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影惊魄

 
血影惊魄
2016-06-30 16:02:57 /故事大全 /被围观

楔子

长白山山脉一直向南延伸,到了辽南就变成了连绵起伏小山丘,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辽南丘陵地貌。有一个小山丘向南拐进了波涛浩淼的大海,成为一个三面环海,一面靠山的半岛。因为这里是一个天然良港,就由建设海港建成了一座城市。这个城市很小,很年轻,却气候宜人,风景秀丽,因为城市里到处都是槐树,所以就取名槐城。这里的槐树不是那种关里常见的中国大槐树,而是一种浑身长满刺的刺槐。

人们也叫他洋槐,外国槐,或者叫德国槐。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原产于德国,也没有见过谁去考证,不过,他的生命力却极强。在街道的两旁,在庭院中,在公园里,在山丘上,到处都能够茁壮成长。

槐城的五月,艳阳高照,槐花盛开。乳白的花,一串串挂在枝头,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甜香,一阵微风吹过,花瓣洋洋洒洒飘落下来,这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香雪海。

槐城在不断改变的口号中逐渐发展扩大,后来的口号已经变成了“努力打造北方香港,跑步建设大槐城”。到了一九九四年槐城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劈山填海,拆房圈地,紧接着,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座座大厦巍峨耸立。一处处大商场开业,一家家大酒店开张纳客。这些新开张的酒店中有一家叫做蓝座大酒店。

蓝座大酒店是一家日资企业,坐落在繁华地段。四十五层高的主楼外墙由灰白两色大理石贴成,凝重的色调,当你抬头仰望时就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它对面是依山而建的人民公园,站在酒店门口,可以望见公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公园门口进进出出的游人。主楼后面是八层高的副楼,副楼是一个大型百货商场,因为紧挨着商业闹市区,所以一开业就生意火爆。

我们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蓝座大酒店。

东京来客

吉田晋一被一阵厮杀声惊醒,只听狂风挟着雨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这响声里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是厮杀声,还有呼喊声。这声音仿佛很远,又好像很近。在这静悄悄的深夜里,更使人惊心动魄。这是什么声音?他迟疑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用被子蒙上头。是在做梦么?不对!窗外的风雨声清清楚楚,分明是醒着的。是看花了眼?那厮杀声,呼喊声仍然不绝于耳。他把被子掀开一些向外望去,眼前的一切清晰可见:

一些穿着旧式日本军服的人,正挥舞着日本军刀,砍杀一群中国百姓。这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拚力挣扎,奋力反抗。又有几个日本兵端着长枪正在向这些中国百姓射击,一阵枪响,那些中国百姓倒在了血泊中,长枪上明显标示着:美国制造。一个日本军官发出了一阵狞笑,举刀割开了一个孕妇的肚子,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孕妇倒下了,白花花的肠子和着鲜红的血一起流出来,那个日本军官用刀挑出了鲜血淋漓的胎儿。

吉田晋一赶紧闭上眼睛,五脏六肺仿佛都翻了个,一起往上涌,为了不让自己吐出来,他抓起枕巾捂在嘴上。难道这是放电影?或者是播电视?不是!都不是!他清楚得看见那被砍下的人头带着血滚在床下。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吉田晋一陷入极度的恐惧中。他心里想我不能这样躺在床上,我应该干点儿什么。比如打开房门赶快逃离这里,或者打电话给服务台,还有``````。吉田晋一想了很多办法,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砍杀声没有了,风也停了,雨也停了,整个世界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吉田晋一始终就这样闭着眼躺着。

吉田晋一是日本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社长。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这一次中国之行使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吉田晋一的父亲参加过侵华战争,负过伤,并且留下了残疾。战后回到日本,在政府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小型铁工厂,专门生产铁钉。经过几年的艰苦创业,小型的铁工厂发展成了吉田制造株式会社,能够生产多种小五金产品,产品除了供应日本市场以外,在美国和欧洲销路也非常好。在晋一的眼里父亲是个工作狂,他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更拒绝参加老兵们组织的一切集会和活动,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产品的开发和营销上。他沉默寡语,不苟言笑,更是从来不谈过去的事。有几次吉田晋一试探着问他打仗的经历和受伤的经过,却遭到他严厉地训斥。他对中国人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肯和他们交往。当大批日本企业涌进中国的时候,看着那些人获得了丰厚的利润,满载而归,他丝毫不为所动。当晋一提出,也想到中国看看,希望能在中国打开市场,扩大产品销路的时候,老吉田发火了!他大发雷霆,骂得晋一不知所措,从此再也不敢提和中国人做生意的事了。

老吉田直到身染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才对侍候在病床旁的儿子晋一说出了心里的秘密。他说:“当初到中国去打仗,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时候,全日本都群情激昂。我们战败了,全世界都在指责我们,国际法庭还在东京搞了审判。难道我们真的错了吗?我是大和民族的子孙,天皇陛下的臣民,我遵照天皇陛下的圣意,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战斗,这错了吗?那些人总是在反省呀!谢罪呀!真不知道他们这人是怎么想的!不错,那场战争对中国人来说,确实是太残忍了。有时候我会想起欧洲人占领美洲大陆这件事,如果说那是文明代替了落后的话,那应该是一种社会进步吧?也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强大的,先进的美利坚合众国。可是代价呢?却是印第安人的消亡,对印第安人来说,这是不公平的,是非常残酷的。在中国的时候我体会很深,面对强大的日本皇军,落后,愚昧的中国人只能任人宰割,他们感觉不到痛苦,很多人还帮助我们宰割他们的同胞,他们很滑稽,也很可怜,有的时候竟然让你不忍举起屠刀。我常常想,如果日本不对美国宣战,如果日本不败给美国,现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会是强大的大东亚和强大的美利坚的世界!可是,当时的决策者做出一个极不明智的决定,和美国打了一仗,让我们几十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战争的失败,使我们愧对天皇,也无颜面对中国人。我不愿意再想那场战争,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可是,你越不愿意想的事,越是时刻充满了你的头脑,让你一刻也不得安宁。日本已经完全放弃了战争,我们这些人也由军人变成了生意人。我一直不愿意和中国人做生意,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是恨他们?绝对不是!因为我恨不起来。是害怕再伤害他们?因为他们已经被儒教思想弄的呆头呆脑的了。可是,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是我们造成的。总之,我希望将来没有我的吉田制造能够远离中国和中国人。”

似懂非懂的吉田晋一点着头回答说:“父亲放心吧!我一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永远不和中国人做生意。”

吉田晋一成为了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社长,脱离了父亲的羁绊, 吉田晋一按照自己的想法, 使企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并且扩建了新的厂房,更换了设备。可是,淘汰下的旧设备使吉田晋一犯了愁,处理掉这些旧设备要付出一大笔环保费。这时,他的一个商业朋友中桥三郎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心动不已。

中桥三郎是三和化工的董事长,前些时候在吉田制造株式会社购进了一大批五金产品,说是在中国投资建了一座大酒店。酒店装修用的材料大多从日本采购,像门锁,把手,合页,螺钉一类的东西,都采用了日本最有名的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产品。听说中桥三郎从中国回到了日本,吉田晋一决定拜会中桥。一则感谢他照顾吉田的生意,购进了大批的货物;二则联络一下感情,保持长期的客户关系。商人需要了解关注客人的脾气和嗜好,当了解到中桥三郎偏爱日本传统文化时,吉田晋一便决定把会面地点定在宜春馆。

宜春馆坐落在东京老市区清静的街巷中。吉田晋一提前赶到,老板阿春急忙迎了上来。

“是社长先生,您好!能光顾我们小店,真实万分感谢!”阿春弯腰施礼,说道。

站在玄关的吉田一边脱鞋,一边应付地问道:“近来还好吧?”

阿春满面春风地答道:“托社长的福还能对付。请您这边来。”阿春打开一扇拉门,把吉田让了进去。

这是一间标准的日式房间,有十六七平方米大。墙上挂着真之真裱式的浮世绘立轴,房间偏里侧放一张长方矮桌。吉田晋一在桌旁踞腿坐了下来,阿春也在下首跪坐下来。阿春冲外面喊了一声,一个侍女便送茶进来。茶具是传统的盖碗,阿春接过来,两手捏住茶碗,上下翻动了几下,正过来放到吉田跟前,说:“这是今年的新茶,请社长品尝。”停了一下,又说:“我已经按照贵厂定座时的要求都准备好啦,如果社长有其它的要求尽管说出来,我马上去准备。”

吉田晋一端起茶碗,打开碗盖,轻轻地呷了一口,赞许地“嗯”了一声。然后说:“其它的要求倒也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只要预先定下的都仔细准备好了就行。今天的客人很重要,希望不要出现疏漏。”

阿春白了吉田一眼,马上又满脸笑容,说:“这个,您就只管放心!阿春办事,您还信不过吗?”

吉田也笑了笑,说:“这倒不是!做事情还是稳妥一些好,免得到时候有不周到的地方,让人家挑剔。”

“我知道社长先生办事一向严谨,所以,准备工作特别小心,您就放心好啦!您先坐一会,喝点茶。我再去看看!”

阿春退了出去。接着四个女子抬一架高丽琴进来,他们将琴几摆在了一个墙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高丽琴放上去。四个女子退了下去,紧接着进来一名日式盛装装束的女子,她那细嫩洁白,如笋尖的双手轻轻地打着膝盖,双膝微曲,直着脖子,眼皮低垂,弯下腰,施了标准的日本女式礼。

吉田晋一抬头仔细打量着,只见这个女子长得小巧玲珑,长瓜脸被白粉覆盖,已经看不到本来颜色了。一双单凤眼,上面描画细弯的眉,薄的嘴唇涂成了朱红色。肉色的长偏衫描染着大红牡丹,大红的腰带,加上大红腰垫。整个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像一道雨后的彩虹。

“社长先生,我是虹子,请先生多多关照。让我为先生弹奏一曲吧!”虹子坐到琴后面,戴上指套,轻挥玉手,高丽琴立刻发出“嘣,嗡”的声响。说实话,吉田晋一并不喜欢传统的日本音乐,他觉得小提琴的声音更优美动听。但是,他没有打断虹子,继续听着她的弹奏。

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正是酒馆,饭店上客的时间。外面时而传来阿春招呼客人的声音,就在这时,中桥三郎和被邀请来作陪的滕原竹武先后到了。在一番谦让之后,中桥三郎坐在了主席,滕原竹武坐在副席,吉田晋一自然坐在下首。滕原竹武虽然身为国会议员,又是日本政界的知名人士,可是,滕原家和中桥家是世交,四十多岁的滕原竹武要比中桥三郎晚一辈,他称中桥三郎叫世叔,而且还是被朋友吉田晋一请来作陪客的,所以,座位只能居于中桥三郎之后了。

落座之后,中侨三郎拿出一个织锦缎装饰的盒子,送到吉田晋一面前。说:“这是从中国带回来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吉田晋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幅绣品。透明的白纱上绣着一只小猫,小猫正在玩线球。绣工极其精巧,小猫活灵活现。绣品用红木框镶着,说明了绣品的贵重,价格不扉。

滕原竹武多次到过中国,对中国的物产可以说是十分了解了,便介绍说:“这是苏绣,产于中国的苏州。它两面是一样的,所以叫双面绣。”

吉田晋一听说后,便把绣品从盒子里取出来,翻过来看了,果然两面都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到针头线脚,不禁称赞道:“真精巧呀!”

中侨三郎解释说:“这不是苏绣,是和苏绣齐名的,中国四大绣品之一的蜀绣。别的地方绣花都是女人的活,而蜀绣却是男人绣的。我亲自到成都去看过,当你看到那些粗手大脚的男人捏着绣花针,飞针走线的时候,是不能不为之惊叹的。”

听中桥三郎这么一说,滕原竹武也称奇不已:“是吗?大男人能绣出这样精细的东西来?下次到中国,我一定也去看一看。”

吉田晋一把绣品放回盒子里,说:“前辈肯在百忙之中应约赏光,我已经很满足了,还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敢当呀?”

“我们都是日本工商界的老人了,吉田社长怎么还这样见外呀?我刚回来就听大家都在议论你,说你扩建了厂房,更新了设备,正准备大干一场呢!我还真是佩服你的魄力呀!”中桥三郎说。

“彼此,彼此,你们都是日本工商界的精英人物啊!”滕原竹武惟恐冷落了自己,凑趣地说。

“和二位家的大公司来说,我们真是惭愧得很。这次扩建也好,更换设备也好,都是不得已,因为原来的设备实在是太旧了。换下来的设备还没有办法处理呢!”吉田晋一说。

听了吉田晋一的话,中桥三郎笑了,说:“吉田社长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为那些旧设备犯愁呢?为什么不卖给中国呢?”

“卖给中国?”吉田晋一有些不解,“那样的旧设备他们也买?”

中桥三郎诡秘地笑了,说:“你可以翻新一下嘛!刷点油,喷点漆,就是新设备了。像这样的旧设备已经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了,政府也不会阻止,我保证你买个好价钱。说不定你购置新设备的钱都能回来。你还可以和他们搞合资,以这些旧设备做股份,用他们的资源,他们的劳动力,生产出的产品在卖给他们,你就等着收钱好啦!”

滕原竹武也说:“这是个好办法!甲午年黄海大战之后,日中在广岛谈判时,伊藤首相就提出,要把日本的工厂建在中国,李鸿章没有答应。现在,中国自己要这样做,我们还犹豫什么呢?”

就在他们三人谈话的时候,酒菜已经上桌了。酒是大阪产的清酒,菜肴并不多,只有四样,却及尽精致:青瓷方盘里整齐摆着生的河豚鱼片;青瓷圆盘里是烤的干鲑鱼,桔红色的鱼肉泛着油光,十分诱人;青瓷椭圆盘里放着一个鱼型的生铁盘子,盘子上扣着一个不锈钢罩,盘子太热,放在桌上发出“嗞啦,嗞啦”的响声,打开罩子,里面是八成熟的鲸鱼肉,肉上挂着鲜红的血丝;一个豆绿浅钵,上面盖着一个玻璃盖,只见里面两寸长的小虾活蹦乱跳。还有白醋,米醋,酱油,辣酱等作料,摆了一桌子。

满面春风的阿春进来了。“先生们谈的好热烈呀!打扰你们啦!现在可以上酒了吗?”

滕原竹武色迷迷地看着阿春,说:“阿春,你可是越来越年轻啦!”

阿春一边拿起酒壶给三人的酒杯里斟酒,一边和滕原打着哈哈。看得出滕原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很熟。

阿春向外拍了两下手,三名盛装的姑娘袅袅娜娜走进来。虹子姑娘也进来,回到刚才的位子上弹奏起来,三个姑娘随着乐曲跳起了日本传统的折扇舞。滕原竹武歪着脖子,望着婀娜多姿的姑娘,兴奋得前合后仰。吉田晋一端起酒杯向大家敬酒,滕原竹武才回过神来,端起酒杯一饮而进。

吉田晋一被中桥三郎说动了心。他不想违背父亲的遗愿,对中国和中国人始终保持着距离。可是,他还是想到中国,想亲眼看一看中国,以释多年来对中国的疑惑。如果能像中桥三郎说的那样把旧设备卖出去,就太好了,就是没有卖出去,了解一下迷一样的中国也是好事。经过两三天的犹豫和思考,吉田晋一还是拨通了中桥的电话。电话里传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吉田晋一说:“我找中桥社长,我是他的朋友吉田晋一。”

电话里很快传来了中桥三郎“哈!哈!哈!”的笑声,“我就知道,像吉田社长这样聪明的经营者,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商业机会呢?”

吉田晋一小心地解释说:“我并不想和中国人做生意,我只是想到中国去看一看,对我来说,那里很神秘。”

“当然要考察清楚,哪有不了解情况就盲目行动的生意人!飞机票订好以后告诉我,到了中国一切都有我来安排。“中桥三郎大包大揽地说。

“这太麻烦您啦!”

犹豫了几天的事一旦决定下来,吉田晋一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他立即着手做出国的准备。

全日空客机冲出强大的气流,降落在槐城机场,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社长吉田晋一小心地走下舷梯。

出了关口,就看见一个写着“欢迎吉田晋一先生”字样的牌子,便直奔过去。举牌子的是一名年轻男士,看他一身可体的藏蓝色西式工装,就想这大概是一名司机。他的旁边站着一中年男子,年纪有四十多岁,白净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一丝不乱。深蓝色西装剪裁得瘦小紧身,无裥西裤紧绷着屁股,是正宗的日本款式。吉田晋一上前自我介绍说:“我是吉田晋一,给你们添麻烦啦!”从衣兜里掏出名片递了过去。那个人双手接过名片仔细阅读,马上也回送了自己的名片,然后弯下腰,深施一礼,用一口标准东京话说道:“在下大江向东,是金座大酒店的经理,受中桥董事长的指示,来迎接吉田先生。”

大家都是日本商业中人,看他年纪还要大一些,他何必如此卑谦!这态度让吉田晋一有些不自在。吉田礼节性的观看了手中的名片,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欢迎吉田先生来中国!也感谢先生能够光临我们酒店!”大江向东微笑着施礼,说。并接过了吉田晋一手中的拖式旅行箱交给了司机。

吉田晋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就请多关照了!”

“还请吉田先生多关照!吉田先生,您请!”大江向东说着腰又弯了下去。

吉田晋一随着大江向东和司机向外走,来到停车场一辆日本原装皇冠轿车前,司机急忙上前打开车门,吉田晋一和大江向东先后坐进车里,吉田晋一坐在右座,大江向东坐在左侧。司机推上车门,又把旅行箱放到后车厢里,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关上车门,踩下油门,车缓缓地开动了。

汽车驶入大道,道路两旁是一幢幢簇新的高楼大厦和一个个热火朝天施工的建筑工地。吉田晋一被眼前的景象所激动,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日本曾经经历过的圈地建楼运动,对生产小五金的吉田制造株式会社来说,这里有着无限商机。可是,想到父亲不和中国人做生意的遗嘱时,吉田晋一的情绪又冷了下来。

吉田晋一被安排住酒店最高层——四十五层的八一六最豪华套房。套房外间的中央摆着一套棕色真皮沙发,和一个雕花苏木茶几。靠墙摆着两个收物橱,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副茶挂裱式的立轴,画上画着一些骑着马,举着洋枪的日本军人,正在追杀拿着大刀的中国清朝官兵。画的右上角题着几个日文汉字“九连城大捷”,画心是很旧的茶黄色,装裱却很新,一看就知道是旧画的仿制品。一阵风从气窗吹进来,两条惊燕飘动了几下。吉田晋一不知道九连城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九连城大捷”是怎么回事,整幅画就没有了看头。里间正中摆着一张苏木雕花弹簧大床,靠墙摆着一组衣柜,靠墙角有两把苏木雕花圈椅子,椅子中间是一苏木雕花高脚茶几。落地窗两边垂着天鹅绒窗帘。站在窗前向前望去,前面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树木茂盛,疏密有秩,像是个花园。在靠近山顶的缓坡上,一个大玻璃足球十分醒目。东南天空涌来滚滚乌云,西边天空却是灼红的夕阳。向下看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各种式样的大小汽车塞满了整条大道,就像预感到大雨将来的蚂蚁群,停停行行,焦急地向两头爬去。

吉田晋一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想休息一下,大江向东便来请他参加晚宴。他换上一套深蓝色晚宴西装,随着大江向东来到三层的一个雅间。里面已经有几个人了,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大江向东一一做了介绍,这其中除了有蓝座大酒店副经理兼客房部课长的野田文夫,和酒店总监理兼商场部课长的山屋雄二外,还有几个和蓝座大酒店关系密切的,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人。一阵寒暄过后,大家围着大圆桌坐了下来。服务员立刻进来摆放杯碟,筷子。

大江向东介绍说,酒店的二层是中餐散桌;三层是雅间,这两层是以川鲁菜系为主;四层是中餐的苏扬菜馆;五层是潮州菜馆;六层是日本料理;七层是西餐厅;八层是咖啡屋和茶馆;九层是健身房,休闲吧。“如果先生有兴趣,我陪先生到处看一看”。大江向东热情地说。

“明天再说吧!”吉田晋一歉意地说。

就在大江向东介绍酒店的时候,服务员已经把酒端了上来。酒是贵州茅台,杯却是西式高脚玻璃杯。酒斟到杯里,香气直沁心脾。接着上来了四个小碟,碟里盛着四样小菜:一样是炝拌龙须菜;一样是凉拌麒麟角;一样是盐浸凤眼肉;一样是糟制海胆黄。吉田晋一在工商界闯荡多年,走南闯北也算是有眼界的,眼前这四样小菜如此的精致,却让他心中暗暗惊叹:都说中国吃文化最发达,看来一点也不虚。

大江向东端起了酒杯,提议为吉田先生来中国干一杯。

吉田晋一吓了一跳,看着端在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心想:这杯里的酒足足有三两,若是葡萄酒还可以,这三两白酒怎么干得了呢?好在在座的都是日本人,他们马上明白了吉田晋一的心思,告诉他不用真的干杯,只喝一口就行。他就喝了一口,大家也都喝了一小口。一口酒下肚,就觉得满口醇香,精神也为之一振,禁不住说了一声;“好酒!”

大江向东说:“这是窖存四十年的陈酿茅台,不算最好的,还有窖存上百年的,不过,市面很难买到。请吃凉菜,这是开胃菜。西餐以汤开胃,中餐是凉菜开胃。”

像龙须菜,麒麟角,凤眼肉,海胆黄这样的海产品,生活在岛国的日本人是常见的。可是,做得如此好看,如此可口,对吉田晋一来说还是第一次吃到。正在大家品尝凉菜的时候,一名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名身穿洁白制服的厨师。厨师从托盘里端出一盘比目鱼放在桌上,鱼在盘里痛苦地挣扎着,嘴张得很大,鳃一动一动,费力的呼吸着。厨师从托盘里拿起一把锃亮的弯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叉子,用叉子压住鱼身,用刀迅速割了起来,又把鱼尾提起翻过来,这时的鱼已经是白面朝上了,厨师又割起来,只见刀花飞舞,瞬间鱼身上的肉被割成斜的片,片很薄,而且非常均匀。割好后又拿起一瓶白醋,慢慢浇在了鱼身上,鱼挣扎了几下,身上冒起一股白烟。厨师退了出去。大家拿筷子夹起鱼肉,鱼鳃还在动。吉田晋一尝了一口,和日本的生鱼片相比,这是另一种味道。

第二道菜上来了,服务员报了菜名“鸳鸯香酥虾”。只见一个很平的豆绿均瓷盘子里,摆着一圈大对虾。吉田晋一夹起一只想要剥皮,见到别人都带皮放进嘴里,就犹豫起来。大江向东见状赶紧说:“这虾的外皮经过特殊加工,是酥的”。吉田晋一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确实是皮酥肉软,香,酥,辣,鲜味俱全。

大江向东解释说:“这是产自登州龙洞眼的对虾。对虾在海里回游中,游到登州龙洞眼的时候,正好是桃花开的时候,也是对虾最肥的时候。所以,龙洞眼产的桃花虾,就成了对虾中的极品。鸳鸯香酥虾是在鲁菜的基础上加进了川菜的方法,中国话叫着鲁菜川做。瞧,净听我说话啦!大家喝酒!请!”

接着上来的是一条红焖加吉鱼。吉田晋一惊奇的说道:“在日本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这种鱼了,原以为早已绝种了,没有想到在中国竟然还能吃到呢!“

大江向东说:“其实,在中国也很少见到啦!一般的酒店,餐馆里都是用红大眼鱼冒充加吉鱼。这条鱼是专门给我们酒店供应海货的渔船偶然捕到的,就送给了我们,一直冷藏着,没有卖给客人,今天特意拿出来招待吉田先生。”

吉田晋一十分感激:“太谢谢了!”

大江向东要代表中桥三郎敬吉田晋一一杯酒。吉田晋一就又喝了一口,谢了。

第四道菜是豆绿的大平盘,用香菜梗和韭菜叶拚成的一丛竹子,竹子旁用竹笋炒鹌鹑舌尖堆成的一只鹌鹑,服务员报的菜名叫“竹报平安”。大江向东一边让菜,一边解释说:“竹报平安是中国人用得很广的题材,在中国画,刺绣,雕刻等工艺品中都可以见到,它表现出中国人的一种祈求平安的愿望。‘竹报平安’是清炒,不用味精,不用芡汁,保持了菜的原味。其实,好的厨师是不用味精的,也极少用芡汁。只有那些厨艺不济的人,炒不出菜肴的本来味道来,才用味精和芡汁,使你辨不清菜的味道和色泽。”

大家一边品尝着菜肴,一边听着大江向东侃侃而谈。吉田晋一不禁称赞道:“大江先生不愧是酒店经理,说起酒菜来头头是道。”

大江向东说:“见笑啦!我这也是接手酒店管理以后现学的。人们每天都在吃,没觉得有什么学问,其实,真的研究起来,学问还真不少。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三年学穿,十年学吃,可见吃的学问有多深多广啦!”

接着大江向东的话头,大家也都谈起吃中餐的感受,有人说:“中餐的菜太多,一席下来,十几,二十几道菜,你也只能吃前面的几道,后面的根本就吃不下。”又有人说:“听说中国有满汉全席,一席下来有一百多道菜,真不知道怎么吃得下!”

大江向东听了,笑着说道:“你听说的都是电影电视里演的,是故弄玄虚,小说家言,不可信的。其实,所谓满汉全席,只不过是把菜分盘盛和碗盛而已。汉人吃炒菜,用盘子盛;满人吃炖菜,用碗盛。一桌酒席有八个盘八个碗就算是很丰盛的满汉全席了,如果是十二个盘十二个碗,就为大席了,中间是要加饭的,饭后还要撤了桌,重新摆桌的。这样的吃法,现在在城市里已经见不到啦!”

听了大江向东的介绍,大家都称赞他知识渊博。吉田晋一更是赞道:“没有想到大江先生对中国这样了解,中国人也不过如此吧!先生可以称得上中国通啦!”

吉田晋一的话说的大江向东面红耳赤,一时没了言语。看到大江向东窘迫的样子,再看野田文夫脸上诡异的笑,吉田晋一也十分尴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这时,一个了解内情的人把话头揽了过去,他就是日本电子行业的老大,光日电子株式会社社长龟田秋。

“吉田社长,我们是老朋友啦!能在中国和吉田社长相会,我非常高兴。请允许我借大江经理的酒,敬你一杯!”

吉田晋一听后马上站起来,“不敢!您是前辈,我怎么敢让您敬我酒呢?”

