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在摇曳着,那么的脆弱。依稀带着雾水的双眸,紧紧地抿着的嘴,一串微不可见的唔咽声。
夜,凉了。
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对身边的那些喧哗,选择了充耳不闻,但是那些刺耳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袭来。
“这个小哑巴,听说从小就是个小灾星,他家里人都被他克死了。”一个尖刻的声音,轻轻地,划破空气。
“对啊,对啊。我也听说了,收养他的婶婶,听说也是因为他,去年自杀了。还是跳楼,可惨了。”低低的声音,传播着一丝恐惧。
“你们知道吗,我的邻居,和这个小灾星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据说,那几年,没人敢跟他同桌。知道为什么吗?”一张稚嫩的脸,半眯着眼睛。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被吊起了兴趣。
“每个和他同桌过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出了意外。他的每个同桌,都住过院。”
“这么厉害?”
“嗯,每一个都是哦……”
哗啦的一声,隽推开了椅子,站了起来。喧哗声瞬间消弭不见,大家都慌忙走开。
午休时间,本就没多少人的教室,竟只剩下隽一个人的。在孤单的空气中,隽的眼睛,茫然,嘴角轻轻地挑起,带着某种自嘲的气息。
缓缓地抚上自己的喉咙,干涩地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
还是一个人吗?到哪里,我都只能是一个人吗?一个永远在圈外的人吗?
隽的心,迷乱了。
很多事情,只能去习惯,不是吗?这,已经成为了隽安慰自己的唯一。
夹杂着冰冷的气息,空气划过脸颊,牵起丝丝的疼痛。温暖的感觉,似乎已经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心,空落落的。
不能怀念!隽在心中念着。思念,会让自己更加痛苦。这,是经验。
然而遗忘,却又是那么难。也许,是因为在隽的心底,是不想遗忘的。过去,是已经存在的事实,也许,你可以掩盖,但是,那只是对别人。抹杀自己的过去,对于自己,是不可能的。
过去,对于隽来讲,似乎是一片迷雾。因为,不想回忆,所以,让它们淡去。但是那些过去,却又那么深刻地刻在心的最深处。
一阵强风吹过,半掩着的门猛地撞到墙上,金属和墙冲撞的声音,打破了隽的沉思。
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心中苦笑,原来自己还是有情绪的波动的吗?原来,所谓心死,只是表象吗?
秋天,金黄色的季节,带着萧条,令人不安起来。
心头的躁动,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只是,隽,选择了忽视。
微微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隽的脸上,带着丝苦楚。自己失去的何止是声音,那么简单呢?平静的生活,幸福的家庭,简单的快乐,伴随着那过去,灰飞烟灭。
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便是其他人的记忆,那么一件事存在的证据呢?不同的人审视一件事的观点,可以将那件事情呈现千百种不同的面貌,然后,我们只是总结,其实,那件事,不曾存在过。
我存在过,他们也存在过,但是,同时,我们都不曾存在。望着窗外飘飞的叶子,隽怔楞半饷。
放学的铃声响起,熟悉的人,早就几个几个背着书包,嘻嘻哈哈地踱着步。
隽冷眼看去,校门一路,几乎没有落单的,即使是稀稀落落也是三两个成群的。只有自己,走到哪里,身边总是有空荡荡。
看见隽走来,有些过分的人,甚至立马拉着身边的人大步走开,仿佛他携带什么病毒似的。
也许,习惯,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现在的隽,已经对人群的漠视麻木了。但是,谁又能说习惯是好事?习惯,就是忍痛,磨去身上的棱角。然后,蓦然回首,原来当初的我,是那样子的吗?
