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半个月后,闷热的城市终于下起了雨。风雨摇撼着这座城市,闪电频繁地撕裂夜空,宽敞的客厅忽明忽暗,他滴血的身影忽隐忽现,像是有魔鬼在眨着眼睛欣赏这幕血腥的杀戮。
杀戮已经终结,刀刃上的鲜血在闪电的映照下散发出幽暗的光芒。他坐在血泊中,感觉到鲜血已经浸透了裤子,湿漉漉地粘着皮肤,似乎想往肉里钻。妻子的尸体倒挂在沙发靠垫上,像一件她很多年前穿过的旧大衣,包裹着缩成一团的女儿的尸体。他很难想象,妻子和女儿瘦弱的身体里竟储存有这么多的鲜血,凌乱的客厅简直像是海难过后的血腥的大海。
“我说过我今天晚上会死,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嘴唇也不曾动,那声音似乎是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你们为什么看不到?地狱已经给我下了通知,你们为什么说我是神经病?”
他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手掌在血泊中滑了一下,仰面摔倒。他疑惑地把手指伸到眼前,没有闪电,眼前一片漆黑。他把食指伸到嘴里,使劲吮了一下,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散开来。一道闪电,他看见了自己鲜血淋漓的五根手指。
他喘着气,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现在,你们相信了吧?今天晚上,我肯定会死的。哦,你们已经死了,看不到了。没关系,咱们一块儿到地狱里去。”
他的脚在沾满污血的地板上滑动着,一步步挪到电视柜前,血腥的手在电视机上划出五道刺目的血痕,手指碰到了电视开关,电视“啪”地打开了,于是血腥扑鼻的屠场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长绳,在音乐中,他像一具被无形的细线牵引的木偶,表情呆滞然而手脚麻利地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客厅中央,然后登上椅子,把绳子穿过天花板上固定吊灯的钢筋环,把绳子一头结成了一圈活扣套环。
突然,电视的屏幕闪动了起来,女主持人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观众朋友们,这里是新闻大家谈。我是主持人朗月。一个多月来,在我市传得沸沸扬扬的多宗同名死亡案目前有了新的突破。在今天的节目里,我们邀请到了市刑侦大队副队长傅杰警官、商城大学年轻的社会心理学专家吕笙南博士和《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周庭君先生……”
他呆呆地注视着电视,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跳下椅子,把椅子放好,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看起了电视。
傅杰:我们公安部门经过这段时间的侦查,现在可以确定这多起死亡案件彼此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均为孤立的偶发性案件,至于为什么都是同名的人自杀,目前正在侦查。
周庭君:对对,我们注意到市面的传闻中说,每个案发现场都发现有咱们《商城都市报》,从而认为这些案件都有联系;还说报纸上附带着一种诅咒。这是一种很不科学、很不负责任的流言。本报发行量一百多万份,本市人口四百多万,也就是说商城市每四个人手里就有一份,或者说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份。这就消解了它的偶然性而成为共同特征。就像有人说案发现场都有一双死者的皮鞋,我们是否会说只要穿皮鞋的人就会发生这种离奇的命案呢。
吕笙南:周主任说得很对。在现代城市中,由于人口的密集和居住环境的相似,人们在心理上彼此疏离的同时,却在生活中更加贴近。因此个人的异常很容易在他人的印象中放大,造成普遍的焦虑感。当他人遭到不幸时,人们担心和他生存环境相同的自己是否也会遭遇这种不幸。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一旦连环的异常事件发生,人们便往往病态地去猜测它们的共同性,来分析自己是否会被牵连。因此,和自己名字相同的人死亡,就会在自己内心形成一种极度的焦虑感……
他的牙齿突然紧紧地咬在了一起,愤怒地站起来,抬腿一踢,椅子“吱”的一声滑到了门边,“咣”的一声响。他转头望望椅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似乎在笑,他走了过去,将椅子拉了回来,然后站了上去。
他两手拉着活套,血红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视着自己的家,喉结急剧地滚动着,眼泪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蒙的泪光里,他看见了那份摊在沙发靠垫上的报纸,他腾出一只手抓过来,在电视屏幕变幻着的光线里,报纸上的字迹又一次在他眼前闪过。他喉咙里挤出了野兽般的痴笑:“我真的在今天晚上死去了。你赢了。”
笑声中,他一头扎进了手里的活套,手一松,笑声猛然被切断,他的身体腾地坠了下去……
那份报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血泊中……
濒死的本能使他手脚舞动,开始无助地挣扎,凶手与被害者纠缠在一起,在半空中旋转、飞舞。在他飞舞的影子里,电视屏幕上生动的解说仍在进行,濒死者仍旧在挣扎,他痉挛的手臂似乎想抓向电视屏幕,却只是摇荡起一团恐怖乱影,在对面的墙壁上狰狞地呈现。
第一章 死亡预告
一个城市的异常开始于恐怖,而商城市的恐怖开始于一个黄昏。
恐怖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仅仅是商城市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自杀了。这个名字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这个人也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都可以找出十几个有相同名字的人。然而不同的是,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商城市的另一个人也自杀了,两者同名同姓。
两个死者除了名字以外,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生活轨迹也没有丝毫的交叉,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甚至在他们自杀之后的几天里,也没有人把他们联系起来。直到一周之后,人们才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一周里,又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人自杀了。
而这两起同名自杀事件之所以在商城市形成一种巨大的恐怖,却是因为这两桩四起自杀案的现场都发现了一份商城市发行量最大的《商城都市报》。
三天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有另外一个相同名字的人割腕自杀,喷涌而出的鲜血全部被吸进了摊在地上的《商城都市报》,厚厚的一沓报纸诡异地肿胀起来……
又过了一天,还是一个黄昏,在另一个城市,一个与昨天的死者同名同姓的人经过道口时,目光呆滞地迎上了呼啸而来的火车……
就在这个黄昏里,朱木的生活被一双来自地狱的魔手牵上了恐怖的轨道。直到一年以后,当他数亿的财富被这双手化成了一堆伤心的泡沫时,他还是没有明白,为何自己会被牵扯进这桩令无数个城市崩溃、数十万人疯狂的恐怖事件中。也许,这一切仅仅因为一个叫苏霓的女人。
二十八岁的朱木被人称为“天生的贵族”,他高大英俊,十指修长,皮肤呈现出十八世纪欧洲贵族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朱木是一个富家子,他父母拥有本市最大的私有上市公司财富集团的绝对控股权和本市标志性建筑三十二层的财富大厦产权,资产数亿。但朱木对他父母的事业毫无兴趣,他最大的兴趣是拉小提琴,唯一的梦想是当一名小提琴演奏家。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欲望,用吕笙南的话来说,他像一个被包裹严密的蚕蛹一样懒洋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对其他外在事物的兴趣经常来自于偶然的奇想。他会不远万里远赴藏南,然而却对沿途风景视而不见,只是为了到雪峰上凿一块有上万年历史的冰块。他随心所欲地活着,在世间无穷的诱惑里像风一样溜过,又为别人留下一个永远不可企及的诱惑。
在大学时代的无数个黄昏,当他斜倚着一棵法国梧桐树,拉响那把价值数十万美元的十八世纪的斯特拉瓦里小提琴时,那忧伤的琴韵和孤独的身影往往使数以百计的女大学生驻足围观,如痴如醉。然而令她们失望的是,在朱木整个大学和读研究生期间,没有一个女生的身影能走进他冷漠的视野。
无论在大学还是在商界,有无数人都认为他们是朱木的朋友,可朱木固执地认为他生平只有一个朋友—吕笙南。他和好友吕笙南的相识就是在大学校园里那样一个琴声凄凉的黄昏发生的。
那一年,他刚上大二。在朱木的记忆里,那个黄昏无聊、烦躁,斜挂的余晖像一只大手揉搓着人的心。朱木倚在校园深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练习《马勒第二交响曲》。他闭着眼睛,急剧地抖动着琴弓,身体轻轻摇摆,急促、焦虑的动机游移不休。英雄的面目蒙上了尘土,死亡与葬礼在琴弦中呈现。生命是谁制造的一个玩笑?奋斗与获得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我们在世界上获得了什么,自己也仅仅是上帝放牧的一只羔羊,在鞭子的驱赶下走向死亡的终点……忽然有一缕阳光出现,花儿似乎也开了,摆脱冥思与追问,世界原来可以是美丽恬静的……
周围渐渐聚集起了一群女孩子,她们痴痴地望着腮托上帅气的脸庞和琴弓下修长的五指,这个年轻人像梦一样离她们那么遥远。然而轻松恬静的琴声并没有保持多久,不和谐的音符如钝锯般切割着耳膜,犹如鞭子一响,羔羊们抬起头,看见了眼前无法逃避的深渊—死亡。是啊,如果一切终将死亡,我们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
琴声在默默地询问。夕阳沉落,夜色笼罩了校园,女孩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对她们来说,不可企及的梦永远不值得付出太多的精力。朱木一个人站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他独自在琴声里思考。埋葬英雄的人们已经离去,他们也是一群被驱赶向深渊的羔羊,就在他们前面,有一只被称为英雄的羔羊抗争了一生,最终被鞭子抽进了深渊,被黄土覆盖,什么也没留下。突然,这些羔羊们发现,在他们通向深渊的道路上,那个被称为英雄的羔羊走过的地方,开遍了鲜花—原来英雄把血洒在了这里!琴声充满了感激和热爱,因为英雄复活在他人生命的路上……
朱木的整个心神沉浸在小提琴营造的世界里,直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男孩出神地望着他,泪痕隐隐。朱木心神震动,默默地走上去,两人互相凝视,彼此都感觉到一种震撼般的感激。
“你拉得真好。”男孩笑着说。
朱木惊喜地望着他:“你听懂了?”
“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文静平和的脸上闪现出一种茫然,“它让我想起从出生到长大的过程。所有的记忆都在此刻重现,可是却给我另一种冲击。”
朱木知道他真的听懂了。他们静静地打量着对方,然后情不自禁地向对方诉说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好像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已经分别了太久,急于与对方分享快乐。很快他们就熟悉了,然而直到最后一刻才问起对方的姓名。
“我叫朱木。”
“我叫吕笙南。”
吕笙南是学心理学的,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硕博连读,远赴海外。朱木则在研究生毕业那年,父母双双死于空难,为他留下了一家资产数亿的庞大的上市公司,至此,他心灵世界的漂流才不得不告一段落,接受这份死者的馈赠,开始为上千名员工的衣食而操劳。
当这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朱木正在商城大学体育馆里陪好友吕笙南打乒乓球。吕笙南去年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读完心理学博士,回母校任教。他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
此刻,这局球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20∶18。他们没按比赛规则,而是一局打21个球,朱木落后。朱木拈着球蓄势待发,他的神态很轻松,轻轻地吹着口哨。
“阿南,”朱木抛着球,谈笑自若,“你打球有个特点,后势不足。刚开始几场球你打得很轻松、很精彩,但越往后你的状态越差。你是个心理学家,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应该比我了解。不信,咱们打个赌,我赌我这个球你绝对接不住!”
吕笙南一直很从容:“是吗,跟你赌了!”说完全神贯注地盯着朱木手里的球。
朱木“嘿嘿”一笑,猛地把球削了出去。吕笙南采取守势,横拍一挡,却没能改变球旋转的方向,球弹在了网上。吕笙南淡淡地一笑:“再来!”他脸上一派从容、平和的神情,事实上,朱木也很少见过吕笙南有过焦急、忧虑之类的表情,仿佛任何时候的任何事情都在他掌握中。
“没用的,阿南。”朱木的神色更加轻松,“第一个球你没接住,第二个球你就更不可能接住。我这次还发一模一样的球,你可以验证一下。”说完又把球削了出去。
吕笙南紧紧盯着球飞行的轨迹,待球弹起,满怀信心地一扫,准确地把球打了过去。可惜他过于谨慎,球虽然打了出去,却弹得有点高了,朱木呵呵一笑,猛抽一记,吕笙南又没接住。
“20∶20,只剩下最后一个球了。”朱木说,“还是我发球,你对我的旋球缺乏免疫力,基本不用打了。”
“打!怎么不打!”吕笙南自信地一笑,“最后一个球,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木戏谑般地撇嘴:“这可是你说的!这回我一发完球就把球拍扔了,你能接住就算我输!敢不敢打赌?”
“什么赌注?”
“打完球再定,由胜者定。无论什么赌注。”
这回吕笙南犹豫了一下:“你小子不会像上次一样让我约数学系最丑的女生喝卡布其诺吧?喂,我现在可是人民教师哦!”
“打过再说!打过再说!”朱木呵呵地笑着,他想起了捉弄吕笙南的一幕,“这回肯定不是女学生。”
“女校工?”吕笙南呻吟了一声,“赌了,就不信输给你!”
“好!”朱木喝了一声,“嗖”地把球旋了出去,随即球拍重重地在球桌上一按,背着手望着吕笙南。
吕笙南脸上终于呈现出凝重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盯着球,突然被球拍的响声吓了一跳,这时球已弹起,他心一横,把球抽了过去。结果两人四只眼睛盯着那球,愣是不知它飞到了哪里。两人呆呆地对视了半天,一齐捂着肚子大笑。吕笙南把球拍一扔:“不打了!天太热,喝一杯去。”
两人到洗浴室冲了冲澡,换上衣服,然后来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两台大功率空调,朱木一进门就打了个寒战,冰冷的空气中仿佛潜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在他周身萦绕。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呼吸猛然间开始急促,他定定神,叫了杯绿茶在沙发里坐下。过了片刻,吕笙南端了杯可乐,拎了两份报纸也坐在旁边,随手把一份报纸扔给了朱木。朱木翻动着厚厚一沓数十版的《商城都市报》,懒洋洋地说:“我说怎么感觉身上有股凉气,原来是这份报纸在作怪。呵呵,阿南,你听说了吧?网上的BBS 都在流传这份报纸带有一种诅咒。”
吕笙南呷了一口可乐,斯文的脸上闪出一种嘲讽:“这些你也信?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这社会中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弗洛伊德学说和马克思理论来解释。”
“嗯,难说。”朱木皱皱眉,“也许是省市两大报业集团之间的恶性竞争吧!记者们不就喜欢造谣嘛!对了,你回国以后谈女朋友没有?想起大学时代,要不是大四你谈了女朋友,咱俩的关系连寝室兄弟都要往那方面想了,呵呵,真他妈的!”
吕笙南也笑了:“还不是因为你对女生们瞧不上眼嘛,差点儿连累了我。哎,自从十年前和家乡的那个女孩子分手以后……人生啊,总是有些刻骨铭心的痛让人终生难忘。”
“当初你们是怎么分手的?”朱木好奇地问,“这个问题我追问了七八年了,从商城问到纽约。”
吕笙南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耳朵:“嘘—听。”
朱木愣了愣,凝神一听,休息室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开始清晰: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爱与恨都抹不去……
朱木摇摇头,发现吕笙南已听得痴了,只好无聊地翻动报纸。忽然,一个熟悉的词组溜过他眼睛,他呆了呆,好像是“财富广场”四个字。
“财富广场是我的产业,公司总部所在地,不会出什么事吧?”他翻回报纸,这一版是股市专版,由报界名人周庭君主持的“聚股生金”。关我的财富广场什么事?他仔细寻找,果然在一篇占了半个版的股市评论中找到了“财富广场”这四个字,奇怪的是这四个字分两行夹在内文中,而且被加黑了。
朱木开始狐疑,报纸上除了标题,内文怎么会被加黑?他开始关注这篇评论,立刻发现还有几个字或词组被加黑了,而且是一种有规律的排列:第一行的第一个词“今日”被加黑,第二行的第三个词“18:30”被加黑,第三行的第五个字“苏”被加黑,第四行第七个字“霓”字被加黑……整组被加黑的字在内文中呈现弧形。朱木一个字一个字地串读出来就成了这样一句话: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朱木只觉密集的冷汗从全身的无数个毛孔猛地迸发出来,他失声惊叫:“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正沉醉在音乐中的吕笙南身体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苏霓?苏霓怎么了?”
朱木手指颤抖着,慢慢地把报纸推了过去。他发觉自己的手臂抖动得厉害,手臂上的神经似乎脱离了大脑,在自由的跳舞。吕笙南盯了朱木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镜,把报纸接了过来,于是,这一串神秘的咒语映入他的眼帘。吕笙南专注或者说失神地看了很久,他的肌肉没有颤动,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可是凭着朱木对他的了解,能够感觉出他在努力压制着一种情绪,愤怒。是的,愤怒。很奇怪,但朱木能够感觉到他在愤怒。
“你……认识这个苏霓吗?”朱木小心翼翼地问,“看名字,好像是个女人。”
吕笙南摇头,甚至还笑了笑:“不,没听说过。阿木,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朱木说,“何止奇怪,简直是史无前例的震惊。第一,报纸上,或者说股市评论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信息;第二,报纸上,我们国家的报纸上,它怎么敢出现这样的信息;第三,苏霓是谁?”
“还有一点。”吕笙南猛地灌了一大口可乐,“谁能够预告一个人在几点几分死亡?就算是凶手杀人也很难这样准点。”
朱木怔怔地望着他:“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可以解释这个现象吗?”
吕笙南怔了怔,苦笑一声,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过来看了看,狠狠地按下了接听键,朝朱木做了个接听电话的手势,边听边疾步走了出去,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朱木听到他说了一句:“下午我在陪一个朋友打乒乓球,手机在储物柜里锁着!”
这时两人异常的议论惊动了邻桌的一对男女,那个女孩子盯着朱木英俊的脸,巧笑倩兮地侧过身来问:“刚才你们好像说谁谁即将死去……”
朱木漠然地把报纸推了过去,那女孩子睁大眼睛搜寻片刻,突然惊叫一声,随即紧紧捂住嘴巴,惊恐地望着对面的男友。片刻之后,整个休息室的人都看到了这则恐怖的信息,一时间议论纷纷。
“现在几点了?”有人问,“到财富广场看看不就清楚了吗?说不定是报社的人在搞恶作剧。”
朱木如梦方醒,掏出手机一看,六点整,离预告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半小时……从商城大学到财富广场……朱木“腾”地弹跳起来,狂奔了出去。
当朱木跑到停车场钻进自己那辆心爱的法拉利跑车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从这里到财富广场大约十二公里。可是在大都市下班高峰期的十二公里究竟有多远是很难想象的,朱木在铁桶般的钢铁洪流中左弯右转,在身后司机不断爆发的国骂声中终于在六点二十五分到达了财富广场外的路口。
财富广场是32层的商务大厦。这座大厦是朱木父亲一生的心血,也是这座城市的一座标志性建筑,每年为公司带来上千万的收入。朱木的财富集团公司总部就设在这座大厦中,占据了整个21层。当朱木艰难地驱车抵达财富广场边缘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寸步难行了,因为此刻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和车辆,混乱的秩序简直可以用骚乱来形容。
广场上,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份《商城都市报》,凑成堆,聚成团,拥挤成一锅稀烂的糨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朱木注意到他们溢着红光和热汗的脸上爆发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好像古罗马角斗场里的观众在期待着一场令人惊奇的同类间的厮杀。大厦的保安们正在努力地维持地下停车场通道的畅通;几十个交通巡警正在口干舌燥地疏散人群;另有几个身穿《商城都市报》马甲的人站在几张椅子上,手里举着扩音器在大声解释:“市民们,朋友们,这次的事件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误,是印刷错误造成的,纯粹是意外!报纸上刊登的事不会发生,请大家尽快离开,不要阻碍交通!市民们,朋友们……”
巡警们不知从哪里也搞来一个扩音器,正声嘶力竭地喊:“违章停放的车辆立即离开,否则立刻开罚单,立刻拖走!”
然而人群没有丝毫的疏散,时针已经指向六点二十五分,仅剩五分钟就能证明这件闻所未闻的奇事,谁会在乎再坚持五分钟。朱木的法拉利早已被堵得进退两难,他干脆从车里出来,掏出手机给大厦的保安部沈经理打电话。刚接通电话,朱木的听筒里传来一声简短愤怒的“喂!”,把朱木震得耳朵一阵麻木。
“喂!你他妈快说话!”
朱木冷冷地回敬了一句:“有你这样的保安部经理,我他妈现在说不出话了!”
“老……老板!”
朱木叹了口气:“我现在被困在财富广场,你是不是还坐在办公室里?现在,你立刻派人用隔离线把广场上的人分割开来,防止混乱挤伤。如果广场上引发混乱导致伤亡,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你舒服的办公室里跳下来……”朱木顿了顿,“站到大门口干门卫—”
这时,朱木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异常,一种在阳光里也使人浑身发冷的惊悚。他努力去触摸这种感觉,略一回味,这才发觉财富广场已安静了下来,他惊讶地发觉整个人群都仰起了脖子,上千双目光对准了天空中的一个焦点。他慢慢抬起头,然后,是线条起伏的顶楼切割开了灰黄的天空,就在那个清晰的切割线上,飘舞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在一百多米的高度上,那条人影仿佛是个虚假的幻影,然而广场上重又沸腾的杂音证实了朱木的视觉。
“那是个女人!”一个中年妇女展开手里的报纸,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一定就是苏霓!”
人群顿时爆炸了。黄昏的光线下,人们的眼睛仿佛在充血,连朱木的心里也充满一种恐惧,一种对预言的期待和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慌乱。戴着白色头盔的巡警和穿着马甲的报社人员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傻傻地望着大厦顶端的人影。
于是,上千人的视线开始了恐怖的颤动。白色的人影脱离了大厦与天空的切割线,在财富大厦灰色的背影中轻盈地划出了属于它自己的切割线。那个过程似乎十分漫长,上千只抬起的头颅随着自己的目光缓缓垂下,直到人们看见了半空中飞扬的长发,时间才骤然加快,只一闪,广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同时灌进了两千多只耳孔。
这一刹,声音与画面同时被定格了。整个广场以及整个城市呈现出死亡的姿态—僵硬与寂静。城市突然窒息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当朱木的听觉和视觉重新被撕裂的尖叫和碰撞的人影所充斥时,他的意识才开始苏醒,茫然地抬起手腕,看着那块劳力士金表—18:30。
一次“印刷事故”终于被证实是来自地狱的预言。
这时候,城市经过短暂的窒息终于恢复了活力。无声闪烁的警灯包围了广场,随着大批警察的介入,人群迅速被安抚,死者周围也被扯上有警方标志的隔离带。大厦的保安们也撇开了他们坚守的地下车库通道,开始配合警方疏散人群。
朱木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被驱走的人群像沙漏般从身边泻过,他才呆呆地走向大厦。
“先生,这里不准再往前走了。”一个警察拦住了他。
一脸慌乱的沈经理急忙跑了过来:“这是我们财富集团的总裁。”
警察点点头:“请您从隔离带的旁边绕过去。”
朱木侧着脸望着被隔离带圈起来的那具尸体,沉默地绕过了那些警察。那个女人—苏霓的尸体在他移动的视野里变换着角度,他看见她的一张脸深陷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这时,朱木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张脸不是因为岩石的拒绝而摔扁,而是岩石与人类的骨肉相互包容,彼此融合了。然后,朱木看见了苏霓手里握着一张报纸。报纸摊在血泊里,远远的,他看见内文的小字中一条被加黑的弧线。
“苏霓……苏霓……”他无意识地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失神地走进了大厦,在身后的自动玻璃门无声合上的刹那,他胸中一阵发闷。
“也许,现在沂潜徽庾笙猛淌闪恕N易呓怂某ξ浮!彼搿?br />
都市的夜空,边缘处总是呈现出苍白的颜色。朱木认为那是璀璨的城市对夜空的拒绝。这个死亡的夜晚,他站在财富大厦顶层32楼的酒店自己固定的3208套房的窗前一直沉默到昏昏欲睡的时刻,然后,他就这样开着灯,陷在了柔软的床垫里……
蒙中,朱木听见有人敲门,沉闷的木质声音像是房间的心跳声。他茫然地坐起来,穿上拖鞋走出卧房。封闭的房间里,空气似乎在流动,一股阴冷的气流跟随着他移动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地摩擦。朱木打了个寒战,穿过会客室来到门前。手还未触及把手,门锁就发出“嚓”的一声响。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黄铜把手慢慢地向下压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搭在上面一样。然后,门裂开了一条缝,无声无息地扩大,那种无声的缓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门终于撕裂了,就像撕裂了朱木的身体。走廊和屋内的灯光交融在一起,朱木看见了敲门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白色长裙,长发披散,正木然地凝望着自己。长发遮着她的脸,他只看见头发的阴影里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
“你……找谁?”朱木感觉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他定定神,也许经历了黄昏的事,自己太紧张了。
随即他听见一个声音回答了自己:“找你。”
朱木吓了一跳—他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嘴唇在动!而且那声音机械得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阴森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找我……做什么?”朱木感觉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他听不见。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他有种窒息感,一种浓烈的恐怖使他感到眩晕。
“你是这座大厦的主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意。
朱木傻傻地点头。
“求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那个女人说着,朱木开始颤抖,后退,“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朱木眼中满是惊恐,极度的恐惧使他张大着嘴却叫不出来,“这座大厦沾染了我的鲜血,像子宫一样包容着我……”
“你……你是谁?”朱木终于恐惧地吼了出来,“你是不是鬼?”
那女人的脸上闪过一种茫然:“他们都叫我苏霓。这是我的名字吗?”
“苏霓……”朱木呻吟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哐当”,两条腿撞在茶几上,仰面摔倒在地,把玻璃茶几压了个稀烂,“你是鬼!鬼!不要过来!”
“我已经死了吗?”那女人哀伤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她的脸上忽然渗出了鲜血,颧骨开始向里陷了进去,呈现出扁平的形状,血肉模糊。
朱木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变化,手指痉挛,死死地揪住地毯。这个女人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全身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随即化成了一堆没有支撑的肉泥,摊在了地上……
“啊—”朱木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猛地睁开眼,头顶灯光刺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方才的恐惧只是一段离奇的怪梦。
朱木浑身软绵绵地跳下床,感到全身冰冷,原来出了一身冷汗。他茫然环顾四周,又冲到会客室里看了看,茶几完好无损,门也牢牢地锁着。果然是梦,梦境竟然如此真切。
朱木舒了口气,看来是黄昏时的惨象对自己的影响太深刻了,回头得找吕笙南释梦,不然会在潜意识中留下一种恐惧。他赤着脚走到门口,伸手想关掉会客室的灯,手刚刚按在开关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朱木全身僵硬了。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在脑中闪过,他忽然涌出一股勇气,轻轻握住门把手猛地拉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朱木呆呆地望着她,脑中一阵眩晕。梦与现实融为一体了,就像花岗岩能与人的骨肉相互融合一样。门外的女人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没想到门会开得这么快,竟没来得及使用自己鬼魂与幽灵所独有的异能。他们就这样面面相觑,互相凝望。
朱木呆呆地望了她很久,似乎忘记了恐惧。事实上,这个女人惊人的美丽像恐怖一样同样让朱木感觉窒息。她太完美了,简直不像是现实的存在,朱木唯一感到放心的是她有着让他熟悉的表情—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一种憔悴与忧伤。
“你……找谁?”朱木问。话一出口,他的心脏便是一阵剧烈的跳动:和梦中见到那个女鬼时所问的话一模一样。
“我想打听一件事。”这个女人说。声音略带沙哑,非常动听。
“什么事?”朱木问。
“今天黄昏的时候是否有个叫苏霓的人死在下面的广场?”这个女人打开肩上的皮质坤包,取出一张报纸。拉链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颤动。
“是的。”朱木马上点头,他不愿再在脑海里回忆那个镜头。
“苏霓……真的死了吗?”这个女人脸上闪过一种迷茫,手里的报纸正是出现“印刷事件”的那个版面。
“真的死了。从32楼,”朱木指向头顶,“跳了下去。我看见了她的尸体。你认识她吗?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女人摇摇头:“我叫……苏霓。”
“苏……”朱木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冰冷的气息蹿过脊背。他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如此完美的容貌根本不是人间所有,下一刻,她的脸部就要变形了吧?然后像一团泥一样坍塌在地上……朱木努力使自己脸上堆起微笑,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后挪动。“你……你怎么叫苏霓呢!嘿嘿……呵呵……苏霓已经死了……我知道我在做梦,你吓不住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这个女人伸出手臂,手里抓着那张报纸。朱木几乎要崩溃了,脸上笑得肌肉扭曲,一见苏霓伸出了手臂,他大叫一声,猛地一摔门,“砰”地一声把苏霓关在了门外。
巨大的关门声沉寂了下来,朱木怔怔地望望四周,苍白的四壁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突然而来的寂静中酝酿着死亡的气息。朱木脸上热汗淋漓,再也受不了这种苍白与沉默的逼迫,转身奔向卧室。他慌不择路,脑门“咚”地撞在了门框上,他歪歪斜斜走了几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木睁开眼睛,看见了天花板上的吊灯。雪亮的灯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发觉自己横躺在床上。想想方才恐怖的场景,原来又是一个梦,这个苏霓居然两次进入自己的梦中!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感觉额头有些疼痛,伸手摸了摸,粘粘的,手里沾满了鲜血!他想起昏迷前撞到门框上的一幕。
“那不是梦,我真的撞在了门框上!”他喃喃地说。
他站起身,从墙壁上摘下一把装饰用的藏刀,“刷”地出鞘,雪亮的刀锋使他略微镇定些。他握着刀,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框边,上面没有血。他提着弯刀在客厅里逡巡,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来过,也没有……鬼魂造访。可自己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朱木皱着眉,从茶几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额头,纸巾上沾满了血。
“伤口一定很严重。”朱木叹了口气,想去卫生间照照镜子。卫生间在房门口,他刚推开卫生间的门,忽然发现房间门缝里夹着一张报纸。他拽了拽,夹得很紧。他打开门,报纸落在了地上,摊了开来。
“今日18:30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内文中弧形排列的黑体小字仿佛是狞笑的幽灵,与他的眼神相对峙。朱木一哆嗦,一脚踢上门,报纸扭曲着身体“哧拉”尖叫着又被夹在了门缝里。梦中的场景清晰地在眼前闪现,苏霓的鬼魂伸出拿着报纸的手想来抓他,他猛地扣上了门。
“那个死去的苏霓真的来过!这不是梦!”朱木颓然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
第二章 第二次预告
财富广场32层,财富集团宽敞的总裁办公室里,吕笙南平静地倾听着朱木讲述昨晚的遭遇,儒雅白净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事情就是这样恐怖,昨晚毫无疑问我见到了苏霓。”朱木抚摸着额头上新换的纱布,“是不是鬼魂我不敢肯定,但这种怪事确实在我眼前发生了。”
吕笙南隔着办公桌坐在朱木对面,透光性极好的眼镜片里闪出一丝笑意:“你有梦游的习惯吗?”
“什么?”朱木惊讶地问。
“哦,我忘了,你自己是无法意识到你是否在梦游的。”吕笙南用两根手指敲打着桌面,“昨天黄昏你目睹的苏霓自杀场景对你影响太深刻了。还记得你两场梦中的两次关门吗?门重重地合上,”啪“的一下,你割断了与苏霓鬼魂的接触。关门,是一种拒绝的象征。你在拒绝这个让你恐惧的女人。”
“你……你说我在梦游?”朱木的脸涨得通红,“从来没有!你……在大学里,你和我在同一个寝室住过半年。你大四的最后一年,你说那些学心理的家伙让你厌恶、恶心,你就搬到了我们寝室。”
“是,是,是。”吕笙南打断他,“梦游只是一种突发的潜意识在指挥你的行动,它极有可能是突发的。”
“可是那张夹在门缝里的报纸怎么解释?”朱木说。
吕笙南认真地说:“听我说,阿木。苏霓已经死了,你承认吧?”
“承认。”
“精神只是人脑的化学产物,人死如灯灭,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你承认吧?”
“承认。”
“那么你怎么能够见到苏霓呢?昨晚的遭遇只是你大脑一时的迷乱产生的梦游,相信我。”吕笙南站起来走到了窗边,望望远处低矮的楼群,叹息一声,“站在这个城市最宏伟的建筑上,才明白了人是多么渺小。而正是数百万渺小的人聚集,才使城市充满了梦想,也充满了恐怖。我来这里之前,应邀到市委参加了一场会议,分析如何平息前三起离奇死亡案和‘苏霓准点死亡’—公安局称之为‘都市报事件’在社会上引发的群体性恐慌。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出于一场印刷事故,报社新闻部副主任兼股市版的主编周庭君在最后一次审校报纸清样时,发觉那篇评论里的一些字串起来可以连成一句话: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他边阅读边无意识地将这串字加黑了,之后忘记取消便付印了。”
“周庭君?”朱木问道,“他好像和你一起在电视台做过一期谈话节目,就是分析那三起离奇死亡事件那次。”
“对,就是那个精干的、略微有些急躁的福建人。”吕笙南说,“市委会议上,我用社会心理学分析了‘苏霓准点死亡’的原因,重现了苏霓死亡的心理过程。苏霓的心理具有极其容易受到外界暗示的特征。那天,她拿到《商城都市报》,意外地在上面看到了预告自己死亡的消息。苏霓死后,警方没有在她身上找到任何有关身份的证件或者线索,也没有人来认尸,我们无法确定她生前的生活状态是否是使她产生轻生念头的主要原因。但毫无疑问,预告自己死亡的消息使她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逐渐转化,成为一种她逐渐认同的暗示,使它成为她的行为意图。于是,她来到财富广场,登上了财富大厦的顶楼。18:30的时候,强烈的暗示终于取代了她的思维,我们谁也无法准确描述当报纸上登出你即将死亡的消息时的内心反应,她终于接受了地心引力的召唤,就是这样。”
“那个周庭君呢?”朱木问,“这个事件就这样结束了吗?”
“周庭君已经停职,正在写检查。”吕笙南平静的脸上显出一丝阴郁,“也许明天就会被拘捕吧!然后,一切都将恢复平静。”
“拘捕……”朱木皱着眉喃喃地说,一个念头猛地跳进他的脑海,“对,监控室!如果昨晚我见到的不是苏霓的鬼魂,她一定会出现在大厦的监控录像里!”
吕笙南怔了怔,失笑道:“这也是个办法。如果录像里没有,那就是你意识中的产物。”
朱木按了按通向秘书的通话器:“杨小姐,你立刻通知保安部沈经理,我一会儿下去,到大厦监控室察看监控录像。”说完拉起吕笙南急匆匆地往外跑。
吕笙南挣脱他,整整自己的西服,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两人乘电梯下到大厦六楼,走进保安部,一脸紧张的沈经理早已候在了门口:“老板!”
朱木挥挥手:“带我去监控室。”
沈经理松了口气,和几名彪悍的保安簇拥着两人径直来到监控室。监控室占地近一百平方米,四周全是屏幕,上面标明了方位,显示着大厦公共场所的各个角落。
“我在32楼的套间是哪个屏幕?”朱木问。
沈经理立即回答:“是32东08号,您入住前,我特意安排人在正对着您门口的走廊上安装了摄像头,在这儿,您来看。”
朱木和吕笙南走过去,望着屏幕,画面上方是朱木的房门,侧面是一条走廊,角度非常专业。朱木想了想:“把时间调到今天凌晨两点钟。”这是他估计当时苏霓出现的时间。
沈经理亲自操作,输入时间,一点确定键,一条幽深寂静的长廊出现在画面里。
“快进。”朱木说,“有人出现立即停止。”
沈经理操纵着鼠标,点击了快进键。屏幕下方的时刻飞速前进,但画面却没有丝毫变化,房门和走廊像是画在上面的静态画。画面上的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吕笙南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朱木也开始绝望。
“有人出现了!”一个保安突然指着屏幕叫道。
沈经理心里一跳,急忙倒了回来按正常速度播放,他知道总裁深夜被人骚扰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众人睁大眼睛,只见屏幕上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随后身体开始显现,摄像头的距离有些遥远,那个人影有些模糊,像是一个飘浮的幽灵。随着人影的接近,终于可以看清楚是个女人。
“就是她!”朱木喃喃地说,他抓住吕笙南的手,有些语无伦次,“真的是苏霓,她真的来过!”过了半天没听到吕笙南说话,朱木惊讶地望着他,只见吕笙南深邃而充满洞察力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
画面里,苏霓慢慢地接近,在朱木的门外停了下来,然后敲击着房门。几秒钟后,房门一开,朱木站在门口。画面像场无声电影,朱木慢慢往后退,苏霓伸出手臂,手里似乎抓着东西。朱木猛然关上了门,苏霓手一缩,手里的东西被夹在了门缝里……
“我不是梦游!”朱木仿佛被画面带回了昨晚恐怖的时刻,脸上呈现出一种茫然。他望着吕笙南,这个心理学家仍处于一种冥想或思考的状态中。
“真的是她。”吕笙南喃喃地说了。
朱木心里一惊,见沈经理和几个保安还没从震惊中醒觉,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俩,现在他们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非同寻常。吕笙南清醒过来,严厉地盯着保安们:“今天发生的事列为公司的一级机密,一个字也不准向外界透露!我替朱总裁宣布,你们在场的人本月工资加倍,年终奖金加三倍,另外,查出这个女人进入大厦的所有镜头,做一份拷贝,其余监控录像上的资料彻底洗去。”
保安们望望朱木。朱木点头:“从今天开始,吕先生是财富集团的特别顾问。”
回到总裁办公室,朱木望着神情阴郁的吕笙南,叹了口气:“你有什么看法?”
吕笙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神鬼。抛开这个因素,我认为极大的可能是一个恶作剧。”
“恶作剧?”朱木不置可否,“是针对我还是针对你?”
吕笙南愣了:“什么?”
“你认识她!”朱木激动了起来,“你认识这个女人苏霓!方才在监控室,你看到画面上那个女人时的神情瞒不了我,你说‘真的是她’!而且,”朱木烦躁地站起来,指着他,“在商城大学体育馆的休息室,我发现了‘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这句话时,我念了出来,然后你很吃惊地问我‘苏霓怎么了’!你是个心理学家,可我对你太了解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惊慌失措,再意外的事你也是躲在弗洛伊德、荣格和马斯洛的背后,用你心理学的尖刀来解剖它。这是你为自己确定的社会角色、人格面具,但这两次你忘了戴上心理学的眼镜,表露出了你自己!”
朱木一口气说了半天,脸色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吕笙南发脾气,但一想到吕笙南有可能早就认识苏霓,他就感到不舒服。
吕笙南摆摆手:“阿木,坐下,不要和我讲这些,整个事件我也是迷惑不解。之所以我们是朋友,就是因为我们在交往中表现的是我们自己,没戴什么人格面具。相信我,我真的不认识苏霓这个人。这件事我会调查到底的。今天下午我还有课,我先走了。”
吕笙南微笑地望着朱木,那眼神就好像是一个慈父望着发愁中的小孩。他拍拍朱木的肩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朱木沉思了片刻,决定不惜代价揭开这个谜。在他不愿正视的内心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吸引着他。眼前再一次浮现出苏霓那完美的容貌,她是那种即使明知是幽灵也忍不住让人爱上她的女人,就像《聊斋》里的聂小倩,她们的身上有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得不到、只能梦想的东西。朱木不知道那是什么。在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鬼魂之后,在他毫无觉察的状态下,他被这个神秘的女人深深地吸引了。
朱木抓起电话,拨通了高中同学、现任市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傅杰的电话。在吕笙南参加过的那次电视谈话节目中,朱木记得傅杰也参加了,主持人介绍说他还是调查那几起离奇死亡事件的负责人。
“喂,是阿木吗?”傅杰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疲惫,“我的总裁大人今天怎么想起老同学了?”
“小杰,你说这话就没有良心了吧?”朱木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觉得安定,“前一阵是谁来我这儿哭诉市局经费不足?五十万块钱汽油赞助费刚刚打到市局的账上就又开始说我冷落你了!”
傅杰嘿嘿地笑了:“我不就从你财富集团拔了根毛嘛!喂,哥们儿,这个时间找我是不是有事儿?请我吃中午饭也过了时间啦!”
“你这家伙!”朱木笑骂了一句,“我还真有事请你帮忙。”
傅杰有点意外:“你这个大老板也需要我帮忙?我这里是刑警队啊!”
“我需要你帮我调查一下户籍,找一个人。”朱木说。
“找人?”傅杰问,“找谁?”
“苏霓。”
“苏……”傅杰的下个字给堵在了喉咙里。
“是的,苏霓。昨天坠楼自杀的女人,看看有哪个能符合我描述的特征。”朱木把昨晚见到的苏霓的相貌、身高大致描述了一下。
傅杰给弄晕了,迟疑了半天才说出话来:“阿……阿木,我们警方也正在查找这个苏霓的资料,你怎么能描述出她的相貌?而且……这是我们警方的任务,你怎么会感兴趣?”
朱木叹了口气:“她去哪儿自杀不好,偏偏跑到我的财富大厦跳楼,我不了解一下也不行。”
傅杰犹豫了一下:“这个……这个事情目前是一桩案子,从程序上讲会有些问题。不过看在你那五十万汽油费的面子上,局领导想必能通融一下。我试试吧!”
“好,那就拜托你了。”朱木说。
傅杰笑了:“嘿嘿,阿木,还是哥们儿有先见之明吧?让你捐了五十万汽油费,果然派上了用场。呵呵,以后有好事我还找你啊!”
朱木哭笑不得,挂了电话。
过了片刻,沈经理敲门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报告:“老板,监控录像上那个女人的镜头都洗掉了,我拷贝了一张光盘,请您收好。”说完把光盘放在朱木面前。
朱木拿着光盘:“没有另外备份吗?”
“没有。这张光盘剪辑了那个女人从进入大厦到离开的所有镜头。只刻录了这一份,其他的全部删掉了。”
“很好。”朱木点点头,“你已经失误了两次了。记住,没有第三次机会。”
“是,老板。”沈经理说,“再有失误,我就从六楼跳下去当门卫。”
朱木笑笑,沈经理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朱木把光盘插入电脑光驱,打开播放软件,画面弹出,苏霓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画面记录了她在财富大厦的每一个瞬间,朱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身影,大厅里,走廊上,电梯里,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午夜空旷的财富大厦里行走,纤瘦的身影被庞大的空间映衬得孤独、渺小而无助。现在,朱木看着她,却奇怪地没有了昨夜的恐惧,他已经确定了她是一个人而不是鬼魂和幽灵。因为朱木知道,他遇见她的时刻绝不是一个梦境,朱木知道在梦中自己无论如何也幻想不出一个如此完美、如此让自己心动的女人。她是为他而存在的,他是为她而等待着。是幽灵又如何呢?只要她能永恒地存在于自己的视线里,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缺憾了。
《商城都市报》前新闻部副主任周庭君静静地躺在黑暗里。自从出现“苏霓准点死亡”事件后,从报社到上级主管单位以及公安部门没完没了地调查,两天里,仅检查就写了将近二十份。现在报社内部的处理还没下达,但他已经了解过,停职是肯定的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是否会被移送司法机关,负法律责任。停职对周庭君而言无关痛痒。他只是心疼自己的钱,就在事件发生前几天,为了让自己的职务级别上一个台阶,他刚刚在报社上层和上级主管部门打懔巳嗤蛉嗣癖摇D强墒亲约夯硕嗌倌辏灰场⒉灰⒉灰耙档赖虏耪趵吹陌。≌庀驴珊么蛄怂耍?br />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庭君裹着一层黑暗重重地摊在床上。初升的弯月将细碎的光芒映在窗帘上。房间在六楼,四周的静寂带给人一种孤独感,让周庭君感觉自己连同这几堵墙壁一起漂浮在这个城市的半空。
周庭君今年三十多岁,他生活的目的很简单。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要老婆,不生孩子。能算得上爱好的仅仅是勾引一些有夫之妇,偶尔过过夜,以调剂单调的生活,然后偷拍下她们的裸照发到网上逗逗乐子。他的生命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赚钱。可是幸运女神从不向他微笑。十年前,他为一个家族洗钱,当他以为终于可以赚到自己人生第一个一百万时,那个家族毁灭了;现在,他精心筹划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即将为他赚到一千万甚至更多时,“苏霓准点死亡事件”又摧毁了他。
周庭君忽然想哭。
他听到了哭声。哭声就来自这个卧室,隐约,尖锐,又像是笑。他全身抽紧,警觉地坐了起来,突然间,他全身汗毛直竖了起来—面前的窗子上,映着一个人影!
这里是六楼啊!那人影戴着软沿的帽子,衣袍宽大,在弯月的映照下翩翩起舞,一边舞一边哭。突然,窗子的另一边伸出一只手臂,手里握着一把尖刺的匕首,缓慢地向那人影刺去。那人影毫不躲闪,任由那匕首慢慢刺进他的心窝。然后,他垂下了头,伸出两臂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窗户上映出一个“大”字的人影,就此一动不动……
周庭君呆呆地望着,颤抖的双腿使他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头柜旁,打开底层抽出一把防身匕首。他边取匕首,边朝窗户张望:“妈的,我不怕……不怕你!老子……老子凭什么怕你?这是幻觉!”
匕首在手,他略微镇定了一下,弯腰弓身,慢慢地走向窗子。到了窗前,他用匕首捅了捅。匕首刺过窗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前面是窗户玻璃,他定定神,按捺住强烈的恐惧,猛地拉开窗帘,刷—
“啊!”他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窗户上,果然挂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头颅下垂,歪斜的帽子盖住了他的脸,手脚像四只空空的袖管和裤腿,软绵绵地垂着,脖子上绞着一根绳索。
周庭君壮起胆子,慢慢地站起来,拉开玻璃窗,匕首探寻似的朝那个人碰了碰,刺到那人身穿的衣服后,匕首丝毫不受力,就像刺到了一层布料,毫无困难地推进。
他目瞪口呆,浓烈的恐惧使他浑身被汗水湿透。他又用匕首捅了捅,那吊死的尸体就像全身肌肉都已经腐烂掉只剩下骨架一样,匕首穿透了衣服,却没有陷进人的身体。
极度的紧张使周庭君浑身颤抖,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他猛地扯掉了死者的帽子,于是一声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叫从他喉咙里喷薄而出—他面前,是一具正在狞笑的白森森的骷髅!
他两腿一软,正要瘫倒,那骷髅仿佛“嘿嘿”地冷笑了一下,两只手臂一拢,扣住了周庭君的后背,猛然一提一拽,周庭君的身子翻出了窗户,在六楼高、离地近二十米的空中旋转了一下,翻滚着坠向黑沉沉的地面。
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然后死一样静寂……
小区楼群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几个健壮的男人和一些老太太不约而同地跑了出来,楼群的窗户里伸出一个个脑袋朝传来声响处张望。
“刚才的声音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有人坠楼了。”有人说。
“是啊,声音很近。我住在一楼,响声就在这窗子根。”
“有手电筒没?这小区过了十二点路灯就熄灭,太黑了,咱们找找,人命关天啊!”
有人提来了一部矿灯,强烈的光线在纷乱的人影中搜遍了整个小区,却没有发现坠楼者,只是在一个窗户边发现了一顶帽子。
“夏天怎么有人戴这种软沿帽?”有人疑惑不解。
半个小时后,一无所获的人们纷纷散去了。周庭君就像落地的人参果一样消失在了土壤与空气中,踪影不见。
楼群的窗户纷纷合上了睡眼,弯月隐没,暗夜笼罩大地。
朱木从深沉而纷乱的睡眠中醒来。纠缠了一夜的苏霓的影像消失在睁开眼的第一缕阳光中。苏霓再次出现在梦中,已经没有了恐怖的成分,那个孤独而无助的身影仿佛囚禁在地狱中,惹起朱木无限的怜爱。
朱木决定寻找她。想了想,他决定去找周庭君,他觉得周庭君应该认识苏霓。一篇文章中所用的字绝对可以组合成上百句话,为何周庭君会无意识地组合成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有一个解释让朱木怦然心动:“苏霓”这两个字对周庭君的印象太深刻了,一看见这个名字,他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中!
朱木越想越兴奋,当即匆匆刷牙洗脸,嘴里叼着一片干面包,乘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钻进车里。
朱木打算拉上吕笙南,他的冷静和睿智能带给自己思考的空间。法拉利无声地穿过停车场,向商城大学驰去。
城市已经苏醒,路上,是刚刚汇聚成人流的上班族,机动车道还很畅通。拐过一个街角时,朱木减慢速度,停在一个刚刚支开的报摊前买了一份《商城都市报》。
“听说周庭君被停职了,别不在报社。”朱木翻开散着浓重油墨味儿的报纸,翻到股市版,上面还有周庭君的电话。他试着拨了过去:“你好,我找一下周庭君。”
“哦,他刚到,可能在卫生间吧!我帮你喊一下。”接电话的人说。
“不用,我是他朋友,我一会儿到报社再找他。”朱木挂了电话,然后发动了汽车。放下报纸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刊登“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的那个版面。一瞥,他顿时呆住了,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内文中黑体字,组合成了一句相似的话—“今日,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
“吱—”法拉利突然停在了机动车道上,发出长长的刹车声,良好的制动性能使朱木身子猛地往前一栽,又被安全带扯了回来。飞驰而过的车窗里飘出一连串的咒骂。
朱木颤抖着手,揉揉眼睛,没错,同样的诅咒又一次出现了!车窗外,明朗的阳光下漂浮着令人窒息的诡异。
朱木把汽车停在路边,想解开安全带,但身上的力气似乎被抽干了,手上软绵绵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掏出手机,抖抖颤颤地拨通了吕笙南的号码。
吕笙南似乎在刷牙,嘴里含糊不清:“喂,这么早啊!有事吗?”
