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小时候起,村子里就流传着水鬼的传说。村里有一个湖,老人说,湖里有水鬼,会害人。我的二叔曾遇到过,村里人都知道。
水鬼,其实不是水鬼,是那忠烈的女子,含冤气而死,秉正气而生,应该叫水仙。二叔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温柔。这个当年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如今年过四十,满面胡茬。
你若没看过,就不知道,那水仙漂亮得紧,现在那些影星都比不上。二叔继续说道,陶醉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地轻抚着搁在腿上已泛黄的书。他的书,永远都是翻到那一页。
一切,都是因为水鬼。村里人说当年他被水鬼迷了心窍,差点就被拖进湖里。整个故事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是村里巡夜的人最先发现二叔的。他们看着湖边不对劲,一过去就听到了二叔的呼救声。只见二叔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指着湖里说“水鬼”,接着头一歪昏了过去。他左腿上血肉模糊,把周围的湖水都染得微红了。手里还抓着一本书,已被湖水打湿透了。
如果大夫能早到那么一会儿,二叔那条腿还能保住。是的,这个大学生,我的二叔,从此残疾了。村里人叹惜不已,说辛辛苦苦供他出来却不承想被水鬼害了。
水鬼啊,造孽啊。这湖以前就淹死过几个人——那水鬼性子最是淫荡,喜欢半夜出来洗澡迷惑人,逮着人就要把你往水里拖。你看老孙家的二小子算是命大……村里辈分最大的三太爷后来都这么教训子孙。
那些人都不知道,水仙怎么会害人?她说话温柔得跟唱歌一样,笑得比最美的花儿还甜,让你心里面发颤,一丁点儿都不觉得害怕。二叔后来经常和我说,那嘴角挂着的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让人心头一颤。
水鬼的事能唬住谁?照我看,那孙老二指不定干了什么缺德事,现在谁家大姑娘小媳妇见到他不都绕着走?好端端的男人哪能被水鬼迷了?这是报应。多嘴的七姑时不时就偷偷和左右的五婶八婆在一起嘀咕。
村里的女人,除了会嚼舌头还会什么?给水仙提鞋都配不上。水仙都是白嫩的胳膊,水灵灵的眼睛——书上说得好,什么是肤如凝脂,什么是颜如玉,你要是没见过水仙,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二叔微微合上眼睛,任由我轻轻给他捶背。
咱家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谁知道他不争气啊……我知道咱家穷,兰欣他爹看不上老二,兰欣和别人订了婚。早知道有这么一劫,好歹咱扯下老脸去求……现在谁家姑娘愿意跟他啊!爷爷花白的头发一夜全白,和奶奶低声叹气。
嘿,嘿嘿,兰欣他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咳,小子,我和你说实话,我就是眼睛长得高,我就是书读多了尾巴翘起来了,我就是看不上村里这些老顽固。若干年后,二叔和我讲起来这一段时,先是一脸的傲气,又紧接着变成了一脸的温柔。
老二,你在外面读书读傻了?被人欺负了?你再想不开,大半夜你去湖边干啥啊?你个混账小子,明知道有水鬼,你去寻死啊?我爸本想拎起拳头揍上二叔一顿,可看看二叔的腿,又硬生生把拳头压下去了。
读书怎么了?我读书十几年,就知道书读得再多,话说得再漂亮,心里头也还得有股子劲儿。二叔盯着我,一板一眼地重复着当年说过的话。
后来,村里人都说,二叔不仅跛了,而且疯了。
再后来,二叔对我说,小子,你知道吗?那水仙确是有的。她的头发长得到大腿根,黑得像最深的夜。她能用头发把你抱住,听你心在那一跳一跳的,想什么也瞒不住。她人生得极美,她心也是极美的。含冤气而死,秉正气而生。她的眼睛干净得很,她的身子干净得很。我就是喜欢她啊……二叔的喉头一哽。
我知道,二叔疯了不是真的。我见过那场面,村子里不能容忍的。
半夜里,在湖边,二叔和兰欣倚坐在一起;半夜里,在湖边,二叔打着手电给兰欣讲书上的故事;半夜里,在湖边,兰欣的长发拂过二叔的脸;半夜里,在湖边,巡夜人摇摇晃晃的手电光与脚步声逼近;半夜里,在湖边,二叔推开兰欣让她赶快离开;半夜里,在湖边,二叔抬起一块石头朝自己的腿上砸去;半夜里,在湖边,二叔守住了一个秘密——再过那么几天,兰欣就会出嫁。
二叔,我相信你,那水仙确是有的。我鼻子一酸,对二叔说道。
本文作者: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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