“哎!酒席桌上就不要提什么前辈晚辈的,我们都是工商界的朋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到中国。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也应该干一杯。来,干杯!”龟田秋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

“那,我就愧领了!干杯!”吉田晋一知道龟田秋是个爽快人,太多的虚让会令他反感的,就举起杯喝了一口。大家也都喝了一口。大江向东向外喊了一声,服务员立刻进来斟酒。

龟田秋对吉田晋一说:“改日我请吉田社长吃潮州菜,那时候你才能明白人的嘴有多么可怕。”

吉田晋一没有明白吃菜会有什么可怕的,就问:“是量太大,吃不完吗?”

龟田秋回答说:“不!是因为吃了潮州菜你才会知道,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跑的,除了汽车,坦克;水里游的,除了轮船,潜艇,几乎地球上所有的动物,植物,也不管有毒的,没有毒的,都做成菜肴,端上桌让你品尝。”

大家闲谈的时候,菜也不断地端上来。第五道菜是“雪山飞龙”,一整方豆腐,里面藏着些鳗鱼,也不知道厨师是怎样将鳗鱼放进豆腐里的,豆腐外面竟然完好无损。第六道菜“敬德访白袍”,也就是海参烧玉兰片。六道菜一过,上来一只大海碗“鲲鹏闹海”,吃起来才知道是燕窝鲍鱼汤。接下来又上了六道菜:五子登科;虎震山林;凤凰展翅;麒麟如意;万寿无疆;全家福。紧接着,上来的是鱼翅和鸽子蛋做的“鞭打绣球汤”,和两盘黑不溜球的小馒头。

日本人习惯吃大米,吉田晋一没有见过这种黑馒头,见大家都吃,也拿起一个,掰了一块放进嘴里,没有想到如此黑的小馒头,竟然细腻甘甜。

大江向东解释说:“这是栗蓬面馒头,在日本是没有的,您多吃点!”

送走了作陪的客人,吉田晋一谢绝了大江向东的陪同,自己回到房间。简单的洗了澡,准备休息。想到大江向东热情殷勤的招待,把几天的活动安排的十分周密,心里十分感激,当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中桥三郎在指挥,人家这么热心帮忙,怎么也应该谢谢人家。于是,吉田晋一拨通了中桥三郎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中桥三郎的爽朗笑声:“老侄,你用不着谢我,如果你的生意谈成了,中国方面会给我回扣的,到时候我还要谢你呢!”当吉田晋一表示不解时,中桥三郎却十分自信地说:“中国方面我已经和他们联系好了,你一切活动听大江向东安排就行了。我们都是大和民族的子孙,天皇陛下的臣民,我决不会帮外国人来骗你的,你尽管放心好啦!”吉田晋一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才挂断电话。

刚放下电话,就响起了门铃声,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端着半盆水,胳膊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用生硬的日语小心翼翼地说:“吉田先生,我是为您做草药浴足的。”

吉田晋一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说:“对不起!我已经洗过澡了。”

那女子却不容推辞,说:“吉田先生,这是经理安排的,您就请吧!”

吉田晋一被扶到沙发上坐下,两只脚泡进了那半盆水里,那女子用双手撩着水轻轻地给他搓洗,洗了一会儿,又把脚从水里抬起,用白毛巾擦干。接着,那女子双膝跪着,把脚拿在手里反复的推拿捏弄。这种感觉十分舒服,十分惬意,不由得想:中国人真浪漫,就连洗脚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那个女子走了以后,吉田晋一躺在了那豪华的大床上,浑身非常轻松,很快就睡着了。

一阵电话铃响,吉田晋一吓了一跳,他稍稍镇定一下情绪,拿起电话,传来的是大江向东的声音:“吉田先生,您休息的好吗?”。吉田晋一应了一声。大江向东问道:“请问先生,早餐,您是到餐厅吃?还是送到您的房间里?”

吉田晋一精神还有些恍惚,迟疑了片刻才回道:“我到餐厅吃吧!”

大江向东又说:“吉田先生,今天白天是您自由观光的时间,晚上七点,市领导为您举办欢迎晚宴,请您做好准备。”

吉田晋一说:“谢谢!我知道啦!请问早餐的时间我能见你一面吗?”大江向东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一会儿我在餐厅恭候您。”

吉田晋一坐在椅子上迟疑了半天,才去洗漱。对着镜子里有些浮肿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满心疑惑:是酒喝多了,做了噩梦?不是的!那可怕的场景,那血腥的杀戮,真真切切。那么就是一种幻觉?会不会是父亲----,想到这里,吉田晋一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不肯再来中国,也不和中国人交往,还留下了吉田制造不和中国人做生意的遗言。可是,自己却违背了父亲的遗愿,来到中国。是父亲在天有灵,来警告自己?不管怎样,蓝座大酒店他是不想再住下去了。可是,怎样对大江向东说呢?说不好造成误会,就会得罪中桥三郎。必须找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离开这里。

已经过了早餐的时间,餐厅里的人并不多,大江向东早就到了,看见吉田晋一进来,他立刻站起来,两人谦让着坐下以后,大江向东说他已经吃过了,吉田晋一只要了一杯热咖啡,没有要主食。大江向东望着吉田晋一问道:“吉田先生,休息得好吗?”

吉田晋一说:“很好!谢谢!谢谢大江经理的招待。”

“您不必这样。”大江向东说,“热情待客是我们的工作,更何况,您是我们董事长的朋友。今天我陪您各处转一转,有很多地方还是日本管治时期留下来的,很值得看一看。”

吉田晋一犹豫了片刻,说:“对不起!大江经理,我想先到北京去一趟,回来再说吧!”

“您,怎么突然——?”吉田晋一突然改变注意,要去北京,令大江向东十分吃惊。

对大江向东的不理解,吉田晋一没法解释太多,所遭受的噩梦般的一夜是不能说的,也说不清楚,只能委婉地说:“啊!没什么!我是想,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我的很多朋友现在那里,我想先找他们聊一聊,了解一下他们在中国的情况,然后再作决定。还要麻烦大江经理给我联系飞机票。”

大江向东一脸的委屈和无奈,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这样办了。“那好吧!既然您已经决定了,我就给您联系飞机票吧!十点五十分有一班去北京的飞机,现在不到九点,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您准备一下,我送您到飞机场。”

“大江经理很忙,就不麻烦您送了。”吉田晋一歉意地说。

“没什么!本来是要陪社长先生观赏一下槐城风景的,这样一来就只好等您回来再说了!”

“那就多谢大江经理啦!”吉田晋一觉得自己突然去北京,实在对不起大江向东的一番热情。可是,这也是离开蓝座大酒店的最好托词。

两人站起来往外走,大江向东无意间向靠窗的餐桌望了一眼,看见那里坐着两个人正在吃早餐,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犹豫了片刻,对吉田晋一说:“社长先生先请!我们一会见。”送吉田晋一出了餐厅,大江向东回身向正在吃早餐的两个人走去。

那两个人也看见他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人就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哥!”

大江向东用纯正的槐城方言应道:“永利,你来啦!”

“和朋友谈点事,顺便吃早饭。”被称做永利的人答道。

“爸的身体好吧?”大江向东问。

“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永利答道。

“我回来没多长时间,我这阵子挺忙的,也没有去看他。”

“------”。

对话在尴尬中进行着,两人都喘不过气来。大江向东想,我还是马上离开这里吧!

“你还有客人,不打扰你们啦!改日我再和你联系。”

“你忙吧!我们坐一会。”

“那,我就先走了!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被叫着永利的人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笔和一个笔记本来,写了一串号码,撕下来递给了大江向东。

大江向东接过来,挪动着脚步,向外走去。

吉田晋一在大江向东的陪同下来到停车场。得到消息的酒店监理山屋雄二也来了,吃惊地问道:“出什么问题了吗?怎么这样突然就要走呢?”

吉田晋一十分歉意地说: “真不应该还要劳驾先生您来送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还是应该先到北京看看形势再做决定的好。”

“看你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晚上没有休息好呀?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山屋雄二问道。

吉田晋一确实很疲倦,却还要不停地解释:“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已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从北京回来还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行李员和司机小心地把行李放进后车箱中,大江向东坚持要去机场送吉田晋一,吉田晋一犟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上了汽车,吉田晋一喘了一口长气,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汽车开出停车场,向前疾驶,他回过头透过后窗玻璃向酒店望去,距离稍远,酒店全景清晰可见,这让吉田晋一不由大吃一惊,难怪自己和鬼魂相处一夜,可是他不明白中桥三郎为什么要建一座这样造型的酒店。

急流勇退

新建成的滨海路就像一条宽阔的丝带,缠绕在槐城的外围,沿着海岸向东西两面飘去。顺着向西的方向往前走,有一个较缓的山坡,过去这里是西郊农场的苹果园,如今已经建成了一个高级的住宅小区,并且取了一个十分诱人的名字,叫“欧洲花园”。小区内没有高楼大厦,而是各种样式的两层小楼错落有秩地散布在山坡上。跌宕盘曲的柏油路把这些小楼连接起来,路边零零散散栽种着各种树木。几棵银杏树伸展着细嫩的新枝,几片黄绿色的小叶可怜巴巴地挂在枝上;合欢树伸着稀疏的长枝,夜合昼展的叶子间飘忽着粉色长绒花;人工草地上自己生长出来的刺槐树苗努力伸展着枝条,好像要向人们展示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最多的要数樱花树了,整个小区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绿的或微红的叶子,和那细弱的树干。在稍高一点的山坡上,樱花树十分密集,小树林中是一幢设计独特的小楼,小楼的样子就像一条小船,进楼的大门在船尾,二楼是船的舵楼,前面一个小阳台就是船的前甲板了。

门被推开了,走出一名男子,只见他穿一条运动短裤,上身穿一件白色背心,虽然已经是中年,身上却没有赘肉,长方脸上依然棱角分明,他就是房子的主人,槐城市公安局副局长赵永利。赵永利活动了一下腰腿,把一条腿搭在女儿墙上,一边压腿,一边向远处眺望,小区大门外,滨海大道的南侧是一个卖海货的小市场,再往前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一夜的雷雨,到了早上已经是晴空万里了,海面上浊浪滔滔。压完了腿,他又拿起放在墙边的那一对哑铃,两臂伸直,然后向两边抻着,嘴里还不断地数着数,这时,放在女儿墙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赶紧放下哑铃,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再送到耳边,立刻传来了局长侯少忠的声音:“老赵!我是少忠。”

“啊!是侯局长!你这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我昨天晚上十点到的槐城。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吃,怎么?局长想请客呀?”

“八点半在蓝座大酒店二楼餐厅见,我有急事和你谈。”

“知道啦!一会见!”

赵永利扣上手机,进到屋内,穿过二楼大厅来到位于一楼的厨房,看见妻子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就歉意地说:“你先吃吧!”

妻子问道:“怎么?你不吃了?”

赵永利说:“侯局长请我吃早饭。”

“侯局长出差回来了?”这一阵赵永利比较忙,说是局长出国考察了,他临时接管全局的工作,现在一说局长请他吃饭,他妻子觉得突然。

赵永利应了一声“是”,妻子也就不再多问什么了,一个人坐下吃饭了。

赵永利洗漱好了,看看表还不到七点,就坐下来等车,顺便把这几天的工作理顺一下,好向侯局长汇报。

赵永利的妻子张桂华吃完了早饭,开始收拾房间。

赵永利的儿子去了加拿大读书,只剩下两个大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显得非常空旷。本来可以雇个人来干家务,一来觉得家里有个外人不方便,二来两个人只在家里吃一顿早饭,家里的活不是太多,加上张桂华向来干净利落,看不上别人干的活儿,所以,张桂华一直坚持不雇人。正干着活儿就听门口有刹车声,知道丈夫要上班了,就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去,见赵永利已经穿好了衣服,提着包从房间出来,就上前把他没有翻好的衣领整理好。

赵永利笑了笑,说:“我走啦!”

“自己要多加小心!”张桂华看着丈夫,像嘱咐孩子一样嘱咐道。

看着丈夫上班走了,张桂华把房间都简单擦了一遍,看看表已经八点了,换了衣服要去上班。她穿上一件白色真丝短袖衬衫,黑色毛凡立丁长裙,把所有的门窗又检查了一遍,才来到玄关换上一双黑色方口皮鞋,出了家门。

张桂华原先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现在调到一家市属机关上班,她在单位很低调,不在什么重要岗位上,也不显山露水,为的是不用坐班,不用受纪律的约束,每天整理完家务就到单位去一趟,下午老早就离开单位,去照顾公公赵以山,还要兼顾自己的父母。

赵永利来到蓝座大酒店二楼餐厅。餐厅里人不多,赵永利四下看了看,侯少忠还没有来,就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坐下来。服务员立刻送过来了菜单,食谱。赵永利摆摆手说:“还有人,等一会来了一块点。”服务员回身端来一壶茶水,就去忙自己的了。赵永利看着眼前的茶水,心想:一大早晨,饭还没有吃,喝的什么茶呀!也就转过脸向窗外望去。眼望着拥挤的车辆,和对面从公园走出的晨练的男男女女,心里却在想,侯局长有什么事不能在办公室谈,一回来就把我约出来。

“早来了吧?”

赵永利闻声回过头来,来人正是槐城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侯少忠,只见他细高条身材,穿一身便装;长方脸上挂着微笑。赵永利也就站起来,笑着说:“我也刚来一会。”

侯少忠在对面坐下来,问道:“想吃什么?”

赵永利也重新坐下,说:“我吃中餐。”就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给我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再给我一个煎鸡蛋,要熟透的。”

侯少忠说:“你这是给我省钱哪?”他给自己点了一片面包,一片火腿,一杯牛奶。又给每人要了一份糖拌海参,把赵永利点的稀饭换成了鲍鱼粥。服务员一一记下,转身离开了。

赵永利看周围没有什么人就对侯少忠问道:“侯局长,你一回来就把我约出来,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侯少忠掏出烟来,点了一支,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说道:“其实我早就回来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北京。”

赵永利心里一惊,脸上又马上平静下来,说:“怎么?你早就回来了?一直呆在北京?”

侯少忠两只眼睛看着赵永利,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点点头,肯定地回答道:“嗯!对!”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早餐。两个人就把话题打住,开始吃饭。

侯少忠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用面包把火腿卷起来,放到嘴边却没有咬,停了半天,说道:“老赵,我们合作三年啦,大概没有哪个班子的正副手能像我们这样默契吧?”

赵永利正在吃馒头,馒头太小,一口咬去了一半。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抬起头看着侯少忠,心理早已经明白侯少忠想说什么了,嘴里却说:“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侯少忠自顾说下去:“我总结了一下这其中的原因。因为你我的背景不同,我不用担心你把我翻下去。所以,我不用处处提防你,不用藏着掖着,可以坦诚相待;而你呢?先不说你的人品,性格,就是一般贪权的人,他也会明白,踩下我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仁兄你是何等的聪明!再加上仁兄你的性格和人品,我们能够友好合作三年多也就很正常啦!”

赵永利仔细听着,对侯少忠罗里罗唆这一番话的弦外之音,心里也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可是嘴里还是装糊涂,说:“侯局长今天是怎么了?一大早晨就把我约出来,不会是就为了对我说这些吧?你是不是要离开槐城,回北京啦?”

侯少忠笑了,说:“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离开槐城是真,回北京还差一步,要先去省公安厅干半年副厅长,接下来干两三年厅长,才能回北京。”

侯少忠早晚是要离开槐城的,这是料定的事情,可是这么一下子说出来,赵永利还是感到有些突然,他明白自己晋升局长是不可能的,新局长会是谁呢?自己下一步应该怎样走?心里想着这些事儿,嘴里却应着:“是这样呀!也挺好!两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啦!”

侯少忠一边用刀叉舞弄盘子里的火腿肉,一边看着赵永利脸上的变化,他停顿了一下,说:“省厅的情况不比市局,你去了没有什么好处,在市局里恐怕也呆不牢。我走以后各派势力争权会更加激烈,到时候我鞭长莫及,不一定就能保得住你。如其成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还不如急流勇退,保个全身。”

赵永利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这又是残酷的现实。侯少忠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能够坐到副局长的位置上,正是当年几股力量较量的结果。当时,侯少忠从北京来槐城当公安局长,副局长的位置就成了各势力争夺的焦点。一时难以平衡,无奈之下,侯少忠使起了性子,谁的人都不用,就提升了没有背景的刑警队副队长赵永利。侯少忠也没有想到,当时只是权宜之计,可是一合作就是三年多。

侯少忠咽下嘴里的火腿,有些伤感地说:“这三年多你帮了我不少忙,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说实话,我真舍不得和你分开,再想找你这样的搭档,大概是再不会有了。”

赵永利听得出来,侯少忠不是虚情假意,说得是心里话,就有点受他的情绪感染,他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你到哪里都会遇见好人的!我再好,你也不可能陪我在槐城呆一辈子不是!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轻重,能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干这三年我已经很知足了!你走之前我就辞去副局长的职务,回刑警队干刑警去。”

听了赵永利的话侯少忠不禁问道:“再回刑警队你干得了吗?”

赵永利不服气地说:“我与世无争,碍不着任何人!”

侯少忠说:“众星捧月,投井下石,都是人的本性。你既然上来了,就下不去了,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打探了一圈,适合你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赵永利问道。

“警官学院。”侯少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抬起头看着赵永利,慢慢地说道:“警官学院归省厅管,老院长再有半年就退休了。院长的位置算不上肥缺,可是比较稳当。我走之前你先把关系调过去,然后再交待这边的工作。还有,你出去一趟吧!每次出去都带着任务,匆匆忙忙的,这次你就放松一下,和嫂子一起去,到欧洲,到美国去逛一圈。顺便去看看儿子。”

赵永利手里的羹匙停在鲍鱼粥的碗里,半天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想得这么周到!”

侯少忠笑了笑,说:“怎么变得小女子模样了?这一阵子权力斗争一定会很激烈,既然决定离开市局,还是避开这个风浪的好,出去走走吧!”

赵永利舒了一口长气,说:“本来没有兴趣,你这一提儿子还真让我动心啦!”

“那就早点动身吧!”侯少忠说着,一抬头看见一个人朝他们走来,不知道是谁。赵永利也回头看去,不由得对这人喊了一声,“哥!”

过来这人正是蓝座大酒店经理大江向东。

赵永利的父亲赵以山是退休的码头工人,已经七十八岁了,身体还十分硬朗。赵永利的母亲去世以后,赵永利就要让父亲搬来一起住,可是他执意不肯,他说:“你们都忙工作,我过去会给你们添麻烦。再说我还能照顾自己,一个人也习惯了。”没有办法,赵永利在自己的住房附近的一个新建小区里弄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就想,现在老人住,将来儿子毕业以后,如果在国外混不下去回来了,也可以让儿子住。就这样老人一个人住进了这套新房子里。

赵永利的妻子张桂华想雇个佣人给他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老人说什么也不让,他说:“我是劳动人民出身,不是资产阶级,让人侍候着心里不舒服。”没办法张桂华就把雇来的农村姑娘秀儿说成自己娘家的远方亲戚,老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秀儿今年十九岁,对家务活儿并不会干,每项活儿张桂华都要把手教。做晚饭更是要亲自动手,秀儿姑娘只帮忙打下手。

张桂华每天都早早回来,先在公公这边吃了饭再回自己家里睡觉。只要不是太晚,赵永利回来也总要先来这边,和老父亲说会儿话再和妻子一起回自己那边。

这天,张桂华和往常一样两点来钟就离开了单位,到商店买了菜就回到了公公赵以山住的房子。进门的时候,看见赵以山手里拿着小马扎,正准备往外走,就问了一句:“爸,您出去呀?”

“哎!我到花园去。”赵以山应着就走了出去。

小区在靠近山坡的地方修建了一个小花园,每天下午,一帮老头儿都到这里聚会,有拉京胡的,有拉板胡的,还有二胡,琵琶,阮等。老人中有唱京剧的,有唱评剧的,有唱吕剧的,东北来的几个老头儿却喜欢唱二人转。赵以山成了那里的忠实听众,每天中午饭后睡一小觉,两点多钟起床,就拿着小马扎赶赴花园。

看着公公出去了,张桂华把买的菜送到厨房,然后进屋里换了衣服,又各处看了看,发现大厅的地板上有一些浮灰,就让小保姆蹲着用抹布把地板再擦一遍。自己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有一针没一针地织着毛衣。不一会儿就觉得十分困倦,放下手中的毛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阵响声把张桂华吵醒了,看看表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啦!就起身到厨房,看见秀儿把菜已经洗好了,就系上围裙,一边亲手做饭,一边指导秀儿打下手。他们的饭菜比较简单,一份鸡蛋炒贻贝,一份芸豆土豆炖肉,还有紫菜汤。正忙着,电话响了起来,于是就吩咐秀儿注意别让锅里煮的贻贝溢出来,自己去接电话。电话是赵永利打来的,说他晚上回来吃饭。放下电话回到厨房,张桂华就想着再加一个菜,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一坨对虾。

饭菜刚刚摆好,赵以山拿着小马扎回来了。

张桂华说:“爸,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永利今天回来吃饭,我等他一会儿。”

听说儿子回来吃饭,老人很高兴,儿子工作忙,难得在家里吃顿饭,就说:“我不饿!等他回来一块吃!”老人坐下想看电视,想了想又站起来,去把自己保存的一瓶五粮液拿了出来,又让秀儿去拿酒杯。

张桂华看了觉得好笑,就说:“爸!你儿子还缺酒喝?你就别忙乎啦!”

老人搭讪着说:“我也想喝点儿。”正说着,就听楼下有汽车声,他赶紧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看见不是儿子的车,就又回来在沙发上坐下。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赵以山一边喊秀儿去开门,一边站起来向门口走。当看见穿着便装进来的儿子时,老人眼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期待。

赵永利把手里的皮包交给妻子,换上拖鞋,便去卫生间洗手,老父亲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当他在餐桌前坐下的时候,老父亲带着假装责怪的样子说:“说回来吃饭也不早点,再不回来我们就不等啦!”

赵永利听了就笑着说:“你们先吃嘛!不用等我!”

赵以山有些孩子气地说:“好啦!回来晚了罚一杯酒。”

在父亲面前赵永利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他说:“我听爸的!”端起酒杯,用左手挡着一口饮了下去。

赵以山见儿子把酒干了,心里十分高兴,把酒瓶又递给了儿子。赵永利接过酒瓶把杯斟满了。他说:“爸!我要出差,到外国去,桂华和我一起去,你也一起去吧!”

赵以山不解的问:“你出差是为了工作,我去干什么?”

赵永利说:“我们顺便去加拿大,去看看孩子。”

听说去看孙子,老人眼前一亮,沉思了片刻还是拒绝了,他说:“你们去吧!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和你们一起去,知道的是咱自己花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占了公家的便宜,咱不能留下话把,让人家说三道四。”

因为赵永利没有时间和张桂华说,张桂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道:“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走?”

赵永利说:“到欧洲,美国,加拿大,后天就走。”

张桂华不放心地问:“怎么这么急呀?没什么事吧?”

赵永利确实着急,侯少忠已经决定要离开市局,一场争权的斗争肯定非常激烈,自己既然决定放弃,就不想沾边,要尽早躲开,出去逛个个月二十天的再回来,人事的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我们得一个月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能行吗?”赵永利对父亲说。

“我没事,你们放心去吧!”赵以山说。

张桂华担心秀儿做饭老人不爱吃,就说:“你想吃什么秀儿不会做,就让她给你到饭店里去买点,别心疼钱。”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不用你们操心。”

大家吃完了饭,都到客厅坐下聊天,秀儿去收拾饭桌。

赵永利想起了白天见到大江向东的事,想和父亲说,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张桂华倒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就说:“今天的报纸登了一条旅游广告,说是花一万八千块钱,就能当一天地主。等我们去联系一下,让爸也去当一天地主。”

赵以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了一句:“你说当一天什么?”

“当一天地主!”张桂华怕老人听不清楚,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

赵以山认证了自己没有听错,他想发火,可那是儿媳妇,老公公不能说得太重,就强压着火气,说:“我不去!我可是劳动人民。过去穷人闹革命,不就是因为地主,资本家剥削压迫得吃不上饭吗?如今,他们又要当地主啦!又要回到从前,这革命不是白革了吗?”

见到老人生气了,张桂华就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老人不爱听的事,就解释说:“爸,不是真的当地主,只是商家搞得旅游项目。”

老头儿并不服气,说道:“旅游项目?搞什么旅游项目不好,非要当地主?他们怎么不去体会穷人怎么受苦的?”

赵永利见父亲真生气了,就批评妻子,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头脑!咱爸是穷人出身,从小就参加革命,从来都是斗地主的,怎么能去当地主呢?”

见到儿子批评媳妇,赵以山也就不说什么了。

张桂华说道:“爸,您别生气,都怪我头脑简单,没想那么多。”

赵以山说:“咳!我生你什么气呀?我是说这事,越来越不像啦!”

见老人气已经消了,张桂华就急着回自己那边,好收拾一下,做出行的准备,就安排好秀儿要做的事,和赵永利一起辞别了老父亲走了。

赵以山走到窗前,看着儿子和媳妇上了车,目送汽车开出了小区,才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看电视。

雨夜

蓝座大酒店的保安课长叫何以强。

何以强二十八岁,长得十分英俊,长方脸有棱有角,浓眉俊眼摆放的不偏不倚,高鼻梁下一张白齿红唇,透出无限的诱惑力。一米八五的高个加上宽背窄腰,使他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就凭着他这一副长相,使他初到蓝座大酒店就得到董事长日本人中桥三郎的赏识。

那时候酒店土木建筑已经竣工,装饰工程正在进行,开业的前期工作正在筹备之中。全市各大媒体都刊登了蓝座大酒店的招聘广告,何以强职业中专毕业,有个相当于高中毕业的文凭,还有四年的当兵经历,退伍回来后,被分配在一家银行干保安,银行的保安工作风险很大,工资却很低。所以在看到蓝座大酒店招聘广告的时候,他背着银行方面前来应聘。凭着当兵和银行保安员的经历,他很顺利地被录取了。接到了录取通知,他才辞掉银行的工作。

因为他当过兵,又在银行当过保安,所以他刚来蓝座大酒店就当了班长,管着七个保安员,负责着进出施工现场的人员和材料。一天上午,刚从日本回来的中侨三郎带着在日本聘请的经理大江向东,从外面进来,经过门口的时候,被当班的何以强拦住了。

“请问,你们找谁?”

中桥三郎的随身翻译立即说:“这是董事长!”

听说是董事长,何以强不敢阻拦,可是又不认识他们,不能随便放行,就说:“对不起!我送你们去办公室吧!他嘱咐了另一名保安员在门口站岗之后,就亲自带路,领着三个人一起去楼内的临时办公室。

当筹备酒店的几个负责人闻讯迎出来的时候,何以强也就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中桥三郎不停的打量着这个小保安,这时,又朝何以强的背影望去,深色的保安服穿在他的身上,更显得英武,精神。

中桥三郎再一次回国之前,找来了何以强。何以强有些吃惊,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触犯了董事长。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中桥三郎还有新来的经理大江向东。中桥三郎简单地询问了何以强一些个人情况,大江向东用地道的槐城方言做翻译,何以强一一做了回答。最后中桥三郎问道:“我带你到日本学习酒店的安全保卫工作,你愿意吗?”