“你……你有没有……看见今天的报纸?”朱木连喘了几口气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报纸?什么报纸?难道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报纸?”吕笙南灌了一口水,“咕噜噜”漱了几口喷了出去。
“《商城都市报》!”朱木喊叫着说,“今天的报纸,同样的位置,刊登了一句话:今日,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
“什么……你……看见了?”吕笙南的喉咙似乎被堵塞,吐出来的字支离破碎,含糊不清。
“是的,报纸就在我手里。刚刚印出来。”朱木默然片刻,“我正赶往报业大厦。五分钟后到你楼下,你等我。”
电话里沉默无声。朱木也开始无声地沉默。
挂断电话,法拉利箭一般飞了出去,五分钟后,驶进了商城大学校区,停在教师公寓楼下。
吕笙南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下巴上还残留着一圈牙膏的白沫,见车过来,他艰难地走过来,拉开车门钻了进来。
“报纸呢?”他说。
朱木递给他,发动了汽车,驶向北郊的报业大厦。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吕笙南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报纸上的那行字,脸色阴沉得可怕。
汽车驶进报业大厦的大门时,吕笙南说了一句:“这两起事件将要震动全国了……谁也控制不住了。”
朱木泊好车,苦笑了一下,打开车门:“我们还是迅速点儿吧,别让周庭君真的给这份邀请函请到地狱里。”
他们刚下车,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空气。大厦里响起尖锐的口哨声,随即自动大门“咯咯”声响,大门封锁。从大厦里涌出了一队又一队的保安,个个手持警棍,扼守住了各个要道。
“所有人员注意,全部待在原地,一会儿在登记卡上登记你的身份!”一个主管人员手持扩音器喊道。
朱、吕两人面面相觑。吕笙南苦笑:“报社的人终于看到了那行字。”
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大门一封锁,片刻工夫门外聚集了无数行人和车辆。人群挤在一起,议论纷纷,莫名其妙。又过了片刻,警灯闪烁,十几辆110 摩托开道,大批警察赶了过来,荷枪实弹,全副武装。
自动门打开,几辆警车开进大院,其他警察则守住大门。警察们跳下警车,接管了保安的任务,一队警察快步冲进大厦。
朱木摇摇头:“搞得跟遭到恐怖袭击一样。看来咱们找周庭君的愿望搁浅了,希望警察能保护他不受到那份请帖的邀请。”
吕笙南没有说话,神情复杂,嘴唇不停地颤动。这时,一个警察走过来敲敲车窗:“请你们到大厦门口登记一下身份。”
两人点点头,推开车门出来,并肩走向大厦。这时,大厦门口的台阶旁已经排了一个长队,所有的人都焦灼不安,四处张望。
报业大厦位于路东,门朝西,朱木越往前走,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强烈,似乎有个鬼魂正缠绕在自己身边,可是光天化日,阳光正烈……阳光?他怔了怔,猛然醒悟—自己脚下居然有个人影!
“阿南!”他一把扯住吕笙南,惊悸地指着脚下。
吕笙南眼睛一扫,顿时脸色剧变,愕然抬起了头。朱木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初起的阳光蓬勃地照彻了大地,将报业大厦巨大的影子长长地按倒在地面上。就在大厦的顶端,阳光耀眼的钟楼边缘,正摇摇晃晃地站着个人!耀眼日光将那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像个悬挂的衣服不停地晃动!
朱木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从喉咙里不由自主迸发出一句:“上面有人—”还没说完,脚下的人影突然隐没,楼上的人影突然飞翔起来,以一种无限自由的状态在空中翻滚不休,只一瞬,轰然一声巨响,人体砸到了大厦凸出的门厅上,再重重弹起,抛向了地面。
“砰—”万籁俱寂。
坠楼者俯身趴在地面上,鲜血迸飞,脑浆四溅。整个空间随之死亡,悄然无声。朱木茫然四顾,只看见身后的人群瞪大的眼珠和张大的嘴巴,似乎吞噬了所有世间的声响。
来自地狱的预言又一次成真:周庭君死在了报业大厦。
第三章 地狱有个缺口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朱木和吕笙南亲眼目睹了周庭君的死亡。
周庭君坠楼后,事先已经控制了现场的警方立即开始确定死者的身份,死者身着报社的夏季制服,穿着与周庭君一致,由于死者面部着地,相貌已无法辨认,警方调来报社的人事档案,确定身高、体重、肤色等外部特征一致,另外血型等方面也一致,警方确认了死者就是周庭君。
于是《商城都市报》两度预告死亡的事件以风暴般的速度席卷了全国,记者们蜂拥而至商城市,各大媒体纷纷登载,一些大报刊登整版评论痛挖根源,而《商城都市报》的一些兄弟报刊则发表文章帮助辟谣,几场口水仗下来,引发了一场新闻界的混乱。
在周庭君坠楼死亡后,混乱更是达到白热化状态。普通民众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有关部门捂也捂不住,干脆让新闻界放手争论,以正视听。
这些天,商城市变得阴郁的天空始终被马蜂一样的记者所充斥。在记者们的狂叮之下,警方对案件的侦查连一个细节都瞒不住。于是,外省的报纸和网站上纷纷报道了周庭君死前那晚,他的住宅小区发生的诡异事件:数十个居民证实,那日凌晨三点钟明明听见有人惨叫坠楼,却找不到尸体,只发现了一顶帽子。而那晚之后,整个小区里“失踪”而没有再出现的人只有周庭君。
甚至有记者通过关系突破了警方的重重障碍,采访到了承印《商城都市报》的报业集团的印刷厂人员。经过一系列的采访,把至今还封存在警方档案里的周庭君死前那日凌晨四点发生在印刷厂的一幕镜头重现在了报纸上。
凌晨四点,印刷厂准备开机印刷当日的报纸,周庭君突然出现在印刷车间。
“当时,我正要出胶片,周庭君来了。”照排工人说,“我注意到他衣服凌乱,眼神呆滞,走路的姿态非常僵硬,像个……”照排工人露出恐惧的表情,心有余悸地说,“像个没有生命的僵尸。他问我是否准备出胶片,然后说他睡不着,不放心报纸,怕出娄子。我知道前天的报纸误登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的消息,也知道周庭君挨了整,他这种心情也能理解,况且报社还没有正式解除他的职务。我就让他坐到电脑旁校对。他只看了一会儿,也没见改动什么,就站了起来,说:还是看一看心里踏实。说完慢慢走了出去。我实在没想到后来会出这种事!”
此事一传出,周庭君“两度”坠楼事件更显得扑朔迷离。网上人气最高的看法是:事实上周庭君在自家小区坠楼已经死亡,印刷厂出现和报业大厦坠楼,是他死后不灭的意识,支配着他向世人赎罪,并亲手制作了邀请自己下地狱的邀请函。
正统媒体的一些心理学者则猜测周庭君在自家小区坠楼可能没死,然后出于一种责任心跑到了印刷厂校对,不料潜意识中的强迫心理使他无意识地挑选出了预告自己死亡的字。至于为何又去报业大厦跳楼,可能是他清醒过来之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压力太大,自寻短见……
前一种说法大众嗤之以鼻,但后一种说法也是漏洞重重。比如,周庭君为何会在自家小区坠楼?从六楼摔下谁又能活蹦乱跳地跑到印刷厂去?强迫症是否能使人在早有警惕的状态下挑出文章里有关自己即将死亡的字眼?这连心理学家也不相信。至于到报业大厦是为了自寻短见,连周庭君的同事也不相信,他们说:第一,周庭君绝不是会自杀的人,他就算毁了报业大厦也不会内疚,宁愿蹲一辈子监狱也不会自杀;第二,周庭君早上来报社时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想自杀的人哪能这样?
于是,支持第一种观点的人反而占了上风。
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庭君的棺材板早已盖上,种种猜测却仍未平息,他就像一个幽灵,飞舞于商城市民的唇舌之间。
这些日子朱木也在关注着周庭君坠楼案的进展。他本以为时间一长,警方会查出个蛛丝马迹,不料时间越久,谜团越大,他便开始泄气了。
尤其让朱木感到焦灼的是,非但周庭君案没有进展,连他拜托傅杰调查的苏霓一事也杳无音讯,这些日子傅杰就像消失了一样。
“也许是周庭君案绑住了他的手脚。”朱木闷闷地想。
这些天吕笙南似乎也很忙碌,一打电话就说有事,每天处理完公司事务,朱木便孤独地坐在32楼自己的私人阳台上,望着铺展在脚下的城市、钢铁的车流、水泥的建筑、灰色的天空发呆。他对此毫不厌倦,他认为能够发呆是一个人的福气。在意识不受控制的游荡中,他能够思考自己的生命与生存,虽然除了钞票,他什么也没有。偶尔一只飞鸟经过,他的心里会生出震颤般的感激,身子想去迎接它,却被栏杆挡在了阳台里。于是,他会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苏霓,她从一百多米的高空跃下,是否也是为了抓住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一瞬间的感激?
他又开始回想起苏霓行走在财富大厦里的每一个镜头,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个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无处可去了,要我把财富大厦让给你的灵魂安家。一座大厦而已。如果你再来,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
飞鸟一去无踪,她呼喊的声音被吸收在灰暗的空气中。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他漠然地瞅了瞅,来电上显示是傅杰,他急忙按下接听键,惊喜地叫道:“阿杰,你终于出现了!”
“出……出现?”傅杰吐字有些不清,环境也很嘈杂,“我……我失踪了吗?”
朱木笑了笑:“没失踪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
“我……我喝……我喝酒去了!”傅杰好像醉醺醺的,“我放长假,喝……喝酒去了。”
“请假喝酒?”朱木有些不可思议,“你没去查周庭君案吗?”
“周庭君?”傅杰愤怒了起来,朱木随即听到“啪”的碎裂声,好像是酒杯,“那王八蛋,死了活该!我查他干吗?别……别说了,你过来捞我吧!”
“捞你?”朱木有些迷茫,他知道警察们所谓的“捞”的含义,“去哪儿捞你?你犯事了?蹲监狱了?”
“狗屁蹲监狱,我在世纪酒吧喝了三天了,三天没出过酒吧的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哈哈!”傅杰大笑,“没钱他们就不让我走,嘿嘿,我就不走,白天在这儿睡觉,晚上就在这儿喝酒。呵呵,我是警察,不能欠人酒钱,所以你赶快来给我付账吧!”
朱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朱木的印象中,傅杰是个极其严谨的警察,极其自尊的汉子,豪爽,讲义气,要面子,何曾见他这样放荡过?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朱木暗暗嘀咕。
朱木赶到世纪酒吧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酒吧里还没几个人,他一眼就看见了身着便装坐在吧台边的傅杰。傅杰正端着一杯红酒往喉咙里倒,脸色通红,眼睛眯着,根本就不看酒杯。朱木在他旁边坐下,要了一杯生啤。傅杰努力睁开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搞的?”朱木淡淡地说,“我托你查苏霓的资料,这几天不见回音,还以为周庭君坠楼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查案去了呢。”
一听“周庭君”三字,傅杰又想摔杯子,举起杯子,发了阵呆,颓然把酒灌进了喉咙。“你来了我就不喝这劣酒了。来杯……不,来瓶马丁尼,送到十六号桌。”说完把胳膊搭在朱木肩上,走向一个偏僻的角落,经过舞池边,他被台阶绊了个趔趄,朱木急忙扶着他,到十六号桌后面的沙发上坐下。
酒吧里放着一首苍凉的萨克斯曲,灯光纷乱。傅杰斜靠在朱木身上,醉醺醺地说:“那个苏霓啊!我早就查了。全国叫苏霓的女人只有一个符合你描绘的特征。不……不过啊……”他酒意上涌,打了个嗝,“这个……涉及案子的资料我必须自己调查一下,看是否和案子有关。查完后我把结果上报给局长,局长骂了我一顿,叫我把结果给你算了。”
“骂了你一顿?”朱木有些奇怪,“为什么骂你?”
“很明显和财富大厦苏霓坠楼案无关嘛!局长怪我太谨慎,怕得罪你。他……他还想找你赞助我市公安系统春节晚会呢!”
“你查到的苏霓资料为什么很明显和苏霓坠楼案无关?”朱木更奇怪了,对赞助之类毫不在意,“特征不是吻合吗?”
“特征当然吻合,可我查到的这个苏霓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还和苏霓坠楼案有个屁关系,除非她变成鬼。”傅杰哈哈大笑。
“死……死了?十年前?”朱木目瞪口呆。
“嗯,我查到的苏霓出生于福建闽南沿海,十年前死于一场火灾事故,死时才十七八岁。”傅杰说。抓起茶几上的马丁尼,给朱木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苏霓……死了?十年前?”朱木呆呆地望着傅杰。他的大脑忽然开始混乱,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傅杰懒洋洋地击溃了朱木的一厢情愿,伸手掏出皮夹,取出一张照片拍在茶几的玻璃上,缓缓地推给了他。沾着酒渍的手指同玻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是我从资料库里扫描下来的。苏霓十年前的照片。跟你向我描述的很像吧?”
朱木没看照片,失神地望着傅杰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拿起照片,慢慢抬高手臂,放到自己眼前。眼前是一片空白,没有人像。朱木似乎松了口气。
“你拿反了。”傅杰好心地提醒。
朱木怔了怔,手指痉挛一样翻动了一下,一个美丽的少女盛开在他的手指间,青春的动感扑面而来。秀气的脸蛋,尖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明澈的眼眸……那一种仿佛只会在童话和传奇中出现的美丽,而今就盛开在他的指尖。那的确是苏霓,除了一丝忧郁和沧桑,岁月没有在她完美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苏霓真的死了。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的门外和在财富大厦的摄像头中,求他赐给她一个家的可怜的女人,原来只是游荡于空蒙世界、冰冷人间的一个幽灵……朱木忽然想哭。梦居然这么容易就破碎了。
朱木死死地盯着这张扫描出来的照片,目光像是在吞噬它。忽然,他想到一个疑点问:“既然苏霓十年前就死了,那个坠楼的苏霓又是谁?”
话脱口而出,却没有人应答,他这才醒觉过来,发觉傅杰已经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酒杯还斜放在腮边,半杯残酒顺着下巴淌满了衣领。朱木把酒杯抽出他的手掌,拍拍他的脸:“阿杰,醒醒。”
傅杰揉揉眼:“我睡着了吗?我怎么会睡着?”
“先别睡,回答完我的问题,我送你回家。”朱木说。
“回家?我还有家吗? ”傅杰懵懂地咕哝一句,“喂,我已经醒了,你怎么还拍我的脸?”
朱木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好像跟思维脱节一样,居然还持续着方才的动作,把傅杰的脸拍得“啪啪”直响。他抱歉地笑笑,赶紧缩回了手,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个啊?”傅杰抹抹脸,努力睁大眼睛,“这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坠楼的女人也叫苏霓,并且有强烈的受暗示心理或轻生念头,一看见报纸上宣告自己死亡的消息就干脆跳楼自杀;二是这个女人有某种精神问题,看到报纸,在她意识中产生了角色替换作用。因为这个女人的面目摔烂了,这为我们排查失踪人口造成一定困难,还没能确定她的身份。唉,这个城市是他妈的全国交通枢纽,流动人口太多。”
跟吕笙南说的一样。朱木叹了口气,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碰了碰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傅杰疑惑地望望他,也将酒灌进了喉咙。朱木放下杯子:“阿杰,我送你回家吧!免得你老婆担心。”
傅杰刚要放下杯子,一听,愣了愣,抓起瓶子又倒了一杯,“咕咚”一口灌进喉咙:“不要提她!来!喝!醉卧……他妈的酒吧君莫笑,男人有家不能回!”说完又给朱木倒了一杯,想给自己倒,滴了几滴,一瓶马丁尼已见底。他放下酒瓶,冲吧台喊:“Billy 哥,一瓶马丁尼!”
服务生端着托盘又送来一瓶。傅杰打了个酒嗝:“阿木,我想杀人!”
朱木吓了一跳:“杀人?喝醉了你,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也有杀人的欲望! ”过度的酒精充斥了瞳仁,傅杰眼睛通红地盯着朱木,“当有人危及你的……尊严,当有人摧毁了你……存在的价值,你只有一个方法才能挽回,那就是—消灭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木关切地问,“阿杰,告诉我。”
“那天,周庭君坠楼……死了……”傅杰恶狠狠地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真的醉了,灌进去的酒沫不断从嘴角冒出来。酒沫一边冒,他一边不停地说。他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木,仿佛朱木是个容纳他的话语与心事的垃圾箱。
“周庭君……死了。”傅杰喃喃地说,“局里把我从苏霓坠楼案抽调出来负责这个案子。我带队去周庭君的家里勘察,这么一搜查,我们还原出了一个卑劣、无耻、下流与自私的恶棍。在他的电脑里有个加密的文件,是他写的日记,记录了他的前半生,他60年代末出生于沿海一个小渔村,幼年时他父母出海捕鱼葬身大海。村里的渔民们把他养大,凑钱供他上学。他极其聪明,后来竟然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的经济系,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待了一年后,他又回了一趟渔村,伙同他人,将全村父老骗了个血本无归。他在日记里写着:10万元,这是我这一生赚到的第一桶金。大学毕业后,他搭上了一个地下贩毒集团,专门为他们洗黑钱。后来这个贩毒集团毁灭于一场火拼,他携款潜逃,在全国各地醉生梦死地挥霍了几年,把那笔巨款花得一干二净,然后来到商城市摇身一变,成了记者,几年之后当上了《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在他的记者生涯中,他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掌握别人的隐私进行敲诈,二是勾引有夫之妇寻欢作乐。我们在他衣柜的暗格里找到了十几本存折,款项累计高达上百万。和这个存折放在一起的,是几十张女人的裸照,都是他和对方幽会的时候偷偷拍下来的,上面注明了编号和日期,估计是为了要挟对方所用……”
傅杰一口气说完,猛地又灌了口酒,拼命地咽了进去,然后“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筋脉凸起。朱木有些奇怪:“周庭君在商城市的形象一向比较正面,在他当记者的时候,老百姓对他口碑不错,没想到实质竟然这么卑劣。不过你也不用对他这么大动肝火呀!”
傅杰惨笑一声:“你知道我在他那堆照片中看到了谁?我老婆!虽然只是一个后背,但我一眼就认出是她了!”
朱木呆了。傅杰继续说:“鉴于周庭君的经历如此复杂,局里决定深挖严查,看看周庭君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照片上的女人个个都要调查,虽然我老婆的照片只是一个背影,可我怎么还能负责这个案子!于是,我就请了大假,钻进这个酒吧。一连三天了,我无处可去啊!”
傅杰在这家酒吧的三天,事实上就是和酒吧相对峙的三天。酒吧里有包房,他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到了第二天他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欠了上千元钱,他不屑找朋友送钱来,坦然地告诉酒吧老板说他身上没钱了,但他不想走,还想继续喝,遭到老板的拒绝。酒吧老板告诉他,第一不让走,第二不让喝。第一条傅杰挺高兴,第二条他坚决不答应,说你不让喝酒我就不让朋友送钱,我也不走,我不信你敢让我饿死在这儿。酒吧老板想揍他,傅杰伸出三根指头捏碎了厚厚的生啤杯,老板没辙了。后来服务生Billy 偷偷告诉老板,说昨天这家伙掏钱时他看见一个警官证,估计这混蛋是个流氓警察。正在这时,傅杰兜里的手机响了,酒吧老板眼睛一亮,宣布暂时替他保管手机,可以允许他继续赊酒。于是傅杰和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了。傅杰对此倒也无所谓,只是对只能赊些劣酒强烈不满,酒吧老板也不睬他,一个白眼抛将过去:“你不喝更好!”傅杰只好安于现状。
朱木搀着几乎不省人事的傅杰打算离开,服务生笑容可掬地递上账单。朱木一看,账单几乎是个长长的酒类商品目录,合计一万两千多块钱。朱木皱皱眉:“三天喝了一万多?他这三天就全喝马丁尼也喝不了这么多钱吧?”
“他喝的酒费倒也不多,也就四五千块钱。”服务生说,“可是他一喝醉就跑到包厢睡觉,我们的包厢一个小时一百八十元,他大概睡了四五十个小时,我们优惠,按四十个小时计,就是七千二百元……”
朱木摆摆手,把傅杰推给他,走到吧台前刷了卡,讨回傅杰抵押的手机,在服务生的帮助下把这个困扰了酒吧三天的“无赖警察”塞进了跑车。
正是子夜时分,酒吧一条街上,连绵的霓虹把月色都映得暗淡无光,三三两两的汽车在清冷的空气里呼啸来去,路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朱木把傅杰从酒吧里搀扶出来,把他推自己的车里,然后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发起了呆:这个醉醺醺的家伙,今晚把他弄到哪里呢?他肯定不愿意回家,财富大厦自己的住处只有一张床……
朱木正在犯难,忽然倒车镜里映出一个车灯,似乎有个很熟悉的人影在街对面。他探出头,只见街对面的停车位旁有三个人正在握手作别。其中一人竟然是吕笙南!三人握握手,吕笙南拉开一辆沃尔沃S90 的车门钻了进去,那两人也钻进了一辆上海牌照的奔驰600 。“咦,阿南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车了?”朱木揉揉眼睛,没错,这种沃尔沃S90 在中国知名度虽不高,但价格却不低,而吕笙南这辆在国内售价绝对在80万元以上。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朱木充满了狐疑,见吕笙南将车开到了路上,便不再理会醉梦中的傅杰,把车驶上街道,跟在沃尔沃S90 的后面一路南行。
午夜的城市更显得昏黄,在灯光的照射下,肮脏的灰尘铺满了天空,大厦的轮廓把夜空割裂出无数支离破碎的线条。路上的车不多,但速度都是非常的快,沃尔沃S90 的性能很好,连续越过好几辆车,沿着人民路一路向南而去。朱木小心翼翼地跟着,傅杰的呼噜声使车厢里回荡着寂静的旋律。沃尔沃S90 出了市区,到了南郊的凤凰山别墅群。
商城市南部有座雄伟的大山,山巅有座平台,林木茂盛,据说远古时曾有凤凰在此集香木自焚而重生,故名为凤凰山。这里就是凤凰山脉延续下来的丘陵地带,由于离市区只有三十分钟车程,空气新鲜,风景别致,开发商在这里开发了大量别墅,统称为凤凰山别墅群,每一套别墅都是天价。
“吕笙南竟然在这里有套别墅?”朱木惊奇不已,见沃尔沃S90 进了别墅区大门,他也跟了上去。
拐了几个弯儿,停在了168 号别墅前。过了一会儿,门无声无息地开启,沃尔沃S90 驶进了院子。朱木也不敢确定这座别墅是吕笙南的。他把法拉利停在附近,盯着黑暗中的168 号别墅,沃尔沃S90 驶进院子不久,别墅里的灯亮了。朱木心里一沉,看来这所别墅只有吕笙南一个人,可他怎么会忽然拥有名车豪宅呢?以他在大学教书的薪水,加上各种各样的外快收入,恐怕十年内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辆沃尔沃S90 ,更别说这套别墅了。难道是他哪个朋友的?朋友不在,让他暂用?
朱木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想让吕笙南知道自己跟踪他,便发动汽车返回。路过别墅区大门时,他想了想,伸手扳直傅杰的身子,把他的警官证掏了出来,走进旁边的保卫室。屋里有两个保安,一见朱木,愣了愣。朱木把警官证一亮:“兄弟,打听个事。”
俩保安还是第一次看见开法拉利的警察,都有些发呆。朱木问:“刚才开沃尔沃S90 的吕先生你们认识吗?”
保安点点头:“认识,我们这里要求必须记住每个住户的面孔和他们的车牌号。”
“他是这里的住户?那套168 号别墅是他的?”朱木有些惊讶。
“是的。”保安说,“他刚搬进来没多久。”
朱木有些狐疑:“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别人。就他一个。”保安说,“其实吕先生也不经常来,每周也就来个一两次。”保安看着朱木张口结舌的样子,脸上有点紧张,“怎么?出了什么问题了?”
朱木摇摇头:“没,没什么。谢谢兄弟。”说完回到车里,发动汽车朝市区驶去。
两个保安相互看了一眼,一个保安问:“你见过开法拉利的警察吗?”
“没有。”另一个长叹一声,“牛!真他妈的牛!”
这一夜的梦中,朱木被纷乱不息的念头所缠绕。从凤凰山别墅回来后,朱木在财富广场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傅杰扔在床上,又在他钱夹里塞了几千块钱,然后回到自己3208套房。
这一夜,他的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从那个叫苏霓的女人从财富大厦跳下去开始,自己的生活就起了变化,充满了恐惧与神秘。首先是那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死去的苏霓来敲自己的房门,然后噩梦成为现实,真的有个叫苏霓的女人敲开自己的房门。他刚刚通过大厦的监控系统证明苏霓并非幽灵,傅杰随之证明了苏霓已经在十年前死去……另外,傅杰意外地牵连进了周庭君神秘死亡的事件中,而自己的挚交吕笙南的身上也充满了神秘的不解之谜……这一切让朱木无所适从,彷徨不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鬼爪,随着苏霓在财富大厦的轻轻一跃,将自己带进了无法捉摸的迷雾中……
天快亮的时候,朱木打定主意,他要再闯凤凰山别墅,揭开笼罩在吕笙南身上的不解之谜。一个相知多年的挚交,却突然发现自己对他其实一无所知,这本身就是一种寝食难安的惶恐。
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射进窗户,朱木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抹了把脸,便给保安部打电话,让沈经理立刻到办公室见他。
沈经理速度挺快,朱木来到公司,他已经等了挺长时间了。还不到上班时间,整个公司显得冷清无比,朱木做个手势,把沈经理带到办公室,亲自给他泡了杯茶,和他一块儿坐在沙发上。
沈经理有点受宠若惊,把茶端在手里,半天没喝下去,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找我有事吗?”
“嗯。”朱木沉吟一下,“听说你是七十年代的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是的。”沈经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光彩,“在南疆打了两年,赶上个尾巴。”
“哦,战斗英雄啊!”朱木饶有兴致地问,“在部队是什么兵?”
“侦察兵,干到副连级。”沈经理望着朱木的笑容,心里有些不安,“立过几次功,不过战争时期,立功的人太多了,也算不上什么。”
朱木笑了笑:“安逸这么多年,部队里学的本事丢了没有?”
沈经理愣了愣,笑了:“哪能丢呢!驾驶、射击、渗透、格斗,我还是样样精通,这可是当年战场上拿命换的,怎么敢丢呢!”
朱木感慨了半天,说:“今天晚上我有个事请你帮忙,你敢不敢跟我干?”
“老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能做的,就一定全力以赴。”沈经理拍着胸膛,“有什么事尽管说!”
朱木点点头:“我需要查证个事儿。今天晚上九点,咱们到凤凰山别墅区潜入一座别墅,我到里面转一圈儿。”
“啊?这个……”沈经理傻了眼。
朱木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个事情有些不合法理。但是它关系到咱们公司的生死存亡,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放心,我不偷不抢,别墅里也没有人,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事成之后,你就是财富集团的有功之臣,我给你部门经理级待遇。”
沈经理皱皱眉:“别墅里有和咱们公司关系重大的资料?”
朱木叹了口气:“是啊!别墅的主人也算是咱们公司的一员。事情不会闹大的。”
沈经理以为涉及公司高层的政治斗争,也不敢再问,点头答应。
得到了沈经理的承诺,朱木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要想顺利潜入吕笙南的别墅,必须把吕笙南拖在市里。朱木想了想,马上打电话约吕笙南和几个在本市的大学同窗晚上到帝王饭店吃饭,事先给朋友们交待好,务必把吕笙南灌翻。朋友们奸笑着,在电话里慨然答应。
这是个闷热的日子,商城市的空气湿得沾身,仿佛流动在空气中的透明的糊状物。天上没有一丝风,“热岛效应”使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蒸笼。这些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下午六点半,朱木开着一辆六成新的奥迪来到了帝王饭店的包间,约好的大学同窗和吕笙南已经到了。吕笙南似乎有点憔悴,目光困倦地望着聊兴正浓的校友们。
“不好意思,我刚才接待个客户。”朱木说,“晚上九点还得去机场接个美国客户。忙里偷闲,找兄弟们聚聚。”
同窗们表示理解,然后开始谦让着点菜。朱木瞥了一眼吕笙南,吕笙南也正望着他,目光一碰,一缕看不见的哀愁在朱木的脸上浮现了片刻,转化成了浓浓的孤独感。朱木叹了口气:“阿南,这几天不见你,在忙什么呢?”
吕笙南呷了口茶,憔悴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贯的从容与自信,甚至还带着笑容:“写一篇论文,题目叫做《地狱有个缺口》。”
朱木愣了愣:“挺奇怪的名字。好像跟心理学没关系吧?”
吕笙南静静地望着他,那目光似乎透视了一切,让朱木感到心里发虚:“人心即是地狱。如果地狱有个缺口,被镇压在其中的幽灵能够逃出,你认为它们是作恶还是向善?”
“这倒不容易回答。”朱木摇摇头,“这就是你的论文吗?”
吕笙南笑笑:“对。明天一早我要飞到福州,去查找第一手资料。”
“福州有这种资料?”朱木奇怪地问。
“地狱既然有缺口,那出口总会在这个世界上。”吕笙南像是在打哑谜。
朱木琢磨片刻仍是不得要领,说:“听说最近你发财了?”
吕笙南笑了:“在你这个大老板的眼里,什么才叫发财?”
“哦,今天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昨晚好像见过你,开了辆沃尔沃S90 。”朱木说。
“开一辆沃尔沃S90 就算发财的话,人这一辈子,活着也太卑微了。”吕笙南的言语里颇有些感慨的味道,“何况,我连个沃尔沃S90 也开不上,你那个朋友认错人了。”
朱木无话可说,端起面前的苦丁茶慢慢喝了下去。
“阿木,你这个东道主怎么光顾说话?来,举杯啊!”一个同窗催促。
朱木回过身,发觉菜已经陆续上来了,便放下茶杯,开始欢快地、热烈地、深情洒脱地和众人碰起杯来。
众人之间早有默契,都冲着吕笙南劝酒,吕笙南也来者不拒,两圈碰下来,目光开始迷茫了。众人依然不罢休,搜肠刮肚,找出各种理由来灌他。朱木看看表,八点半了,便偷偷溜出去给沈经理打个电话,让他到帝王饭店门口等。
朱木回到包间,向众人敬酒,说自己得去机场接客户了,已经买过单,各位继续。事先都打过招呼,众人也不挽留,只有吕笙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说:“阿……阿木,路上小心点,带个手电筒!”
众人齐声哄笑,把吕笙南扯回椅子上,一杯酒已经灌到他嘴里。
朱木看见吕笙南的醉态,刚想笑,忽然呆了呆:深夜潜入他人的别墅,难道能打开屋里的灯吗?
他盯着吕笙南,怀着极度的狐疑,离开了包间,刚一出门口,一道炫目的白光照亮了四壁,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滂沱而至。
朱木冒雨跑到停车场,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没有发动汽车,也没有开车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感受着天上枝杈蔓延的闪电轨迹,车外密集如繁花的雨点,挡风玻璃上大雨冲刷的印痕……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冲出暴雨的攒射,驶上了酒店的门厅。沈经理背着个防水包,从车里钻了出来。
朱木发动汽车,驶上门厅旁的车道,停在了出租车的后面,沈经理拉开车门钻了进来。
“你带了手电筒吗?”朱木问。
“带了。”沈经理拉开了防水包,里面乱七八糟,有钩索,有钢刺,有碎石块,有薄雨衣,甚至还有几块熟肉,“这里面有翻墙的绳梯,有开锁的工具,为了防止别墅里有猎犬,我还准备了几块带有迷药的肉……”
沈经理还想再说,见朱木默不作声,也闭了嘴。奥迪车在滂沱的雨帘中向南飞驰。到路尽头的地平线上,闪电无声无息地蜿蜒,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爬虫,游走在汽车行驶的方向。朱木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凤凰山别墅是否就是吕笙南所说的地狱的缺口?他似乎知道我今夜要潜入他的别墅!
奥迪车驶进了凤凰山别墅区,在离168 号别墅不远处,朱木停下了车。两人穿上雨衣、雨靴,沈经理拎着包,走到168 号别墅的西墙。墙后是一座低矮的丘陵,林木茂盛,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沈经理掏出一颗石子扔进了院子,密如战鼓的雨声中,石块只发出轻微的响声。没有狗叫。沈经理作了个安全的手势,让朱木抱住防水袋,从里面取出带钩索的绳梯,把钩索朝墙头一扔,“咔”,钩索牢牢地挂在了墙头。
夜空漆黑如墨,密集的雨点砸落在林木间,发出奇怪的声响,身后的丘陵地势起伏,黑得深邃无边,偶尔有电光蜿蜒爬过,看似悠远的山林忽地逼近眼前,仿佛有狰狞的妖魔藏身其中,随着闪电飞舞。
朱木紧张得肌肉有些痉挛,直到沈经理利索地爬上了墙头向他招手,他才醒悟过来,把包递上去,自己也攀着绳梯骑在墙头。别墅里死一般寂静,仿佛一座荒凉的鬼宅,静静地等候在黑暗里,等待着新鲜的血肉前来填充。
沈经理把搭钩反过来,将绳梯抛下去,然后缀梯而下,朱木也跟着下来,两人静静蹲伏在墙角的一棵芭蕉树下,沈经理凑近他耳朵说:“老板,我去探路,把门打开。你蹲在这里别动,等我晃三下手电筒,你就过来。”
朱木点头,望着黑沉沉的别墅,心里涌出难言的惊恐。沈经理掏出细细的手电筒,含在嘴里,然后取出开锁的工具,猫着腰,躲在灌木的空隙中潜行了过去,身影瞬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朱木孤独地蜷缩在芭蕉树下,黑暗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侧耳倾听,密密的雨帘中似乎有一丝不和谐的声响,“啪啪啪”,仿佛有踏水的脚步声朝自己逼近。这座别墅明明空无一人,怎么会有脚步声在黑暗的院子里行走?朱木浑身颤抖,手伸进防水袋中,抓住了一根细长尖锐的东西—钢针,这是侦察兵们喜欢使用的利器。朱木握在手中,略微镇定了一下,然而那脚步声越走越近了……朱木甚至感觉到身边有呼吸的声音,他觉得毛骨悚然,牙齿乱响了起来。极度的恐慌中,他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钢针拼命刺了出去……
天上猛然一亮,别墅巨大的轮廓在眼前“哗”地一闪,朱木怔住了:他呈现出捅刺的姿势站在芭蕉树下,眼前却空无一人。电光一闪即灭,周围重归黑暗,然后那脚步踩水声又慢慢逼近……
莫名的恐惧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开始后退,“砰”,后背撞上了墙壁……
“是谁?”他低声叫了一下。没有人答应。他又把钢针朝外一刺,毫不受力,刺在了虚无的黑暗中。朱木实在没有勇气在这里等下去,他决定去找沈经理。
朱木走一步刺一下,一步一刺,慢慢朝别墅门口的方向摸了过去。踏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他心里松了口气,摸索着寻找大门,他摸到了门前,甚至手都碰上了门上的铜制把手。可沈经理却不在这里。他决定先找到沈经理会合,近乎崩溃的恐惧实在让人难以承受。他刚刚转回身,突然手臂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朱木大声惊叫,另一只手的钢针拼命刺了出去。
“砰!”另一只手也被扣在了身后,然后又轻轻地松开了。
“老板,是我!”沈经理的声音熨平了朱木的恐惧,他全身松懈了下来。
“你去哪儿了?”朱木埋怨他,“怎么这么长时间?”
“这个门锁结构太精密,我刚刚打开,到屋里探了探。”沈经理说。
“天这么黑,你怎么能看见我?”朱木问。
沈经理打开手电筒:“这是聚光手电筒,只能看见凝成的光斑,看不见光束。要不是我能看见你,你这一钢针早就把我捅个窟窿了。”
“刚才我蹲在墙角,好像有人朝我靠近。”朱木问,“不是你吗?”
“不是。”沈经理也有点紧张,“这别墅有点邪门。明明是刚刚装修的,却有一股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陈腐味儿。而且,这别墅里应该是没有人居住的。”
“没有人居住?”朱木奇怪地问,“你每一个房间都搜过了?”
“我只进去打了个转。”沈经理说,“这是一种感觉,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对危险形势的嗅觉。安逸了二十多年,我以为这种感觉早就被磨灭了,不料在这个别墅里我又感觉到了。在这里,我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朱木惊恐地捂住了嘴。沈经理勉强笑笑:“老板,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别墅。咱俩今天恐怕要遇到一些闻所未闻的事了。”
朱木犹豫了一下,说:“吕笙南。”
“吕博士?那个心理学家?”沈经理声音似乎在颤抖,“老板,这个吕博士是你的朋友,我这个做员工的本来不该说什么。可是……你知道我每次见到吕博士时有什么感觉吗?那是一种被目光刺进大脑的不安与刺痛。在他面前,仿佛你心底最隐私的秘密都止不住要往上翻滚。”
朱木身上也有些发寒:“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
沈经理苦笑:“也许是我对危险的触觉太强烈了,也许……他每次面对你,是不是脸上都挂着笑容?”
“对。”朱木想了想,“自从他从美国留学回来,脸上就常带着一种自信与从容的微笑。”
沈经理叹口气:“老板,今天晚上咱们不定会遇上什么惊人的事。我当了半辈子兵,习惯了每个环境都是战场。如果我今晚把命扔在这里,也没什么抱怨的,只希望老板能善待我的家人。”
朱木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放心,吕笙南不会要我命的,无论他有什么秘密!如果今晚你有什么不测,我会把你以后二十年的工资送给你家人。”
沈经理二十年的工资将近百万。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握握朱木的手:“谢谢老板,走吧!”
沈经理轻轻扭动门把手,门无声无息裂开个缝,他斜身滑了进去。朱木跟进去,刚将门关上,外面浩大的雨声顿然消失,仿佛被一把利剪突然剪断了一样。别墅的隔音效果居然如此好。
沈经理调整了一下电筒的光圈,仔细打量周围的形势。拳头大的光斑在墙壁与家具间游走,照见上面浓重的灰尘,看来真的是很久都没有人住了。一楼有四间卧室,两人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向其中一间卧室摸去,木质的地板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声音,仿佛是两人沉重的心跳。
到了卧室门前,沈经理侧耳倾听片刻,拧了一下门把,铜质把手发出“咔哒”的声音,门却没有开。他掏出一根细铁丝,把电筒含在嘴里,专心致志地开锁,过了片刻,又是“咔哒”一声响,锁开了。轻轻推开门,一股冰冷的寒潮像冰墙一样扑面而来,两人的肌肉同时收缩,那股冰凉仿佛有生命力一样贴在他们的肌肤,钻入他们的骨髓,同时一股浓重的福尔马林液体的味道蹿进鼻孔,令人窒息。
两人屏息凝神,沈经理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光束一照,朱木顿时毛骨悚然,一声惊叫冲到了喉咙,他拼命捂住嘴,口腔里发出可怕的呻吟。两人的旁边,竟然伫立着一具白森森的骨架!脱尽了血肉的骷髅咧着嘴,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表现出令人惊恐的笑意,黑洞洞的眼眶深不可测,正和朱木的视线相对。旁边是一个玻璃容器,一对剥离出来的眼珠浸泡在液体里。
沈经理手臂颤抖,手电筒的光束颤动着扫过了整个空间,难言的恐惧随着光束的闪动弥漫了两人的身体。这间房子空间庞大,足有五六十平方米,中间有两排架子,放置着各种玻璃容器,里面浸泡着数十种人体器官,原来这里竟然是间生理研究室!
沈经理喘着粗气转回身,冲朱木摆摆手,两人离开这间研究室,直到关上门,割断屋里的寒气,两人才如释重负。这时候,朱木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在不停地颤抖。
“老板,”沈经理凑近他耳朵,“这个吕博士看起来不寻常哪!如果是研究心理,似乎不需要这样复杂的研究室吧?”
朱木面部的肌肉有些痉挛,好久没有说出话来。沈经理接着又走向另一个房间,手一扭门把手,“咔嗒”,门居然开了,吓了他一跳。手电筒的光芒射进屋子,朱木紧张地盯着,然而预想中恐怖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无数的报刊和书籍堆满了他的视野。朱木松了口气,接过手电筒查看,除了一些心理学杂志,就是世界各地的报纸,《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朝日新闻》,等等。发行日期最近的居然是昨天。吕笙南究竟有多大的财力,居然能及时收集到全世界的报纸?朱木对自己这个朋友未知的一面充满了恐惧。
另一间屋子里也没有恐怖的事物,里面安装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朱木只认识心电图和脑电图仪器。
“咱们……上楼看看吧!”朱木的声音有些嘶哑。
沈经理换上了聚光电筒,两人顺着光斑的指引,一前一后摸上了楼梯。楼上是一间小会议室和三间卧室,其他两间卧室除了家具什么也没有,另外一间明显有人居住,床上有被子,书桌上有烟灰缸,还有一台电脑。
朱木从烟灰缸里捡起一根烟蒂看了看,云烟,吕笙南常抽的牌子。
“这里是吕笙南的卧室。”朱木顺手打开了电脑,“如果有什么秘密,电脑里一定有。”
电脑运行了几十秒,弹出了桌面。朱木移动鼠标刚要打开硬盘,一股阴森森的冷笑声在房间里响起,那声音悠远、无力,似乎是人濒死时从身体内部涌出的叹息。两人顿时汗毛直竖,惊恐地四下张望。沈经理手里的手电筒四处乱扫,也顾不得隐藏形迹,低声喝问:“谁?快出来!”
那声音似乎在笑,似在喘息,阴森、冰冷,带着沉闷幽远的回声,似乎是从地底通过一个洞口涌上了地面。朱木正在惊恐,沈经理一把拉住他:“老板,你看!”
朱木顺着他的手指望向电脑,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见电脑的桌面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屏幕一下子黑了下去,形成一片深邃的黑暗,在这黑暗中,又有一个庞大的未知的东西在孕育。片刻之间,那个东西已经成形,却是一个双眼紧闭的人头!人头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两行鲜血,嘴里似乎有个东西挣扎欲出,过了片刻,嘴唇“刷”地掀开,白森森的牙齿缝里,几只柔软的爬虫扭动着身子钻了出来。
朱木紧紧抓住沈经理,大口喘气:“这……这是病毒!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病毒,这是真的!”一个声音突然说。
朱木愕然,望了望沈经理。沈经理这种胆大包天的人物也陷入极端的恐惧中,嘴唇哆嗦了半天,说:“老……老板,这不是我说的!是……它!”
朱木努力将视线移向电脑。果然,电脑中的人头露出阴森森的冷笑:“现在,你应该认出我了吧!”
朱木望着画面上的人头,那面容果然有些熟悉。沈经理却惊呼了起来:“是他,是周庭君!《商城都市报》的周庭君!苏霓从财富大厦跳楼那天,他到财富广场宣布发生了印刷事故,让我安排人手帮他!没错,是他!”
朱木不认识周庭君,仅仅是在前些日子吕笙南受邀参加一个电视访谈,因周庭君也是嘉宾之一。朱木在电视上见过他而已。此时一看,画面上的人头依稀便是周庭君。可是,他不是坠楼摔死了吗?吕笙南的电脑里怎么会有他的影像?
“没错,我死了,我又回来了。”电脑上的周庭君仿佛能读懂他们的思维,“因为地狱有个缺口!”
“地狱有个缺口!”朱木骇然惊叫,“吕笙南今晚刚刚说过这句话!”他有些丧失理智了,居然指着电脑喝问,“说,你是不是吕笙南安排的?”
周庭君的脸上露出极富人性化的冷笑:“吕笙南,你没想到吧?你能杀死我的肉体,你却杀不死我的灵魂。我虽然被镇压入十八层地狱,但我却在地狱中找到了一个缺口!”周庭君龇牙狂笑,“我的灵魂又复活了!又回到了这花花世界,颠倒世间!你每天在噩梦中和我相见吧!哈哈哈……”
朱木与沈经理赫然相望。周庭君坠楼案轰动一时,成为不解之谜,竟然是吕笙南杀死了周庭君!而现在的场景也并不是吕笙南安排的,吕笙南本人也受到了难言的困扰,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他杀死的周庭君竟然可以通过电脑向他展示自己的存在,向他报复!
“怪不得今晚我见到吕笙南,他神情憔悴,两眼无神。”朱木喃喃地说,“可是怎么会是吕笙南杀死周庭君的呢?周庭君在报业大厦坠楼的时刻,我和吕笙南恰巧在现场目睹了他的死亡啊!”
沈经理也百思不解:“听说周庭君坠楼前那晚,在他的住宅小区也发生了一起疑似坠楼的事故,可是却没有找到坠楼者的尸体。是不是周庭君就在那天晚上死了呀?”
“不会。”朱木摇头,“据说就在那天凌晨三点,周庭君还去过印刷厂。而我和吕笙南去报业大厦时,我提前打过电话,报社的人说周庭君已经去上班了。你不会说是他的鬼魂去上班又摔死了吧?”
沈经理无言以对。这时候,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幽暗、深邃的洞穴,周庭君正在洞穴里缓慢地爬行。他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爬行中的周庭君扭头狞笑:“吕笙南,你看见了吧?我从地狱爬出来了,而且还为你带回一个礼物。这个礼物,你追寻了二十年,可你却把她亲手送进了地狱。我在地狱里找到了她的灵魂,我为你带出来了,我们一起逃出了地狱的缺口。”
两人这时忘记了恐惧,一起凑过去看,却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目,她一心一意辛苦地爬行。周庭君得意的笑声仿佛一个回音:“我把她送给你。可是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那是你所厌恶的、憎恨的、想彻底毁灭的,却是我所热爱的、崇拜的、拼了性命去追求的。如果我拥有了它,我就回到地狱,把这份礼物留在人间;如果你拒绝我,我俩就重新回到地狱,连同你的灵魂。来吧,吕笙南。来吧,来到你久已遗忘的黄崖岛,和我们的幽灵相聚,和死在你手上的灵魂跳舞……来吧……来吧……”
余音袅袅,渗透人的骨髓。
“黄崖岛?黄崖岛在什么地方?”朱木自言自语,“周庭君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要送给吕笙南的礼物是谁?”
“黄崖岛……”沈经理也陷入沉思,“好像听说过……我想起来了,我刚参军时,部队的教官是福建闽南人,他说过离他家不远有个荒僻的岛屿就叫黄崖岛。”
“福建闽南?”朱木猛然醒觉,“明天一早吕笙南就要乘飞机飞往福州了呀! 他是要赴周庭君的幽灵之约!快,咱们回去,我也要飞往福州,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沈经理切断了电脑的电源,两人匆匆退出了别墅。外面的夜空依旧深不可测,大雨滂沱。
他们从原路跳出别墅围墙,钻进奥迪车,绷紧了一夜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朱木发动汽车,疾速驶出了凤凰山别墅区,朝市里开去。沈经理望望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天空依旧狂暴不休,闪电狰狞,雨线激飞,这一夜遭遇的离奇与恐怖,超过了南疆战事以来二十多年的总和。
沈经理望着凝神开车的朱木,也许,未来还有更离奇的事在等待着这个年轻的总裁,但那似乎不会跟自己再有什么联系了。
这一夜,傅杰从梦中醒来。楼外昏黄的路灯漂染着窗户,仿佛一层半透明的人体脂肪。卧室像一个盒子,装满了黑暗与黑暗中的迷梦。身边躺着一个修长的暗影,那是妻子黄夜沉睡的姿态。傅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倾听着客厅里若有若无的钟摆声,仿佛是凌晨一点了,外面下着雨。这是古代计时的子时,阴阳交替的时刻,意志空虚,灵魂缥缈,阴寒与邪气最容易侵蚀的时刻。
傅杰闭上眼睛沉沉入梦。他的手依旧搭在妻子的大腿上,感受着那部分肌肉的丰腴与弹性。它本来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可是却被另一个男人的肮脏的手腐蚀了,散发出那个卑劣的男人腐臭的气息。黄夜二十五岁以前曾是一个模特,傅杰完全想象得到周庭君初见这具裸体时大脑产生的眩晕,以及拍下她的裸照成功把她要挟到床上时的兴奋与成就感。
睡梦中,傅杰似乎感冒了,鼻粘膜充血,他在梦中艰难地喘息着。那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它的五根手指弹跳着、摩挲着抚过了大腿,滑上凸起的臀部。它继续向下滑动,感受着优美的弧度和肌肤的凝滑。傅杰沉沉大睡,手掌在黄夜凹凸有致的身体上翩翩起舞,滑下柔软的腰肢,滑上起伏的肋骨,滑上浑圆的肩头,然后重重跌落在修长的脖颈。于是,它潜伏了下来,蛰伏了、不动了、冬眠了、沉思了……在时间与肌肤表层的静默中,五根手指里奔涌着一个强悍男人凝聚了二十八年的精气神,挣扎着能够扼折一根钢筋的力度与亢奋,而这五根手指所扣住的,却是一段颀长、洁白、细腻与优美的脖颈!
