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The boy
这片冰川叫做黑激流,属于北极圈。大部分时候,它的水是深沉而狂放的,颜色接近纯正的蓝黑,肆无忌惮、躁动不安;天空则要浅一些,带着优雅与淡定,仿佛在表明自己与那些水毫无关联似的。
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有一些孤零零、白森森、姿态倔强的冰块矛盾地存在着。它们将海水与天空的特质融为本体,兼备了桀骜的坚强和凄美的寂寞。
富察额师泰的小筏已经在这里彷徨了八天八夜,指南针已经失效,水和粮食也早没了。
他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水,好像已经从天堂和地狱之间往返了一趟。他又眯起眼睛,朝前面极目张望,可四面八方的景象永远那么单调,一成不变。
他添添嘴唇,想起家中屋阁楼顶的碧绿琉璃瓦,那是满族入主中原后,对绿野狩猎生活的一种留恋;还有后花园的圆帐,身为朝中重臣的父亲时常约上三五好友,在那里喝些小酒,看点歌舞;宫女们剪的镞花糊满了天花与墙壁,那些蝴蝶呀、鸟兽呀、植物呀、小人儿等等,都是他从小喜欢观察的事物;最想念的还是奶奶的屋,那张巨大的万字炕自三岁时就常在上头爬来爬去,可现在是越发的觉着它变小了。
生活中有些东西,对我们来讲是那么熟悉,那么理所当然,就像空气一样唾手可得,一朝复一朝,慢慢地,对于它们的存在反而差不多快忘记了。直到某些原因让你迫切地需要时,才会重新思考它们的意义,然后忽然发现,一切都远了,淡了,离你十万八千里了。
富察额师泰现在就是这么个心情。
他是京城里的富家子弟,可他不玩女人,更不玩其他无聊的东西。他只爱跟外国人混。那些搞思想入侵的传教士们,跟着军队过来的商人们,还有出于猎奇心理来到东方的太太小姐们,都是他结识的对象。
本以为他也就是古怪点,可父亲没想到的是,某一天早晨,他竟然跟着一群英国人走了,说是去无边无际的大海探险。
“探险!探个头!我们大清帝国有普天之下最广阔的草原与土地,是世界的中心,是万物的起源,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去浪费时间?你个不肖子,放着好好的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不做,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你……你……存心要气死我和你额娘是不是……”
这可怜的老头已经听不到回答了,他儿子的身影早消失在朱门之外。
若问富察额师泰,是否有那么一刻感到后悔。
他铁定会回答:“住在那种被无数条有形与无形的绳索捆绑的地方,还不如立即被虎鲨吃掉来得有意义。”
所以他跟着英国人帕瑞船长,冲入冬季冰封的北极海域。
他们在浮冰上行进了61天,步行了至少1600公里,可并没有像船长当初预测的那样打通西北航道。
反而在一个雾气朦胧的黄昏,富察额师泰与英国同伴们失散了。他穿着皮毛大衣,裹着保暖的皮帽手套,背着唯一的水和粮食,迷失在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蘑菇下。
冰蘑菇是一种表现冰川消融强度的冰面地貌形态。
最初在冰面上覆盖着一块冰碛石块,石块的厚度和大小保护着它所覆盖之下的冰层免受太阳辐射;渐渐地,周围冰面的消融减薄,石块便被下面的冰层“顶托”起来,越来越高,成为“头大体细”的冰蘑菇。
富察额师泰站在下方,苦笑一声,想着如果这是森林,至少可以去尝尝蘑菇的味道。
虞:The mermaid
这块破烂的板简直称不上真正的筏子。
富察额师泰是在一片银色的冰滩上发现它的。冰滩十分险峻,一面是陡峭的角峰,一面是融成一个个圆洞、随时会有深陷或崩塌危机的陆地。不远处搁浅着一条船,结实的木板已经结满冰霜。
急于逃离此地的富察额师泰兴奋异常,上前将船推进海里,掏出指南针,想着只要朝南方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不料,这无名前人遗留下来船看似坚固,实则早已松散掉。刚驶出去没多久,他就发现小船在一点一点地承受着“凌迟之苦”。
酷刑是伟大中国灿烂文明中的一支奇葩,作为刑部尚书之子,他自然了如指掌。酷刑之王“凌迟”一词的本义为“丘陵之山势渐缓”,引申其义,即为“杀人者欲其死之徐而不速也”。
此时,小船的体肤就像被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刮落,一点一点地离去,飘落在大海里。富察额师泰的手脚不得不泡入刺骨的水中,除了麻木别无感觉,很快,只剩下这最后一块木板,作为救命稻草被他紧紧抱住不放。
在一个暴风雨肆虐后的清晨,年轻的清朝贵族王孙富察额师泰决定放弃了。
他的手逐渐摊开,身体放松,任凭海浪冲刷,把木板带走。
就在他闭上双眼,不去看朝阳升起的美丽北极天空之时;就在生活中的那些烟云,即将全然挥散之时;一条温柔的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将他揽进自己的怀中。
“额娘……”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富察额师泰苏醒过来,这第一句话便朝着那姑娘叫了出来,但显然她并不是他的母亲。
她有一头瀑布般飘逸的长发,哪怕苏州最华丽的丝绸也比不上这顺滑;她有一身白皙娇嫩的皮肤,哪怕海南最新鲜的荔枝肉也没这光泽;她有两潭深邃而灵动的明眸,是川西地区的高山湖泊也比不上的斑斓;而她那浅浅微笑着的嘴唇,则让人联想到京师里穿胡同走小巷大声吆喝的小贩扛在肩上的糖葫芦串子,红得想一口咬下去。
她此刻用一副天底下最纯真的表情注视着他,刚才的那阵刺痛是她在用一片海带擦拭自己身体的冻伤。
“请问姑娘是……”
“鱼。”
“虞?”他微微闭上眼,享受这美丽的发音:“多美的名字啊,当年让豪气万丈的霸王依依不舍的人也正是这个名。我叫额师泰,大清王国正蓝旗富察氏的富察额师泰。”
“泰?”姑娘重复着最后一个字,似乎认定了这是整句话的句眼。
“是你救了我吗?”