就这样,中桥三郎两次带何以强去日本学习酒店的保安工作。当酒店开业的时候,何以强就坐在了保安课长的座位上。

因为他出众的外表而受到日本董事长的格外垂青,是他没有想到的。尽管他坐在了课长的位子上,他并不张扬。他知道自己在人才济济的管理高层中的斤两,这样也减少了同事的妒忌和排斥。就连大江向东虽然心里瞧不起他,在面子上还是十分维护他的,这些又让他有了较好的人缘。

二十八岁的何以强还是单身王老五,单身的何以强并不寂寞,总有很多女孩围在他身边,他很乐意和他们交往,却也能把握好尺寸,从不投入太多感情,他的说法是: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不一定成老婆。他为自己挑老婆订了几条标准,综合起来也就是不能太前卫,也不能太落后,太俗气。就有人开玩笑说他:“原来你就是要讨一个茅盾说的那种半新不旧的老婆。”何以强没有读过几本小说,更没有读过《创造》,不知道半新不旧的老婆是什么样子的,就找来茅盾小说集,茅盾全集来翻。翻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道道来,就觉得厌烦,无聊,把那些书丢到一边。

蓝座大酒店有个规定,各部门的课长或经理要轮流值班,叫值班经理。主要解决经营中的一些应急问题。今天轮到了何以强值班。

阴云低锁了一天,到了傍晚又淅淅沥沥下起了毛毛细雨,多了几分阴冷和潮湿。也使得何以强心情十分郁闷,各处察看了一圈,也没有什么问题,就去职工餐厅吃饭。恰巧遇到了也来吃饭的客房部助理刘芳,何以强就眼前一亮,招呼道:“你也值夜班呀?”

刘芳端着饭菜坐到了何以强的对面,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着,不时还有几声欢笑声。两人吃完了饭,走出了职工餐厅,将分手的时候,何以强说了一句:“晚上我等你啊!”刘芳没说什么,笑着走了。

刘芳家在吉林,大学毕业以后来到槐城,正赶上蓝座大酒店招聘,她就丢掉自己的专业应聘来到酒店,在客房部当经理助理。刘芳长得十分漂亮,又有正牌大学的毕业文凭,可谓才貌双全,所以她一来酒店,便使得许多男士眼前一亮。何以强也为她的开朗, 漂亮所动, 只是在学历方面有些自卑.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立刻被课长职位的优越感所遮住. 刘芳也很愿意和何以强接近, 有很多时候可以说刘芳更主动. 可是在有了实际性接触以后, 何以强便把娶刘芳做老婆的想法彻底否决了, 原因非常简单, 刘芳有过性经历, 说白了刘芳不是****. 何以强对这看得很重要, 他希望全世界的女人都是淫妇, 但是, 他的老婆必须是淑女. 他也并不拒绝和刘芳交往, 不做夫妻, 做朋友还是很不错的, 特别是无聊或者郁闷的时候.

何以强回到自己办公室,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找出一本画报漫不经心地翻着。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随着门就开了,刘芳进来将一把钥匙放在桌子上,说:“九点半,四五八一六房间。”说完一阵风飘走了。

顶层四五八一六房间是蓝座大酒店最豪华的套房,平时很少有人入住。何以强打开房门,走进房间开了灯,房间十分奢华气派,里间一张欧式大床铺着洁白的提花贡缎床单,何以强掀开床单坐上去,感觉还不错,站起来在房间渡了一圈,又回到了外间,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凑到跟前一看,全是繁体字,看不明白,也就没有了兴趣。脱下外衣,斜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就在朦胧之际,一股馨香沁入心扉,使他全身的神经为之一振,紧接着一种温湿的感觉印在了脑门上。他没有动,仍然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种刺激。他激动起来,终于忍耐不住了,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这一番折腾,从外间到了里屋,由沙发到了欧式大床,两人已经精疲力竭了。少事休息,刘芳爬起来,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一下,对仍躺在床上的何以强说:“我去了!你睡吧!明天早晨四点我上来叫你,顺便整理房间。”何以强笑着应了一声,看着刘芳轻轻地走了出去,就关了灯,很快就进入了梦想。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阳光下百花争艳, 姹紫嫣红。顺着小路穿行在花的海洋中, 十分惬意, 心驰神往。他想伸出双手采拮这些美丽的花朵,可是,手却被牵住了,他侧过头来看,是个漂亮的女孩。她是谁?这么熟悉。是刘芳?不是!是初中时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她叫什么?想起来了,她叫董婷婷。董婷婷你知道吗?上学的时候我就偷偷地爱着你。董婷婷笑了,笑得那么灿烂。他抚摸着她的手,她的胸,吻着她的唇,————这是什么声音?是海浪拍击岸礁发出的轰鸣!波涛汹涌的大海,岸边青砖红瓦的房屋,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熟悉?仿佛在这里生活过。想起来了!是这里!是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军人生活,这里是当兵时的部队驻地,这块土地浸透了他的汗水,留下了他青春的脚步。他想告诉董婷婷: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他侧过头来,可是,她看到的并不是董婷婷美丽动人的面颊,而是中桥三郎堆满笑容的脸,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荒山野岭,绝崖峭壁。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再看中桥三郎,堆满笑容的脸变得狰狞凶残,两只手向他伸来,他本能地用双手捂着屁股,一步步向后退去,一失足掉下了绝壁,吓得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心还在怦怦地剧烈的跳着,只听细雨打在窗上发出“唰,唰”的响声,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何以强坐起来,想让猛烈得心跳平静下来。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声雷鸣仿佛就在头顶轰响。何以强本能地闭上眼睛,皱了一下眉头,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惊心动魄的景象,吓得他魂飞魄散。

三个日本兵正在撕扯一个妇女,何以强刚想喊,只见一把刺刀向他刺来,吓得他使劲一滚,滚到了地上,就见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看样子是来救他的妈妈。一个日本兵要抓这个小男孩,小男孩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向日本兵打去,一个老年妇人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抱住了鬼子的腿,嘴里好像在喊着什么,大概是想让小孩快跑!那孩子有些犹豫,象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妈妈,这提醒了何以强,对!快跑!何以强爬起来就往外跑。身后一阵脚步声,肯定是在追赶他,他更加没命地袍,跑到电梯口他不敢停下来,继续往前跑,一直跑进了步行楼梯间。就听背后一声枪响,何以强两腿一软,滚下了楼梯。楼梯间空无一人,灯光昏暗,而且追赶他的脚步声始终在后面,何以强连滚带爬冲出了楼梯间。

已经是午夜了,酒店的前台大厅没有什么客人,门童和行李员望着外面小雨发呆。服务台内两个女接待员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突然一声门响,这响声太突然,太响亮,打破了原来的寂静,使人心惊肉跳,不约而同地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人一丝不挂踉踉跄跄从楼梯间撞了出来,大厅里的几个人着实吓了一跳,等他们回过神来,赶紧跑过去,就见何以强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皮破血流,体无完肤。行李员赶紧上前扶住,问道:何课长,怎么了?何以强嘴张了张就昏了过去。门童也上前帮着把他扶到沙发上躺下。这时两个接待员羞得满脸通红,躲到一边,行李员脱下外衣盖在他的身上,回头对接待员喊:“快!快叫值班经理!”

刘芳接到电话立即来到大厅,见到何以强的样子吓了一跳,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是脸色灰白,手脚冰凉,人事不省了,也没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刘芳虽然年轻,办事到还十分老练,她马上挂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把何以强送到了医院。

老兵惊疯

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场上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全体日本国民,日本民众的激动情绪使得整个日本岛都摇晃起来,不论男女都积极投入到效忠天皇,服务军队,开拓疆土于四方的伟大事业中。

十六岁的中岛真诚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参军了,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的父母得知他已经报名参军时候的高兴表情:

父亲说:“参军啦?是吗?太好啦!我为中岛家有你这样的勇士感到自豪!”

母亲说:“放心去吧!孩子!去多杀几个中国人,如果战死了,我会因为你而骄傲的,如果被俘虏了,就剖腹自尽,以死效忠天皇。”

就这样中岛真成和他的同学们满怀豪情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可是,现实并不像在国内时人们说得那样,同胞们的野蛮行径让他吃惊,让他害怕。当他的同学们因为杀人杀得多而受到奖励,得到晋升的时候,他却为自己不敢杀人而羞愧,并且,多次受到长官的严厉教训:大和民族是天皇的子民,是最尊贵的民族,其它人都是可杀的贱民,特别是中国人。还有他们所拥有的这块土地,就应该属于天皇陛下的。天皇是太阳大神,是世界一切生灵的大神。为了使这块辽阔富饶的土地成为天皇陛下的王道乐土,就要杀光中国人。多杀中国人就是效忠天皇。

中岛真成永远都忘不了他第一次杀人的经历。那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妇人,比他奶奶的年纪还要大,面对穷凶极恶,魍魉狰狞的天皇圣兵,老夫人并不畏惧,他义正词严训斥他们。这使得傲慢的少佐恼羞成怒,他命令中岛真成刺杀她。可怜的中岛真成面对银发霜鬓,颤巍巍的老奶奶他怎么也下不了手,他心里想得是家里那个慈祥,十分疼爱他的奶奶。就在他端着枪发愣的时候,只听少佐骂了一句,有人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向前冲去,刺刀刺进了老妇人的胸膛,两手被震得有些发疼,握着枪把的手抖了抖,一股热血喷来,中岛真成的脸上,身上满是鲜血,老夫人在他面前倒下了。他惊呆了,吓傻了,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是少佐的两个耳光把他扇醒了,他发疯似地向倒在地上的尸体狠狠刺去。后来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他从不敢杀人到疯狂杀人这一过程,是人到野兽的蜕变,还是本来就是野兽,只是一直被人性遮盖着,这时才除去了遮盖,露出了本性,就像童话里的那个披着羊皮的狼。

他杀人啦!全副武装的他勇敢地杀死了一个年逾古稀;手无寸铁的中国老太太。他不愧为天皇的子民,不愧为帝国的军人,他感到无比的骄傲,他决心无限效忠天皇,为了天皇拓疆四方的宏伟计划,多杀中国人。

正当中岛真成由一个天真少年变成凶狠残暴的帝国军人的时候,也正是在认为自己已经成为真正勇敢的天皇武士,为了天皇伟大的拓疆扩土的事业,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杀光,抢光,烧光的时候,中岛真成被俘虏了。战死是光荣的,被俘是可耻的,他想:我必须死!剖腹,像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去死。是一刀割下?还是割成十字?他用手指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着。可是,他没有刀!那么,不能剖腹了,不能够像一个武士一样勇敢的去死了!死不了的他,只能等待着残酷的折磨了。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起了他和他的同胞们那些折磨俘虏的方式,他打了个悸凌,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住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可是,忍受不了也没有办法,既然你折磨了别人,当你成为俘虏的时候,别人以同样的方法来折磨你,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然而,令他没有想到得是,他非但没有受到折磨,反而受到了一种人对人之间的平等礼遇,受到了脱离兽性,回归人性的驯化和教育。做为人的中岛真成为他曾经的兽行懊悔不已,他后悔自己这样野蛮地进入别人的国土,他后悔给别人造成了伤害和灾难。正是他人性的回归,才使他在准备随着战败的队伍回国的时候,他双膝跪地,请求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饶恕他的无知和愚昧,他就要回到自己的国土上重新做人了!

满怀希望回家的中岛真成以为,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没有想到的是, 家人和亲友讥讽, 歧视, 又使他陷入痛苦中, 父亲就像儿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说: “真丢人! 我怎么会有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妈妈也说: “既然被俘虏了, 就应该剖腹, 你怎么可以活着回来呢! ”父母的态度刺痛了他的心.他迷茫, 他彷徨, 他想忘掉过去, 可是, 这场噩梦总是纠缠着他, 他想重新开始,可是, 他又找不到起点. 在一番苦苦挣扎之后, 他参加了一个叫祈祷和平会的民间组织, 他们的宗旨是: 反省战争给受害国和日本人民造成的伤害, 保证日本永不再战, 促进亚洲人民永远和睦相处, 祈求世界永远和平。他成了社会的另类,承受了很大压力。可是,他们还是得到了亚洲各国人民的支持,屈指算来已经半个世纪了,中岛真成也已经华发鹤首,是暮年之人了。虽然年纪大了,参加各种反战活动的热情却始终没有减,他筹划了一个行动,要在有生之年到中国,沿着他当年到过的地方进行一次旅行,看一看那些地方现在的情况,并向那里的人民虔诚地谢罪,请求他们的宽恕,以便自己不再受悔恨的折磨,也好毫无牵挂,安心地驾鹤西去。

中岛真成的中国之行得到了中国和日本的许多友好人士的支持和帮助,当他来到他此行的第一站槐城的时候,便被安排住进了日式服务的日资酒店,蓝座大酒店的顶层豪华套房。经过长途奔波和一个晚上的应酬,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已经很累了,老人谢绝了各种特殊服务,简单的洗了个澡就躺下了。

人上了年纪很容易疲倦,真正躺下又会睡得很少。中岛真成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也就睡了二十分钟,听着窗外劲风裹挟着雨水,像撒豆一样掷在窗玻璃上,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老是回忆那些往事,想起了他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时的地方就是槐城。来时乘坐的是一艘黑色的货轮,那船叫什么来着?他努力回忆着,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船叫什么号啦!在槐城他们没有停下来,就乘坐火车去了华北前线。自己在中国杀了多少人,他自己也没有数,那些被害人的亲人还在吗?他们的后代还在吗?他们怎样看待他的到来呢?他们能宽恕他,原谅他吗?人们都说家仇国恨是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有那些被侮辱地中国妇女,中国人一向把贞操看得很重,他们能化解心中的仇恨吗?想到这里又勾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们小队在巡逻的路上遇到了一对新婚夫妻,新媳妇侧身坐在驴背上,手里提着个红包袱,新郎走在后面,手里拿根柳条,不时在驴屁股上拍打几下,看样子他们是回娘家,或者是从娘家回自己家,他们被拦住了,那个丈夫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妻子被侮辱了。他们一共十二个人,他排在最后,那些发泄完兽欲的天皇的勇士们又自觉地站到后面排起了队。就是这一次他完成了一个少年到一个男人的过程,那是在他的同伴儿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是在那个女人的丈夫喷火的目光下完成的,是在那十一个人肮脏浊物中完成的,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而那对小夫妻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们还能活着吗?如果活着,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他们如果还活着,我能见他们一面吗?我敢见他们吗?中岛真成苦苦地思索着。为什么一个国家的人民会对被自己侵略的国家那么残酷?而且还对自己的暴行那么理直气壮!为什么全体日本人都以效忠天皇为荣?并且甘愿为天皇肮脏的大东亚共荣圈献出宝贵的生命呢?为什么一个民族对一个人的崇拜会达到如此狂热的程度?难道这就是宗教的力量?是人们把天皇当成神的结果?可是,自称民主典范的今天的日本还会有那么多人在继续造神呢?

躺得时间长了就觉得浑身都疼,本来就瘦的身体,躺在柔软的床上就像躺在沙石上,连翻了几个身都不舒服,索性坐起来,把一个大靠枕垫着后腰,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在黑暗中,那些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些田野,那些村庄,那些县城,还有那些农民,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那些和他一样抱着效忠天皇的激情来到中国的日本士兵。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那些日本士兵穿得是很老式的军装,他们使用得是老式的美国枪,那些中国人也穿着老式衣服。怎么回事儿?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脑子出了问题?正在摸不到头脑的时候,一把军刀迎面砍来,吓得他大喊一声跳下床,他一边喊叫着,一边加入了这场厮杀之中,最后,他精疲力尽倒在地上。

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走了很远的路,走得很累,这是来到了什么地方?有这么多人,黑压压一大片,看不见头,望不到尾,只看见被砍掉头的,血还在一股一股地往上喷,被挖掉眼睛的,两个眼眶在往外淌血,被剖腹开膛的,肠子流在了外面,血红一片,-------=他们很悲惨,很可怜。

我知道你们是冤魂,是屈鬼,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审判我呢?我也是受害者呀!你们应该审判天皇!是他,天皇陛下,杀害你们的!他才是真凶!只有审判天皇,正义才能得到伸张!只有审判天皇,才能把日本从战争狂人噩梦中拯救出来!你们快去找他!你们快去审判他呀!---------

当早班服务员例行来整理房间的时候,看见中岛真成躺在地上,房间也被砸得乱七八糟,吓得他赶紧跑出去找来了经理。

中岛真成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是,由于受到强烈刺激,他患了精神分裂症。中医叫做惊疯。

双尸疑案

赵永利出国逛了一圈,到了欧洲,美国,又到加拿大去看了儿子。一来一去也就一个多月过去了,回来以后稍做休息就来上班了。

在局长办公室,赵永利和侯少忠隔着茶几对面坐着,赵永利拿出一个精致打火机,对侯少忠说:“没有想到带什么礼物给你好,在瑞士的时候,看见这东西做的挺精巧,挺好玩,就买了回来,送给你。”

侯少忠拿起打火机把玩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到侯少忠喜欢,赵永利心里十分高兴,说:“不值什么钱,留着做个纪念吧!我们相处一场,不容易啊!转眼就要分手了,你还要继续升迁,我只有在槐城厮守着,等着退休了!从此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容易啦!”

听了赵永利的话,侯少忠也有了几分离别悲愁,再一想又觉得好笑,就说:“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两个大男人,难道还要悲悲切切哭一场不成?”

让侯少忠这么一说,赵永利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一条硬汉,二十多年的公安工作,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却像个小儿女家,反倒觉得自己好笑。自我解嘲说:“大概是老了吧!不说这些啦!走之前,找个地方坐一坐,我为你送行,就我们两家人。”

侯少忠爽快地答应道:“行!我听你安排!”

赵永利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新局长是上面下来的,这一两天人就到,等人一来马上就交接工作啦!”侯少忠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人事关系我已经让人转到学校那边去了,学校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你也多休几天,下学期开学就到那边上班,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啦!”

赵永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两个人正说着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侯少忠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只见他听了一会紧接着就说:“明白了,我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侯少忠一边戴帽子,一边对赵永利说:“我得马上过去一下。”

赵永利明白他说得过去一下是说要到市政府大楼那边的办公室去,看样子有什么急事,就说;“你还有事儿,我去把我的东西清理一下吧!”

侯少忠把往外走的脚步停了下来,说道:“昨天早上,蓝座大酒店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一男一女,男的是个日本人,叫滕原竹武,是职业政治家,女的是日资企业的职员。刚才电话里说日本方面来提出交涉,我去解释一下案情侦破的进展情况。”

随着侯少忠一起走出局长办公室,赵永利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环顾四周,对一个月没有走进的办公室既熟悉又陌生,迎面靠墙立着一排楸木书柜,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排列整齐崭新的精装书,侧面是一排文件柜,地中央摆着一张朱红大漆的特大办公桌,桌子后面一把黑色牛皮老板椅,文件柜的对面墙上是一张非常大的槐城地图,地图下放一张长沙发,赵永利在沙发上坐下来,心中涌出一阵感慨和惆怅。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人,能够走到今天,能够有今天这样的职位,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这其中的仕途艰难,官场险恶,他是饱尝了甘苦滋味,更深深的体会到权力所产生的效果,和这些效果对人的诱惑力。可是,他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没有太多的****就不会有太大的失望,想做到全身而退现在正是时候。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舒畅了许多,于是就站起来,来到书柜前,打开柜门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摞在桌子上。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顺手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侯少忠的声音:

“这边还有事,我不能马上回去,就在电话里和你说一下吧!关于蓝座大酒店那个案子,刚才日本领事馆来了两个人,又是要求,又是抗议。领导害怕损害城市形象,影响招商引资,要求我们成立一个特别小组,尽快破案,好给日本方面一个满意的答复。同时要求你亲自领导侦案,你必须破了案再走。我想既然这样也是好事,破了案再走也算是圆满地离开,我想你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你就放心地去吧!你个人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

“知道啦!我马上到刑警队去。”赵永利放下电话,看着桌子上的一堆书,发了一阵愣,想想侯少忠说得也对,这个案子可能是自己在公安战线最后一次侦案了,算是最后告别吧!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侦察员那种职业激情,他戴好帽子,拉开门走出办公室。

刑警队在办公大楼的后面,中间有一个长廊连接。赵永利在走过长廊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人,此人上中等个,身材匀称,一身休闲打扮,穿一件宽松白色短袖衬衫,一条过膝的短裤,上面有不知多少个兜。晒得红黑的脸庞棱角分明,张显他刚毅的性格,一双深邃的眼睛,就像能透视一切事物。赵永利紧走几步,迎上去打招呼:

“老史,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啦!忙什么啊?”

突然和赵永利相遇,老史躲避不及,匆忙应道:“啊!是赵局长呀!退休人员检查身体,我到工会来拿体检表,顺便过来找小肖。”

“怎么? 你已经退休了?”

“退休快一年啦!你忙,我走了!”老史说完便匆匆地走了。

“哪天我们喝两盅!”赵永利冲着老史的背影大声说。老史没有回应,急匆匆地走了。这让赵永利一阵感慨,自从当了副局长,很多人更加亲密了,也有人疏远了,老史就是疏远了中的一个。

老史叫史立清,对赵永利来说,史立清是同事,也是师傅,也是朋友,两人的关系曾经是那么好,可是,随着自己的地位改变两人的关系也就改变了。

刑警队重案组的办公室里,六张办公桌拼在一起,赵永利坐在横头的位置,刑警队长肖剑雄坐在右面第一张办公桌的位置,重案组长陆平坐在左面第二张办公桌的位置。

“我是为蓝座大酒店的案子来的”。赵永利看着两个人说,“这个案子政治压力很大,要求我们尽快破案,以便给日本方面一个满意的答复。“

“陆平你说说情况吧!”肖剑雄说。

陆平三十四五岁,十分干练的样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了赵永利,说:“从现场的情况看,除了两个死者,没有第三人到过现场的迹象,他杀的可能性可以排除。死者的表情十分惊恐,从尸检报告可以论定死亡原因,是受到惊吓造成的心脏病突然发作。是什么把这个日本人吓死了,因为没有第三人在场,所以,无法继续调查下去。

赵永利一边听陆平介绍情况,一边翻看着手里的照片。照片是勘察现场时拍照的,只见照片上滕原竹武赤身****压在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女人身上。

“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吗?”赵永利问。

陆平回答说:“是开发区一家日资企业职员,叫吴莲枝。”

赵永利听了鄙夷地说了一句:“高级职员也出来干这种事!”

肖剑雄说:“案情并不复杂,但是,想要给日本方面一个满意答复却并不容易。”

大家议论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突破案情的线索来。于是,赵永利做了一个决定,说:“这样吧!你们忙你们的,这个案子就交给我来办。”

赵永利做出这个决定出于两点考虑,一是目前重大案件发生率不断提高,亟待侦破,把人手都耗在这样一个扑朔迷离,难以有什么进展的案子中,毫无意义。二来,就要离开公安第一线了,这也许是自己公安生涯中最后一次侦案了,就让自己再体验一次侦案中惊心动魄的刺激吧!他说:

“给我一名助手,最好会日语。”

肖剑雄看着赵永利,想了一下,说:“新来的一名实习大学生,叫刘新,日语不错,人也聪明,手脚也勤快,让他跟着你吧!对他来说,能跟着赵局长侦案,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呀!”

赵永利不屑地笑了一声,说:“怎么?你也学会拍马屁啦!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破案了,我还真舍不得离开你们这些老伙计啊!”

说到分离,三个人都有些伤感。还是肖剑雄强打精神说:“老领导升迁是好事,我们高兴才是。晚上我们去吃烧烤,我请客。”

赵永利脸上带着笑,说:“什么升迁呀!只是找个地方养老罢了!还是等破了案,我请你们吧!

刘新是警官大学的学生,来刑警队实习,顺便收集素材写毕业论文。因为是干部子弟,所以,别人被分到派出所,交警大队的时候,他来到市公安局,自己要求到刑警队。小伙子长得十分精神,加上家庭背景,就难免显露出几分优越感。赵永利见到他也就想起远在他国的儿子,不由得就流露出几分父爱。

在公安局门前,赵永利问道:“开车的技术怎么样?”

在这位圈内颇有名声的副局长面前,刘新没有了往常的豪气,倒有几分怯意,他腼腆地回答:“还可以吧!”

“那就你开车吧!去开发区。”赵永利说着就上了车,又叮嘱了一句:“开稳点!”

两个人驱车来到了位于开发区的光日电子株式会社,吴莲枝死前供职的那家日资企业。保安科的科长接待了他们,科长打开电脑,从职员表中点了吴莲枝,从电脑的资料中可以看到,吴莲枝今年三十一岁,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又自修了日语,来这家企业已经四年了,职位是社长助理。对她的一些具体情况,科长说:“因为她在社长办公室工作,所以,关于她更多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不过,她人很好,给人的感觉素质挺高,很有修养,和大家关系也很好,没有听说和谁闹过矛盾,大家对她这次发生的事都感到吃惊。”

随后他们直接来到社长办公室,见到了社长龟田秋。龟田秋六十多岁,身体并不臃肿,非常硬朗,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瘦小的日本风格西装穿得整整齐齐,领带系得规规矩矩。龟田秋丝毫没有遮掩她和吴莲枝的关系,他说:“吴莲枝刚到公司的时候,只是个一般的职员,我自己是个规矩的生意人,而且,年纪也挺大,公司来了个女职员,我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可是吴莲枝非常主动地和我接近,我也是男人,虽然年纪大了,却也没有能够抵挡住她的诱惑。后来就给她升了职,加了薪。不过,我当时就向她表明,我们的关系也只能发展到这个程度,我这样的年纪不能为此闹出什么花边新闻来,也不能因此伤害家人。吴莲枝是个很知趣的女人,她没有过多的要求我什么,后来她结婚了,不过我们还是一直保持着那种关系。”

“那么,你熟悉滕原竹武吗?”赵永利问。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的。”龟田秋缓缓道来:“我和滕原先生可以说是世交了,我们的祖辈都参加过明治天皇的夺权行动,后来,天皇给了我们的先辈很多机会,使我们的家族事业能够顺利发展起来,我们两家几代人都保持着很好的关系。滕原先生本人热衷于政治,在日本也算是有名的政治家了。不过他有些偏执,特别是在日中的历史问题上,他不能够与时俱进,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他这次来中国的主要任务是考察中国的发展情况,以便给政府制定对华政策提供依据。他来看我,我当然要招待他了,他的精力是很旺盛的,他提出要我帮他介绍个女伴,陪他几天。我不涉足声色场,不熟悉这方面的情况,可是,作为朋友我不好推辞,我就试着问了吴莲枝,没有想到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一向非常小心,就担心闹出不好的名声来,到底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想遮也遮不住啦!滕原君在日本是很有影响的政治家,希望你们能够尽早捉到凶手,以免引起一些争执,伤害大家的感情。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什么谢呀!协助你们破案是应该的,只要需要,尽管来找我。”

龟田秋的开朗和健谈给赵永利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如果大家都能够正视现实,少一些傲慢和挑衅,不就可以避免许多争执和战争嘛!中国人自古就讲“和为贵”,祈求化干戈为玉帛。战争已经结束这么多年了,中国人以最大的诚意和宽大的胸怀不再追究过去自己所遭受的伤害了,可是总有一些人在你的旧伤疤上动刀,让你的旧伤加上新痛。他们为什么不能像龟田秋这样,坦诚的面对过去,以求得现在和将来的和睦相处呢!