绷紧的杀机静静地停留在丈夫的手指与妻子的脖子上。
而此时,傅杰沉睡的鼾声单调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是谁在操纵着这只手?
与手臂相连的肌肉和筋脉渐渐凸起,手指突然间被灌冲进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僵硬,缓慢,然而坚决地扼了下去……五根手指渐渐陷进了柔腻的肌肤,黄夜在梦中感觉到了窒息,她沉重地喘息着,然后把嘴张了开来,却仍旧无法呼吸。她睁开眼睛,两只手摸上了脖颈,立刻触摸到了五根钢筋一样的手指……她努力想扳开它,但那扼在脖子上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她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扳动。她张开嘴想喊,但被深深扼住的喉咙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她只听见自己“嗬嗬”的呻吟声。
黄夜感觉脸皮涨得发紧,似乎头部的血液全被聚到了脸上,脸皮似乎要爆裂开来。她全身扭动,两腿乱蹬,但胸口被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压着,上身根本无法动弹,而且两腿踢了身边的丈夫无数次,丈夫却一动不动。顿时,她明白了,她心爱的阿杰要杀她!
这时候,她感到眼前闪烁的金星一个个暗淡、消失了,黑暗笼罩了她的双眼,她意识中最后一丝感觉是自己舌骨和颈部软骨断裂的脆响,还有对丈夫的不解与怨恨……失去意识支配的肌肉渐渐松软下来,她无望的挣扎慢慢停息了……
傅杰慢慢睁开眼睛,上半身怪异地坐了起来。他扭过头,看见了仍旧深陷在妻子脖子上的手指。妻子动人的脸蛋青紫肿胀,鲜嫩的嘴唇也是一片青紫,傅杰知道,这是由于缺氧导致面部毛细血管淤血扩张而呈现的状态。他所挚爱的、发誓呵护她一生一世的妻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不,不,不是我干的……”傅杰触电般收回手指,眼神惊恐,喃喃自语,“我没有杀她!”他忽然哭了出来,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似的,“我没有杀她!虽然我想过,很想,可是我不舍得!我爱她!她是我今生的梦想与成就,我发誓用一生去爱她的!”
傅杰蜷缩在尸体的脚边,呜呜地哭着:“这是梦!黄夜,你告诉我这是梦!这不是真的!”他张嘴狠狠咬了一下手臂,不痛,他呆了呆,失神地笑了,“黄夜,我没杀你,这是梦。”他推了推妻子的尸体,“黄夜,你醒醒啊!”
可是妻子晃动的身体犹如瘫软的冻肉,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傅杰傻了,心里涌出浓浓的恐惧:我杀了人!我会死的!抛尸?法医会在尸体的背部检测出尸斑,会在尸体的颈部看到明显的扼痕,死者临死前乱抓的手指甲里残留有床单的纤维和抓破我皮肤的血痕,洗也洗不干净的。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我,警察很快就会找到我,把我逮捕、判刑、枪决……这些过程对傅杰来说太熟悉了。
“不,我不想死!”傅杰惊叫了出来,“这只是一场梦,救我出来!”傅杰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掐乱拧,不痛,没有一丝痛觉。现在是深夜,卧室里暗淡无光,照理细微的东西自己根本看不见,可是匪夷所思,妻子脸色的青紫他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所以,这一定是梦!”傅杰强作镇定地对自己说,然而心里的疑问更让他恐慌,“那既然是梦,为什么我却无法醒来?”
他跳下床,拎起椅子想砸碎窗户,邻居们听见巨响一定会喊他,惊醒他。可是椅子举起来,他又犹豫了:“万一它不是梦,那自己不是将杀妻的罪行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中了吗?
他颓然放下椅子,赤着脚像头困兽般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如何才能惊醒我的梦?难道我会永远被困在梦里?不,我一定要醒来!
他开始想尽办法逃脱这个可怕的梦境。他大声唱歌,他拿着茶杯往脑袋上砸,他把手狠狠地往墙上击打,他把一鱼缸的鱼和水浇在头顶……没有一点感觉,他仿佛在和一个没有痛觉、没有触觉、没有实体的幻影作战。最后,他一狠心,拔下了墙上的插头,手指颤抖地向电源伸去……
手指停留在电源一厘米处,他满头大汗,全身颤抖。这时候,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万一,它不是梦呢?我不就触电而死了?如果它真的是梦,手指插进去不是照样没有一点感觉,无法挣脱这个梦境吗?那我何必冒这个险?
想着,想着,傅杰丧失了勇气,面对着无法逃出的噩梦,他心力衰竭,身子瘫软在墙角,抱着头呜呜痛哭了起来。
忽然,他听见床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他愕然抬头,却看见死亡多时的妻子慢慢地坐起身来。然后,她的眼睛睁开,闪烁出碧绿妖异的光芒,跳下床,赤脚向自己走来……
第四章 来自地狱的礼物
离开地面三个小时后,朱木终于又回到了地面。飞机发出刺耳的尖啸,停在了福州长乐国际机场。走下舷梯,朱木呼吸到了福州闷热的空气,身上顿时黏糊糊的。朱木背着登山包,拎着小提琴盒,走出了候机大厅。
夜探凤凰山别墅回来,朱木终于没能赶上吕笙南搭乘的航班,只好坐下午的航班尾随而来。出了大厅,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出租车和机场大巴,心中一阵茫然。一个人站在陌生而繁忙的中转站,望着他人行色匆匆,有目的地奔走四方,一种流浪般的孤独与凄凉感油然而生。
“吱—”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司机探出头来:“先生,去哪儿?”
朱木想了想,问:“福建有个黄崖岛?”
司机呆了:“福建……福建有一千多座岛屿,光福州沿海就有三百多座,恐怕您把这个机场问遍了也没人知道这个黄……什么岛?”
“黄崖岛。”
“哦,黄崖岛。”司机显然对这个岛没兴趣,因为出租车开不到岛上,“不如这样,天快黑了,我先送您到市里找个酒店住下,明天您到有关部门查询不就行了?”
朱木摇摇头:“除了黄崖岛,我哪儿都不想去。”
司机发呆地望着他:“神经……”最后一个字嘟哝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来,发动汽车,风也似的跑了。
有一个出租车来了,朱木告诉司机要去黄崖岛,司机茫然摇头,表示可以把他送到市里的酒店,朱木也拒绝了。司机缩进车里的时候,后脑勺在车窗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他骂骂咧咧地坐好,一只手搓搓后脑勺,发动了出租车。
朱木心里一阵茫然,他知道他不是在拒绝酒店,酒店在他的生活中就是一个家,为什么要拒绝呢?他仅仅是在拒绝停留。他害怕生命里无所事事的煎熬,他喜欢孤独,却又害怕一个人独处。他想为自己的生活确定一个目标,可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他只需要签一张支票就能拿到,他需要做什么呢?而今,生活的神秘之门终于为他打开,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它,打开它,阅读它,他害怕自己死气沉沉的样子,那让他感受到自己是寄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条幸运地诞生在钞票堆里的寄生虫。
如今,黄崖岛,让他感受到了战栗与激情的目标终于出现,就像一个阳痿患者寻找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坚挺与冲动的女人一样,他一刻都不愿意停留。
“先生,你是要去黄崖岛吧?”刚才碰了头的司机又折了回来。
“啊?怎么?”朱木奇怪,“你不是不知道吗?”
“嘿嘿。”那司机笑了,“我不知道,有人知道,你跟我来,正好有个知道黄崖岛的司机。”
朱木惊喜交集,那司机下了车,领着他到了五十多米远的一个出租车旁边:“老邓,客人来了,你不是知道黄崖岛吗?这先生正好想去黄崖岛!”
出租车一阵颤动,一个胖胖的司机“腾”地跳了出来,打量了一下朱木,脸上比朱木还惊喜:“你要去黄崖岛?”
朱木振奋起来:“对,黄崖岛!你知道吗?”
出租司机笑笑:“就是那个出产俑人的黄崖岛吗?你幸亏问到了我,十年前,那个岛屿不制作俑人后,就再也没人提到过黄崖岛。不过,黄崖岛离这里很远,车费很贵的。”
朱木惊喜交集,急忙拉开车门钻进去:“多贵都不是问题。”
“一千块钱!”司机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字,又急忙解释,“因为那个小岛比较荒僻,没有渡船。咱们得赶夜路,到一个离它最近的小渔村,然后你搭出海的渔船让他们送你到黄崖岛。路程很远,又很荒僻,而且赶夜路,我还得一个人回来。所以价钱就……”
“没问题。走吧。”朱木说。
“好嘞!”出租司机得意地朝远处瞥了一眼,目光正好和那个领朱木来的司机相碰,那个司机露出羡慕的表情,脸色很难看。
出租车在夜色与灯光交织的暮色里驶出了机场,行出大约二十公里,已经远离了城市与乡镇,沿路尽是一片甘蔗林与香蕉园,偶尔有几棵细瘦的椰子树突出在林梢。后来,连庄稼也没了,出租车在半硬化的狭窄的路面上颠簸起伏,这里好像接近了海岸线,朱木似乎听见了波涛的澎湃之声,鼻子里也尽是湿漉漉的海腥味儿。
这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四野荒僻无人,只有两个车灯雪亮的光柱艰难地刺穿着凝固的夜色,凿出一条幽深的孔洞,带着他们钻入夜的深处。似乎没有路了,出租车颠簸得厉害,向窗外望去,茫茫的海浪漂白了远处的天空,仿佛天边蠕动着一条庞大的白虫。
司机逐渐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时偷偷瞥着副驾驶座上的朱木。朱木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司机喘了口气,“这个……这里太荒凉了,有点害怕。”
朱木笑笑:“没有人来这里抢劫的。除非是一些死在大海里的孤魂野鬼。”
司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你……你别说啊!我……我要求加钱!我忘了现在是台风季节,为了一千块钱让我陪你玩命儿,还担惊受怕的,不划算。”
朱木有点意外:“有什么担惊受怕的?当司机的,难道你没跑过夜路吗?而且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事实上你在机场就已经敲诈过我了,难道这一百多公里真的值一千块钱吗?”
“你……你不知道!”司机的声音里带着恐惧,“这个黄崖岛曾经发生过一些很可怕的事,十年前,那里以出产十分精美的俑人出名,可是突然有一天,岛上的人死光光,那座岛现在是个荒岛。这些我也是很久以前听别人说的,刚才边开车边想着这些恐怖的事,我能不害怕吗?”
“居然发生过这种事?”朱木陷入了沉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司机说,“十年前不像现在,有些事根本就不会报道。我也是辗转听人说的。喂,我说,咱们别谈这些好不好?”
“嗯。”朱木点点头,“无论多么恐怖,出租车又开不到岛上去,你又不用上岛。你把我送到那个小渔村后就在村里等着,回来后我还坐你的车。等一天我给你五百块钱,怎么样?”
司机掏出手机,似乎看了一下短信息,然后奇怪地咧咧嘴,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朱木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司机叹了口气,把车子停了下来,望着朱木:“你的提议的确很合理,可是我却没福气赚。”
朱木惊讶地望着他。司机说:“因为我根本不认识黄崖岛,也不认识靠近黄崖岛的小渔村。我仅仅听说过黄崖岛这个名字,知道那里出产过俑人,后来全岛的人死光光了,就这么多。我在机场听几个司机说你要去黄崖岛,而且除了黄崖岛哪里都不去,我以为你脑袋有问题,就打算蒙你俩钱,把你拉到海边随便一个渔村让你自己找去……”
“你……”朱木怒气勃发,“我要投诉你!”
司机瞥了他一眼,说:“那也没办法,你投诉吧!”
朱木没辙了,奇怪的是司机也不掉头,也不说话,就这么停在原地,不动了。两个人默默地对峙,过了片刻,司机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然后脸上带着笑容转过头:“唉,老兄,要不这样吧!”司机急忙作揖,“我既然把底给你说出来,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啊!这样吧,我开车陪着你找,直到有人知道那座岛,怎么样?当然,会多耗费点汽油,车费你也适当增加一些。”
朱木无可奈何,愤怒地捶了一下车座:“你……要加钱你他妈早说啊!好!走吧!”司机赢得胜利,又兴致勃勃地发动了汽车。这次的路更难走,因为要寻找渔村,出租车几乎沿着海岸线行驶,鼓噪的浪潮一声声推进耳鼓,眼前尽是白色的泡沫和嶙峋的礁岩,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鱼腥味。
不知走了多久,朱木的身体开始麻木,困倦难当。司机也不断地打着呵欠。忽然,颠簸的汽车平稳起来,似乎驶上了道路。司机兴奋起来:“前面肯定有渔村,上路了。”
朱木振作了一下精神,透过挡风玻璃往前望去,只见深灰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一些深色的线条,依稀看出是建筑物。朱木颓丧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啊,黄崖岛,我来了!”
朱木和司机颓丧地走出了他们经过的第三个渔村。司机表情迟钝,这家伙除了不停地看手机,就是带着朱木东绕西拐,但是直到天快亮了,还是没有人听说过黄崖岛。想想也不奇怪,朱木只知道黄崖岛在福建省,可福建沿海有几千座岛屿,海岸线绵延三千多公里,那些渔民终年的生活就是出海捕鱼,谁会知道一个荒僻小岛的名字?
朱木呆呆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心绪如不远处苍茫的大海,心潮翻滚。这时,手机响了:“您的短信息。”
朱木掏出手机,信息库里出现一张荒凉的岛屿图片,血红色的大海在岛屿的四周翻滚,那岛屿仿佛漂在血泊中。旁边是一行字:“这里是地狱的缺口,也是地狱的入口。你是否正在寻找?欢迎你,迷失在人间的羔羊。随我来吧,我腾出一只手,驱赶你奔赴世界的尽头。在宁海县荒僻的海岸线上,有一个三椰村,三椰村里有个人叫马克,他会带你踏上地狱的旅途。”
朱木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心里涌出难言的恐慌。是谁在监视着我的行踪?他让司机停下车,匆匆跳出车外,向四周巡视。远山、大海、礁石、海岸线,海浪的澎湃声奏出变化无常的音符。在这三千多公里的海岸线上,仿佛只有他这一人一车,视野空阔,绝不可能有其他人。
他定下神,翻看来电号码,13……他越看越不安,因为发到他手机上的短信,竟然显示出他自己手机的号码!
“喂,还走不走了?”司机打开车门喊。
朱木呆呆地转回身,忍受着无法向人诉说的恐惧,默默地钻进了车里:“你听说过有个宁海县吗?”
“宁海?”司机打了个呵欠,“这里就是宁海。”
朱木“唔”了一声,也不知是何滋味:“宁海县有个三椰村?”
“这倒真不知道。”司机犹豫片刻,说,“要不咱们回去,到刚才经过的村里问问。”
朱木点头。出租车折回头,驶向刚才路过的渔村。这个渔村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敲开一家大门,引起一阵狗叫。主人是个面目紫红的男人,一见司机便恼怒起来,用一种朱木听不懂的方言对着司机大发脾气。司机赔着笑脸,也用方言和他说话,朱木一个字都听不懂。
两人又急又快地说了片刻,男主人一把把司机推了出来,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门。司机灰溜溜地跑过来,一进车里便开始得意地说:“终于问出来了,向南三十多里,有个小小的半岛,三椰村就在那个半岛的尽头。唉,你要加钱啊,我可挨了不少骂。”
朱木没搭理他。司机讪讪地发动了汽车,向三椰村开去。这次的方向很正确,路途也很顺畅,一路穿过翠绿的小山包和成片的椰子林,直到红艳艳的朝阳出现在苍茫的大海,他们终于看见了海浪围绕着的那座小渔村。
村口有三棵挺拔的椰子树,也许就是三椰村的由来了。村子不大,一二十户人家,到处是晾晒在架子上的渔网和拖放在沙滩上的破船。天色还早,但勤快的渔民已经在准备出海了,三三两两的渔家妇女正搬运着出海所需的物品,而强壮的渔民们却蹲在村外的一个小码头旁自在地抽烟、聊天。
朱木让出租车停在码头边,下车问那些渔民:“请问这里是三椰村吗?”
渔民们点头,其中一个上身赤裸的黑瘦中年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向朱木问话。朱木听得张口结舌,连忙把司机叫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叫马克,问你是不是要去黄崖岛。”司机说。
朱木吓了一跳:“你……你就是马克?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黄崖岛?”
马克抱歉地笑笑,用不大熟练的普通话说了起来:“原来你听不懂闽南话。我是昨天收到了周庭君的一封信,说今天有个贵客要去黄崖岛,希望我送他去岛上。”
“周庭君?”朱木惊叫了起来。旁边的几个渔民听到周庭君的名字,脸上闪过一种厌恶的神情,纷纷别过了脸。
“是啊!”马克无奈地看看渔民们的表情,“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海叔、石头伯,这又何必呢?”后一句却是对旁边的渔民说的。
朱木怔怔地发呆,虽然一直不愿意相信,但潜意识里他依稀以为是吕笙南在遥控着这件事,然而现在却证明了是周庭君! 可是……他说:“可是周庭君已经死了啊!”
这些渔民们虽然大多不会说普通话,但都能听得懂,听到此话他们一下子全呆了。马克更是瞪大了眼睛:“死了?你说周庭君死了?”
“是的。”朱木把周庭君死亡的经过讲述了一下,“你怎么会认识周庭君呢?”
马克和渔民们面面相觑,然后告诉朱木:“三椰村就是周庭君的老家,我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朱木猛然想起傅杰说过的话,问:“是不是周庭君考上大学后又回到村里,伙同别人骗了你们一大笔钱?”
一个干瘦的老渔民愤怒地举起拳头,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朱木一个字也听不懂。马克摇头叹气:“是啊!他从小父母双亡,是村里人把他养大,又供他上学,甚至他考上大学后还给他寄学费生活费,可是……他真的变得太快了。他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带着一个外地人来到村里,说这个老板发明了一种超声波捕鱼器,来造福村里人了。他说这种捕鱼器捕鱼安全方便而且捕鱼量大。劝村里人购买。这种东西对渔民当然有吸引力,但价格贵得离谱,一台要好几万。他见我们犹豫,就让那个老板安装了一台到附近的鱼塘里试验,果然一开动机器,鱼都哗哗哗地浮上水面,翻起了白肚子。这东西真是太神奇了,我们一合计,就全村凑了一笔钱购买了两台。因为周庭君说这种机器卖得越多,他拿的提成就越多,我们就劝说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购买了六七台。后来……后来这玩意儿到了海上根本一条鱼都打不上来。我们请县里的渔业专家来检查,专家说这东西只在两米深的水里有效,只能在鱼塘里用,我们受骗了。以后周庭君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马克叙述的跟朱木听说的基本一致,朱木问:“那周庭君跟这个黄崖岛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里只有你认识黄崖岛?”
马克说:“还是因为那个超声波捕鱼器的事。当时村里人都很伤心,但也不愿意把这事告到周庭君的学校,毁了他的前途,也就拖了下来。后来禁不住其他几个村子对我们的诬蔑,我就到了省城,去大学里找周庭君。到了学校才知道周庭君去了黄崖岛,帮别人做生意,卖一种质地很稀罕的俑人。于是我就打听这个黄崖岛,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卖俑人的老板那里打听到了黄崖岛。我在岛上找到周庭君,质问他,周庭君满不在乎,说他当时缺钱,就先想了这个法子从乡亲那里借点。现在他帮两个家族做生意,赚了大钱,那点钱不算什么。说着他给了我八万块钱,说这是还给三椰村乡亲的,但其他几个村子的钱他没义务还。我也真没办法,好歹拿到点钱,说明周庭君还没忘了村里人的养育之恩,心里也舒坦点,就回来了。但其他几个村子的钱就一直没有还上,这些年我们受尽了外村人的冷眼。”
“那你又怎么会收到那封信呢?”朱木问。
“我也不知道,打渔回来它就在我家里的桌子上放着了。我还以为是周庭君托人送来的,见我不在就放桌子上了,现在想想也真是奇怪,我走时家里锁着门,回来门也好好的……”马克也茫然不解,“难道真是周庭君的鬼魂来了?唉,他这人,要真变成了鬼,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厉鬼。”
这时渔民们都已经上了船,喊他。马克说:“咱们走吧,趁出海的时候我送你到黄崖岛。”
朱木点头,让司机把登山包和提琴盒拿出来,告诉司机:“你就在村里等我,先给你一千元钱,你在这里等一天我给你五百元钱。”
司机接过钱忙不迭地答应。马克摇摇头:“让他走吧。”
“为什么?”朱木奇怪地问,“这里没有出租车,我回去时还要坐他的车啊!”
“信上说的。”马克说,“说没有必要让司机留在这里。”
“他果然知道我是坐出租车来的。”朱木心里一沉,“难道我竟然回不来了吗?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鬼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如果是周庭君,不管他是人是鬼,他都不认识我啊!为什么会安排我去黄崖岛?”
朱木心里充满了千般谜团,又递给司机五百块钱,默默地和他握手道别。司机低垂着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羞愧的表情,讷讷地说:“朱先生,你是个好人,真要出了事,我一定会为你报案。”
朱木问:“你知道我去黄崖岛干什么?”
“不,不知道。”司机匆忙接过钱,钻进了汽车。出租车在硬化的沙滩上一调头,卷起一路尘土消失在起伏的道路上。
朱木上了船,渔民们抽掉踏板,双层的柴油渔船鸣着长长的汽笛,冒着团团的黑烟,驶向了大海的深处。
马克领着朱木钻进船舱里,打开一个小隔间,让他把随身物品放到狭窄的床上。朱木扔下登山包,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走,到甲板上,我为你们拉一首德尔德拉的曲子。”
马克不知道德尔德拉是谁,也不大认识小提琴,看见这种奇怪的乐器,笑了:“也好,反正下午才能到黄崖岛,咱们就消遣消遣。”
还没到捕鱼海区,渔民们都闲着,有的蹲在铁锚旁抽烟,有的靠在船舷上聊天,看见朱木提着一把奇怪的乐器过来,一个个都好奇起来。朱木靠在船头的船舷上,感受着渔船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摇荡,触目是蔚蓝的大海和大海上翻飞的海鸟,远处是黑色的海岸线,模糊的深色的岛屿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大海中,上下摇荡在朱木的视野里。
朱木信手拉起了德尔德拉的《回忆》,斯特拉瓦里琴完美的音色使这首曲子幽深的思念与追忆完美地展现在听众的脑海里。朱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这首曲子,也不知道自己深深的忧思为了追忆谁,他只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苍茫的大海上起伏,仿佛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自己的记忆里起伏。他毫无由来地想到了苏霓,那个孤独地在空阔的大厦里行走的女人,那个追问自己是否死去的女人……她过得还好吗?她在地狱里,还是在人间?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忧郁、那么孤独、那么惹人怜爱?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她究竟在寻找什么?而我,又是在寻找什么?我是为了什么来赴周庭君的幽灵之约?
斯特拉瓦里琴完美的穿透力飞扬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朱木专注地拉着琴,渔民们到了捕鱼区域后就在这琴声里撒网捕鱼。亮晶晶的鳞甲在耀眼的阳光里闪烁。闻到鱼腥味儿的海鸟绕船飞舞,伴随着琴声嘎嘎而鸣……
中午,渔民们开始在船上做饭,他们把捕来的鱼洗剥干净,熬了一大锅鱼汤,又蒸了一盆米饭,叫上朱木,一船人围坐在甲板上吃饭。对这些,朱木感到无比新鲜,兴致勃勃地和渔民们聊天,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惜,渔民们能听懂他的话,他却听不懂渔民们的方言。
吃过午饭,渔船起航了,调头向南而去,日光闪耀在船头前的大海上。航行了两个小时,马克指着前面一个深色的黑点,告诉朱木:“那里就是黄崖岛,岛很小,有一二平方公里,距离陆地有六七十海里。这是一座火山岛,岛上地势比较平缓,但岛的南部有个高耸的海岬,是深黄色,所以叫黄崖岛。岛上林木比较茂密,但这一带海上台风较大,树木都很低矮。待会儿我把你送上岛,我们继续捕鱼,最近几天有台风,我们明天下午就回来,到这里接你。”
朱木苦笑一声:“接我?不必了,这次上岛,我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朱木从船舱里取出登山包,把携带的现金统统取了出来,塞给马克,“这里大概有两万块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买你一张单程的船票吧!”
马克手里托着厚厚的一沓钱,呆呆地问:“到这岛上难道有生命危险?”
“你认为一个死去的人写信让你带我到这岛上是去游览吗?”
旁边几个渔民也傻傻地望着朱木,默不作声。马克的声音有些嘶哑:“对不起,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来。这钱我不能要。”
“你不要我又能给谁?”朱木紧紧地盯着远处渐渐清晰的荒岛,“是我要来的,不关你的事。”
这时候,那个干瘦的渔民把马克拉到了一边,用朱木听不懂的方言争论了半天,马克回头望望朱木,神色严肃地点点头,转回身走到朱木身边,把钱递给他:“这钱你还拿着,放心,你不会回不来的。”
“为什么?”朱木奇怪地问。
“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去。”马克笑笑,“不管周庭君是人是鬼,他总归是我们的乡亲,而你是我们的客人,我们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
朱木断然拒绝:“不行,你跟这件事无关,我不能让你冒险。”
“放心,无论周庭君是人是鬼,他都不会害我的,我救过他的命。”马克攥起了拳头,“我也不会怕他。”
渔船驶近了黄崖岛,狭长的小岛像一把匕首一样斜插在大海里。朱木一边不安地瞥着这个天生带有凶杀之气的荒岛,一边和渔民们争执,后来渔民们接受了朱木的钱,朱木也接受了马克的陪同。
渔船接近了荒岛,发现海岸上居然有一座破烂的码头,海水的深度也足以停泊这艘吃水不到三米的铁壳柴油船。渔民们放下踏板,马克带了一些腌制的干鱼块和必需物品,陪着朱木踏上了腐朽的栈桥。
马克朝船上挥挥手,渔船冒着黑烟,“突突突”地驶向了深海。
栈桥上,经历过无数年海水浸泡和日光蒸晒的木板在脚下不停地碎裂,发出“嘎巴”的脆响不断地掉进桥下的海水中。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栈桥,双脚踏上了黄崖岛的沙滩。沙滩上耸立着暗褐色的礁石,在与海浪的碰撞中发出轰轰的闷响。朱木感受着脚下松软的下陷感和礁石的狰狞与阴森,跟在马克身后走上了杂草丛生、林木荫翳的荒岛。
这时候,夕阳已经垂在大海尽头影影绰绰的海岸线上,仿佛与海水交接的天边横着一张连绵起伏的长弓,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绷在了弦上。海水与天空交映着血色的辉煌,在朱木眼里,自己就是这血色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正在经受着死亡的拍击。
黄崖岛已经荒芜了很久,杂花乱草侵蚀了道路,把宽阔的道路挤成了狭窄的一绺,无人修剪的林木自由自在地生长。林木把乱石砌成的房屋与围墙收拢在自己的手臂间,在朱木的视野里抖动着身体,仿佛在拍打一个沉睡中的孩子。
他们再往前走,发觉自己站在了一座坍塌破碎的荒宅间,这座宅子看来很大,占地将近二百平方米,中间甚至有座两层的小楼,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低矮的乱墙和破烂的栏木,明显是一幅火灾之后的惨象。残墙和土堆中,胡乱放着几具铺满灰尘的俑人,俑人有大有小,小有半尺,大则如常人,造型和人体极其相似,肌肤、皱纹、骨节、衣饰,纤毫毕见。即使布满了尘土,也掩不住那鲜丽的色彩,更显得极其诡异,面目宛如活人。
马克惊叹着说:“这就是十年前黄崖岛出产的俑人。黄崖岛出产俑人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在沿海几个省非常畅销,主要用来陪葬。有时候上百年的坟墓迁坟,墓里其他陪葬的东西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但这些俑人挖出来擦洗干净后,还是鲜亮如初。”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马克一边说,信手拿了块卵石朝一具站立着像常人那么高的俑人砸了过去。“当”的一声响,清音袅袅,俑人却没有碎裂。
两人全惊呆了。朱木说:“这绝对不是陶瓷!任何一种陶瓷都没有这么坚固!”他捡起那块卵石,在手里抛了抛,大约三四公斤重。朱木有些不可思议,这么重的石头扔出去竟然没能砸碎这个俑人!他握着石头狠狠朝俑人伸直的手臂砸了过去,“啪”,俑人的手臂上起了几缕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却没有碎裂。朱木更加惊奇,“当当当”又砸了好几下,裂纹蔓延了整个手臂,然后一声细碎的轻响,俑人手臂上一层一厘米厚的碎壳纷纷扬扬地脱落了下来,一只干瘦枯萎的手臂暴露在两人的视线里,五根尖利的指骨扭成奇异的形状,以一种攫夺的姿态抵在朱木的胸口!
朱木发出一声撕裂似的惨叫,身子猛地一退,绊倒在一根焦黑的木板上。马克也是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地把朱木拽起来,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具长着活人骨骼的俑人。就在他们惊恐的注视里,这条臂骨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们听见“咯咯”的脆响,然后伸直的手臂碎裂开来,变得支离破碎,落在了地上。
“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是一具骨架,一个骷髅?”马克战战兢兢地说。他的胆子的确挺大,居然又拿起一块石头去砸俑人的头部,头部带有帽子,似乎更厚实,他砸了十几下,俑人的头部也形成了蛛网状,然后一层碎片脱落下来,一具干尸的头部仿佛从地狱里钻了出来,狞笑着注视着他们。这干尸的皮肤已经收缩,紧紧贴着骨骼,但筋骨宛然若现,甚至眼珠里还充满着表情。
朱木紧紧地拉着马克:“咱们走吧!这……这太可怕了。”
马克失神地盯着这具下部鲜亮光泽、上部枯萎狰狞的俑人,好像傻了一样,直到朱木又拉了他一下,两人才猛地大喊一声,带着恐惧,狂奔了出去。
两人跑了一百多米,马克被一根横放的木头绊了一跤,拉扯着朱木一块儿摔在地上。两人仰面朝天地躺着,气喘吁吁,很久才平静下来,但内心的恐惧却无法控制地散布了全身。
“这……这个岛太可怕了。”马克喃喃地说,“怎么会有一具干尸被封在俑人里呢?难道这几百年来这个岛屿出产的全是干尸?”
朱木摇摇头:“不会,那些俑人有大有小,小的半尺多长,肯定不会有干尸。也许……也许有一些我们无法知道的原因,把干尸封在俑人里吧!”
“嗯。”马克挣扎着坐了起来,“也许是为了保存尸体,也许是为了惩罚犯错的人,也许是……”
“谋杀!”朱木说,“还有比把尸体封在俑人里更有效的处理尸体的方法吗?但干尸外面的这层壳到底是什么物质?这么坚硬,而且黏度非常好,你看它破碎的方式,先裂成网状,就知道决不会是陶瓷,现代只有防碎玻璃会这样破碎,而它的坚硬程度却比防碎玻璃还要好。”
马克望着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叹了口气:“你到底来这座岛上做什么?”
“我一个朋友吕笙南来赴周庭君的幽灵之约,我跟踪着吕笙南,一路找到了这个岛上。”朱木说。
“吕……笙南……”马克似乎陷入了沉思,“这个名字好像让我想起一个东西,但……记不起来了。难道不是周庭君让你来的?那为什么周庭君会给我留一封信,让我送你来?”
“我也不知道啊!”朱木哀叹,“一到福建,我就好像被一只幽灵跟踪了一样,他三番两次出现在我的视觉中。就算周庭君真的是鬼,也和我没有关系啊,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什么会安排我来呢?”
“我们肯定会遇到更恐怖的事。”马克绷紧了肌肉,“整个过程应该是个很周密的策划。现在天快黑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这个岛上危机重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咱们绝不能分开。”
朱木点头同意,站起身子,看见夜幕已经笼罩了孤岛,一弯冰冷的残月从海上升起,在林木间洒下忽明忽灭的鬼眼,一股阴冷的煞气在岛上萦绕。
两人在灰暗的暮色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向岛屿的深处探寻。这里是住户聚集的地方,看样子黄崖岛全盛时期有将近二十户人家,现在虽然人去屋空,但房屋仍在,全以卵石或条石砌成,再以木板渔网铺顶,显得坚固无比。两人行走在狭窄曲折的小巷,旧迹斑驳的石墙围堵在他们身边,一些杂花和藤蔓攀爬在墙上轻轻扫过他们的衣襟。马克曾走进一个破败的围墙,想找个地方夜宿,但刚刚推开腐烂的屋门,手电筒往屋里一晃,空荡荡的屋里横放的一具俑人就使他魂飞魄散,赶紧逃了出来。朱木叹口气:“我宁愿露宿,也不想住在这鬼气森森的屋里。”
岛屿狭长,他们心惊胆战地穿过房屋聚集的建筑群,来到了岛屿的东部。刚刚松了口气,他们就在乱墙横斜的小路上,星月破碎的微光下看见了站在路中间的一个人。那个人左手拿着个东西,右手背在身后,下颚微微仰起,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朱木和马克对视了一眼,全身戒备,慢慢走近。
“你是谁? ”朱木甚至看见了他谦恭的笑容,便喝问了一声。
那人没有回答,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朱木正要再问,马克拉了他一把:“好像是个俑人。”
朱木愕然,走到跟前,果然是个俑人,一身大红的衣裳,面目诡异、谦恭,仿佛是个使者的形象。俑人手里拿着个大红的请柬,马克伸手接过来,借着手电筒的光,两人看见请柬上写着:朱木、马克兄亲启。马克手里的手电筒光斑开始微微颤抖,朱木翻开请柬,只见上面写道:
兹定于农历七月初三于黄崖岛吕氏故宅举行吕笙南先生和苏霓小姐人冥之婚礼,特邀二位先生观礼。呜呼,地狱轮回三生半,一入黄泉去不回。如今人冥痴相望,奈何桥上双泪垂。吾感念其情、其爱、其痴、其惨、其冤魂不散,特遍搜九界,拘来吕笙南之肉身,以成全佳人怨偶,结人冥之良缘。
周庭君
朱木的手开始颤抖:“果然是周庭君,阿南已经落到他手里了!可是吕笙南和苏霓有什么关系呢?吕笙南明明告诉我他不认识苏霓的啊?”
“我想起来了!”马克望着那具送信俑人脸上诡异的笑意,直觉得整个脊梁骨冷飕飕的,“十多年前我来到这个岛上的时候,周庭君的老板就是两个家族,一个姓吕,一个姓苏。吕姓在岛的东端,苏姓在岛的西端,他们合伙制作俑人。刚才咱们经过的被火烧毁的大房子恐怕就是苏姓的宅子。”
“嗯。”朱木傻傻地点头,“从周庭君的请柬上看,吕笙南和苏霓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是后来苏霓死了……”朱木突然想起了傅杰给自己的线索,“死于一场火灾,死的那年她才十六七岁。后来吕笙南远离福建到商城市上大学,又去美国留学。但苏霓却……常常在地狱里思念着他?不,这不可能。应该是周庭君不知何故被吕笙南谋杀,他想报仇,就假借着苏霓把吕笙南诱到黄崖岛,举办一场可怕的人冥婚礼。可是……我明明见过苏霓啊!难道我见到的只是一缕鬼魂?而周庭君如果真是厉鬼,他要杀吕笙南容易得很,何必费尽心机把吕笙南诱到黄崖岛?而且也把我引过来?”
马克不知道前因后果,听得茫然不解:“咱们别胡思乱想了,这个事件恐怕很复杂,咱们看看事情怎样发展。”
朱木叹口气:“是啊!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在周庭君和吕笙南的这番较量中,我恐怕是别人事先设定好的一枚棋子,有什么命运早就被人设定好了。呵呵,只是不知道我会起到什么作用。但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吕笙南救出来,他已经落到那个鬼东西的手里了。”
马克点头,喃喃地说:“原来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三,快到鬼节了啊!”
两人关掉手电筒,蹑足潜踪,潜往前面的吕氏老宅。穿过一片杂树林,吕氏老宅黑的轮廓耸立在眼前,黄崖岛东端地势稍高,两层的大宅更显得气势巍峨,就在这巍峨阴暗的荒宅里,透过披拂的藤蔓,两人看见一点红光忽隐忽现,好像一只巨兽在眨眼。
两人没敢直接从正门进去,绕道海边的沙滩上斜着接近。慢慢爬上沙滩,就是荒宅的侧面,他们这才看清,荒废了十年的吕氏老宅,门前竟挂着两只红灯笼,宅门大开,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应该是俑人。”马克悄悄地说。
朱木默不作声,翻过隔开沙滩的短墙跳进大宅旁边的园子,马克也跟着跳了进来。一进来,马克就呆若木鸡,一缕寒意直蹿上脑门,原来他们跳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墓园!数十座坟茔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他们脚下,荒坟残月,晚潮嘶哭,弯月照在亮晶晶的坟头,使整座墓园显得更加的苍白诡异。两人身上的冷汗被海风蒸发,浑身冷飕飕的。他们慌乱地想穿过墓园,朱木脚下一个趔趄,左脚陷进了一个坑里,马克手疾眼快,伸手拽了他一下,把他扯了上来。朱木这才发觉身边是一个被挖开的墓穴,腐烂的棺木已经被挖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尸体被人盗走了。奇怪。”马克说。
“别说了!”朱木低低地吼了一声,“你还不够害怕吗?”
这时,荒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其间还夹杂着宾客的欢笑和鞭炮声。听起来,真的是有一个喜气盈盈的婚礼正在这座宅子里举办。两人神情惊骇地对视了半天,心惊胆战地爬出墓园,顺着墙下的阴影悄悄来到了宅门外。站立在门口灯笼下的人果然是两个俑人,但拱手弯腰,造型惟妙惟肖,十分逼真。
朱木悄悄地闪到门洞里,探头朝里面望去,这是一座古旧的大宅,宽大的院落中是一座飞檐翘瓦的厅房,大厅里挂满了白色的灯笼,灯笼上却贴着喜字。从门洞里望去,大厅正中是一张喜桌,桌上供着水果,烧着巨大的蜡烛,香烟缭绕。大厅两旁是两排椅子,居然整整齐齐地坐着两排贺客。喜桌前的地上跪着两个人,穿着大红的吉服,手里牵着白色的绣球。左边那人头上蒙着盖头,身材窈窕,似乎是个女人,右边那人戴着宽沿的帽子,帽子上插着金枝。唢呐声从大厅里传出来,不知道奏着什么乐曲,虽然曲调喜庆,但朱木精通音乐,无端地感觉到唢呐声生涩、僵硬,似乎是毫无生命力的机械振动,十分阴冷。而听起来笑语喧哗的大厅,看进去却毫无活力,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坐着,根本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仿佛大厅里的全是一群僵尸。这种声音的热闹喜庆与场面的僵硬寂静形成诡异的对比,使整个大厅看起来阴森可怖。
朱木默默地看着那个跪着的男人,认出了他的背影:“好像是吕笙南!周庭君那个恶魔竟然逼他和死人成婚!”
马克摇摇头:“你看清楚了,那应该是俑人。你看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很像俑人。”
“不。”朱木摇头,“椅子上的是俑人,但跪着的的确像是吕笙南。他穿着衣服,而那些俑人是没穿衣服的;他的身体也比那些俑人瘦削。是他,我要救他!”
马克仔细看了看,默不作声,但仍然紧紧拽着朱木,不让他脱身。突然间,嘹亮的唢呐声仿佛被一只利刀所切断,一瞬间变得声息皆无,方才动静相间的大厅变得死亡般沉寂,好像一幅地狱里的冥府画卷。
就在两人目瞪口呆的寂静中,一缕宏大的叹息的颤音慢慢地涌进了两人的耳鼓,“嗬—嗬—嗬—”,叹息声浩大无比,好像是整座老宅在叹息。
“既然来了,就进来看看我导演的这场伟大的婚礼吧。”一个声音突然说道。这声音虽然浩大,却阴森压抑,仿佛是地狱里的一个巨人,透过人冥之间千万丈的孔洞从地下传来。
朱木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望着马克苦笑了一下:“不需要再躲了,也许从我们一上岛,就在周庭君的监视之中。如果他是鬼,咱们根本躲不掉;如果他是人,又何必要躲?”他站在了宅门的正中间,喊了一声,“周庭君,你放了吕笙南!”
他大步走进庭院中。马克犹疑片刻,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他们一直走到了大厅的台阶上,在高高的门槛前停了下来,大厅里的一切一览无余。阴森森的白灯笼下,坐在两边椅子上的果然是十几个俑人,它们神态各异,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两人。而跪在喜桌前的一对“新人”,却明显不是俑人,他们看见了新郎搽满白粉然而干瘪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吕笙南。新娘则整个人都蒙在盖头和吉服中,什么也看不见。
“唉—”那悠长颤抖的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主角没来,却来了两个贺客。也好,一场冥婚也不能只让鬼魂参加,你们就坐下来欣赏这场婚礼吧! ”
马克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庭君,真的是你吗?我是马克啊!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鬼气森森的声音里居然露出一丝惊讶:“哦?马克?我死得好惨哪,你看见了吗?杀我的就是跪在你前面的人,走上前去,一刀砍下他的头!为我报仇!”
马克呆了。朱木问:“你为什么把吕笙南抓到这里?你凭什么让他和死人结婚?”
“哦,这不是商城的大富豪朱木吗?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仿佛更加惊讶,“难道你来替吕笙南还债?可惜,虽然你很有钱,但你所有的资产也不够还我的债。”
朱木也呆了,心里的疑惑甚至战胜了恐惧:“还债?难道吕笙南欠你的钱?而且……居然那么多?怎么可能?”
幽灵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钱比起吕笙南欠我的债,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朱木震撼了:“你难道不知道我要来?不是你安排我来的吗?”
“我为什么要安排你来?我和吕笙南之间的仇恨关你什么事?吕笙南谋杀了我,害得我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而我,却是多么仁慈,还把他的恋人从地狱里带出来,让他们成婚。”那幽灵笑了起来,“我多么仁慈啊!你看,苏家和吕家的祖先都是这场婚礼的见证人,多么隆重,多么壮观!吕笙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仅仅是要和他交换一样东西!可惜,吕笙南这个畜生、这个废物、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自己不敢现身,却让你们来送死。”
“这难道不是吕笙南?”朱木心里涌出难言的悲哀,难道真是吕笙南骗了自己?他仍不愿意相信,望着跪在地上的新郎,小心翼翼地问。
幽灵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你可以掀开他的帽子看看嘛!”
朱木呆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中,精神有些恍惚,听到指令,他居然真的走过去揭开了新郎的帽子。一揭开,他全身一震,帽子下,竟然是一具干尸!干尸脸上的肌肉虽然收缩,但面目与吕笙南依稀有些相似,仿佛是吕笙南变成干尸后的模样。
“这是吕笙南的亲哥哥。”幽灵笑着,“你还想知道那个新娘是谁吗?”
朱木一步步地后退,极度的恐怖和哀伤使他的意识濒临崩溃。
“还有吕笙南和苏霓的祖先,都在这里坐着呢。”幽灵说,“想不想见见他们?吕笙南让你们来探路,不就是让你们来送死吗?”
“不。”朱木傻傻地说,被挚友出卖的痛苦烧灼着他的心,他仍旧在和内心抗衡,“阿南被你引诱到这里被你抓住了,我是来救他的。他不会害我的。”
“是吗?”幽灵冷笑,“是谁告诉你他被我抓住了?”
“你让一个俑人在岛上迎接我们,给我们一张请柬,说你遍搜九界,拘来吕笙南之肉身,以成全佳人怨偶,结人冥之良缘。”朱木说。
幽灵沉默了,过了片刻,他突然疯狂地嘶哭起来:“吕笙南,你这个小人,你杀了我,欠了我一条命,欠了我二十亿,可我毫不在乎,我把你青梅竹马的恋人从地狱里带出来,还你一个活生生的苏霓,只想交换那个你憎恨了一生、毫不需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作对?你不仁,我不义,吕笙南,你看着,我让你祖先的魂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幽灵愤怒地狂叫了一声:“地狱里的幽灵啊,脱下你们的伪装,露出你们的嘴脸,看看你们杂交出来的后代吧!”
随着这声厉啸,大厅里忽然响起无数幽灵的嘶哭,端坐在大厅里的俑人身体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颤动,朱木和马克惊恐地听见一连串爆裂般的声响,俑人身体上的外壳像蛛网般碎裂,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顷刻之间,在朱木和马克颤抖的视野里,方才色彩鲜亮、形态各异的俑人全变成了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干尸,端端正正地在大厅里坐成了两排!
古旧阴冷的荒宅,黑色喜字的白灯笼,幽冥暗淡的烛火,青烟缭绕的香烛,屈身跪着的新人,端坐两侧的干尸……极度诡异恐怖的画面使得朱木和马克精神恍惚,许久,两人才发出撕裂人心的惨叫,疯狂地朝厅外冲去。刚到门口,厅门发出“嘎”的一声响,突然自动关闭,把两人困在了这恐怖的干尸群中。
他们疯狂地砸门,但手脚变得迟钝无力,拳头砸在门上只是一声温柔的轻响。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身后阴影乱晃,他们愕然回头,只见那些干尸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朱木脑中一阵眩晕,盯着分成四队的干尸伸出枯瘦的鬼爪向自己走来,身体竟然没有逃避的感觉。一旁的马克脸上却露出白痴般的笑容,嘴里喃喃地说:“爹,妈,你们怎么来了?儿子好想你们啊!你们的死我很难过,可是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事都不懂,玩耍的时候不小心用石头砸裂了咱家的船,我怕挨打,不敢对你们说,才让你们葬身大海……儿子错了,儿子我下地狱陪你们来了……”一边说,一边竟向干尸阵中走去。
朱木伸手想去拉他,然而手臂却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马克迎上了干尸群。而这时,朱木发觉所处的空间忽然产生了扭曲,恐怖与阴森的场景倏然消失,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大厅,大厅里灯光飞舞,人影摇动,迷人的音乐悠然响起,演奏的是《爱之喜悦》,仿佛是在一个上流社会的舞厅中。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携手向自己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妈妈温柔地拉着他的手:“阿木,是爸爸和妈妈的不对,我们早早地走了,把这么庞大的家业交给你,让你牺牲了自己喜爱的音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财富大厦像牢笼一样困着你的心,也困着你的人,让你天生的音乐才华湮灭在生意和应酬中。今天,妈妈来补偿你了,我们把苏霓嫁给你,好吗?”
妈妈把身后的女孩子拉了过来,朱木又一次看见了那张清丽动人非人间所有的面容,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财富大厦那个恐怖的夜晚,可是如今想来,那个夜晚却是如此旖旎、如此浪漫,是宁采臣第一次遇见了他的小倩,是躺在坟墓里的朱丽叶在罗密欧的眼前复活。苏霓轻柔地望着他,眼神里有着无尽的爱恋和娇羞。
妈妈说:“阿木,从此你就有自己的另一半了,你不再孤独,苏霓是个经营的天才,她会帮助你处理好一切事物,你可以成为一个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朱木在狂喜中仍然有点犹豫,他望着苏霓:“可是……你和阿南……阿南是我的朋友啊!”
苏霓笑了:“他把你当朋友了吗?他骗你来黄崖岛为他送死,他首先抛弃了你,也抛弃了我。我们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吕笙南没有我,他不照样活得很开心吗?可是你没有我,你能够开心地活着吗?来吧,阿木,我们到教堂里去。”
“来吧,阿木,我们到教堂里去。”父母一起拉他。
朱木点着头,拉着苏霓的手,跟随父母一步步向教堂走去。
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幽深的洞穴,父母轻飘飘地跳了下去。那洞穴带给朱木一丝恐惧和不安,刚想抗拒,苏霓向他嫣然一笑,拉着他踏进了深暗无底的洞穴中。就在他跳进去的刹那,他看见洞壁上刻着两个黑色的大字—黄泉。
然后,身后传来一声惊恐的怒吼:“吕笙南,咱们一起下地狱吧!”
一切归于虚无。一切归于幽暗。一切都悄无声息了。
第五章 火山冷焰
眼前似乎有人影晃动,但暗夜深沉,那人影在深沉的暗夜中只是一个更深的轮廓。朱木感觉到全身酸疼,仿佛身上的肉一块块地碎裂开来。他努力睁开眼睛,他努力凝聚着飘散的视线,渐渐辨别出了眼前的面孔。那张脸笑着,仿佛很欣慰,又似乎很担心,焦急地注视着自己。瘦削的脸,高挺的鼻梁,淡而长的眉毛,微微上翘的嘴角—是吕笙南!
朱木费力地扭了扭头,感觉到脖子僵硬,眼光轻轻扫了一下四周,才发觉自己处于一个封闭的洞窟内,四壁烈火熊熊,光线一跳一跳的,头顶四周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尖梢凝聚着亮晶晶的水珠,不时滴在地上,在死亡般的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回音。
“阿南,这里是地狱吗?”朱木怔怔地望着吕笙南,心里涌出一丝酸楚,“我终于死了,不知死后能否拉我的小提琴。”
吕笙南笑了笑,伸手递过来一个东西:“可以,我把它给你带来了。”
朱木伸手接过,发现是一根琴弓,手指轻轻一触摸,熟悉的感觉涌上指尖:“这是我的斯特拉瓦里琴。唉,原来地狱这样美好,不但可以拉小提琴,还能和你在一起。”
吕笙南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阿木,你没死,我也没死,这里不是地狱。”
朱木愣了愣:“我记得,我和马克来救你,结果遇到了干尸群围攻我们,后来我父母和……把我拽进了黄泉。”
吕笙南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谁?苏霓吗?嗯,你昏迷时不停地喊她的名字。”
朱木避过他的眼神,望着石壁上的一簇火焰出神:“对不起……我知道我父母早死了,可她……她呢?”