“我只是把你拉上岸而已,还有那块板子——你在无意识中放开了它,但嘴里却呼唤着‘不能松手’,所以我也帮你把它留住了。”
泰——现在他决定让这个姑娘称自己为泰——笑了,他适才就要消失的人生重新获得了一次机会:“那么,您既然救了我,也可以带我回家吧?”
“应该可以的。”
虞偏着脑袋也笑了一下,将她那条修长灵巧的尾巴在水中来回扑打,激起的浪花浇湿了泰的脸。
尾巴?
……
泰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楚,胸口发闷,头也晕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浪:The wander
虞带着泰,遨游在壮阔的大海里,惊悚的冰山间,无温度的烈日下。
现在泰终于可以接受了。
虞是一条鱼,上半身是美丽姑娘的鱼。她有纤细的腰身,下方连接一条金色的尾巴,在阳光下会泛起迷幻的光彩,让人怀疑是见到了深海中奇异的珊瑚礁。
三百多年以来,她一直往返在各个海域之间,那热烈而欢乐的情绪总是为我行我素的大海带来一丝生气。
她去过温暖的印度洋,那些千姿百态的大陆岛、火山岛、珊瑚岛给她留下丰盛的视觉印象;热带纬区的飓风期是她的好时光,那些马鲛鱼、金鲭、飞鱼、儒艮与她一同在狂风暴雨中嬉戏;靠近马达加斯加的地方时常泛起海雾,低层大气中水汽凝结,使四周呈现出一片乳白色的迷朦,多少只迷失的船只在这儿搁浅、碰撞,人们在苍茫的美丽中死去。
印度洋的西北方向有个*属海,最有趣的旅行航线是从那儿进入红海,再一路沿着繁忙而危险的苏伊士运河向西游,由地中海进入狭窄的直布罗驼海峡,在人类的眼皮底下越过马罗基角,她便进入了大西洋——那神话中的擎天巨神阿特拉斯之海。
大西洋的北部陆界又长又曲折,许多海湾、内海、边缘海拥挤在那里。可她更爱去南半部,那里的海岸线又长又平直,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海面漂浮,看海鸥掠过湛蓝的晴朗天空,或是看比月亮还要大的闪亮流星划过漆黑而幽暗、死气沉沉的夜晚。
这一路上,泰不停地要求虞为他讲述那些奇妙动人的海洋故事,他那颗干燥的陆地人的心,渐渐被多变的海洋充盈了起来。
“告诉我,地球的最北端到底是冰封的陆地还是结冻的海洋。这是我接触到的外国人一直在探询的问题。”
“海洋,是冰冻的海洋,四周的陆地将它紧紧包围起来,像一个半封闭的白色摇篮。最美丽的地方是它的极点。”
“极点?那是什么?”