仰望着天际淡淡的金黄,心忽然飘忽起来。耳边,仿佛响起曾经的,那银铃般的笑声。当时的夕阳,是美丽的。而今的夕阳,是惨淡的。
“喵……”恍惚中,听见了一声慵懒的猫叫,隽的心一紧。
看看脚边,一只全身漆黑的猫儿,半眯着眼睛,睨着隽。
隽缓缓蹲下,想要去抚摸这猫儿,却没想这猫儿忽地跳开,依旧睨着他。隽盯着那猫儿琥珀似的眼睛,许久,叹了口气。
这猫儿重又眯起眼睛,像是知晓了什么似的,优雅地一个转身,跃上墙头,闪身不见了。
“看,这黑猫……果然那小哑巴是灾星,竟然携着那黑猫。”
身边又开始细细碎碎的低语,隽淡然。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径自走开了。
黑猫啊……隽的心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紧。
轻轻甩了甩脑袋,心中重重地说着,那只是巧合。然后踏着繁乱的步子,继续行进在那熟悉的路上。
站在绯红的门前,隽的脚步一顿。
被婶婶收养以来,就住在这里。几年了,还是无法对这个地方,这个房子,产生家的感觉。在失去双亲的时候,便是这个没有孩子的婶婶站出来,说要照顾他。其实婶婶在隽身上倾注的心思,不能说是少,但是,一方付出,难道另一方就一定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隽的心,梗着。
每次最难面对的,便是婶婶满是暖意的笑。那关切的眼神,慢慢地几乎就要溢出的关心。
隽,很累,却不能说累。
从裤袋中掏出钥匙,缓缓的插入。一如往常,钥匙孔才微微发出咔嚓的声音,门已经从里面被打开了。
“回来了!”隽面对的,是婶婶那带着温暖的笑容。身上还穿着围裙的婶婶,那么温柔的呼唤。
隽牵扯起两颊的肌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点了点头,就慢慢步入房门。
婶婶关上门,伸手想要结果隽身上的书包,却被隽微笑着拒绝。
隽用手指了指楼梯,婶婶马上会意,“嗯,隽,你先回房间换身衣服。等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隽继续微笑,转身便上了楼。
身后的婶婶,站在原地,看着隽上了楼梯,听见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这个孩子,还是没有办法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吗?”
声音很低很低,那丝丝的阴霍也在厨房发出哧哧的声音的时候,弥散。
褪下那勉力维持的笑容,身体好像瞬间丧失了气力。隽的眉宇间,推满惆怅。没有人,能心安理得地不断接受别人的好意吧。至少,有心的人不能。
天,又是昏暗。心,又是迷乱。
听着楼下乒乒乓乓的声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却也在瞬间褪去。
任性的自己,怎么可能幸福呢?隽双眼迷茫。如果一开始便学会沉默,一开始就懂事些,也许,自己的身边依旧围绕着那最真实的幸福吧。
但是,悲哀的是,而今的沉默,是不能说,而不是不想说。
曾经的最真实的幸福,现在领悟到了,迟了,也更痛了。
或者,一直不懂事,更幸福些吧!
孩童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所有幸福,是那些最爱他们的人为他们一砖一瓦砌构的。昨日的自己,也曾经嘟喃着嘴,埋怨着父母的温柔,不是吗?那些不被在意的,最细微的,最真实的,才是幸福。而现在的隽,甚至不敢缅怀,因为,那,太痛。
伤口,还依稀发散着腐烂般的味道。
“隽,吃饭了。”
婶婶的呼喊,打断了隽的思绪。深深的呼吸几口,从脸上小心翼翼地褪去那悲凉的气息。
有些时候,自己能回报的,也只能是这简单的东西了。隽知道,婶婶一直将自己视作她的亲生孩子,在隽的父母去世后,也正是婶婶,将自己从无尽的黑暗中拉了出来。但是,她,只是婶婶。
有些人,有些事,勉强不得。
轻轻打开门,迈开生涩的步伐,慢慢地下楼。
夜了,可是,隽的脑子里总是有什么声音在叫嚣,挠地人无法入眠。眼神飘渺地,望着窗外,一片漆黑。
一抹绿光忽然闪现,隽的心一紧,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黑猫。漆黑的皮毛,早已经融入了那夜色之中,只是,那闪耀着绿光的双眸,带着诡异,在闪烁着。
忽然出现的黑猫,静静地呆在窗户边上,凝视着床上的隽。那样的专注,那样地令人心惊。
是今天放学路上拦住我的那只猫儿吗?隽在心里思量着。
月光,为那只猫儿披上了光泽,那抹绿色更加令人感到一阵战栗。隽轻叹了口气,拨开身上的被单。*的脚,光洁的地板,也许是因为出汗,隽每走一步,都有啪啦啪啦的声音。
走到窗前,那猫儿依旧不动如山。
隽上前,轻轻地拉开窗户,猫儿带来的那异样的情绪忽然间消散。隽的眼睛在瞬间模糊起来,似乎是一片绿色的烟雾,一个秀丽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隽伸手想要触摸那个身影,想要呼喊那个名字,但是,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自己,也不能说话,不是?