“我没看见她。那只是你的幻觉。”吕笙南说。
“幻觉?不可能,那么清晰……她拉着我的手跳进了黄泉。”朱木回味着昏迷前发生的场景,眼中充满了留恋。
“真的是幻觉。你看,”吕笙南指了指旁边,朱木看见自己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居然是马克,“你们中了周庭君的暗算。在大厅燃烧的香烛中,他加入了海洛因。海洛因是迷幻剂,你们不知不觉中在大厅里吸了半天毒,眼前发生了幻觉,那些干尸并没有移动,毒品在你们的意识中放大了恐惧的感觉,同时,也给了你们梦想中的一切。后来周庭君把你们引进密室里发动机关,想把你们困在岩洞中,我便偷袭了周庭君,不料一时不慎,也被他拽了进来。我急着救你们,就让他逃之夭夭了。”
朱木挣扎着坐了起来,使劲儿揉着头:“那么那些干尸也是虚幻的了?”
吕笙南慢慢地摇头:“那些干尸是真的,它们是我和苏霓的先人的尸体。在黄崖岛上,我们吕苏两个家族有一个保存尸体的方法,就是把死去的人涂上火山泥,然后雕刻成他们生前的模样,再进行土葬,可以使尸体千百年不朽。周庭君这个王八蛋,为了对付我,居然挖掘我祖先的尸体,还剥开封尸的火山泥,让它们暴露在空气中!”
朱木越听越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是火山泥?”
吕笙南点点头:“我详细地给你讲吧!”
于是,在这个宽阔幽深的岩洞中,在四壁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在劫后余生的惊惧下,朱木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数百年前,沿海的一帮渔民迁居到了黄崖岛。黄崖岛是个火山岛,岛上地势平缓,土壤肥厚,林木郁郁葱葱,最难得的是岛上有天然的淡水湖,除了每年的台风季节,非常适合人类居住。他们在岛上伐木建屋,开辟荒地,生活了下来。每天出海捕鱼,种植一些水稻,生活得安宁平和。
不料有一年,两个渔民,一个姓苏一个姓吕,偶然在岛屿的东端发现了一个洞口,洞口很小,但里面幽深无比,他们便挖开洞口,向洞里探索。原来这是一个地下的火山溶洞,洞里庞大曲折,到处垂挂着钟乳石,洞里还奔流着地下暗河,应该是海水通道。他们一下子迷失在洞中。在洞里他们探索了好几天,居然发现了一种以前在世界上从未见过的物质。这种物质是一种黏稠的液体,从地下涌出,像冰冷的岩浆一样翻腾不休。这种液体呈暗灰色,他们用棍子往里面一伸,棍子上就蘸满了这种液体。然而瞬息之间,液体就固化凝结,把棍子包裹得严严密密。他们当时觉得很奇怪,但并没有特别在意,不料过了片刻,他们用棍子敲打石壁时,木棍与石壁相碰却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仔细一看,只见棍子上的液体已经凝结成了陶瓷状,坚硬之极,他们用棍子猛烈地敲打石壁,才把这种液体凝固物给敲下来,但它却不像陶瓷一样碎裂成片,而是先产生了蛛网一样的裂纹,再纷纷脱落下来。他们当时无法称呼这种物质,就叫它“火山泥”。
后来他们在岛屿的西部又找到一个出口,回到了地面。到了家里后,他们把这个奇怪的发现告诉了家人,一些孩子很感兴趣,缠着两人又回到岩洞里去观赏火山泥。一个调皮的孩子把手里的螃蟹伸到火山泥里蘸了蘸,回到家里后随手扔了,不料半年后发现这个螃蟹外面的火山泥已经凝成了薄薄的一层,整个螃蟹看起来晶莹剔透,光泽鲜亮,非常可爱。他们剥开火山泥壳,竟然发现那只螃蟹丝毫没有腐烂,像新鲜的一样。于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事业开始了。
苏吕两个家族仿佛获得了上天赐给的灵感,他们在打渔的闲暇里,把海里一些形状奇特的活鱼、活虾、螃蟹、乌贼等刷上火山泥,再进行雕刻、绘彩,每一只都晶莹鲜亮、栩栩如生。他们把这些制作称之为“黄崖泥雕”,运到陆地上出售,在沿海一带风靡一时。后来他们的业务渐渐扩大,开始制作俑人,专供陪葬。有一次,大陆某地一座有黄崖俑人陪葬的百年坟墓迁坟,主人挖开坟墓,发现墓里所有的东西都腐烂不堪,甚至棺木都烂成了碎片,可那些俑人挖出来后稍一擦洗却色彩依旧,鲜亮如初,有人灵机一动,便在自己家的老人死后,把尸体运到黄崖岛,让苏吕两家刷上火山泥封起来,制成俑人,以使尸体永不腐朽。苏吕两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火山泥也可以封住死人!于是这就成了他们最大的生意,数十年下来,两个家族财富万千,甚至在他们家族里的人死后,也全部要刷上火山泥,把尸体封裹后再进行土葬。岛上土地资源缺乏,也有很多不土葬,制成俑人后就放在岩洞中,久而久之,这座岩洞就成了苏吕两家存放尸体的所在。为了独占资源,也为了保护先人尸体,他们分别在岛上岩洞的两个出口盖了两座大宅,吕家在东,苏家在西,把这个秘密牢牢地封锁起来。
恐怖事件的发生出于一个偶然。二十年前,吕笙南的父亲乘飞机时偶然带了一只小俑人出国,被国外机场安检人员拦住了。原来安检人员根据线报,在机场布网捉拿一个毒贩,检查严密,在用X 射线扫描旅客随身物品时,他们看见屏幕上出现一个像小孩子一样的东西,感到奇怪,仔细一检查,才知道这种火山泥不知是由什么物质构成,居然连X 射线都穿不透。
这个事件启发了吕笙南父亲的灵感:既然火山泥这么神奇,那我用它来贩毒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经过和苏家商量后,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黄崖岛水路便利,不远就是繁忙的海上运输线,偷运毒品到岛上极其方便,加上此处沿海一带岛屿众多,海岸线曲折复杂,海岸缉查难度较大,而他们上百年制作运送俑人,从来也没人怀疑俑人里会藏有毒品。数年之间,苏吕贩毒家族迅速膨胀,形成了庞大严密的贩毒网络,他们把火山泥制成念珠、药瓶等小玩意儿,把毒品装入其中,甚至能带上飞机,出入任何一个关卡!几年间,苏吕两家的财富吹气球般膨胀,地下黑金数不胜数,黄崖岛成了沿海一带的毒品转运中枢。
朱木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故事在黑暗封闭的岩洞中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这时候,马克已经醒了,也在静静地听着,吕笙南略一停顿,他插话问:“那么周庭君呢?他不是上大学的时候就来黄崖岛做生意吗?难道也是来贩毒?”
吕笙南摇摇头:“不是,他没有贩毒。当时我父亲和大哥看中了他的经济头脑,让他洗黑钱。苏吕两家的财富太庞大了,然而却不敢动用,只好把这笔巨资漂白。周庭君就是做这个生意。”
朱木问:“那么后来呢?这个岛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成了荒岛?”
封闭的岩洞中突然传来一阵阴森森的冷笑声,笑声在岩洞中形成巨大的回音,仿佛洞中挤满了人,一起发出冷笑。三人骇然四顾,除了周围点起的火把,远处一片森黑。溶柱交错,犬牙差互,根本看不见也听不出人藏在哪里。
“周庭君,你居然没死,很出乎我的意料啊!”吕笙南淡淡地说。
“我这种人阎王爷不爱,想死也死不了啊!”周庭君得意地叹息了一声,“在商城市,你派的那个杀手很绝啊,居然能制作出那么精妙的机械,扮成鬼来吓我,把我诱到窗边,待我一探出头就用机械扣住我的身子把我甩下楼去。可惜,我运气太好了,那机械钩住我,把我甩出窗子时他的机械臂失灵了,松不开了,结果却被我拉着往下坠,等他松开我时,我只不过从二楼摔到了地面,能摔得死吗?”
“那么,为什么你在报业大厦摔下来也没死?”吕笙南不动声色,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
周庭君洋洋得意:“这个,就涉及你欠我的债了,你希望我说吗?”吕笙南默然不语,周庭君接着大笑,不过也避开了这个话题,“哈哈!朱木,你知道苏吕两个家族为什么毁灭,为什么黄崖岛成了荒岛吗?这全是吕笙南的功劳啊!”
吕笙南冷笑,却不置可否。周庭君说:“吕家有兄弟两个,吕笙南是老二。苏家兄弟三个,还有一个女孩子叫苏霓。这个吕笙南和苏霓青梅竹马,爱得要生要死,然而吕笙南极端憎恨自己的家人和苏霓的家人,这种憎恨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
“住口!”吕笙南怒喝一声,震得岩洞嗡嗡直响,然而这响声却掩不住周庭君恶毒的冷笑。
“朱木,你是吕笙南唯一的朋友,也许你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但你知道他最厌恶、最憎恨的是什么吗?”周庭君“咯咯”直笑,“毒品!他生平最憎恨的是毒品!也许在你看来,这是个很优秀的品质,你会为这样的朋友自豪,哈哈,你会为这样的朋友自豪!可是他对毒品的憎恨会让你恐惧,会让你恶心,会让你面对一个恐怖的魔鬼!”
朱木惊讶地看着吕笙南,发现吕笙南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渐渐地暗了下去,在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朱木揉了揉眼睛,这才感觉到岩洞四壁的火焰比原来暗了许多,好像燃料即将要燃尽。过了片刻,火苗轻轻地一闪,熄灭了。三人顿时沉到了黑暗里,朱木什么也看不见了,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心顿时绞了起来,难道又是周庭君的阴谋?他伸手去拉吕笙南,手指摸了个空,又摸马克,马克却在。朱木心里一沉,难道吕笙南被周庭君悄无声息地抓走了?但是周庭君明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啊!
周庭君似乎对突然陷入的黑暗不在意,沉浸在发泄的快感里:“吕笙南小时候非常孤僻,有严重的恋母情结,直到八九岁,还要和他妈睡在一起。可惜啊,这时候他父亲和哥哥开始贩卖毒品,而他们贩卖毒品的第一个受害者却是吕笙南的母亲!因为吸毒太容易,吕母不知不觉间染上了毒瘾,幼小的吕笙南无数次目睹了他妈戒毒时的惨象,她撕裂自己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下奔跑,她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她割裂的自己的手腕把血抹遍自己的全身,让吕笙南幼小的童年在惊恐和憎恨中度过。呵呵,吕笙南,你在美国时常常自称是心理学的天才,难道你的天才不是在这样的童年中形成的吗?后来,吕母强制戒毒失败,吕笙南的父亲只好让她破罐子破摔,把毒品敞开了供应,嘿嘿,反正他们有的是毒品嘛。于是吕笙南眼睁睁看着他母亲慢慢地像封在火山泥里的干尸,一点一点地干瘪下去,最后,她吸进了过量的毒品,像条野狗一样死在了海边。当年九岁的吕笙南呆呆地蹲在海边,蹲在他母亲尸体的旁边看了三天,这三天里没有人知道九岁的吕笙南是怎么想的,也许就是这三天奠定了他‘心理学天才’的基础。三天后,他的家人贩卖毒品回来,找到了这个偏僻的海边,拉回了他母亲的尸体。吸毒已经使他母亲丧尽了在丈夫和儿子面前的尊严,丈夫和儿子也不理会一边的吕笙南,两人笑谈着这次卖毒品赚的数目,一人拽着尸体的一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母亲的尸体拖回了家。他母亲干枯的两只脚在沙滩上拖出了两条长长的痕迹。”
朱木和马克静静地在黑暗里听着,周庭君描述得生动、形象,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阴郁畸变的九岁小孩呆呆地站在沙滩上,看着父亲和哥哥谈笑自若地拖着母亲的尸体的情形,还清晰地看见了尸体的两脚在沙滩上拖出来的深沟……
“然后,这个小孩—吕笙南,在所有人的眼里变得恐怖起来,他会捉住一条狗,把它捆在树上,然后灌进过量的毒品把它放开。看着狗在岛上疯狂地撕咬,不知疲倦地狂奔,使岛上的人魂飞魄散,他就蹲在墙头”咯咯“乱笑。他还会把一些动物用火山泥封起来,只留下一只鼻孔,让这些硬邦邦的生物在饥饿干渴或者火山泥干燥时的压力下压碎心脏死亡。这时候,整个岛上唯一关心他的人就是苏家的小女孩苏霓,她可怜这个失去母爱、心理变态的家伙,经常为他换洗脏兮兮的衣服,为他洗干净脸,为他带来好吃的零食。可是这家伙居然在十一岁的时候把一条小船的船底凿了一个洞,然后用泥封起来,驾着这艘小船带着苏霓出海。到海上,泥在海水中融化,海水灌进船里,小苏霓吓得哇哇乱哭,他却蹲在船头欣赏着她惊恐的样子哈哈大笑。被人救起后,苏家的人质问吕笙南为什么要这么做,朱木,你猜十一岁的吕笙南说什么啊?他说他要研究人在死亡来临时候的反应!
“吕笙南,他就这样长大了。长大后,他和苏霓两人居然相恋了。苏家坚决不同意,但苏霓却对他死心塌地,也许这就是天使爱上魔鬼吧。就是这起事件造成了黄崖岛的毁灭,也使苏霓在地狱里游荡。我说过,吕笙南无比憎恨苏吕两家,但他却不愿离开黄崖岛,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要毁灭苏家和自己的全家,他要毁灭所有的毒品,然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去赚取比贩卖毒品更多的财富。他运用自己聪明的大脑,先使吕家在贩运毒品时出现意外,整船的毒品沉入了大海,然后又通过暗示使他父亲和哥哥相信是苏家为了独霸毒品市场策划了这场阴谋;随后,苏家上百斤的毒品莫名其妙被倒进了大海,而海滩上出现的却是吕笙南父亲和哥哥的脚印。这种种情形接连出现,使苏吕两家积累了深深的仇恨。但是两家数百年来息息相关,一损俱损,都强忍着没有翻脸。后来为了缓和形势,苏吕两家决定联手贩卖一次毒品,这次毒品交易规模空前,一次性运进了一吨高纯度海洛因,这次交易如果成功,那利润将是个天文数字,足以买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这也是苏吕两家最后一次毒品交易,他们约定做完后就收手,到国外买下一座岛屿,让自己子孙十几代都不用做任何事情也能像国王般享受。
“吕笙南知道毁灭的时间已经来临了,他决定采取行动。于是他和苏霓约定私奔,逃离黄崖岛。然而他们出逃之后,这一吨的毒品也不见了,就在岩洞中凭空消失。更蹊跷的是,苏霓失踪后,苏家在她的卧室的墙上发现三个字:救救我!
“苏霓的父亲和哥哥们认定是吕家私吞了毒品,而苏霓无意中知道了真相,结果遭到绑架。他们纠集了数十人,怒气冲冲地到吕家大宅找吕笙南的父亲和哥哥算账。结果吕家以为苏家想独吞毒品,双方发生一场大火拼。那一夜,黄崖岛笼罩在恐惧与杀戮中,上百人混战了整整一夜,死伤遍地,人们的惨叫声、武器的射击声、血肉的撕裂声、伤者濒死的呻吟声,使这座小岛变成了修罗地狱。最后,苏家毕竟是有备而来,在混战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把吕家满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得胜后,苏家也是死伤惨重,纷纷回到岛西的大宅里休息善后,救治伤员。不料吕笙南早就在这里布下了杀机。当天夜里,黎明时分,苏家大宅突然燃起了大火,我不知道吕笙南采取了什么方法,总之大宅里的人一个也没逃出来,连同这座百年大宅被烧成了焦炭。嘿嘿,真是够狠,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一举消灭了两大贩毒集团!”
朱木和马克听得惊心动魄,心里阵阵发凉。尤其是朱木,没想到自己交往将近十年的唯一挚友竟然有这样一个可怕血腥的过去。想起自己和吕笙南在一起时的经历,朱木就感觉不寒而栗。
周庭君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可惜啊,任他吕笙南千算万算也算漏了一件事:在他悄悄潜回黄崖岛火烧苏家时,苏霓也暗地里跟随他返回了黄崖岛,并且亲眼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哥哥,整个家族被烈火吞噬的惨象。就在吕笙南欣赏自己的杰作时,吕笙南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发疯般叫着、喊着扑进了大火之中!嘿嘿,这就叫—啊—”
周庭君突然惨叫一声,中断了叙述,然后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朱木和马克惊得跳了起来,只听周庭君呻吟:“吕笙南,你好狠!”
然后是吕笙南轻蔑的冷笑:“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
随后响起令人心悸的打斗声、惨叫声、嘶吼声、重物撞击声,这时候朱木才意识到原来吕笙南趁着方才火焰熄灭的时候循声找到了周庭君的藏身之处,突然暗算了他。朱木和马克急忙摸索着向声音响起的方向走去,路上到处是钟乳石,竖长、倒挂、侧生,处处是尖利的石尖,地上崎岖不平,磕磕绊绊,也不知吕笙南是怎么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摸到周庭君身边的。
吕笙南冷漠的喘息声越发清晰了,他一阵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给你制造这个机会?还吹嘘你对我多么了解,难道你就没想过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为什么要把石壁上的火种燃起来?难道我会不知道在黑暗中把自己暴露在火光下有多么危险?刚一掉进岩洞你就躲了个无影无踪,要在这黑暗曲折的岩洞中找你实在困难,谁知道你会躲在哪里趁机给我致命一击?于是我就把旁边石壁上的火种点燃,只不过把火罐里的油去掉了一大半,这么一点燃,我们在明处你就敢露出头来,躲在角落偷偷地讥讽我。但不久火种就会熄灭,我已经在你说话的时候判断出了你的方位,也借着火光看清了地形,火种一灭我就偷偷摸向你的藏身处,你还懵然不知。”
“咳咳……”周庭君的声音扭曲地传来,好像给什么东西挤压进了地里,“老子一着不慎……咳咳,这回落到你手,没什么话说。可我打赌你不敢怎么着我,你信不信?”
“是吗?”吕笙南毫无喜怒地哂笑,“你真的这么认为?”
朱木在黑暗里磕磕碰碰,撞了一身的伤,又摔了好几跤,才借着他们不停说话的声音找到了跟前。周庭君听见朱木两人过来,嘿嘿冷笑了一下:“我不是说要送给你礼物吗?你何不让朱木点亮火罐,看看我送你的是什么?”
也不知道吕笙南怎么控制了周庭君,居然毫不害怕周庭君玩花样,对朱木说:“阿木,把你的手伸过来,我给你一个打火机。”
朱木伸出手,两人说着话辨别方位,终于接到了吕笙南的打火机。吕笙南说:“在你右边十米远,有一个圆形的钟乳石,上面有个火罐。十多年了,它的位置应该还没变。”
朱木答应一声,向右面摸索了过去,果然摸到一根湿漉漉的钟乳石,顺着钟乳石向上摸去,摸到一个冰冷光滑的铁罐。他打着打火机,看见了一个海碗一样的火罐,火苗在上面轻轻一晃,火罐燃烧起来,方圆几米的景象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只见一个浑身漆黑的瘦削人影趴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鲜血,一条胳膊奇异地扭曲着,上面还压着一块破碎的钟乳石,想必就是周庭君了。吕笙南一只脚踩在周庭君的脖颈上,把他的脸狠狠地踩在了地上,手里还握着半根沾满血迹的钟乳石,身上的衣服也撕裂了,可想而知刚才搏斗的惨烈。
周庭君的脸被压着没法动,他翻翻眼珠瞅着朱木,居然笑了:“朱老板,没想到咱们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呵呵。马克,咱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嘿,马克,你向前走十步,还有一个火罐,把它点着,亮堂点儿,让吕笙南好好欣赏我送他的礼物。”
马克应了一声,接过朱木手里的打火机,把前面的火罐点燃。不料火罐刚一点着,突然火罐中蹿出一条火线向远处延伸开去!火线越燃越长,直延伸到黑暗尽头的高空,“嘭”的一声,岩洞中霍然一亮,烈火熊熊。原来前面的高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火罐,被这个小火罐引出的一根火线引燃了,顿时数十米的空间耀眼生辉,火掩映着熔岩的水珠,晶光璀璨。
在这跳跃不息的火焰里,他们看见了一个无比诡异的景象。巨大的火罐下方,是一个几十平方米的熔岩池,虽是熔岩,却没有一点温度,反而使人感到冷嗖嗖的感觉,这冰冷、黏稠的深灰色熔岩在池子里翻滚不休,却一点也不往外溢。
“这……就是火山泥了……”朱木喃喃地说。
没有人回答,吕笙南和马克的目光望着熔岩池上方一个不知名的焦点,露出极其震撼的神情。朱木慢慢抬头,只见在熔岩池的上方横着四条绳索,绳索上架着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闭目沉睡的美丽的女人。木床距离熔岩池边缘不到三米,距离朱木不到四米,他看得很清楚,这个沉睡的女人竟然是在公众的视线里死于财富大厦、在公安部门的资料库里和周庭君的叙述里死于黄崖岛火灾的苏霓!
“苏霓!”吕笙南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他脚下的周庭君突然诡秘地一笑,伸手握住压在他手臂上的钟乳石,狠狠朝吕笙南的小腿砸了过去。吕笙南惨叫一声,身体一个趔趄。周庭君敏捷地爬了起来,连滚带爬,窜进了交错林立的钟乳石林中,转瞬之间,就消失在黑暗里。
吕笙南毫不在意周庭君的逃脱,一瘸一瘸地走到熔岩池边,喃喃自语:“苏霓……苏霓竟然没死?这不是干尸……阿木,你看看,这不是干尸!”
“不是。”朱木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痴痴地望着苏霓,那是一个睡美人、一个沉睡公主、一个沉睡的天使,玲珑的身体撩动着朱木的视线,使他想跪下来祈祷,“阿南,苏霓真的没死!我在财富大厦里见到的不是鬼魂,那个在财富大厦上跳楼的也不是她,太好了!太好了!上帝!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笙南神情奇怪地看了朱木一眼,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们无法确定她是死是活,而且我们也无法把她救下来。这四根绳索拴住床的四条腿吊在空中,恰好形成一个平衡,只要我们一动绳索,床就会摇晃。苏霓没有知觉,床一晃她就会掉进熔岩中。”
朱木愕然望着冷静分析情况的吕笙南,仿佛不理解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居然还这样冷静。突然,周庭君的声音在黑暗里传了过来:“嘿嘿,你说得不错,一点也不错。我可以告诉你,苏霓是活着的,我把她从地狱里带出来了,给她吸进了一些乙醚。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朱木狂喜地说,说完后他才醒悟过来,尴尬地看看吕笙南。吕笙南面无表情。
周庭君咯咯直笑:“吕笙南,你唯一的朋友要跟你分享唯一的女人了。朱木,你会不会成为那条被灌进过量毒品,在岛上疯狂撕咬的狗呢?”
朱木心里一寒,望了吕笙南一眼。吕笙南也正好朝他望过来,两人视线一碰,吕笙南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这是在挑拨离间。阿木,想想办法,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周庭君嘿嘿直笑:“救人?不怕告诉你,现在我拿着一把刀子,就站在其中一根绳索旁边,你们都站在原地别动,否则……嘿嘿,我只要割断一根绳索,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吕笙南,还记得当年你用火山泥封起来只留一只鼻孔的动物吗?它们的死状很惨啊,你不希望苏霓也掉到火山泥里吧?你们只有三个人,绝对无法阻止我控制住其中一根绳索的。嘿嘿,吕笙南,在这岛上你已经偷袭我两次了,这次嘛,只要你一离开现在的位置,我就割断绳索。”
“是吗?”吕笙南平淡地说,“你真的这么以为?说说看,你想交换什么?”
“聪明!”周庭君咯咯一笑,“我在你别墅的电脑上发送的病毒你看见了吧?漂亮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只要一样东西来抵你的债。那就是苏吕两家火拼前运到的一吨海洛因!”
朱木心里一跳。吕笙南沉默了半天:“我给了你海洛因你就会放了苏霓?”
“当然。”周庭君说,“我一向很君子,但我想要的东西我必须得到!”
“你拿到海洛因后怎么运走?”吕笙南冷笑,“别告诉我你把它装到口袋里,那是一吨,一千公斤。而且你又怎么把它换成钱?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家毒品贩子能一口气吞下一吨高纯度海洛因的。这可是几十亿美元。”
周庭君有些愕然。就在他一发愣的间隙里,朱木感觉吕笙南悄悄往自己手里塞了一个冰冷锋锐的东西,一摸,是一把匕首。
“先看清楚绳索的走向,等我发出指令,你们就各自抢占一根绳索,我一下命令,你们就和周庭君同时割断绳索。记住,同时!”吕笙南悄悄地说。朱木这才意识到马克也拿到了一把匕首。
朱木怔了怔,不明白为什么要割断绳索,要知道一割断绳索,苏霓就会掉进火山熔岩里啊!但他对吕笙南实在有些盲目地相信,隐隐觉得吕笙南决不会让苏霓掉进熔岩,眼睛不自觉地往绳索的方向扫去。只见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绳子从熔岩池上方延伸过来,系在不远处两米多高的溶岩柱上,距离自己只有五六米远的距离,只要跑过去,挥刀一割,绳子就会断裂。
周庭君怔了片刻,嘿嘿笑了:“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嘿嘿,为了几十亿美元,什么险也值得去冒。好了,现在你可以说出那一吨海洛因存放的地点了。”
吕笙南点点头:“交易当然可以,可是我得先知道苏霓是不是还活着。她现在的状态,你说她活着也可以,说她死了也有人信。而且,当年我明明亲眼看着她扑进火宅的,怎么她仍然活着?”
周庭君一阵冷笑:“我说过,我仅仅是让她吸进了乙醚,这个价值数十亿美金的礼物,谁舍得杀了她?但是想让她醒过来,休想,只要她一醒过来,她自己就能拽着绳子从熔岩池上荡过去。你以为我是白痴?快说,毒品在哪里?”
吕笙南沉默不语。朱木暗暗叹息:“这两人真是世界上罕见的阴谋高手啊,光看两人斗智斗勇,自己就好像变成了白痴一样。一开始,是周庭君在吕笙南的电脑上释放病毒,在黄崖岛设好了恐怖的埋伏后,约吕笙南来黄崖岛。而吕笙南棋高一着,居然利用自己的好奇心先把自己诱到了黄崖岛,替他先钻进了周庭君的局里,使周庭君设好的埋伏暴露,然后趁机暗算周庭君,双双掉进了火山岩洞。之后吕笙南在黑暗的岩洞里居然又点燃石壁上的火罐把自己暴露在明处,使周庭君自以为身藏暗处丧失了危机感,由喋喋不休的讲述,暴露了自己的方位,结果使吕笙南再一次暗算得手,抓住周庭君。不料周庭君还有后招,竟然将底牌苏霓暴露,趁机逃脱,并逼迫吕笙南交换各自需要的东西……
“真厉害!”朱木想,“面对这种情势,吕笙南怎么救苏霓呢?”
吕笙南忽然笑了:“好,我告诉你那一吨海洛因在哪里。”朱木以为他要妥协了,不料吕笙南边说边朝右边走去。
“站住!”周庭君喝道,“再走一步你就到熔岩池里捞苏霓吧!”
“是吗?”吕笙南笑着,“你真的会割吗?一割断绳索就等于撕碎了几十亿美金啊!你不是想知道海洛因藏在哪里吗?我这就告诉你。动手!”最后这两个字当然对朱木和马克说的。
朱木和马克早就蓄势待发,一听指令,立刻冲到左面的两根绳索前控制了绳索。而此时吕笙南却不理会身边的另一根绳索,仍旧慢慢地朝第四根绳索走去。周庭君索性现出了身,手里握着一把刀子,狞笑着:“站住!我要割了!”
吕笙南无所谓地摊摊手:“割吧,你忘了这辈子你追求的是什么了?你忘了你是为什么活着了?钱啊!你需要常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啊!你这辈子都在追求钱,没有钱,你活着算什么啊?你忘了小时候父母双亡靠村里人养活的屈辱感了吗?呵呵,现在你马上就可以得到几十亿美金,你会割断它吗?”
周庭君看着吕笙南慢慢走近,气急败坏,狞笑着说:“快说,毒品藏在哪里?别以为我不敢割!”说着,手里的刀放在了绳子上。
吕笙南大喝一声:“把你们的刀也亮出来。准备割!大家一起割!”
朱木和马克同时把刀架在了绳索上,作势要割。周庭君傻了:“你不要苏霓的命了?朱木,你也不要苏霓的命了?看你的样子对这个女人很有好感啊!”
朱木不答,在冰冷的岩洞里,身上的汗水也湿透了衣服。吕笙南呵呵笑着:“是啊。他也喜欢苏霓,如果苏霓不死,我会成全他们的。可是你想想,我们对一个女人的爱有没有你对几十亿美金的爱强烈?”
周庭君呆了,看着渐渐走到身边的吕笙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气急败坏地说:“好!好!既然你们要苏霓死,我就成全你们!”手里的刀朝绳索狠狠划了一下,然后他看看吕笙南,吕笙南依旧无动于衷,再看看朱木和马克,他发觉两人竟然也用刀朝绳索狠狠割了一下!周庭君顿时手足无措。
此时吕笙南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两人站在熔岩池上方的钟乳石上对峙。
“割啊!怎么不割了?”吕笙南嘲弄般地盯着他,“这一刀割下去,就是几十亿美金。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贵的一刀了。”
周庭君满头大汗,一会儿瞅瞅手里的刀,一会儿瞅瞅吕笙南,内心中激烈交战,这一刀却迟迟割不下去。他嘴里喃喃地说着:“我真的会割的,别逼我!你别逼我!几十亿美金……”
“好,那我就跟你说这一吨海洛因藏在哪里!”吕笙南说。
周庭君精神一振,猛然睁大了眼睛:“哪里?”
“这里!”吕笙南伸手一指。
周庭君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只见那手指指向了熔岩池!他关切过度,还没回过神来,吕笙南狠狠的一脚已经踹在了他身上。周庭君惊叫一声,身子一趔趄,吕笙南又是一脚,把周庭君的身子踹得飞了起来,离开钟乳石,往火山熔岩池里落了下去。
朱木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庭君浑身漆黑的身体在空中做个姿态丑陋的转折,伸着两只手臂,手好像要在空中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重重地栽进了熔岩池。“啪!”身体与熔岩碰撞了一下,瞬间消失不见了。冰冷的熔岩依旧翻滚不休,没有丝毫变化。
“哈,成功了!”朱木兴奋地叫了一声,“阿南,你终于打败他了!”
吕笙南落寞地笑了笑:“不是我打败了他,是那几十亿美金打败了他。对他而言,几十亿美金绝对比一个女人重要得多,所以,他就认为他的底牌是一张瘪十,他根本不会知道,他手里的牌对我们来说,比几十亿美金更重要。”
朱木沉默了,半晌,勉强笑笑:“如果他不上当,你真的会把那吨毒品给他吗?”
吕笙南苦笑:“周庭君这些年处心积虑研究我,但他财迷心窍,是他自己想不到还是他不愿相信,像我这么憎恨毒品的人,会保留着那些毒品?”
“那些毒品呢?”朱木问。
吕笙南指指脚下:“全倒进了火山熔岩中!”
朱木哑口无言,忽然看见旁边的马克神情落寞,还带着一缕哀伤,怔怔地望着周庭君沉没的地方:朱木感到一丝惭愧,讪讪地笑了一下,拍拍马克的肩膀:“对不起,马克。”
马克摇摇头:“没什么,他这种人迟早会这样的。唉,我所想不通的是,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和我都父母双亡,村里人把我们养大,辛辛苦苦,对我们那么好,他为什么会憎恨村里人呢?”
“马克,我给你讲个故事。”吕笙南说,“有个老太太,她女儿是卖伞的,她儿子是卖西瓜的。天晴了伞卖不出去,天下雨了西瓜卖不出去。于是下雨的时候她就为她儿子哀叹:这西瓜怎么卖啊!天晴了就为女儿哀叹:这伞怎么卖啊!于是她整天哀叹。后来有人告诉她,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天晴了你应该为你儿子高兴,因为他的西瓜可以卖出去了;天下雨你就为女儿高兴,因为她的伞可以卖出去了。于是老太太就这样思考,她每天都很快乐。马克,其实你和周庭君是在同样的环境里生活的,为什么你对村里人感恩,周庭君却对村里人憎恨,因为憎恨是他自己选择的。他选择了自己对待世界的方式,就不要怪这个世界按这个方式对待他!现在,什么也别想了,快帮我把苏霓救出来!”
马克醒悟过来,急忙和朱木跑到熔岩池边,他们刚到池边,忽然池边里的火山泥“哗”的一下喷发了起来,池水中一个沾满深灰色火山泥的人形东西站在了池里。朱木和马克吓了一跳,身子猛然一退,跌坐在地上,一旁的吕笙南也吃了一惊。那人形物体伸出一只手臂扒在池边岩石上,艰难地爬了上来。朱木看着这个浑身裹满火山泥的臃肿家伙,忽然认出了那个露出怨毒情绪的眼睛。
“周庭君!”朱木惊叫了一声。
“我会回来的—”周庭君突然说出一句话,张嘴想笑,可是嘴唇只裂开一个小缝,就张不开也合不住了。他使劲往前走了两步,步伐渐渐僵硬,火山泥粘附力极强的特性使他浑身僵硬。周庭君向朱木伸出一只手,手臂抬到半空,突然凝固,身体也凝固了,火山泥已经在这短短的瞬间结成了坚硬的块状。周庭君像个用大写意手法雕刻的人形雕像般永远伫立在了池边,一只手还死死地朝前探着!
朱木被这可怖的景象惊呆了,嘴唇抖了半天,一声长长的喘息才从胸腔里发泄了出来。
吕笙南沉默片刻,说:“别管他了。想想怎么救苏霓吧!”
朱木对这个问题更加关心,他呆呆看了一眼凝固了的周庭君,远远地绕过他身边,在熔岩池边转了一圈,说:“这池上本来横架了一张梯子的。”他弯腰拾起一截竹竿,“可是周庭君把它拆了下来。”
“我知道。”吕笙南说,“现在怎么救她?”
“你刚才让我们割绳子是什么意思?”朱木问。
“为了给周庭君施加压力。”吕笙南说,“如果他真割,你们和他一起割断,平行挂在熔岩池上的床就会平着落进熔岩。火山熔岩的密度很大,床不会下沉,你们就能拽着绳子把它拖上岸。可是现在当然不能用这种方法了,万一割断绳子后床稍微一倾斜,苏霓就会落进熔岩中。”
朱木盯着仍在沉睡的苏霓,一种深沉的哀痛涌上心头:这么可怜的女人,他怎能不用自己的生命去爱护她?想了想,朱木决定:“我顺着绳子滑到床上,然后把我们俩捆到其中一根绳子上,再割断底下的绳子,就会荡到岸上。”
吕笙南摇摇头:“这太危险。”
朱木摇摇头:“即使我掉进去,也会把苏霓给你送到岸上的。”
吕笙南沉默了。朱木苦笑:“反正我活着毫无乐趣,毫无意义,如果我死了,就请你让我葬在这熔岩中,还能‘永垂不朽’,只不过要请你把我的小提琴也扔进来。至于我的财富,就全捐给孤儿院吧!呵呵,反正地狱里也不需要钱花。”朱木怔怔地看着苏霓,“希望地狱里有音乐。”
吕笙南默不作声。朱木也不再说话,就在这异样的沉默里,朱木拽着绳子,两只脚交叉别在上面,“哧”的一声滑向了木床。朱木两只脚蹬着床后,木床微微摇荡了一下,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蹲到木床上,于是,苏霓天使般的容颜出现在他眼前。
朱木心神震颤地望着苏霓绝美的容颜,那不似人间所有的美丽,那张千百回出现在他梦里的形象,如今实实在在地就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朱木想伸出手触摸,指尖却像带了电一样发麻。他定定神,终于伸出手,把苏霓抱了起来,柔软光滑的身躯冰凉,而朱木的手却烫得吓人,仿佛一团烈火上托着一块透明的水晶。朱木解下腰里的皮带,把苏霓和自己扣在一起,顿时他全身的肌肉止不住地颤抖。他一手环抱着苏霓,慢慢地扶着绳子站起来,然后俯身贴到绳子上,木床立刻倾斜起来,他的身体一旋,顿时旋到了绳子下面,苏霓的体重全压到了他身上。朱木一只手支撑着下坠的力量,把身体弯成了弓形,颤抖着另一只手,伸到脚下,割断了绳索。顿时绳索向下一垂,然后画出一条弧线把朱木和苏霓向岸上抛去。
短短的几秒,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他们的脚几乎都碰上了冰冷的火山熔岩。吕笙南和马克早就提心吊胆地在岸上等待,一见他们荡过来,立刻伸手抓住,将他们稳稳地扶到了地上。直到双脚踏上地面,朱木才感觉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两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吕笙南轻轻地将苏霓平放在地上,去附近的地下暗河里取了点海水,在苏霓脸上擦拭了几下。苏霓的眼睫毛动了动,朱木的心跳了跳。苏霓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然后,她看见了吕笙南,他们默默对视了很久,朱木不懂得他们的表情。苏霓问:“周庭君呢?”这是苏霓“重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吕笙南的表情僵硬了,伸手指指那尊人形的雕塑:“他掉进了火山泥里。”
苏霓看着周庭君站立的雕像,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个很诚恳的人,他说他要对付你,要拿我跟你交换一个东西,我就跟他来了。”苏霓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周庭君的塑像前,轻轻摸着冰冷坚硬的火山泥壳,一颗泪水划过白皙的脸颊。
吕笙南缓缓闭上了眼睛。苏霓望望朱木:“我好像见过你。”
朱木点点头,不敢对视她的目光:“是的。在商城市财富大厦,你敲开我的门,询问是否有个叫苏霓的女人死在了广场上,你说你叫苏霓。”
“嗯。”苏霓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一转头,一瞥眼,都是那么优美,“那晚吓坏你了吧?”
朱木尴尬地笑笑:“的确。”
苏霓“哧”的一笑,简直是风情万种,摇曳生姿。朱木眼前立刻眩晕起来,脚下一震,好像整个岩洞都在晃动。
“不好,海啸了!”马克惊叫一声。
朱木这才发觉不是自己被苏霓所迷倒,而是大地真的在颤动,石壁上的火光晃动不休,时明时暗。吕笙南喊了一声:“快随我来,海啸一旦震塌了这个岩洞,咱们全得被埋在里面!”说完他拉起苏霓的手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朱木傻傻地跟在马克后面跑。马克仍在说着:“咱们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有台风,就是没料到有海啸。天哪,我们村里的船出海了呀,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肯定要遇到海啸的啊!”
吕笙南边跑边喊:“蠢!你知道你在这岩洞里呆了多久了吗?光你们昏迷就睡了八九个小时,现在已经又过了一天了!别胡思乱想,前面有台阶,快回到地面要紧。”
此时,岩洞震颤得更厉害了,不牢固的钟乳石纷纷掉落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轰轰声,仿佛整个岩洞要坍塌了一样,石壁上的火罐纷纷摔到地上,火光一片片熄灭,岩洞里渐渐变得漆黑。这时吕笙南已经找到了台阶,拉着苏霓跑了上去,马克紧随其后。朱木正跑时突然想了起来:“我的小提琴!你们先上去,我去找我的小提琴!”
吕笙南愤怒地喊了一声:“阿木,回来!你不要命了!”却听不见朱木的声音。
苏霓挣脱了他的手:“我回去帮他找!”
吕笙南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气急败坏地喊:“你会死的!”
苏霓的声音传来:“你不是一直都以为我死了吗?”
吕笙南呆怔了片刻,伸手把马克推上了台阶,也转回身朝岩洞深处跑去。
马克刚被推上了台阶,头上一对钟乳石掉了下来,正砸在身后,他吓了一跳,急忙三步两步跃上台阶,飞快地蹬了上去。前面有一扇门,他猛地一撞,门“砰”的开了,他一下子滚出了门外。只见门外的天空黑云滚滚,暴雨如注,狂烈的旋风呼啸而来,山摇地动。
古老的吕家大宅早已坍塌了一大半,大地还在剧烈地摇晃。很快,岩洞口的门墙也塌了下来,门被压成了碎片,洞口也坍塌了一大半。马克晃晃头,摸摸脸上的雨水,这才发觉出来的只有自己。他趴在地上对着崩毁的洞口大喊:“朱木!朱木!吕笙南!苏霓—你们在吗?”
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应,马克脸上热泪滚滚,声音哽咽了起来:“朱木,你出来啊!你这个家伙怎么能死呢?朱木—”
正喊着,残损的洞口突然伸出一根小提琴的琴颈,然后是琴的面板。马克惊喜交加,三两下把洞口的砖瓦碎石搬开,把小提琴抓了出来。跟着小提琴出来的,是一只白皙柔美的手。马克拽着那只手往外拉,觉得拉得很省力,好像后面有什么在推,苏霓慢慢地被拽了出来。
“快!”苏霓顾不上喘息,“朱木在后面。”
马克急忙伸进一只胳膊,一下子抓住了一只手臂,往外一拉,朱木浑身血迹、狼狈不堪地被拉了出来。一出来,朱木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喊道:“阿南是不是还在里面,我听见他在里面喊我!”
马克点点头。朱木转身爬到洞口:“阿南!阿南!你听见了吗?快出来啊!”
朱木喊得声嘶力竭,却没有人应答。朱木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阿南,你出来啊! 我们还是朋友啊!我原谅你骗我来黄崖岛,我原谅你以前做的一切事。求求你快出来啊! 阿南—”
叫了许久,就是没人应答,只听见洞里不断的倒塌声。苏霓身子一软,摔倒在泥泞的地上,马克急忙把她扶起来。朱木呆呆地看着苏霓,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何滋味。突然,洞口伸出一根琴弓,一个淡淡的声音从洞里传来:“终于找到了这根小东西。”
“阿南!”朱木狂叫一声,疯狂地搬开挡路的砖石,一把攥住琴弓后面的手腕,把吕笙南拽了出来。吕笙南的腿似乎受了伤,疲惫地坐在地上呼呼直喘。衣服也被扯成一片一片,血迹斑斑,浑身泥泞。朱木热泪奔涌,紧紧抱住他。吕笙南也无力地搂住他,眼里似乎也有泪。苏霓走了过来,蹲下身,紧紧抱住他们两人。三个人就在这台风肆虐、海啸奔涌的孤岛上拥抱在了一起。
此时,数米高的海浪仿佛一座巨大的墙壁,一浪一浪地朝着海岸推来。海浪撞在礁石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把天上的大雨,呼啸的台风,坍塌的墙壁,和劫后余生的人喜悦的眼泪统统淹没在这浩大的潮声中。
眼前是沸腾的大海,天上暴雨横飞,狂暴的旋风把细瘦的椰子树连根拔起,像根筷子一样抛向岛屿的另一端,岛屿在极度的震颤中瑟瑟发抖。整个天地仿佛被装在一只壶中,被一个巨人拿着剧烈地摇晃。
吕笙南和朱木等四人手拉着手抵抗着狂猛的台风,慢慢地走到黄崖岛的最东端那块突前的岩石下,找了个向里凹的石缝缩了进去。四个人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即使是吕笙南也变得面色灰白,嘴唇发青,心里充满了敬畏。他们的全身早就湿透,脸上的雨水哗哗直淌,苏霓两手抱着膝盖,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神情无助,目光迷乱。
朱木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着她,她的样子让他感到无比的怜惜,他很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然而……吕笙南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视线的焦点不知凝聚在哪一片大雨覆盖的天空,他的存在让朱木感到踌躇,那是一个庞大而无形的压力,让朱木艰于抉择:也许,我脱下衣服,轻轻一披,就宣告了和吕笙南的正式宣战。也就是说,为了一个女人,我的一个朋友将成为敌人。可是,我还把他看作朋友吗?朱木慢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黑暗的空间里就出现那座溶洞的洞口,吕笙南伸出血淋淋的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根琴弓……
“阿木。”吕笙南失神地望着远处,说,“咱们把衣服脱下来,给苏霓披上吧。这海啸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朱木愣了愣,忙不迭地把衣服脱下来,拧干,递给苏霓。苏霓摇摇头,没接。朱木侧起身给她披在头顶,苏霓一动不动,没有拒绝。吕笙南也把衣服拧干,欠起身,苏霓淡淡地说:“一件就足够了。”
吕笙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又默默地坐下,依旧望着狂暴的天空。苏霓侧过头望着朱木:“我记得周庭君布这个局仅仅是为了对付吕笙南,你怎么会来到黄崖岛?”
朱木望了望吕笙南,无言以对,半晌,才勉强说:“我……我是跟着阿南来的……我知道他要来……很好奇—”
“阿木,”吕笙南打断他,“是我故意把你引来的。那天晚上在酒吧一条街你跟踪我时我就知道了。你的红色法拉利是那么引人注目。你一直跟踪我到凤凰山别墅,然后又在门卫那里打听我,我没有阻止你。后来你找人陪我喝酒,然后自己去了凤凰山别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跟踪我来到黄崖岛。我当时并不知道周庭君没死,但是黄崖岛充满了危机,充满了恐怖,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来。还记得那个在长乐国际机场接你的司机吗?他就是我安排的,否则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黄崖岛的。我给了那个司机三千块钱,让他送你到三椰村找马克。”
马克问:“我收到的那封署名周庭君的信是你写的?”
“是的。”吕笙南说,“因为沿海一带,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黄崖岛,而且我不敢确定岛上的阴谋是不是周庭君所布置,你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如果真是周庭君,他也会有所顾忌,起码不至于让朱木有生命危险。但是安排完这些,我还是很犹豫,因为这岛上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约我的人是周庭君,他要交换的是苏霓,而这两个人在我的意识中已经死了,我是在赴一个死人的约会,这让我感到不安。摆明了说,我之所以没有阻止你来,就是想让你先去趟这个陷阱。周庭君没有说错……”
吕笙南悠然地望着狂暴的天空,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三个人都沉默了。澎湃的海浪拍击着礁石,仿佛在拍击着朱木内心的防线。
三个小时后,台风终于过境了。岛上一片狼藉,树木东倒西歪,房屋大片倒塌,曾经雄伟地矗立了上百年的吕家老宅几乎被风暴夷平,只剩下一片残墙剩瓦。四个人就像这台风后的岛屿,神情灰暗地默默穿过泥泞的小路,走到了岛屿的西端,那个破烂的小码头旁边。
吕笙南说:“我在岸边的树林中藏了一艘快艇,看看能不能找得到。”
四个人便在湿漉漉的树林中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后来马克闻到一股汽油味,一摸,来自自己的肩膀上,他愕然抬头,发觉那艘快艇像个玩具一样给挂在了三棵树支起来的树梢上。
朱木苦笑了一下:“恐怕咱们要做一段时间的鲁宾逊了。”
苏霓淡淡地朝他一笑:“做不了。你肯定可以回到大陆。”
“嗯。”吕笙南望了望苏霓,“原来你和周庭君也是乘坐快艇来的。他把快艇藏在哪里了?”
苏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找。”
吕笙南的神情永远是那么镇定:“不会藏在树林里。因为他比我来得早,他肯定不能让我发现快艇,否则那场鬼戏也就不用演了。那么也不会是在民房里,如果是在民房里,大片的民房都已经倒塌,你不会说得这么肯定。然后这岛上就没有藏快艇的地方了,嗯,除非是把它埋在沙滩里。”
苏霓看也不看他,但眼神里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马克惊喜地说:“那咱们快去挖啊!”
吕笙南苦笑:“台风一来,沙滩上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破坏了,你去哪里挖?”
苏霓懒懒地冲朱木招招手,朱木傻傻地走了过来。苏霓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朱木望了吕笙南一眼,走到附近一座高耸的礁石旁,用手轻轻一挖,快艇白色的外壳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台风过后的海面,海水混浊,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烂树枝和碎叶子,快艇滑过平静的海面,驶向三椰村。当快艇停靠在三椰村口的小码头旁时,朱木等人发觉村子里空无一人,他们下了快艇,走进村里,才看见了三三两两的渔民默不作声地聚集在村里的一块空地上,望着被台风摧毁的东倒西歪的房屋出神,有几个年老的妇女蹲在地上捂着脸放声痛哭。村里仅有的那艘铁壳渔船也被风暴推到了岸上,摔了个支离破碎。
马克呆呆地走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干瘦的渔民海叔看见马克从海上回来,惊喜交集:“马克,你回来啦!回来就好,我们出海回来到黄崖岛上找你,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你出事了,后来台风越来越近,也不敢耽搁,只好返航了。真没想到台风过后你还能回来。”
马克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呆呆看着坍塌的房屋,声音里带着哭腔:“毁了,全毁了。咱们没有家了啊!”
