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家庭新成员
在威尼斯城的北面,在SanMichele岛以外,坐落着穆拉诺群岛。五个小小的、可爱的、珍珠般的岛屿组成这一片被蓝色海洋包围的天堂,但真正使之闻名于世的,却是一个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美伦美焕的精灵——人们把它叫做:琉璃。
岛上的琉璃制造大师盖多.巴比尼同其先辈一样,在这里出生、接受教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直到死亡,绝不离开穆拉诺半步。
与巴比尼一样的还有其他工匠世家:罗维埃罗、布里亚蒂、博托里尼、拉蒙塔等等。这些人从小就学习琉璃制造艺术,他们对小岛上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个港湾都了如指掌,但就是没有踏上过岛外的任何一寸土地——包括离这儿仅两公里之远的威尼斯。
这个奇怪的传统已经延续好几百年了。
据胡子好长好长的马斯乔塔老教士回忆:从前,琉璃制造工坊都在威尼斯,那是一个秀丽而繁华的地方,汇聚着意大利人、法国人、英国人、甚至有来自中东的精明商人。他们天天讨论着商品买卖,做着各式各样的交易,一个城市就在讨价还价声中兴旺了起来。
但是由于制造琉璃需要很多大熔炉,引发了许多火灾,让城里的人整天提心吊胆,政府便决定将所有的琉璃作坊全部迁到距威尼斯本岛2公里外的穆拉诺群岛。这样做不仅可以防止火灾,更重要的是,还能防止外国人偷窃高超的琉璃制造技术。
从此,工匠们及其后代就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挣着最高的工钱,还可以娶贵族家的女儿为妻,但实际上他们却形同犯人,对外传工艺或逃走者的惩罚就是——死刑。
露西娅.巴比尼每每听到关于这片小岛的历史时,总会拿象牙白的蕾丝袖边蒙住自己的脸蛋,然后倒在教堂后方翠绿的草地上,咯咯大笑。她猜想父亲之所以总是一脸严肃,就是因为被别人禁锢了外出的自由,就像自己有时淘气,被惩罚呆在卧室里那样。
盖多.巴比尼一生制造了许多无以伦比的精美琉璃艺术品,那些镶嵌黄金与宝石的镜子、供贵族饮酒的高脚杯、巨大的屏风、可以折射出七百道光芒的水晶吊灯……无一不让世界各地的有钱人疯狂。
但他最得意的作品是自己的三个女儿:13岁的蒙娜丽像一朵高傲的风信子,总是保持着矜持而得意的微笑、10岁的施维娅是低调雅致的矮牵牛,平和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愿意亲近、8岁的露西娅则像那金黄的向日葵,走到哪里,就给人带去热烈和欢快。
黄昏了,牧师敲响钟楼上那口黄铜大钟,声音响遍整个小岛。三姐妹告别老教士,提着裙子一路飞奔,好赶在母亲生气前踏进家门。
母亲一如既往地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新鲜的奶酪汤、甘蓝菜沙拉、炒面包片、还有红酒炖羊排。所有的菜肴都被乘在一家人亲手制作的琉璃器皿中。
看那圆形的扁碗,是施维娅的作品;蒙娜丽做的是一套敞口茶杯——她坚持用它来喝汤;母亲克丽斯蒂娜做的可就多了,长盘子、方盘子、椭圆盘子、三角盘子……她爱那些盘子多过于爱盘中的食物。
露西娅,可爱的露西娅。
她太小了,繁复冗长的工艺制造过程不适合她,可她仍然为自己做了一把晶莹剔透的小勺,勺柄的顶端是一只长耳朵兔子——当然,除了她自己,谁也认不出那是兔子。
四个女人等待着男主人的归来,虽然他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可终究是一家人。有时琉璃作坊太忙碌了,他会托某个学徒捎口信,说不回来吃晚饭。可今天既没人来捎口信,也没按时归家。
克丽斯蒂娜皱起眉头,焦虑地将手按在桌子上。她不喜欢缺乏规矩的状态,她希望一切事物都井然有序,不产生任何意外。等到烛台上的白蜡烛燃掉一半时,克丽斯蒂娜终于决定和女儿们一起开饭了。可当她们刚把羊排切开时,盖多.巴比尼却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餐厅。
“虫儿起得早,不如鸟儿来得巧。你瞧,有些人就是那么会挑时机。”克丽斯蒂娜小声嘟囔了几句。
盖多.巴比尼白了妻子一眼,却并没有坐下:“我现在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
三个女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只有克丽斯蒂娜朝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
“好吧!好吧!又来了!”克丽斯蒂娜:“意外!惊喜!我可不喜欢那种玩意儿!”