赵永利带领刘新来到蓝座大酒店,门僮深鞠一躬,说:“欢迎光临!”迎宾小姐立刻上前问道:“请问先生是住宿,还是就餐?”

“我找你们大江经理。”赵永利说。

迎宾小姐问:“您和我们经理约定时间了吗?”

赵永利觉得这人挺罗嗦,就说:“你就说我叫赵永利!”

迎宾小姐听了这话便注意看着赵永利,觉得这人长得和总经理在什么地方有些像,心里好奇,也不敢挡驾,就到前台挂了内部电话。经理室的秘书说:“请他上来!”迎宾小姐不敢怠慢,立即领路,把赵永利和刘新送往经理室。

一走出电梯,就见大江向东站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他们从电梯出来,马上迎了过来,拉住赵永利的手说:“永利,你怎么来了?”

赵永利被这种亲热弄得倒有些不自然。迎宾小姐见状,向大江向东鞠了一躬就退了回去。

大江向东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简洁,黑色的大班台,后面是一把牛皮老板椅,既有欧洲古典的气派,又充分体现出日本风格。一套真皮沙发边角上的商标还没有揭掉,上面的日本字非常醒目。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女秘书送来了瓶装矿泉水,大江向东吩咐说:“泡壶茶!上次的龙井还有吗?”

“还有一点,我这就去准备。”女秘书答应着退了出去。一会儿又送来了玻璃茶壶和玻璃杯,茶壶里的茶叶和水的变化清晰可见。

赵永利仔细打量了一下大江向东,说:“你也老了!”

大江向东感慨地叹了一声,说道:“想一想,时间过得也真快呀!爸的身体还好吧?“

赵永利漠然答道:“还行!挺好得。”

大江向东说:“我,我真想和你们在一起,可是,可是,又,又怕见你们。”

听了大江向东结结巴巴的表白,赵永利的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他说:“我是为了滕原竹武的案件来的。”

大江向东听赵永利说是为了案件来的,心里有些凉,也有几分失望,还有几分不理解,就问道:“你不是已经是副局长了吗?怎么还要亲自破案呢?”

“这个案件不是特殊嘛!我想知道是谁最早发现尸体的。”赵永利说。

大江向东一边端起壶来沏茶,一边说:“是楼层服务员去整理房间时发现的。”

赵永利说:“她在班上吗?我要见她。”

“行!”大江向东拿起内部电话,说道:“白秘书,你问一下,那天发现尸体的服务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功夫不大,白秘书就把那个女服务员领来了。

看到女服务员十分紧张,赵永利让她在对面沙发上坐下,说:“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那天你发现那两具尸体的情况,你慢慢说一下,好吗?”

服务员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说:“我负责最高两层客房的卫生工作,那天,我按照惯例先从下一层的房间开始清理,顶层就住了一个客人,活不多,我不太着急,到了顶层大概已经是九点半多了,我先敲了门,里面没有动静,我以为客人出去了,就用钥匙打开了门,我把外间的窗帘拉开,又到了里间,看到床上两个人都光着身子睡在一起,以为他们还没有起床呢,臊得我赶紧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对劲,有人进来他们怎么也不避讳呢?不会那么没有廉耻吧!我又回去,看他们一动不动,就知道是出事了。吓得我就往外跑,到了楼下叫来保安,才知道他们早就死了,连尸体都硬了。”

“平时那个楼层客人多吗?”赵永利问。

“不多!因为这一层都是豪华的套房,平时入住的客人很少,所以老出事。”服务员回答。

“奥?老出事?都出什么事了?”赵永利十分警觉地问。

“前一阵子也是一个日本老头儿住在这里,也是我早上整理房间发现他跪在地上,满屋子的东西都砸得稀烂。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不知道!大家都私下议论是不是闹鬼,还有保卫课的何课长,也是三更半夜从顶层光着身子跑到了大堂,听说也是精神失常了。”

“还有呢?”

“一时我也想不起来别的,不过,那个四十五层老是阴森森的,我每次上去都觉得头皮发麻,头发稍都立了起来。”

“如果又想起什么事了就随时告诉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赵永利接过刘新手里的笔和本,翻到一张空页,写了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了服务员,说:“好啦!你先回去干活吧!”

女服务员走了以后,赵永利问大江向东:“她刚才说的那个日本老头儿是怎么回事?”

大江向东说:“她说的那个人叫中岛真成,是个参加过二战的老兵,是个穷人,他本人没有经济能力来中国的,是应中日友好协会的邀请来的,费用也由中日友好协会出。他住在我们酒店的房间也是他们订的,而且还订了最豪华的套房,没有想到他只住了一宿就发病了。”

赵永利接着问道:“他现在哪里?”

大江向东说:“我们发现以后就把他送到了医院,脱离了危险就回国医治了。”

赵永利又问:“是什么原因造成他突然精神失常的?”

大江向东说:“当时中日双方都非常关心他的情况,他一直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医生说他可能受到了强烈刺激造成的。”

赵永利苦苦思索着,接二连三的事件都发生在酒店的最高层——四十五层,似乎都和那豪华套房有着一些联系。而那个保安课长又是怎么回事?于是就问道:

“你们的那个保安课长,他怎么也发生这样的事?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大江向东介绍说:“保安课长叫何以强,是中国人。何以强来酒店的时候,酒店还没有开业,正在筹建中,他是应聘来做保安员的,他人长得很出众,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应该是阳光男孩的那种。我们社长非常喜欢他,并且两次带他去日本,酒店开业的时候,让他当了保安课长,他文化水平不高,工作能力不是太强。不过他人很好,所以,碍着社长的面子,很多时候我都要明里暗里帮助他。”

赵永利有些不解,问道:“你们社长的这种做法是不是不符合常规呀?作为这样一家大酒店的社长,怎么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考虑他的能力就委以重任呢?”

大江向东说:“其实,社长对何以强的喜欢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因为要尊重别人的隐私,我也不便说得太多。”

赵永利不明白,问道:“难道你是说你们社长的性取向有问题?”

大江向东不以为然,说:“这在日本是很正常的事,因为过去日本的武士们有以青年男子为伴的习惯,后人为了标榜自己崇尚武士精神,也模仿那时候武士的做法,所以,在日本,大家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赵永利有些明白了,又问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大江向东想了想,慢慢说道:“他出事的时候是在夜里,我是早晨上班以后才知道的。我们酒店管理是很严格的,所有员工都不允许私自使用客房,那天,他却把衣服全都脱在顶层的豪华客房里,光着身子跑到一楼大堂。他肯定是精神出了问题,究竟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才做出这样荒唐事情,还是那天发生什么事,受到刺激导致他精神失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到医院去看过他,他的思维和语言都不清晰了。”

“那么,他的衣服都脱在顶层的客房里,能知道他在客房脱掉衣服干什么呢?”

大江向东说:“我让人问过,没人知道。”

赵永利问:“会不会是不正常的行为被人撞见,受到惊吓?”

“据我观察,何以强这方面没有问题。”大江向东肯定地说。

赵永利不能理解,“那,他和你们社长?”

“应该是利益关系。”大江向东说。

“哦!”赵永利似乎明白了一些,“他现在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

“现在已经出院啦,在家里修养。”大江向东说。

赵永利想到应该去见见这个何以强,也许从他的胡言乱语中发现点线索。就问:“知道他的住址吗?”

大江向东说:“查一下员工档案就知道了。”

赵永利说:“那好吧!查出来就告诉我。我想现在到酒店的顶层去看一看。”

“好吧!我让客房部的人陪你去。”大江向东有些犹豫地说:“我现在要去见一个日本客人,我争取早一点结束,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听了大江向东的话,赵永利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微笑。“你忙你的吧!以后再说。”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其实,爸挺想你的!”

大江向东嘴角抽搐了一下,半天说道:“我,我也非常想他的。可是,——”

看着大江向东的样子,赵永利心里也非常难受,说:“父母哪有记恨儿女的!”

大江向东把脸转向一边,喃喃地说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神秘房间

蓝座大酒店的最高层——四十五层。

蓝座大酒店客房课课长是由副经理野田文夫兼任的,而一切日常管理工作都由副课长盖晓媛负责。盖晓媛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一套藏蓝色西装衬出她高雅的气质。她微笑着,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您想看四五八一六房间吧?那个房间在中间。”

赵卫东想了想,说:“我想把这一层每个房间都看一看。”

“可以!挨个把房间门打开。”盖副课长依然微笑着,吩咐跟在她身边的,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的服务员。

服务员找对钥匙,打开了第一个房间的门。赵永利抬头看了看门上那个写着房间编号的小方牌,上面写着四五八一一。心想:真奇怪,这里的房间号码编排不符和常规,嘴动了动还是没问,和刘新走了进去。

房间的外间摆着一对皮靠椅,中间一张小圆桌,墙上挂一幅油画,画的是晚霞映照的枫树林;手工编制的波斯地毯,把人引入里间,正面一张大铜床,锃亮的黄铜镶嵌着华丽的景泰蓝,床上铺着粉色贡缎床单;靠墙边立着一个小橱柜,前边是两把皮椅和一张小桌;枣红色天鹅绒落地窗帘,垂着明黄色的流苏,是人觉得仿佛进了古罗马的王宫。刘新自以为见过世面,也被这种奢华的布置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进到第二个房间,看到的则是又一种不同的风格。白钢扫光的大床,镶着中东人物风情画的景泰蓝,床上挂着汁绿色床纱;墨绿的孔雀纱窗帘收在窗边;长方小几,几个圆礅,再加上墙上的挂毯和地上铺的地毯,让人犹如置身于巴比伦城堡。

接下来他们走进的房间,仿佛进入了中国古代的官宦府第。红木雕花大床榻,榻前是一个同样木质的雕花脚凳,床上挂着珍珠纱绣花帷幛;大落地窗做成传统的窗棂,窗前一个方几,两边各放一把上着朱红大漆的柳木圈椅。外间,一张八仙桌两边是红木雕花太师椅,八仙桌的后墙上挂着一幅高仿的仇英仕女图中堂,中堂的两侧是一幅楹联,字句并不高雅,却也充分体现了市井俗人的企求,

百世流芳达官门第

万代荣华富贵人家

肥瘦兼宜的赵体楷书倒也写得有模有样。

从四五八一三房间走出来,来到下一个房间的门口,赵永利抬头看了一下门上的小牌,上面写着四五八一五。就想忌讳四可能是日本人的风俗习惯吧!服务员没有停下来,径直走了过去,赵卫东有些不解地问:“这里还有一个房间!”

“对不起!这个房间进不去。”盖副课长说。

赵永利非常奇怪,就问:“为什么?”

“这是社长自己的房间,我们没有钥匙。”盖副课长解释说。

此时,服务员已经打开了下一个房间的门,赵永利满心狐疑,在走进下一个房间的时候禁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个紧锁着的房间门。

这个房间是布置成日本风格的,刘新用奇异的目光环顾着房间,当他看到墙上那幅茶挂式装裱的人物画时,就觉得这画画得并不好看,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精工装裱,挂在这样豪华的房间里呢?心里不明白就想问赵永利。

赵永利站在那里,心里在快速思索着:一个大企业的董事长,在自己经营的酒店里保留一个房间,还要把钥匙带走,这太不可以理解了。房间里能够隐藏什么秘密?当刘新喊了他一句的时候,他猛然省过神来。他没有回答刘新,而向盖副课长问道:

“那个日本人是死在这个房间吧?”

盖副课长回答:“是的!”

赵永利又问:“现在这一层还有客人吗?”

盖副课长说:“没有!这个楼层一共有七套房间,都是豪华客房,平时住的客人就很少,自从上次出事以后,这个楼层的房间都没有再住过客人,服务员们单独一个人都不敢上来。”

赵永利仔细打量着房间,希望能从一些细微的地方发现点蛛丝马迹。他的大脑里迅速出现了几种可能,可是,又都被自己推翻了。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对客房部副科长说:“这样吧!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两个人住在这个房间。”

盖副课长说:“那好,我这就安排服务员给你们准备用具。”

赵永利说:“不用格外准备什么!还有,我们住在这里的事,不要太声张。”

盖副课长很职业地说:“如果需要我们为你们做什么,可以打内部电话找服务台,也可以直接找我。还有两个房间,还继续看吗?”

赵永利说:“不用看啦!麻烦你啦!”

盖副课长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她从服务员手里拿过钥匙递给了赵永利,说:“这样,我就先回去了。这是房间的钥匙。再见!”

盖晓媛领着服务员走了。

见到酒店的人走了,刘新就往大床上一躺,打了个滚,又跳了起来,在沙发上坐下,摇了摇身子,又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寻找住高级豪华房间的感觉。

赵永利关上门,坐到沙发上,给局里打了电话,讲了这边的情况。又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妻子晚上不回家了。打完电话,看见刘新动动这里,看看那里,对什么都好奇,心里想:到底是年轻人,对什么都感兴趣。转而又想起那个紧锁着的房间,连钥匙都没有留下,说明他不想让任何人进那个房间。那个房间里到底会有什么秘密呢?这种神秘感促使他非常急于进入那个房间,必须看个究竟。看看表才下午四点,时间还早,就对刘新说:

“走!我们吃饭去。”

刘新答应着,跟着赵永利走出了房间。

在二楼餐厅吃了晚饭,回到房间,刘新即刻打开了电视,手持着遥控器不断地转台。赵永利也就随着他看,所有的节目都看的没头没尾。两个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聊着天,他们从个人问题聊到在学校的学习,因为就要到学校工作了,所以赵永利对学校的事特别关注。后来又聊到这次案件,刘新大胆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赵永利心里发出无限感慨,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年轻的时候强多了,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时间在不觉中过去了,赵永利看看表,已经七点多了。再看窗外,天色依然大亮,阳历六月还是昼长夜短。他站起来,去打开房门,探头向外望去,走廊里没有一点气息,寂静的有些吓人,几盏小灯发着昏暗的光,更添加了几分恐怖感。

退回屋里,关上门,再坐下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刘新把灯打开,屋子里立刻有了黄色的光。电视里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赵永利起身上了一趟厕所,出来以后就招呼刘新。

刘新随着赵永利来到走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赵永利吩咐说:“你去把灯关了。”

赵永利踩着松软的地毯去关了灯,走廊里立即变得黑暗下来,只有他们住的房间,从门里透出一些亮光。

赵永利轻手轻脚地来到四五八一五房间门前,从兜里掏出一把万能钥匙,钥匙是由很多有着不同齿锯的小薄钢片组成的。赵永利一边调整一边将钥匙慢慢插进锁孔里,经过几次调整,门锁慢慢转动了。推开门,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冲来,赵永利深吸了一口气,头皮一阵发麻,头发稍立了起来。就觉得刘新紧靠在他的身后,手抓着他的衣襟。他稍稍镇定下来,进了房间,窗户挡着厚厚的窗帘,屋里一片黑暗。他伸手在门旁的墙上摸到了开关,打开灯,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在一侧的墙边放着一个长案,长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日本军旗。里间的门照样紧紧地锁着,赵卫东依旧用万能钥匙慢慢把门打开,进到里间打开灯,只见一条长香案上放着一个黑漆的神龛,神龛里摆着一个木质的神主碑,神主碑上竖排书写着日文。刘新看了说是一些人名,这么说来是在这里设了一个祭坛,神主碑上的名字就是被祭祀的人了,他们都是一些什么人呢?神案的对面是遮着厚厚窗帘的窗户,赵永利轻轻掀开窗帘,向外望去,黑色的天空挂着稀疏的星斗,对面的人民公园里的路灯藏在树丛中,时隐时现,灯光里能够看见散步的和各种锻炼身体的人们。放下窗帘,回头再看神龛,一股阴气透背穿心。赵永利闭了灯,锁上门,和刘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里,赵永利对刘新:“你睡吧!我看一会儿电视。”

刘新坚持也不睡。

两个人一夜都没有好好睡觉,时刻准备着对付不知道会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道是鬼魂,是妖怪,还是恶人的危险。可是,一夜平安无事,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才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阵电话铃声把赵永利惊醒了,他抓起电话,里面传来的是大江向东的声音:

“永利,是我!睡得好吗?没有事吧?”

“还行,没事!”赵永利答应着,抬头望望窗外,太阳已经很高了。

大江向东说:“你下来,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赵永利搓了搓眼睛,说:“不用啦!你忙你的,我们自己随便吃一点就行。”

大江向东沉默了半天,说:“永利!我——,哪?好吧!我不勉强啦!”

听大江向东这么说,赵永利赶紧解释:“哥,你别想多啦!”

大江向东说:“我就不打扰你了。”

赵永利叫了一声“哥!”半天才继续说:“你让人查一下你们那个保安课长家的地址。”

大江向东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赵永利心里很不是滋味,手里握着的电话半天没有放下来。这么多年了,自己为什么还这样耿耿于怀?就不能宽容一些吗?想到这里,母亲临终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放下电话,使劲挥动双臂,想把这些烦恼都挥去。

向东其人

十九世纪末,在辽南有一家那姓财主。身为满族正白旗的旗民,沐浴着浩荡皇恩,还有官府的庇护。可是,晚清时的关东,土匪纷乱,官兵扰民,而作为名声在外的财主,那家就成了众人眼里的肥肉,使得那家刚刚安顿了土匪的明抢,又要应付官兵的暗夺。甲午海战过后,倭寇从花园口登陆,辽南大地狼烟四起。人在生死关头,在经过火与血的洗涤,他的内心世界就会暴露出来最真实的一面,面对敌人,有人浴血奋战,就会有人临阵脱逃,有人奋起抗敌,就会有人变节投降,而那家却有另一番举动。那老爷子带着儿子,赶着马车,拉着肥肉美酒来到倭寇兵营,犒劳倭寇,以示欢迎,开始倭寇不敢吃,怕有毒,那老爷子就吃给他们看,喝给他们看,倭寇很高兴。从此,他们那家的人就成了日本侵略中国以华制华政策可利用的人。等到了那老爷子的长孙——那本吉的时候,那家在东北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家族了。那本吉成为日伪政府中地位显赫的要员,官至槐城市市长,关东州维持会长等要职。权势熏天。那家的产业遍布东北各地,家里也使奴呼婢,妻妾成群了。

虽然日本军队在中国和太平洋战场都十分吃紧,可是并没有影响那本吉庆祝自己的五十大寿。接连三天的庆祝宴会,可谓是高朋满座;三天的堂会戏也是热闹非凡。其中就有一出落子《麻姑献寿》,演员年纪不大,扮相十分俊美,唱的清脆甜美,做戏也有模有样。满座无不惊喜叫好,寿星佬也高兴地喊“赏”。

戏一唱完,班主就领着小演员来到那本吉跟前谢赏。那本吉抬眼看了看小演员,这一看让他吃惊不小。小演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还穿着戏装也能感觉到她的窈窕身材和漂亮长相。自喻从脂粉队里闯过来的猛将,怜香惜玉本性始终不改的寿星佬,已经喜不自禁了。他问道:

“今年多大啦?”

小姑娘低着头不敢出声,班主赶紧满脸堆笑回道:“回市长大人的话,她十五岁,刚搭班不久,往后还要您老人家多抬举呢!”

那本吉上下打量着小姑娘,端起碗喝了口茉莉花茶,然后眯着眼睛又瞅了瞅小姑娘,说:“好说!我还挺喜欢她的,叫什么名字?”

班主一听那本吉喜欢这姑娘,两个眼珠立即一转,马上说:“她叫赛玉霜。既然市长大人喜欢她,您就认她做个干女儿吧!”

那本吉哈哈地乐了。班主就催促赛玉霜,说:“快跪下磕头,叫干爹,干爹还有赏呢!”

赛玉霜浑身一抖,打了个激凌。被班主推搡着跪下来,叫了一声:“干爹!”

那本吉怜惜地说:“快起来!去卸了装,回来去见你干娘,干奶奶去!”

赛玉霜起来恐惧地站在一旁。周围的看客也跟着起哄,“干爹都叫了,得多给赏钱。”那本吉哈哈笑着说:“给!给!”就吩咐人进去拿钱,不一会就拿着一叠老头票跑回来了,那本吉接过钱,看也没看就塞进赛玉霜的手里,说:“事情太突然,倒没了准备,这点钱先拿着,买双袜子穿。”

“谢谢干爹!”赛玉霜怯生生地说。

那本吉让班主领赛玉霜去卸装,并且嘱咐道:“这孩子怪可怜见得,别难为她。”

班主应声道:“请大人放心,市长大人的干女儿哪个敢得罪?俗话说不看僧面看金面,就算谁想得罪玉霜姑娘,倒也还得看着市长大人的面子不是!”

那本吉觉得班主的话有些多了,有些不耐烦地说:“那就快去,快回来!”

班主不敢多罗嗦,领着赛玉霜去了。

换了便装回来的赛玉霜更是一番朴实清新的模样:柳叶弯眉,银杏眼,高鼻梁,薄嘴唇,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糯米牙;瓜子脸微施淡粉,白皙里透着红润,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肩前;身穿一件湖蓝色印花纯棉细机尺大旗袍,脚上是一双黑色平绒拉带平跟鞋。这种淡雅地端庄使那本吉眼前一亮,半天才回过神来,打发人领着她去见了内眷。

这天晚上赛玉霜被留在那府,没能回去。就在这天夜里,那本吉丧尽人伦,玉霜姑娘惨遭蹂躏,从此就没有了人身自由。没过多久,干女儿就变成了十三姨太。

日本投降以后,那家人被公审,被枪决。赛玉霜吓坏了,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在一个干粗活老妈子的帮助下,拖着重身子,逃出了那府。老妈子帮着在贫民窟里租了一间木板房安顿下来,自己就回乡下去了。

邻居一家是穷苦人,男人在码头当搬运工人,两个孩子还小,女人一边带孩子一边干一些洗洗浆浆,缝缝补补的活,贴补着艰难度日。俗话说穷人的心肠最软,见到赛玉霜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挺个大肚子,就以为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受了骗,觉得十分可怜。看她生活非常艰难,就经常帮助她。后来她生下一个男孩,为了维持生活,她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到后来没有什么可卖了,生活也就没有了着落。邻居大嫂看不过去,就劝道:“你别死心眼儿了!海誓山盟是靠不住的,和你好的时候,甜哥哥蜜姐姐,好话说尽,一遇到别的女人就把你给忘了。再说你一个人带这个孩子苦守着也不是长计,不如趁还年轻找个可靠的好人家,以后也有个依靠。”

赛玉霜不敢说出真情,对邻居大嫂的话也不置可否。邻居大嫂就以为她愿意了,在一天傍晚领来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是邻居大嫂丈夫的工友,姓赵,叫赵以山。人长的朴实憨厚。赛玉霜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计,自己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活命才被父母卖到戏班里学唱戏,受尽了屈辱。她非常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以山买了酒,请了工友们在小院里喝了一顿,一个新的家庭就这样组成了。赵以山从工棚搬了过来,赛玉霜恢复了本来的姓名,叫王翠菊,她的拖油瓶儿子也取了大名,叫赵永胜。后来局势渐渐稳定下来,他们又添了一儿子,叫赵永利。孩子大一点,王翠菊就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了邻居大嫂照看,自己也出去工作了。家里四口人,两个人上班,日子过得就很宽裕。不像邻居大嫂,生了八个孩子,丈夫一个人上班挣钱,要养活一家十几口,过得十分困难。

赵以山对待两个儿子,不分亲疏,一样的关心教育。光阴似箭,转眼间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大儿子赵永胜进了父亲工作的单位,在海港当了吊车司机。二儿子赵永利参军到了部队,成了一名军人。两口子一辈子忙忙碌碌,为了两个儿子操心受累,也以两个儿子高兴自豪。

七十年代初,中日两国建立了友好关系,很多日本人来中国旅游观光,槐城更成了一些日本人怀旧,访友的地方。有一个叫大江寿平的老头儿,来到槐城就四处打听那家的情况,都说那家是大汉奸,早就被镇压了,没有人了。大江寿平失望的回去了。当他再一次来到槐城的时候,他竟然直接去了海港,找到了赵永胜,向赵永胜说明原委,并且要带他去日本。

赵永胜惊愕得不知所措,在他二十多年的成长中,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工人的儿子,是无产阶级的后代,今天他突然知道自己是汉奸的儿子,是民族败类的后代,他愕然了,他非常痛苦,他恨不能立即把自己身上那些肮脏的血清洗一遍。

赵永胜回家讲了这件事,王翠菊有些受不了,早已经平复的伤疤又被戳疼了,她又伤心又愤恨,语气坚决地说:“你叫赵永胜,是工人赵以山的儿子。你和他们那家没有任何关系!你是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要听信那个老鬼子的话!也不许跟他到日本去!“

赵以山却是冷静的,他冷峻的脸上显露出痛苦和怜爱,十分严肃地说:“我们觉得让你知道这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就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打算对你说。现在你已经都知道了,你已经是大人了,该怎么做,有自己的想法,这很正常,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我们不阻拦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你妈的工作我来做。”

就这样,赵永胜怀着复杂的心情,随着大江寿平到了日本。大江寿平非常照顾他,帮他安排了工作,还找了学校学习日语,又为他办理了日本国籍,取了日本名字大江向东,成了日本人。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改变了原来想法,他不再恨那个没有见过面却给了他生命的人,和那个被人唾骂的家族了。随着对物欲的狂热追求,他已经恨不起来了,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日本打胜了那一仗,他的家人依旧为日本人服务,自己会是什么样呢?肯定是衣食无忧,穿最贵的品牌,上最高级的学校,想一想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是多么的辛苦,多年的思想教育在物欲洪水的冲击下,已经彻底崩溃了,管他黑狗还是黄狗,能咬兔子就是好狗,管他钱从哪里来,只要能发家致富就比贫穷好,这样想就可以理解他的祖辈们了,甚至还有些感激日本人,觉得如果日本人继续占领东北,他们家族一定是宏图大展,威名显赫。他到了日本以后更是觉得日本人比中国人好,他们不忘旧情,给了他极大的帮助,这时他就感到他曾经被码头工人抚养,做码头工人的儿子,是多么大的耻辱。他的义父——日本大财团的董事长,日本侵华时的战犯,他父亲生前的主子,——大江寿平不忘旧情,使他来到日本,帮助他步入了日本上流社会,使他成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日本人,使他又获重生,每当想到这些他眼眶里就会闪出感激的泪光。

大江家和中侨家都是日本五大家族财团之一,有着很深的世交。当中桥三郎要找一个即效忠日本,又了解中国的人帮他管理在中国开的酒店的时候,大江寿平的儿子大江春一极力推荐大江向东。这样大江向东就回到槐城就任蓝座大酒店总经理。

大江春一为了商务上的事来到中国,特意来槐城看望他的义弟大江向东。大江向东在蓝座大酒店的日本料理厅宴请他的义兄,义父待他很好,义兄待他也不错,可是,义兄始终把他当成中国人看,这让他有些自卑,也很不舒服。房间不很大,红松木的地板上放着一张大红漆的矮桌,两个男人隔桌相对而坐,大江向东的日本夫人佐枝子跪坐在下首。

大江向东的夫人十分歉意地说:“大哥来看我们,本来是应该在家里招待大哥的,可是,我们的住房是临时的,非常简单,很不方便。在外面招待大哥,真是不好意思。”

大江春一笑了,说:“说什么呢?你们也姓大江了,也就是大江家的人了,怎么尽说见外的话!小侄儿怎么没有一起来?”