“没出息!”海叔斥责他,“房子塌了,重盖!人活着怕什么?你爸、你爷他们那时候,一碰上台风比这还惨,不都熬过来了吗?政府已经下了通知,救灾款很快就到,塌了多少房子咱再盖起来多少。哭啥?”
朱木听不懂海叔的话,可是看得懂他的神情,拍拍马克的肩膀:“马克,不要颓丧,政府已经拨了救灾款,家还会重建的。咱们共患难,也算是朋友了,我再送你一艘渔船,肯定比你们这艘船好。”
马克摇摇头:“这份礼太大,我……”
朱木黯然摇头:“算什么礼,不就是一堆钱而已。现在,我就算散尽家财,也买不回……”朱木声音有些哽咽,“买不回很多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黄昏……”
他想回头看一眼吕笙南,脖子却没能扭过来,他就这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朝前走,边走边喊:“马克,回去后我派人到上海,为你们订一艘渔船……”
他不知道吕笙南和苏霓在做什么,他们现在有些隔阂,但很快就会和好吧?然后他们就会结婚,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呢,还是孤孤单单,仅仅有一把小提琴陪伴着,对世界上的各种刺激反应迟钝,背负着为了养活别人的一大堆财富,在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活着。
他就这样背着小提琴离开了三椰村,在台风过后的海岸线上走着。落日将他的影子拖在身后,前面是荒芜的大地。地面崎岖、泥泞,松软的沙地一脚踩下去就会陷一个坑,朱木在黄崖岛被困在岩洞里,好几天没吃饭,身体虚弱,连着摔了几跤,他爬起来,还是这么倔强地走着,好像这路是他的仇敌。
“朱木!朱木!”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
朱木回头,看见辉煌的海岸上,苏霓正远远地跑了过来。朱木一呆,站住了。苏霓纤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后面还跟来一辆皮卡,驾驶室里似乎是马克和吕笙南,马克缓缓地开着车,耐心地跟在苏霓后面。
苏霓气喘吁吁地跑到朱木跟前:“朱木,我跟你一起走。”
朱木呆住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吕笙南,黄昏的落日照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他看不见吕笙南的表情。朱木张张嘴,想问些什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心中的惊讶与狂喜涌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霓手里拿着个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鸡蛋饼:“吃吧。是马克给你的。他说你们三天前上了黄崖岛就没再吃过东西。”
朱木接了过来,喃喃地说:“我……我喝过天上的雨水。”
苏霓“嗤”的一笑:“好喝吗?”
朱木闻到鸡蛋饼的香味儿,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说:“好吃。”
两人同时一怔,又同时笑了起来。苏霓拉着他:“赶快吃,走吧!”
他们谁也没理会跟在后面的汽车,朱木一边嚼着大饼,一边和苏霓说说笑笑,在湿漉漉的沙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朱木嚼着大饼,嘴里含糊不清地问:“苏霓,你是怎么从那场大火里逃生的?”
苏霓脸上浮起一缕忧伤,轻轻拉住朱木的手:“叫我阿霓吧!听马克说是你把我从熔岩池上救下来的?”
朱木点点头。
“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去救我?”苏霓问。
朱木有些尴尬,踌躇了半天说:“你太漂亮了,我不忍心让你有危险。那天你出现在财富大厦,后来我从监控器里把你的镜头调出来,我看见你孤孤单单在大厦里走,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女鬼,觉得你好孤独,好……我就一直想帮你。”
苏霓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吕笙南放火烧掉我家的大宅,我爸爸妈妈都在里面啊。我不顾一切地往里面冲,可是火势太大了,刚到跟前我就被熏倒了,昏倒在一个水沟里。醒来时,一切都没了,眼前只有一堆冒着烟的残墙断壁和家里人被烧焦的尸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找吕笙南报仇,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忍心杀了他;我也想回到吕笙南身边,可是我忘不了那座被烧毁的大宅和被他烧死的家人。于是我就开始流浪,到处打探吕笙南的消息,我不知道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可是我必须找到他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这十年里,我走过了全国几十个城市,做过上百种工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吕笙南。但是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他,我就为了这样一个虚无而矛盾的目的过了十年。直到前些日子,我在外地的一个城市看到了一份《商城都市报》,发现上面刊登了一句话,说我将于某日几点几分死于财富广场。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立刻赶到商城市。到了商城市,天已经很晚了,早就过了报纸上说的那个时间。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死的人是否叫苏霓。那天我在财富广场站了很久,抬头看着宏伟的财富大厦,看见顶楼有个房间有灯光,就走进了大厦,敲开了那个在漆黑的夜空唯一明亮的房间。”
苏霓看了他一眼,脸上闪烁着温柔的笑意:“恰恰它就是你的房间。当时我有些紧张,问的方式有些不对,结果吓坏了你,被你拒之门外。”
朱木尴尬地笑笑,什么也没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苏霓感受到了他的力度,叹了口气:“后来我离开了财富大厦,但这个谜团始终让我不解,我详细看那张报纸,发现上面印有股市版主编周庭君的名字,还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周庭君在黄崖岛干过很长时间,我跟他挺熟,没想到他会到这家报纸当主编,但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黄崖岛为我们家洗钱的周庭君,便打个电话找他。一打电话把他也吓了一跳,后来我跟他讲了我的遭遇,他很高兴。我们就见了面,他告诉我说报纸上刊登出这样的文字是他一不留神弄出来的。当时,他正在编辑这篇股市评论,忽然发觉那篇评论中有两个字串起来好像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把它加黑,结果就成了‘苏霓’,他很好奇,就继续寻找,边找边加黑,结果居然找到了一行字,串起来就成了‘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他也被惊呆了,甚至发稿时也忘了将加黑的字取消,就这样印了出来。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居然真有个女人受到了这行字的暗示,准时准点从财富大厦跳楼自杀。”
朱木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可它偏偏就这样发生了,而且动静之大震撼全国,也令自己陷入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朱木喃喃地问:“那么,后来为什么报纸上又刊登出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这样的消息呢?”
“什么?”苏霓的反应比他还惊讶,“有这样的事?也真的有个周庭君跳楼自杀吗?”
“是啊!”朱木百思不解,“而且是在我和吕笙南亲眼目睹下跳楼自杀的。不过几个星期后,周庭君又在黄崖岛出现了。”
苏霓想了想:“周庭君是和我一起到黄崖岛的。财富广场跳楼事件的第二天,我们见面时我问他知不知道吕笙南的下落,他说不知道。第三天凌晨,他给我打电话说知道吕笙南的下落了,说吕笙南刚刚去了黄崖岛。他说他也想去,带我一起去找吕笙南。”
“嗯。”朱木点头,“他是要把你诱到黄崖岛,要挟吕笙南换那批海洛因。”
“对。”苏霓说,“到了岛上后,周庭君也没有瞒我,说吕笙南欠他一笔债,他想借我把吕笙南诱到黄崖岛,让他交出价值几十亿美金的毒品,看看在吕笙南心目中,是我重要还是那批毒品重要。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因为吕笙南就是因为毒品杀死了我的全家。于是我就赞同了他的计划,其实我不赞同也不行,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就算杀了我,拿我的尸体和吕笙南交换也是一样。可是我也没想到他竟然用乙醚让我昏迷过去,又把我放在了熔岩池上,还把吕笙南和我两家的坟墓掘开,布下了这么恐怖的一个陷阱。你们的经历我曾经详细问过马克,看来在吕笙南心目中,我还是不如那批毒品,他宁可让我为那批已经被销毁的毒品陪葬。”
朱木默然不语,望着海滩上东倒西歪的椰子树,心里也像这荒原一样残破,望着苏霓自言自语:“这里面还有很多让我迷惑难解的东西。比如周庭君为你们家族洗钱,你们家族毁灭后他携款外逃,按理是欠了吕笙南一大笔债,可他为什么说吕笙南欠了他一笔债?这笔债有多少,竟然需要几十亿美元的毒品才能抵消?”
苏霓饶有兴趣地望着朱木:“还有什么?”
“吕笙南只是一个留学归来的大学教师,月薪不到五千元,怎么会欠下这么一大笔债?而且吕笙南又怎么有钱买得起两百万元的别墅和八十多万元的汽车?还有,周庭君为什么说吕笙南派人杀他?他们两个背地里到底在做什么事?甚至当周庭君和吕笙南彻底翻脸时,也不愿意把这件事透露出丝毫?”朱木眉头紧锁,表情十分苦恼,也许,任何一个人有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朋友都不是个轻松的事。
苏霓笑了笑,问:“你认为你有必要了解这些吗?”
朱木愕然。苏霓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着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他有他的秘密,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何必非要把他人的秘密牵扯进自己的生活呢?无论他们有什么阴谋,有什么计划,哪怕他们要统治世界,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过一个普通人的日子,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全部。也许你很有钱,可是有钱并不意味着你无所不能,你何必非要思考这些远离自己的事情呢?”
朱木脸上现出了光彩。他们离公路已经越来越远,皮卡面前的公路折了一个大弯,消失在远处。此时,朱木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喊:“朱木,不要带她走!你会像飞鸟,坠落到地狱中—”
朱木回头,看见吕笙南站在皮卡的车厢上,整个身子倾出了车外,朝着他呼喊。皮卡载着吕笙南在夕阳的影子里慢慢前行,朱木默然不动,两人无声地对视。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就在这凝望中,吕笙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公路拐弯处的丘陵下。
这给了朱木一种错觉,好像吕笙南这一消失,像是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握紧了苏霓的手,望着她清澈的眼睛:“跟我回商城,好吗?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苏霓好像愣了愣,脸上浮起一缕忧伤:“你还要我跟你走?可是,你了解我吗?我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往事,经历了十年的流浪,你了解我会怎么想,怎么做,需要什么,爱好什么,厌恶什么吗?”
朱木沉默片刻:“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时间来了解你。那天,当你出现在财富大厦,我在监控器里看着你,看着你孤独、柔弱的身影在庞大的大厦里行走,我就被你吸引了,甚至,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女鬼,可是我愿意去做你的宁采臣。”
苏霓忽然弯下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句很好笑的话:“你……哈哈,你太让我感动了。居然……居然有人在被我吓个半死之后,还对我说一看见我就被我吸引了!”
朱木呆怔怔的,不知道是心酸还是伤感,他沉默了下来。两人就这样走在台风过后的荒原上,零乱的大地铺满了他们的视野。落日已经沉了下去,辉煌的大海铺在他们身后。
他们没再说什么。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走上了公路,拦截了一辆过路的大巴,一路到了福州。朱木找了家饭店住下,订了机票,在福州住了一夜,第二天搭乘飞机回到了商城市。朱木没再说“跟我回商城”的话,苏霓也没有再问,她听任朱木安排,跟着他来到了商城市。
第六章 幸福的颤音
离别了南方澄净的天空,朱木和苏霓又一次站在了高耸的铅灰色的财富大厦之下。他们并肩站着,抬头仰望着直插长空的楼顶,千万种情绪堆满了胸膛。
“走吧。”朱木说,“我的公司在二十一层。”
苏霓扬扬秀发,露出惊诧的表情:“你带我到你的公司吗?你家呢?”
“我家就在三十二层顶楼。”朱木笑笑,“你不是去过吗?”
“哦。”苏霓不再说话,跟着朱木走进大堂,搭乘电梯直接到了三十二层。
朱木打开自己3208套间的门,很绅士地做了个邀请的动作:“阿霓,欢迎你再一次光临。从今天开始,我发誓再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
苏霓想起那次误会,轻轻一笑:“你当时关门的样子好凶啊!”
朱木尴尬地笑了:“那次我真的以为你是个幽灵。”他拉着苏霓进来,泡了一杯茶,“说来也奇怪,因为黄昏时目睹了那个女人跳楼的经过,晚上,你来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叫苏霓的女人来找我,要我把这座大厦让给她居住。她说,求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当时把我吓坏了,然后你就来敲门,你说我会有什么反应!”
苏霓盯着玻璃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来找你,要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你给吗?”
朱木愣了愣,隔着茶几蹲在她对面:“阿霓,如果现在你需要,我马上就把它给你。你知道在黄崖岛吕家老宅,我最恐惧最难过的是什么吗?就是那场周庭君用两个俑人设计你和阿南的冥婚,那时候,我心里没有恐惧,我被刺痛了,感觉一场能够永远作为梦想去回忆的东西被刺破了。甚至当周庭君燃烧海洛因使我陷入幻觉中时,我听到的也仅仅是一句话,我妈妈对我说:‘阿木,今天,妈妈来补偿你了,我们把苏霓嫁给你,好吗?’”
苏霓不知道是否在听着,她的目光游移在四壁的空间里。朱木停了下来,等待她说话,苏霓叹了口气:“阿木,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朱木茫然地点点头。苏霓说:“这里好像一个酒店,没有家的感觉。”
朱木慢慢张大了嘴,忽然喜笑颜开:“你等着,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让酒店给你送餐。”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朱木跑出门外,想起忘了关门,又跑回来把门关上,然后乘电梯回到二十一楼的集团总部。公司里的人正在忙碌,一见老板回来了,一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他们的记忆中,好像很久没见过自己老板的踪影了。
朱木没理会员工的惊讶,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要开门,外间的吴秘书站了起来:“老板,您回来了!刘总经理这几天一直找您,可您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他都急坏了。”
朱木回过头,眨眨眼,他的手机在黄崖岛根本没信号,而且一掉进周庭君的陷阱就摔坏了:“哦……小吴,让财务总监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立刻。另外你再去给我买个手机,还用原来的卡号。”
吴秘书答应一声,拨通了财务总监的电话。过了片刻,财务总监连同总经理刘凤生一起来到朱木的办公室。刘凤生五十七岁,精明强干,是朱木父母时代的老人,对财富集团忠心耿耿,是朱木能够保持人身自由的最大保证。一见朱木,刘凤生也不说话,往沙发里一坐,闭目养神。财务总监问:“老板,找我有事?”
朱木望望刘凤生,踌躇了片刻,问:“我现在有多少钱?”
财务总监有些为难:“老板,您的资产大多数是股票,还有不动产,每一分钟都有变化,需要具体统计。”
“大约的。”朱木不耐烦地说。
“大约的?”财务总监想了片刻,“现在商城财富的股价是每股十六元,您个人所有的股份占上市股的41.6% ,大约三亿人民币,另外包括财富大厦在内的不动产大约有两亿,您的个人财产在五亿左右。至于您的个人流动资金有多少,这不是我掌握的。”
朱木愣了愣:“五亿?我有这么多钱吗?”
财务总监没有说话,瞥了瞥刘凤生。刘凤生哼了一声:“你父母亡故的时候,公司股价每股不到10块钱,你继承他们的位置后有几天老老实实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你当然不知道你有多少钱!”
朱木尴尬地笑笑,告诉财务总监:“你从公司的账上划一笔款子,让人到上海造船厂订做一艘渔船。这个事回头我详细跟你说。另外你派人到市里瞅瞅,给我购买或者修建一座别墅。”
“别墅?”财务总监说,“什么标准的?北郊的凤凰山别墅都是现房。”
朱木心里一阵别扭:“别给我提凤凰山别墅,离它远点。标准……你看着办,总之要家庭味儿浓一点,典雅一点儿。”
刘凤生惊讶地站了起来:“阿木……你……你要结婚了?”
朱木眼睛里放着光,得意地点头。刘凤生声音都有些发颤:“快说,哪家的姑娘?哈哈哈……这可是件大喜事。你爸妈在天有灵,不知道多高兴呢!”
朱木被他盯得有些忸怩:“凤叔,这个事情……还在谈。无论怎样,得先有个家啊,是不?”
“对对对对。”刘凤生一迭声地说,“啊……这个李总,”他望着财务总监,“找别墅这个事情你别管了,我去找,咱家阿木结婚,这可是件大事。好了,你先忙你的吧!”
财务总监答应一声出去了。
然后刘凤生就催促朱木:“阿木,到底哪家的姑娘?快领来见见啊!你要一成家,我就放下心了。当初你妈最烦恼的就是这件事,怎么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让你看中呢?”
朱木摆摆手:“凤叔,这事,回头再说。现在我需要一座别墅。”
刘凤生呵呵大笑:“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现在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这几天不见你的人影,可把我急坏了。不过,失踪四五天能找个媳妇,也值得。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什么事?很严重吗?”朱木惊讶地问。在他的记忆中,刘凤生着急找自己不超过两次,一次是父母死于空难后的股权继承,一次是东南亚金融危机之时公司出口环境恶化,其余时间,他对自己的不务正业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刘凤生沉吟了一下,举起杯喝了口茶,茶水的蒸汽迷蒙了他的眼镜镜片,随即被屋里的空调冷气给冷却了:“最近股市上发生了几场奇怪的动荡。”
“咱们的股市?”朱木吃了一惊,作为上市公司的总裁,他就算再不关心公司,也当然知道股票的涨跌意味着什么。
“不是。”刘凤生摇摇头,神情更加严重,“整个股票市场。一个星期前,首先是江南重工的股票突然间一路走高,从每股十六点五元涨到三十七元。在风云动荡的股市上,这样的状况并不稀罕,无非是庄家哄抬,或者有人收购。但奇怪的是这一事件中庄家在低端进行大量吸纳以后,突然之间股票价格就一路上扬,没有发现任何哄抬的信息,也没有炒作的消息。”
“那么说是有大量散户无缘无故地就吃进了?”朱木问。
“是啊!”刘凤生叹了口气,“要说抬高股价并不难,难的是你抛售时得有人接着。可江南重工的股票在三十七块钱的价位上居然还有人敢接!直到庄家几乎全部抛完,到了三十九块钱的天价才开始高台跳水。”
“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做的?蓄意抬高股票?”朱木问。
刘凤生苦笑了一下:“江南重工的股票每股跌到十一元。江南重工注入资金托市,但丝毫没有遏制下跌的颓势。当天江南重工宣布停牌。要说仅仅这一起的话,江南重工可能逃脱不了嫌疑,可是随后,这一幕又开始重演,江华电子、沈阳康明也是一路走高,股票涨到令人恐怖的地步。又是当庄家抛完后没多久,高台跳水。唯一不同的是江华电子被庄家成功控股。这三起事件震惊了整个股市,如果真有庄家操作,据保守估计,这三起事件中他们赚了至少五十亿。最让人震惊的是,为什么在那样高的价位还有人敢接?为什么每次都是刚好庄家成功抛售后,才开始跳水?”
朱木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深知这对上市公司意味着什么,如果真有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能够随意操纵股票市场的涨跌,那何止中国股市,对全球任何股市都是一个噩梦,等于说他能够任意收购任何一家公司,获得他想获得的任意数字的财富,甚至直接操纵全球的经济!
“现在整个股市都进入了噬血的状态,上市公司危如累卵,神经都要崩溃,股民则像狼群一样盯着牌价变化,就等着这个神秘的庄家出手,期待在股票走高时拼死一搏。”刘凤生说,“咱们商城财富是个小股票,虽然不至于像那些大上市公司一样寝食难安,但也不能不防,说不定这种悲剧就会降临到谁头上。”
朱木仍在发呆,下意识地说:“怎么防?”
刘凤生苦笑:“毫无办法。咱们只能祈祷那个庄家对咱们缺乏兴趣。呵呵,如果他真的要控制世界经济,那咱也不必防了。它所赚取的利润比国家的外汇储备还多,谁又能与他抗衡?”
“不过,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吧?”朱木仿佛很疲倦,喃喃地说,“世界不会毁灭,这是肯定的了;而这个庄家如果能控制股市就等于毁灭世界,这也是肯定的。所以他永远不会控制股市。”
这回刘凤生开始发呆了,他想愤怒,可是朱木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想训斥,可是朱木懒洋洋的样子让他感到疲惫。刘凤生勉强提起精神,刚要说话,电话铃响了起来。朱木看看来电显示,说:“刘叔,我总是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有结局的办法,就说明这个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它必然要发生。”朱木叹了口气,“唉,等待上帝的裁决吧!嗯,这个庄家是谁?”
“南黄基金。”刘凤生说。
朱木咂摸了一下,摇摇头,抓起了电话。刘凤生站起来,默默走了出去。电话是傅杰打来的,这个精力充沛的刑警此时的话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阿木,你回来了?唉,我找了你好多天,手机打不通,办公室也没人。”
“嗯,刚回来。有事吗?”朱木并不打算对傅杰说黄崖岛发生的事,这家伙是个警察,黄崖岛发生的事,无论是吕笙南火烧苏家大宅还是周庭君跌入熔岩池变成火山泥俑,都是犯罪行为,朱木不打算让警方知道。
傅杰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那天我在酒店醒来时,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放了二千块钱?还没还你呢。”
朱木笑了笑:“算了,阿杰。二千块钱算什么呢?”
“知道对你不算什么。可是我是警察,不可能拿别人的钱。要不这样,晚上咱们到酒吧去,把它消费了。”
朱木想起苏霓还在自己房间,有些犹豫:“这个也行,可是今晚不行……”
傅杰沉默了片刻:“阿木,来陪陪我吧!我……不能睡着。你知道吗?整整五天了,我睁着眼睛睡觉,现在我快崩溃了。我现在需要朋友!”
朱木有些惊诧:“好吧。晚上见。”
朱木回到自己的3208号套房,苏霓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她静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双手平放在胸口,洁白纤长的十指在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朱木拿过来一条毛巾被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静静地看着她。现在想起来,苏霓的出现是一个童话里才能发生的事。在阴森黑暗的地底岩洞中,在冰冷的翻滚着的火山熔岩上,她也是像现在一样静静地躺在悬挂在半空的床上,双手放在胸口,在火光的照耀下,她像一个睡美人一样安详宁静,充满神秘,惹人怜爱。在那一刹和这一刹,时光仿佛过去了很久,经历的坎坷和恐怖仿佛浪潮中的鹅卵石一样冲洗着人心,但无论哪一刻,朱木一见到她沉睡的模样,心里永远会涌起一种面对神的虔诚,他愿意就这样静静地跪在她永恒的雕像前,把自己作为祭祀品……
苏霓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朱木的心轻轻一跳。她醒了。
苏霓没有睁开眼,仿佛仍在迷蒙和睡梦中。她悠长地叹息一声,像在梦与现实的错乱中自言自语:“那是什么时候,在美丽的黄崖岛,在沙滩上,在椰子林中,在海面起伏的小船上,我每次从睡梦中醒来,吕笙南就是这样跪在我旁边,守候我醒来……多久了,为什么时间一走,美丽的记忆就那么难以捉摸……”
朱木静静地跪着,眼泪静静地流着。
“阿木,你说,为什么一睁开眼梦就会破碎?”
朱木想哭,他倔强地弯起唇角,做出笑的姿态。
“阿木,你说,为什么总是痛苦的记忆才能长久?”
朱木没有回答,心乱乱的,就像苏霓刚刚做的梦。
“阿木,你说,吕笙南还爱我吗?是人心还是世界,是谁把我们的结局变成这个样子呢?”
苏霓仍旧闭着眼睛平静地躺着,可是两行泪水却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渗入丝棉的枕头里。朱木想说话,可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姿势不变,仿佛身体已经僵硬。苏霓伸出一只手,慢慢抚摸着朱木的脸,她没有睁眼,柔嫩的手从朱木脸上划过,仿佛在求证梦的真实和现实的虚妄。
她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往昔的影子吗?朱木想,脸上一阵冰凉,是自己的泪被她抹了开去。朱木笑了笑:“那个十年前总是等待你醒来的脸上会为你流下眼泪吗?”
苏霓的手僵硬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说话,手缩了回去。
朱木站了起来,从客厅里拎进来几个大纸袋子:“这是我给你买的几件衣服。我从没为女人买过衣服,是和我的秘书一块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你先试试吧!洗个澡,晚上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出去吃顿饭。”
朱木把纸袋放在地毯上,然后关上门,回到客厅。
苏霓坐起身子,赤着脚跳下床。纸袋里的衣服很漂亮,都是名牌,从内衣到外衣、鞋子、丝袜、时装包一应俱全,每种都有五六套,甚至还有几件钻饰品和一部红色的三星女式手机。她翻看着这些东西,看得出来朱木花了很大的心思,每套衣服和时装包、鞋袜搭配得都很好。
“他没有为女人买过衣服,也许这些都是女秘书精心挑选的吧!他就是有钱而已。”苏霓想。在不同的城市里流浪了十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男人,金钱的力量真的很大,那些有钱人能用钱营造出所有让女人感动的浪漫和体贴。
她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洗了澡,挑了一套衣服穿上,很合身,连那双红色的意大利小牛皮鞋也很合脚,看来朱木的确是下了一番心思的,否则即使知道自己的身材也挑不出合适的鞋子。苏霓看着穿衣镜里那个清丽动人的女人,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心已经……”
朱木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这么久的时间,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身体的姿势也没有变动,就是为了等待苏霓,仿佛能够等待她是他的幸福。
他看见苏霓出来,眼里闪过明亮的光彩,沐浴后换上新装的苏霓洋溢着夺目的靓丽,她化了淡淡的妆,整个人看起来高雅迷人,仿佛一抹阳光在他的眼前盛开。朱木呆呆地看着,痴迷了。
苏霓笑了笑:“咱们去哪里?”
“哦……”朱木定定神,脸上有些诧异,“去哪里?哦,对,咱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这个问题其实跟朱木无关,因为作为邀请者的傅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城市越来越大,但人们的选择却越来越艰难,因为面临的选择太多了,每一种选择都是毫无特点的工业化复制,人们需要让人疲惫和厌烦的长时间讨论才能解决自己去哪里的问题。
朱木见到傅杰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几天不见,这个精明彪悍的刑警队长仿佛衰老了好几岁,脸上疲惫、憔悴,脸色发灰发黄,头发乱乱的。朱木问起去哪里吃饭的问题,傅杰也愣了好久:“去哪儿?你说吧!去个能让人通宵达旦的地方,别让我睡觉。”
“别让你睡觉?”朱木重复了一下,和苏霓对视了一眼。
苏霓对他这个朋友挺好奇:“为什么不让你睡觉呢?”
傅杰打量了一下苏霓,他现在还搞不明白她和朱木的关系,但是觉得她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吧?”
朱木心里一跳,刚要开口,果然傅杰又问:“请问您怎么称呼?”
苏霓觉得这个邋遢的家伙特别有意思,笑着说:“你怎么会见过我呢?我叫苏霓。”
“苏……”傅杰脸色突然一变,惊叫了一声,“苏霓!我见过你!阿木,我给你那个死于火灾的女孩子的照片……跟她很像啊!”
朱木看着苏霓惊讶的样子,尴尬地笑笑:“就是她。”
“就是她?”傅杰呻吟了一声。
“是的。不过十年前她并没有死于火灾。”朱木解释,“我这次出去,恰好遇见了她,就请她来到商城市。”他又转头告诉苏霓,“阿霓,你的名字,对商城市的人来说有点……有点难以接受。你别介意。”
苏霓点点头,问傅杰:“你为什么不睡觉呢?”
傅杰怔了片刻,颓然说:“可能这些天太忙了吧,一睡觉,我就……我就……唉,没法说。”
既然没法说,苏霓和朱木只好不说,开始寻找能让傅杰不睡觉的地方。他们先到东坡梅州酒楼吃饭,傅杰睡不了觉但胃口挺好,喝得醺醺然的,然后说没有喝够,朱木又找了家酒吧,要了一打百威,傅杰独自在飞舞的灯光下忧伤地喝着,朱木拉着苏霓旋进舞池翩翩起舞。
苏霓的舞技很好,光怪陆离的灯光下,朱木眼前的身影像幻境般迷人,他整个人都沉醉了。在旋转的间隙,朱木的视线偶尔扫过傅杰,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忧郁的家伙竟然一瓶接一瓶地喝,仿佛是在灌溉一株忧郁干瘪的植物。舞了几曲,苏霓有些累了,朱木拉着她出来,回到沙发上一看,傅杰已经醉了,人横在沙发上,酒瓶横在胸口,金黄的酒液还在汩汩往外冒,顺着他的脖子淌满了沙发。
苏霓瞧瞧傅杰的睡态,笑了:“你这个朋友……挺特别的嘛。”
朱木有些尴尬:“他……是个警察,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两人聊了一会儿,音乐换成了迪斯科,苏霓兴致勃勃地下了舞池,扭动身体跳了起来。朱木痴痴地望着苏霓凌乱的身影,心里一阵迷茫,好像这个场景曾经在自己的记忆里出现过。他想不起来,但很明确自己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个生活的片断,一个女人在舞池里飞舞,旁边横躺着一个健壮的男人,而自己长久地望着她,心里积满了哀愁。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旁边躺着的是吕笙南。他仔细看了看,是傅杰,可是傅杰为什么有些不一样了呢?朱木愣了愣,把目光重新放回傅杰的脸上,这个喝醉了的人的确不太像傅杰,他清醒的时候保持着自己熟悉的形象,可是一喝醉,身体不再受到意识的控制,这种差别就显现了出来。“这个人”的脸有些长,嘴唇有些薄,鼻梁一样高挺,可是鼻翼却有些扩张,好像平常人面部肌肉抽搐时的样子。
朱木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怀疑自己喝醉了,或者是酒吧的灯光有些暗而造成的错觉,他换了个角度,这张脸还是那个样子。朱木慢慢站了起来:“阿霓,阿霓……”他回头叫了几声,震耳欲聋的音乐淹没了他的声音,这才醒觉过来,连忙跑进舞池找到苏霓把她拉了出来。
“怎么了?”苏霓横了他一眼,“我还没跳够呢!”
“阿……阿霓,”朱木紧张地张张嘴,发觉嗓子有些干涩,“你看看他……他……傅杰,跟白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苏霓惊诧地望着他,然后看看傅杰,慢慢的,她的脸色也有些变了:“是有些不一样!刚见到他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些憔悴,这不是什么具体的表现,而是他的外在给人的感觉,可是他现在精神饱满,给人一种很强的活力。人睡着后不可能比清醒时更有活力的,而且,你看见他的颧骨了吗?原来没有这么高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窜进朱木的脊梁骨,他紧张地握着苏霓的手:“这人是不是不是傅杰?”
苏霓茫然摇头:“我从前没见过他,你自己的朋友,你不能肯定吗?”
“我—”朱木刚要说话,忽然傅杰的身体开始变化,具体说是原本软绵绵瘫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始僵硬,面目开始扭曲,也许不是扭曲,而是在变换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仿佛是一条蛇,在经历着艰难的蜕皮。
“别让我睡觉……”苏霓喃喃地说了出来。
朱木呻吟了一声:“他今天说了好几次。别让我睡觉—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本来就是傅杰,一睡觉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还是他原本就不是傅杰,一睡觉就会变回原来的自己?”
“你……你问我干什么!”苏霓朝他尖叫了一声,回头望望酒吧里纷乱的人群,微微镇定了一下,“阿木,从黄崖岛回来,经过了十年的流浪和一次彻底的绝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只想过一种安安定定的生活。我不想再有恐怖,不想再有仇杀,不想再有欺骗与背叛,你知道吗,阿木?我真的怕了啊!”
朱木紧紧地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阿霓,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受伤害,不会让你受欺骗,更不会让你受到背叛。”
朱木望了望沙发上这个“蜕变”中的人,此刻傅杰的表情更可怕了,他似乎在残忍地冷笑,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然后他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朝沙发背上砸去。朱木望着他的姿势,忽然醒觉了,那不是砸,是刺,是拿刀子刺杀的动作!这个和傅杰如此相似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傅杰呢?
想必苏霓也看出来了,朱木感觉得到怀里的颤抖。他托起苏霓的脸:“阿霓,我保证,相信我!别人的事我永远不管了,无论我有多少钱,我都只是普通人,这个世界太可怕,我只能选择一个人,去爱她,去保护她,用一生,用生命。我选择了你,就不会再让别的事缠身。咱们走吧,这个人……无论是谁,无论他有什么秘密,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苏霓惊恐地点头,两人相拥着走向门外。路过吧台的时候,朱木停下来买了单,刷完卡,拉着苏霓狂奔了出去。
夜似乎由于傅杰的“蜕变”而变得惨白。朱木和苏霓站在3208套房的阳台上,情绪还在死鱼般的夜空里翻滚。一到晚上八点,城市的夜空便永远呈现同一种颜色,你怎么理解,就看那数百万观众的心情了。
朱木轻轻地拥着她:“什么也别想了。明天,我带你到各处看看,下午公司的刘总经理给了我一份各种别墅的资料,让我挑选。当然,确切地说是由你来挑选。咱们该有个家了。”
“家?”苏霓似乎有些诧异,“咱们的家?”
“是啊!”朱木喃喃地说,他没有注意到苏霓的神色,开始陶醉在对幸福的构想中,“虽然这里是我的酒店,可酒店永远是酒店。”
苏霓没有说话,轻轻地挣脱他,转回身:“很晚了,你给我订了房间了吗?”
朱木愣了愣,有些狼狈:“哦……你就住在这里,我去找值班经理随便给我安排一个,这里的设施比较全,你的衣服也都在这里,我已经让人整理好挂在衣柜里了。有什么需要你给服务台打电话,这个电话是专线,有专人负责的。”
苏霓点点头,不说话。朱木迟疑了片刻,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拧着门把手犹豫了片刻,终于关上了门。那一刻,苏霓第一次出现在门外的场景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个场景给了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琢磨了片刻,那种感觉始终没有理清,只好带着一点遗憾远离了3208套房。
朱木到服务台找到值班经理,让他给自己安排了个房间住下。白天很累,但朱木却没有一点睡意,他的整个心神都被苏霓占据着。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蒙的时候,苏霓打来了电话:“阿木,我害怕,一直想起你那个‘变脸’的朋友,睡不着,来陪陪我好吗?”
朱木忙不迭地答应,一下子弹跳了起来,穿上衣服匆匆跑到3208号套房。苏霓打开门让朱木进来,她穿着朱木白天给她买的丝质睡衣,曼妙的身材在波纹一样的睡衣中起伏,晃动在朱木的视野。朱木随她来到卧室,两人隔着一尺的距离并排躺在床上,朱木的心怦怦乱跳,第一次感觉幸福原来离自己这么近,仅仅一尺的距离,但他并不想缩短这个距离,这就够了,他宁愿就这样一直陪着她,感受着两个人的贴近。
“阿木,”苏霓说,“你说吕笙南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朱木愣了愣,一阵尖锐的刺痛钻进了肌肤,随即这种刺痛就被身体内部的肉化解了: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就算是爱我,也有权利回忆自己往昔的情感吧!她的爱,也许选择了不适合的时间与地点,也许她要把自己的爱给我,而这正是她需要搞清楚的。朱木苦笑了一下:“也许……爱过吧!”
“深吗?”
“也许……很深吧!”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掉我的家人?”
“你知道他母亲的事吗?他同样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家人,也许在他看来,你是你,苏家和吕家是另外的人。阿南虽然不单纯,但他的选择很单一,也许黄崖岛的人和事对他而言只有两种,一种是和毒品有关的,一种是和毒品无关的。”
“可是我无法像他那样做,那是历史上一种枭雄的心态,我是个小女人,我做不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亲情和爱情。我在火场中醒来后,十年流浪,一开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吕笙南报仇,时间一久,除了报仇的念头,我还好想好想见到他,然后时间像鹅卵石一样冲刷着我的外壳,我复仇的念头渐渐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核心,就是只想见到他……可是见到了他,十年来未曾被磨掉的一个核心却被他粉碎了……”
苏霓慢慢地说着,像是在呓语。朱木静静地听着,心里酸酸的、痛痛的,满嘴的苦涩。虽然这样,他仍旧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微笑:“不要多想,现实有喜有痛,但记忆总是幸福的,时间会把不幸抹灭掉。”
“一个伤口花了十年才愈合,然后又被他撕裂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在他的心目中,我的价值还不如那批毒品?为什么吕笙南会让你和马克割断那根绳子?为什么最后是你跳到熔岩池上救了我?”
“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救你。”
苏霓沉默了。朱木等待着她问为什么,可是苏霓显然对他救自己的原因没有在意,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中:“我已经很难再把他当作我的……你还当他是朋友吗?”
“是的。我还当他是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朋友比女人找一个爱人更困难,每次我想恨他,眼前就会出现很多年前大学里的那个黄昏,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望着,泪流满面。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朱木说着说着,却没有听见苏霓的声音。他侧头望望,发现她长长的睫毛已经合上,她已经睡着了。朱木就这样侧着头,望着她平静的雕塑一样的侧脸,不知何时自己的泪水滑过了脸颊。
随之而来的这些日子,朱木每天带着苏霓去挑选别墅,欧式的、哥特式的、乡村式的、牧场式的、水岸式的,苏霓总是不置可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朱木以为她不满意,就不间断地领着她看。后来在城郊十公里的大江边,他们看到了一座别墅,这里也是别墅群,不过并不像凤凰山别墅群那样密集,而是依照山势修建,处处因地制宜,风景巍巍壮观,别墅间的距离在四十米开外。这座别墅坐落在一座小山坳中,前面是将近十亩的庭院式草坪,除了停车场,还附带一座露天游泳池,草坪之外就是一片带码头的小湖,沟通着江水,如果再买一艘小艇,可以从湖上直接驶进大江。别墅主体是三层欧式风格的小楼,不过窗户很大,结构也很合理,顶楼是带玻璃屋顶的屋顶花园,坐在上面视野极佳。
两人几乎一眼就看中了这座别墅,朱木和陪同的开发商谈了谈价钱,开发商和朱木的财富集团也有合作项目,也没有说出他们宣传彩页里的天价,而是要价五百万。对朱木而言,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数字,双方当场敲定,签了合同。
然后朱木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即将作为“家”的别墅中去,他刚刚给马克买了一艘渔船,手头并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就暂时从公司的账上划出五百万。刘凤生毫不介意,大力支持,作为朱木父母的“托孤老臣”,能让朱木成家对他而言比公司的业务发展更让他有成就感,几个大股东也纷纷支持,甚至还慷慨解囊,掏出自己私人的腰包给朱木支付了装修费用,用他们的话来讲:公司总裁的家是公司实力的象征,绝不能含糊。
于是朱木就整天泡在别墅里,和装修工程队在一起商讨内部设计。他怕苏霓烦闷,就把自己的法拉利给她,让她烦闷的时候就去兜风。苏霓也很喜欢这款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刚刚考到驾照,正新鲜,整天开着跑车到处逛。美人香车,这成了朱木眼中忙碌之余一个动人的风景。
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屋顶花园观看江上的落日,沉醉的落日照耀着他沉醉的脸,苏霓在落日中更显得虚幻神秘,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这段日子的每一分钟朱木都珍惜无比,他的情绪激昂而又冲动,甚至有无数次想跪下来亲吻脚下赐予他幸福的土地。
这天,朱木和工程队因为客厅角落里的一个设计争执了起来,朱木突发奇想,想在客厅里栽上葡萄:在葡萄藤爬满客厅的顶部的时候,水灵灵的葡萄垂下来,苏霓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多像山野间的女神。可是这么好的构思工程师居然否定了,说什么葡萄会破坏整体的视觉,而且葡萄根部较深,会破坏刚刚完成的地板工程。让朱木无比郁闷,和那个以美学专家自诩的工程师争执得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苏霓来了。朱木告诉工程师:“她是这里的女主人,要不咱们就让她决定?”
工程师无可奈何:“那您先征求一下您太太的看法吧!”
朱木满脸兴奋,在身上沾满油漆的工作服上擦擦手,把头顶满是涂料和木屑的安全帽摘了下来,走到苏霓面前。刚要说话,朱木愣了愣,他发现苏霓的情绪有些低落,眼神一直很飘忽,他知道她绝不是在欣赏这些尚未完工的工程。
“阿……阿霓,”他有些紧张,“你有事吗?”
苏霓摇摇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我知道这有些残忍,可是我必须对你说,我无法制止内心的……”
朱木的笑容慢慢僵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吧!何必勉强自己?”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苏霓抬起头盯着他。
“是……是吗?”朱木仍旧笑着,脸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颤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体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但他仍旧笑着,喃喃地重复,“是……是吗?好的,好的。”
工程师远远地听见他说“好的”,以为他做出了决定,问:“朱总,按哪一种方案?您太太决定了吗?”
“好……好的。”朱木慢慢转回脸,把同样的表情呈现在工程师面前,“就按你说的办吧!无所谓的,这些真是无所谓的……不是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掏出了手机,为何拨通了吕笙南的电话……
当吕笙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木,是你吗?我不知道为何你有勇气拨通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我怎么有勇气接听你的电话……阿木,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听着吗?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朱木默默盯着苏霓的纤细手指,把手机递了过去,随即软软地坐倒在墙角的瓷片箱上。苏霓接过电话放在耳边,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感受着吕笙南的气息。
“……阿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让我后悔,那就是骗你到黄崖岛。你根本不知道你从黄崖岛带走的是什么。还记得长乐国际机场的那个出租司机吗?他是我安排的,安排他送你到黄崖岛。还在商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爱上了苏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我只是想让你到黄崖岛见识一场阴谋,因为你太单纯了,我嫉妒你,我想让你为人类的丑恶震惊。我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把你诱骗到了黄崖岛,可惜,虽然我用火山泥封死了周庭君,最终还是我失败了。至于为什么,以后你会明白。”
苏霓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轻轻地啜泣。吕笙南以为是朱木,沉默了片刻,喉咙也有些哽咽:“阿木,你为什么那么单纯,那么纯净,总是照见我浑身的污秽!还记得那个送你到三椰村的司机吗?他在路上停留了三次,你以为一个司机明明去过三椰村,会突然忘记又突然想起来吗?那是我在操纵他,是我在犹豫啊!阿木,我好想再一次听听你的小提琴……”
这些话,朱木永远也不会听到了,苏霓慢慢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朱木,慢慢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朱木问。
苏霓摇摇头,匆匆奔了出去。电钻和切割机的声音呼啸着,朱木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难听,仿佛是用死人的肠子在锯齿上拉出的音乐。沉默中,一种愤怒慢慢在朱木的胸口积累,他第一次举起自己的拳头,衡量着它的力量,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地上的几块瓷片上,坚硬的瓷片在拳头下碎裂,指骨鲜血淋漓。
他站了起来冲出别墅,苏霓和红色的法拉利已经不见踪影。他拉开停车场上自己开来的黑色奔驰,“呼”的一声蹿了出去。奔驰以80码的速度在丘陵间的公路上飞驰,直到开出去很远也没见到法拉利的影子,朱木慢慢平静下来,停下车,发疯一样跑上一座小山丘上大喊:“阿霓!回来—”
“阿霓!回来啊—”
朱木就这样不停地呼喊,直到嗓音嘶哑,喊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才颓然坐在潮湿的山丘上,双手捂脸,任凭奔涌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感觉到了山间的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刚站起来,大脑忽然短暂性的缺氧,他感到一阵晕眩,猛然栽倒在山坡上,顺着山势在灌木与草丛里翻滚了下去,摔在了公路边。
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的刺痛,这种刺痛让他感到一丝舒畅。他倾听着草丛里虫类的鸣叫,那仿佛是流淌在山野间的一丝眼泪。“还有音乐啊!”朱木努力笑了笑,然后慢慢坐了起来,瘸着腿,钻进奔驰,掉了个头,又回到了那个似乎不再可能成为家的别墅。
车子刚停下,工程师跑了出来:“朱总,这个工程咱们还做不做?”
“做!”朱木咬牙切齿地站在台阶下,指着这座别墅,“我要把它做成我的坟墓!”
工程师惊呆了。朱木哈哈大笑:“从今天开始,它就叫做—香木别墅!”
这里是涅山,据说凤凰五百年一生死,临死前就在这里集香木而自焚。这个典故人人都知道。
工程师默然看着这个家资数亿的年轻富豪满身泥土,像个民工一样恶狠狠地扛起一桶涂料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台阶……
起风了,山间木叶摇落,仿佛传来一声呼喊:“朱木,不要带她走!你会像飞鸟,坠落到地狱中—”
第七章 种子
三天了,苏霓没有再回来。朱木在装修工程的汗水与粉尘中疯狂地干了三天,身体的疲劳慢慢磨灭了内心的痛苦。每天黄昏,工人们离去,这时候,别墅就空荡荡的,朱木坐在屋顶阳台,静静地拉着那把斯特拉瓦里小提琴,在寂静的落日中感受着漫山遍野的孤独。
他就这样拉着,拉得全身颤抖,拉得热泪横流。琴声越来越细,仿佛一根尖锐的针在琴弦上攒射、游动,他的手指甚至感受到阵阵的刺痛。他愣了愣,发觉自己拉的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在心底澄净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莫扎特,对堪称绝响的《魔鬼的颤音》他有种本能的拒绝,一听这首曲子就会想起帕格尼尼,那个被称为“魔鬼”的意大利天才小提琴家。也许帕格尼尼独创的以左手轻触琴弦,弹出哨笛声音的二重奏法技巧最适合演奏这种鬼气森森的曲子。帕格尼尼在维也纳演奏时,一个盲人听到他的琴声,以为是一个乐队在演奏,当得知这只是一个叫帕格尼尼的意大利人用一把小提琴奏出这些声音时,盲人大叫一声,“这是个魔鬼!”吓得落荒而逃。此后欧洲便传出帕格尼尼所使用的那把小提琴的弦是用他的情妇的肠子制成,并由魔鬼教授他演奏的传说。
就像这个时候,在只能与山野的孤魂与精灵为伴的世界中,朱木不知不觉拉起了《魔鬼的颤音》,让漫山遍野的忧郁和堆满胸口的愤怒随着琴声淌满这个世界。
寂静的景物中移动着一抹红色,朱木没有看见,他从来没有拉过这么好的音乐,仿佛一个魔鬼在掌握着他的手臂,让他把邪恶和负面的情绪统统发泄在这恐怖的音乐中。
红色停了下来,是朱木的法拉利跑车。音乐也停了下来。
苏霓从车里走出来,静静地望着他。朱木站在屋顶,两人在沉默中对视。
“阿木,我是来还你汽车的。”苏霓说。
朱木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着悲哀和眷恋。
“阿木,我知道你对我好,他对我不好……可是我是一个女人,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情感。”苏霓说,“从我懂得情感开始,我的心就给了黄崖岛那个备受欺凌、孤独冷僻的孩子。我的生命只是为他而活,没有他的十年,我只是一个躯壳,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即使我嫁给了你,你又能拥有我的什么呢?那样对你不公平……”
“吕笙南呢?”朱木说。
苏霓慢慢回头,朱木看见公路的拐弯处伸出一节黑色的车头,吕笙南就远远地站在那里。朱木望着他,“呵呵”地笑了,笑得热泪奔涌,他哽咽着声音,深深吸了口气大声呼喊:“阿南,你赢了!你打败了我!我的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了!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在黄昏的群山里回荡。
夜幕里,吕笙南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他似乎想抬起脚,却终于没能抬起来,像一节干枯的木头站在了原地。苏霓捂住了脸,声音颤抖:“阿木,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会伤害一个好人?”
“不奇怪。”朱木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就是一粒星球,在这个毫无秩序的宇宙中碰撞,谁知道自己会碰到哪一颗。也许,孤独才是幸福的,碰上了就会相互摧毁。阿霓,我不恨你,真的。我谢谢你,谢谢你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我。你看看大街上那些臃肿凶狠的妇女,哪一个没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时代?也许,守着你慢慢衰老才是你真正带给我的痛苦……”
苏霓的身体倚在法拉利上,泪水终于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朱木闭上了眼睛:“阿霓,谢谢你为我流下的泪。走吧,跟着阿南,他会比我好的。”
苏霓点点头。朱木说:“法拉利你还开走吧,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包括这座别墅。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那晚的梦吗?你说,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阿霓,我好害怕,害怕你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
苏霓不再听了,转回身,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向了远处,那里有吕笙南在等待她。朱木大声喊:“我会让律师把它们转到你名下的!”
一场幸福,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了。朱木又回到了财富大厦3208套房,可是他在仅仅离开了半个月的床上再也睡不着了。这张床对他而言,代表着孤独,也代表着失败。就像一个寓言里所说,一头猪,原本可以在猪圈里颐养天年,可是有一天它突然变成了人,然而天亮后梦醒,发现原来自己是猪,它便吊在自己的尾巴上自杀了。
3208的床就是朱木的猪圈。
他打开冰箱,原本他并不大喝酒,冰箱里只有几罐嘉士伯,他一口气灌了进去,然后傻笑着拉开门出了财富大厦,到路边的售货亭里买了几罐啤酒,左边胳肢窝里夹了两三罐,右手打开一罐,边走边喝,踉踉跄跄地走在城市午夜的长街。
喝着,喝着,他的两只耳朵开始轰鸣,地面也开始摇晃。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午夜的长街寂寞无人,偶尔有车辆掠过,偶尔有行人夜归。忽然他的脚被绊了一下,首先听见胳肢窝里的啤酒罐飞出去的声音,然后是自己身体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谢谢。不过你弄疼了我。”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酒了?”
朱木惊诧地爬起来,揉揉眼睛,一个男人斜躺在人行道的路灯旁,手里拿着自己摔飞的一罐啤酒。朱木看看自己的脚下,发现绊倒自己的是这人伸出来的两条长腿。
朱木苦笑,揉揉膝盖:“还有两罐呢,你别都喝了,给我留一罐。”
这男人一瞪眼睛:“欺负我喝醉了?你明明给我一罐,想赖我钱不是?告诉你,老子今天把钱花完了,要不他们怎么把我从酒吧里撵了出来?唉,好怀念前一阵子,在酒吧里把身上的钱花个精光,还能连喝三四天,然后叫朱木来给我结账。”
朱木愣了愣:“朱木?听着这么熟悉,我也是叫朱木吧?”
