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空气开始凝重,慢慢地生出了层层雾霭,雾霭一层一层向夜色里扩散,开始变得诡异凄冷,天空的黑暗幕布在无声地拉开,白天忙碌的一切生灵都隐匿遁形,他们蛰居在自己的家里,点着光亮的灯,梳理着身上的尘土,舔干着流淌出来的泪水和汗水,准备着明天的太阳。
于是,天空和原野让给了黑夜的精灵,那蠕动爬行的,那逶迤飞行的,那透出亮光的,那发出声音的,还有那看不见的灵魂。
每天的晚上,我总是要在自己的家乡上空盘旋一趟,当我还是个生灵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俯瞰过自己的家乡,可当我变成了灵魂飞升在天空俯瞰自己的家乡时,我有点惊呆了,怎么和我走在大地上有如此大的差别呢,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哪里去了呢?那泥土垒起来的草房不见了,那家徒四壁的感觉找不到了,只见那绿色的田野,蜿蜒的小路,明净的河水和袅袅的炊烟。
今晚,我要去约会一个灵魂,一个我仇恨了二十年的灵魂。
我真的不明白,人离开了肉体变成了灵魂,我原来以为可以得到解脱,得到涅盘,抛弃苦难,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恩怨,但并不如此,灵魂里装着的还是那些人世间的事情,尽管我现在飞升在这晴朗的夜空,自由自在地和清风为伴,与星星为邻。
我要去约会的是个和我有仇的灵魂,是他毁了我在人世间最美好的愿望,那可是我唯一能达到的愿望,我没有其他的愿望,因为我没有能力去达到其他的愿望。
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叫吴开良。我们是邻居,是同学,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玩耍,翻洋片,滚铁圈,打弹子。在冬天我们一起打雪仗,套麻雀,在夏天我们一起学游泳,一起偷菱角。我们都骗自己的母亲,说是学校里有事情,其实我们是不肯回家帮家里做家务,而是在外面玩,我们一起到小河边,到小河边的杨树旁,在杨柳树的树根里掏乌龟。
在河水清澈空气纯净的那个年代,杨树的树根里寄居着野生的乌龟,我们专挑那些老树,那些老树的树根早已空了,看进去是黑洞洞的一个大窟窿,在这个一半浸着水一半露在空气里的窟窿里,肯定藏着那种行动迟缓的老乌龟。
把乌龟掏出来以后,我们用新鲜的稻草绕着乌龟的凹槽绑扎好,缩进去的乌龟正好有一圈凹槽,稻草就嵌扎在乌龟的凹槽里并把它系紧,然后用小河滩里的淤泥把整只乌龟给包封起来,类似于现在的叫花子鸡,然后放在柴灶里烘烤。
放到柴灶里去烘烤自然要偷偷摸摸地进行,柴灶只有家里有,而父母亲是绝对不允许把乌龟拿到家里放进灶膛里去的,乌龟代表着什么,乌龟象征着什么,小时候我们不知道,到人长大了就知道了,就理解了父母亲为什么拒绝把乌龟带进家里的原因。所以我们总是偷偷地完成乌龟烘烤的任务,等把乌龟烤好了,还要偷偷地拿出家里,到野外的小河边或者草堆旁开始分享这美味。
把美琴也叫来吧。
美琴是个黄毛丫头,梳着两条细黄的辫子,一对傻乎乎的大眼睛,鼻子里经常淌着黄黄的鼻涕,她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常常跟着我们,可吴开良不要她跟,嫌她脏,嫌她年纪小碍手碍脚,每当呵斥她时,她总是傻傻地看着我们,眼睛里含着泪水,无奈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们的背影渐渐离去。
我们要约会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门口,在一棵苦楝树的树顶上。
那枝苦楝树,那棵枝繁叶茂的苦楝树,在小时候我总是坐在了苦楝树下乘凉,苦楝树上没有那种毛毛虫,因为那树的汁液实在是太苦了,连毛毛虫都不喜欢它的叶子,所以叶子最茂盛的就是苦楝树了,在苦楝树下乘凉,看不到斑驳的太阳影子,浓密的树盖隔绝了整个阳光,从小河里掠上来的风虽然带着一丝燥热,但吹到了苦楝树下还是有了丝丝的凉意。
到了晚上,母亲总是带我在苦楝树下乘凉,可我总是反抗,不愿意坐到苦楝树下,母亲就说,在这树底下乘凉是最好了,连蚊子也少了许多,可我心里还是在反抗,到了晚上,我最喜欢看天上的星星,那浩瀚幽蓝的夜空,那转瞬即逝的流星,带着火花似的光亮,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这多像我心里对美琴的向往,涌起来的爱慕之情,随着夜的深沉而渐渐地高涨,它照亮了我幽闭的心灵,变得一片光明,犹如划过的流星。
吴开良早已等在了树顶上了,虽然我离开人世有二十多年了,但吴开良的样子在我的灵魂里没有改变多少,坐没有坐相,敞开着双腿,不停地摇动着右腿,站没有站相,歪七扭八,双手不停地拎着裤腰带,就是美琴在旁边也是这样。
你也有今天。
还在恨我?
十八层地狱给你准备好了。
我无所谓去哪一层地狱。我是没有办法,吃得太好了,得了脂肪肝病,最后变成了肝硬化,还到最好的医院里去换了肝,结果排异太厉害了,没有保住命。我是不想来这里,可阎王一定要我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哪像你好好的一条命,不好好地活着,阎王不要你来,你硬要来。
本文语音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