大江向东解释说:“他晚上还要做功课,就没有让他一起来。”

大江春一拿出一个礼品袋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最新出版的漫画,本来是要亲自交给他的,非常遗憾,就由你们转交给他吧!”

大江向东接过礼品袋,递给了他的夫人,一边道谢。

大江春一说:“谢什么!送给孩子的一点小意思。说说滕原死在酒店里是怎么回事?”

大江向东向大江春一讲了当时的情况,以及目前侦案的进展状况。大江春一非常关心这件事,并且向大江向东讲述了日本国内对滕原竹武的死掀起的波澜,和中桥三郎所面临的压力。见到大江向东十分忧愁,就宽慰说:“没有什么,顶多不干这个经理了。我还可以帮你找别的工作,再说父亲留给你的大江产业的股份,也够你生活的,你还担心什么!就算有一天生活真的有困难,还有大哥我呢!我一定会遵照父亲临终时的嘱咐,很好的照顾你的。”

就这样他们喝着日本清酒,吃着正宗日本菜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大江向东和他的日本夫人回到家已经很晚,小儿子大江弘二还没有睡觉,正在起居室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根据老舍小说录制的电视剧《四世同堂》,屏幕上大赤包正在张牙舞爪地嚷着:我们招弟在特高科当特务了。弘二不明白,女儿当特务她妈妈为什么这么高兴。见到父母回来了,就站起来和父母打招呼。他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漫画书,心里还惦记着电视里的事,就回身问他爸爸:“爸爸!特务是好人吗?”

大江向东瞅了一眼电视,觉得儿子的问话非常讨厌,他没有回答儿子,反而训斥道:“这么晚了,别看啦!快睡觉吧!”

儿子觉得很委屈,关了电视,撅着嘴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佐枝子换好衣服出来,略带埋怨地说:“不就是看电视嘛!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大江向东其实并不想生气,只是看着电视里演的那些东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见夫人抱怨对孩子态度不好,也不便解释太多,便说:“你不懂!”夫人也不再辩驳,只说:“水放好了,你可以洗澡了。”大江向东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夫人帮助他把外衣脱了,他走进了浴室。

躺在热水里,大江向东出了一头的汗,酒劲也减少了许多,头也就清醒了,对刚才发的无名火也后悔了,孩子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别人也没有说什么,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只要能好好活着,何必去自寻烦恼呢!全怪那酒店顶层的事情闹的,滕原竹武的死惊动了日本朝野,新闻界添枝加叶的报道把事情渲染地惊心动魄,充满了政治阴谋。社长中桥三郎已经打了三次电话询问,他的回答令中桥很不满意,并说忙完了手里的事情要来中国亲自过问,这件事情的发生已经影响了酒店的声誉。所以,大江向东企盼着赵永利的侦破工作能有所进展,起码在中桥来中国的时候能有个明确的交待。

何家探病

按照大江向东提供的地址,赵永利和刘新驱车来到东市区的一片老居民区。走进了一座两层楼围起来的四合院,赵卫东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估计楼上楼下至少要住三十户人家。院子的中间有一水泥楼梯,楼梯的一侧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一位大嫂正在洗衣服,刘新就上前打听道:

“大嫂!打扰了!请问哪是何以强的家?”

“在楼上,从那边往后数第三个门就是。”大嫂直起腰来,用手指着说。

“哎!知道了!谢谢!”

两人顺着楼梯来到二楼,在北面第三家门上敲了几下,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谁呀?”紧接着门开了,出来了一位夫人,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瓜子脸上扑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细看还十分漂亮,仍然苗条的身材,穿一套白地红花的棉织居家服。看见身着便装的赵卫东和刘新站在门口,有些吃惊地问:“你们找谁?”

“您好!这是何以强的家吧?”赵永利轻微弯腰施礼,一面仔细观察着这个人,一面面带微笑地问道。

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门外的两个人,迟疑半天,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公安局的,找何以强了解一下他出事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赵永利一面出示工作证一面说。

“你们进来吧!”她躲开身子,给赵永利和刘新让出道来。

走进屋里赵永利四下打量着,这是典型的一明一暗中式房间,做为明堂的外间,靠近正门的一侧是厨房,在房门里恻横着间了一道墙壁,里面就是个小屋,大概这就是何以强的房间吧!

“请到里屋坐吧!”

里屋是传统的北方居家布置,一侧是一铺火炕,炕上没有传统的炕席,而是糊了花纸,花纸上刷了清漆,炕的里边是一个叫着炕琴的红漆木柜,炕琴上叠放着用一块紫红台布盖着的被褥,紧挨炕边,迎着房门是一个红漆的三抽屉小柜,小柜的上方挂着一面被叫着“仰脸”的镜子,小柜的旁边是一红漆三开门大衣柜,大衣柜的前面,对着火炕有两把红漆的叫着“杌子”的有靠背没有扶手的椅子。赵卫东和刘新分别在两把杌子上坐下,女主人坐在靠房门边的炕沿上。

“你是何以强的妈妈吧?”赵永利问道。

“是!”女主人有些不安地问:“你们来有什么事?小强不会是参入了犯罪的事吧?”

赵永利笑了笑,说:“大嫂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何以强出事那天晚上,酒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还好吗?”

女主人长叹一声,一脸愁容,说:“在小屋的床上躺着呢!”

赵永利说:“我过去看看他!”

女主人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应道:“好吧!”

赵永利和刘新随着女主人来到小屋。小屋很小,迎门放着一张小桌,一个小凳,里侧是一张铁制单人床,何以强盖着薄被睡在床上。睡态中的何以强依然显得眉清目秀,只是脸色煞白。

刘新第一次走进普通小市民的家里,看到何以强家房子这么小,家具这么陈旧,十分惊讶,就带着好奇的口吻问何以强的妈妈:“你们家房子这么小呀!”话刚出口就见赵永利冷眼看着他,何以强的妈妈也不满地用眼瞪着他,急忙把后面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何以强的妈妈轻轻推着自己的儿子,轻声叫着:“小强!小强!快醒醒!”

何以强迷迷糊糊睁开眼,惊恐的望着赵永利和刘新。他妈妈解释说:“他刚刚吃完药。”

赵永利点点头,对何以强说:“身体好点了吗?能说一说五月十一号你值班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何以强身为蓝座大酒店的保安课长,和区公安分局还有辖区派出所的人算是挺熟悉,而对圈内颇有名气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凭直觉他朦朦胧胧感觉到面前的人是公安人员,他想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他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表述当时的情景,停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他们追我!追我!”

“谁追你?”

“鬼子!鬼子进村啦!”何以强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正在大家弄不明白他说的是疯话还是另有隐情的时候,他又冒出一句来:“我跑!快跑!”

看到儿子语无伦次,傻呆呆的样子,何以强妈妈心里十分痛苦。他无奈的看了看一旁的赵永利。赵永利想安慰她几句,话到了舌边又咽了回去,指说了一句:“让他休息吧!”就退出了房间。

何以强的妈妈也紧跟着出来,盯着赵永利问道:“我儿子现在这样,是不是被人下毒害得?”

被何以强妈妈突然这么一问,赵永利也暗自吃了一惊,不禁问道:“你说有这样的可能吗?你儿子平常说过他和谁有过结吗?”

“那倒也没有说!”何以强妈妈摇了摇头,说:“我就是不明白,好好的人,早上活蹦乱跳地去上班,第二天早上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说没有原因,谁能信!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这几天就想到公安局去报案,他爸老拦着我。”

赵永利听完了她的话,笑了一下,说:“我们这不来嘛!事情的真相会搞清楚的,我们先走了,有事就和我联系。”

赵永利接过刘新递过来的钢笔和记录本,在记录本上撕下一块纸,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交给了何以强的妈妈,就和刘新走了。

送走了公安人员,何以强的妈妈回身又进到小屋,给何以强把小薄被往上拉了拉,看着儿子昏昏沉睡的样子,不由得眼泪潸然流下。

何以强的妈妈姓李,叫李桂芬。中学毕业那年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李桂芬死活不到农村去,谁来动员她也不听,就这样留在家里帮着她妈妈给绣品厂加工绣品,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七八十块钱,收入十分可观。后来,知识青年陆续回城安排了工作,张桂芬因为没有下乡反倒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工作,找对象也困难,无奈之下,勉强嫁给了腿有残疾的绣品厂的保全工------何有顺。生了一个男孩,就是何以强。

有了孩子小夫妻更加有了努力生活的希望,后来,绣品厂的活儿少了,拿不到绣活儿了,李桂芬就在大市场租了个摊位,做点儿小本经营。生活虽然不十分富裕,可是,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他们还是非常努力的工作。儿子长大了,尽管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考上大学,心中留下不少遗憾,但是,看着儿子英俊的面貌,潇洒的身姿,他们已经满足了。特别是当儿子告诉他们自己在日本人开的大酒店里找到了工作,而且当了领导。他们更加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出色的,是比别人家的儿子更有出息的。正在他们满怀希望积极努力攒钱为儿子买房娶媳妇的时候,儿子却出事了,这无疑是晴天霹雳,震塌了他们理想的美好殿堂。

公园旧事

从何以强那里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断断续续的叙述,让人听了就觉得蓝座大酒店真的在闹鬼。赵永利和刘新悻悻地离开了位于旧居民区的何以强的家,回到了酒店。

七月的槐城已经很热了,一走进四五八一六房间,刘新立即打开了空调,又去卫生间洗了脸,回来坐在离空调很近的地方,整理笔记。看着眼前这些记录,刘新满心狐疑,就向赵永利问道:“局长,你说何以强说的这些像不像是酒店里闹鬼?”

此时赵永利正站在窗前向外看光景. 听到刘新的问话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看呢?你相信真得有鬼吗?”

刘新说:“看他的样子真能让人相信他说的那些都是他真的遇见鬼啦!”

对面的人民公园能看得一清二楚, 晨练的人们已经退出公园, 而另一拨儿人正慢悠悠地往公园里走. 公园里的树木郁郁葱葱, 半山坡上一个大足球型的建筑十分醒目。有多长时间没进这个公园了, 赵永利已经记不清了, 对公园的细节也很模糊, 仿佛是很遥远的事了。公园几经改建, 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赵永利突然有了去逛公园的****, 就对刘新说: “小刘, 跟我一起去逛公园吧!”

“逛公园? 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 局长还有闲心玩呀! ”天太热,刘新懒得出去,就拿案子当借口。

看到刘新情绪不高,赵永利鼓动说:“没有头绪急也没有用,走吧!”

刘新老大不情愿地跟着赵永利出了门,过了马路就是公园的正门,进了门,两旁是开阔的草地,中间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在山坡下分成了三个岔道,向前是花岗岩条石砌成的台阶,向西是一条小路,小路的右边是草地,左边是一片落叶松林,几只梅花鹿休闲地观望着来往的游人,顺着向东边的道往前走,是一小片人工湖,荷花正羞答答,似开不开地站立在水中,湖边一排粗大柳树,静静的低着头,一丝不动,拐弯处有一个小亭,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岸上,亭子里有十来个人,一阵悦耳的京胡过门之后,传来沙哑,低婉的女中音,“春秋亭外风雨暴”,两人走过去才发现唱歌的竟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他一边唱,一边比划着兰花指,大段的程派唱腔倒也唱得有板有眼。刘新不喜欢听,就蹲在水边看鱼,一群红鲤鱼正在水边嬉闹着。赵永利听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新意,就叫刘新,两人一起上了台阶往坡上走,靠近坡顶的路边有一方亭,亭中有一口大钟,钟的底边有一处破损,钟上有一行行勾勾弯弯的字,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是些什么字。再往上走就到了足球的跟前,足球是白钢圆管构架,外面镶着玻璃,整个大球有七层楼高,

足球下,一块平坦的场地上,一位老者正在练太极剑,老人霜染鬓发,白色胡须飘在胸前,估计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可是,精神铄然,十分硬朗,一招一式都很到位,练了一会儿,收了式,赵永利就鼓起掌来。有人欣赏,老人很高兴,一边把宝剑入鞘,一边和赵永利打招呼;

“学着瞎比划,让你见笑了。”老人谦和地笑了。

“打得真不错,老人家高寿?”赵永利说。

“枉活八十啦!”

“不像啊!很年轻。”

“老啦!不中用了。”

“不老!老人家,问您点儿事行吗?”

“行!只要我知道的就行。”

“下面那口大钟是干什么用的?知道上面是些什么字吗?”

“你问那个大钟啊,是干什么用的我却不知道,上面是些什么字我也不知道。不过文革的时候红卫兵要砸了它,有人说是古迹不让砸,其实它是日本侵略中国时候建的,旁边那个地方当时还有一个小庙,庙里住了几个和尚不是和尚,道士不是道士的人,他们都是配合驴吊庙而建的。”

“驴吊庙?驴吊庙是什么?”

“就在这个大球的位置上,当年日本人修了一个挺细挺高的塔。”

“您说的是五一塔吧?”

“那是解放后我们起的名字,日本人刚修好的时候,在花园外面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半山坡上出来那么一个又细又高的东西,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大伙儿就叫它驴吊庙,后来才知道它是什么。”

“那是干什么用的?”

“咳!说起来话就长了。”老人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日本侵略中国时,大批日本军人战死在中国,他们的尸体无法都运回日本,便在这里修建了一个高塔,高塔里存放着战死的日寇军官的骨灰,下边的庙里住着的非僧非道的日本人,是专门负责祭祀活动的,这周围是不许中国人靠近的,他们怎么祭祀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每逢阴历七月十五盂兰盆会的时候,日本人都要搞游街活动,他们男女老少都参加,一些人抬着一顶小庙,又敲鼓又喊号,浩浩荡荡往前走。我们都不知道小庙里有什么,十分好奇,有人说是里面供着一个兔子,所以大家都把他们这种活动叫兔子会。

解放后,人民政府在这里修建了人民公园,把那个庙给拆了,高塔里的骨灰也集中埋了,高塔改名叫五一塔。中日建交以后,有一些日本人要来祭拜,政府就把塔也拆了。可是,他们还是惦记着,经常有一些日本人到这里又鞠躬又行礼,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听了老人的讲述,赵永利心里很不是滋味,战争已经结束半个多世纪了,可是,战争的阴魂仍然没有散尽,是什么东西使得那些狂热分子扯着这根导火索不肯放手呢?赵永利思索着。

告别了老人,他们继续往山坡上走,走到坡顶回头再看,只见整个城市中心尽收眼底,而蓝座大酒店如同一块大碑挡在前面,酒店的副楼就像坟丘,堆在大碑的后面,看到这些赵永利的心不禁一沉,酒店的这种设计是出于什么目的?

刘新也看出来了,惊讶地说:“局长你看,蓝座大酒店像个什么?”

赵永利怕是自己太敏感,故意反问:“像什么?”

刘新脱口而出:“坟墓。”

酒店大楼的正面周边镶贴着青灰色大理石,每个窗户之间贴的是白色大理石,使整个墙面出现了一道道的白条,中间的一道特别宽。看着这个奇怪的高大建筑,赵卫东心里十分的沉重。

阳光照在墙面上,映出耀眼的光。突然之间,他觉得中间最宽的白色大理石墙面仿佛有些变化,隐隐约约好像有些字或者是图案,由于太远看不清楚,就对刘新说:“你看那个中间的位置,能看清楚有什么吗?”

“好像是刻着什么字吧!会不会是刻着酒店名称一类的东西。”刘新猜测说。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应该做的非常醒目,像这样模模糊糊,谁也看不见,有什么意义?”赵永利分析说。

“那会是什么?”

两个人谁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赵永利对刘新说:“你现在马上下山,开车回局里找肖队长弄个望远镜来,我在这里等你。”

“是!”刘新答应着,一溜小跑下山了。

赵卫东目送刘新出了公园,四周环顾,只见马尾松,黑松,刺槐掺杂而生,游园的人们形形色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悠闲快乐,他们还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吗?他们还记得为了今天的和平生活有多少人献出了生命?想到这里又有些让人担心,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那时候的人们会怎样生活呢?他们又会怎样理解我们民族曾经遭受的屈辱?和为了洗刷屈辱而进行的斗争呢?他见到小路边有一石凳,就过去坐下来。

没有等太长时间,刘新就背着一副高倍望远镜一路小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刑警队长肖剑雄。

赵永利看着这气喘吁吁的刘新说:“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刘新大口喘着气说:“我怕局长着急呀!”

看到肖剑雄也来了,赵永利惊讶得问:“你怎么来啦?”

肖剑雄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问道:“局长。怎么样?发现什么情况吗?”

赵永利看着肖剑雄的样子挺好笑,就说:“没有什么大事,有点好奇。”说着接过刘新递来的望远镜,举到眼前,调整焦距,眼前的图像渐渐清晰了。只见白色的大理石上刻着一些日本字,字很大,竖行。由于字是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上轻轻刻上去的,所以并不明显,如果不是特别注意,谁也不会想到光滑的墙面还会刻着一些字。

赵永利把望远镜递给刘新,说:“看看那些字是什么意思?”

刘新接过望远镜,举起来,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嘟囔着。赵永利心里着急,催他快说,他说:“翻译过来,就是?’大日本将士祭’。”

联想到在社长密室里看到的牌位,再看眼前这个硕大的祭碑就树立在中国的土地上,树立在我们中国人面前,想到这些,赵永利就热血直往上涌。

肖剑雄也接过望远镜看了,骂道:“这些狗日的!”

东瀛惊梦

中桥三郎走在帝国医院病房的走廊上,心里就像揉进了一把十三香调料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是来探望在这里治疗的中岛真成的,他和中岛真成非亲非故,根本就不认识。他是在得到滕原竹武的死讯之后,才听说中岛真成的事儿的。中桥三郎犹豫再三,总觉得藤原竹武的死和中岛真成的病不应该有什么关系,更不应该和他的蓝座大酒店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可是,毕竟藤原竹武是死在了蓝座大酒店,中岛真成也是住在蓝座大酒店的时候得了病。思来想去,中桥三郎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到医院看望中岛真成,确认一下中岛真成得病的真正原因。

因为提前联系过,主治医生内村修平已经在医生室等候多时了。中桥三郎和内村医生是老主顾,也是老朋友,见了面少不了一番寒喧,之后,中桥三郎便直接询问中岛真成的病情:

“内村大夫,那位叫中岛真成的病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内村大夫摇了摇头,说:“中岛先生的情况很不乐观。”

中桥三郎想知道中岛的病是否和他的蓝座大酒店有什么关系,就问道:“那么,中岛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按照西方医学的诊断,是精神错乱。”内村修平沉思了一下,又说:“我曾经几次到中国进行学术交流,认识了一些汉医大夫,对他们的诊疗方法和治疗效果非常好奇,就对汉医学进行了一些粗浅的研究。按照汉医的说法,他得的病应该叫惊风。”

“惊疯?惊疯是什么意思?”对内村大夫说的话中桥三郎虽然不太明白也是非常吃惊。

“按照汉医学的理论来解释,就是说人受到突然惊吓,就会血脉受阻,气血积淤心,使心窍不通,这样一来就会使人心思迷乱,神智不清。”内村大夫小心谨慎地解释着。

听了内村大夫的解释,中桥三郎心里非常乱,是什么能够把一个健康的人惊吓病得这么严重呢?是人?是物?那么藤原竹武的死呢?难道他也是吓死的吗?藤原有心脏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做手术的时候中桥三郎还到医院去看望过他。尽管是这样,一个大活人也不应该被吓死呀!中桥三郎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蓝座大酒店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抬起头望着内村大夫问道:“我到病房去看一下可以吗?”

内村大夫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中桥先生您请!”

病房内,中岛真成昏睡在病床上,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肉,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鸡爪一样的手上扎着针头,中桥三郎抬起头看着通过输液管连接,挂在白钢支架上的,还有半瓶黄色药水的小玻璃瓶。问道:

“还有希望治好吗?”

“他的时日不多啦!”内村大夫摇了摇头,说:“他得病以后不应该回国啊!在中国,那里的汉医是有办法治的,而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对内村大夫的说法中桥三郎没有表示自己的态度,而是问道:“他的家人呢?”

内村大夫皱了一下眉头,叹道:“好像他没有结过婚,没有子女,也没有其他亲人。他的医疗费是社会福利会支付的。”

“啊!原来是这样呀!”中桥三郎望着中岛真成憔悴的面容,沉思了久许。

中桥三郎推掉了本来已经安排好的晚上应酬,早早地回到家里,夫人美津子见到丈夫回来吃饭非常高兴,亲自下厨房做了丈夫喜欢吃的鳗鱼饭卷和紫菜汤,见到丈夫衣服也没有换,坐在屋子里发愣,就怯生生地问道:

“您还要出去吗?”

中桥三郎“嗯”了一声,说:“不出去啦!”

听丈夫说不出去了,美津子赶紧拿来了一套洗浆过的蓝底白花棉布甚平,说:“那就把衣服换了吧!”

中桥三郎答应着站起来换衣服,美津子在一旁服侍着。换好了衣服,中桥三郎一面系着甚平的带子,一面说:“我还没有洗澡呢!”

“吃了饭再洗吧!”美津子一面收拾中桥三郎换下来的衣服,一面说:“饭已经准备好啦!在饭厅吃还是给你端进来?”

中桥三郎推掉了本来已经安排好的晚上应酬,早早地回到家里

,夫人美津子见到丈夫回来吃饭非常高兴,亲自下厨房做了丈夫喜欢吃的鳗鱼饭卷和紫菜汤,见到丈夫衣服也没有换,坐在屋子里发愣,就怯生生地问道:

“您还要出去吗?”

中桥三郎“嗯”了一声,说:“不出去啦!”

听丈夫说不出去了,美津子赶紧拿来了一套洗浆过的蓝底白花棉布甚平,说:“那就把衣服换了吧!”

中桥三郎答应着站起来换衣服,美津子在一旁服侍着。换好了衣服,中桥三郎一面系着甚平的带子,一面说:“我还没有洗澡呢!”

“吃了饭再洗吧!”美津子一面收拾中桥三郎换下来的衣服,一面说:“饭已经准备好啦!在饭厅吃还是给你端进来?”

“不用麻烦了!就在饭厅吃吧!”

“知道啦!”美津子一边答应着,一边为丈夫整理好衣襟。然后一起来到饭厅。

女佣看见主人夫妇在餐桌前坐下来,便赶紧往桌上端饭端菜。美津子夹起一块饭卷放到接碟里送到丈夫跟前,说:“这是我亲手做的,你爱吃的鳗鱼饭卷。”

“啊!辛苦你了!”中桥三郎说着拿起筷子,端起接碟慢慢吃着妻子做的鳗鱼饭卷。

美津子出身名门望族,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中桥三郎和她的结合如其说是爱情婚姻,倒不如说是政治联姻。美津子为中桥三郎生了一儿一女,中桥三郎满心希望儿子能够继承中桥家的事业,谁知儿子却一点不感兴趣,一门心思的去拍小电影,父子几次冲突之后,儿子索性搬了出去,倒是女婿对中桥家的事业非常热心,可是,在十分看重血统的日本,女婿毕竟是外人,这件事成了中桥三郎的一块心病。而最苦的要属美津子了,丈夫在外面东奔西忙,回来的时候很少,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可是很少能见着儿子的面,女儿是嫁出去的人,不能老回娘家。美津子只能自己待在寂静的大房子里,为丈夫,为儿女瞎操心。今天丈夫在家里吃晚饭,她非常高兴,亲自下厨做了丈夫爱吃的鳗鱼饭卷和紫菜汤,看到丈夫心事重重,没有食欲,就担心起来,可是又不敢多问,只能两眼望着丈夫,说:“你就多吃点儿吧!”

中桥三郎吃了一块饭卷,喝了几口紫菜汤,也就不吃了。他放下筷子,说:“我吃好啦!”

丈夫吃得这么少,美津子有些担心,她怯怯地问道:“吃得这么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的!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会儿。”中桥三郎说着就离开了餐桌,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今天下午在帝国医院里看到的中岛真成奄奄一息的病容,一直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还有滕原竹武的死,盘缠在心里,成了解不开的死结。中桥三郎想不明白,他们的病和死真和蓝座大酒店有关系吗?那么,蓝座大酒店又发生了什么呢?还有那个大江春一推荐的假日本人大江向东,他在做什么呢?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滕原竹武的死惊动了日本朝野,中岛真成的病造成了左派的关注和质疑,蓝座大酒店的声誉受到了严重影响,做为蓝座大酒店的董事长,他必须对社会同仁有所交待。可是,让他说什么呢?说一个思维健全的人因为受惊吓而死?这话怎么说出口!别人听了又会怎样想呢?想到这些又不仅怀念起好友滕原竹武,想起春天那次和滕原竹武,还有吉田晋一一起在宜春馆喝酒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滕原竹武还谈笑风生,充满活力。还有吉田晋一,吉田晋一!想到这里中桥三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正是这次喝酒的时候,动员他到中国去的,并且帮他联系了中国方面的有关官员,还安排他住蓝座大酒店最好的房间。可是吉田晋一在蓝座大酒店只住了一宿就借故离开了,绕道北京直接回到日本。说是水土不服病了,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并不是这样简单,吉田晋一说的不是实话。

中桥三郎抓起了电话打向了吉田家里,接电话的是吉田晋一的妻子。

“是中桥前辈呀!我丈夫他在家,请您稍等一下。”

不大工夫就传来了吉田晋一的声音,“前辈您好!这么晚您还亲自来电话,您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今天有点儿空闲就给你挂了电话,不知道你的身体是不是痊愈了?想问候一下!因为一直惦记着。”中桥三郎尽量把语调压低,显得很平静得说。

“谢谢前辈的关心!其实我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我们见个面吧!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就今天吧!我在宜春馆等你,好吧!我们一会儿见!”