盖多.巴比尼再次白了她一眼,然后,朝着餐厅外的走廊挥了挥胳膊。
“来呀,过来!”这位琉璃制造大师说:“一个男孩子害什么羞,是不是要我踢你的屁股?”
一阵悉悉梭梭的声音过后,餐厅入口处的盆种棕榈树边上,扭捏地走出来一个消瘦的男孩子,不,再过不了一两年,他就是一个男人了。
露西娅打量着他的头发,那灿烂的金色像阳光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他的颧骨有些突出,显得脸部轮廓异常清晰;他的眼珠是烟蓝色,好像薄雾笼罩的寂寞湖泊;他的嘴唇紧闭着,下巴却有些紧张地颤抖;他的手提着一个黑色方竹箱,看样子装不了多少行李;他清瘦可仍然结实的肩膀,在卡其色的便服下,勾勒出一道可靠的弧线。
这个十八岁的准男人,是盖多的远房侄子,父母双亡后,从罗马前来投靠叔叔。
“从此以后,你们多了一个哥哥;你多了一个儿子。”盖多对四个女人说:“而我,多了一个学徒。”
“您……您好。我叫杰……杰……杰罗拉莫.巴比尼。”杰罗拉莫拘谨地朝目瞪口呆的克丽斯蒂娜笑笑,好不容易拼完了自己的名字。
chapter two:三小姐找到新理想
克丽斯蒂娜认为自己是个友善的人,可一旦有人企图破坏或妨碍习以为常的生活时,她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因此杰罗拉莫虽然一向谨慎自律,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遭受女主人的白眼。
“把这几件脏衣服放到那边的盆子里去!”
“把你的臭脚洗干净了再上床!”
“没有人教过你吗,我的天!在吃饭前要换衣服、梳头、作祷告……”
听到这些唠叨,盖多就会竖起眉毛:“你有完没完!”然后拉起年轻的学徒冲出家门,沿着小型广场走向自己的琉璃作坊,剩下克丽斯蒂娜在家里呼天抢地的哭泣。
“你这个该死的,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嫁给你!我本来可以在威尼斯快快乐乐地活着,跟了你之后就得一辈子呆在这破岛上!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捏几个动物,吹几个壶嘛!我好歹也是隆瓦里埃家族的千金小姐,你要如此对我……”
通常在这种时候,蒙丽娜就会偷偷溜上楼,躲到自己房间玩布娃娃或者剪纸花;施维娅默不做声地呆在母亲身边,假装埋头看书;而露西娅却消失了,像被大风刮走的白云,像钻进泥土的蚂蚁。
种满山茶的后花园里没有露西娅。
飘荡着白色窄木船的码头没有露西娅。
装满陶瓷罐子的糖果店也没有露西娅。
盖多的琉璃作坊,杰罗拉莫埋头苦干的窗前,我们的露西娅出现了。她趴在玻璃窗台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杰罗拉莫,看他低垂的睫毛下,蓝眼睛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模具。
“嘿!杰罗拉莫,你在做什么?”
杰罗拉莫一抬头就看见她那张红扑扑的脸,以及不经意间抹在鼻子上的黑色灰尘:“我在做一个和你一样可爱的琉璃小姐呢。”
“琉璃小姐?”露西娅睁大了眼睛:“爸爸经常做琉璃马、琉璃鸟、琉璃盒子、还有琉璃酒杯,不过,杰罗拉莫!杰罗拉莫!你真的会做琉璃小姐吗?”
男孩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温柔而认真地看着露西娅——她为了要听清自己的话,努力地把脸贴在窗户上,小鼻子被压得变了形。
“当然,露西娅,我不仅会做,而且还要做一个送给你。”
“她长得什么样子呢?”小姑娘简直兴奋极了,父亲虽然说是琉璃大师,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细腻浪漫过:“她有没有大大的眼睛,有没有很长的头发,有没有那种可以踮起来跳舞的脚尖?”