烟雾渐浓,那抹身影在渐渐淡去在那片烟雾中。
只有一个幽幽的女声在隽的脑子中回荡,“你怎么可以欺骗……你怎么可以……不能原谅……不能原谅……”
“啊……”重重地喘着气,隽突然间惊醒。手抚上胸口,那不断跳跃地,不规律的心跳,那深沉的痛。
是梦吗?隽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终于,还是来了……
望着前方那窈窕的身影,隽的心底升起一阵寒意,透彻到了骨髓。
秋风,吹拂着那偏偏的衣袂,玲珑的身形,异常柔美。
隽立在当场,一动不动,纷乱的记忆钻入脑子,鲜红地,就像昨日一般,却又遥远地被烟雾弥漫。痛,袭上心头,化作一句话,“为什么?”
痴痴望着,那个背影,许久。那个身影,也许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淡漠,但是,再次见到,那样清晰地,心中传来的声音告诉隽,“就是她,就是她……”
原来,人不能忘记,不能彻底忘记,那些沉淀在最深处的,在那瞬间掀起那巨大的波浪,冲击,痛。
嘶哑的声音,唔呀着,杂乱的思绪,悲愤,宣泄而出,那个名词叫做悔。
似是听到身后的人的呼唤,风中飘忽的白色身影,蓦然转身,果然是她。
脸上明显已经褪去记忆中的稚嫩,带着山区孩子特有的红色晕圈的脸颊,依稀还是那个单纯的小女孩。轻轻挑起的笑容,那么干净,清澈。一双美眸,仿佛泛着水光,那样的无邪。
干净,清凉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丝温暖,“我,已经找了你3年了。现在,终于再次见到你了。你准备好了吗?为你的欺骗付出代价……”
隽的心中悲愤,但是却不能发出只言片语,双颊憋得通红。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笔,刷刷写了几个字,“为什么,你当初要害我至此?”
“哦?”女孩的眉毛一挑,没有言语。
“我不曾骗过你什么。”清晰的字,出现在那笔记本上。由于激动,或是其他什么情绪,字迹潦草地飞舞着。
“你不记得了?”女孩的声音沉稳,带着胁迫,一步步地走向隽。“你在我们族,万能的神面前说过的话了吗?”
隽的眉头一瞥,陷入沉思,记忆纷踏而至,许久,抬起头,眼中是更深的迷惑。
“我没有骗过你。”纸片上的字,坚定。
女孩嫣然一笑,“非我族类。”
喜欢游历的隽的父母,从小就经常带着他到处体验各种不同的风俗。一年之间,几乎要跑2,3个城市。
很小的时候,隽就怀疑自己的家,其实是建在飞机上的。偶尔,一觉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总要盯着天花板许久。因为身边的一切,都是陌生。
也许是因为停留时间的短暂,隽就更加珍惜交朋友的机会。几乎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和周围那些同年龄的小孩玩成一片。
那一次,唯一的例外,隽和父母在云南的一个小山村,呆了2年,隽父母生命的最后两年。
已经习惯父亲每日风风火火地出外,照相机随身挂,笔记本不离身,而母亲则是永远跟在父亲身边。母亲总是柔柔地抚着隽的小脑袋,告诉他要乖巧,要听话,然后说再见。
村子中的孩子并不多,有,但是,却是木讷。
蓝,在隽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看到的其实是精灵。那样灵动的笑容,那样飞扬的身姿,小小的隽,眩晕了。
一向灵巧,聪明的隽怔怔地看着,然后上前,傻傻地问着,“你是小精灵吗?”