“哦?”那人抬起头。
朱木瞪大了眼睛:“傅杰……你是真傅杰还是假傅杰?”
这个躺在马路上的酒鬼竟然是朱木的死党,商城市刑警大队的副队长傅杰!傅杰也看清了朱木,呵呵笑着:“怎么我在哪儿喝酒你都能找到我?什么真傅杰假傅杰,你以为我愿意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啊!”
朱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呵呵干笑,心里想起他醉倒酒吧那晚容貌恐怖的蜕变,一股寒意席卷了全身。傅杰醉醺醺地笑完,嘴唇咂摸了一下,翻起眼珠子问:“真傅杰假傅杰?什么意思?”
朱木有些慌乱:“呃,你醉成这个样子我真没见过,还以为认错人了。”然后仔细瞅瞅他的鼻子、嘴唇和颧骨,似乎眼前的傅杰跟以前的一样,没有蜕变。
傅杰叹了口气:“单位是男人的牢笼,家里是男人的坟墓,只有大街,是男人的游乐场。你不也来这里浪荡吗?不过我就不理解了,以你朱木的……唉,也说不上你有什么开心的理由,但是按道理你不应该成为街头醉鬼呀!你不像我,你有钱,资产数亿,不至于让酒吧撵;你没老婆,没人能控制你的情绪;你有总经理、副总、总监、秘书,没什么事让你崩溃。哎,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成为午夜街头一族呢?”
朱木怔了半天:“是啊,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也学着傅杰,两人并排躺在人行道上,路灯灯柱只有一个,被傅杰占据了,他从地上捡起个空易拉罐,枕到脑袋下,望着头顶昏黄的路灯,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放荡的快感。
“别的你说的都对,可是没有老婆就不见得没人能控制你的情绪。”朱木忽然涌出了一种倾吐的欲望,盯着路灯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傅杰喉咙里“咯”的一声,似乎想笑,却被噎进了气管。他咳嗽了半天,才笑了出来:“哈哈,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你居然爱上了一个女人!”
朱木愤怒地坐了起来:“我怎么就不能爱上一个女人?”
傅杰笑得更厉害了:“你要说你爱上了一打女人,我还能忍住,你居然说爱上了一个女人,还煞有介事,神情悲壮。哈哈,你真比一只可爱的熊猫还要单纯!”
朱木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颓然躺在了地上,易拉罐磕得后脑壳生疼。
“哎,说说,怎么回事?”傅杰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朱木恼火地叫了一声:“那是我的胳肢窝,不知道我怕痒啊!”
傅杰笑着,连连道歉,央求他说出爱上的这“一个”女人。朱木盯着头顶的路灯,意识一阵模糊,说:“你见过,就是上次一块儿去酒吧的苏霓。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商城都市报》苏霓坠楼事件的那天晚上,她突然来敲我的门,我以为她是鬼……”朱木把那个恐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然后说起最近重新找到苏霓的经过,除了省略黄崖岛有关的内容,连苏霓和吕笙南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瞒他。
“多么浪漫的相遇……想当年,我和黄夜……唉,不说了。”傅杰闷闷地说。
朱木问:“你别说我,你是堂堂的人民警察呀,怎么也成了马路上的醉鬼?”
“警察……只不过是一种职业,人心不是职业高尚就会高尚的。”傅杰闭上了眼睛,“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害怕睡觉……”
朱木猛地一惊,随即讪讪地放松了身体。傅杰晃晃头:“不说这个,我考考你的侦探潜力。”
“什么?”朱木没听懂。
“就是说看看你有没有当侦探的天赋。”傅杰说,“如果你要谋杀一个人,你会采用什么方法?”
“谋杀?谋杀谁?”朱木摇摇头,“没干过。喂,啤酒你快喝光了,留点给我好不好?”
傅杰把啤酒递给他,摸了一下嘴:“你当然没干过,否则你也没有福气在大街上睡觉,我是说如果……至于人选……暂时就是自己的老婆吧!”
朱木摇摇头:“我没老婆。”
傅杰气得朝他脑袋敲了一下:“你怎么从小学到高中……不,到现在都这么呆呢!怪不得上学时老被罚站!我是说假如!”
朱木哭丧着脸:“可是我就是没老婆啊,我根本酝酿不出来要谋杀她的感觉!我看过侦探小说,说这谋杀跟做画、抢银行一样……”
傅杰侧过身奇怪地望着他:“谋杀跟做画、抢银行有什么共同点?”
“都要看当时的情绪啊!”朱木洋洋得意,“没情绪你能画得出画?没情绪你敢豁出命去抢银行?”
傅杰气得半死:“好好好,老大,咱们正正经经地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你看长夜如水,月白风清,这么富有诗意的夜晚还是不要浪费了,讨论一下这个专业问题吧!”
“嗯。”朱木点点头,后脑壳一下子从易拉罐上滑了下来,硬生生碰上了地面,脑袋一阵晕眩。
“假如你要谋杀自己的老婆……假设是苏霓吧—”
“不!”朱木惊叫了一声,吓了傅杰一跳,“不能这样假设!苏霓还不是我的老婆,如果……如果我真的那么幸运,能够娶到她,我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绝对!任何!你听懂了吗?我要保护她一生一世,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我把法拉利给了她,我把香木别墅给了她,我把吕笙南给了她,如果她要我的财富大厦,我明天就给她,如果她要我从财富大厦跳下来,我今晚就去跳!你说,我有什么理由谋杀她?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她更重要?财富?嫉妒?荣誉?还是我的命?我有什么理由去这样假设?”
傅杰呆呆地听着:“这个……让你这样想确实很困难。那你总要结婚吧?这个假设总能成立吧?你只需要把你老婆当成苏霓以外的女人不就行了?”
“我对其他的女人没感觉,绝不会娶她当老婆。”朱木冷冷地说,“更不屑于谋杀她。”
“不屑?”傅杰愣了,仔细琢磨这个词,苦笑了一下,“也是,你从小就那么骄傲,想来也不会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干一件不值得的事。可是……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杀人的欲望吗?难道没有人让你憎恨?难道没有人让你厌恶?难道没有人让你想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朱木想了想,摇摇头:“没有人值得我憎恨或厌恶,也没有人让我产生过这种情绪。为什么非要把别人抹掉呢?我是个很孤独的人,每次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就会感觉到一种温暖和包容,他们给我一种依靠。为什么要消灭别人呢?”
傅杰翻了个身,仰面躺下:“唉,你太纯净了,纯净得让我们辜负了这个夜晚。”
“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谈论这个问题呢?”朱木问。
“你这样的人不会理解的。”傅杰大声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就是破解人类内心的秘密。我说的不是心理学家,而是警察,就像我。那些罪犯的心理和所设置的作案方法令我着迷,这个职业也令我着迷。其实画画和抢银行有没有共同点我不知道,但罪犯和警察是有共同点的,你敢说福尔摩斯在侦破一个案子的时候没有自己做一个天衣无缝的案子的想法吗?其实这不奇怪,这只是一种刺激。你在午夜无人的大街上流浪也是在寻找刺激,在骚乱的酒吧里买醉也是刺激,为什么就不能构思一桩谋杀来享受这些刺激呢?”
朱木怔怔地听着,慢慢感觉到傅杰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诱惑,一种邪恶,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磁性。傅杰深深地望着朱木,笑容有些深沉:“法无禁止不为罪。这个世界让人愤怒,让人疲惫,让人扭曲,阿木,不要把沉闷积压在心里,把你内心积压的情绪释放出来吧!我会少一个对手,社会上会少一个罪犯。”
朱木望着头顶的路灯,思绪仿佛融合在昏黄的光晕中,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傅杰笑了笑:“如果你很爱你老婆,你们是社会上的楷模,她是你在这个社会上的成就和荣誉,但是有一天,你发现她居然和一个卑鄙无耻下流的恶棍通奸,而且还被那个恶棍拍下了淫乱的照片。但是这个恶棍突然有一天死了,警察和记者发现了这些照片,他们为了查案,在寻找照片上仅有个背影的女人,你的事业,你的爱情,你的荣誉,你的道德……统统会在这一刻崩溃,所以你必须消灭她。必须让自己老婆消失在这个世界,还要逃过法律的制裁。用什么方法呢?”
在傅杰从容而深沉的叙述中,朱木慢慢沉迷在这个情节中,他的感情比较单纯,但智商并不低,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说:“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买凶,一种是自己谋杀。”
“很对,再想想,用哪一种呢?”傅杰赞许地说。
“买凶很干脆利落,自己也能置身事外,问题是会使另一个人成为你的致命威胁,所以并不可取。”朱木眯着眼睛望着路灯沉思。
傅杰静静地等待着,却听朱木说:“我想喝酒。”
傅杰愕然,朝周围瞅瞅:“商店都关门啦!那些二十四小时店恐怕离得很远。”
朱木望望大街,看见不远处的垃圾箱旁边有个乞丐,朝他喊了一声:“喂,你过来一下。”
乞丐转过头,静静地盯了他半天,慢慢走了过来,站到朱木旁边不言不语。朱木从钱夹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麻烦老兄帮我们买几罐啤酒。回来我给你十块钱。”
乞丐点点头,接过了钱,转身要走。傅杰忙说:“等等,买回来我再给你五十块辛苦钱。”
乞丐纳闷地想了想,走了。朱木不解:“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六十块,比我们买啤酒的钱还多。”
傅杰笑了:“你让一个陌生人拿五十块钱买东西,说回来他可以挣十块,他有什么理由不拿着钱走路?他不去辛苦可以挣五十,去辛苦一番只能挣十块,他会怎么做?但他辛苦一趟可以挣六十就不同了,你就能喝到啤酒了。”
朱木恍然大悟。过了十分钟,乞丐回来了,掂了一兜啤酒。朱木给他十块钱,然后乞丐转向傅杰。傅杰掏出钱夹,里面却没有一分钱。傅杰拍拍脑袋:“忘了,刚才在酒吧全花光了。对不起了,不过跑一趟能挣十块钱对你来说也不错了。知足吧,老兄!”
乞丐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好像是骂人,看朱木没给钱的意思,弯下腰从袋里抓了两罐啤酒,傲慢地走了。
两人相对无言,一起捧腹大笑。他们打开啤酒喝了两罐,朱木酒意开始上来了,说:“至于自己下手谋杀呢,最佳的方法有几种:一是制造自杀假象,二是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三是制造一场意外,四是找到一个替罪羊。”
“嗯,很精辟。”傅杰说,“具体呢?”
“我比较倾向于不在现场证明和制造意外,其他的不容易做到天衣无缝。如果把这两项合起来,就是一桩很完美的谋杀了。”朱木慢慢沉浸在酒精制造的幻觉中,思路越发清晰了。
傅杰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体慢慢坐直了:“说下去。”
朱木摇摇头:“具体的我实在想不出来,找不到这种感觉,你是个警察,你有老婆,你老婆黄夜是你的骄傲,你应该能按我的思路设计。”
傅杰的脸慢慢扭曲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虚无的天空:“我经常和朋友出去喝酒,喝醉之后到朋友家打麻将。如果有一次,我喝得比较多,到了朋友家就打电话给老婆,说喝多了,不能开车,让她打个车来接我。朋友们在外面打麻将,然后我插上门,到朋友房间里睡觉去了。可是我并没有睡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估计着妻子快到的时间,然后从窗子里跳到楼下。朋友家是二楼,外墙上固定有排水管道,做到这点并不困难。下楼后,我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朋友们开的车里最好的那辆,静静地潜伏在黑暗里。这时候妻子的身影出现在小区外面,她下了车,从小区大门口走来,我猛然开车冲过去将她撞倒在地,然后驾车逃跑。半路上我将车抛弃,返回二楼的卧室。于是,当我被叫醒的时候,我听说了妻子来接我,不料正好有个偷车贼偷走一辆车仓皇逃走,把妻子撞倒在地,不幸死亡。后来车找到了,因为车上留下了妻子的鲜血和破损的痕迹,偷车贼不得不丢弃了汽车……”
“嗯,有不在现场证明,有意外,甚至还有替罪羊。很完美。”朱木说,“可是整体天衣无缝,细节却还有问题。”
“是啊!”傅杰长叹一声,“比如说,我不能保证我从朋友家偷偷出去时没有人来敲门,要想使排水管道上没有任何攀爬的痕迹也很困难,还有就是我驾车逃跑后怎样回到卧室也是个问题,因为一场车祸会惊动很多人,我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二楼的卧室。”
朱木的才智发挥了出来:“如果赌注很大,你又输个精光,而且他们正好四个人,你们又不是特别熟,肯定没人来叫你;如果是在凤凰山的别墅里,可以从二楼的阳台上轻轻跳到地上,而且凤凰山别墅区肯定没有多少人出来围观。”
傅杰默默地盯着他:“你比我更适合做……警察。”他叹了口气,摇头灌下一罐啤酒,身体重重地躺在路灯灯柱上不动了。
朱木眨着眼睛望着路灯上模糊的天空,有一种让他恐惧的情绪无法遏止地在内心滋长,他张大着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想把那股烦恶的气息喷发出来,想把那株飞快生长的幼苗连根拔出来,可是耳朵里有无数战鼓在轰鸣,无数凶器在碰撞,让他的意识一阵模糊……
他努力伸出手拍拍傅杰,没一点反应,傅杰已经睡着了。朱木侧过头,顿时身体一阵颤抖!躺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傅杰!这一次的差别比上次更明显,“傅杰”仿佛在经历着一次蜕变,原来黝黑的皮肤变得苍白无色,原本挺拔的鼻梁更加高耸,成了鹰勾形状,嘴唇薄薄的,鲜红如血,甚至耳朵边角也变得尖锐了。朱木猛然想起了电影里见过的吸血鬼。
他努力挪动自己的身体,想跳起来飞快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软绵绵地没有丝毫力气。他大口大口吞吸着新鲜的空气,身上终于有了一些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不料一个趔趄,碰上了傅杰的胳膊。傅杰半靠着灯柱躺着,身子猛然一歪,重重躺在了地上。朱木惊呆了,身体仿佛瞬间化成了石雕,惊惧地望着傅杰,祈祷着他不要醒来。
过了半晌,傅杰没有一丝动静,仿佛一个没有知觉的尸体。朱木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坐直身体,刚想站起来,傅杰猛然睁开了眼睛,冰冷地盯着朱木!
朱木一只手抬着,一只手撑着地,就这样静静地凝固了……仿佛是一刹那,仿佛是很久,两个人就在子夜的大街上对峙着,朱木甚至看见了傅杰嘴里伸出了尖利的獠牙。然而这一瞬间,傅杰却开始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冰冷的眼神开始融化,渐渐浮现出一缕温情,然后面目产生了奇异的扭曲,苍白的脸色渐渐渗出一层黑色的元素……他竟然在片刻间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你……”朱木讷讷地说。
傅杰盯着他:“你看见了什么?”
“没。”朱木努力使自己笑出来,“我感觉胸闷,想呕吐。可能喝多了。”
傅杰叹了口气:“你差点害死我,不过也救了我。”
朱木茫然。傅杰闭上了眼睛:“刚才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发觉关于那个谋杀过程还有纰漏。”
朱木不知道这个谋杀跟他的梦有什么关系,他努力笑着,想了想:“嗯,的确有纰漏。你把那辆车开出去丢弃的时候应该把车门打开。”
“因为我喝了酒,车里会留下我很浓重的气息。”傅杰黯然说,“还有吗?”
朱木紧急转动着大脑,同时思考着逃跑的方法,说:“还有,车钥匙是你从朋友那里配的,你用钥匙打开车,跟偷车贼用的方法肯定不一样,所以你把车丢弃后必须把钥匙拔走,否则一分钟警察就能锁定你。但是,你必须在车上弄出盗车的痕迹,这样才能制造出虚拟的替身。”
傅杰愤怒了起来:“这些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睡觉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我……我不知道你要睡觉啊!”朱木委屈地说。
傅杰怔了怔,平静了下来,脸上现出羞愧的神色:“唉,我……心情不好。幸亏你没对我说。你救了我。”
“救了你?”朱木本来不敢问,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
傅杰摇摇头,一脸疲惫:“不说这个了。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比我有力量,能够干成自己想干的任何事。”
朱木有些惊讶:“有力量?我算一个有力量的人吗?”
“你只是不会用这些力量而已。”傅杰说,“你资产有五六个亿吧?你知道这五六个亿是什么概念吗?五六个亿的钞票可以把一个人活埋,更伟大的是还能让这个人自愿把自己活埋!它可以填平西湖,可以在喜马拉雅山开凿一条通天大道,可以把某个地方的贪官污吏统统关进监狱,可以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死而复生!它还可以让吕笙南把苏霓亲自送给你,更可以让苏霓求着跟你结婚……”
朱木的脸上散发出了光彩,忘了逃跑的计划和方才的恐惧,急忙抓住傅杰的手:“你教教我,怎么做?”
傅杰愣了愣:“什么怎么做?填平西湖还是凿通喜马拉雅山?”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朱木急切地说,“是怎么能让苏霓爱上我!能让我得到一个爱人,这就是五六个亿最大的价值,否则它就是一堆垃圾。”
“我怎么知道!”傅杰甩开他的手,“我又没有手持五六亿的感觉。这需要你自己去想,去发挥它的价值,对懂得它的价值的人来说,它能移山填海,对不懂它价值的人来说,就是一堆垃圾。”
朱木默默地想着,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摸了一下,抓到一罐啤酒,一边打开,一边喃喃地说:“我……我要走了。我要想想这个问题。”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傅杰脸上浮出一丝深沉的微笑,在地上捡起一罐啤酒,猛地灌了一口,一抹嘴,狠狠地说:“不是只有我……哈哈,不是只有我……”他陶醉地笑了。
朱木失神地走在深沉的大街上,脑海里思绪纷乱,坚硬的路面,冰冷的街灯,僵硬的楼群,被大楼切割的夜空……他心里忽然涌出异样的感觉,胸口有些发闷。自己的家,财富大厦3208房几乎是这个城市的峰巅,而此刻,他才发现,这个城市静静地矗立在自己的头顶,是如此庞大,如此宏伟,轻轻一个颤抖,就能让他心存畏惧,就能把他压成齑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有些惊讶,在城市面前,他发现自己的渺小和畏惧让自己产生了强烈的自卑。那么,别人呢?那么,吕笙南呢……吕笙南也是人,和我一样的人,难道他就没有需要仰望的东西?难道就没有让他感觉颤抖和渺小的东西?
“傅杰说得对,我有五六个亿,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动用二十个亿,只要我愿意,可以把我面前的任何大楼夷为平地。所以……”他慢慢总结着,“应该在这座城市里颤抖的不是我,是吕笙南!那么他凭什么夺走苏霓?我凭什么拱手把苏霓让给他?二十个亿在我眼里是一堆垃圾,可是苏霓在我眼里就是整个世界,呵呵,我用一堆垃圾换整个世界……哈哈……我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
朱木大笑着,踉踉跄跄走在楼群的影子里,长街无人,冰冷的空气在他身旁掠过,把那疯狂的笑声送出很远。
“咣当”一声响,空空的易拉罐掉在了地上,朱木也倒在大街上。
“阿南,我向你挑战……”
吕笙南兴致勃勃地带着苏霓参加了“商城—纽约年度论坛”酒会,在场的都是各界名人,包括参议员威尔斯和两国最顶级的专家以及一些财富巨头。苏霓惊人的风姿立刻成为酒会的焦点这毫不奇怪,但吕笙南无论从地位还是名气来讲似乎毫不引人注目,可今晚却有点奇怪,首先是威尔斯参议员专门过来和他碰杯,还亲热地拥抱了一下,说:“亲爱的吕,你在美国的表现让人震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美国培养了一个天才,却没有留住他。”
吕笙南微微一笑,居然用中文回答:“威尔斯先生,美国只不过是天才的催化剂。”
威尔斯随身的翻译附在他耳边翻译了一下,威尔斯耸耸肩:“吕,你为什么不说英文呢?我专门看过你用英文写的论文。”
吕笙南呷了口酒,慢慢地说:“离开美国后,我就发誓不说英文了。因为我发觉我之所以不被美国人理解或许是英文无法表达我的思想。”
威尔斯听完翻译,满脸惋惜:“吕,我无法说什么。今晚你会有好运的。”说完和吕笙南拥抱了一下,离开了。
威尔斯刚走,又来了几个议员,和吕笙南交谈了片刻,也没什么新意,泛泛而谈,每个人都表现出十足的热情。苏霓有些奇怪:“他们怎么对你这么感兴趣?虽然你在美国留学时发表过几篇很有震动的心理学论文,引起很大争议,但他们跟学术完全没有关系啊!”
吕笙南笑了笑:“他们不会对学术论文感兴趣的,尤其这些国会山的老爷们,能吸引他们的只有钱的味道。”他拍拍苏霓,“去跳舞吧!你就是今晚的皇后,刚才来的都是试探的,主角还没登场呢!”
果然,苏霓刚做出打算跳舞的动作,一个国会议员就急不可待地过来邀请了。苏霓纳闷地跟着他走了。吕笙南端着酒杯,微微冷笑着扫视着这些美国精英。过了片刻,一个英俊帅气的美国小伙子陪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犹太血统老头走了过来。
“啊哈,亲爱的吕,我们又见面了!”犹太人把酒杯交给小伙子,做出拥抱的姿势。
吕笙南微微一笑,回应了他的拥抱,依旧用中文说:“梅尔森? 安东尼奥先生,见到你很高兴。”
原来这个胖老头竟然是美国第二大风险基金亚马逊基金的老板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已经让威尔斯这些议员们探过路,知道吕笙南不说英文,特意带了翻译。他听完翻译,热情地笑了:“吕,我知道你能看出来,这场酒会我是专门为你安排的。你是今晚的主角。”
吕笙南神色自若:“把参议员拉来捧场,看来我面子不小啊!”
安东尼奥一撇嘴:“他们算什么!州政府没有这次会议的财政预算,我只不过提供了机票和住宿,这帮老爷们就俯首帖耳了。他们都想来中国,因为中国的市场可以让他们得到选票,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中国最大的财富在哪里。”
吕笙南笑笑,不说话。安东尼奥热切地端起杯子,说:“让我们合作吧!我们可以获得整个世界!”
吕笙南微笑:“和我合作的最佳机会你两年前就放弃了,现在,想合作当然不是不可以,不过是有代价的。”
安东尼奥一耸眉毛:“没问题。你开个价。”
吕笙南伸出一个手指。安东尼奥大笑:“十亿美元?没问题!”说着就要碰杯。
吕笙南用这根手指挡住了他的杯子:“那是两年前的价格,现在,碰一次杯10亿美元。”
安东尼奥怔了怔,胖脸上淌出了汗珠,勉强笑笑:“没问题!”说完把酒杯平放在吕笙南面前,眼睛紧紧盯着吕笙南的动作,那个翻译脸上也淌下了汗。
吕笙南慢慢伸出手,“叮”,一声清响,鲜红的酒液一阵激荡。安东尼奥死死地盯着,随即他又听见了清脆的碰撞,安东尼奥的心脏剧烈地跳了几下,这一刻他突然对碰杯的声音充满了厌恶,心里不住祈祷:“上帝,我希望永远也不再碰杯,就不要让我再听见这声音吧!它响一次就花费我十亿美元啊!”
可是上帝并没有与他同在,清脆的碰撞又响了一声。安东尼奥霍然抬头,祈求似的望着吕笙南。吕笙南戏谑地望着他:“怎么?只想碰,不想喝?”
安东尼奥气急败坏地看着惊呆了的翻译:“狗屎!快给我说他说了什么!”
小伙子醒觉过来:“他说……他问你要不要和他喝酒。”
“喝!当然喝!”安东尼奥哭丧着脸,“上帝,这杯酒花了我三十亿美元!”
吕笙南品味了一下酒的滋味:“三十亿美元的一杯酒,不过如此。对了,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往我的账户上打十分之一的定金。”
“没问题。”这次安东尼奥挺爽快,“要不要再来一杯,我专门为你带来一瓶1904年的法国勃艮第……不过不碰杯了!”
吕笙南点点头:“听说那一年法国的葡萄最适合酿酒。”
“是的,全世界也没几瓶了。”安东尼奥挥挥手,小伙子飞快地去了,“你还要和我说中文吗?三十亿美元可以使你放弃对美国人的成见了吧?”
吕笙南点点头,换成了英文说:“当然。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你的声带里都流淌着黄金。三十亿美元可以使半个非洲的人改口说英文。”安东尼奥耸耸肩,然后望着舞池里像公主般飞舞的苏霓,嘴里咕哝了几句,“你的夫人真完美,简直是个天使。”
吕笙南叹口气,却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大门处。安东尼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忧郁文静的中国年轻人朝他们走了过来。舞池里的苏霓看见这个年轻人,惊愕了片刻,低声跟舞伴说了几句,走了过来。这个年轻人望了安东尼奥一眼,似乎愣了愣,随即望着吕笙南。
吕笙南苦笑了一下,告诉安东尼奥:“这位是我的朋友,财富集团的总裁朱木先生。”又指指安东尼奥,“阿木,这位是梅尔森? 安东尼奥先生。”
朱木一惊,跟安东尼奥握握手:“很高兴见到您。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原来是亚马逊基金的掌门人,上大学时您的很多案例是我们的课程。”朱木转身对吕笙南说:“不过你不用介绍我,我跟安东尼奥先生比,是蚂蚁和大象的区别。”后一句却是用中文说的。
安东尼奥笑了笑:“很高兴见到您,年轻人。如果你们有事情谈,我就不打搅了。等会儿到我的酒店,我请你们喝1960年的波尔多。”
朱木望着安东尼奥的肥胖的背影,问:“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在金融界有一种说法,安东尼奥就像美军的F117,飞到哪里哪里就会燃起战火。”
“金融界跟我没有关系。”吕笙南说,“我们只不过在纽约见过一面而已。你来这里……”吕笙南望着他,“好像不是为了参加酒会。年度论坛上没见你出席。”
“我的总经理刘凤生参加了,我是个闲人,不过安东尼奥出现在这里,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1997年金融风暴前夕他也曾出现在香港,恐怕会有大事发生,得告诉刘凤生。”朱木沉吟片刻,望着走过来的苏霓,“我来这里,是想和阿霓跳个舞。”
吕笙南的眼睛垂了下去,朱木坚决淡然的神情让他感到一种恐惧:“阿木,听我说,远离她吧!她会为你带来不祥。你会后悔的。”
“是吗?”朱木笑了,“有一种付出永远不会后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朱木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转换了个话题,“所以,我今天来,就是向你挑战。”
吕笙南的眼神抖动了一下,低低地说:“阿木,别逼我。”
朱木摇摇头,神情执拗:“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宁愿付出一切代价。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几亿的资产如果是电子数字,事实上它一文不值,但如果换成钞票,它可以把任何一个人活埋。我不知道对不对,我想试试。”
吕笙南眼里闪过一丝愤怒,没有说话。这时候苏霓走到了跟前,朱木做出了邀请的姿势。苏霓有些手足无措,看了看吕笙南,吕笙南垂着眼睛。朱木的笑容僵硬了,手仍旧伸着。苏霓仿佛在哀求:“阿木……不要这样……”
朱木慢慢地拉住苏霓的手,微笑着看着她。苏霓软弱地望着他,露出祈求的神情。吕笙南低沉地说:“阿木,是谁跟你说了这样的话?我告诉你,他没安好心,他想毁灭你。”
朱木仿佛没有听见,拉着苏霓走进舞池。
飞舞的光与影中,朱木和苏霓翩翩起舞,回旋在满堂的名流与贵妇中。拥抱着苏霓柔软纤细的身体,朱木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希望世界就这样停滞,就这样抱着苏霓直到地老天荒,不再跟吕笙南有所冲突,不再纠缠进友谊与爱情的罗网中。
“阿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朱木附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也许你更爱别人,可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你付出真心,唯一肯对你付出一切的是我。他对你的伤害还不够吗?你何必要受自己内心的欲望驱使,非要去品尝这颗苦果呢?”
“你不懂。”苏霓叹了口气,“你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放在你的心上,你只是为自己的感觉而活。我也一样,无论付出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抓住自己的感觉。我们是同类人。而吕笙南不一样,世界仅仅是他的舞台,他在这个世界上表演,想要征服它,而不是被它吞噬。他和死去的周庭君是同类,只不过有些人失败了,有些人成功了。而我们,无论失败还是成功,伤害的都是自己和爱自己的人。”
朱木涌起难言的悲哀:“为什么同类人反而不能走在一起?让我们抛开他们,他们去征服他们的世界,我们去过我们的生活,不好吗?”
苏霓无言,半晌才说:“其实我之所以离开你就是不想伤害你。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横在你面前的偏偏是吕笙南,所以你必须放弃。”
“吕笙南又怎么?我对他还不够了解吗?”朱木说,“我承认他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可是我了解他这个人。无论他藏着什么秘密,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你知道我要请你跳舞之前我对他说过什么吗?”朱木脸上浮现出自信的表情,“我告诉他,我要向他挑战!”
苏霓身体一颤,骇然色变。朱木从容地笑笑:“从前,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是什么呢?是金钱!我的财富可以移山填海,我一个亿一个亿地铺,也要凿平我们之间的障碍!”
苏霓的嘴唇有些颤抖,手臂痉挛一样紧紧抱着他:“阿木,我向你承认,我有一点点爱你。我求你不要这样做好吗?放弃我吧!你就带着一个美丽的回忆走开,好吗?”
朱木脸上散发出了光彩:“你说你爱我?真的?哈哈,我为什么要带着回忆走开?我已经在回忆和沉默中生活了二十八年,我一定要得到你!”
苏霓垂下了头。
一曲结束,两人回到了座位上。吕笙南笑吟吟地望着朱木:“阿木,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三人还像在黄崖岛时那样患难与共。我不介意的。”
朱木笑了笑:“好啊。三天后是我的总经理刘凤生的六十岁生日,我为他开了个party ,希望你们参加。”
“没问题。”吕笙南说。
三个人微笑着彼此相望,他们的眼神别人谁都不明白。“商城—纽约年度论坛”酒会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了,气氛热烈而祥和。
第八章 魔鬼之手
自从那次酒会后,朱木和吕笙南、苏霓三人的关系进入了奇怪的阶段。他们时常结伴游玩,参加一些活动。吕笙南似乎对自己的魅力很放心,丝毫不介意朱木和苏霓在一起,有时候反而为两人制造机会;朱木也不在乎苏霓是否还爱着吕笙南,他明目张胆地争抢着和苏霓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开始明着和吕笙南展开争夺;苏霓无可奈何,干脆就以一种淡然的姿态周旋在两人之间。
她能够感觉出这两个朋友之间的痛苦和矛盾的心态。她能够感觉出吕笙南对自己的爱,虽然这种爱不像朱木那样能够为了她舍弃一切,可是能够在两人的争夺中感觉到吕笙南的爱,仍让她感到十分满足。她努力维持着这个危险的游戏,因为对吕笙南这种性情高傲的人来说,朱木毫无掩饰的挑战使他不能不为朱木制造机会,他无法容忍自己对朱木的拒绝和退避,只好每天望着朱木像个苍蝇般嗡嗡地围着苏霓转。
苏霓知道这种平衡只有两种情况可以打破,一种是吕笙南和朱木中任何一个感到了厌倦;一种是朱木取得了胜利。第二种情况是极端危险而且自己能够保证不会发生的,第一种情况不是她可以影响的,但朱木的厌倦是一种皆大欢喜的结局,吕笙南的厌倦却意味着这一切的毁灭。
然而,三人间这种危险的平衡却被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因素打破了。
那是一个明媚的下午,似乎快到重阳了,吕笙南系里的学生组织到涅山郊游,约定夜晚露营凤凰台。凤凰台是涅山顶的一座平台,上面林木繁茂,据说远古时期凤凰将死之际就在这处高台集香木而自焚,于涅中重生。朱木和吕笙南在大学时代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游玩。凤凰台一带山势险峻,到处是原始森林,尚未开发,吕笙南作为老师,不放心学生,便带着苏霓和学生们一起郊游,顺便叫上了朱木。
朱木一喊就到,还采购了一大堆登山露营物品,帐篷、睡袋、小煤气炉、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加入到一大队男女大学生中。本来吕笙南的学生们雇有一辆大巴,不料临走时学生们得知那辆大巴违章被交警扣了,学生们急了,朱木自告奋勇打电话叫来了财富集团的大巴,载着三十三个学生奔赴北郊三十公里处的涅山。
一行人在涅山森林公园停车场下了车,吕笙南买了票,招呼着学生们进去。大学生们集体出动,个个显得活泼好动,精力充沛,在门口合张影后,有的去买小物品,有的四处乱逛,吕笙南和朱木费了好大劲才把人集中到门口,排队从检票口进去。
朱木比这些男女大学生大不了多少,人又帅气,有些女大学生打听出他是财富集团的老板后,纷纷对他大抛媚眼,苏霓在旁边微笑地看着,弄得朱木尴尬不已。这时吕笙南和检票员吵了起来。
“你们明明是三十七个人,怎么说三十六个?”检票员说,“不行,补票。”
吕笙南不干:“我们班总共三十三个人,加上我们三个,正好三十六个人。怎么会多出一个呢?”他转头问班长,“是不是有谁带了外班同学一起来?”
班长问了问,又数数人数:“没错,三十三个同学,加上你们,三十六个人。”
“不对!”左右两个检票员异口同声,“三十七个!我们两个人一起数着呢!”
吕笙南惊讶了半天。朱木说:“算了,或许是有人混在咱们中间溜了进来,给他补一张算了。”
吕笙南碰上两个态度坚决的中年妇女也真是无可奈何,只好掏出钱又补了一张,进了公园。这时候有个女生拿着数码相机走了过来:“吕老师,咱们的确是三十七个人。”
吕笙南一愣:“不是没带外班学生吗?”
“是啊!”女生说,“就这么奇怪,您看。”她喊了一声,叫过来一个男生,那男生从登山包里取出一台小巧的手提电脑,“我刚才拍了好几张合影,数码相机内存不足,就输入了小枫的电脑里,刚才你们争执时我无意间一数,除了我,合影的确是36个人。也就是说咱们是三十七个人。”
吕笙南有些奇怪:“少一个人不奇怪,怎么会多出一个呢?”
那个女生指着照片:“我们刚才看了看,多出来的那个人站在后排,多半张脸都被前排的人挡住了,可他底下露出一条腿。咱们班的人都能在照片上找到,这个人谁也不认识。”
吕笙南的脸绷了起来。朱木说:“是不是哪个小孩开玩笑,照相时凑了进来?”
“嗯。”吕笙南闷闷地说,告诉女学生,“这件事不要乱传,别以讹传讹。”
女学生答应一声,和那个男生一起走了。
吕笙南看看朱木:“苏霓呢?”
“在前面,和几个女学生聊天。”朱木说。
吕笙南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跟她在一块儿呢?怎么会突然对我感兴趣?”
朱木尴尬地一笑:“你的女学生目光太火辣……咦,难道你很喜欢我缠着她?”吕笙南没理他,朱木又说,“其实我对多出一个人的事很感兴趣,刚才我看了,今天来这里的人不多,进园后学生们集中在一块儿,周围又很空阔,咱们发现及时,一听说多出来人就让班长清点人数,不可能有人消失得那么快。”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吕笙南问,“走吧!我说过,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任何灵异事件都可以用心理学解释。”
两人不再说话,赶上学生们,进入公园深处,走过溪流涧谷,翻过悬崖峭壁,沿着羊肠似的小路,向凤凰台攀行。
大学生们精力旺盛,朱木等人虽然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精力却有些差距,关键是工作上耗费心力的事太多,满山的风景已经激发不起他们青春的冲动,他们渐渐落在了后面。暮色渐渐笼罩了群山,苍茫的斜阳中,学生们排成一线,互相搀扶着协助着在陡峭的山岭上攀援。这情形带给朱木一种感动,一种珍贵的情绪在内心蔓延。他望望吕笙南,吕笙南也神思悠悠,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也是在这样怡人险峻的景致中,他和朱木互相拉扯着,一边讨论着哪个女生正点,一边充满活力地登上顶峰。
两人对视着,眼里碰撞出一种怀念的味道。
他们避开对方的眼神,在大学生们的喧嚣中默不作声地前进。黄昏的时候,他们登上了凤凰台。凤凰台是一座突起于山巅的平台,方圆五百米,上面树木繁茂,山石嶙峋,前面壁立千尺,是深不见底的断崖,云雾蒸腾,不见终始。往南望去,视野开阔,大平原一望无际地铺在眼前。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支好了各自的帐篷,大学生们挺开放,班里有不少对男女朋友,就在吕笙南眼皮子底下公然支起双人帐篷。其他人习以为常,当是没看见。吕笙南和苏霓住在一起,在一株松树下支了一顶双人帐篷。朱木思来想去,既想离得远远的,但又不甘心,终于在离他们十米处的另一株松树下支好了自己的帐篷。
然后大家把各自带的饮料、食物摆在地上,有的人开始跳舞。刚才来的路上有一股山泉,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一部分学生跑去灌了些泉水,开始支起自带的小煤气炉在开阔地做饭。
朱木看着大学生们忙碌着,似乎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一对对隐藏在树丛和山石后面谈情说爱的大学生在他的视线里晃动着,他有些奇怪,自己在大学时代怎么就没有谈过一场恋爱呢?吕笙南没谈恋爱的原因他知道,是因为吕笙南在少年时代伤害过一个女孩子,导致那女孩子死亡,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并且在年复一年的追忆中爱上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子……不对!朱木忽然警醒,那个女孩子现在看来分明就是苏霓!
朱木苦涩地叹了口气,望望吕笙南和苏霓,见吕笙南正在告诫大学生们严禁到悬崖边上去,苏霓一个人坐在帐篷边。朱木忽然感到了疲惫。也许他们才是真心相爱的吧!自己掺和在其中才是他们的障碍吧?自己虽然爱着苏霓,却只是一厢情愿而已,那么,自己一个人痛苦,又何必让自己最好的朋友与最爱的女人一起痛苦呢?
此时,苏霓孤独无助的样子像极了财富大厦里使朱木一见就爱上了的形象。朱木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这些痛苦还是让我一个人承受吧!朱木凄凉地笑笑,傅杰费尽心机灌输的理念就在苏霓这瞬间的侧影中轰然崩溃了。
“明天,下山后我就去祝福他们,然后,远远地离开。我不是一直想去塔希提岛吗?那里美丽的风景也许比苏霓更让人迷醉。”朱木痴痴地想着,明月升上了山巅。
大地一片澄澈,山石与峰顶像是冰雕玉砌,树木的影子摇落在月光里。
地上燃着篝火,松枝“噼噼啪啪”地响。朱木和学生们狂欢了一阵,空气渐渐寒冷了,人也渐渐疲惫了。学生们都钻进了帐篷,吕笙南和苏霓老早就躲进帐篷窃窃私语,朱木又无聊又疲惫,便走进自己的帐篷,钻进睡袋发呆。
松枝似乎燃尽了,周围的火光暗了下来,朱木裹着睡袋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个念头一直在脑袋里旋转:也许现在就该对他们说,说祝福他们。何必让他们多一个晚上不开心呢?
朱木犹豫了一下,钻出帐篷。清冷的月光照着大地,周围几堆余灰未尽的暗火像是大地在眨着血红的睡眼。他走到朱木和苏霓的帐篷边,叫了一声:“你们睡了吗?”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亮起了手电筒的灯光。苏霓的声音传了出来:“是阿木吗?我有点冷,阿南出去找些松枝回来生篝火。你进来吧。”
朱木钻进帐篷,苏霓把手电筒挂在篷顶,正好当个电灯泡。苏霓抱着膝盖坐在垫子上,朱木不知该怎么说,出神地望着她。
“阿木,怎么不说话?”苏霓问。
朱木咧咧嘴:“如果……如果我一说出口,只会说出三个字,你要我说吗?”
“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她注视着他,微笑着,“让我们静静享受这种感觉,不好吗?”她的目光仿佛承受不了一种重量,沉到睫毛之下。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她问。
朱木迟疑了好久,终于摇头。苏霓说:“每一个女人都是很可怜的。我们很虚弱、很孤独,无力从这个世界上获得任何东西。我们说爱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而是这样一种感觉,那种能够使我们安全、自信,敢于去面对世界的感觉。这就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感觉,是所有可怜的人为自己的心灵筑起的堤坝。它只是一种虚幻、一种梦想、一种渴望。你为什么非要戳破它,让我赤身裸体地去面对这个世界?”
朱木有种想哭的感觉,感到一种东西正在崩塌,一点点地破碎:“其实……我来是想对你说,我要走了。”
“走了?”苏霓惊讶地问。
“是的。”朱木说,“我终于疲惫了。也许你是对的,我不应该去摧毁你的堤坝。我祝福你们。那幢别墅我起了个名字,叫‘香木别墅’,还有那辆法拉利,我已经让律师过户给你了,别不接受,算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
苏霓伤感地点点头。
“能……能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朱木问。
苏霓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朱木张开手掌,慢慢贴上她的掌心。那一刹,朱木感到了一种绝望,她的手掌冰凉。
帐篷外响起一声咳嗽,吕笙南问:“我可以进来吗?”
朱木慢慢站了起来,钻出帐篷。吕笙南抱着一捆松枝站在月光下,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朱木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那一夜,他做了很多梦,五彩斑斓的光线充满了整个梦境。梦里,似乎传来一阵女人的啜泣声。是苏霓在为我哭泣吗?朱木模糊地想着,渐渐沉入梦中。
半夜的时候,朱木听见有人在叫:“我可以进来吗?”
是苏霓的声音!朱木拉开帐篷,她穿着薄薄的夏衣站在月光里。
“我很冷。”她说。
她钻进帐篷,朱木刚想说话,她伸手堵住朱木的嘴:“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如果你爱我,就抱紧我,我很冷。”
朱木使出全身的力气拥抱她,像是要把她压进自己的身体,直到眼泪流满了双颊。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木问。
苏霓摇摇头,没有说话,过了半天,才说:“以前的一切都结束了。你就当是个梦吧!如果你爱我,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
“不说!不说!”朱木紧紧搂住她,“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忽然,朱木感觉周围似乎亮了很多,不是月亮的幽光,而是一跳一跳的火光。
“快救火啊!吕老师的帐篷着火了!”有人喊。
朱木腾地跳了起来,钻出帐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吕笙南的帐篷燃起了熊熊的大火,火苗翻滚。苏霓也惊呆了。两人急忙赶过去扑火。
“阿南呢?”朱木大喊,“阿南!快出来!”
“吕老师不在帐篷里!”一个女生喊。
朱木放下心,和一些男学生提了几桶做饭用的泉水拼命往火场上浇,火势并不大,仅仅一个帐篷,没有波及更大的范围。几分钟后火苗便熄灭了。大家围在烧坏的帐篷边议论不休,却不见吕笙南。
朱木问:“阿南呢?你们吕老师呢?”
“吕老师走了。”刚才那个女生说,“我和我男朋友坐在那块山石后面,忽然看见……苏小姐从吕老师的帐篷里跑出来到你那里去。当时吕老师还在,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注意到了帐篷的火光,刚要叫,吕老师飞快地从我们身边冲了过去,说:‘明天你们自己下山。’然后头也不回往山下跑。然后我就喊了起来……”
女生心有余悸地说着。学生们议论纷纷:“这么黑,吕老师跑下山不会出事吧?”
“出了什么事呢?”
有几个女生直觉出事情和吕、苏之间的情变有关,狠狠瞪着苏霓,也不说话。
“咱们几个男生打着手电去找吕老师吧!”一个男生提议,“他没带手电,山路太危险了。”
朱木点头:“好,咱们一起去。”
“算了吧你!”一个男生瞥着他“你一去,只怕吕老师更危险!怎么,有钱了不起吗?”
朱木语塞。
正在这时,那个班长的手机响了。班长看了看:“是吕老师!”
他把手机调成免提状态,大家清晰地听见吕笙南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些气喘吁吁:“你们把火灭了吧?很好!继续休息,谁也不准下山找我。我很安全。明天你带着同学们下山回学校。”
电话挂断。
学生们茫然不解,但既然老师说了,大家只好怏怏地回到各自的帐篷。凤凰台恢复了寂静。
朱木在只剩下骨架的帐篷边呆呆站了很久,他想问苏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刚刚答应过苏霓什么也不问。苏霓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你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起火的,也不知道阿南为什么匆匆跑下山。那时候我是和你在一起的。”
朱木点点头,两人默默地回到帐篷,在黑暗里相拥着,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直到天亮,朱木也不清楚那一夜在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吕笙南奇异消失后,苏霓的表现很平淡,仿佛不曾有过这个人,也不曾有过那段感情,很自然地帮他收拾野炊锅,收拾帐篷,就像和朱木在一起时一样,朱木也很自然地配合她。那种自然的举动让他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似乎不曾有过吕笙南这个人,他记忆中的吕笙南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是他和苏霓长久的相处中做过的无数个梦和无数个梦中出现的同一个假想敌。
难道胜利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吗?朱木茫然。
天亮后,朱木一直站在昨夜烧毁的帐篷前沉思。学生们收拾好了东西,拆掉了帐篷,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下了山。
苏霓默默地整理着朱木的帐篷,忽然朱木喊了一声:“阿霓,快来!”声音里充满了惶惑。
苏霓走过去,只见朱木拿了一张烧焦的纸片,手指颤抖,甚至嘴唇也在颤抖,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只恐怖的妖魔。苏霓不解地看了看,一眼便惊呆了,朱木手里竟然是一张烧焦的照片—周庭君的照片!
黎明的山巅,一股冰冷的杀机似乎在这沉睡中潜伏。两人骇然失色,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周庭君不是死了吗?”朱木额头上冒出冷汗,“他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霓惊惧地摇摇头:“是在火场中找到的吗?不是我带来的,也肯定不是阿南带来的,他没必要带一个死人的照片。”
“你知道吗?”朱木想起刚来的时候,“咱们在森林公园大门口的合影出现了三十六个人!咱们总共三十六个,一个人拍照,怎么还是三十六个人?而且门口的两个检票员非说咱们进来了三十七个人,为此阿南还补了一张票。会不会是……”朱木努力咽下了那个恐怖的字眼,“……周庭君没死?他来报仇了!”
“不会!”苏霓坚决地说,“咱们亲眼看见他被火山泥封住了。你不明白火山泥的特性,这种物质极其黏稠,无论封住什么,片刻间就会变得坚硬无比。我们黄崖岛制作俑人有几百年的历史,别说是人,就是一头大象被封住也难以挣脱。你也见过那些俑人,风干后用铁斧敲也得费尽力气。他绝对会窒息身亡。咱们临走时他还裹满了火山泥站在那里,那时候火山泥早就风干了。”
“那……那这张照片……”朱木脸色发白,“还有大门口的事……”
苏霓摇摇头:“也许,有一些事情正在酝酿……阿木,别管他好吗?你说过,我们是同类人,这个世界上的阴谋与罪恶与我们无关。”
朱木不说话了。山间响起了鸟鸣,惊心动魄。
凤凰台之夜成了朱木生命中的一个转折。那一夜之后,天使飞回了他的世界,他整天处于一种狂喜与恍惚的境地。生活神秘莫测,世事悲喜交集,苏霓的归来让他对推动这个地球旋转的力量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朱木曾经向商城大学高层打听吕笙南的消息,但吕笙南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即使学校的高层,也只知道吕笙南寄来了一封辞职信,然后就杳无踪迹。朱木曾经到吕笙南的宿舍看过,里面一切如旧,他什么都没有带走;朱木还曾到凤凰山别墅去,却意外得知,168 号别墅已经出售,换成了别人的家。
总之,吕笙南像空气一样消失在朱木的生活中。
朱木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道,但这个事情并没有在他心里延续太长的时间,偶尔的怅惘之后,心里便是幸福的喜悦。苏霓也变得活泼开朗了,两人的幸福似乎指日可待。
“阿霓,咱们结婚吧!嫁给我好不好?”经过几天的犹豫之后,朱木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一个凌晨,朱木正在香木别墅的屋顶阳台教苏霓拉小提琴。苏霓的琴拉得并不熟练,可是那种风姿比琴声更让朱木陶醉,朱木一冲动就说出了这句话。这些日子他们都住在同一座别墅,但并没有住到一起。
苏霓似乎愣了愣,惊讶地盯着朱木:“结婚……似乎……太急了吧?”
“可是两个相爱的人总要结婚的呀!”朱木祈求着。
苏霓笑了:“这个问题……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毕竟这是个很大的事情。”
“你现在就考虑好不好?”朱木笑得有些神秘。
“现在?”苏霓有些吃惊,“你说现在就要做出决定?”