“有的有的。她就好像一个公主,只有晶莹透亮、冷峻坚固的琉璃才能把她的完美透射出来。对了,一定要用脱腊工艺来做,这样,她就能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琉璃小姐。”
“啊……”露西娅陷入美丽的幻想中了:“那么,我要学制作琉璃,我要和你一起做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琉璃小姐!”
杰罗拉莫诧异极了,这岛上可从来没有一个女性琉璃制造者啊!不仅这小岛,世界上也没有。
然而谁也没料到,她竟然认真起来了。
露西娅从此没有了别的爱好,她不学缝纫,不学绘画,不跟着大姐弹钢琴,也不跟着二姐读书。她每天用尽各种招式,藏着躲着溜进父亲的作坊,蹲在杰罗拉莫的桌子底下,悄悄学起了制作琉璃。
这种充满矛盾而又神奇的物质在她小小的手里显得尤其柔软而优美。无论是13世纪的“森林玻璃”,还是16世纪的“莱茵酒杯”,她把吹制、吹模、切割、雕刻、镌刻、缠丝、镀金这些古典手艺运用得炉火纯青。不过杰罗拉莫最爱制作的是达尔卡罗兄弟于1507年发明的“穆拉诺镜子”——那是当今世界上最昂贵的艺术品。
如果说琉璃具有光的魔力,形体固定后,千变万化的颜色无法复制,独一无二;那么由沙子制成的玻璃就是凝结的空气,像水那样清透,在不同的光线条件下,让人视而不见,或顾盼自若。
但自恋的女人们如何能满意,她们想要更加清楚地看见自己,无时无刻地欣赏自己。所以那种一照之下,能看见后面的物体的半透明玻璃就远远不能满足女人的要求了。
天神保佑,穆拉诺岛上的天才工匠达尔卡罗兄弟将锡敲打成平均薄厚的薄片,揉进汞,形成发光的汞合金,然后用纸盖住;在小心翼翼地将纸抽出后,再镇上一定的重量来保证玻璃表面光滑闪亮、没有气泡,最后涂上一层起保护作用的清漆:一面清晰的,除了照出人影之外,不会看到背后物体的真正的镜子——诞生了。
露西娅时常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还有身边埋头苦干的杰罗拉莫——小小的镜框将他们围困在一起,她觉得十分开心。
chapter three:法国小丑
一束鲜花递到了克丽斯蒂娜.巴比尼的手上,她停住手上的针线活儿,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来人。那是一个光头男人穿着灯心绒马甲与裤子,脚蹬一双可笑的高筒靴,眼神空洞,面带微笑,手里提的篮子里装着满满的各种鲜花。马斯乔塔老教士陪在他身旁,给他作介绍。
“巴比尼太太,这是劳伦斯,刚从法国来。”
那光头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礼貌地鞠了一躬,克丽斯蒂娜瞄着他领口上的花边,十分诧异:“哦,法国人?我们这里几百年都不许我们离开,更不许外国人进来,您是知道的呀,马斯乔塔。”
马斯乔塔回答:“这我知道。不过劳伦斯先生是位小丑,而且……”他看了看光头男人,顿了一下,嗓音变得有些浑浊:“他看不见东西。”
克丽斯蒂娜更加意外,又瞧了瞧光头男人,他的眼神似乎是落在自己身后的某处,一动不动,毫无神采。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位法国先生来到我们岛上是做什么呢?”她问。
这次是光头男人自己回答的:“我是一个小丑,太太。来到贵岛是为了把法国的小丑艺术带给大家,明天下午四点在教堂草坪,将会举办一场我的个人表演,欢迎您前来参加。”
说完,他就和马斯乔塔老教士离去了,还有许多人需要得到邀请。看着他们的背影,克丽斯蒂娜无法再继续做针线活儿了。
她不住地喃喃自语:“法国?法国?天知道,我连威尼斯都好几十年没回去了。虽然先生俸禄丰厚,但是……法国?”