蓝只是看着隽,笑得益发灿烂,后来,隽才知道,原来,她,根本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很久以后,隽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恶魔,而是带着恬静,纯真笑容,却飘散着血腥味的精灵。
蓝,经常在隽的父母出外之后,带着隽到处跑。上山,下水,不可否认,那段短暂的安定日子,是隽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太过娴静的日子,让隽将父母的谆谆教诲抛之脑后。
两个孩子时常在一起嬉戏,也许是因为家庭的影响,隽总是会像父母般,不自觉的去探究蓝的一切。蓝,对于自己的事情,总是很欢喜地有问有答。可是,偶尔在问到一些事情的时候,蓝就直接沉默。
也许只是抱着玩乐的性质,所以当时的隽并没有很深的去挖掘。只是轻快地转移话题,更不会将蓝的沉默和父母的叮呤联系到一起。
也许是后来过分地熟捻,隽发觉,蓝居然有个很奇怪的口头禅,那就是“我尊敬的神”。
父母亲都是高知识分子的隽,从小就已经被教育成无神论者了。对于蓝的言论,隽很想笑,但是每次总是憋住。也许是因为,每次蓝在讲“她的神”的时候,脸上会有种放光的感觉。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圣洁吧。
许久地看着蓝的十二万分崇敬的表情,有的时候,隽都觉得自己也渐渐被拉入了。
在一个年幼的小女孩的脸上,看到那样宁静的神情,其实是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只是这样的情景,对于同样年幼的小男孩来讲,也许只是新奇。
也许是因为日渐熟悉,隽也慢慢地对蓝口中的那个神灵升起了兴趣。那越来越浓的迷雾,挠着隽的心。小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叫害怕,好奇心,总是能压倒性地占据着那个主导位置。
而蓝,也渐渐对隽放开心结。
隽记得,那天,蓝牵着自己的手,绕着山路走了许久。
眼前豁然开朗的,便是那华丽的建筑。云南的小村子,那些房子都是破旧,反观这个看似寺庙的建筑,简直只能用华丽来形容。
周围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但和那寺庙相比,都低矮了许多。整齐地排列在寺庙的四周,风吹过,带起无数的涟漪。红色的屋檐,光滑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墙壁。整洁,而又孤寂地座落在那一片自然之中,却又是那样怡然自得。
在蓝的带领下,隽进入了那个寺庙。四周围的窗户,将缕缕的光,一丝不漏地投注在正中央的那个雕塑上。那样庄严而肃穆,令人望而生畏,却又觉得慈悲不已。
看着蓝那漂亮的眼睛在自己眼前闪着光亮,隽有些许迷醉。
牵着蓝的手,说了许多。也许是爬了许久的山路,隽,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却已经是晚上了。揉着惺忪的眼睛,却发觉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黑漆漆的房子,带着潮湿的气息,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隽一下子清醒过来,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惊恐的感觉袭上心头,直觉地想要呼唤父母,却发觉喉咙一片灼热的痛。除了嗯呀的声音,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了。
咸咸的味道,流到嘴巴,记忆开始混乱。
点点的月光透过房子上的栅栏照在隽的身上,终于收拾了涣散的精神。隽走到门前,用力推拉着。哗啦啦地,响起的,是门外的厚重的锁链的声音。
隽不死心地不停推拉着那门,终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给我安静点。”
那吼叫声,让隽瑟缩了。怯生生地透过门缝,看见了一张不是很熟悉的脸。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是村子的村民。
那么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在自己的记忆中,明明是和蓝在一起啊。自己被关在这里,那么蓝呢?蓝安全吗?是自己连累她了吗?