“是我的家乡。”
第一次听虞讲起她的家乡,泰无法试想如此美丽的生命该从哪里诞生。
虞接着说:“那是你去过一次就会永远留恋的极北之地,全世界最美妙最奇特的地方。倘若停留在它上面,你的前后左右都是朝着南方,你只需要原地旋转一圈,就等于是环球一周。”
“时间在那里汇聚,昨天与今天只相隔不到一秒钟;黑夜与白昼交相代替,绝不共存,也就是说,在你只看得到黑夜的好几个月内,不会有白天的出现,反之亦然。”
“最让我无法忘记的是,无尽长夜中,高空常有光彩夺目的极光出现。它们有时像一条皱折的飘带,有时像一朵朵温柔可爱的云团,有时像透明而均匀的雪纱帐幔,有时像优美的弯弓在天空横卧,还有时像不规则的射线向四面八方散出去……它们变化多端、如烟似雾,它们时动时静、摇曳不定,你永远也找不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形状来。”
泰沉醉在她的描述中不能自拔。
此刻他全身上下都裹着虞找来的鲨鱼皮与鲸脂,手脚与头上包着北极熊的毛,简直比爱斯基摩人更不畏惧寒冷的袭击。这段时间以来,他的食物和虞一样,都是海里斑斓的小鱼、各种柔软的海草或大瓣的牡蛎。
虞的生活让他充满想象,泰开始渴望着做一条鱼,翱翔在沸腾着“自由”二字的海洋里。他可以去世界的最北端与最南端,还要去极致的东方与西方。
家:The hometown
现在他们一路向南,朝着白令海峡前进。他们将从那里进入太平洋。
这天早晨,泰见到了惊人的一幕:在一排黑色岩石附近,大白鲨跃出水面追杀成群的海豹,当它们腾空之时,身体倒转,姿态优美而有力。那些不得不出来觅食的海豹被尖锐的牙齿咬破,鲜血久久地荡漾在水面。
虞却说:“不要畏惧大白鲨的凶猛,在人类面前,他们是脆弱的。”
“什么?”泰转头看着虞。
“在非洲附近的海岸线,我时常见到一具具惨死的鲨鱼尸体。它们被人取走了鱼鳍,然后扔回海里,所以只能痛苦地死去。我一直不明白,人们要那东西来做什么?呼吸?”
泰稍微低了低头,他想起朝中贵族们时常吃到各地上贡而来的珍品,其中包括一种叫“鱼翅”的汤羹,几十种材料合在一起煲制,口感像粉丝,但其味深厚,鲜香浓郁。曾问过负责贡品的官员,他说那是用大海里鲨鱼的鳍制成。
“是啊,说起来……”泰看着虞,温柔地抚摩她的头发:“我们陆地上的人的确凶猛多了。不仅对异类如此,就连对我们自己,也不无残酷。”
又一个黄昏,当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绚烂金色时,岸边的草原上也有一大片金色在迅速移动——那是一群一群的橘黄色旅鼠从岸上毫不犹豫地跳进大海。看样子它们并不会游泳,而是抱成一团,在海中痛苦地挣扎。后面的旅鼠看到前方的惨状,却并不为之所动,前仆后继,义无返顾。
泰张大了嘴巴,看着数百万计的橘黄色小动物在海里翻来滚去,直到全军覆没,这种壮烈的场面他从来未曾见过。
“天啊,他们这是怎么了?在被什么动物追赶着吧?”
“没有任何动物在追赶,这种情景我时常见到。” 虞告诉他:“因为北极草原的草长得很慢,而旅鼠生长太快,如果不控制数量,很快整个草原将一片光秃,所以,它们为了维持一种我也说不上来的关系,经常从草原深处向大海迁徙,然后……”
“然后集体自杀?”泰陷入了深思。
他想起开国先祖努尔哈赤金戈铁马,叱咤风云,为大清王朝定鼎燕京奠下了坚实基础;皇太极继位当年,就派二大贝勒率领三万精兵过鸭绿江,打下朝鲜;圣祖仁皇帝康熙二十岁就平定三藩之乱,三十六岁击退沙俄的侵略;雍正爷登基后,将一众亲兄弟逼死、折磨死;再看清高宗纯皇帝乾隆,统一新疆,治理西藏,在极度的得意中自称“千古第一完人”。
……
整个王朝的宏伟历史就是由粉饰后的残暴铸成,君王们为了开拓更大的边疆,统治更多的子民,得到更多的安全感,便不停地杀将出去,杀出一条波澜壮阔的血路。
谁想得到在遥远的北极寒带草原,这小小的旅鼠心中竟装着比人类更加理性的大局思想,有着远超人类的美德——宁肯牺牲自我,也要维持生命及环境的平衡。
如果人也能多一些这种心态,怕是起码战乱会少许多。
泰胡思乱想着,与他的虞一同在海里游荡,只一刻,便忘掉了陆地带给他的不悦。
天气转暖了,泰在沿岸看到一簇黄色的花,碗口大小,花瓣朝上拢起来像个杯子,朝太阳开放。
“那是北极罂粟。”虞将小木板推至岸边,好让泰可以摘取一些花朵,编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头上:“是夏季快要来临的信号。”
“哦?我想不出这种地方的夏季会是何种模样。”
“有的。我们有夏季,虽然它短促而低温,但我喜欢看那时的苔原,到处鲜花盛开,清香扑鼻。那些红猴花、山金车花、紫虎茸花、龙胆花,竟相绽放。它们生长在一层薄薄的泥土上,必须在短短几十天之内完成生长、开花、结实的周期。比起我们人鱼的漫长生命,它们是短暂、顽强但灿烂的。”
虞表现出一种凝固的神态,眼睛里弥漫了一层雾霭。
泰摸了摸她的脸,心中有无限依恋,突然他冒出一个念头来。