这时已经是1665年的夏天了,二十六岁的杰罗拉莫逐渐成长为岛上有名的制镜大师,而年方十六的露西娅也成为了唯一的女性琉璃制造艺术家。她时常把自己制作的琉璃天鹅、琉璃相框、琉璃高跟鞋放在他制造的镜子前,看一个变成了两个。
巴比尼先生如今很少自己动手了,他似乎打算把自己的生意托付给两个孩子。因为他们俩的存在,作坊的生意空前的好,一连好几年都忙不过来,因此,杰罗拉莫与露西娅的琉璃小姐还没来得及实现。他们都认为将来的时间很漫长,却不知道命运的大河就在法国小丑踏上小岛的那一刻,叉分了支流。
小丑的表演很精彩,他穿着七彩的服装,戴上红鼻子,像只企鹅般摇来摇去,撞倒好几个木偶,引起哄堂大笑。六点钟表演结束,马斯乔塔帮他收拾场地,小丑坐在草地上休息,露西娅跟在杰罗拉莫后面跑来向他祝贺。
“小丑先生,不得不说,您的两条腿实在是太灵活了。这比一双敏锐的眼睛更有用。”
“呵呵,这我相信。”小丑友善地回答。
“如果这是巴黎,您还会得到更多掌声。”杰罗拉莫说:“在穆拉诺,人们还不能够完全领会到您动作中的幽默韵味。”
小丑很感兴趣地朝前倾了倾:“您提到巴黎么?这岛是个封闭的地方,若非我看不见,而岛上居民又确实需要娱乐,意大利政府是不会允许我上岸的。那么您又怎么可能离开过?”
露西娅兴奋地望着杰罗拉莫的脸,听他说话,有股小小的骄傲在心里来回冲撞。
杰罗拉莫:“鄙人曾经住在罗马,跟随父亲周游过一些地方,后来因为家庭变故才投靠住在穆拉诺的叔叔,从此再也没离开过。”
小丑微笑着沉默了。
chapter four:少女的祈祷
这天是巴比尼家大小姐出嫁的日子。
蒙丽娜保持着一贯的高调,坐上洛可可式豪华马车,带着一大堆嫁妆从街的这头搬到街的那头。她的夫家也是制作琉璃的名家,与巴比尼家是世交。拉蒙塔,这个姓名在世界上也是赫赫有名。从此,她就要改称蒙丽娜.琪.巴比尼.拉蒙塔了,她很喜欢这个复杂的名字。
露西娅捧着一大束自己制作的琉璃玫瑰送到姐姐面前,在姐姐接过花束时,无名指上的钻戒像流星那样划过她眼前。露西娅马上扭头去看了看杰罗拉莫,然后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突然脸红得发烧,掉头跑开了。
港口那里有个喷泉,少女们都爱朝喷泉里面扔铜子儿或者是刻着名字的木片。当然,这里是穆拉诺岛,所以也有不少人朝里面扔具有特殊意义的琉璃小工艺品。扔完东西后,少女们闭眼许愿,然后期待着某一天这愿望实现。
露西娅一路狂奔到喷泉边上,松开脖子上的琉璃项链——那是去年十五岁生日时,杰罗拉莫亲手制作送给她的礼物——取出项链坠子中的其中一个小环,使劲朝喷泉扔了进去。
“亲爱的上帝,您现在有空听我说话吗?我知道,您一定忙着为蒙丽娜姐姐祝福,不过请一定要腾出空儿来听我讲讲。”露西娅因为奔跑而气喘不止,胸口一起一伏,精心梳理的头发也因此而显得散乱:“请……请……请您让他开口吧!”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露西娅很少去琉璃作坊,而是呆在家里陪着二姐看书。她害怕自己会不小心主动开口,但那样一定会受到母亲责骂的。
而杰罗拉莫也不像以前那样傍晚时准时回家了。他常常在作坊工作到很晚,或是饶到小岛另一面和几个朋友喝酒谈天,其中包括那个法国小丑。当他回家后,基本上已经很晚了,露西娅只在走廊上看见过他一次,当时她穿着睡衣端着牛奶,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像油画中朦胧的天使。杰罗拉莫有些醉意,歪歪倒倒地走过来,眼睛充满血丝,露西娅看见他敞开的衬衣下黝黑结实的胸膛,吓得不禁转身就逃回卧房。