许多许多的问题,种种地压来,夹杂着黑夜的恐惧,竟然让累极的隽再次沉沉睡去。但是脸颊上,依稀还有两道泪痕。
睡梦中,耳边远远地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蓝。隽的脑子猛地闪过这个念头,人也在瞬间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在栏杆边上,看到了那熟悉的人。嘴边依旧是那浅浅的笑容,透过栏杆的缝隙,蓝的表情,是那样的精神。
隽蹒跚几步走到窗前,咿咿呀呀地,想要说话,却只能颓然。
蓝,依旧是那样地惬意,缓缓地,那些毁灭性的话,从她的口中溢出,“三天后,你将成为我们伟大的神的祭品。”
那样的淡定,仿佛只是在念着纸上的文字,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的隽。
隽愤怒地敲打着墙壁,只是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蓝脸上的笑意越发地灿烂了,“这是你的荣幸,你应该庆幸,你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洗去你身上的罪孽。隽……”
这是第一次,蓝呼唤自己的名字,但是隽的全身确是彻骨地冰寒。
背叛。这是唯一在隽的脑子中盘旋的词。许久之后,再次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个身影,隽知道,自己,已经被背弃了。
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悲痛涌来。蜷缩着身子,隽唔咽着。
绝望地,看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被绑在高台之上。脑子中混沌地,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一切,隽的心中,是那浓郁的灰色。
鼻尖,是那若有似无的汽油的味道,脚上踏着的,是那干燥的材堆。
身上的绳子,紧紧束缚着,过久的不能动弹,让隽的手指,脚尖,都麻木起来。又痛又痒的感觉,想要昏睡,但是脑子中却叫嚣着什么,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原本涣散的眼神,却在听见耳边一阵低低地呼唤时,渐渐凝聚。
妈妈,是妈妈。
困难地转过头,在暗黑的夜中,妈妈的眼睛格外明亮,但是却带着种种的心疼,深深的怜惜。
瞬间安心下来,疲惫的感觉猛然袭来,隽在母亲松开绳子的那一刻,扑倒在母亲身上。
再次睁开眼睛,那熟悉的白色,隽知道,这是医院。但是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父母的踪影。恐惧,凝上隽的心头,身子好像痉挛般,抽搐起来,嘴边,混乱的符号宣溢着。
再次醒来,隽感觉自己在清醒地迷糊着。眼睛是睁着的,但是,心,却闭上了。
自责,也许。选择遗忘,或是遗忘选择了他?
在刚来到那个陌生神秘的地方的时候,母亲曾经用温婉的语调,一次次地和隽说着,“隽儿,这个村子,是我们一家子来到的最不熟悉的地方。也许认为我们一直在陌生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的风俗,才是我们真正陌生的。陌生,是因为理解产生了代沟。而不同的风俗,你只能随俗。当你不了解的时候,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不要轻易去碰触。这是母亲一遍遍说着的话,却被隽忽略。
隽唯一被告知的,是父母的死亡,再无其他。
在病情稍微好转,隽也迅速离开了云南。但是在记忆深处,那抹阴霍依旧,而时刻提醒他的,则是那不断疼痛的喉咙。
回忆,是静止的。原先鲜明的图像,慢慢灰白起来。然后渐渐地,染上黄色的变焦,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印记。
一片海的死去,难。在死海掀起一片波澜,却只是需要一颗石头而已。
纷乱的秋风,凉凉地,夹杂着雨丝,敲打在隽的脸上。
近在咫尺的蓝,即使在那细雨中,也笑得犹如嫡仙。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那血红的地域,而是一个纯净如水,温婉如仙的人,带着醉人的笑意,抹杀别人的生命。身上即使是鲜血淋漓,但那笑容却又是如此令人心安。
原来,这,才是恶魔吗?隽看着,想着。
雨水,落在隽的脸上,漩出一抹温暖,带着咸味,落入嘴边。
这么多年,依旧没有遗忘,当初,那惊鸿一瞥。那个飘飞在花丛中的精灵,而今……
这么久,依然无法融入周围,也许,就是因为至今无法消弭的痛。无法信任了,无法付出了。因为,隽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最高代价。
原来自己是如此贫瘠。原来,自己从倒在母亲身上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一生孤独了吗?