中桥三郎来到宜春馆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客高峰期,还在继续吃酒的顾客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闹酒的声音不断从各房间里传出来,老板娘阿春满面春风迎了出来。

“怪不得今天缸里的锦鲤一个劲得在水面上跃呢!我还想今天会有什么喜事呀?原来是中桥先生要光临小店!”

中桥三郎笑了笑,说:“没有预约,突然来打扰方便吗?”

“瞧您说得这是哪里话呀!别人来没有座位,您来,随便什么时候来也会有地方的。您快请吧!”

“我还约了一位朋友。”中桥三郎站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说。

阿春站在一旁说:“是我认识的吗?”

“是吉田。”中桥三郎回答说。

“是吗?吉田先生可是有日子没来啦!您这边请!”阿春一面招呼中桥三郎,一面向里面喊道:“阿枝,上茶!”

中桥三郎随着阿春走进靠里边的一个房间。阿春整理一下坐垫,说:“先生您把外衣脱掉吧!天气还是挺热,再说您和吉田先生都是老熟人啦!”

“那就听你的吧!”中桥三郎脱下了西装外套,阿春赶紧接过来,挂在了衣帽架上。这时就听有人喊:“老板娘!来客人了!”阿春向外应道:“来啦!来啦!”回头冲中桥三郎笑了笑就出去了。

中桥三郎在桌旁盘腿坐下来,一个浓妆艳抹,穿一身翠绿色印着白兰花和服的女子,端着一壶茶走进来。深鞠一躬,跪坐在桌前,斟了一盅茶,双手捧着放到中桥三郎跟前,说:“先生!这是中国的龙井茶,您尝一尝。”

“是吗?”中桥三郎端起茶闻了闻,称赞道:“啊! 真不错!”抿了一小口,停了片刻才慢慢喝下去。说:“我到过龙井茶的产地,那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是吗?先生您真了不起!”女子夸张地称赞道。

这时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外,门被拉开,走进来的正是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社长吉田晋一。

吉田晋一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两眼带有几分惊恐。他鞠一躬,有点气短地说:“不好意思,让前辈久等了!”

中桥三郎欠了欠身,望着吉田晋一,摆摆手,说:“我也刚到,你快宽了外衣,坐下吧!”

吉田晋一答应着就脱下了西服外套,跟进来的阿春赶紧接过来,递给了先前进来的那位绿衣女子。绿衣女子将衣服挂到衣帽架上,并轻轻整理了一下。

阿春跪坐在矮桌的下首,一边斟茶,一边问道:“你们两位可真是大忙人,老也不到我这里来坐坐。”

中桥三郎假装十分严肃,一本正经地说:“可不是这样的!我可是推掉了非常重要的聚会,特意到阿春的宜春馆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您还当真了!”阿春说着顺手在中桥三郎腿上轻轻拍了一下。

中桥三郎“嘿嘿”的笑着,问道:“这么盼望我们来,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我们吗?”

“社长您大驾光临,有什么新鲜东西也不敢藏着掖着,只能是倾其所有啊!”阿春献媚地说。

中桥三郎一面调侃阿春一面问吉田晋一:“我们老板娘可是非常大方的,一向不怕能吃的大肚汉。吉田社长想吃什么?”

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吉田晋一放下手里的茶盅,说道:“我已经吃过了,前辈您随意把! ”

“我也吃过饭啦!那就给我们来一壶清酒吧!”

“总不能喝空酒吧!新到的鲸鱼肉非常新鲜,给你们生拌一盘下酒吧!”

“现在很难吃到鲸鱼肉了,一定很不错。”

“还有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新鲜海参,生吃也非常爽口。”

“是啊!海参本来就是夏日的滋补品,吉田社长大病初愈,吃海参是最有好处的,就来一份吧!”

听说他们都是吃过饭来的,阿春就没再多推荐什么。“我这就去吩咐厨师给你们准备,你们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我顺便安排姑娘们给你们准备歌舞。”

阿春说着起身就要走,中桥三郎赶紧喊住她,说:“老板娘!给我们准备酒菜就可以啦!歌舞嘛!今天就免了吧!改日再来欣赏。吉田社长身体刚刚康复,不会喜欢太闹的,就让我陪他安静地喝几杯吧!”

听了中桥三郎的一番话,阿春老板娘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稍一犹豫随即又满面笑容,说道:“那就听从社长先生的好了!”

看到阿春的身影随着拉门的开合消失在门外,中桥三郎转过脸,摘下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又重新戴好,注视着心事重重,低头不语的吉田晋一。当吉田晋一发现中桥三郎正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便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一下。中桥三郎显得很随便,他拿起水壶往自己的茶盅里添了水,然后说道:“这么晚还约你出来,真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看你的脸色还很苍白。医生说过你得的是什么病吗?”

吉田晋一自接了中桥三郎的电话就一直在琢磨,虽然不能说是深更半夜,可是也已经八点多,时间不早了,如果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是不会约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急着要见他呢?越猜不透越是让他忐忑不安,他躲开他眼镜后面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小声说道:“是心脏不太好。”

听了吉田晋一言不由衷的回答,中桥三郎追问道:“是吗?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上次你去中国的时候本来安排了十多天的活动,可是你只住了一宿就离开了槐城,绕道北京匆忙地回来,是什么原因?”

吉田晋一沉吟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酒店里雨夜恐怖的一幕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但是这事不能如实地说,这样没有证据的事说出来谁会相信呢?人家本来是为你好,帮你的忙,你不说感谢,反而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人家怎样想你!如果为了这事儿伤了感情就太对不起人家了!所以,中桥三郎的直接相问就让他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看到吉田晋一欲言又止,满腹心事的样子,中桥三郎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吉田晋一肯定在蓝座大酒店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使他匆忙离开。而且一回到日本就病了。更加让他疑惑不解的是酒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如此害怕?这事情肯定和蓝座大酒店有关系!想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只有让吉田晋一说话。可是怎么才能让他说实话呢?他试探着说道:“吉田社长!滕原先生去世了,你知道吗?”

“是!”

“他是死在中国,你曾经住过的那个蓝座大酒店里。”

“……”

“还有一个叫中岛真成的人,也在蓝座大酒店住过,他没有死,可是,他疯了。今天我到医院去看过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医生说他是由于惊吓过度才这样的。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来这里的原因只有你来告诉我啦!”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吉田社长!你我都是生意场中人,这信誉的重要性你是知道的。更何况蓝座大酒店在中国人眼里那就是日本的形象啊!我虽然瞧不起中国人,可是也不想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我们同为大和民族的子孙,凭着对大日本帝国的荣誉,和对天皇陛下的忠诚这一点,你也应该告诉我,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中桥三郎的一番话使得吉田晋一更加陷入了矛盾中,那恐怖的一夜经历他不想对任何人讲,可是现在他又不能不讲。他犹豫的眼神给中桥三郎送去了希望,他的嘴张了几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在这时门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酒菜来啦!”

老板娘的声音把正望着吉田晋一的中桥三郎吓了一跳,也让吉田晋一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雨夜梦醒

赵卫东领一连几天案情侦破都没有新的进展,着刘新去图书馆,档案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查阅槐城地方史,有时也拜访一些老槐城街上的老人。

这天下午,他们从图书馆出来,只见东南天边乌云翻滚,渐渐向这边压来,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害怕被雨淋,就急忙开车回到蓝座大酒店,在停车场停了车,回到顶层的四五八一六房间,洗了澡,赵永利想坐下来整理一下白天在图书馆复印来的资料,小刘从浴室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肚子饿了。

几天来在一起工作,使得刘新对赵永利没有了畏惧心理,并且,多了很多亲近感,把他当成了一个老父亲,有时还要撒点儿娇。赵永利现在已经不是副局长了,只是公安战线的普通警察,心态也平和了许多,加上刘新的年纪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也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听刘新说肚子饿了就放下笔说:“你怎么成饭桶了?晚饭想吃什么?”

刘新调皮地说:“是啊!吃什么?天天吃米饭都吃腻了,局长,我们吃西餐好不好?”

赵永利不喜欢吃西餐,可是还是随着刘新到了西餐厅。

刘新装着很绅士的样子,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子,一边嚼着牛排,一边品评着,赵永利不感兴趣,用叉子插了一片火腿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一股烟呛火燎的味道令人反胃,吃了两片面包也觉得没有馒头米饭可口。他不明白,这样的食物,年轻人怎么会这样感兴趣!倒是葡萄酒的味道还十分不错,便拿起杯喝了两大口。刘新看到了赶紧纠正说:“不对!错啦!局长要这样,杯的底边部位挨着手掌,用手掌把酒温热,要这样慢慢地晃,这样喝一小口。”刘新一边说一边比划。

赵永利看着他的样子就笑了,说:“你从哪儿学来的?知道的这么多。”

“还有腿,把二郎腿翘起来,吃中餐的时候翘二郎腿叫不懂礼貌,吃西餐翘二郎腿是潇洒。”刘新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行啦!快吃吧!”赵永利说。

两人吃了饭,回到房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乌云已经遮住了半边天。

赵永利坐下来,眼望着窗外,心里却想着这几天查阅的资料。这个酒店所处的位置,曾经是个半渔半农的小村庄,村民以朱姓为主,因此叫朱家屯。一八九四年初冬,倭寇的铁蹄踏上了这块土地,整个村庄成了一片血海,全屯子五十多户,二百余口,全被倭寇屠杀,没有一人活下来。如今,日本人又选择了这个位置建了这样一座建筑,为了什么?那个牌位供祭的又是些什么人?想到这里赵永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站起来对刘新说:“小刘,拿上相机。”

刘新赶紧去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不解的问:“局长,我们去哪里?”

“跟我来!”

刘新跟着赵永利轻手轻脚来到四五八一五房间门前,赵永利用万能钥匙打开门,两人进了房间随手打开灯,赵永利指着墙上的日本军旗对刘新说:“把他给照下来。”刘新打开镜头盖,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进了里间,刘新拍下了那个神龛和神主碑。做好这一切,两个人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回到房间,刘新收拾好相机。赵永利坐下来,拿起水杯,喝了两口茶,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说到这几天所了解的情况,刘新问:“局长,您说这个日本社长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盖这么一座酒店又是为了什么?

赵永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商人应该以获得利润为目的,而他的行为好像与经营没有关系,那么就是说;他的家人,或是父辈,或是祖辈与那场战争有关系,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他有什么政治背景,或者与天皇有一些牵连。他打算在这里,在中国的国土上,在这块老天皇垂涎的地方,建一个日本的靖国神社,经过仔细谋划,他选择了现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浸透了渔村百姓的鲜血,也曾让日本军队付出了代价。而对面正对着的山坡上是日本侵华时期日本神社旧址。阴谋!极其险恶的阴谋!这个中桥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赵永利拿起外线电话,电话是打给新局长的,一是汇报一下这几天案情的进展情况,再是告诉新局长马上通过外事部门调查中桥三郎的背景。

赵永利虽然退下了副局长的位置,由于他人好,再加上他的主动退位,让别人能够顺利的登上局长副局长的宝座,所以,新上任的局长,副局长,对他还是十分尊重的,甚至有些感激,更加上这个案件的重要性,就对赵永利的提议十分重视,说明天就办。

放下电话,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对刘新说:“明天你回局里把相片冲洗出来,我们拿这相片去国家安全局,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上忙,提供点新的线索。”就这样,时间不经意的过去了,窗外风声大做,楼太高,风啸声格外刺耳。

刘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天空黑云低锁,向下看,灰蒙蒙的路灯照着马路,川流不息的车流,如同滚动的黄豆。刘新回头说:“局长,要下雨啦!”

赵永利说:“下吧!天不早了,早点儿睡吧!明天还有那么多事呢!”

“知道啦!”刘新答应着回到床上,脱了外衣睡下了。

赵永利上了趟卫生间,回来关了灯,也收拾睡下了。这几天查阅资料,所看到的内容深深的刺痛了他,一件件血的事件,就像电影一幕幕映在眼前,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翻了几次身,还是不舒服,索性坐起来。只听旁边的刘新早已发出轻轻的鼾声了。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一声闷雷炸响,伴随着隆隆的回声,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又一道闪电划过,屋里被强光扫过,很快又变得漆黑一片,就在这一瞬间,赵永利看到了奇怪的景象,惊得他目瞪口呆,一群穿着旧式日本军装的日本兵正在屠杀中国百姓,这些中国百姓穿着旧式服装,衣衫不整,他们中男女老少都有,有的人吓得直哆嗦,苦苦哀求,有的人奋起反抗。一个日本兵端着枪瞄向一个青年妇女,扳机扣动,妇女倒下了,枪上明显标着:美国制造。一个军官模样的举起军刀砍向正在和日本兵撕打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的头掉了下来,一股鲜血喷出,身体却没有倒下,还在和那个日本兵继续搏斗。

赵永利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慢慢下床,推醒了刘新。刘新睁开眼,刚想问有什么事,赵永利用手捂住了它的嘴,不让他出声。就见一把日本军刀向他砍来,吓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赵永利把他拉下床,两个人退到门边,赵永利伸手打开了灯,眼前的一切更加清晰了,刘新这个时候还不明白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屋内刀枪杀戮,血肉横飞,而赵永利和刘新的存在并没有影响暴行的进行,一个日本兵正端着枪向一个抱小孩儿的妇女射击,刘心抬脚踢向日本兵,可是,他踢了个空,日本兵仍然扣动了扳机,妇女倒了下去。一个汉子拿一把渔叉冲过来,把渔叉掷向一个日本兵,日本兵躲闪不及,中叉倒地,另一日本兵举起枪向那个汉子开了一枪,那汉子中弹却没有倒下,他扶着一棵小树站着,两眼圆瞪,鲜血从额头淌了下来,很快就看不出面目了。

赵永利的心在怦怦直跳,同时也感觉到刘新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这肯定不是做梦,他是老共产党员了,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鬼神,可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是那些被杀的百姓冤气太重,显现出当时的情况,让人们为他们伸冤?还是日寇阴魂不散,还要昭示他们天皇的拓疆政策,再现当年天皇子民为把东亚大陆变成他们王道乐土的过程?可以肯定眼前的人是一些影像,而且是三维的立体影像。还有这些日本兵用的枪都是美国造的。为什么是美国制造的呢?日本发动的这场半个多世纪的战争,美国起的是什么作用?是武器提供者?是帮凶?还是盟友?在这一百多年里,人们并没有注意这一点!历史上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有没有可以证明的资料?赵永利的心里现在已经乱了套。

雨已经停了,风声更大了,透过窗户只见浓云正在渐渐消退,天色有点儿泛白。屋内也已经平静下来,赵永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刘新还扯着他的衣襟,惊魂未定地呆站着。他拍了拍他说:“好了。没事儿啦!我们休息一下吧!”两人疲惫地倒在床上。

“局长,我不是在做梦吧?”刘新问。

“我也是怀疑,应该不是做梦,可是,这事儿说出去别人能相信吗?”

“要不是亲身经历,谁说我也不会相信的。”

“谁会相信?谁也不会信!”

“他们是神是鬼?”

“好啦!先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

“睡吧!”

中桥三郎

案情的侦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随着一些事实的暴露,越觉得神秘离奇。赵永利向上级汇报了雨夜的奇异现象,惊得领导们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上,说:“不可能吧!”

有关方面也转来了中桥家族的资料,那面日本军旗是日本侵华时期日本天皇为了表彰中桥家族对战争的贡献所赐,而神龛里所供祭的名字,都是为战争死去的中桥三郎的亲属。那就是说中桥三郎在供祭自己的先人,而且,他是在中国——这块曾经遭受他们践踏和蹂躏的土地上供祭他的先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祭祀方法?就说是中国人有再宽广的胸怀,有再博大的宽恕心情,对这种卑鄙行径也是难以容忍的!

那雨夜的鬼影和中桥家又有什么联系呢?是魔法吗?还是蛊术?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一个以追求盈利为目的的商人,做这些充满政治色彩的活动,是为了什么呢?这引起了赵永利研究中桥家族以及中桥三郎的兴趣。

话说远古时候,神州之东有九夷,九夷之外是东海,海中有岛叫瀛洲。这些岛屿最初是无人岛,大陆的渔民被海风刮到了岛上,见这里鱼虾丰富,便留了下来,在这里安了家,从此岛上就有了人烟。后来大陆上的一些人为了躲避战乱,或者逃避天灾,陆续来到岛上,岛上的人烟渐渐多了起来,大家各自为政,在无政府状态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秦朝时,术师徐福为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仙药,带领一千童男,一千童女,渡海来到瀛洲,就再也没有走,岛上的人口就越来越多了,人一多各种生活资源就紧张起来,免不了你争我夺,引发战争,这就是日本的早期弥生时代。由于战争就有了俘虏,就出现了大人,下户,生口,奴婢,人就有了尊卑,就产生了阶级,统治阶级的大人们划地为国,这个时期的日本列岛上有数不清的国,只一个北九州就有二十九国。这样乱了一阵子,大家觉得也不是个办法,就推举一个十六岁女巫为王,统领北九州二十九国,国号叫邪马台国,称女巫为卑弥呼女王,她就是日本人的天照大神,这一时期史称邪马台国时代。

到了公元五世纪,历经几代倭王的征讨,他们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海平海北九十五国,最后统一瀛洲列岛,开始了日本史上的倭国时代。

七世纪中叶,倭国人和大唐军队在熊津江口的白江村打了一仗,大唐军队四战四捷,倭国军队溃退回自己的岛上。这一仗打破了中国人对倭奴人的友好印象,也让倭国人知道了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有更强大的国家。他们痛恨自己的弱小,不断对唐朝示好,派遣大批的学生,学者到长安学习。同时把倭国改叫日本,把国王改叫天皇,下决心要和中国比个高低,有朝一日把大唐国土变成日本领地。就这样不断学习中华文化,侵略中国的野心也不断的膨胀。到了公元十九世纪下半叶,日本天皇据说已经延续了一百二十五代,这时候日本军政大权已经旁落幕府手中,天皇成了幕府发号施令的招牌。十五岁的明治天皇睦仁不甘心做傀儡,发动了夺权斗争,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睦仁得到了许多平民商业家族的支持,其中就有姓中桥的卖染料小商贩,为天皇捐献了一千二百块日元,让天皇十分感激。天皇归政以后,实行了明治维新,大量引进西方先进技术,大批购进先进的武器装备,为侵略中国做准备。在这些有利可图的商业活动中,天皇给了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优惠的条件,中桥家也在其中。天皇把采购武器的任务给了中桥家,并鼓励他建立了自己的化工厂,在生产化工染料的同时,还生产火药,炸药等军用产品。在天皇发动的战争中中桥家发了大财,为表示对天皇效忠,中桥家先后有十几个人参加了天皇发动的拓疆四方的战争,他们中有不少人把生命留在了中国。战后,中桥家的企业发展缓慢,中日建交以后,借助中国的广大市场,他们的事业发展迅猛,很快成为垄断日本化工业和军工业的大财团,特别是最近几年,他们收购了中国有实力的大型国有化工企业,摧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实现了甲午海战后,日本提出的把机器安在中国,用中国的资源制造出产品,再卖给中国人的没有实现的想法,而且是非常轻松地实现了。

对待中国,中桥三郎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他希望日本和中国交好,中国的丰富资源,廉价的劳动力,广大的市场,会给他的企业带来丰厚的利润。可是,他不能忘掉他的许多家人战死在中国,他曾经试图寻找他们的尸骨,却因为被告知没有办法找到而放弃了。后来他知道了人民公园的历史,他多次来这里考察,寻觅,偷偷对着山顶祭拜,并且把一捧土带回了日本。他到过波兰,参观过德国纳粹奥斯威辛集中营,他痛恨德国纳粹非人道暴行,可是他能理解天皇发动的对东亚的战争,他认为希特勒是罪恶的魔鬼,是战争狂人,而天皇是伟大的,日本对东亚的那场战争是可以理解的,是为了使东亚人民进步,是有积极意义的。他更不会忘记战争使中桥家族事业迅猛发展,他觉得他应该为那些为日本利益而战死的人做点什么,也为中桥家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做点什么。在这种心情下,他选中了人民公园对面一个停车场,要在这里为死者建造一个纪念碑。

在中国的土地上建侵略者的纪念碑是不可能的,那么,建大楼,盖商店,建酒店可以吧!于是,他开始筹建蓝座大酒店。经过了前几个工厂的收购过程,他对在中国的办事程序和规矩已经了如指掌了,经过一番运筹和活动,很快中桥三郎就以非常低的价格拿到了那块土地的使用权,批文一拿到手,他立即全身心的投入到了酒店的筹建中,全部图纸由日本设计师在日本完成,从建筑的总体造型,到内部的布局结构,他都亲自把关,设计师根据他的意见多次修改,最后才确定了今天这个模样。四十五层高的酒店就像一块大碑,正面对着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忠灵塔。酒店的后面是六层高的副楼,副楼是商场和酒吧,形状就象个坟丘,建筑外墙用的大理石是在日本加工的,并在上面刻着为纪念在战争中死的人的碑文。镶在了酒店正面中间的墙面上。并且在楼内的最高层中间房间里布置了一个祭堂。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对先辈地尊敬,他们是效忠天皇的榜样,是为了日本的利益而死的,他们理应得到后人的膜拜。中国人不也在清明的时候为先人扫墓吗?更何况我们日本人,这种优秀的民族,更应该不忘记先人效忠天皇的精神,并用这种精神去影响亚洲,改造亚洲。

当他走在欧洲的街道上,穿梭在魁梧高大的欧洲人中间时,他觉得自己很矮小,很猥琐,也很自卑。可是,在中国他就觉得自己并不是亚洲人,尽管他并没有大多数中国人长得高,还是感觉自己是和欧洲人一样高大的欧洲日本人。欧洲人是先进的,是文明的,而亚洲人是落后的,是愚昧的,他来中国是帮助中国人的,是一种先进,文明的人帮助另一种人摆脱落后和愚昧,正是这种心理使他对中国人拆毁了人民公园内的神道庙和忠灵塔耿耿于怀,这就促使这样一个四十五层楼高的高大墓碑的建成。

对于中桥来说投资酒店并不是只为了盈利,他的心思仍然放在化工企业上,虽然他在中国合资兼并了几家大型工厂,可是,研究,开发,设计这样的核心技术部分还都留在日本,所以,酒店一开业,他就把酒店的一切事情都交给了同样效忠日本天皇的中国人,也可以说已经是变成日本人的中国人,赵永胜,奥!不对!是大江向东。中桥三郎本人立即回了日本。

就在中桥三郎带领公司的科研员们开会讨论新产品的时候,一个越洋电话惊得中桥三郎出了一身冷汗,滕原竹武死在蓝座大酒店,死亡原因还不清楚。藤原竹武在日本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他的死在朝野要掀起不小的波澜。作为蓝座大酒店的董事长向各界如何解释?又怎样应付媒体?

访友求谋

赵永利经历那惊心动魄一夜之后,就被那奇异的现象所困惑,他做了很多假设,又都被自己推翻了。这一日,他决定拜访老同事,法医史立清。

史立清今年六十一岁,退休前是槐城市公安局的法医,和赵永利是多年的侦案搭档。两人脾气相投,十分合得来。赵永利当了副局长以后,各种会议,各种应酬非常多,再加上史立清的有意疏远,两人就很少在一起。如今,史立清已经退休了,赵永利也不在其位了,倒想起了旧时的朋友,同事,清早起来他就找来了电话本,查出了史立清家的电话号码,就给史立清打电话,当他拿起话机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突然打电话说要去拜访他,他会怎么想呢?犹豫再三他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史立清接电话时很高兴,爽快的答应在家等他。赵永利放下电话,安排刘新去局里打印这几天收集的材料,自己开车去史立清家里。

在一个八十年代初建的住宅小区里,有一栋六层高的居民楼,楼房虽然建成只有十来年,可是却显得非常破旧,也非常脏乱,本来木质的窗户,有的换成了铝合金的,有的改成塑钢的,窗的下边安装着各式各样的支架,支架上有的摆着花盆。有的放着鸟笼,有的堆着用不着的盆盆罐罐。楼梯间黑咕隆咚,各家都把闲置不用的杂物放在外面,整个楼梯靠墙的一边都堆满了水缸,老式的饭桌,木头,不能骑的自行车,剩下的一边只能勉强走过去一个人。赵永利小心翼翼得爬上五楼,按响了史立清家的门铃,史立清打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史立清家是两居室的房子,一进门是卫生间,拐过去,后面是厨房,两边是卧室,有点像一明两暗式的传统北方民宅。史立清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孩子小的时候住得挺挤吧,现在孩子们毕业都留在北京工作,老两口儿住着还挺宽敞。由于没有客厅,赵卫东随着史立清直接进了卧室,在沙发上坐下来。史立清用白瓷杯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说:“这是今年的新茶,真正原产地的龙井,听说你要来现泡的。”

赵永利接过来喝了一口,连说不错,放下杯子问道:“怎么还住在这儿?就没换一换?”

史立清笑了一笑,说:“孩子小的时候那么挤都过来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住,还折腾它干什么!”

赵永利说:“这里环境太差,这上楼梯就能让你体会什么叫蜀道难。居民委干部怎么也不发动一下,把楼梯间清理一下。”

史立清盯着赵永利看了一会儿,看得赵永利心里直发毛,史立清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个原因,听得赵永利目瞪口呆。

在福利分房的时期,公安局分配的住房很少,警员的住房十分紧张,为了解决他们的困难,各部门就向自己管区的建房单位软磨硬泡,要来一两套房子。史立清住的房子就是当时局里向一家油漆厂要来的。那时这家油漆厂效益非常好,他们研制生产的钛白粉质优价廉,十分受欢迎,后来一家日本企业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向中国倾销同样的产品,造成中国工厂产品大量积压,生产停滞,这时日本的那家化工企业来到中国要搞合资,市里领导非常高兴,强制油漆厂必须和日本企业合资,就这样工人们都算了大账,每人拿了几千块钱就和工厂脱离了关系。这个工厂是五十年代建起来的,据那些老工人说当时的条件很差,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工厂才发展起来。工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每进一步都聚结了工人们的心血,浸透了工人们的汗水,他们对工厂的未来充满了美好憧憬,也为此耗尽了青春,如今,他们两手空空离开了工厂,他们非常无奈,也十分茫然,他们一无所有,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了。他们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忧虑,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他们所以不扔,是担心那一天也许还能用上的。

“你说的是现在的事?“赵永利就像听天书一样惊异地问。

“像你们这样当官的哪里会知道百姓们是怎样生活的!”