转眼就到了初秋,法国小丑驻岛表演三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当露西娅和二姐施维娅在家里忙得翻天覆地时,杰罗拉莫突然出现了。
杰罗拉莫:“那个……在忙啊?我……”
施维娅抱着一个装满书籍的竹筐,累得快站不稳了:“是啊,我突然想要搬到大姐的房间去,那里光线充足,适合看书。”话没说完,那个竹筐差点落下来:“仆人们都跟着母亲去看小丑的告别演出了,所以叫小妹帮我呢。”
杰罗拉莫赶紧上前接了过来,帮她们搬起家。露西娅帮着二姐东收拾西收拾,偶尔不小心碰到杰罗拉莫的手,神经质般收了回来。杰罗拉莫有些诧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露西娅……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话想和你讲。”好不容易帮施维娅搬完了东西,杰罗拉莫终于找到一个机会。
他要开口了!他就要开口了!露西娅慌乱地想,朝他看了一眼,违背心愿的话却脱口而出:“不行,我要和姐姐一起准备晚餐,这是母亲临走前叮嘱的,因为今晚大姐和姐夫也会过来做客。”
说完露西娅就快速钻进二姐的房间,关上门。
她靠在门后,仰起头,眯起眼,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表情,不停地吐舌头。二姐也冲她微笑,仿佛明白了一切。可怜的杰罗拉莫却傻傻地站在门口,不明白从小那么粘着他的三小姐为何最近那么冷淡。
“对了!”他想起一件事儿,自从蒙丽娜出嫁之后,她夫家的二公子似乎看上了小露西娅,多次在公开场合讨她欢心,谁都看得出来。而老拉蒙塔也想亲上家亲,说不定已经向盖多叔叔提过了。
“她……我明白了。”杰罗拉莫落寞地垂下头,慢慢离开了巴比尼家的大宅,朝教堂那边走去:“那么,终于可以做决定了。”
chapter five:小岛月夜向他们挥手告别
星光撒满教堂前的草坪,人们正在逐渐离去。小丑坐在偏僻的角落,他的面前堆满了鲜花和礼物,他将于第二天一早离开穆拉诺,返回法国。
杰罗拉莫神情恍惚地来到小丑面前:“她拒绝了我。”
“孩子,我早告诉过你,爱情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可靠的事情。”小丑将手放在年轻人的头上,脸上涂满了白粉,朱红嘴唇夸张地上扬,头上戴着金色的假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丑:“那么,你决定好要跟我走了吗?”
小丑朝失恋的杰罗拉莫微笑,他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下闪烁着光芒,杰罗拉莫抬头看着他,哆嗦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劳伦斯,你知道吗,虽然她不爱我,但是,要永远离开穆拉诺,再也不能见到她,我……我做不到……”
这时,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也从此打乱了他的人生。
克丽斯蒂娜.巴比尼像一团被暴风吹袭的火苗朝这边窜来:“杰罗拉莫!我就知道你有问题!”她站到两人中间,气势汹汹:“还有您,远道而来的法国客人,请问您的真正目的只有表演那么简单吗?”