自己,成了父母的累赘。活下来了,却也死去了。
如果生命在那火种消融,会不会不像现在,多痛苦这么多年。最痛苦的是,即使恨,依旧没办法想着去报复。自己,其实是软弱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在蓝转身的刹那,也许是在蓝一步步走近的时候,也许是在她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脸庞的时候……身体的温度,在渐渐地流失,眼前的景色在渐渐褪色,那是死亡的味道。
蓝嗤嗤地笑着,“隽,你是迟到的祭品哦。”
也许是苍茫的感觉,那迅猛地袭来,脑子中那年幼的记忆,忽然之间由凌乱变得清晰。
在那座巨大的雕像面前,隽牵起了蓝的手。在蓝清澈的眼睛中,隽看到了自己,是那样的清晰。脑子中,忽然出现了父母亲恩爱的景象。
父亲,总是温柔地牵起母亲的手,在双眸相汇的时候,说着那些话儿。
蓝的脸上,是坦然。而在那瞬间,隽的心被牵动了。想要珍惜眼前的小女孩,想要保护她。
“蓝,”隽呼唤着,清朗的声音依旧带着稚嫩的味道,“我很喜欢你。”略微一顿,继续说道,“我会永远那么喜欢你的。”
那一刻,隽仿佛看到蓝的表情一僵,而后,是更为灿烂的笑容。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隽还没有回头,颈间传来一阵剧痛。黑暗袭来之前,眼前,蓝的笑,是那么朦胧,似乎带着一丝自己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感觉。
“你想起来了吗?”蓝的声音很近,就在耳边。而隽早已经跌坐在地上了。
“除了我们的神,什么东西都不可能永恒。你用你的‘永远’来欺骗我,来欺骗我们的神。这种罪,是无法被宽恕的。只有用你的生命去救赎,所以……”
风中,雨中,一具瘦弱的尸体。不远处,一个飘逸的身影,缓缓离去。
蓝
好像在我有记忆开始,身边的人,总是在膜拜着那个不会动的人。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那个不会动的人,总是那么悠然地立在高高的地方。我,只能仰望。
只有神,才是永恒。
这句话,被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
村子很小,也很少有人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偶尔,一些陌生的脸,出现在村中,我们只是在沉默中,迅速告知村中的人。
神,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将我们所有的爱,献上。
神,是神圣的,所以,我们要从那些外人的手中保护它。
早就知道,村中来了一对夫妇,还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们看起来似乎很聪明。在不断探触我们的边界,却不曾让我们感到任何一丝的威胁。
他们说,他们在做研究。
我不了解,也不明白。
神,是用来崇拜的,膜拜的。研究,便是等同于怀疑,所以,我开始不喜欢他们,即使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后山,有一片非常漂亮的地方。春季的时候,满是草鲜嫩的味道,鲜花诱人的气息。
习惯了在面对我们伟大的神的时候的严肃,却在那片熟悉的地方,轻易释放了自己的放松。
身后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回头,是一张陌生的脸。看起来好像是和我一样大小,习惯的警惕却忽然消失,因为那个男孩子脸上那呆楞的表情。
许久,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你是精灵吗?”那双璀璨的眸子,清亮,但是声调却出奇地低,看着他怯怯的表情,仿佛像是怕我在一瞬间消失,而忐忑,所以才那样轻柔地问着吗?
我不明白,精灵,那是什么?也许,那是神,或是服侍神的我们呢?
我只是看着他益发呆滞的表情,笑,越发灿烂起来。
原来,他就是那对夫妇的孩子,原来他的名字叫做隽……那一天,我像往常一般,坐在微微润湿的草地,身边却多了一张絮絮叨叨的嘴巴。
不讨厌这个陌生人,这是我脑子中唯一的想法。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原来我已经习惯了,在每天没事的时候,就到后山的草地。而他,也多半在那里。
那天,村中的老人拉着我讲了一些事情,所以迟到了。
我只是缓缓地向着那个地方踱去,但是那步子,却比我平常来得大得多。
他,正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嘴边喃喃着什么。
我走近一步,听见了,“蓝精灵……”
我的眉头一瞥,不明白。而他也很快地发现了我的出现,那明媚的笑容,在那夏日,仿佛能够消融一切。
也许,隽也可以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想法便不断在我的脑中浮现。所以,我开始尝试开口说些什么。看着眼前的人,一副疑惑的样子,我的心中就更坚定了要让隽加入的决心。
终于,我带着隽,来到我们伟大的神的塑像面前。一样的庄严,一样的肃穆,在那淡淡的阳光下,我第一次在神庙中,怀着轻松的心情,即使,那只是一点,微不可见。
永远。
在我听到隽在使用那个词的时候,我愣住了。原来,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欺骗吗?