“我听说油漆厂合资以后效益非常好。”

“海鸥油漆厂是国内唯一生产钛白粉的工厂,合资以后产品价格翻了好几倍,中国的资源,中国的厂房,中国的工人,生产的产品再卖给中国人,你说这样效益能不好吗?”

赵永利不想讨论这些,就说:“咱不说这些,说实话我遇到了一个难题,今天特意来向你请教,不过,这事儿也和日本人有关。”

“我听说你已经离开市局,去警察学院了,你还会有什么难题向我请教?你在耍我吧?”

赵永利正要说出是什么事儿,门铃响了起来,史立清急忙起来去开门。史立清的老伴儿提着很多菜进来,赵永利赶紧起身打招呼,史立清老伴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着说:“你快坐吧!好久没来了,老史听说你要来就催着我去买菜,他本来要去海边钓鱼的,这不也不去了。”

赵永利听史立清老伴儿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没想到我这一来,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瞧你,人老了还学会客套了,你们先聊着,我一会就把菜做好了。”

“那我可不走了,不过老嫂子你也别太忙乎了,少做点儿就行。”

“也没有什么可做,现在东西太贵,到市场上逛一圈也卖不回来什么东西,你就凑合吃点儿。”

史立清老伴儿说完就去厨房忙乎做菜,史立清给杯子里添上茶水,问道:“刚才你说有事儿要我帮忙,是什么事儿?”

见史立清这么问,赵永利便把自己如何在卸任时接到破案任务,蓝座大酒店的命案,和雨夜在酒店里见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还有酒店前前后后所发生的古怪事,以及酒店董事长中桥三郎在酒店里设立祭堂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史立清如同听聊斋故事,将信将疑地问:“我说你是不是不当副局长了,闲着没事儿干,要给《聊斋志异》写续书呀?”

“你还不了解我?工作上的事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看着赵永利一本正经的样子,史立清就觉得这事儿不像是瞎聊,可是,怎么能让人相信是真的呢?赵永利看出了史立清的心思,就说:

“我也知道,你不会相信这是真的,这事儿说出来,谁会相信是真的呢?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别人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的,可是,这的确是真的,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就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所以才来找你,求你帮我解开这个谜团。”

看着赵永利非常严肃,一本正经的表情,史立清知道这事情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可是,这样的事怎么会真的发生呢?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这样的事会真的发生,还怎么能够帮助别人解什么谜团呢?推辞不管吧,又不甘心,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使他要去探个究竟。就在这时,史立清的老伴儿喊了一声,说菜好了,让史立清准备饭桌和杯筷。

史立清赶紧起身,将老式的折叠水曲柳木的圆桌打开,又找来了酒具和餐具,问赵永利道:“喝白酒还是喝啤酒?”

赵永利笑了,说道:“真要喝呀?”

史立清望着赵永利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道:“喝点儿吧!多少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赵永利一边帮着摆放杯筷,一边说:“那就喝白酒吧!”

史立清拿出一瓶五粮液,送到赵永利跟前,说:“看看!这酒怎么样?”

赵永利接过来,仔细看了玻璃瓶上的纸贴,抬头问道:“假的?”

史立清笑了笑,说:“比真的还真!这是七九年五粮液酒厂劳动服务公司生产的,技术指导都是退休的老工人,是真正传统工艺生产的。”

史立清一边说着就打开了瓶盖,斟满一杯送到赵永利面前,立刻一股醇香沁入肺腑,赵永利忙说:“好香!”史立清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说:“这还是当初在商业局劳动服务公司商店买的。”

两个人正说着,史立清的老伴儿端进来了两盘凉菜,一盘芹菜花生米,一盘黄瓜猪头肉。她把菜放在桌子上,说:“你们先慢慢喝着,聊着,我去给你们炒热菜。”

“嫂子你别忙乎!吃不了多少。”赵永利说。

“也没有什么好忙乎的,就几个家常菜,你现在是稀客,别见外就行。”史立清老伴儿的话说得赵永利张口结舌。史立清见状赶紧端起杯来,对赵永利招呼道:“来!咱们先喝着。”这样他老伴儿也就去了厨房。

赵永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连称:“好酒!”他放下酒杯说道:“咱们可是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啦! ”

史立清笑了笑,说:“是啊!”

他们不由得想起了过去在一起的时光,那种工作的配合,那种私人的友情,就像这杯中的酒,让人回味无穷。如今两个人都年纪一大把了,个人的情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让他们又是一阵感慨。他们谈到将来,不免有勾起许多惆怅。话题又回到了眼前这桩蓝座大酒店的命案上来,赵永利说:

“这个案件可能是我刑警工作的最后一次破案了,本来认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案件,只是因为政治原因造成很大压力而已,短时间就可以查得一清二楚,对日本方面有了交代,我就可以正式到学校去了。没有想到却是这样复杂,侦查的结果不要说别人不会相信,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我必须让日本方面相信真是这样的,我又怎么证明是真的呢?”

史立清老伴儿把两盘热菜都端了上来,也只是一般的家常菜,一盘干辣椒炒蛤蜊,一盘海蜇皮炒肉丝。史立清一边让道: “吃菜!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凑合吃点儿。”一边自己挟起一只蛤蜊放在跟前的接碟里,用筷子取出蛤肉送到嘴里,咀嚼着。半天说道:“这事儿说起来也确实蹊跷,那么多人被吓死的,被吓疯的,竟然是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幻影,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赵永利吃下嘴里的海蜇皮和肉丝,放下筷子,说:“我和刘新在酒店里一连住了八天都没有事,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影像,那种场面现在想起来也让人揪心!我到气象台查了一下,那些人出事的时候都是雷雨天气。”

“这就是说,幻影的出现是和天气有关?”

“是这样的!”

史立清端起酒杯又放下来,沉思许久,说道:“让我看了咱们再说吧!”

赵永利答应道:“行!我听说蓝座大酒店的董事长中桥三郎要来槐城,到时候我提前通知你。”

史立清举起杯,说:“来!酒还不错,大口喝。”

赵永利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说道:“等这个案子结了我就轻松了,我就陪你一起喝酒,一起钓鱼。”

鬼庙对策

黑色的皇冠轿车停在了靖国神社门口,司机跳下车,打开后车门,中桥三郎从车里出来,站直了身子,抬头向大门里望去,看见“靖国神社”青铜社碑和“第一鸟居”牌楼上的魏碑书体汉字,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大门。在水池边他净了手,漱了口,做好了祭拜前的准备,就见宫司大岛利一郎出来迎接,大岛穿一身浅灰色袍服,戴一顶乌纱高帽,年近八十却清瘦硬朗。他的身旁是年轻的祭司濑川惠明。

见到大岛利一郎中桥三郎规规矩矩深鞠一躬,说:“惊动大师,小人十分惶恐!”

濑川惠明也向中桥三郎弯腰施了一礼。

大岛利一郎扶住中桥三郎,正色说道:“不管是社长的前辈,还是社长本人,都是值得我尊重的,我亲自出来迎接也是应该的,你就不用客气啦!随我进去做祭事吧!”

“是!”中桥三郎随着大岛利一郎来到神社正殿前,巍峨高耸的大殿前檐悬吊着巨幅白幔,白幔上四朵十三瓣菊花发出刺眼的金光。看着这座庞然大物就像面对着一具狰狞的巨兽,使人毛骨悚然,连气也透不过来。三人钻过布幔进了正殿,做完祭事,然后退了出来。

“到我那里吃茶吧!”大岛利一郎带着命令口气的邀请,让人不能拒绝。

“是!”一向颐指气使的中桥三郎在大岛面前就像非常听话的乖孩子,跟随在大岛后面,绕过大殿,通过“第二鸟居”的牌楼,来到一间小耳房。这就是大岛的居室。

濑川惠明没有随着大岛利一郎和中桥三郎一起进屋,到厨房准备茶水去了。

大岛利一郎的居室内布置得十分简单,清雅,没有多余的摆设,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传统的榻榻米上铺一领细篾苇席,中央放一张香梨木矮桌。大岛指着客位让道:“坐吧!”

中桥三郎只在下首跪坐下来,毕竟上了年纪,腿脚发硬,这种跪坐姿势让他十分吃力。大岛在他对面坐下来,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便说:

“在我这里你就随便些,不要拘礼。”

“是!”中桥三郎这才踞腿坐下来,轻轻喘了口粗气。

随着一阵“嘎哒,嘎哒”的木屐声,年轻祭司濑川惠明端着一个茶盘走进来,茶盘上摆着各种茶具。濑川惠明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目清秀,剃着光头,宽大的浅灰色偏衫遮不住他的英俊挺拔,脚穿一双分趾的白线袜。跪下身,放下手里的茶盘,向中桥三郎低声问道:“社长先生一向很好吧!”

“啊!还好!惠明更成熟了!你还好吧?”中桥三郎一边仔细端详着,一边问道。

濑川惠明熟练地斟出一盅茶又回冲到壶里,停了一下,又端起茶壶斟好了一盅茶送到中桥三郎面前,回答道:“谢谢您!让您挂心,我很好。”

这话听着让中桥三郎有些酸味,也想了那段往事。

那时候,濑川惠明的父亲欠了黑社会势力的赌债,无法偿还,就跳楼自杀了。他们便抓十六岁的濑川惠明去还父债。后来,中桥三郎在酒吧里见到了他,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就把他赎了出来。本来打算把他安排在自己公司里,濑川惠明却执意要出家,无奈之下,中桥三郎就把他送到了靖国神社,跟着大岛利一郎,作了一名祭司。一晃九年过去了,濑川惠明已经二十五岁了,他更加成熟,稳重了。

大岛利一郎对濑川惠明非常满意,他喝了一口濑川惠明送上的茶水,一本正经地说:“惠明进步很快,各种祭祀仪式的程序都能领会了。”

“是吗?惠明非常聪明,一定会做得很好!”中桥三郎说。

“好啦!去忙你的吧!”大岛利一郎对濑川惠明吩咐道。见到濑川惠明退了出去,便把端在手里的茶盅放下,抬头看着中桥三郎,半天说道:“今天不是祭祀的日子,社长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中桥三郎也放下手中的茶盅,脸上露出淡淡的一笑,随即便长叹一声,满腹忧虑地说道:“什么事也都瞒不过大师的!我在中国经营的酒店出了点问题,特来向大师请教!”

大岛利一郎说:“你是说滕原先生的事吧?我已经听说了!”

提起这件事中桥三郎心里就发烦,“先是吉田社长,再是中岛真成,后来滕原先生竟然死在了酒店里,都说是惊吓的原因,而吉田说得更是离奇,让人难以置信。”

“是谁在负责酒店的工作?他是怎样跟你说的?”大岛利一郎问道。

“他是一个改入日本籍的中国人,因为他熟悉那里的情况,再加上是大江先生推荐的,就比较信任他。可是他来电话说,中国的公安部门也说滕原是吓死的。”

“大江先生推荐的人?我知道啦!这个人我见过,虽然说他父辈为我们做过事,可是,一个连自己的国籍都可以改变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呢?”大岛想起来了,大江还活着的时候,曾经领着一个年轻人来祭拜,说他是当年槐城市长那本吉的儿子。那本吉他是见过的,所以对那个年轻人他是非常客气的。不过他毕竟是个中国人,是不能够完全相信他呀!

“正因为这些,所以,我才让已经退休的山屋雄二去做监理的。我决定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马上到中国去一趟。大师对那里以前的情况比较了解,我是特意来向您请教的。”中桥三郎非常诚恳地说。

“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啦!那里也一定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于岁月的流逝仿佛就是转眼间的事,从四五年到现在,屈指算来已经是四十七年啦!回想起来,那些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大岛利一郎有些伤感,却也很无奈,时间不会因为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儿停留的,所以孔子才说“逝者如斯夫”啊!想到这些更添加了无限感慨,他长叹一声,说:“那时候,日本政府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们辜负了天皇陛下,也让无数日本有识之士的努力成了泡影。”

“大师是说------”,中桥三郎十分吃惊,平时从不评论政府的大岛,今天怎么说出批评政府的话来了。

大岛利一郎的脸上十分严肃,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他心里十分激动,他说:“当初亚洲大陆的东端,大兴安岭北面的广大土地都是清朝政府管辖,俄罗斯为了开发那里,把那里的土著人统统推到了江河里,然后重新殖民,所以才有了今天疆土如此广大的俄罗斯。而日本政府却采取了以华制华的错误政策,使得开发事业颇费周折,特别是后来直接对美国宣战,更是铸成大错,不然的话,今天领导世界进步的就不会是美国啦!而是疆土广大,资源丰富的大日本帝国啊!”

大岛利一郎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进入了理想幻觉中。中桥三郎不敢打扰,默默无语看着他,半晌才见他回过神来。

“这样吧!让惠明同你一起去吧!我会告诉他对一些具体情况该怎样处理的。”

大岛利一郎的决定让中桥三郎感到十分突然,也非常感动,连忙谢道:“太好啦!那就多谢大师了!”

大岛利一郎板着脸说道:“说什么谢!不都是为了国家利益吗?咳!大日本帝国的希望,看来只好依靠你们这些人了!”

接下来,大岛利一郎又对中桥三郎讲述了一些他在中国经历的事。直到看到他有些疲倦,中桥三郎才起身告辞。

阴魂不散

大江向东接到东京来的通知,中桥三郎要来槐城,而且是直接到蓝座大酒店。这让大江向东紧忙了一阵子,把中桥三郎来酒店期间的衣行住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计算着飞机到达的日期和时间,这天,他领着一班人马早早就到飞机场,迎接主人的到来。老远看见主人出现在人流中,大江向东的腰已经深深地弯了下去。

走出关口的中桥三郎胸脯高挺着,他的身旁一边是秘书谷口赳夫,一边是年轻英俊的神社祭司濑川惠明,他指着濑川惠明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东京神社的惠明师傅,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客人。”接着又介绍;“这是大江经理,山屋先生,野田副经理。”

大江向东听了中桥三郎的介绍,刚刚直起来的腰立即又弯了下去,嘴里说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一类的话。慌得那神社祭司急忙还礼。

濑川惠明同前来迎接的副经理野田文夫,监理山屋雄二一一见过了礼,中桥三郎摆摆手,说:“好啦!我们走吧!”

大江向东就如同古装戏里的大臣得到了圣旨,赶紧在中桥三郎的左侧后边引路,大家一起簇拥在中桥三郎的后面,来到汽车前,为中桥三郎准备的是一辆日本原装的皇冠,大江向东仍然坐他的本田。野田文夫和山屋雄二也都有自己的车,四辆车出了飞机场向市内驶去。

蓝座大酒店的第十层有一间贵宾室,是酒店接待重要宾客和三和化工中国分部招待客户的地方,有时也出租给一些公司做商业洽谈和商务招待之用。贵宾室不是太大,只有一百多平方米,地上铺着大红地毯,中间是拼接式椭圆形会议桌,围着会议桌放着一圈红漆缎面的高背椅子。靠墙边是一圈做工细致的工艺沙发,沙发之间摆着木质茶几。墙上挂着描绘富士山风景的巨幅油画。贵宾室里虽然没有太多的装饰,确实非常典雅,又十分气派。

大江向东引领着一行人走进了贵宾室,中桥三郎在正面中间的沙发上坐下来,众人也按自己的身份,在相应的位置上坐下来。办公室秘书送来了茶水之后就退了出去。大江向东向中桥三郎汇报了迎接他的一些安排,中桥三郎听了,脸立刻沉了下来,训斥道:“我到这里不是和到自己家一样吗?用得着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搞什么欢迎仪式吗?我想知道的是有关滕原先生的案件现在怎么样啦!”

受到中桥三郎的训斥,大江向东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仿佛已经失去了脊骨的支撑。他卑声下气地叙述着酒店里发生的事情。

对大江向东的讲述,中桥三郎有些不耐烦,他打断了大江向东的话,厉声喝道:“我只想知道藤原先生是怎么死的!”

看着中桥三郎气势汹汹的样子,大江向东心里十分惧怕,他的嘴张了张,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琢磨着这话该怎么说,他害怕哪句话说不好惹恼了他。他在这些日本人面前很难直起腰来,做个堂堂正正的日本人,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个中国人。他须要维护日本的利益,又不想伤害中国的形象。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话而引起中桥三郎对中国方面的不满。

“为什么不讲话?!”看到大江向东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中桥三郎不由得气血上涌,他吼道。

大江向东抬起头,看见中桥三郎满脸怒气,又赶紧低下了头,声音颤抖地说道:“中国公安局方面已经给了答复,说滕原先生是突然受到惊吓,导致心脏病发作而死的。”

“他为什么会受到惊吓?他受到什么惊吓?”中桥三郎两眼圆瞪盯着大江向东,问道。

中桥三郎嘶声暴戾的责问让大江向东的两腿一哆嗦,说:“他们说,每当有雷雨的夜里,那里就有鬼影出现!”

“你说什么?”尽管那天晚上吉田晋一含糊其辞地说出看见鬼影的事,可是当听到大江向东说出这话的时候,中桥三郎还是禁不住厉声问了一句。

大江向东赶紧解释道:“他们说,有雷雨的夜晚那里,就是四五一六房间就会有鬼影出现。他们说滕原先生是被鬼影吓死的。”

“巴咯噜!”随着粗暴的骂声中桥三郎手起手落,两个响亮的耳光也落在了大江向东的脸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的中桥三郎为什么这么生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粗鲁。这时候的大江向东已经呆呆地塑在了那里,头脑里一片空白。就连中桥三郎也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吃惊,担心这样的行为在众人面前有失绅士风度,在一想也无所谓的,你大江向东又不真正的日本人,一个背叛了自己祖国的人还有什么尊严可谈呢?他长吐一口气,说道:

“我要见一见那个负责案件的警察,你联系一下。还有,这几天我要住在酒店里,就住顶层吧!你安排一下房间!”

大江向东半晌才回过神儿来,“是!”他抬头向酒店副经理兼客房部课长的野田文夫望去,只见他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就怯生生地说:“请野田先生马上去安排一下。”野田文夫赶紧就去了楼层服务台,打电话通知客房部副课长盖晓媛到四十五层安排房间。

“好啦!你们去忙自己的吧!我先到顶层去休息一下,有事我会找你们的。”中桥三郎说着就往外走,秘书谷口赳夫和濑川明惠也站起来跟在后面。山屋雄二和大江向东也不敢离开,跟着出了贵宾室,一起走向电梯间。野田文夫也从服务台赶过来,众人进了电梯间。

电梯在迅速上升,大家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无语,中桥三郎突然说了一句,“还是到四十四层吧!”几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大江向东反应快,赶紧在四十四层的设置按钮上摁了一下。

电梯在四十四层停下来,大家走出电梯间。野田文夫赶紧通知已经到四十五层等候的盖晓媛,来到四十四层打开两间客房的门,安顿好中桥三郎和濑川惠明,还有秘书谷口赳夫。这时中桥三郎挥了挥手说:

“我也累了,要休息一下,你们都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大江向东,山屋雄二,野田文夫三个人退出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想说的话也都咽了回去,默默地下楼去啦!

稍作休息,中桥三郎便离开了房间,濑川惠明和谷口赳夫也紧跟着,一起来到酒店顶层,在四五八一五房间门口,中桥三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灰尘扑了出来,三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走进房间。中桥三郎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拉开一些,一缕阳光射了进来,拉动窗帘也再一次把灰尘掀了起来。三人只好用手捂着嘴和鼻子退了出来。中桥三郎犹豫了一下,示意谷口赳夫去找服务员,谷口赳夫便下楼到服务台找服务员,让服务员送来了一盆水和抹布。服务员端着水要往屋里走,中桥三郎拦住了她,示意把水放在门口就可以了。服务员放下东西离开了,濑川惠明把水端进屋里,和谷口赳夫两人把屋里简单的擦了一遍,把水盆和抹布都放到了门外,谷口赳夫出来把门轻轻地关上了,人就在门外站着。

屋内只有中桥三郎和濑川惠明,看着墙上那面破旧的日本军旗,中桥三郎有些血往上涌,他情绪激动地告诉濑川惠明:“这面旗帜是我的爷爷从中国战场上保存下来的,后来他把它带回了日本,现在我又把它带回了中国,这是一面胜利的旗帜,是一面辉煌的旗帜,它见证了日本帝国征服东亚大陆的能力。”

听中桥三郎这么一说,濑川惠明立即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看到年轻祭司的表情,中桥三郎凝重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转身走进里间,濑川惠明紧跟在后面。

里间的长案上由于刚才抹得不干净留下了一道道的灰痕,神龛上也满是灰尘,中桥三郎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干净。然后久久地凝望着神龛里的牌位,复杂的表情让人揣摩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拉开长案的抽屉,拿出一个铜香炉,摆在了长案上,又拿出了三根香,濑川惠明赶紧拿起火柴划着了,凑过来,中桥三郎点着了香,吹灭了香头上的火苗,将香插在了香炉里。他跪下身子,拜倒在地。这时候濑川惠明也跪在了一旁,嘴里念念有词,背诵起了经文。

盛夏的午后就像下了火一样,整个世界都在火里烤着。人民公园里游人十分稀少,就连花草树木也被火毒的太阳晒得蔫蔫的打不起来精神,柳树纹丝不动垂着长长的枝条,杨树也没有了平时不停地拍打叶子的热情,安静了下来。只有山坡上那个大玻璃足球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中桥三郎和年轻的神社祭司濑川惠明顶着酷暑站在大球下边一块小广场上,默默地望着大玻璃足球。濑川惠明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拍摄的是眼前这个地方过去的模样,在玻璃足球的位置是一个高高细细的花岗岩建筑,这就是中国老百姓叫做驴鸟(音:diao)庙的,日本人的忠灵塔。在塔的下方是一座日本式的庙宇,按照照片上的位置,中桥三郎转过头来寻视着,看到的是一个大花坛,花坛外边栽了一圈修剪整齐的小叶冬青,里面是绿油油的草坪,在花坛的中心栽了一些月季花。

望着这片花坛,中桥三郎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太遗憾啦!”濑川惠明发出了一声感叹,他说:“我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在这里住过,还主持过这里的祭祀活动,他非常关心这里,我临来的时候他交给我这张照片,嘱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到这里看一看,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完全不是照片上的样子啦!”说完这番话,他朝着大玻璃足球的方向使劲鞠了一躬。

中桥三郎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湿透的上衣,也随着鞠了一躬。

直起腰来,望着眼前的大玻璃球,两个人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呆了片刻,他们朝着东边的小方亭走去。

方亭的四角是花岗岩砌成的柱子,柱子上擎着木质的方格亭顶,上面爬满了繁茂的紫藤。亭子中间就是那口大铜钟。这口钟中桥三郎见过很多次,可一直没有弄明白它的来历,还有它上面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属于什么文字,又是什么内容?濑川惠明虽然年轻却是大岛利一郎大师的徒弟,他会不会知道呢?他试探着问道:

“惠明师傅知道这些字是什么内容吗?”

“这上面的字其实是一符咒语!”濑川惠明缓缓地说道:“听我师傅说,在这个山坡的下面原来有一个小村庄,甲午年,日本为了保证自己在朝鲜的利益不受伤害,和中国海军在黄海打了一仗,打败了自称强大的中国北洋舰队,日本陆军在一个中国商人的引领下,顺利从花园口登陆,为了天皇陛下开拓疆土的伟大计划,他们和中国军队进行了战斗。中国军队不堪一击,纷纷溃逃,可是,老百姓却不愿意归顺,没有办法,日本军队进行了清除,这个小村庄就是这时候被清除的,全村四百多口人被杀了。”

中桥三郎听到这里,眉头皱了皱,说道:“是有些残酷,可是为了天皇陛下的伟大事业,也只好这样啦!”

“从那以后,这个地方就不安宁,特别是雷雨天气,会有鬼魂出现。直到一九三五年在这里建神社的时候还是这样,后来从京都请来了一位叫了然的高僧,他画了一符咒语,铸在了铜钟上,将那些鬼魂都压进了铜钟里,这里才安静下来。”

听了年轻祭司濑川惠明的这番话,中桥三郎吃惊地看着大铜钟,半天合不上嘴,见了很多次的一个铜钟竟然有这么不平常的来历。他们中国人把忠灵塔和神庙都拆了,而把铜钟保留了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们也怕鬼魂吗?他们是无神论呀!中桥三郎一边思考着一边望着那个残缺的地方,不禁问道:“大钟被打破了,符咒还灵验吗?”

听中桥三郎这么一说,濑川惠明吃了一惊,顺着中桥三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铜钟的边沿被砸掉了一块,露着一个黑洞。

是啊!大钟已经残破了,符咒还能灵验吗?那些鬼魂还压在大钟里,还是从残破的地方跑出来了呢?

在炎热的阳光下呆了大半天,再加上心情有些郁闷,中桥三郎回到酒店后就靠在沙发里,身体十分倦怠,话也懒得说,眼也不想睁。濑川惠明看到中桥三郎的样子,便知趣地在一旁默默坐着,许久,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才打破了寂静。

谷口赳夫推开门进来,说道:“社长,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请您用餐吧!”

“嗯!知道了!”中桥三郎睁开眼看了看谷口赳夫,又把眼睛闭上了,问道:“他们准备了什么?”

“说是吃中餐的潮州菜。”

“都有什么人?”

“没有外人,只有酒店高层管理人员,大江经理,野田监理他们几个,说是大家给社长接风洗尘的。”

“你陪濑川师傅去吧!我有些累就不参加啦!就说我谢谢大家啦!”

“这——?”

“没什么的!我去了大家会很拘谨的,我不在大家会放开一些,这样可以更尽兴。”

见到中桥三郎身心疲惫的样子,谷口赳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小心地问道:“社长的晚餐,给您送到房间来吗?”

“我没有什么食欲的!”中桥三郎想了一下,又说:“既然是吃潮州菜就让他们给我送一杯蛇胆酒,和一点蛇肉来就可以了!”

谷口赳夫小心地应道:“知道啦!社长还有什么吩咐?”

中桥三郎懒懒地睁开眼,看了看谷口赳夫,又看了看濑川惠明,然后挥了挥手,说:“没有了!你们去吧!”

“是!濑川师傅,请随我来!”谷口赳夫说。

坐在沙发里一直默默无语的濑川惠明赶紧站起来,看见中桥三郎又闭上了眼睛,不免担心地问道:“社长先生一个人行吗?我还是留下来陪您吧!”

听濑川惠明这么一说,中桥三郎睁开眼,直了直身子,笑了一下,说:“我没事!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平静一下心情。”

“是!那我们去了!”