小丑和杰罗拉莫像被睡女王陡然施了魔法那样愣住了,甚至不敢呼吸。
克丽斯蒂娜发出轻蔑的笑声,眼神中充满了得意劲儿:“哎呀呀……穆拉诺的规矩可是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小岛呢,尤其是工匠,如果你们俩的计划被人发现,唯一的下场就是——死刑。是的是的,包括您在内,小丑先生,您将以‘诱拐工匠’的罪名被吊死在小岛教堂前,您生前得到掌声的地方也将成为被我们唾弃之处。”
杰罗拉莫有些激动,脸涨得通红,压低了声音哀求她:“克丽斯蒂娜阿姨,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欢我。我曾经冒昧地想过娶露西娅为妻,但那样肯定会导致你们母女不和。所以我考虑离开,纯粹只是出于逃避自己内心的痛苦……”
克丽斯蒂娜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意大利的琉璃工业在世界上那么出名吗?你知道穆拉诺镜子的价值吗?如果你把这些技术信息透露给外国,那么这整个岛上的人,都将遭受到有史以来最沉重的打击。所有的人,不再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家,他们的财富,名声,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通通都会改变。”
“是,克丽斯蒂娜阿姨。”杰罗拉莫低下了头,他简直快要哭出来了,而小丑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小丑是法国派来的商业间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危险。但除了他这种会表演的瞎子以外,还有什么人能够堂而皇之地踏上穆拉诺呢?所以他接受了这项任务,只要他能够带出去一个工匠,他的下半生将不用奔波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掩饰起悲伤的自己,将欢笑带给大家了。于是这三个月以来他连续不断地进攻杰罗拉莫,但这老实的男孩丝毫不为丰厚的条件所动摇。直到最近,男孩为了爱情而饱受折磨,坚固的防线终于有了突破口。可没想到,这半中杀出来的女人竟想毁了一切。
克丽斯蒂娜清了清喉咙,向四周警惕地看了看,然后给这两个罪人摆出最后一道慈悲的牌:“带我走,我就不告发你们。”
杰罗拉莫和小丑身体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不起,克丽斯蒂娜阿姨?”杰罗拉莫朝她走了两步,似乎那样才能听得更清楚:“您的意思是……”
克丽斯蒂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把声音降得很低:“你们明明就听清楚了。带我走,我要和你们一起离开这个囚牢,我要去法国,去英国,去丹麦,去全世界。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破岛上。盖多从来就不关心我的想法,整天扑到他的作坊去,好像琉璃才是他的妻子。我受够了每天都去同一个市场买菜、受够了在同一个裁缝店做几十年款式都一样的衣服、受够了眼中的景色一成不变、受够了那些埋葬在教堂背后的老头老太太——从他们身上,我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将来。我要离开!是的,一刻也不停留!”
杰罗拉莫觉得这整件事情已经变得太疯狂了,他舍不得离开露西娅,更不愿意露西娅失去母亲。可小丑却镇定地站了起来,他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了。
小丑说:“明天早上六点,就有人来搬我的行李,你们要在五点半之前溜出家门,躲进我的行李箱里。”
克丽斯蒂娜点点头:“一言为定。”
她迈开步子走了,杰罗拉莫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起身离去的小丑,发现一切已经由不得他选择。
他独自返回家中时,是凌晨一点左右,露西娅的房间早已熄灭灯光。他抬头看看小岛的星空,月亮如露西娅的笑容那般温柔可人,仿佛在挽留他,‘别走,别走。’但一切都迟了,这已是他在穆拉诺最后的夜晚。
chapter six:露西娅!露西娅!
当盖多四处寻找他的妻子,露西娅想和杰罗拉莫说早安时,他们已经藏在小丑的行李中,航行在大海上了。
下午时分,激动无比的克丽斯蒂娜又化装成一个女仆的模样,跟着小丑以及前来接头的联系人换乘了前往法国的大船。一路上杰罗拉莫沉默无语。除了一个小包裹,他几乎什么也没带,关于穆拉诺,他不想再有任何留念。
只是……
露西娅!露西娅!
他反复地在心里叨念着她的名字,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记得第一次见到露西娅时,她才八岁……记得第一次和她说话,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记得她总是拉着自己在小岛上跑来跑去,两人的足迹布满了每一条街道……记得自己顺口答应过,要和她一起做一个大眼睛、长头发、公主般漂亮的“琉璃小姐”,可后来一直没有实现,露西娅还为此生气了好久……
这些甜蜜的回忆此刻像刀子一样划破他的心,大海起伏的波浪又像个安慰他的老人:没事的,时间的海浪会冲淡你的记忆,岁月的河流会模糊你的痛苦。你不需要去忘记,只需要跟随生活的洪流去向远方,只有到了足够远的地方,才能从容回望……
不出我们所料,穆拉诺为二人的失踪炸开了锅。
“天哪!你们知道吗,巴比尼家的太太和侄子私奔了!”
“上帝原谅!我完全没看出来克丽斯蒂娜是那样的人。”
“还是得怪那个年轻人,他是从外面来的,不是我们岛上的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可是那种激情怎么可能长久呢,依我看巴比尼先生绝对是个好人。”
“您一定没有恋爱过吧?”
