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豆青色旗袍,盘髻,翡翠簪。不施脂粉,却是桃花面。爱笑,不露齿,别人唤她一声苏老板,她回头,只盈盈着望你。我爱极了她的眼睛,却常常不大敢看,因着对视的那一刹那,像是心事全被她知晓了,总怕我的喜欢将她惊扰。但又希冀她的目光把我洗礼,那样我整个人都会变得干净,如此才配得上与她对面落座。我从前从未奢望过这种荣耀,是的,我觉得这是种荣耀,可终于有一天,她的目光只属于了我,那种感觉,呵呵……像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妙不可言啊……”
他说完这话,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像是看见了过往岁月。那段岁月对于周围的人来说陌生且遥远,但他们都有礼貌地不去打扰。此时的小店,气氛温和如阳春三月,他沐浴在如此慷慨的理解中,陶醉的表情,干净如孩童。他面前碗里的汤早就凉了,我很想去提醒一下他,却被孟婆婆看穿了心事,将我拉住。我知道,孟婆婆从不逼人喝她的汤,哪怕最后这碗汤因着客人主意的改变被倒掉,孟婆婆也只是呵呵一笑。她素来这样,熬汤,卖汤,向人们要一场心甘情愿。遵从天意不如遵从自己的心意,她常这样说。
其实,从这位老人走入店里的那一刹那,我便觉得他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同。孟婆婆的这爿小店,藏在陋巷,往来客人鱼龙混杂,像他这么干净而来的人,不多。他说他来自香港,口音却是本地,被我发现后羞涩一笑,才说他原本祖籍是这里,很多年前也曾居住在这里,只是后来……
后来什么?他没说,而是坐下向孟婆婆要了一碗汤。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戴礼帽,纯色围巾,身上没有老人特殊的腐朽味道。他不像旁的有钱客人,对油腻腻的饭桌嫌弃,不过我想也许他是来不及反应。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飘渺,像是身体活在当下,灵魂却穿越去了它处。
孟婆婆把汤端上来,他笑笑,客气一点头,微倾身子闻了闻碗中香气,似有些迷醉。我自然骄傲地扬了扬头,孟婆婆熬的汤没人不喜欢,我自小在这里玩耍,最喜欢看客人们脸上迷醉的表情,神魂颠倒,我这样形容。
可是老人却没有如我所愿当即尝一尝这碗汤,而是轻声哼起了一段悠扬的曲调,调子古朴而哀伤,弥漫在小店里,让我觉得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有些泛黄,孟婆婆往汤里加了一把料,笑说:“苏州河。”
老人点了点头:“苏州河。”
我知道苏州河,孟婆婆说苏州河里流淌的全都是故事。我扯扯老人的衣角,问他:“爷爷,你是不是想讲故事?”
他愣了愣,笑起来,眼睛从浑浊变得明亮:“是啊,倒是有个故事。我想想看……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曾认识过一个女子,她穿豆青色旗袍,盘髻,翡翠簪。不施脂粉,却是桃花面……”
他说,这个女子,名叫苏沐慈。
那时,旧上海十里洋场,社会尚且动荡,可挡不住纸醉金迷。苏州河蜿蜒于此处,沿途好风景,而最好的一处,自夜幕降临方才展现出美意。那是一家戏楼,也算老字号,出过的名角儿不胜数。纵然有英法租界,外来文化侵扰,可老祖宗的戏曲,地位兀自岿然不动。当时的上流人士,夜生活两大去处,百乐门灯红酒绿,或是满庭芳品茶听戏。但凡踏得进这两家的门里,地位不容小觑,多半的人,从旁路过,看着巨幅海报上精致的面容,听着里面偶然传出的曲声,摇摇头,继续赶路。总有人在风光,亦总有人要生活,毕竟动荡的年代里,食能果腹,穿能御寒,不颠沛流离,已是最大幸事。
在这些仰视着巨幅海报的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名叫何梓州的,是报社记者。二十出头的年纪,尚且没什么地位,只得在外跑新闻。抓不抓得到第一手新闻,要凭个人能耐,也要靠些运气,但何梓州素来运气没那么好,找到的新闻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所以入社几年,依然是个小记者。