除了我们的神,没有永恒。而隽,在尝试用这个无效的时间界限,从我的身边夺走什么吗?
那一刻,我看到了,在隽的身后,走出来的人。那是我们的长老,而他,恐怕听见了,隽在使用那个禁语,那个对神来讲十分不敬的用词。
在那个囚禁隽的小黑房子里,我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亮。但是落在我的眼中,却无法达及我的心中。心,已满。错过的,只是孽,心底的,只能是唯一。
因为,我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了,要成为那圣女。神之下,唯一的人。
火祭,焚烧的,是罪孽,成就的,是信仰。
看着高台上木然的隽,心中似乎有些什么,但是却又说不出什么。一个凡人,如何能说那永恒。谎言,在神的面前,是不可原谅。一个男人,用永恒这样的词,试图去束缚一个女子,这是大罪。
罪的形状已然出现,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它成型以前,将它无声无息地消弭。
忽然闯入祭祀的人,是隽的父母。一个失踪几天的小孩,也许我们已经努力想要误导他们找寻的方向,却被他们轻易发觉。
焦虑地,假装出村子去找隽,恐怕也是早知道今天的祭奠。一个回马枪,也只是两人而已。
那个看起来温婉的女子,紧紧拥着怀中已然昏迷的隽,是那么地坚定。
“你们难道不想救赎你们的罪吗?我们的神,会以圣火洗涤你们的魂灵,你们才能进入那无忧之地。”
长老悠然的声音响起,我听到那“无忧之地”,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浮现了后山草地上,曾经和隽一起嬉笑的日子。
所有的一切,都是魔障。看着长老清明的眼睛,我忽然幡然醒悟。
明明我们占了人数的先机,却还是在那个男人的阻拦下,让那个女子和隽逃脱。
而我无法理解的是,不久,那个女子便回来了。她,是自愿回来的。
看着她面前已然没有气息的人,她只是呆楞。
“你说了永远,这样不守诺言,不怕我怪你吗?”
淡淡的语调。但是蓝看见了,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溢出来。那,绝对不是眼泪。
第一次,我对永远这个词,产生了一种之前都没有的感觉。只是一瞬,也只有一瞬,一阵温热的气体扑在我的身上。我的全部味蕾,全是那腥味,那,是血。
她临死前决然的眼神。我不明白,也许,也不需要明白。
当长老告知我发现隽的行踪的时候,我知道了,该我出手了。圣女之名……
没有任何犹豫地,我杀死了面前那张陌生的脸。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我熟悉的笑,暗淡的表情,犹如晦日。是因为三年前,没能让他救赎自己的罪,所以隽,才在这泥泞中挣扎了许久。
雨,还在一直下。陌生的城市,心中并没有半点涟漪。
“蓝精灵……”耳边忽然响起了那稚嫩的声音。
一个回头,是一群7,8岁的小孩。放学路上嬉笑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心一松,一个弯身,凑到一个小小孩面前,“告诉姐姐,什么是蓝精灵,好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问这个问题,也许,那个小孩的眸子中,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味道。
“蓝精灵,是森林中最自由的……”听着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我的心寒意更盛。
“我最喜欢蓝精灵了。”
“蓝精灵会一直幸福的。”
“蓝精灵会有许多朋友的。”
……
曾经,那个声音讲过的话忽然在脑子中冒出。
那是祝福,不是承诺。
想起隽临走的时候,眼中的粼粼波光。那种眼神,是那么熟悉。对了,那个女子,隽的母亲,在临死的时候,也是用这种眼神,凝视着那具冰冷的尸体。
雨,停了。雨,一直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