“啊!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
人们议论纷纷,盖多整日躲在屋子里不愿出门,两个大女儿陪着他以泪洗面。而露西娅显得非同寻常的冷静。这种冷静让施维娅感到恐怖。
威尼斯政府派出军队四处调查,只查到克丽斯蒂娜与杰罗拉莫已经与小丑一同去到法国,一上岸就得到政治庇护。
1666年初,法国第一家制造玻璃镜子的工厂成立了,创办技术骨干正是已入法国籍的杰罗拉莫.巴比尼。他用丰厚的薪资替巴比尼太太在巴黎购置了一套公寓,自己则居住在工厂宿舍里。
正如施维娅的预料,露西娅的冷静是另一种形式的爆发。
她将自己关在作坊里,开始疯狂地制造琉璃制品,全是些造型怪异的玩意,如只有一只翅膀的昆虫,胸膛被剖开的女人,双腿长到肩膀上去、用两只手走路的小孩……她越做越着迷,越做越狂乱。她不再梳妆打扮,她身上的裙子可以两星期不换,二姐求她好久才肯喝口水,吃口饭。她就那样,傻傻呆在作坊里,做啊做啊……
人们对巴比尼家族由最初的鄙夷、愤恨转变为同情。
“他家三小姐好像是疯了……”
“是啊,从前就很喜欢杰罗拉莫呢,任谁都看得出来。”
“不过那小子也太狠心了,竟然和她母亲私奔……”
大家的话题饶来饶去,也离不开这个猜测。
1666年的初夏,就在露西娅发狂般制作了许多怪东西之后的一个下午,她不小心从杰罗拉莫制作的一块镜子里看到了现在的自己——消瘦、颓废、头发散乱、有着疯子般的眼神。十六岁的三小姐受到莫大的刺激,一拳将镜子击碎,捡起一块裂成三角形的碎片,猛地朝自己眼睛刺去……
chapter seven:我们的琉璃小姐
十七世纪下半叶至十八世纪初,欧洲世界产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意大利、德国、西班牙等地的文学受到摧残,而法国文学却达到全欧最高水平,产生了以古希腊、古罗马为典范的古典主义。科学方面,英国人牛顿与德国人莱布尼茨分别在自己的国家里独自研究和完成了微积分的创立工作,各国天文台相继建立,为编制高精度的天体位置表铺平了道路。与此同时,医生开始受人尊重,教士们的名声却每况愈下。农业生产力的提高导致食物价格下降,于是人们把兴趣更多地放在消费品上,导致制造业繁荣发展。
……
这些巨变像不可抵挡的战车般轰轰烈烈而来,碾压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有些人由此获得生命力与希望,而另一些人,把青春永远埋没在那泥土的下方。
时值1710年的某天,离当年穆拉诺岛上的家庭悲剧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五年。这曾经倍受赞誉的神秘琉璃之岛,随着技术的外流而逐渐衰落。政府不再限制居民的行动自由,而工匠们,也不再拥有那些特权和名望。
住在这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在小岛尽头的尽头,有一间古老的石屋子,巴比尼家唯一的后人隐居于此。她是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婆婆,拥有高超的琉璃制造技术却从不用此赚钱。她靠政府补助过着拮据的生活。
孩子们听父母或祖父母说,这个老婆婆的父亲和姐姐们在很多年以前就离开了穆拉诺,但她始终不愿踏出小岛一步。后来她搬到现在的屋子,家中摆满了怪异恐怖的琉璃制品,从那些作品中,你看不到任何一丝美丽的痕迹,这是她唯一的业余爱好。她没有丈夫,更没有孩子,事实上,她已经好多年没和别人讲过话了。
露西娅.巴比尼,在四十五年的岁月里,逐渐由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变成令人生厌的老太婆。那些幸福得叫人心痛的岁月,被颤巍巍的驼背与得了风湿的膝关节代替了……
然而就在这个傍晚,当露西娅如往常般煮好一小把咖喱豆子与清淡的苦咖啡作为晚餐时,有一位客人前来石屋拜访。
他穿着考究的套服,外面罩一件精致的风衣,他戴着帽子和白色的手套,还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箱子。年过花甲的杰罗拉莫.巴比尼,如同当年十八岁时那样,再一次降临穆拉诺岛。
“请问,这里居住的是露西娅.巴比尼女士吗?”老头小心翼翼地问,眼睛却狂热地停留在门后的老太婆身上。
“我就是。”老太婆沉默了许久才回答,虽然诧异,仍然冷漠:“你是谁?”