何梓州自小便常去苏州河边玩耍,上海随着他的成长日益变迁,但有些东西却是未曾变过的,譬如满庭芳,譬如满庭芳的戏,都是从前的味道。受父亲影响,何梓州也爱极了听戏,他尚且幼年时的满庭芳,门槛还未如此高,父亲常带他去。那时身量小,坐在父亲肩头,看得到戏台和客席全貌。虽说戏子列三教九流,但老艺人有戏骨也有戏魂,也会受得人敬仰,尤其到了后来,时局动荡,这气节便越发凸显,民族大义自他们字正腔圆的唱词中孕育而生,比得许多人高尚,也值得敬佩。
随着年岁日长,满庭芳的门槛逐渐变高,何梓州便也少了些乐趣。常常是在报社赶完新闻稿后饥肠辘辘出来,路过满庭芳,听到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便不自禁伫了足,靠在阴影里的墙角闭眼听上一会儿,便觉得满足。他看街道灯光下的车水马龙,心里想着,若是有一天能进得这里采访,便能听一场戏,该多好。
那一年秋天来得挺早,天也黑得渐早,他从报社出来,才晃到满庭芳门口,突然一个人影冲过来,冷不防将他撞了个满怀,他正要开口骂,那人忽地抬起头来,此时满庭芳招牌上的灯光正好打开,映衬出一张俏面,眉眼娴静,却透出几分惊慌,挺冷的天气,这姑娘只穿了件单薄旗袍,冻得小脸微红,恰似一朵桃花盛开。
“不,不好意思!”姑娘匆匆道了歉,就要跑开,满庭芳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快把她给我抓回来!戏就要开锣了,韩爷见不到人,你我都没法交待!”
几条人影随着这话四散开来,吓得姑娘忙躲在何梓州背后。何梓州见状,拉了她便跑,他自小在此处长大,自然熟门熟路,不多时便将追赶的人甩去,两人气喘吁吁跑到一处僻静地方方才停下,抬头一看,正是苏州河边。
姑娘依然有些惊恐,何梓州宽慰她:“放心,这地方太偏,他们不会找来!”
姑娘这才长舒了口气,道了声谢。
“他们为什么抓你?”何梓州好奇,这样年轻的姑娘,何以竟得罪了满庭芳和韩爷?众所周知,韩爷也算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国民党里年纪最轻却最骁勇的军官,本名韩毅,被人尊称一声韩爷。他极爱去的地方,便是满庭芳,有时高兴了,便包下场子来,那时的场面便颇壮观,清一色的军装,连喝彩都比往日显得响亮,打起赏来自然也是不吝啬的。如此情况,可想而知,倘或得罪了韩爷,那后果自然也是不堪设想的。
此时,月明风清,夜色也颇寒凉,姑娘一阵瑟瑟发抖,委屈道:“韩爷指明了让我唱戏,我不愿,便跑了出来。”
“唱戏?”何梓州心中一动:“你唱得什么?”
“花旦!”姑娘嫣然一笑,眉眼间确有戏子的情态。
“不如唱两句我听听?”何梓州不过随口一说,本没想到姑娘会答应,谁知她立刻端了身板儿,一回头,先时的胆怯惊恐全然不在,倒是换了番风貌,原本极纯净的女子,透出些媚态,却不妖,只眼波流转间将人的魂儿勾去,随着她的声音去了戏中境地。
不过短短几句唱词,何梓州却已听痴了,待姑娘看着他的傻样噗哧一笑时方才醒转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唱得真好,已是名角儿了吧?怪不得韩爷指明要听你的戏!”
姑娘却说:“今天该是我头一次唱主角,但韩爷来,我不想唱给他听!”
“又不是只唱给他一人,那么多听家,都期盼着呢,你唱得这般好,若无人听到,可惜了!”
何梓州像是说中了姑娘的心事,她也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我自小入行,什么苦都受了,可依然爱极了唱戏,倘若无人听,真可惜了……”
“那就去唱!”何梓州道:“管他什么韩爷,不过都是台下的蚂蚁,灯一亮,便都瞧不见了。你只管入你的戏,戏外的事情,谁还计较?”
姑娘又笑了:“你说得倒挺对!”
于是便豁然开朗了,何梓州送她回满庭芳,来时只顾着摆脱追兵,没觉着选择的路有什么,此时走回去,一路黑黢黢,颇有些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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