“虞啊,在我的家乡,那里常年盛开着各种花草树木,冬天有冬天的,夏天有夏天的,我可以为你造一个大池子,四周种上最美艳的花朵,让你日日夜夜都能闻到芬芳。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虞睁大眼睛,看着泰,她从来没有想过去陆地上居住。
不过,那该很有趣吧。
泰的家乡。
陆:The land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穿越白令海峡,终于进入了北太平洋。而后绕过日本岛进入黄海,一条颇具规模的中国渔船发现了他们,船老大将他们救了上来。
泰向虞抱歉地笑笑,若不是泰的行动不便,否则灵巧的虞是断不会被人所发现的。虞摇摇头,表示无所谓。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跟随泰一起回家,她做好了迎接生活发生巨变的准备。
船老大是个五十来岁,英武壮实的男人,笑起来特别大声,银色的络腮胡子遮住半张脸,黝黑的皮肤在风吹日晒中格外粗糙。
伙计们见了虞自然是万般震惊中带一丝幻想,但船老大竟像司空见惯了般将那群好奇的家伙驱散,然后把泰和虞安置在僻静干净的角落。
“我们会在天津靠岸,到时候富察先生可以雇一辆马车快速前往京城,只是这位小姐,只怕难以适应陆地……”
“关于这件事,我还想拜托大哥。”这时泰已经将船老大看成一个可靠的兄长了:“虞需要一个大水箱,放置在马车里,我可以与驾车的同坐。但是暂时我身无分文……”
“哈哈!哈哈!”船老大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不要怕,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兄弟先拿去使着。”
泰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愣是没说出话来,他有些哽咽了。
“大……大哥……”
船在一个清晨,到达了天津口岸。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又多亏船老大才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虞的隐私。
不到中午十分,一辆由四匹骏马拉载的黑木马车就已经奔驰在去往京师的官道上了。
诚如大家所想象,失踪两年之久的刑部尚书之子突然回到京城,给人们,尤其是这个家庭,带来了怎样的轰动。
年迈的奶奶赶早儿的去观音庙感谢菩萨保佑;父亲绷不住严厉的面孔,疼爱的神情早从眼中流露无疑;母亲上上下下地奔走,张罗儿子的日常生活事宜,有没有受冻啊,想吃什么菜啊,接见哪些亲朋好友啊……
虞面带一丝寂静的微笑,沉默地注视这一切。
那些两条腿的人啊,忙碌的人啊,脸上挤满了各种表情的人啊,多么有趣!
泰将她放置在后花园里的水池中,并临时搭建了一个棚,垂下半透明的薄纱。四个高低肥瘦的丫鬟负责伺候,随时等待虞的命令。
可虞一次也没叫过她们。
她只需要天天能看着拉着泰就好了,一如以前在海洋里那般。
少爷带回一条半人半鱼的怪物!
这条小道消息像野火燎原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府,每当听到时,尚书大人就黑着脸,叫说话的那人趴下挨棍子。
除了第一次,泰抱着虞进屋,他毫无准备地撞见过之外,尚书大人再也没去探望过虞了。也就是说,他绝不踏进自家的后花园。
母亲也是如此。
这些固执的长辈让泰十分苦恼。
什么吉利不吉利,什么怪物不怪物。
“是啊,如果没有这个不吉利的怪物,你们的儿子早就死在冰天雪地里了。”泰朝着父母大吼,可是从那两张线条模糊,态度硬朗的脸来看,丝毫没起任何作用:“我不管,我要娶她,我只娶她,这是我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
“你给我跪下!”尚书大人拍桌怒起:“你知不知道,在你失踪的这段日子,天下已经大变了,嘉庆爷驾崩,现在一统天下的是旻宁——道光帝!我们一家一直倚靠着孝和睿皇后的大儿子——绵恺,但他却没能当上皇帝。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福晋低着头,用衣袖擦了擦泪水,一脸悲苦地劝儿子:“新皇帝即位不久,我们家的命数还没个谱儿,就算额娘求你,不要在这当口给我们添乱了好吗?”
“不管哪个做皇帝,都是嘉庆爷的儿子,与我们又有何相干呢!”泰有些任性了,他太想捍卫自己的爱情,所以对某些现实因素只想逃避或忽略:“就算我不做内阁侍读学士了,我带着她去海边居住不行么?不管京城怎么闹,怎么变,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争,阿玛,额娘,请放过我吧!”