杰罗拉莫的手一震,箱子落到地上,发出响声。
“什么东西掉了?”老太婆侧着耳朵问。
杰罗拉莫秉住呼吸,点点头,他感到喉咙一阵刺痛,心脏也仿佛暂停跳动。那乱糟糟的白发,是可爱的露西娅吗?那老朽的鹤皮,是纯真的露西娅吗?那空洞的双眼,是机灵的露西娅吗?
他朝着屋内环顾了一番,然后说:“是的,有个东西掉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它掉了……”
火在壁炉中烧得噼里啪啦响,这个壁炉起码有二十年没生过火了。老迈的杰罗拉莫坐在一把肮脏的木椅上,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以一个年轻人父母双亡,投奔叔叔开始。在接下去的一个小时里,他讲到了年轻人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与新家庭的隔阂,讲到了一个女孩带给他的温暖和柔情,讲到一段不算短的快乐时光,以及一个突如其来的小丑。
老太婆静静地听,没有打杈。那些记忆像泉水般哗啦哗啦喷涌出来,她记得所有的一切。但当她听到小丑在停驻表演期间,不止一次以丰厚的条件引诱杰罗拉莫,杰罗拉莫为一段不确定的爱情犹豫不绝,而后那疯狂的家庭妇女抓住机会,威胁二人,并最终抛家弃子,逃离小岛时,她愣住了。
这四十五年来,她从未思考过故事的后半段竟是这样。
“你……”
“是的,露西娅,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回来找你,但我明白,一旦我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就将以重罪逮捕起来。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我想……”
“我们结婚吧,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我遇到了一些曾经居住在穆拉诺的人,他们向我说起这里的变化,还提到了你的情况,我才明白,错过的,伤害的,也许永远无法弥补了。但是我必须用余下的时间来赎罪,我必须为一个伤透心的女人负责。露西娅!”老头上前抓住她的手,单腿下跪:“还记得我们说过的琉璃小姐吗?她有大大的眼睛,很长的头发,可以踮起脚尖跳舞……让我们一起将她做出来,完成当年的愿望,好吗?”
……
那天晚上露西娅没有给出回答。她为命运之线的来回迂转、反复无常感到深深的疲惫。
杰罗拉莫返回旅馆之前,告诉老太婆他会再来。待他离去后,露西娅独自坐在窗边,干枯的眼窝慢慢开始湿润。
一些液体,时尔冰凉时而滚烫的液体,在我们的期待下,终于涌了出来。她看不见,但我们能看见,那些液体五光十色,缤纷夺目,就像天上的河流,无数的星辰在波涛中闪闪发光。
那是琉璃水——穆拉诺赖以为生的材料,穆拉诺美好生活的象征,穆拉诺古老传统的荣耀。而现在,它们从露西娅眼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至鼻翼、脸颊、胸膛、大腿……随着无止尽的伤悲,琉璃眼泪覆盖了她的整个身体,一滴也没落到地面上。
乌鸦停在她的窗前,为这叹为观止的景象发出几声哀叫。它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露西娅.巴比尼在自己眼泪的包裹下,慢慢恢复了青春。六十一岁的老太婆,变成了五十一岁、四十一岁、三十一岁、二十一岁……当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至鼻尖时,她变回了那个青春可人的十六岁少女。她有大大的眼睛,很长的头发,姿势优美得仿佛随时可以起舞,只不过外面有一层厚厚的凝结的琉璃。
如果让大师来鉴别,他们会说,噢!多么美啊。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自然流动的色彩仿佛是在呼吸空气;随着身体部位的不同,琉璃的厚薄也发生改变,营造出完美的立体效果;纯度与亮度刚刚合适,既清澈剔透又层次分明、动感十足。
第二天,杰罗拉莫发现了,所有的穆拉诺人也发现了。
露西娅变成了永远的艺术品——琉璃小姐。
chapter eight:永不忘却的记忆
从此杰罗拉莫住在石屋里,守着琉璃小姐过完了剩余的人生。其间他时常在梦境中看到琉璃小姐活起来了,一如多年前的那些日子。
后来,待杰罗拉莫死了,人们把他葬在岛上,而将琉璃小姐竖在墓碑的旁边。如果你现在去意大利旅游,或许还有机会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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