“是的。”朱木脸上呈现出庄重的神色,单膝跪到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现在,我向你求婚!”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硕大的钻戒,“这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颗钻石,5.5 克拉的。恰好是你的生日。我希望你能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开始我们的生活。”
苏霓呆住了,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泪水渐渐涌了出来。她放下提琴,双手捂住了脸庞:“阿木……对不起……对不起……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朱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动不动地跪着:“你说得明白一点吧!放心,无论什么结果,无论什么原因我都能承受。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短短的两三个月,我几乎活过了一生的时间,经历过了任何人也给不了我的折磨,真的,我成熟了,是你让我成熟了。我能够去面对任何事。”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契约。”苏霓说,“没有别的原因,我仅仅需要考虑。对不起,我没想到这样会伤害你。”
朱木闭上了眼睛。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朱木看了看,是刘凤生的电话。
“阿木,你怎么还不到公司?咱们的股票出了问题,早上刚一开市,就发现有人在暗中吸纳咱们的股票,这股力量非常庞大,现在股票直线走高,已经上升到了每股二十二点五元钱。”
朱木吃了一惊:“每股竟然被拉高了九点三元!有没有发觉是谁在暗中下手?对方到底是哄抬股价还是恶意收购?”
“现在情况还不清楚。”刘凤生说,“我们查了股票的交易记录,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对方就开始慢慢吸纳,对方的操盘能力很强,直到今天才引起关注,现在一些散户大量跟进。据金融分析师分析,很有可能又是一起江南重工事件!”
“江南重工!”朱木呻吟了一声,“好,我立刻赶到。”
他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默默地看了一眼苏霓。股市的噩梦已经降临了,也许明天自己就会从一个亿万富翁变成一文不名上街乞讨的穷光蛋。也许,苏霓还会爱着自己吧?
苏霓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在她的感觉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这个意外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人这么关注,除了自己。朱木看着她询问的眼神,笑了笑:“我给你考虑的时间,我要上班了。你……”
“你有了麻烦吗?”苏霓问。
“公司的事,也没什么……”朱木顿了顿,“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一起来吧!这件事如果瞒着你的话,会影响你的考虑。”
朱木凄凉地笑笑,慢慢走下了楼。苏霓默默地跟着后头。
财富集团的大会议室里,公司的大股东们一个个神情严峻,旁边是一群证券分析师,每人面前一台手提电脑,正在紧张地关注着股票的变化。总经理刘凤生坐在主持位上,不停地看表,直到朱木和苏霓进来,才松了口气。
“阿木,”刘凤生说,“现在股票已经被抬高到了二十六块钱,到了一个恐怖的价位。据估计,庄家已经收购了我们23.6% 的股份,但没有发出收购要约。现在还不明白他的意图,到底是想收购财富集团还是哄抬股价。但可以肯定,如果他一抛售,我们必死无疑。”
苏霓这时候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呆呆地看着朱木,大股东们也盯着他。朱木皱着眉:“庄家是谁?查出来没有?”
“查出来了。”刘凤生说,“还是南黄基金。这是个刚成立不久的风险投资基金,在香港注册,前段时间的股市大动荡就是它的手笔。自从它成立以来一共出手五次,每次都没落空,在股市上圈了大约一百个亿。从它的风格来看,它没有收购的兴趣,目的很明确,就是低价位吸纳,拉高股价,然后抛售。可是很奇怪,这些环节它居然做得滴水不漏,它低价吸纳时没人能发觉,然后当拉到一个价位时,也就是它抛售的时候,而这时候偏偏有大量大户和散户买进,接着股价持续走高,当它抛售结束,股价就开始高台跳水。跑得快的,能跟着大赚一笔,跑得慢的,就会被套牢。它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实在是个奇迹。奇怪的是,在股民们大量购进我们的股票前根本就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商城财富会涨,仿佛一瞬间所有的股民都接到了通知,事实上这样的消息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没有任何一个股评家透露,突然间股民们就像约好了一样蜂拥着买我们的股票。更可怕的是,连股民们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买我们的股票!”
朱木和大股东们听得目瞪口呆,股票在南黄基金的手里根本不是股票,而是一个玩偶,想拉就拉,想压就压,想让股民们买就买,想让股民们抛就抛,像是魔术师手里的魔棒。这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整个会议室沉默了下来。
“老板,”一个股票分析师说,“股票价格继续上涨,已经突破了五十块钱!已经出现抛售的迹象,现在到处是想分一杯羹的狼群,还有几个大户在冒险吃进。”
朱木看看大股东们,心里涌出一阵无力感,任何人都知道对手的可怕和自己面临的结局。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各位叔叔伯伯们,现在的形势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面临着公司成立以来的最大危机。你们都是跟着我父母打天下的前辈,我接手公司以来,承蒙各位帮助,虽然我有些不学无术,但幸好没丢父母的脸,公司效益一直很平稳。但现在这个局面要结束了。我们面临两个选择:坐以待毙还是反抗?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对手有多么可怕。如果他是想收购公司,无所谓,只要他能够保证你们的利益,我不反对他入主财富集团,你们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很清楚。但现在,他是要摧毁我们,如果我们再不有所行动,将面临着崩盘的结果,即将到来的债务危机将使我们变成穷光蛋。我决定反击。也许是螳臂当车,但站着死要比跪着死让我们更对得起自己。举手表决吧!”
一个大股东举起了手,接着又有一个大股东举起了手,众人纷纷举起了手。朱木刚想举手,刘凤生把眼睛从电脑上移了过来,脸色沉得像块铁:“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大数额的抛售股票?南黄基金的抛售一直很稳定,股市上谁能拥有这么多的股票?”他的眼睛冷冷地扫视了大股东们一眼,“除了在座的诸位!”
大股东们对视了一眼,神情复杂,纷纷躲开了刘凤生的眼光。朱木心里涌出一团怒火,随即又黯然:是啊,谁愿意坐以待毙?大股东们追求的仅仅是利润,危急关头抛售自己手里的股票虽然使公司雪上加霜,但谁也不愿意和公司一起殉葬啊!
他苦笑了一下:“凤叔,算了,谁也不想跳楼。但是,我还是决定托市!一定要和南黄基金打一场,决不能让他赚一笔就走,一旦股票跌下来,债务危机就能让咱们跳楼。我决定把股价稳定在二十三块钱,就算吃进所有的股票,也要和他打一场二十三点保卫战!”
刘凤生咨询了几个金融分析师的意见,估计离南黄集团大量抛售还有两天时间,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两天时间筹集资金。朱木点点头:“就这么办,散了吧!”
大股东们迟疑地站了起来,讪讪地走了。
朱木望望苏霓,心里浮起一缕难舍的柔情:“阿霓,情况你都知道了吧?我的提议你可以不用考虑了。”
苏霓茫然地摇了摇头。朱木也看不出她的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快要成为穷光蛋了。原来,我并没有意识到财富有多么重要,只当它是父母套在我脖子上的枷锁,可是即将失去它的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了财富,其实我并没有信心给你幸福。”
“不,阿木。不是这样的。”苏霓摇摇头,“这跟钱没关系。”
朱木默然,半晌才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已经没有信心了。现在我才知道支撑着我的到底是什么。不是小提琴。”
苏霓呆呆地坐了片刻,站起来,走了出去。朱木闭上了眼睛,低低地问:“你去哪里?”
苏霓摇摇头,没有说话。
朱木睁开眼,苏霓已经消失在眼前了,他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苏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一脸憔悴的回来。回来后她什么也没说,朱木也没问,他现在已经把全副精力放在了二十三点保卫战上,整个人陷入了狂热的状态。可是效果并不理想,财富集团提出的融资计划几乎被所有的银行和公司拒绝了,没有人敢去招惹南黄基金这样可怕的对手。能够控制股民行为的人就能控制股市,何况一个小小的财富集团!这种力量不是哪家公司甚至哪家银行可以抗衡的。
朱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调查南黄基金,可得到的情报却很模糊,南黄基金在香港注册,总裁是香港一个富商,可江南重工事件发生时以及目前,这个富商却既不在大陆也不在香港,据调查,这家伙竟然跑到加拿大度假去了!可见南黄基金这一系列的大动作中另有幕后操纵者。至于此人是谁那就不是能够调查出来的了,否则的话至少有十个人愿意花一个亿要他的命。
此时,财富集团的股票价格已经开始不断下挫,朱木注入股市的资金根本遏止不住高台跳水的势头,暴跌的股票很快冲破了二十三点,跌到了低谷。持有财富集团债券的银行和各公司纷纷催促财富集团托市,但整个集团财务几乎成了空壳子,所有资产成了一张废纸。于是最令人恐怖的事情来临了,债券持有者提出债务保护,公司的账被冻结,濒临崩溃。
朱木浑身上火,嘴角起了七八个大泡,面容憔悴,一夜间整个人好像苍老了十年。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朱木站在3208套房的阳台上,注视着脚下的城市,在辉煌的城市里再也找不到辉煌的感觉。
“也许是我在3208套房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朱木满嘴苦涩。他看看苏霓,她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天,神情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木拉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灌进去,轻微的眩晕感让他感觉到了一些轻松。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是傅杰打来的。
“阿木,你在哪里?”傅杰问。
“在财富大厦3208套房。”朱木说。
“谁在你身边?”
“苏霓。”
傅杰沉默了片刻:“你出来吧,我有事找你。”
“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朱木平淡地说。
“这件事关系到你目前的困境,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傅杰说。
朱木不明白自己目前的困境和傅杰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傅杰总是带给他一种神秘和恐惧,同时也带给他一种惊悚的吸引。他迟疑了片刻:“我不想知道,如果我注定要破产,就让我静静地变成穷光蛋吧!也许你的真相比破产更让人痛苦。”
“可是这件事关系到苏霓。”傅杰说。
朱木的手颤抖了起来,他慢慢望了苏霓一眼,她像棵无助的小树。朱木说道:“在哪里?”
“老地方。上次咱们流浪的地方。”傅杰说。
朱木点点头,似乎忘了他们是在电话里通话。他合上手机,慢慢地走了出去,走的时候,手里还拎了一罐啤酒。
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可是在朱木的眼里却没有一点颜色,霓虹闪烁着冰冷的色彩。他慢慢地走在车流喧嚣的大街上,不久就来到了上次和傅杰喝酒的路灯下。
傅杰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正在往嘴里灌,旁边还停着一辆切诺基。看见朱木过来,傅杰扔掉手里的啤酒,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朱木跟着坐在副驾驶位上。傅杰发动汽车风驰电掣地在车流中穿梭,朱木没有问他开往哪里,也没兴趣知道。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直到驶出了城市,路灯在眼前断掉,傅杰才叹了口气:“你的公司现在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你的股票被人抬高然后暴跌,你根本没有反击之力,就像有一只魔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你听说了?”朱木问。
傅杰摇摇头:“不是听说,而是参与。”
“参与?”朱木吃了一惊,“你……你是说,是你在幕后操纵?”
傅杰苦笑:“我哪里有这种力量!这里面的内幕庞大得让你无法想象,受害的不仅仅是你的财富集团,甚至也不仅仅是江南重工,而是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的股市,全世界的股市都在颤抖,全世界的上市公司都在恐慌,全世界的股民都在疯狂,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整个世界股票,具体地说是股民。这只无形的手表现出一种极其可怕的力量,他让股民买哪只股票股民就去买,他让股民去抛股民就去抛。你可以想象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它能够操纵整个世界的经济!而且现在已经开始操纵!据统计,仅仅一个多月,这只手从全世界的股市上赚取了两百多亿美元!超过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外汇储备!”
朱木惊呆了。他早已领教了对手的可怕,却没想到他竟然恐怖到了这种地步,想想自己注入资金托市的对策,实在是不堪一击。两百多亿美元是什么概念?那足够掀起一场全球性的金融风暴了。
“那……你是怎么会参与这件事的?”朱木嘶哑着嗓子问。
“这种行为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允许,它严重地危害了国家金融安全。警方当然要介入了。”傅杰说。
“可是……”朱木发觉自己的大脑有些混乱,“你是个刑警啊!就算警方介入也不会是你这个刑事警察,而且这件事涉及的范围如此广泛,甚至危及到了国家安全,又怎么会让你这个商城市的刑警参与呢?”
“是的。”傅杰奇怪地望着他,“可是如果这只幕后黑手犯下了刑事案件,我这个刑警就可以介入了吧?而且这个刑事案件是发生在商城市,我能脱得了身吗?更重要的是,之所以让我这个商城市的刑警参与,是因为所有的刑警只有我是朱木的朋友。”
朱木呆了:“我?我只是一个受害者,跟你查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傅杰点点头:“现在南黄基金是不是正在炒你的股票?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南黄基金的实力,能够在全世界翻云覆雨,为什么会看上商城财富这支小小的股票?要知道,江南重工是他们的受害者里实力最差的,股票价值也有八十多亿。”
朱木茫然不解:“是的,他能在股市席卷两百多亿美元,加上自有资本,恐怕最少也有三百多亿,炒作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股票确实没必要。”
“有必要。”傅杰把车开到了路边一座沉沙池边停了下来,“因为南黄基金的幕后老板就是吕笙南!”
朱木的世界突然失去了声音,大脑一阵眩晕:“你……你说什么?是阿南?”
“对,是吕笙南。”傅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叫南黄基金?‘南’就是吕笙南,‘黄’就是黄崖岛。他在这个震惊世界的基金上冠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一个多月前,美国金融大鳄基金亚马逊基金的老板梅尔森? 安东尼奥出现在商城市,和吕笙南进行过频繁的接触。想必你也知道一句话—”
“安东尼奥就像美军的F117,飞到哪里哪里就会燃起战火。”朱木喃喃地说,想起在那次酒会上见到安东尼奥和吕笙南亲密的神态,心里泛起了苦涩的滋味,想必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开始了控制世界股票市场的疯狂计划。可是,吕笙南为什么要对付自己呢?朱木嘴里又是一阵苦涩,也许从自己走进那场酒会开始挑战吕笙南时,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而这一切的开始,归根结底还是眼前的这个家伙在醉酒中让自己认识到了金钱的力量。
“它可以把任何一个人活埋。”朱木苦笑了一下,这句话很对,但傅杰没有说明的是,如果对手拥有更多的财富会怎么样。无论如何,现在苏霓是属于自己的了。虽然为此付出了整个财富集团,似乎也很值得。
“对。”傅杰点点头,“当时安东尼奥就进入了国家安全人员的视线,但是费尽一切方法也仅仅知道他和吕笙南达成了一个酬劳为三十亿美元的计划。什么计划的酬劳能达到三十亿美元?这个问题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答案。吕笙南仅仅是一个大学的副教授,留学归国的博士,他能做出什么贡献而得到三十亿美元的酬劳?当时鉴于吕笙南的身份,我们把他们的目标判断为政治或军事情报上,没想到问题会出在经济上。吕笙南整垮了江南重工,并没有引起我们的关注,因为这里面没有发现任何违规操作。直到江华电子、沈阳康明纷纷出现动荡,我们才震惊起来,因为我们知道其中肯定有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庄家能够如此随意自如地操纵股票,但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你们还不知道?”朱木问。这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财富集团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不知道。”傅杰遗憾地说,“所以我才来找你。”
“找我?”朱木怀疑地看着他,“打听我怎么对付南黄基金和吕笙南?老实说,我也没办法,我快破产了。”
“不是。”傅杰盯着他,“找你打听一个人。”
“谁?”
“周庭君!”
朱木呆了。
傅杰说:“警方手里掌握的资料远远不止社会上流传的那些。周庭君这个人非常非常关键,虽然他在商城都市报刊登出‘今日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而且在那天已经坠楼死了,但是我们却发现了很多关键的疑点。”
朱木有些好笑,看来警方似乎开始怀疑到了周庭君死亡的真实性,不过现在太迟了,因为周庭君逃过一劫之后,已经在黄崖岛葬身火山泥中。警方就算查出报业大厦死的不是周庭君也没有用了。因此朱木表现得不痛不痒。
傅杰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说:“我们经过对周庭君的住所仔细的勘查和了解,发现周庭君在临死前那晚已经遭到过一次谋杀!据推断,当天凌晨一点多,应该有一个杀手埋伏在周庭君住所的顶楼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他诱到窗前,然后趁他探头往窗外看的时候,用一把铁钩之类的东西钩住周庭君把他甩到了楼下。我们在顶楼发现了铁钩支架的痕迹,还在窗前发现了坚硬的钢筋类物体与墙面的擦痕,同时在窗户上发现了周庭君挣扎的抓痕。当晚也有居民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当时他们也以为有人坠楼了,还下来寻找,但没有发现坠楼者。应该是周庭君摔下来,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摔死,因为有杀手追杀,他立刻爬起来跑了,然后到印刷厂车间在报纸出胶片前加上了‘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字样。”
傅杰一直盯着朱木的表情,见朱木无动于衷,不由越发怀疑,继续说着:“但问题来了,周庭君到底有什么价值需要请一个杀手来杀他?又是谁要杀他?就这样,吕笙南走进了我们的视线。因为周庭君死前和吕笙南有过密切的交往,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周庭君写的日记吗?周庭君曾经为一个贩毒集团洗黑钱,因为这个集团是火并而灭亡的,因此警方的档案里没有他们的资料,可是据调查周庭君大学毕业后,唯一为之工作过的老板姓吕,是黄崖岛人氏,而吕笙南就出生于黄崖岛。估计就是周庭君所说的那个贩毒集团。这个集团毁灭时吕笙南还小,应该是这个吕老板的儿子。可是这个集团毁灭后周庭君卷了吕家的款逃跑,吕笙南长大后非但没有找他算账,居然还和他交往密切,这就令人生疑了。因此他们之间肯定有某种利益上的关系。那么周庭君被追杀,很可能就是吕笙南下的手。现在吕笙南挑起世界性股市危机,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很可能是周庭君掌握了吕笙南操纵股市的秘密而遭到灭口。我们无法从吕笙南的股市动作上找到破绽,但通过谋杀的罪名逮捕他,照样可以消弭股市的危机。”
朱木没想到警方从侦破的途径也查到了吕、周两人间的秘密,可惜警方所知道的自己全知道了,根本没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好像我并不认识周庭君吧?”
傅杰点点头:“周庭君当然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苏霓就跟你有关系了。”
朱木浑身一震,心脏一阵抽紧:“你……你是说苏霓也牵涉进这件事?”
傅杰不置可否:“我们需要你的合作。因为吕笙南挑起股市危机虽然无坚不摧,但是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这时候他为什么要把精力放到你们商城财富这支小股票上?这里是否有什么秘密?还有,从你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刚才我说的警方调查的结果你根本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比警方知道的还多?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们对此也很感兴趣。”
朱木摇摇头:“你知道我和苏霓、吕笙南的关系,吕笙南为什么腾出手来对付我的股票?你应该很清楚,因为是你向我灌输‘五六亿财富可以把任何一个人活埋’的思想,使我从吕笙南那里把苏霓夺了过来,导致我们之间的战争。至于我知道些什么,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兴趣跟警方合作。因为我和吕笙南之间的战争是完全公平的,我有钱的时候可以威胁他,他有钱后当然也可以让我变成穷光蛋。愿赌服输。我没话可说。”
傅杰笑笑:“阿木,我来找你合作当然是有对你有用的东西。咱们可以做个交换,你说出你知道的事,我告诉你苏霓的秘密。”
朱木心里一跳,一腔愤怒脱口而出:“你们竟然调查苏霓?苏霓有什么秘密?”
“你是真的以为苏霓没有秘密还是不愿正视苏霓有秘密?”傅杰冷冷地说,“我就不相信这段时间苏霓跟你生活在一起你会毫无觉察!不要傻了,阿木,你想想你是怎么认识苏霓的?她又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告诉我,这里面是不是有你不理解的东西?我不愿作法海和尚,我虽然不希望你成为许仙出卖你的白娘子,但是也不希望你成为《画皮》里白白死去的傻子!”
朱木呆若木鸡,现在想来,也许跟苏霓的相识本就存在着许多离奇与神秘,到现在为止,朱木也无法把几个月前在财富大厦里那个像幽灵一样出没的苏霓和眼前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苏霓联系起来,总觉得其中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魂?”朱木喃喃地说。
“什么?”傅杰惊讶地说。
“也许你不会相信,自从我第一次看见苏霓,我就爱上了她。而那个时候,她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一个死去的幽灵,包括你们警方。那一次我去黄崖岛,虽然一方面出于吕笙南的引诱,另一方面也是想去黄崖岛凭吊苏霓。因为你跟我说过,苏霓十年前死于一场火灾。可是,在那里我却见到苏霓,还把她带回了家。”朱木断断续续地向傅杰讲述了自己在黄崖岛的经历。
傅杰刚刚听个开头脸色就变了,越听神情越冷峻:“什么?你说……你在黄崖岛又见到了周庭君?可是周庭君明明已经死了!”
朱木摇摇头:“在报业大厦死的不是周庭君。你们判断得没错,是有个杀手追杀他,死的是那个杀手。当时那个杀手为了混进报业大厦刺杀周庭君,穿上了报业集团的制服。加上报纸上刊登消息的误导,你们就以为死的是周庭君。”
朱木向傅杰解释了周庭君的死亡之谜,不料傅杰越听越骇异,脸色苍白得吓人。后来连朱木也发觉情况不对,问:“你怎么了?”
傅杰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我可以确定,当时死在报业大厦的的确是周庭君!好歹死的是一个报业名人,凭警方的力量,我们不可能连死者是谁都搞不清楚!死者不但和周庭君血型、身高一致,甚至指纹都一致!你不可能说那个杀手和周庭君的指纹也一样吧?据科学统计,指纹一致的概率的确可能有,但在地球上还没有出现过!”
朱木一呆,顿时毛骨悚然:“可是我在黄崖岛上的确见到了周庭君啊!”
“你见到的真是周庭君吗?”傅杰问,“你以前认识周庭君?”
朱木分辩:“以前我只是在电视上见过他,就是你们和吕笙南一起做新闻节目,澄清商城市连环离奇死亡案时的节目。”
傅杰点头:“我们的确一起做过一期节目。但你对周庭君不熟,按你所说,在黄崖岛溶洞中光线很昏暗,有人冒充他也是有可能的。”
朱木的头不停地摇晃:“不可能!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我会认错,但吕笙南和苏霓从小就认识周庭君,他们不可能认错的。尤其吕笙南还跟周庭君面对面交过手,苏霓还是被周庭君从商城市骗到黄崖岛的,他们绝对不可能认错!另外周庭君也没有孪生兄弟,因为我亲自到他出生的小渔村去过。”
傅杰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会不会在黄崖岛的那场经历只是你的一个梦境,毕竟你的遭遇也太离奇了。”
这下朱木简直就不屑分辩了:“如果是梦境我怎么会带了苏霓一起回来?”
傅杰仍然不死心:“那也很可能是吕笙南和苏霓与周庭君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明知不是周庭君,只是在你面前演戏。因为完全有可能是苏霓和这个假周庭君利用周庭君手里的秘密来要挟吕笙南,而吕笙南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迫于某种原因不能挑明!”
朱木极端反感他把什么事都牵扯到苏霓身上,当场否定:“如果是这样,三椰村的马克是和周庭君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总不会不认识周庭君吧?他总不会和你所谓的假周庭君有所勾结吧?因为很明显,是吕笙南为了对付周庭君,指示我找到的马克,假周庭君根本不知道马克回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马克,当时表现得还挺惊讶。哼,就算是别人易容,做了整形手术,他也不可能认识周庭君出生的渔村里的一个小伙伴吧?”
傅杰彻底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和朱木面面相觑,同时感到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两人身体颤抖,车厢里死亡般寂静。
“难道……难道……”朱木舌头有些不灵,惊惧不安地说,“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我见到的……”
傅杰脸部的肌肉也有些不受控制:“不行,我得派人去黄崖岛查查,还得去三椰村找那个马克……另外,十年前苏霓死于火灾的事件也得重新调查……”
一提苏霓,朱木的愤怒顿时战胜了恐惧:“你……你还在怀疑苏霓!”
傅杰冷冷地说:“这个苏霓也很可疑,因为福建方面传来的十年前的火灾事件卷宗上,死亡的四十多人,每个人都能对得上号,每个人都有尸体!包括苏霓,也有尸体!”
“你……”朱木怒目而视。
傅杰不理他,沉思了片刻,问:“你说那个周庭君被火山泥封住了?难道被封在火山泥里就没有丝毫活命的可能?”
“没有。”朱木摇头,“你没见过那种物质,如果见过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傅杰颓然不语。周围的暗夜笼罩了汽车,车里开着小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朱木有一种被禁闭的感觉,他听见傅杰还在喃喃自语:“死了……又死了……他竟然又死了……”
朱木有些疑惑,傅杰为何会对周庭君的死亡如此在意?这似乎超出了一个警察对知情人的关注。而且傅杰的妻子曾和周庭君私通,傅杰应当对周庭君的死感到快慰才是……正在沉思,傅杰慢慢地说:“你说在你带着苏霓离开时,吕笙南曾经劝你不要带走苏霓,否则你会像一只鸟,坠落进地狱中?”
“是的。”朱木苦笑,“现在我快完蛋了,倒应了那句话。”
“不是。”傅杰断然说,“吕笙南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对你的警告和威胁,而是对你的劝说。”
朱木有些发愣。傅杰说:“其实这些不可理解的恐怖事件有两种意志在斗争,也就是有两个人的阴谋在搏杀。一个当然是吕笙南,另一个你不会想到—是周庭君!”
“周庭君?”朱木惊讶地说,“他不是死了吗?”
傅杰冷笑一声:“周庭君虽然死了,可他的意志还在继续。”
“意志?你……你是说鬼魂?”朱木打了个寒战,猛然想到那次游涅山时照片上多出来的一个人,还有半夜凤凰台上吕笙南的帐篷离奇失火和火灾现场出现的周庭君的照片。当时吕笙南为什么不顾危险奔跑下山?难道真是周庭君的鬼魂在作祟?
“有没有鬼魂我不清楚,但是有一个人完全可以继承他的意志。”
朱木心里狂跳:“你是说……”
“苏霓!”傅杰冷笑着说,“吕笙南是你的好朋友,从黄崖岛回来时你们的关系还没有破裂,他为什么会对你说出你会坠入地狱之类的话?你一直以为那是对你抢走苏霓的威胁,可是如果反过来想,如果是对你的劝告,那就很明白了,吕笙南或许对周庭君和苏霓的阴谋有了觉察,不想让你陷入死地—”
“住口!”朱木大吼,脸色涨得通红。
“苏霓接近你是有阴谋的—”
“闭嘴!”
“苏霓想谋你的财产—”
朱木一拳打在了傅杰脸上,傅杰身子撞在了车门上,慢慢爬起身,也不管嘴角的血迹,盯着朱木,慢慢地说:“周庭君和吕笙南合作过,如果周庭君和苏霓也知道吕笙南操纵股市的方法,但是那需要前期资本,于是苏霓接近你,控制你,就可以得到整个财富集团数十亿的资产。你知道,这很容易。但你想想吕笙南会不会让她这样做?所以吕笙南一直暗示你小心苏霓,甚至不惜从你身边把苏霓抢走。等到后来吕笙南得到了安东尼奥的投资,展开了股市圈钱运动,苏霓和吕笙南爆发了冲突,回到你身边。于是吕笙南必须摧毁你,让你身无分文,成为穷光蛋,彻底断绝了苏霓和他抗衡的可能。还不明白吗?你想想在黄崖岛岩洞中,周庭君为什么如此急切要得到那些毒品?因为那是在股市圈钱的启动资金!而在他讲述自己和吕笙南的杀手搏斗时为什么一些关键处避之不谈?因为那涉及他们股市圈钱计划的具体操作。即使在周庭君临死时也不提这个明显可以要挟吕笙南的事,因为就算他死后也有人把这个计划进行到底!”
朱木又一次挥起的拳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其实我们一直监视着吕笙南的动向,在你装修别墅的时候,你知道苏霓开着你的法拉利跑车去了哪里吗?”傅杰盯着他,“她去和吕笙南幽会!也许是谈判!结果就是她回到了吕笙南身边。等到苏霓知道吕笙南和安东尼奥合作,获得了大量的资本,发动了股市圈钱运动,她和吕笙南的关系终于破裂,回到了你身边。于是吕笙南才必须彻底打垮你,让苏霓失去和他竞争的资本。”
朱木脑袋里一片茫然,呆呆望着傅杰说得又急又快的嘴唇,心中纷乱不已,喃喃地说:“可是……你说的,在时间上有些不对,江南重工事件是在我去黄崖岛时发生的,那么苏霓应该早就知道了吕笙南已经开始发动股市计划了。”
傅杰点点头:“那时南黄基金已经成立了,但投资的只是香港一个小富豪,远远比不上安东尼奥,只能在国内股市兴风作浪。苏霓不会很介意,她只要获得你的财富,完全可以和吕笙南抗衡。”
朱木闭上了眼睛。傅杰说:“现在挽救你的公司的办法就是和我合作,由你指证吕笙南在黄崖岛杀周庭君的行为和十年前烧死苏霓全家的惨案,借此把他拘捕,就能够中止股市上的危机。我们可以采用各种方法撬开吕笙南的嘴,获得他操纵股市的秘密,从而彻底恢复股市的正常秩序。”
朱木心中有了一丝波动,这样,一方面挽救了自己的公司,另一方面苏霓也许就会放弃操纵股市的狂想和自己永远在一起!这所有的噩梦就会彻底终结了。他望着傅杰,傅杰嘴角的鲜血还在流淌。
“擦一擦吧!”朱木说,然后去摸自己身上的手帕。
“谢谢。”傅杰接过了手帕,放在嘴角擦拭。
朱木一呆,自己的手帕明明还没有拿出来啊?他眼睛一扫,忽然发觉自己身上居然又长出了一只手臂,手上拿着一张手帕递给了傅杰。朱木惊呆了。
傅杰擦擦嘴角,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的神情,怔怔看着朱木,然后身子软软地倒在了车座上。朱木的视线一阵模糊,蒙中,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惨白可怖、毫无表情的面孔,得意地向自己冷笑,声音阴冷、僵硬,缥缥缈缈,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与我合作吧,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我让你获得一切……”
第九章 小提琴师
脸上感受到了一股冰凉,这股冰凉镇住了纷乱的思维和迷蒙的错觉,朱木睁开了眼,发觉自己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傅杰仍旧昏迷着,躺在不远的地方。朱木艰难地爬起来,按按像是要裂开一样的头颅,打量着四周。
周围像是无限广阔的空间,头顶挂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照见方圆几米的空间,黑暗就在眼前无限地延伸开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朱木试着喊了一声,迎来浩大的回音,似乎是个封闭的空间,却非常广阔。朱木摇摇傅杰,傅杰没有一点反应,仍在昏迷中。
“是谁?”朱木喊,“这里是什么地方?”
余音响过之后,周围一片沉寂。朱木感受到了一阵恐惧,在这小小的灯光下,无尽的黑暗压在身上,朱木感觉喘不过气来。朱木往前走了两步,就踏出了灯光笼罩的范围,脚下黑沉沉的。他试着又踏出两步。
“你知道你脚下是什么吗?”忽然有个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
朱木猛然一惊,硬生生收回了脚向四下观望。什么也看不见。
“在你的眼前,是一条正在无声无息流动的河流。它里面流的不是水,而是鲜血和脑浆。河上漂浮着死人的尸骨,死者的头发与血管在河里纠结成一团团的水草,里面穿梭着吞食尸体的巨蟒和撕吃人肉的怪鱼,偶尔还没有死透的尸体会伸出一只只手臂伸出水面,抓取着一切经过的生灵。难道你没有看见他们糜烂的眼眶里流出的蛆虫和软体动物?你仔细看看吧……”
那声音低沉、嘶哑、冷冰冰的,透露出一种疯狂与邪恶。朱木的胃里一阵恶心,身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紧,一阵阵发凉。他大声喊叫:“你胡说!根本没有这样的河!”
“哦?”那声音阴森森地笑了,笑声里有说不出的残忍,“是吗?它们不会发出声音,因为它们在静静地等待一个活人掉进去,然后腐烂掉,成为它们的食物。难道你没闻到这种难闻的气味吗?它那样刺鼻,让你恶心,让你想呕吐,那是腐烂的尸肉和内脏,还有巨蟒和怪鱼口腔里的异味,你居然闻不到?”
朱木的确感到有些恶心呕吐的感觉,味道很刺鼻,奇臭无比。他捂着嘴:“你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
“你的问题太多了。”那声音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这里是最接近地狱的地方就足够了。至于为什么带你们来这个地方,很简单,因为我要和你合作,至于傅杰,他只是个意外。”
朱木望望傅杰:“找我合作?可以,你先放了傅杰。”
“傅杰不能放。他太多嘴了。”那声音说。
朱木脑袋里一闪念,叫道:“你是吕笙南的人?”
那人愤怒地哼了一声:“吕笙南是什么东西!一个跳梁小丑,也配指使我?”
“那么……”朱木小心翼翼地说,“是苏霓派你来的?”他已经渐渐相信了傅杰的判断。
“苏霓……只是一个又笨又傻的呆女人,只有你这个白痴才会爱上这个花瓶!”那声音不屑地说。
“住口!”朱木大吼了一声,“不许你侮辱她!否则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你!”
“是吗?”那声音笑了,“看不出你还挺痴情的。好,不说她了,但你必须跟我合作。”
朱木平静了一下心情,有些奇怪,自己的利用价值似乎只有这个股市游戏了,难道除了吕笙南、苏霓和警方,还有第四种势力在玩同样一个游戏?他问:“你要我怎么合作?”
“很简单。”那声音说,“把你的灵魂给我,我让你无所不能,不但保全你的财富集团,还能打垮吕笙南,控制全世界的经济!”
果然如此!朱木冷笑一声,问:“怎么把灵魂给你?你又能让我怎么打败吕笙南?”
“很简单。”那声音说,“你向前走,看到一个发光的东西,然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你就会看到一个奇妙的世界,就会获得超人的能力!”
朱木犹豫了一下,想到面前恐怖的河流,不由怀疑起前方的凶险。那声音冷笑了一声,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他。忽然,朱木听见身边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尖利的东西在划过坚硬光滑的平面,撕裂着人的耳膜。
朱木吃惊地望望周围,傅杰静静地躺着,黑暗里也没看见什么,但那尖利的摩擦声越来越刺耳,似乎就在身边。朱木循声望去,他看见了一只手,惨白得近乎妖异,利甲尖锐,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光泽,缓缓地在地面上抓挠!这只手的主人竟然是仍在昏迷的傅杰!
朱木张大着嘴,恐惧地后退。那个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朱木的嘴唇哆嗦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傅杰的身体和相貌又开始发生变化,朱木眼睁睁看着他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宛如吸血的厉鬼。那声音也“咦”了一声,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故。朱木已经两次见到傅杰的异化,然而这次更加惊人,傅杰的两只手慢慢收缩,仿佛有两只魔兽在手掌里挣扎。随即傅杰爬了起来,眼睛霍地睁开,然而眼珠冰冷、灰暗,丝毫不带人类的表情。
他慢慢转过身,阴冷地盯着朱木。朱木慢慢后退,傅杰步步进逼。那声音叫了起来:“来,朱木,到这边来!”
朱木辨别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地转身就跑,傅杰怒吼一声,像狂怒的妖兽般追了过来。刚跑出几步,朱木忽然想到前面那条无声流动着的恐怖河流,心里一怵,脚下仿佛踩到了河边尸骨堆成的烂泥,一声惊叫,身子“扑通”摔倒。倒下之后,朱木发觉地上干干爽爽,根本没什么河流,这才恍然大悟,但已经迟了,傅杰已经追到了身边,嘴里嗬嗬叫着,伸出长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脖子。
“阿杰……阿杰你怎么了……”朱木拼命叫着,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涨得通红。
傅杰似乎愣了愣,手上的劲松了一下。朱木看到了希望,挣扎着喊:“阿杰,我是朱木啊……咳咳……你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你清醒一下好不好!”
傅杰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表情又凶狠起来,龇着尖利的牙齿,竟然恶狠狠地朝朱木喉咙上咬了过来……
“嗵!”一声巨响,傅杰的身体被一股大力冲击,横着飞了出去。朱木揉着喉咙慌忙爬了起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脸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面具,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那人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树干,想来刚才是用这根树干把傅杰击飞的。
朱木刚刚站好,被击飞的傅杰竟然片刻间又爬了起来,冰冷的瞳仁里闪着愤怒与嗜血的光芒,再一次逼了过来。
“你躲开!”戴面具的神秘人朝朱木一扬头。
朱木听出来他就是刚才在黑暗里说话的人,此人吹牛说让自己把灵魂交给他,他就能让自己无所不能,现在就看看他的本事吧。朱木后退了几步。神秘人抡动巨大的树干,猛地朝傅杰横扫了过去。傅杰竟然不知道躲避,眼睁睁看着树干又一次扫在腰上,整个人被击得飞了出去。神秘人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问朱木:“这是个什么怪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朱木仍旧捂着喉咙,咳嗽了几声,说:“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一个警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要问你才行!”
神秘人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只见傅杰竟然又站了起来,再一次朝两人逼近。神秘人挥动树干又扫了过去,傅杰突然狂吼一声,在树干砸到身上的片刻竟然将树干紧紧地抱住,往地上一甩,神秘人把握不住,树干脱手飞出。傅杰猛地扑了过来,两人搂抱在一起栽倒在地,厮打了起来。
朱木呆呆地看着他们在地上翻滚,也不知该帮谁的忙,这两人好像都是恐怖的怪物,搏斗起来像两只野兽,根本不是正常的人类。朱木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突然,搏斗中神秘人的面具被傅杰给撕掉了,微弱的灯光下,朱木看见了那人的脸,顿时发出一声惊叫,深深的恐惧浮上心头。他什么也不管了,也不管黑暗中到底有什么,转身就跑。一路上踉踉跄跄,连连摔了几个跟头都没敢停下来。
刚才,就在傅杰拽掉那张面具的刹那,朱木看见了面具下一张斑驳狰狞,根本不是人类的面孔,那人的整张脸皮好像被硬生生撕了下来,鼻子的部位露出惨白的鼻梁骨,眼珠凸出,嘴唇也破碎不全,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起来简直就是地狱里逃脱出来的恶鬼!
这个阔大黑暗的空间也不知道是哪里,朱木跌跌撞撞地跑着,突然,身体“砰”的一声撞上了墙壁,脑袋一阵晕眩,他倒在了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木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此处是个拐弯,前面出现一张极亮的光幕,刺得人眼睛酸疼。原来他所处的黑暗空间是个隧道,前面就是隧道的出口。
朱木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洞壁,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眼前出现了一辆汽车的轮廓,是傅杰开的那辆切诺基,想来那个鬼一样的人就是提前躲在了车里,在他们谈话时接着朱木的动作递给了傅杰一张手帕,不过那张手帕上沾满了乙醚,傅杰稀里糊涂地拿它擦嘴,吸入了乙醚。待自己也被迷昏后,那个人就开着这辆车驶进了这座隧道。刚才恐惧中没有留意,使自己连连摔倒的应该是废弃的铁轨。
朱木松了口气,爬上车,发动切诺基,驶出了隧道。外面好像是凌晨,自己竟然连昏迷带惊吓,在这条隧道里呆了整整一夜。
朱木不再犹豫,飞快地驶上了一段似乎废弃的公路,判断了一下方向,发现这里是涅山一带,他沿着公路行驶,三十分钟后上了国道,回到了市里。
车声与人流在身边掠过,朱木感觉到了人潮中的温暖。回想昨夜恐怖惊险的一幕,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然而他知道,这场噩梦并没有结束,它还在前面等待着自己。
朱木茫然地开着车,很奇怪,公司是否破产,自己是否会变成穷光蛋他并没有太在意,心里只是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到底要不要当面向苏霓问个清楚?她接近自己是否仅仅是想控制财富集团?她是否像吕笙南一样想操纵股市?他很想知道,却没有勇气面对真相来临的痛苦。虽然傅杰所说的仅仅是猜测,但逻辑却很严密,苏霓昏迷在熔岩之上很难说是被周庭君胁迫还是自愿合谋。
心中的念头纷乱不已,朱木默默地压了下去,掏出手机给刘凤生打电话,毕竟自己对公司还是有责任的。他拿出手机,发觉关机了,想来是自己昏迷后那个神秘人把它关上的。他打开,顿时短信和移动秘书台的留言纷纷出现。短信大多是苏霓的,问他到底在哪里。留言大多是刘凤生的,语气非常急迫,对他关机极其不满,把朱木骂了个狗血喷头。
朱木苦笑了一下,停下车,拨通了刘凤生的电话。一接通,刘凤生便吼了起来:“阿木,昨晚你到底去哪里了?所有人都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生死存亡啊!你怎么这么让人失望?”
朱木解释了一下,问发生了什么事。刘凤生叹了口气:“咱们的股票快完蛋了,昨天收盘时每股跌到了五块钱,公司损失了将近二十个亿!但我们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人在这场抛售狂潮中不动声色地收购咱们的股票!”
“收购?”朱木呆了片刻,“你是说低价位吸纳?庄家是谁?”
刘凤生苦笑一声:“还是南黄基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还会有人这样做!他拉高咱们的股票然后抛售,然后又在低价位吸纳,就算是想收购也没有这么干的,他得耗费大笔的操盘资金哪!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想毁灭我……然后控制财富集团。”朱木喃喃地说。
“什么?”刘凤生有些迷惑,“什么意思?”
朱木叹了口气,感到无限的疲惫:“凤叔,你知道吗?南黄基金的幕后老板是吕笙南!”
“吕笙南……”刘凤生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对两人间的决裂很清楚,沉默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现在南黄基金已经吸纳了将近40% 的股份,也就是说已经取得了财富集团的控股权。而公司的资产已经被银行和一些债权人申请了资产保护,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是穷光蛋了!甚至我的资产还不够偿还债务……”朱木的心里忽然空荡荡的,身上的力气瞬间被抽光。
“我本来想见到你再说的,我怕你受不了……”刘凤生的声音也充满了疲惫。
朱木苦涩地笑笑:“无所谓受得了受不了,商场如战场,破产的人比比皆是,未必我就是最痛苦的。可惜,我最终没能守住父母的基业……让他们,还有你,失望了。”
“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有错。”刘凤生好像在哽咽,“而且,南黄基金竟然能够控制股民的行为,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咱们根本没法与之抗争。”
朱木无言,一股酸楚的情绪涨满了胸口,他低声地说:“凤叔,我想静静,善后的事你就先替我做吧!我无所谓,尽可能善待那些老员工。”
刘凤生黯然答应。
朱木挂了电话,这才感觉到一种痛苦涌上心头,眼泪终于忍不住磅礴而出。他使劲捂住嘴,不让哽咽的声音让自己听到。财产和富贵,突然离自己这么遥远,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一贫如洗了,像是走在大街上的流浪汉,所不同的是,他们仅仅是失去了财产,而自己却是失去了一种支撑、一种意志、和原本完美无缺的世界。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之所以能活得这么潇洒并不仅仅是因为小提琴。
他掏出面巾擦干了眼泪,望望前面,这才发觉自己停车时已经到了财富广场附近,浅灰色的财富大厦雄伟地矗立在眼前,依然代表着这个城市。可是,我已经失去它了吗?朱木呆呆地想,眼睛茫然地望着熟悉的财富广场,忽然从地下停车场里驶出来一辆红色的跑车,是自己—不,是苏霓的法拉利。幸好,自己已经把这辆跑车和香木别墅过户给了苏霓,否则,它们也得被封存抵债。
可是,苏霓现在出来是去哪里呢?很快,她也会离自己而去了,她不可能嫁给一个穷光蛋的。到头来,自己依然什么也没有得到。朱木伤感地想。
红色的法拉利驶出财富广场向北而去,在切诺基旁边掠过时,朱木甚至看见了苏霓急切的表情。朱木心里一跳,下意识地调转车头,跟着法拉利而去。
法拉利沿着大街飞驰,驶出了大约五六公里,在商城市人民公园门口停了下来。苏霓泊好车,快步走进了公园。朱木远远地将车泊好,跟在她身后进了公园。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想知道苏霓是否参与了操纵股市的阴谋。这个念头甚至压过了破产的痛苦。他远远地跟着,苏霓看来是约好了人和地点,目不斜视,疾步走进公园的深处,在一处草木环绕的凉亭里停了下来。凉亭的背面是浓密的灌木,前面是一片湖水。凉亭里空无一人,苏霓坐在凉亭的石椅上,望着湖水发呆。看来是苏霓约的别人。
朱木犹豫了一下,悄悄钻进凉亭后面茂密的灌木丛中。这种行为他原本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可是很奇怪,自从知道了自己破产,他的心态也起了一些微妙的、让他痛恨的变化。在灌木丛中蹲了大约五分钟,朱木听见脚步声,一个人走进了凉亭。
“来了?”苏霓冷漠地说。
“嗯。”那人沉闷地回答。
一听说话的声音,朱木的心便是一沉,心里阵阵苦涩,来的居然是吕笙南!
“这么早,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吕笙南问。
苏霓没有回答,依旧望着湖水,看也不看他:“我问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已经赚了几百个亿了,财富集团也在你手中了,难道还非要把阿木逼死你才甘心?你给我们一点活路好不好?”
“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吕笙南淡淡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因为财富集团的债权人已经申请了债务保护,朱木现在已经身无分文,成了穷光蛋。这句话,你说迟了。”
“你说什么?”苏霓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伸手扶住亭柱,慢慢地转过身来。朱木看见她的脸上充满了悲哀。
“是我害了他!”她说。
“是他害了自己!”吕笙南激动地说,“本来可以不必这样的,我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结果。你想想当我控制了全世界的股市,手里握着数百亿美元的巨资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可他倚仗着自己的几亿资本,居然向我挑战,居然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能容忍吗?”
苏霓冷冷地盯着他:“不要找借口,自从凤凰台那晚之后,你和我根本就没有关系了!不是我没有给你机会,是你放弃了!我喜欢爱谁就爱谁,跟你没有关系!”
吕笙南摆摆手:“是,也许吧。其实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他,多么嫉妒他,可是他这时候的愚蠢让我蔑视他!我必须摧毁他,让他从金钱无所不能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苏霓冷笑了:“这才是你的本性吧?算了,我跟你没什么话说了。阿木虽然变成了穷光蛋,但我们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好。”说完转身就走。
“阿霓!”吕笙南拦住她,“你真的要跟朱木走吗?”
“这好像跟你没有关系。”苏霓拨开他的手,“我爱他,当然要跟他走。”
“撒谎!”吕笙南一把拽住她,“你爱的是我!回来吧,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难道最终也不能走到一起吗?”
苏霓静静地盯着他:“你不再怀疑我了吗?你不怕我是周庭君的同谋来打垮你吗?凤凰台那夜,你看到周庭君照片时的模样我永远刻在心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也永远不会磨灭!我在你的事业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可是对阿木来说,我却比他的整个事业还重要!自从我决定跟了阿木,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因为你决不会让你所怀疑的周庭君的同党掌握几亿的资金。我准备好了,露宿街头,乞讨要饭,贫寒无依,不就这些吗?还有什么,我通通可以忍受!”
朱木听得热泪盈眶,对苏霓的怀疑一扫而空,代之的是深深的内疚。他这才知道凤凰台之夜所发生的事,竟然是吕笙南无意间在自己的帐篷里看到了周庭君的照片,从而对苏霓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自己也曾经有过啊!而且是仅仅听了傅杰的一面之词。朱木满心惭愧,不由得站了起来,嘴唇抖动了一下,叫了出来:“阿霓—”
正在拉扯的吕笙南和苏霓同时一怔,吃惊地看着灌木丛中的朱木。苏霓甩掉了吕笙南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朱木:“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朱木心里挣扎了一下,如果说自己是跟着苏霓来的,那明显是对苏霓的不信任,甚至还有捉奸的嫌疑,可是自己能够骗她吗?……
“我是跟着吕笙南来的,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朱木说。
苏霓脸上涌起了一丝潮红:“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朱木点点头,望望吕笙南,“阿南,谢谢你让我听到了这些话。”
吕笙南有些发呆,木木地点点头。苏霓拉住了朱木:“咱们走吧!”
“去哪儿?”朱木说。
苏霓笑了笑:“前几天你不是让我考虑一个问题吗?现在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决定答应你的求婚!”
朱木呆了:“真……真的?”清冷的秋季,他的额头竟然渗出了汗水。
“傻子,当然是真的!”苏霓笑着打了他一下,“你买的戒指呢?”
“在……在!在!”朱木忙不迭地说,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取出那枚戒指。苏霓伸出了纤细的手指,朱木颤抖着手,慢慢地套上她的手指。
吕笙南仍旧在发呆,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就这样傻傻地看着戒指套上了苏霓的无名指,看着两人说笑着,相拥着离开了这座凉亭,慢慢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接下来的事情,对朱木而言就简单了很多,他再一次回到财富大厦,面对着几份资产抵押和评估协议,当着对方律师的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财富集团就和他再也没有了关系。转瞬之间,数亿的资产化成了泡沫。然后,他两手空空离开了财富大厦。
走到大厦门口的台阶时,他的身体趔趄了一下,苏霓急忙跑过来扶住他。朱木摆摆手,自己站稳了,转回身仰望着直插云霄的大厦,第一次发觉这个丑陋的建筑物竟然需要自己仰望。
“从此,我就是一个穷人了。”朱木喃喃地说,像是在问苏霓,“穷人的日子该怎么过?”
“阿木,别想那么多了。”苏霓也有些伤感,她也没料到自己回到朱木身边会带给他这样的结局,“咱们走吧!”