看着濑川惠明随着谷口赳夫走出房间,中桥三郎突然觉得房间里有些暗,想把灯打开,站起身来不由得回头向外望去,只见对面的公园已经笼罩在暮色之中。就改变了开灯的想法,走到窗前,面对着这片让它难舍难忘的,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彻底改变了模样的小山坡,下午的不快又袭上心头。

一九四五年天皇颁布停战诏书的时候,中桥三郎只有十四岁,对于两个哥哥并没有太多的印象,至于叔叔还有那些战死在中国的前辈,更是只知道名字,并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们都是他的亲人,他们是中桥家族的光荣,他以他们而骄傲。他们都死在了中国,他不能接受他们是侵略者的说法,他们是为日本而战的,他们是为天皇而战的。他们是日本人的榜样,人们不应该忘记他们,要永远纪念他们。可是他们在哪里呢?神社已经不存在了,忠灵塔也被拆除了,这里早已成了一个普通公园了,这使他非常郁闷。他曾经无数次来到这里,来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无限的牵挂和莫名的期望,到了以后心里就变得空唠唠的了,离开的时候又都是带着失望和悲伤。他对这片土地似乎十分的熟悉和亲切,因为这里埋着他亲人的尸骨。这片土地对他来说又是那么陌生和神秘,因为这里曾经是他亲人们大东亚共荣梦想的坟墓。

向西边看去,夕阳已经完全落在山后面了,遗下的红霞也暗了下来。昏暗中中桥三郎仿佛又见到了父亲喝醉的样子,自从听到了天皇陛下颁布了停战诏书,父亲一下子就没有了精神,从此再也不过问政治了,对商社的事也懒怠经理,每日里以酒为伴,使得他小小年纪就早早挑起家族事业的重担。那时候每当看到父亲醉醺醺的样子,就对父亲充满了怨恨,一晃自己也老了,到了这个年纪就更能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那样宏伟远大的理想,只因为天皇的一纸诏书就化成了泡影,几代人的梦想破灭了,两个儿子和弟弟的生命就这样白白搭上了,自己的血也白流了,这样的打击需要多么坚强的人才能挺得住?

身后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把中桥三郎从那个艰难年代拉了回来。他回过身来,就见门被轻轻地推开,进来了送餐的服务员。

大江向东喝醉啦!

大江向东并没有喝很多酒,可他还是醉了。当司机把他送到家的时候,还没有下车就吐了,吐得车座上,衣服上都是。

一直在焦急等待着丈夫的佐枝子听到了汽车声,她急忙奔出来,和司机一起把大江向东从车里拖出来,搀扶回屋里。就见他一个劲儿地笑,笑得佐枝子头发梢直发麻。他强忍着送走了司机,回来看到大江向东躺在沙发上,还在不停地发笑,就上前帮他脱掉皮鞋,埋怨道:

“没有量就少喝嘛!醉成这样多伤身体呀!”一面说着又去拿来红糖水。

大江向东接过来,把一碗糖水都喝下去了。马上又吐了出来。佐枝子想找个东西接一下已经来不及了,吐出的污物,沙发上,地上都是,慌得佐枝子赶紧上前擦去他身上的污物,反被他推倒在地上。就听他咬牙切齿的骂道:“小日本!小鬼子!还敢来欺负我?!”接着他就大哭起来,他哭得非常伤心。

吓得佐枝子顾不得污秽,爬起来,上前搂住丈夫,安慰道:“向东君!向东君!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别吓唬我!”

大江向东推开妻子,哭着说:“我舍弃了一切想成为一个日本人,可是你们竟然这样对待我!”

佐枝子不断的安慰道:“向东君,我知道你委屈,你的心里很苦,你马上就辞职吧!我们一起回日本!”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大江弘二跑出房间,吃惊地问道:“妈妈!出什么事了?”

佐枝子闻声抬起头来,看见弘二惊愕的样子,赶紧擦擦眼泪站起来,把儿子推回房间去,“没什么!快回去睡觉吧!”

把儿子送回房间,回转身来,见丈夫哭声已经小了,看那昏昏沉沉的样子似乎是睡去了。就立刻去收拾那些秽物。

初次交手

早晨,中桥三郎被电话铃声吵醒了,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了,这么晚起床对一向早起的中桥三郎来说是少有的事。他急忙下床,拿起电话,原来是秘书谷口赳夫打来的。说:“董事长早上好!山屋监理说, 董事长和中国公安方面见面的事都已经准备好了,董事长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吧!“

“是!您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是到餐厅吃还是给您送房间去?”

“好,我知道啦!我到餐厅去吧!”

中桥三郎放下电话,再看年轻祭司惠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床了,正盘腿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在自觉做早课呢!中桥三郎不便打扰,就进了卫生间。等他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就觉得头重脚轻,两腿发软,便在沙发上坐下来。紧接着传来敲门声,中桥三郎只好又站起来去开门。

进来的是谷口赳夫,他一进门就深鞠一躬,“董事长,早上好!”又要上前和濑川惠明打招呼,中桥三郎示意不要打扰他,谷口赳夫知趣地笑了笑,随着中桥进了里间。

“大江经理来了吗?”中桥三郎坐回沙发上,问道。

“野田经理说,大江经理的太太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大江经理病了,已经住进医院啦!”听中桥三郎问,谷口赳夫赶紧回答道。

“他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是不是派人到医院去看一下?”谷口赳夫谨慎地问道。

中桥三郎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再说吧!通知山屋和野田做好准备工作,我马上就下去。”

“是!”谷口答应道。看着中桥三郎又关心地问;“董事长,您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头疼。”中桥三郎说。

这时候,濑川惠明也做完了早功课,听说中桥三郎不舒服,也过来问候。

中桥三郎摆摆手,说:“不要紧,不碍事的,可能是中暑了,大概是昨天下午在外面呆的时间长了,晒得吧!”

昨天下午,中桥三郎和濑川惠明拜访神社和忠灵塔旧址,在烈日下站了两个多小时,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

“还是找个大夫检查一下吧!”谷口赳夫说。

中桥三郎对中国的大夫一向是不信任的,于是就说:“不必了!你让他们去附近的药房买一盒藿香正气丸就可以啦!”

“是!”谷口赳夫立即拿起电话和野田文夫联系。工夫不大,野田文夫就拿着药来了,山屋雄二也急匆匆地赶来。

“我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你们至于这样慌里慌张的吗?”

中桥三郎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小盒摘下眼镜仔细看着,只见锦缎糊裱的盒子十分精美,盖上糊着一块白纸,上面写着隶书:霍香正气丸。打开盒子,里面摆着两个手指肚大小的瓷葫芦,再看说明书,上面写着一次吃十粒,一天吃两次。中桥三郎打开瓶盖,一边往外倒,一边数着,谷口赳夫早已把水倒好了,端这杯子在一旁等着。中桥三郎把药放进嘴里,谷口赳夫赶紧把水杯递到他手里。

这一顿折腾,看看表快到八点了,野田文夫说:“早餐早就准备好了,我让他们送上来吧!”

中桥三郎说:“我是没有食欲的,你照顾惠明师傅吃吧!”

“早餐都是清淡的素食,您少吃点儿,不然身体也受不了啊!”山屋雄二十分关心地说。

“不用啦!给我一杯咖啡就可以了。”

“知道啦!”野田文夫立即拿起电话,安排给董事长送咖啡来。

赵永利和刘新身穿公安制服来到蓝座大酒店,走进大堂就被迎宾小姐引到了七层的小会客室。两人坐在沙发上,赵永利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八点半还差十分钟。服务员送来了茶水,刘新端起杯看了看,见是热的龙井茶就又放下了,赵永利端起杯,只见嫩绿的小芽整齐得立在水中,闻一闻,淡淡的清香沁透心肺,知道这是原产地的正宗龙井,便慢慢地喝了一口。

这时门开了,中桥三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山屋雄二,谷口赳夫,野田文夫。赵永利只得放下茶杯站了起来,野田文夫给双方做了介绍,大家一番谦让都坐了下来,经过几句客套得寒暄,谈话就切入了正题。

中桥三郎怀着极大的不满并带着责问地说:“滕原先生是著名的政治家,他的影响很大,对他的不幸日本朝野都非常关心,这不仅影响到日中关系,也影响到蓝座大酒店的声誉,而中国警方侦案速度让人非常失望。”

听了刘新的翻译,赵永利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对于滕原竹武的死,我们各方面都非常重视,否则也不会由我亲自负责这个案子。关于滕原竹武的死因已经很清楚,是心肌缺血造成的猝死,也就是说他是吓死的。是什么让他受到这样大的惊吓呢?说起来你也许不能相信。”

“到底是什么?”中桥三郎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些鬼影!”

“鬼影?”

“对!一些鬼影!每到雷雨天气,酒店的最顶层就会出现一些影像。”

“什么影像?”中桥三郎问。

“一百年前,日本军队屠杀中国老百姓的场面。滕原竹武就是被这种影像吓死的。”

“那么,那个女人也是吓死的?”中桥三郎问。

赵永利不愿意提起那个死在滕原身下的女人,既然中桥三郎发问了,就只能回答了:“不!她是窒息而死的。”

“窒息而死?”中桥三郎不解。

“是!”赵永利说:“还有你的朋友吉田晋一是被这些影子吓的离开蓝座大酒店的。而中岛真成则吓得精神失常了。还有你们的保安课长何以强也是被这些影子吓病的。”

听了赵永利的话,中桥三郎心情十分复杂,尽管约见吉田晋一和拜访了大岛之后,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就真的发生在自己的酒店里,他怔怔地看着赵永利,说道:“你们不是无神论者,不信鬼神吗?”

赵永利说:“我们先不讨论这些。我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晚上有中雨,听说中桥先生现在住在酒店里,晚上我们也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那好,我们晚上见吧!”中桥三郎说着并做出了送客的表示。

赵永利也站了起来,却没有马上走,他对中桥三郎说:“在酒店顶层有一个房间,说是你个人的房间,钥匙由你自己保管着,请你把门打开,让我们看一下。”

听赵永利这么一说,中桥三郎愣了一下,接着冷冷地说:“不错,就像你说的,那个房间是我个人的专用房间,怎样使用是我个人的事,我拒绝把门打开。”

对中桥三郎的拒绝,赵永利冷笑了一下,不卑不亢地说:“现在是办案期间,我可以去申请搜查令,那时候屋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就会真相大白了。”

刘新做了翻译,中桥三郎听了,沉思了片刻,然后盯着赵永利恶狠狠地说:“好吧!跟我来!”

酒店的最高层,四十五层八一五房间里,面对着墙上的日本军旗和长案的神主碑,赵永利冷峻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他压低声调,严厉质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们中国人不是也有祭拜祖宗的习俗吗?我供祭的是我的先人!”中桥三郎毫不示弱地说。

赵永利针锋相对地怒斥道:“不错!他们是你的先人,可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刽子手,是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

中桥三郎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赵永利没有理会他,继续说:“这个中桥龙二是你爷爷的弟弟吧?按照中国人的叫法应该叫叔伯爷爷啦,就是这个中桥龙二在甲午海战之后,随着他们部队过了鸭绿江,一路上见人就杀,是东西就抢,辽南大地血流成河,这个杀人魔王最后死在奋起自卫的人民的大刀下。中桥中雄,你的叔叔,关东军的中级军官,制造了无数起杀人惨案,在一次追杀抗日联军时被打死了。你这个哥哥中桥太郎,以商人的身份做掩护,干尽了坏事,八一三以后被枪毙了。中桥又一郎,你的二哥,他举着你们天皇赏赐的军旗到了中国,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对中国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最终死在新四军反扫荡的战斗中。这些杀人魔王,不齿与人类的****,你竟敢把他们供在这里!”

一向稳重的赵永利今天非常激动,他一口气历数了牌位上那些人的罪状。谷口赳夫,山屋雄二,野田文夫三个人看着中桥三郎的脸,有些不知所措。刘新照着赵永利的意思一丝不漏的给翻译了,

中桥三郎自知自己理亏,还是强硬地说:“我不准你侮辱我的先人!”

“侮辱你的先人?”赵永利一针见血的指出:“就因为你对你这些先人的崇敬,就因为你念念不忘被中国人叫着驴鸟庙的那个忠灵塔,你才选择了这个地方,盖了这么一个像墓碑一样的建筑,来纪念你的那些罪恶滔天的先人。如果你还想追随福泽谕吉,奉行禽兽国家的思想,你的这些先人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侵略者都逃不了失败的下场!”

中桥三郎气急败坏地叫嚷:“失败?大日本帝国并没有败给中国,而是败给了美国。这里是我的酒店,想怎么做我有绝对的自由。”

赵永利词严义正地说:“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决不会让你胡作非为!我奉劝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带回你们日本去。不然,我就申请搜查令,没收你的这些东西,再在媒体上曝光,那样的话,你还想在中国呆下去吗?!”

中桥三郎脸色煞白,浑身哆嗦。谷口赳夫想上前搀扶他,他推开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想去收拾那些神主碑,可是手抖得非常厉害。站在一旁的野田文夫赶紧上前把那些牌位收拾起来。

中桥三郎憋了半天的劲儿,歇斯底里的嚷道:“我要到你们领导那里告你,你破坏友好,破坏经济合作!”

离开酒店的时候,赵永利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没有见到大江向东?今天和中桥三郎的见面,按理说他应该在场。他在忙什么呢?他为什么没有到场?

走到大堂的时候赵永利四处观望了一下,有些失望地走出了大门,这个时候他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他赶紧接听,电话里传来有些熟悉的女子声音:

“赵局长,大江经理病了!现在住在传染病医院。”

没等赵永利说话电话已经挂断了,是谁来的电话呢?赵永利想起来了,酒店办公室那个秘书,白云。对!就是她!

赵永利坐进车里,对已经坐在司机位置的刘新说:“去传染病医院。”

刘新回头疑惑地看了赵永利,右手转动了启动机钥匙。

雨过天晴

雨后的早晨,浓云逐渐散去,火红的太阳慢慢升起,映红了天空,也唤醒了蓝座大酒店那几个魂丢魄散的人。

中桥三郎惊魂未定,坐在单人沙发上。那个年轻祭司濑川惠明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尽管在临来的时候,师傅大岛利一郎做了详细的交代,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当他亲历了这个恐怖的夜晚,他还是禁不住闭着两眼,嘴唇不断哆嗦着。赵永利抱着胳膊站在窗前,全神贯注的听着坐在中间长沙发上的史立清做的分析。史立清的旁边坐着年轻的刘新。沙发的后面站着肖剑雄。

史立清是受赵卫东邀请来的,他也被夜里的现象惊得不知所措,以试探的口气说:“这样的事,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会相信的。我想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倭寇大屠杀的那天也是个雷雨天气,村民们的怨愤和血光,在雷电的作用下,由光变成了电,由电变成了磁;这个磁场在一定的高度保留了下来,而蓝座大酒店最高一层的高度正好和那个磁场的高度一致,磁又在雷电的作用下,还原成了光影,重现了当年那惨烈的一幕。”

没等史立清说完,那个年轻的濑川惠明突然睁开眼睛,声音颤抖地说:“不!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那个大钟被砸破了,那些鬼魂才跑了出来。”

赵永利奇怪的望着他,直到刘新翻译完了,他还是没有明白,他不解地问道:“大钟!什么大钟?”

濑川惠明就把对面公园里的那口大钟的来历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赵永利听了非常气愤,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火气爆发出来,用平静的口气说:“中桥先生,事情的原委始末都清楚了,并且你也亲眼看到了,你可以去向你的那些什么人解释了,你的这位朋友还可以给你作证。我也要回去写结案报告了。关于那个大钟嘛,我会尽快打报告,建议有关部门把他拆除的。”

“拆除?不!不能拆除!不能拆除!”中桥三郎非常痛苦的喊着。

濑川惠明也说:“是不能拆的呀!拆了大钟,那些鬼魂就会到处游荡。”

看着这些人的丑态,赵永利眼睛里流露出鄙视和不屑,他说:“拆不拆就不用你们操心啦!我们会做出正确决定的!”

盛夏的夜十分闷热,尽管开着空调,可是丝丝凉意中夹杂著一种机油味,使人头晕胸闷。刚从医院回到家里的大江向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不停地翻身,使妻子也不能睡着。

“你哪里不舒服吗?”由于是刚治愈了急性肝炎,他的妻子大江佐枝子不放心地问。

大江向东坐了起来,把枕头竖起来放在身后,靠在床头,对妻子说:“没什么!只是心口有点闷。你去把空调关了,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

“知道了!”佐枝子起身,去把空调关了,又去拉开窗帘,打开一扇窗户,一阵微风吹进来,同时也把外面的汽车声,和人的吵嚷声带了进来。如今的槐城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整洁,恬静的小城了。随着高楼大厦一幢幢树立起来,城市也变得喧嚣浮躁起来。

佐枝子伸出手按在丈夫的头上,没有发烧的感觉,不过还是不放心,她试着问道:“需不需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大江向东觉得妻子太罗嗦,他十分粗暴地吼了一声,他想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都发泄到妻子身上,以解几天来所承受的压力和遭受的屈辱。可是,看到娇小的妻子吓得直哆嗦,他又忍住了。他觉得妻子很可怜,嫁给他这样一个人就很不幸,怎么能再伤害他呢!

佐枝子惊恐地看着他,对他说:“如果,心里闷得慌,你就喊几声,喊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

大江向东摇了摇头。佐枝子去倒了一杯冷水递过来,他接过喝了一口。顿了半天,说:“佐枝子,我们回日本吧!”

大江向东放下杯子,握着妻子的手,说:“我不想再给别人干了,我想回日本去自己干。成立一个贸易公司,专门做中国和日本间的商务贸易,或者干实业,开一家小工厂。总之,我要为自己的事业忙碌,做一个能够自己为自己做主的人。”

佐枝子是有着日本传统教育的大家闺秀,他是不会阻拦丈夫的事情的,他鼓励丈夫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不管你干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你的。”停了一下,又说:“这事儿你是不是应该和春一大哥商量一下,给他打个电话吧!”

“太晚了!明天给他打吧!”大江向东说,“帮我把毛笔和墨汁找出来,写辞职书应该郑重一点,还是用毛笔好。”

“天不早啦!明天写吧!明天开始我就做回日本的准备。”佐枝子说。

一旦做了辞职的决定,并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大江向东心里也就舒畅了许多,和妻子一起重新躺下来,娇小的妻子依偎在他身边。

再过两天就是阴历七月十五了,是佛教传统的节日,盂兰盆会。现代的城里人已经找不到庙会了,更没有了对飘魂游鬼的施舍活动,这个佛教节日被他们演变成了一个上坟祭祀的日子。赵以山从大市场买回来两刀烧纸,找出铁印和木锤,在纸上一下一下敲着,据说只有经过这样打上印记的纸,焚化以后到了阴间才会变成钱,否则就只是铁片,不能使用。

年轻的时候并不在意这些事,老了反倒格外关注了。每到逢年过节赵以山都把香,纸和供品提前准备好,催促儿子去上坟。他这样做并不是相信鬼神,而是觉得人生在世,生儿育女一场,有什么企图呢?也不过是死后能填捧土,烧几张纸,这也算是劳碌一生的回报吧!中国人嘛!中国人自有中国人对人生的理解,和表现形式。

赵以山认真地敲打着,粗糙的烧纸上留下了一排排整齐的制钱形的印记。这让他想起将成为这些纸钱主人,早早先他而去的老伴。

王翠菊得知儿子要去日本非常生气,百般阻止,甚至下了最后命令,如果去了,就不要再叫她妈啦!可是,他还是走了。就这样她大病一场,第二年又因为胃癌动了大手术,过了六年又得了肝癌,没多久就满腹心事地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让她又恨又留恋的世界。

那时候赵以山没少劝老伴儿,孩子大了,要走哪条路你管不了,也别管了。只要走正道,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呀?再说有话就说出来,说出来就轻松了,老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咳!到底还是病了。走啦!撇下了老头儿一个人走啦!

最受委屈得要数二儿子赵永利了,那时候他还在部队,本来定了的要晋升正营级,结果改成了提前转业。回来看到病倒的母亲,和一筹莫展的父亲,满肚子的委屈也吐不出来,反倒要安慰父母。

是个中国人也好,当个日本人也罢,其实,只要做个正直的人就行。把他从小带到大,也没有把他当外人,一直把他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要说不想他,不惦记他,那也不是真心话。赵以山停下手里的木锤,呆呆地想着。

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间闲下来,便会无所适从。赵永利清理了在公安局的所有工作,正式成了警官学院的人,正好赶上学校放假,从来没有休过长假的人如今要享受假期了。刚开始的几天感觉还不错,心想:这回可要好好休息一下,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坐不住了。妻子张桂华动员他说:

“你也别老在家里呆着,出去旅游吧!到外面去,身心都可以放松一下。”

赵永利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以前出差,不是开会,就是办案,总是带着任务,匆匆忙忙的。现在有工夫了.应该去体会一下游山玩水的文雅趣味。去哪里呢?他想起了昨天报纸上的广告,旅顺老铁山的温泉浴简直就是杨贵妃的浴宫,十分的诱人。就对妻子说:“我们去旅顺吧!报纸上说那里老铁山温泉非常好。”

“你自己去吧!”妻子说。

“一起去吧!让爸也和我们一起去。还有史立清,他们两口子都退休了,也没有什么事,叫上他们一起去。”赵卫东想起了老同事史立清,多年的老搭档,情同手足,后来因为自己当了副局长,两人就疏远了。如今,自己也退位了,倒时常想起他来。想起了就想马上和他联系,就要去拿起电话,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赵永利顺手拿起电话,原来是大江向东打来的。自从他痊愈出院就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大江向东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二弟,是我。”

赵永利惊喜交织,问道:“哥!你现在身体好吗?”

大江向东说:“我没事儿,已经全好啦!二弟我,我想------。”

赵永利苦笑了一下:“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大江向东用商量的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十一号是爸的生日,我想给他老人家祝寿,就我们家人,在酒店,你看行吗?”

事情来的太突然,赵永利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想了一下说:“行!不过,我得和爸商量一下再告诉你。”

大江向东声音更低沉地说:“我知道了!二弟,我已经辞去了酒店经理的职务,等新经理一来,我就回日本去了,走之前,我想和你见一面,行吗?”

大江向东的话使赵永利的心里就像搅翻了的五味瓶,甜酸苦辣都涌了上来,半晌他才稍微平静了一些,说:“行!什么时间?”

“今天下午吧!我在酒店等你。”听得出来,赵永利的回答让大江向东很高兴。

“好吧!我知道了!”赵永利呆呆地握着话筒半天没有放下来。

大江向东的电话打乱了赵永利去旅顺温泉的计划,也激起他一桩桩压在心底的往事。小时候的哥哥是他的依靠,是他的保护伞。那时候,父母都忙于工作,很多时候是哥哥在照顾他。如今已经是大江向东了的哥哥,还是原来的那个疼他,护着他的哥哥吗?

他想起了妈妈在床上那痛苦的表情,妈妈的心里肯定是遭受了很大的伤害,不然,她怎么会在垂危的时候说出“妈妈有你一个儿子就很知足了”的话呢?还有,爸爸那迷茫,彷徨的眼神,老人一定是在拷问自己,“错在哪里?是我在教育上犯了什么错误?还是人贪婪的本性战胜了多年的教育呢?”爸爸是普通的工人,可是,他胸怀宽广,有着不平常的父爱。他会原谅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养子吗?能够原谅儿子的背叛吗?

整整一个上午,赵永利都在痛苦中煎熬,他决定等见了哥哥以后再和爸爸商量祝寿的事。

汽车在蓝座大酒店门口停下来,两边车门打开,分别走下了赵永利和他妻子张桂华。赵永利要去搀扶还在车里的父亲。赵以山摆摆手,自己慢慢吓了车。抬头看着这个庞大的建筑,只见整个酒店被脚手架包围着,酒店正在进行外墙维修。酒店门的上方挂着六块大牌子,用隶书写着“店内正常营业”。门僮接过车钥匙,把车开到停车场去了。赵以山迈步走进酒店,儿子和儿媳紧跟在身后。

进到大堂,大堂里从领班到服务员对赵永利都很熟悉,大家不敢怠慢,都彬彬有礼。迎宾员想上前搀扶赵以山,赵以山笑了笑,客气地说:“谢谢你!我自己行!”

迎宾员又快走几步来到电梯门口,按了按钮,电梯门开了。迎宾员弯腰施礼把三个人送进了电梯,惹得赵以山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二楼中餐雅座包间的每个门上都有一块牌匾,上面用不同的字体分别写着《红楼梦》中大观园那些小院的名称。其中有一块是用颜体行书写着“稻乡村”三个子,赵永利推开门,大江向东和妻子佐枝子,还有小儿子大江弘二都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见到赵以山站在门口,大江向东立即站起来,佐枝子和弘二也站在一旁。赵以山微微颤抖,身体有些站不稳。赵永利赶紧扶住父亲,走到屋里。

大江向东喊了一声:“爸!”双腿一曲,“扑通”跪倒在地。看到大江向东跪下来,他妻子和儿子也跟着跪下了。

赵以山颤抖着向前走了几步,嘴动了几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到大江向东抱着他的腿哭了,他的两行老泪也流下来。终于见到了他日夜牵挂的儿子了,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他为他付出了和有血缘关系一样多的父爱。在他小时候,他为他可爱的稚态欢喜;在他患头疼脑热的时候,他抱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上学时,他学习偷懒了,他为他生气,为他操心;当他取得成绩时,他为他高兴,给他鼓励。他给了他一个父亲所能给予的一切。可是,他还是背叛了他,背叛了他这个给了他太多爱的父亲。他恨他,恨他不争气,恨他贪图富贵忘掉情义。而如今,面对这个已经年近半百,泪痕满面的儿子,老人有太多的话要说;有满腹的怨,有满腔的恨,要对儿子发泄,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切都化成了一串串的泪珠,顺着满是沧桑的脸颊往下淌。

赵永利不知道是劝父亲好,还是劝哥哥好。他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说:“哥!别这样!快起来吧!”他扶起哥哥,又挪过一把椅子,扶父亲坐下来。

张桂华也扶起了佐枝子,佐枝子叽哩哇啦说了一通日语,听得赵以山一脸茫然。自己站起身,来到爷爷跟前的弘二做了翻译,他用生硬的汉语说:“爷爷,我妈妈说,她最近才听爸爸说起您,她说您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她没能侍奉您,没有尽到长媳的责任,她非常惭愧,请您原谅!”

赵以山摆了摆手,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握着弘二的手,只是点了点头。

赵永利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应该是相亲相爱的和睦家庭,是什么原因变成现在这样呢?他鼻子酸酸的,他害怕眼泪掉下来,他转过头去,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透过脚手架,人民公园的大玻璃足球在夕阳照映下,射出耀眼的光芒。足球下不远处,那口大铜钟附近,一些工人正在忙碌着,在搬运建筑材料。赵卫东想起来,在他为蓝座大酒店案件写结案报告时,顺便给有关方面写了一份建议拆除大铜钟的报告,那时候就听说中桥三郎提出了一个出资维修大铜钟的计划。现在这些人在干什么呢?是在拆除大铜钟?还是在维修大铜钟?

赵永利默默地望着远处那些不停忙碌的工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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