说完,泰转身就走了。
靠在柱子背后的奶奶被贴身丫头搀扶着,没出声,只是眼中包含了热乎乎的泪水。
帝:The emperor
旻宁端坐在养心殿的西暖阁中,这里有个悦耳的名字——三希堂。
记得酷爱书法的爷爷乾隆皇帝在此处收藏了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洵的《伯远帖》,这三件稀世珍宝并称“三希”。
不过他更愿意用“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来解释自己身处的位置。
士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希望成为知天命的人——这种自勉的精神才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啊。
父亲嘉庆猝死,给他留下一大摊子难事:朝内贪污成风,吏治不整;漕运盐政混乱,开支过大;另外最严重的就是新疆回部发生了张格尔叛乱。
这个性格阴郁,反复无常的新任皇上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太监垂首而立,听见了皇上的叹息,他那小聪明的脑袋赶快转了又转,想方设法逗主子开心。
“皇上,请恕小的直言。”太监说了:“奴才天天看到皇上为了国家大事忧愁烦恼,励精图治,振衰除弊。可龙体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啊!每听到皇上叹一声气,奴才的心里就被挖去了一块。”
旻宁抬眼看看这油嘴滑舌的小太监:“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管国家安危,只需顾着自己享乐,就天下太平了?”
小太监呵呵一笑:“不敢啊,皇上。奴才的意思是说,在政事之余,不妨找些新奇古怪的乐子,换换脑子,开开眼界,劳逸结合,这样皇上的丰功伟绩势必杠上开花,流传千古。”
旻宁揉了揉眼眶,或许这小太监讲得没错吧,这一阵子过度操劳,的确有些吃不消了呢。
“那你说,什么样的乐子,是新奇古怪的?”
“这个嘛……”小太监凑拢两步:“就要问刑部尚书富察敦崇,以及他儿子富察额师泰了。”
看着小太监意犹未尽的模样,旻宁的兴致上来了。
“刑部尚书?以及他儿子?”
就这样,旻宁——也就是我们熟知的道光皇帝在得知刑部尚书之子从北方的海洋带回一条半人半鱼的怪物后,下了昭令,立即送进皇宫。
泰接到圣旨后,尽管千般不情愿,也没办法违抗。
在临行前,他对着一脸无辜的虞说:“不要怕,我相信任何人见了你,都会被你的纯洁和美丽所折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权当他们是你身边穿梭来往的鱼类。”
虞被泰的比喻逗笑了,她将长长的黑发绕在手指,然后用发梢抚弄泰深锁的眉头:“害怕的是你吧?那个皇上——的确像鱼类,不过是鲨鱼。”
虞被浩浩荡荡地抬进皇宫——尚书府里的人将她放在一个三米长,两米宽、檀香木打造的盆中,里面注满了水,撒上无数粉红色的玫瑰花瓣,上面还有一个圆帐垂下。
进宫后,她睁大眼睛观察着一切。
那盏赭红色的四角灯笼很可爱:中间的四个面上绘制着精巧的仕女,下方垂着长长的鹅黄色流苏,外围的四个角檐吊着一个比一个大的穗缀儿。
再看那金碧辉煌的天花:装饰奢华、五彩斑斓,可又与海底的珊瑚不太一样。
……
最让她感兴趣的还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大约四十岁,皮肤有些黑,但不如泰光滑;他也很瘦,可不如泰结实。他的眼睛汇聚着高贵的光芒,扑闪之间却少了些许大智大慧。
人们见了他都下跪磕头,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而他则用似笑非笑的神态注视着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皇上”——那鲨鱼?
虞在宫中,一住就是七天七夜。
旻宁天天来探望她,到后来更下令将她的檀香木盆搬到自己卧房中。
旻宁给她说天说地,虞则给他谈那辽阔的海洋。
“这么说起来,大海辽无边际,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天,旻宁从虞的话语中突然领悟到些什么,一拍大腿,兴奋地叫了出来:“我终于想到整治漕运盐政的方法了!”
他跑过来,将木盆边上的虞紧紧搂住,虞不解地看着他:“漕运盐政?”
“是啊,虞!虞!你知不知道,是你救了我!”旻宁将水里的花瓣捞起来又撒出去,像个玩水的孩子:“盐是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没有它,我们都得死。就是这么一件宝贵物事,运输极其麻烦。现在我们是用开凿的运河来进行运输,开支巨大,负荷过重;况且因为地利,两淮的盐政官员大捞油水,给国库造成浪费。今后,我要用海运代替河运,这样既解决了漕运的困难,又节省开支;另外还要实行票盐制,用票据来监督、清查官员,弊肃风清!”
