得枯燥艰辛又看不到尽头的蓝。
于是,我主动跟江南讲起乡下的生活。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割猪草。有一次,我放学晚了,喂猪时差点儿被狂躁的黑猪咬断手指。当时血流如注,我却不敢声张,因为如果爸妈知道了,他们一定会责备我比猪还笨。包括初二那年,月经初潮,我不敢跟爸妈要钱买卫生巾。于是,每个月来例假时,我只能跟老师请病假,并对爸妈谎称,想帮他们多做些农活……好在我成绩很好,所以每次老师都会准假。
但有一个女同学,当着许多人的面揭穿了这个秘密:“大家知道吗?黄华每个月有几天不来上学,是因为她买不起卫生巾。”
我曾经以为,这些贫困带来的囧事,永远无法对别人启齿。但那天,我就那样把它们晾晒出来,与江南共享。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信赖别人。而江南呢,在听完我的倾诉后,眼眶红红的。我从未见过她那么难过的样子。
我们的友情,也因为我敞开心扉而变得更加牢固。
高二那年有一次,江南下楼梯时不小心崴了脚。当时她就疼哭了。我也哭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那段时间,我每天接送江南。我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为她做点儿什么而感到开心,甚至自豪。
我觉得,同江南对我的好相比,我为她做的微不足道。
那年高考,作为学校最有望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我发挥失常,但最终还是进了北京另一所985院校。
江南则考入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我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是江南送到我家的。那是她第一次来我家。
彼时,我正在田里锄草。看到我,她兴奋地摇晃着录取通知书,远远地喊着:“黄华,上大学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而我,片刻的兴奋之后却是担忧:我担忧自己满脸泥水、汗水的样子,会让她笑话;更担忧马上就到午饭的时间了,拿什么来招待她;还有我家那破败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会不会吓到她。
知道有城里同学来看我,爸妈破天荒地去买了肉,把本来攒着要卖的鸡蛋也拿出来几颗。那顿饭,江南吃得特别香。她夸赞我妈的手艺,夸村里空气好、风景好,然后又对我爸妈说,我是多么优秀多么努力。直到她离开,爸妈一直在念叨:“这个女娃像个百灵鸟一样,真好。”
开学之际,我和江南一起奔赴遥远的首都。大学四年,我们几乎每个月都会见面,大多数时候是她来找我。毕业后,我们俩都留在北京,合租了一间房子。
我先是在一家央企工作,两年后跳槽至一家民企做销售,后来被现在的公司挖过来当了销售总监。
而江南则在一家公司做同声传译,时常国内外飞。我们俩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上学时多。
2010年秋天,江南要结婚了。出嫁前一夜,江南突然回到出租房,说今晚是她最后一个单身之夜,必須和我聊通宵。
那一夜,我心中一万个舍不得她,我明明很想告诉她一定要幸福,想说,这些年,谢谢她的陪伴。但话到嘴边,却是特别理智清醒的一句:“明天你就要做新娘了,熬出黑眼圈就不漂亮了,赶紧去睡觉。”
江南掐着我的胳膊,撒娇地问:“黄华,你要不要总是这么沉着冷静?我就不信咱俩十年的姐妹情,你就没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我?”
而我呢,连拉带拽地把她送回房间。然后,一个人流泪到天明。我讨厌眼泪,羞于表达感情,我在姐妹感情最该升华的时候,选择了逃避。
再见时,江南已经身为人母。那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吸引着她全部的目光。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玻璃心”地认为:自己本就是她生命里的外人。
不管是她少女时的优越,还是如今的家庭美满,我都忍不住地拿自己与她对比,然后相形见绌。所以,更多时候,是我放任我们之间渐行渐远。
2013年春天,我谈恋爱了,在我终于有能力让爸妈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之后。
这个后来成为我老公的男人,叫许晓天。和他在一起后,他时常在我用力过猛时,温柔地提醒我:“慢慢来,别那么焦虑。”他理解我的居安思危,也懂得我的欲言又止。
2015年11月16日,我也成了母亲。在听到女儿的第一声啼哭时,我泪流满面。对人生,我第一次有了夫复何求的不焦虑、不匮乏感。我突然觉得,特别感谢生活,特别想对我生命里那些最重要的人说声“谢谢”。
而我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人,就是江南。那天,被推出产房时,看到许晓天、公婆还有爸妈的那一张张笑脸,我突然张口来了一句:“我好想江南。”江南闻讯,穿越大半个北京城飞奔至医院。看到她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奔涌而出,紧紧拉住她的手,说:“江南,对不起,我很想你。”
那晚,是我和江南相识14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促膝长谈。我告诉她自己高中时,对她阴晴不定,其实是自卑。我还坦白,我羡慕崇拜她所有不经意的小俏皮、举手投足间的轻松自在,那羡慕,让我既悲凉又绝望。
“能够成为你的朋友,我一直受宠若惊,也一直纠结拧巴,口是心非,直到女儿呱呱坠地,我突然疯狂地想你,想借着这个机会,对你说,江南,感谢有你,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我用了14年,才说出口。
也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从见我的第一眼开始,江南就认定了我这个朋友。
她说:“那天你在进教室之前,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我早就从教室后门看到你了。
“等你坐在座位上时,我发现了你手上的冻疮,我当时特别心疼,也特别震撼,可我不敢开口询问,怕让你难堪。
“黄华,你知道吗?那些年,我本可以对你更好,但我不敢,我怕一不小心伤害到你的自尊,让你把好不容易向我敞开的那点自己,又封闭起来。
“能活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那个闺密之夜,我们流了太多眼泪,也再次感受到太多的温暖和感动。
如今,我和江南终于成为真正的闺密。我每次遇到开心的或不开心的事情,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无论白天还是深夜,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出现,陪我哭、陪我笑、陪我闹。
人至中年,我们活成了彼此的底气和靠山。
2021年,是我和江南相识20周年。
这不仅关乎友谊,更关乎一个女孩的成长。女孩应该怎样养育才更好?我在江南身上得到了答案:追求善良,尽力坦荡,永远正直。这样的女孩,不仅自带光芒,而且可以照耀到她身边的人。
这场友谊于我而言,不仅是一段难忘而温暖的岁月,更是一种漫长而无声的滋养。
(琼 琚摘自微信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曾 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