虞微微笑着。
她完全不懂皇帝在讲什么,但她能体会到,是自己使这个忧郁的男人高兴了起来。
别人高兴,她也就高兴。
泰高兴,她更高兴。
后:The empress
左盼右盼,泰终于将虞给盼了回来。
他抚摸着她晶莹的鳞片,柔嫩的肌肤,仿佛在心疼自己家传百年的宝贝。
“这个给你。”泰把一个墨绿色的玉戴到虞脖子上:“这是一片天然形成的玉锁,按照我们陆地上的规矩,戴了锁,会比较安全。”
没多久之后的一天上午,父亲从宫里上朝回来得特别晚,一进门,他就红光满面,春风洋溢。
“太好了!太好了!”尚书大人拉着夫人的手,激动地低语:“这下我才算真的放了心了!”
夫人福晋狐疑地看着他。
这老头子乐呵呵地笑个不停,白花花的辫子都快散开了:“夫人呀,你绝对想不到,我们遇到个什么好兆头。”
自那以后,尚书府的人突然对虞好了起来。尤其是尚书大人与福晋,简直做到了无微不至,关怀犹加。
除了以前指派的四个丫鬟,福晋又把自己贴身差使的桂柳、迎梅安置了过去;水池里天天换上新鲜的海水——都是花大价钱从天津港运来的;府里的厨房天天做好各类海鲜,冰块冰镇之后,用翡翠银碟乘上,配以时令水果为她送上;京城里最好的戏班请来了,在她的水池边搭起来,专唱给她听。
泰一直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直到刚踏入三月的这一天,他在父亲的书房里大吼起来,并将架子上珍贵的唐朝佛像砸了个稀巴烂。
“阿玛,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一个卑鄙至此的人!”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嗓音破掉,歇斯底里中听得到哭腔:“说什么也不成……不成……不成……”
“不要跟我讲那些道理。”父亲很平静,老迈的身躯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我们已经决定收她为义女,从此之后,她就是你的干妹妹了。承蒙皇上恩宠,本月择吉日之后,虞就进宫,加封虞贵妃。从此我们家,算得上与皇室攀了亲,再有什么变故,我也不怕了。”
“只要你肯放手,马上就能加官晋爵,为正三品大理院少卿。连升三级,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再说,就算你们能成亲,我问你,一条鱼怎么为我们传宗接代?”
“不成……不成……”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而失魂落魄地重复这两个字,靠着书架,慢慢坐到了地上。
尚书大人的喉咙动了动,将一股难过的情绪硬生生咽了回去。作为一家之主,为整个家族几十口人的命运前途负责,他不能被一点儿女之情所动摇。
泰像个被风吹来的幽魂一般,在府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他来到后花园里,水池空无一人,只剩下四周特意为她栽种的牡丹、郁金香、玫瑰。这些花朵伫立在四月和煦的暖风中,却让泰感到发自心底的寒冷。
或许,当初就不该带她回来。
一条大海中自由自在的鱼,怎能被禁锢在小小的水池中?怎能被送进阴冷的皇宫?天真的虞啊,当初为什么不反对呢?为什么要傻傻地跟着我回来呢?
奶奶出现在他身后,拄着镶金边的龙头拐杖。
“她被皇后接进宫了,说是在大婚之前要带她熟悉环境,学习宫廷礼仪。”奶奶苍老的声音响起,她是泰从小撒娇耍赖的主要对象:“去吧,把她找回来,请皇后帮忙,让皇上回心转意。”
奶奶的话瞬时间拉回了泰的灵魂,他又看到一丝活的光明。
是啊,请皇后帮忙呀!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丈夫再娶?尤其对方那么特别,那么迷人。
现任皇后钮祜禄氏,来自满洲镶黄旗,是贵族颐龄之女。她才嫁给旻宁不久,年初刚满十四岁。虽说幼小,可这贵族之女并不简单。她从小就被严格的宫廷教育量身打造,一心立下进入皇宫,靠自己的女性力量帮助家族之誓。
如今她终于得偿心愿,岂能轻易让别的女人夺去皇上之心?
泰如此思量着。
……
虞看着年轻的皇后,昂贵的珠花在她头上闪闪发光。
上次进宫,除了皇上的寝宫之外,她几乎没去过别处。这次,在皇后极致热情的款待下,她游了皇家园林——颐和园,然后返回紫禁城,从侧门进入这座禁闭之城的外西路。这是皇太后,太妃、太嫔居住的地方,位于西六宫之西,四处透露着脂粉之气。
从北向南,一溜排着慈宁宫、寿康宫、英华殿、雨花阁等。最南部,坐落着慈宁花园。
皇后坐着人力轿,与虞的木盆平行,进入这专为皇太后及嫔妃修建的皇家花园。
“这园子很美,以后你也会常来的,和我们一道。”皇后说:“北边有许多殿堂楼阁,南边莳花种树、叠山垒池,是自然景观。”
虞不懂为什么自己以后会常来,以为这只是陆地人好客的表现。
她们绕过揽胜门,来到含清斋。
后屋内有一个宽阔的亭,屋中间有个椭圆型的凹池,四周镶着大理石,池内绿波荡漾,烟雾缭绕。
“那是什么?”虞问。
皇后笑了,年仅十四却颇有成熟风韵:“姐姐,那叫做温泉。说起来真是见笑了,我们陆地上不比得海里,北方又比不得南方。”
皇后走到池边上,蹲下,用手拂撩着热气腾腾的人工温泉,继续说:“我们缺水,可嫔妃们偏偏又喜欢在暖和的水里泡着玩儿,所以皇太后就在这里修了个池子,装上高山上矿物丰富的泉水,下面则有人加热,这样,我们也能泡上温泉了。”
“是不是很好玩?姐姐想来试试么?”皇后钮祜禄氏对着虞笑了,眼角上翘,一颗朱红的痔在眉旁若隐若现。
换:The exchange
泰从文华门进入皇宫东冀,来到文渊阁。这是明清两朝最大的藏书楼,三层六楹,阁内珍藏着《四库全书》36000册。
皇上正在这里查阅古籍,太监通报后,他得以进入与皇上交谈。
他向这位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皇帝慢慢讲述了自己于1819年跟随英国人帕瑞船长展开那激动人心的航海冒险,途中又如何失散,如何遇到虞,又如何在虞的带领下,穿越大洋,于1821年返回中国的一系列经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皇帝不住地点头,时而惊叹,时而露出感慨之情。
古来帝王无不以自我为中心,认为自己的领土是世界的中央,自己的国度便是“天下”。但随着近代与外国的碰撞逐渐加多加大,道光越来越认识到,大清王朝的荣誉也许有着太多的虚假,在良好的自我感觉背后,其实有更多尴尬与无奈。
比如鸦片一事,便让他烦恼不堪。严禁,或不禁,这是时常缠绕他心头的问题。
“这么说,你认为只有如此办法,才为最好?”皇帝问。
泰点点头:“是,只有广阔无边的大海,才是虞真正的归属之处,她的生命,是属于水的。”
“可我已经准备与她成亲了,我爱她的灵动,她的美丽,也爱她那独特的海洋知识。”皇帝轻声描述着他眼中的虞:“她时常能带给我灵感,或许,从她身上,我能找出如何与渡海而来的外国人对抗的方法呢。”
泰突然砰地跪了下来:“对于美丽的事物不一定要占有,那是一种破坏。我们只需要去欣赏,去怀念,去赞叹便已足够。若皇上能放虞归海,我愿以性命作为抵偿!”
皇帝旻宁久久地注视着泰,半晌没说话。
末了,他拍了拍泰的肩膀,像个长辈那样。
“走吧,和我一起用晚膳。”然后他抬脚走出了文渊阁:“命我就不要了,好好留着去送虞吧。”
泰猛然抬头,又惊又喜又悲哀地看着皇上的背影:“真的……答应了么?”
“君无戏言。”皇上跨出了那高高的门槛,消瘦的身影在夕阳中显得尤其伟岸:“然后你便要回来,好好地替我卖命,替国家卖命。”
“臣遵旨!”
平日皇帝用膳都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今天却换到了符望阁——那是乾隆花园内最高的一座建筑。阁内结构复杂,壁画迷离,有迷宫之称,人走进去要转二十次方向才能走出来。
宫女引路,将他们带到阁西一处雅致的小院,院落被弧形的矮墙包围,大理石做的门上刻凿着“映寒碧”。
皇后今天在此设下精美的宴席,等待皇帝驾临。看到泰也来了,她掩面一笑,然后大方地邀请他坐下。
泰有些局促不安。虞是被皇后请到宫中的,但此时皇后优雅自若,丝毫不提虞的事情。泰想,或许该就趁此时机把皇帝的决定告诉皇后,请她快快将虞送回尚书府。
不料他每次开口,皇后都像有意无意地逃避似的,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
晚餐十分丰盛,干果蜜饯就有八品,前菜有喜鹊登梅、蝴蝶暇卷,御菜有砂锅煨鹿筋、鸡丝银耳、*里脊、山珍刺五加等,膳汤是一品煲鱼,鲜美无比,令人赞不绝口,留连忘返。最后呈上告别香茗——珠兰大方,更是满口清爽,回味无穷。
泰正用粉彩银器餐具品尝着一品鱼汤,不经意间瞟到皇后的神情。她那上翘的丹凤眼透着一股狠劲,稚嫩但果决的脸蛋写着无比的得意。
泰的心猛地一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顾礼节,站了起来,转身朝外面冲出去,伺候用膳的宫女太监都奇怪地看着他。皇上龙颜不悦,正要发作时,皇后却妩媚地将他拦下。
皇后:“不要为了一个臣子,坏了我们今天的兴致嘛,来,我喂你一口,这汤真是特别的鲜。”
泰在这回转万千的符望阁像无头的苍蝇般乱窜。阁内道路真真假假,有的是镜子反光,有的似通非通。他的腿越走越软,胸口只觉一股反胃。
一个跟随皇后的贴身小宫女提着灯笼出现在走廊尽头,她朝泰招招手,泰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去了。宫女带着他七穿八转,出了乾隆花园,又来到慈宁花园,进入含清斋。
在那个椭圆型的凹池中,泰见到猩红的水,滚烫的烟,池里漂浮着巨大的鱼骨与拧成一团的头发,那片墨绿的玉锁片与头发纠结到一起,在水中显出狰狞的形状。
宫女说:“皇后要我问你,今天的汤还好喝吧?”
说完她就出去了,只剩下失去魂魄的泰,看着那被熬成鱼汤的虞。
他很平静。既不想哭,也不想闹。
寂:The isolation
这些天,尚书大人看着儿子天天往外跑,过没多久,终于用家里的马车拉回来一个大罐子。
罐子是玻璃制成的,高二米半,宽一米半,直直的像个透明烟囱,在京城薄薄的雾霭中显得奇妙而迷离。
泰叫四个家丁抱着罐子,小心翼翼地进入尚书府,放置在后花园里。那儿的水池曾经是虞的临时住所,现在装满了黑糊糊的,脏兮兮的水,假山底下堆着白色的鱼骨、无法辨认的头发、和虞生前佩带的玉锁。
“现在给我把池子里的东西一勺勺舀进罐子里,记住,一滴都不能撒,不然要了你们的脑袋!”
泰吩咐完之后,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几个家丁、丫鬟忙碌。
由于罐口很高,所以家丁们先将它平放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池子里的水用木勺舀到玻璃罐子中。等水差不多与罐口齐平了,便将它竖起来,用一个特制的漏斗插在口子上,再搭一个台子。底下的人将水装满木桶,用摇绳将桶送上去;上面的人接到桶,灌进漏斗,再把桶放下来。
如是一番,折腾了一整夜,终于在第二天清晨时分,把池里的水,及所有的骨骸等物装进了玻璃罐子,并用蜡纸封好。
泰满意地看着一玻璃罐子的汤,回想起那一夜,自己哀求皇后的情景。
“你确定,只要这个?”
“是。”
“你不怨我?”
“臣不敢。皇后也有迫不得已之处。”
“难得你这么想……好吧,我吩咐人给你送回去。”
皇后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八个大木桶将虞的残汤剩羹送回富察府。
“现在好了啊!我可以带你回去了。”泰自言自语呢喃着,用手抚摸光洁的玻璃罐壁:“陆地是什么模样,你也见着了,如今,该回家了。”
没有休息,他命人立即套上马车;向阿玛、额娘、奶奶告别后,他亲自驾车走了,走的路正是当初进京的那条官道。
回到天津,当初上岸的地方,泰托人找到了船老大。
“兄弟!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刚从海上回来的船老大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奔放,丰盛的渔获让他欣喜无比:“瞧我这一回,捕了多少!说起来我还有些生气,上次你叫人送来的那什么?整整一箱子的金元宝!不是大哥不领情,可兄弟也太看不起我了……”
船老大唠唠叨叨说了许久,泰一直用疲倦的神情望着他。直到最后,船老大请他一起吃饭时,他才笑了笑,轻声讲出自己的要求。
“什么?”船老大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他:“兄弟当真?”
“当真。”
沉默半晌后,船老大将旱烟杆朝桌子上磕了磕:“没问题,包在大哥身上。”
两人吃了一顿生猛海鲜,席间无话。而后他们坐在点着煤油灯的船舱中,昏暗的灯光为黑夜拨开出路,船上的人像极力从牢狱中挣脱的妖怪。
三更时,泰说:“就现在吧。”
这艘载着玻璃罐子的渔船便离开岸堤,驶向渤海。碧波上上下下,来回荡漾,令船里的人联想到摇篮,觉得浑身上下充盈着一股安全感与舒适感。
一段日子过去,船老大的船已经进入黄海,按当时的原路回到太平洋。
他们迎来一个罕见的寒冷黎明。
在船老大的帮助下,泰脱去衣服,钻进玻璃罐子中。他的耳鼻口眼,立刻注进萦绕虞的味道的汤;那些发丝,温柔地拂过他的肌肤,充满生命力;他的脚尖,触碰到一块冰凉的硬东西——那是他用来锁住虞的玉石,如今,却成了将他们俩永远锁在一起的见证物。
船老大与伙计们一起封好玻璃罐子,将它推进大海,然后看着它在蓝色的海洋上渐行渐远。
季候风会带着玻璃罐子,带着罐子里的人,返回北方的海洋,返回那鲜花盛开的极寒苔原,返回四面都是南方的北极点。
在无边无际的冰川上,在漫天挥洒的北极光中,有两条鱼,终于彻底摆脱了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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