“去哪儿?”朱木茫然问,“我好像没有家,从我父母开始,就住在这座大厦的3208套房。公司一完蛋,连家具也不属于我。”
“傻子。”苏霓搂住他的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你忘了你给我的香木别墅?咱们可以住到那里。虽然里面没有家具,但咱们只要布置一间新房就足够了。你答应要娶我的!”
朱木有些发呆:“你还嫁给我吗?”
苏霓瞪大了眼睛:“是你向我求婚的!难道还能赖账?”
“不赖……不赖! ”朱木悲喜交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朱木一接听,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竟然是傅杰打来的。
“阿木,你在哪儿呢?来接接我吧!我……”傅杰似乎疲惫不堪,声音都变了。
“你在哪儿?”朱木问。昨晚他和那个面具人搏斗,不知道结果如何。
“这里好像是涅山一带,我在一段废弃的公路边,这里有家采矿场。”傅杰说。
朱木答应一声,问清楚方位,带着苏霓开着那辆切诺基赶了过去。一路上东绕西绕,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家采矿场,两人一见傅杰顿时全惊呆了。
苏霓是第二次见到这个刑警,第一次见面时对他的印象就不好,甚至还看到了他在睡梦中的变异,一见他就有些不安。这次的傅杰更糟糕,整个人好像经历了一场冷兵器时代的厮杀,满脸都是血块和青肿,蓬乱的头发上血迹斑斑,衣服脏得看不清颜色,撕得一条一条的。
“你怎么会这样?”朱木吃惊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傅杰垂头丧气地说,“昨晚在车里突然昏迷过去,醒来后居然躺在一个漆黑的隧道里。醒来后感觉全身疼痛,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手机也被摔得支离破碎。我摸索着走出那条隧道,到了太阳底下才发觉自己成了这副模样。那条隧道的出口是在一座山里,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走出来,找到了这家采矿场给你打了电话,因为我昨晚明明是和你在一起的,我怕你出事。唉,要不是警官证还在身上,采矿场的工人早就把我当逃犯抓起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开着我的切诺基?”
朱木想想昨夜恐怖的经历,不由打了个寒战:“走吧,上车边走边说。你先到医院去看看医生吧!”
傅杰莫名其妙地上了车。朱木把昨夜的经历讲了一番,傅杰和苏霓全听得呆住了。
“你有没有事?”苏霓急忙问。
“我没事。”朱木说,“傅杰和那个没有脸皮的人搏斗时我就逃了。当时傅杰的样子把我也吓坏了。”
傅杰摸摸自己的脸,怔怔地说:“你是说我长出了獠牙?耳朵也变尖了?眼睛也变灰了?还有……嘴唇也变薄了?”
朱木点点头。傅杰忽然大吼了一声:“谁信你的鬼话!正常的人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朱木还没说话,苏霓抢先说:“虽然昨晚我不在现场,但我知道阿木没有骗你。”
傅杰冷眼瞥着她:“你怎么知道?”
“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吗?”苏霓说,“在一个酒吧里,你喝醉睡着了。”
“知道。”傅杰哼了一声,“我醒来后你们都走了,我都没好意思跟你们翻脸!”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走?”苏霓冷笑了一声,“因为你睡着后模样慢慢发生了变化,变得很可怕,就像阿木描述的那样,只不过你刚开始变化,我们就被吓跑了。”
傅杰张口结舌。苏霓说:“如果你不相信,好办,晚上你睡觉时我们安一部摄像机,把你睡觉的经过记录下来,看看我们说的是否属实。到底你身上有什么秘密,这是我们要问你的!”
傅杰张张嘴,青肿的脸上表情剧烈变化,半晌,颓然叹了口气,垂下了头:“你们把我送到医院,自己回去吧!”
朱木开着车,通过观后镜对他的表情瞧得很清楚,心中升起了浓浓的疑云,看样子傅杰对自己睡梦中的变化是有所知情的。他到底在掩饰什么秘密呢?
“要不要先送你回家?”朱木随口问,“黄夜呢?最近怎么不见她出来了?”
傅杰霍地抬起头,眼里光芒一闪,慢慢说:“吵架了,她到广州找朋友散心去了。你问她干吗?”
朱木摇摇头,心里更加怀疑,但他没再说什么,平静地开着车,进了市里,在一家医院停车场停了下来。傅杰去包扎伤口,朱木和苏霓打了一辆的士,回到财富大厦地下停车场。两人刚刚走到法拉利附近,停车场进口开进来一个庞大的车队,最前面是两辆奔驰,中间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后面还跟着两辆别克商务车。车队在法拉利附近停了下来,从别克车上下来一些保镖模样的人,接着奔驰上的人也下来,拉开劳斯莱斯的车门,吕笙南从里面钻了出来。十几个人众星捧月般跟着吕笙南朝两人走了过来。
朱木把手放在法拉利的门把上,盯着吕笙南。吕笙南笑笑:“阿木,没想到你还有一辆法拉利……对了,你过户给阿霓了,还有那座别墅。很好啊,我也不想对你赶尽杀绝,让你衣食无着。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霓冷冷地盯着他:“伪君子!”
吕笙南露出仿佛很真诚的悲哀:“阿霓,为什么这样说呢?其实我今天的成就是十多年前就注定的,自从我母亲死后,我就注定要控制别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的衣食生活。我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包括你。看见了吗?”他指指自己的人马,“这里没有一个女人,因为我讨厌女人,但只有你是例外,我一直等着你回来,让我的世界完美。”
朱木抢上一步隔断吕笙南和苏霓的视线,面对着吕笙南:“财富大厦已经属于你了,但阿霓,是我的。我已经签完了资产转让协议,整个财富集团都是你的了。”他笑了笑,“其实呢,钱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一点用,用一堆废纸换来阿霓,很划算。呵呵,上帝待我不薄。”
吕笙南眼里闪过一丝怒火:“是吗?很快你就会知道钱的作用了。这座财富大厦我很喜欢,我之所以在抛售商城财富股票的同时又收购它,就是喜欢这座大厦。我喜欢站在这座城市的顶端的感觉。你看,我带来了律师、会计师,还有财富集团的新任总经理,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我还会住在3208套房,我的办公室还是你那间,一切都没有变,这会让我想起从前来这里做客的日子,可是现在我是主人了。”
“是吗?”朱木嘲弄地望着他,“告诉你一个秘密,3208套房不吉利,经常闹鬼。晚上睡觉时小心点。”
吕笙南怔了怔,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种缅怀的神情:“是啊,这让我想起你第一次见到苏霓的日子。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其实我也失去了很多啊,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什么时候还能回到大学的校园,在黄昏的梧桐树下听他拉响那曲《马赫第二交响曲》呢……”
朱木没有回答,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苏霓也坐了进来。朱木发动了汽车,喃喃地说了一句:“也许下辈子我们还会是朋友吧!”然后猛地驶出了车位,从吕笙南身边一掠而过。
吕笙南不知是否听清了那句话,神情木木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离开了停车场,朱木才感到一种刺痛与虚脱蔓延了全身,刚才和吕笙南的对答像是经历了一场战役。他全身颤抖着,泪水流了满脸,咬着牙把车开得飞快,在滚滚的车流中飙来飙去。苏霓轻轻搂住他的腰,却没说一句话。
回到了位于涅山的香木别墅,面对着空荡荡的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朱木忽然苦笑了起来:“说出去肯定不会有人相信,开着法拉利跑车,住着一千多平方米豪宅的人居然是个穷光蛋!”
苏霓从身后默默搂住他的腰,低声说:“失去的财富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朱木沉默了,摇摇头:“不重要,远远没有你重要。可是没有了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生活。我没有做穷人的准备。”
“我可以出去工作啊!”苏霓说,“我能够挣钱的。”
“你工作又能怎么样呢?在商城市,一个普通白领的工资也不过两三千块,可是光咱们的法拉利一个月的油钱和养护费用就一两千,还有别墅的物业费用,还有咱们的生活费用……原来生活是这么艰难。”朱木感慨地说,“我也可以工作。可是除了拉小提琴,我什么也不会,甚至不会做老板。唉,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没有为这个社会创造一点价值,我的财富都是别人为我创造的。”
苏霓想了想:“你可以做小生意啊!比如……唉,那需要本钱的。不如我们把法拉利卖了吧?至少能卖八九十万,这样不就有钱了吗?”
“八九十万居然算有钱了!”朱木长叹一声,忍不住苦笑,“可是卖了法拉利咱们难道步行来别墅?别忘了这里到城里有二十公里。”
“也是。”苏霓想了想,“要不然就卖了别墅?不算装修费用,起码也能卖五百万吧?然后咱们到城里再买座房子。”
朱木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好,我问问。”
他打电话给原来的房地产商,说出要卖别墅的想法。房地产商一点也不惊讶,说没问题,你开个价。朱木说五百万。房地产商答应给他找买主。然后两人兴奋起来,尖叫着,搂抱着在大厅里旋转。
五百万的希望就在眼前,多少冲淡了一些破产的痛苦。楼上那间有家具的房间成了两人激情的乐园,他们放纵,他们狂欢,在这个山野笼罩的寂寞里,在一场大起大落的悲哀之后。虽然已经一无所有了,但幸福离他们似乎并不遥远。
在等待卖别墅的时间里,他们去民政部门登记注册,结了婚。一场奇异的相遇和经历了无数波折的恋情终于完满地画上了句号。新婚的庆典只有他们两人度过,苏霓打开了别墅里所有的灯,整个香木别墅一片辉煌,玲珑剔透。朱木还打开了庭院里的喷泉,他们坐在喷泉边,拉着小提琴,喝着交杯酒,两个人笑着闹着,仿佛眼前是一场宾客云集的盛大婚礼。
新婚之夜,他们醉醺醺地躺在新房的地毯上度过了。空酒瓶和小提琴被扔在空荡荡的角落。
第二天凌晨,清脆的鸟鸣吵醒了苏霓。她睁开眼睛,看见阳光已经透进了窗户,赤裸的身体感觉到阵阵冰凉,凌乱的地毯上到处扔着两人的衣服和鞋袜。她站起来,在阳光下舒展着曼妙的身躯,昨夜的狂欢仍使身体隐隐作痛。她东一件西一件找齐了自己的衣物,穿上衣服赤着脚打开门。鸟鸣似乎就在门外响起。
一开门,苏霓顿时呆了,就在她的眼前,无数的鲜花开满了别墅!露台上、楼梯上、大厅里……满眼都是盛开的花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花树间飞来飞去,整个别墅几乎成了飞鸟与鲜花的乐园。怪不得睡梦中鸟叫声那么清晰。
苏霓傻傻地看着,嗓音似乎有些堵塞:“阿木,阿木!快起来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朱木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翻了个身又睡去了。苏霓冲进卧房,手忙脚乱地把他拽起来:“阿木,阿木你快起来啊!看看咱们的别墅成了什么样子!”
朱木睁开眼,发了会儿怔,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跟着苏霓走出了房间,刚踏出房门也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苏霓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掐了他一下,朱木惊叫了一声,龇牙咧嘴,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这么多花,还有鸟……像是变魔术一样。”
“你看那里。”苏霓指指大厅。
朱木看见那里挂了一张条幅,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他们穿过这些盆栽的花草,走下楼梯,看见了条幅上的字:祝朱木先生与苏霓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居然是新婚的贺词!看来这些花草也是送他们的新婚贺礼了!可是送礼的人是谁呢?两人面面相觑,感到莫名其妙。朱木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会不会是吕笙南?”
“你想他会吗?”苏霓说,“他这样做是什么用意?嘲弄我们还是向我们示威?都不像,方式不对,不像吕笙南的作风。”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具备几个条件。”朱木想了想,“一个是有钱,光看看能把将近两千平方米的别墅铺满鲜花需要多少钱?何况还能丝毫不惊动咱们!这一点最可怕,虽然昨晚咱们都比较疯狂……”苏霓脸色潮红,打了他一下,朱木笑笑,“可是咱们毕竟不是死人。可在这个人的面前咱们跟死人没什么区别。铺这些花需要很大的人力,除非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否则只有大笔的报酬才能让他们这么遵守纪律。唉,这家伙居然打开了别墅所有的门窗!”
苏霓也皱着眉:“在你认识的人里面有这种人吗?”
朱木摇摇头:“能花得起这么多钱的人当然很多,可这么无聊的人就没有了。何况他们只是生意上的伙伴,现在我破产了,谁还会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大的力气?”
“算了,咱们不用费神猜了。”苏霓的眼睛盯着一丛玫瑰,“那些玫瑰花上好像有东西。”
两人急忙走过去,只见在一蓬一米方圆的玫瑰花上盖了一张红布。朱木揭开红布,顿时全身一颤,脸色变得苍白,苏霓也惊呆了。只见红布下面,玫瑰的上方竟然放着一张面具!面具古朴狰狞,透过玻璃天窗射下来的阳光照在上面,面具上流淌着冰冷的光泽,空洞的眼眶像是在阴森森地眨着!
苏霓惊呼一声扑到了朱木怀里。朱木死死盯着面具,喃喃地自言自语:“是他! 他来了!他还是没有放过我!”
“是谁?”苏霓悄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惊惧地问。
“就是我说过的戴面具的神秘人。”朱木咬着牙,“那天晚上把我和傅杰弄昏,在一座隧道里要我和他合作的人。后来趁着傅杰和他搏斗的机会我逃了出来,没想到他还是不放过我。这就是他当时戴的面具,面具下的脸更可怕。”
“他到底要你做什么?”苏霓问。
“我也不知道啊!”朱木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他说只要我把灵魂给他,他就能让我无所不能。可是我不想无所不能!我都成穷光蛋了他为什么还缠着我?”
朱木挣开苏霓,冲上去抓起那张面具愤怒地扔了出去,朝着门外大吼:“我不管你是谁,别再来缠着我!我已经是穷光蛋了,没有你利用的价值了!我讨厌阴谋诡计,我讨厌装神弄鬼,我讨厌和别人勾心斗角的日子!现在,我只想好好地生活!”朱木喉头堵塞了一下,一把搂住苏霓,低低地说,“求求你别再来了,我只想简单地活着—”
苏霓神色黯然,搂住朱木的头:“咱们还是赶快把这座别墅卖了,然后搬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
朱木默默地点头。两人回到卧房,朱木拨通了那个房地产商的电话:“贺老板,怎么样?我的别墅找到买家了吗?”
贺老板沉默了片刻,说:“找到了,可是价钱……”
“价钱没问题。”朱木打断他的话,“我可以让。另外我可以按比例给你提成。”
贺老板叹了口气:“提成就不必了,因为对方把价钱压得很低。”
“多低?”朱木急于脱手,“三百万?还是两百万?你跟他说,这些可以谈。”
“不是三百万两百万的……”贺老板欲言又止。
朱木急了:“多低总有个价吧?你说吧!”
贺老板说:“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对方给的价钱是……一万!”
“什么?”朱木好像没听清楚,“你说多少?”
“一万!”贺老板重复了一遍。
朱木当时就炸了:“一万!你跟他说清楚没?是卖别墅!不是卖大白菜!”
“说清楚了。”贺老板说,“就是一万!”
朱木气得简直想吐血:“你找的人是个白痴还是傻瓜?我不卖不行?我找别人不行?”
“不行。”贺老板居然真的给否定了,“你要找别人,恐怕一万块钱也没人买。”
朱木也忘了生气,惊讶地问:“你开玩笑吧?找别人一万块钱也没人买?”
“是的。”贺老板说,“你知道这个买主是谁?”
“谁?”朱木吼道,“谁也不可能一万块钱买走我的别墅!”
贺老板苦笑了一下:“是你的好朋友,吕笙南。”
“吕—”朱木呆住了。
“是的。吕笙南说他要买这座别墅,只出一万块钱。他说本来他只想出一块钱的,可是怕苏霓跟着你受苦,所以才多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他还说如果你不卖给他,那这座别墅只能烂在山里。”贺老板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很过分,可是吕笙南是什么人物你最清楚,他有多大能量你也最清楚,你们的关系凡是富豪们都清楚,谁敢为一座别墅得罪吕笙南?买你的别墅,那简直就是给自己买了一副棺材。”
朱木无言以对,呆呆地挂了手机。
刚才的对答苏霓听得支离破碎,见朱木神情呆滞,眼神流露出深沉的悲哀,急忙问他原因。朱木把贺老板的话重复了一遍,苏霓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吕笙南欺人太甚!我找他去!”
“不,别去!”朱木拉住她,“没用的。吕笙南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想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何苦去受这个羞辱呢?”
苏霓挣开他,清丽的脸上泪痕斑斑:“我一定要找他!你是我的老公,我不能让你受到这种羞辱。你知道吗?我一直感觉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这样的!如果我们没有相遇,你还是高高在上手握巨富的大富豪,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能再让你受这种委屈!”
“阿霓,”朱木微笑着,“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从前的日子我根本没有丝毫怀念,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懂得了生命的意义。散掉千金换来一个你,对我来说,太值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感谢着上帝赐给我新的生活。穷一点算什么呢?我活得开心啊!”
“不,这不一样!”苏霓泪水涟涟,哽咽着,“可我觉得欠你太多。”
“傻子。”朱木擦干她的泪水,怜惜地说,“谁欠谁呢?咱们已经是夫妻了,我的财产有你一半,可是都被我失去了,我欠你才对。别墅卖不出去有什么关系呢?咱们可以卖了法拉利,然后还能买辆车,甚至还能买套小面积的房子,照样活得开开心心。在这个世界上,只要饿不死,谁能阻挡我们的幸福?”
苏霓哽咽着:“别墅卖不出去,难道车子就能卖出去吗?”
朱木呆了呆,一时无言。是啊,要是车子卖不出去,两人的生活真的无以为继了。
苏霓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一阵酸楚,轻轻挣脱他,转身朝外面跑去。
“阿霓!”朱木急忙跟了出去,“你听我说,就算车子卖不出去也没什么的。我可以工作的,我会拉小提琴,可以教孩子们练琴,还可以给乐团伴奏……”
苏霓毫不理会,飞快地跳进车里,“砰”地关上了门。朱木拉了一下车门,被苏霓从里面锁住了,他急得使劲拍着车窗。苏霓开动了汽车,慢慢往后倒了几米,然后猛地转弯,法拉利像离弦之箭一样飞了出去。
“阿霓—”朱木急得汗如雨下,却丝毫没有办法,眼看着法拉利绕过喷泉,沿着车道消失在湖岸上。
苏霓直到下午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朱木正站在屋顶阳台上,凄凉的小提琴声响遍了山野。苏霓默默地看着他,在颤抖的音乐里,苏霓感觉那是一个十七世纪维也纳街头被埋没的天才。她想起自己离去时吕笙南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之所以让他留着别墅和汽车,是因为我要他永远保存着往昔的记忆。你不明白他的。我最了解他,他也最了解我,我们是这个世界上的两个磁场。你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小提琴飞舞的乐声中,苏霓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直到此刻,朱木的琴声才像钉子一样打进了她的灵魂。
“往昔的记忆……”苏霓痴痴地想着,“也许阿木往昔的记忆仍旧是美丽的,不像自己,生活在地狱中。”
“阿霓,”朱木停下拉琴,兴奋地朝苏霓招手,“我找到工作啦!刚才我联系了一下,时代夜总会的马老板答应我去他那里演出,一夜两百块钱!两百块钱哪!”
两百块钱!苏霓一阵心酸,泪水磅礴而出。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朱木兴致勃勃地卖掉了一些家具,在城里一处偏僻的老街区租了间房子,开始去夜总会上班,苏霓也在贺老板的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
朱木每天晚上九点上班,在夜总会里拉几个曲子,然后等待客人点歌,常常要熬一个通宵,回来后倒头就睡。他睡觉的时候苏霓正好去上班,给他做好早饭,等苏霓晚上回来的时候,朱木也做好饭等着她。两人的日子过得倒也津津有味,在朱木学做饭的日子里,笨拙的动作常常令苏霓笑得东倒西歪。两人的生活中充满了温馨和甜蜜。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朱木非常敬业,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在夜总会里很受欢迎。只是有一点挺让朱木恼火,因为根据客人的要求,有时候他必须用这把斯特拉瓦里琴拉一些流行歌曲!有一次一个肥胖的客人点歌,要求朱木拉一首“妹妹你坐船头”,曲目名大概叫《纤夫的爱》,朱木坚决拒绝了,当场就要走人,害得马老板协调了半天。谁知第二天晚上那个胖子被人揍成了一个猪头,浑身缠着绷带来夜总会抗议,让朱木好一阵纳闷。结果是,那个猪头气势汹汹地来,还没见着朱木就落荒而去,从此再也没有人点一些无聊的曲目让朱木烦恼。
可是这天的情形有点奇怪,整个夜总会只有寥寥的十几个客人,冷冷清清。朱木拉了几个曲子,这时有人点歌,朱木接过条子一看,心里顿时一跳:《马勒第二交响曲》!还有人喜欢这首曲子?朱木毫无来由地想起第一次认识吕笙南的情形,那个飘满落叶的大学校园的黄昏,一个七尺男儿躲在远处,在神秘的琴声里泪流满面……
朱木下意识地扫视了一眼,立刻看见了孤独地坐在一张桌子后的吕笙南。看来整个夜总会里都是他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他身边不远处坐着,可他看起来仍旧那么孤独……像那个校园黄昏里泪流满面的孩子。
朱木犹豫了片刻,琴弓搭上了琴弦,轻轻闭上眼睛,拉起了《马勒第二交响曲》。熟悉的感觉从琴弦上淌出,两个人中间似乎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两人的身体轻轻颤抖……一曲终了,孤单的掌声“啪啪啪”地响了起来。吕笙南站了起来,望着朱木欲言又止,凝视了半天,转身离去了。身边的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簇拥着吕笙南离去。
朱木默默地看着,马老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叹息了一声。朱木问:“为什么他会来?”
“他几乎每天都来。”马老板说,“其实你之所以会来这里拉小提琴也是他的安排。你知道在夜总会这么乱的地方为什么没人敢骚扰你?就是他在镇着那些人。上次被打成猪头的那个胖子你知道是什么来历?他是省里一位主要领导的子弟,可是吕笙南在这里,没有人敢放半个屁。只是他每次来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听你拉琴,今天却有些奇怪,竟然会大张旗鼓。”
这个问题朱木没有深思,直到很久以后,他忽然想到了吕笙南这天晚上的反常表现,可是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今晚的角色对他而言,自己仅仅是一个小提琴师,为任何一个点歌的客人拉一首曲子而已。
第十章 鬼面指纹
转眼已经过了年,这年的最后一场雪来得很猛烈,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商城市。这段时间,朱木和苏霓过得有滋有味,吕笙南和那个面目溃烂的神秘人也没有再骚扰他们,生活似乎远离了恐怖。朱木在夜总会的工作做得很出色,甚至业务还在慢慢扩大,市里的一些演出也开始邀请朱木参加,在众人的眼里,似乎都接受了朱木作为一个小提琴师的新身份。
这天,朱木接到邀请,晚上到华融大厦一个晚会上演奏。朱木早早地做好晚饭,可是等到晚上六点多,苏霓也没有回来。朱木打电话去问,苏霓说在会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恐怕回来会很晚了。朱木暗笑,苏霓只是贺老板的七星房地产公司的一个办公室行政助理,需要接待什么客户!反正在自己的财富集团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行政就是行政,业务就是业务,工作划分很细致的。
既然苏霓不回来了,朱木就自己吃完饭,给苏霓留了份菜,急急忙忙地参加演出去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是厚厚的积雪,城市里一碰到这样的天气,路上的交通就会几乎瘫痪。朱木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背着琴盒,打了个车赶往华融大厦,平时三十分钟的路程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下了车,他抖抖身上的雪,进了华融大厦的大厅,大厅内侧有六部电梯,分别到达不同的楼层。电梯旁挤了不少人,朱木走到最里面,电梯的液晶数字指在十八楼,他只好在人群里慢慢等待。这时候,外面的一部电梯铃声“叮咚”一响,电梯门开了,十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有男有女。这些人边走边寒暄,其中一个中年人呵呵笑着:“苏总,这次的谈判我们的确让步很大哟,但你们七星公司是我们的大客户,以后还望精诚合作啊!”
一提“七星公司”,朱木留了神,因为苏霓就在这家公司上班。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发呆,只见和那个中年男子并肩走在一起的正是苏霓。苏霓好像在回答他的话:“李总,谈判既然结束了,咱们就还是朋友。你们公司对我们也很重要,所以我才把合同期限签为三年。这也是给你们的补偿。”
“嗯,明白,明白。”中年男子频频点头,“跟苏总做生意,我从来就不担心……”
一行人边说边走,渐渐远去。朱木渐渐发起了呆:“苏总?他是说阿霓吗?不是呀,阿霓明明只是个办公室行政助理,怎么会叫她苏总?就算升迁,也不可能这么快,何况也没听她说起啊……不可能,公司里不可能这样升迁的,在原来的财富集团,别说行政助理,就是行政总监也不可能升为总经理的。能够谈一个很艰难的合同,而且一签三年,在财富集团,这是自己的权力……”
朱木心中狐疑,这时电梯门开了,他被人流挤了进去。整个晚会期间,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个发现,精神恍惚,直到自己的节目开始,琴弓搭在琴弦上,状态才慢慢出来,在无尽的迷茫中拉完了一支圆舞曲。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苏霓还没有回来。朱木坐在餐桌前盯着留给她的那碗饭菜出神:为什么她突然成了七星公司的老总?贺老板呢?贺老板跟自己并没有多大交情,不可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提拔她的,何况商场上绝对没有人情可讲,自己还是个破产的穷光蛋……
正沉思着,门一响,苏霓回来了。她看到朱木坐在餐桌旁,愣了一下:“你们的演出结束了?”
“嗯。”朱木答应一声,努力装出愉快的表情,“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一个行政助理,怎么忙到这个时候?贺胖子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苏霓笑了笑:“公司的事情一大堆,为了准备一场谈判,都是我们行政部的人在忙。”
“贺胖子也不开点加班费!”朱木假意嘟囔着。
苏霓摸了摸他的头:“好了,乖,别再有意见了。给人家打工,当然是老板说怎么干就怎么干了。赶紧洗个澡,睡觉吧!你好多日子晚上没睡过了,生物钟都颠倒了。”
朱木慢慢闭上了眼,心里一阵悲凉。看来她还是打算瞒着自己!他不再说话,两人洗了澡,苏霓看来的确是累了,躺到床上便睡着了。
朱木悲哀地望着她秀美白皙仿佛如汉白玉雕刻般的侧脸,眼泪慢慢涌了出来。他慢慢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她,手伸了出去却一阵颤抖,仿佛碰碎了一场编织已久的梦幻。
夜深了,月光照进了窗户,在水晶般的月色里,朱木睁大双眼,一夜未眠。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月光中,苏霓才会纯洁透明,宛如仙子般能带给他幸福。
天亮的时候,朱木蒙地睡了片刻,醒来时天已大亮,苏霓已经走了,枕边只留下了一根长发。朱木默默地攥住那根秀发,赤着脚追到了门边,打开门,呆呆地望着向下延展的楼梯,仿佛苏霓刚刚离去,还能把她喊回来。
屋里的餐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一碗豆浆、一碟咸菜和几根油条,朱木怔怔地看着,渐渐地泪如泉涌,手里握着那根秀发,捂着脸失声痛哭。
冬天的七点,夜已经很深了,路上积雪也很深,堵车十分严重。朱木坐在出租车里赶往夜总会,他百无聊赖,神思缥缈。街上的霓虹闪烁着乱影,突然朱木的视觉中出现了一双冰冷的眼睛,他心里一跳,仔细看那个司机,顿时一股寒意卷上心头—那溃烂的面孔,那从豁口露出来的白森森牙齿,还有支离破碎的鼻子……朱木惊叫了一声,是那个神秘的戴面具的人!
这个鬼魂一样的人龇牙一笑,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们又见面了!”
朱木心里一阵迷糊,大脑也昏沉起来。他想叫,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视觉也渐渐模糊。他挣扎着将手搭在了车门上,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要怕,我带你到地狱里去。去看看这个肮脏的世界……”
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所有的感觉里自己都是那么遥远……黑暗渐渐填充了他的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木忽然听到了“叮叮叮”的声音,仿佛在敲钉子一样,然后视觉也渐渐恢复,只是眼前一片漆黑,然而鼻子里却闻到一股浓重的木材味儿。身上还是没有一丝力气,他挣扎了一下,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努力移动手臂,感觉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衣服,似乎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他用手掌仔细触摸着周围物体的质感,粗糙,带有纹理,木材味儿……身下是木板,额头挨着的也是木板!
“叮叮叮!”敲击钉子的声音继续传来。
朱木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那个面目溃烂的人正在把自己钉进棺材?他想起那人说过的话—要把自己带到地狱里,心里更加恐慌。这绝对有可能的!那人是个疯子!他会活埋了自己!
忽然“嗤嗤”几声响,黑暗里被钻了几个孔洞,暗淡的光线射了进来。这里果然是个棺材!朱木一阵眩晕,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死法!但是看他钻孔的意图,不像是要把自己活埋……朱木正在胡思乱想,身体一动,被抬了起来。然后身体像被歪七扭八地移动,他这才知道这副棺材是如何狭窄,竟然把自己夹得死死的。
棺材似乎移动了很长的距离,但是周围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寂静得可怕,就像是到了九幽地狱中。随后棺材被放平,推动,发出摩擦的声音,似乎被推进了棺材之间的夹层。眼前又暗了下来,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无边的恐惧又像死神般攥着朱木的心脏。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墓穴还是火葬场?下一刻是被埋进黄土还是被推进火化炉?自己的旁边就是开始腐烂的尸体吧……
寂静中忽然传来了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走动。可是人走动的声音怎么会这样轻?鬼魂!朱木打了个寒战。“咯吱”一声响,棺材板被什么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事情办好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朱木一震,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也太熟悉了—吕笙南!原来那个神秘人和吕笙南是一伙的!朱木一阵悲凉,为什么他还是不放过自己?自己什么都没了,数十亿的财富也给了他,现在自己一无所有,只想守着苏霓过完一生,难道他连这点幸福都不愿留给自己?他本来已经把自己活埋在了人间的世界,现在又要把自己活埋进地狱里!
朱木一腔愤怒,恨不得当场破开棺材把吕笙南掐死,但是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正在挣扎,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已经办好了。你这招还真绝,让他永远也说不出什么了。唉,你害人都得出经验了!跟着你,我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这声音一出口,朱木挣扎的力气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心如死灰。这个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苏霓!
把自己钉进棺材的计划竟然是苏霓在执行!朱木的泪水渐渐涌出了眼眶,难道爱情,竟然是这么可笑的事?自己付出了一切,竟然会成为现代的武大郎!朱木喉咙大张着,狂猛的笑意从嗓子里呛出来,呛得他热泪奔涌,肺部撕裂般剧痛,但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也许这就是苏霓称赞吕笙南的原因吧!居然能让一个人活着,但声音却消失在这个世界……
“阿霓,”吕笙南有些不满,“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自从黄崖岛重新见到你之后,我们经历了多少分分合合?我又忍受了多少屈辱与折磨?这些难道你不明白?”
苏霓笑了:“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她叹了口气,“可惜,挺对不起朱木的,这么好的人,硬是让咱们给毁了。可惜,爱情,他永远不懂。”
朱木一阵苦涩,自己真的不懂爱情吗?难道爱情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照顾她,关心她,为她承担,为她付出吗?可是,如今看来,自己是真的不懂爱情,否则也不会落得这种结局……
吕笙南哼了一声:“朱木注定就是毁灭的命运,因为他居然敢爱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爱你,只有我才能拥有你!属于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被人夺走过?”他也叹了口气,“可惜,天意弄人。为什么偏偏是阿木! 算了,你也别折磨他了,把离婚手续办了就算了。我允许他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原来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朱木冷笑,“想威胁我?那咱们就看看谁被活埋在这个世界上!”
朱木面孔扭曲,双眼散发出疯狂的火焰,在黑暗里灼灼闪光。
“嗯。”苏霓答应了一声。
“今天晚上就不要走了。”吕笙南说,“留在这里陪我吧!这个包房我们包了一个半月了,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到一星期。”
苏霓似乎沉默了片刻,也许在发生什么动作,朱木听见急促的喘息声,苏霓说:“不,我还是回去吧!毕竟我现在还是他的妻子,这样不好。”
朱木一阵冷笑,心里郁积的怒火烧灼着他的全身。但同时也奇怪,怎么这里是包房?宾馆的包房?不是火葬场或者乱葬岗?可是他们怎么会把自己钉到棺材里放进包房呢?如果是包房的话,自己所在的位置一定是床底下了。吕笙南怎么会把一副棺材放在自己的床底呢?他百思不解,头脑里同时感到阵阵的窒息,棺材内氧气稀薄,眼前顿时有些发黑,大脑阵阵晕眩。
“我要活着!”朱木告诉自己,“我要……活着!我不能这样死……不能死得这样窝囊……”他喃喃地念叨着,眼前金星闪烁,终于失去了知觉……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纵然在昏迷中,朱木也张大了嘴拼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丧失的意识渐渐恢复了,触觉、嗅觉、听觉、视觉突然间开启,像是一扇扇被打开的门。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天上的繁星,耳边冰冷的寒风呼呼掠过。
他抬了抬胳膊,碰上了旁边的棺材板,原来身体已恢复了力气。他慢慢坐起来,回想着刚才仿佛梦一般的经历。那场景历历在目,仍旧烧灼着他的心。头上的棺材板已经去掉了,他看看封闭了自己半天的东西,原来是一具薄薄的木箱,倒也很像棺材。他茫然四顾,周围月影摇动,枯枝横斜,大雪铺满了视野,竟然是在一片树林中!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朱木有些纳闷。吕笙南和苏霓不是要活埋自己吗?
突然,脖子后面一股冷气吹来。朱木猛地转头,面前突然出现一张破烂的面孔,仿佛狰狞的鬼怪,离他的脸不足半尺,两张面孔几乎贴在了一起。朱木惊叫一声,身子踉跄后退。那人龇牙一笑,脸一侧一抹,再面对朱木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相貌平板呆滞的中年人。
朱木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做梦一般。他认出这人就是在出租车上把自己弄昏的神秘人,也是曾把自己和傅杰绑架到隧道里的那个人。可是,他不是吕笙南的帮凶吗?
“你终于醒了。”那人冷冷地说,声音嘶哑。
“你到底是谁?”朱木惊恐地问,“为什么总是缠着我?”
“我说过,我是无所不能的人。”那人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你还不相信吗?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对你很有好处吧?”
“你……”朱木想了想方才发生的事,“你不是吕笙南的人?不是吕笙南指使你把我绑架的?”
那人愤怒了起来,一把揪掉脸上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孔:“吕笙南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指使我?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加笨蛋,被人玩得当街要饭还一无所知,整夜在夜总会傻乎乎地挣那屁点儿钱!告诉你,是我把你钉进棺材的,然后放在了吕笙南和苏霓幽会的酒店包房里,让你看看你背后发生的事!这些事,不用我再给你重复吧?”
他说话时,溃烂的脸上黄色的脓血慢慢地流淌,仿佛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正在腐烂的尸体。他揪掉面具后,不停地拿手帕擦拭脸上的脓,好像一个爱出汗的人在擦汗,动作极其自然。
朱木哑然,半晌才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得意地笑了:“我说过我无所不能的,当然也无所不知,你要相信一句话:任何人都是有价格的。龙园大酒店的经理、保安、服务员当然也不例外。一个半月前,吕笙南收购了苏霓所在的七星房地产公司,让苏霓担任总裁。苏霓起初拒不接受,后来吕笙南把她约到你刚刚在床底下呆过半夜的龙园大酒店的包房,两人一夜未出房间,苏霓当时彻夜未归想必你还记得。至于她用了什么理由骗过你,不用我提醒你吧?然后苏霓投入了吕笙南的怀抱。嘿嘿,他俩青梅竹马,连吕笙南杀了她全家她都可以不管,又怎么会在乎你这个傻瓜?”
朱木怔怔地盯着这个恐怖的面孔,身体里发出两种分裂的声音,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激烈地搏杀。一个拼命让他相信眼前的是一场梦幻:众目睽睽下这个人如何把一具棺材送到大酒店客房的床下?又如何能把自己不被人觉察地送出来?自己方才听到吕笙南和苏霓的谈话的场所到底是不是在酒店中?自己听到的到底是真人还是这个神秘人预先录的音?另一个朱木面孔扭曲,浑身充满了杀气,厉声告诉他:醒来吧!这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个半月前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苏霓的确一夜未归,说是到邻市出差。其他呢……他希望找出苏霓曾经反常的表现,这样也许会表明她曾经愧疚过,他心里也会好受点。可是想来想去,苏霓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一个半月……他突然想到那夜吕笙南来夜总会听自己拉琴,那不是正好发生在苏霓所谓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吗?原来他是在得到苏霓之后,作为一个爱情上的胜利者来羞辱与嘲弄他!是啊,吕笙南当然有权力自豪,想当初朱木倾尽了数亿的家财终于赢得了苏霓的芳心,可如今吕笙南仅仅用一个七星公司就把苏霓重新夺了回去!
吕笙南一定很兴奋,因为他不但让他曾经最羡慕的人为他站在台上拉小提琴,还能为他戴上绿帽子!另一个朱木恶毒地告诉他,用一种嘲弄的思维作践他。
“我不相信!”朱木慢慢地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苏霓不会背叛我的!我那么爱她……”
这个神秘人发出恐怖的笑声,抛给他一部手机:“这是你的手机。这段日子警方一直在监视吕笙南,你可以向你那个刑警朋友打听。妈的,那个刑警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吸血鬼?上次在隧道里差点把我打回原形。人类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人类……”朱木不解,茫然地接过手机,在这个神秘人的哂笑中拨通了傅杰的电话,“阿杰,我问你个事情,你知道南黄基金收购七星房地产公司的事吗?”
“知道。这段时间我们一直盯着吕笙南。怎么了?”傅杰说。
“那么……”朱木斟酌了片刻,“苏霓担任七星公司总裁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啊!”傅杰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我……”朱木犹豫了一瞬间,“当然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收购的。涉及吕笙南,我没有细问。”
傅杰理解地“哦”了一声:“一个半月以前,这事我很清楚。另外,你上次跟我说的黄崖岛的情况我又调查了一下,甚至亲自去了趟三椰村,找到了马克。你所说的事的确是真的,这让我们的调查工作更加艰难了,当初想让你来指证他谋杀周庭君和十年前纵火案的打算看来是行不通了,因为在你的叙述里周庭君根本没有死在那个杀手手里,而且纵火案发生的时间太久了,所有的证据都湮没了。我希望你能继续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找到吕笙南的犯罪证据,现在他在全世界都很有影响,我们轻易也不能动他,除非找到确凿的证据。”
朱木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种憎恨与羞辱让他的面孔扭曲了起来。
“嗯,阿木,你得配合我们找到吕笙南的犯罪证据。”傅杰急切地说,“每天他为国家造成的经济损失达到好几个亿,我们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朱木的声音里毫无感情:“吕笙南和苏霓是什么关系?”
傅杰沉默了。朱木口气很强硬:“告诉我!没有理由只有我向你们提供消息的。”
傅杰叹了口气:“你何必非要知道呢?”他顿了顿,“难道你是真的不知道?”
“说吧!”朱木冷冷地说,“两人什么时候又走到一起的?”
“一个半月前,吕笙南收购七星公司之后。他把这个公司送给了苏霓,现在苏霓才是七星公司的法人代表。然后吕笙南就在龙园大酒店包了个房间,他们经常在那里幽会。”
“房间号是多少?”朱木闭上了眼睛。
“2121。”傅杰说,“喂,你可别做傻事啊!对付吕笙南不能贸然,别打乱我们警方的计划……喂喂……”
傅杰还在电话里“喂喂”地喊,朱木无动于衷地挂断电话,他看看时间,还不到晚上十一点。他平静地告诉这个神秘人:“我该去夜总会上班了。”
“什么?”这个神秘人有些发呆,以为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该上班了。我还得挣钱吃饭。”朱木不理他,转身朝前走,边走边说,“没有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人会饿死的。”
这个神秘人被气得怔住了,拿出手帕不停擦拭脸上的“汗”,说:“我刚才跟你说的白说了?你知道光把你送到龙园大酒店包房的床底下我费了多大精力?”
朱木头也不回地一阵惨笑:“你费了这么大的周折难道不是想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吗?可是我不愿被你利用!就这么简单!这就像做生意赔了本而已,有什么稀奇?”他的声音仿佛在呜咽,“如果你失去数十亿的财富以后还能坦然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你无法失去的?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啊……哈哈—”他狂笑起来。
那个神秘人默默地看着朱木走远,忽然低低地喊:“你会回来的!因为你和我……注定要面对共同的命运!”
朱木的身体在雪地里趔趄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夜总会里,人声喧嚣,热气蒸腾。朱木站在舞池里,轻轻闭着眼睛拉响了小提琴,灯光打在他身上,似乎这里就是整个世界的焦点,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多么简单,多么自由,永远随心所欲,没有狡诈,没有欺骗。但是……他在喧嚣的人群中拉出了荒凉的琴曲。
一个乐章结束,朱木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见面前不远的座位上一个人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吕笙南!朱木冷冷地盯着他,感觉着那目光里的欣赏与嘲弄,马尾在琴弦上一颤,琴声突然爆发了出来,急促的声音仿佛钝刀一样切割着他的心脏。朱木根本不看琴,一眨不眨地盯着吕笙南,眼睛变得通红,手臂随着琴弓急剧移动,身体仿佛要撕裂了一样。他不知道怎么缓解这种撕裂感,那种感觉让他疯狂,仿佛有两个自己在分裂着这个身体。
琴音划出长长的一声嘶鸣,朱木猛然抽出琴弓向前一指,大吼了一声:“吕笙南!”猛地抬腿将旁边的一把椅子朝吕笙南踢了过去。
椅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痕迹,朝吕笙南的头上砸了下去。吕笙南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飞来的椅子,脸上闪过一种悲哀,轻轻闭上了眼睛。旁边一个黑色西服的壮汉手疾眼快,抓过自己的椅子砸了上去。“咔嚓”一声巨响,两把椅子同时在吕笙南的眼前粉碎。
夜总会里一阵骚乱,吕笙南的保镖立刻在他面前围成半个圈,将他护在中间,几个黑衣大汉几步跳下舞池,朝着朱木的肚子一拳打了过去。朱木被打得当场跪在了地上,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涔涔,面孔也扭曲起来。但他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吕笙南。吕笙南平静地朝那些大汉摆摆手,站了起来。大汉们让出一条路,他走到朱木的旁边蹲了下来。
“阿木,疼不疼?”吕笙南扳起朱木的胳膊,皱着眉问。
“滚!”朱木一拳打向他面门。一个大汉伸手去捉朱木的胳膊。
“滚!”吕笙南也大吼一声,大汉的手突然僵硬,与此同时朱木的拳头也打在了吕笙南的脸上。
吕笙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鲜血涌出了嘴角。他擦擦嘴角,苦笑了一下:“我……这一拳算是我偿还你的吧!”
朱木冷冷地盯着他:“你仅仅欠我一拳?”
吕笙南苦笑:“算了,咱们之间的账,下辈子也算不清。我今天只是想听你拉琴……我以为,这么久了,你的心情也能平静了。”
“如果你失去南黄基金,沦落成一个卖艺的,你能平静?如果你的妻子被人夺走,你能坦然?”朱木嘲讽地盯着他。
吕笙南哑然,慢慢地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你知道了……造化弄人!我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但是,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朱木弯着腰站了起来,与他对视着:“迟早有一天,你会跌下神坛,像我一样,坠落到地狱里。”
“也许吧!”吕笙南闷闷地说,“但是没有人能把我推下神坛……我期待着毁灭的感觉。”
他喃喃地说着,转身离开了夜总会,边走边指着天空:“告诉韩老板,任何人都不许为难他!任何人!”
值班经理连连点头,聚集在一起的保安也散去了。
朱木捡起地上的斯特拉瓦里琴,一手捂着肚子,艰难地挪出了舞池。值班经理快步走上来埋怨:“你呀!大家都理解你和吕笙南的恩怨,可是你不能把这里当成解决你们恩怨的地方啊!这里是营业场所,乱不起!”
朱木点着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胃里一阵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慢慢离开了夜总会。
冬天的午夜,积雪的长街深邃而寂寞。朱木背着琴盒,手里拎着一瓶劣质的二锅头,醉醺醺地走着。街上没有一个人,连汽车都极少,一座座冰雪水泥的柱子插在这个城市里,把前方的长街挤压得深不可测,仿佛是等待着吞噬朱木的巨口。
就在朱木昏沉蒙的视线中,一个全身笼罩在白袍中的人影出现在前面大桥的中间。人影融合在大雪中,缥缈虚无,仿佛一个幽魂或者黑夜里浓烈的空气。朱木“呵呵”大笑,边笑边走,指着那虚无的人影:“为什么一直纠缠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影幽幽叹息了一声:“我要你对付一个人!”原来他就是那个面目溃烂的神秘人。
“对付谁?”朱木瞪着眼睛,酒精烧灼着他的双眼,一片血红。
“吕笙南!”那人说,“我们共同的敌人。”
朱木哈哈大笑,将酒瓶狠狠掷了出去:“为什么要找我?”
那人慢慢掀开罩在头顶的帽子,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脓血,淡淡地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对付他!”他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掌心发出淡淡的光芒,“盯着这里看,你的灵魂就会属于我,你就会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朱木忽然想起隧道里那个发光的东西:“你……是人是鬼?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叫我猎魂人。”那人说,“我来自地下一个黑暗的世界,在那里,我和无数同类被一种奇怪的物质封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我费尽心力,挣脱了封印,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不愿再回去了,但必须做成一件事,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朱木听得目瞪口呆,使劲揉揉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象:“你……你要做成什么事?对付吕笙南?为什么只有我才能对付他?”
“你的问题太多了!”猎魂人冷冷地说,“我说过你走过来望着这团光芒,你就会知道一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原因,就是吕笙南手里掌握着我必须得到的东西。我之所以不能亲口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就这样你还每次见到我就逃之夭夭,一旦我说出我的来历,我怕你承受不住!”
朱木更加惊讶,刚要说话,忽然看见猎魂人的背后飘过来两团白色的暗影。酒喝得太多,他的眼神有些蒙,他擦擦眼睛仔细看,那暗影竟然是两辆并排行驶的汽车!连灯也没开,径直朝猎魂人撞了过来!
“快躲开!”朱木大喊。
猎魂人一愣,一转头,右面的汽车已经离他不足两米。他知道后面有汽车,却没注意到这汽车要置自己于死地,惊骇之下他往右侧一跳,但是仍然没有逃开汽车的撞击。“砰”的一声响,猎魂人飞出数米,重重地摔在桥面的雪上。两辆汽车风驰电掣般掠过,然后猛然掉头,照着他碾了过来。
猎魂人一跃而起,翻身跃过了桥栏,跳下十多米高的桥下。朱木惊叫着跑过去趴到栏杆上往下望去,他惊讶地发现猎魂人竟然没有垂直地坠下去,而是在空中划出个弧形,像是御风飘零般轻飘飘地落在结冰的河面上,连不太厚的冰层都没有压破!但他显然受了伤,仰头望望桥上,身子趔趄了几下。这时,那两辆汽车已经停住,下来几个人趴在桥栏上看了一下。突然,猎魂人右手向后一挽,仿佛拉开了一张无形的长弓。朱木惊愕地看见一溜蓝色的火焰电光火石般射上大桥,一声极细极尖锐的厉啸在空气中颤动。
“快躲开!”一个人大喊了一声。与此同时,一个壮汉惨叫了一声,“砰”地向后飞了出去,脸上一片焦黑!
那猎魂人仿佛一笑,冲朱木招招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岸上,消失在岸边的树林中。桥上几个人分头行动,其中三人上了一辆车,飞快地驶到桥头,往右一转,开进了河岸的树林中。剩下的三人两个人去救助那名受伤者,还有一人朝朱木走了过来,正是吕笙南!
这一瞬间的搏杀令朱木目瞪口呆。吕笙南出动六七个人、两台车暗杀猎魂人,虽然将他撞伤,但那猎魂人竟然在如此被动的局势下成功逃脱,甚至还反戈一击,使对方遭受重创!怪不得他大言不惭要对付吕笙南,两人都是够狠,够辣,够可怕的。
“阿木。”吕笙南微笑着,仿佛只是散步经过,碰上了老朋友,“你怎么会跟这个人混在一起呢!这个人很危险的!赶快回家吧!”
朱木冷漠地说:“我还有家吗?”
吕笙南仍旧微笑着,那张白净的脸仿佛任何事都不能改变他的表情:“刚才在夜总会里闹得不愉快,我怕你出事,就跟着你走了一段,不料看见这个人出现在你面前。我怕他对你不利。”
朱木冷笑:“是怕他对你不利吧?”
吕笙南笑笑:“是啊!这个人最近总跟我作对,总在背后搅我的局,不过他还太嫩了点儿,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呵呵,但我没想到他把目标指向了你,怕你被他利用。”
朱木瞥着他:“还有你怕的东西?我就算真的被他利用来对付你,不是也不放在你的眼里吗?”
吕笙南居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我是怕他把你和我推向不可调和的斗争中,我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我实在不愿意你再受到伤害。”
朱木盯着他,慢慢说:“你还是看不起我!难道跟你斗,我就一定会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主宰这个世界?”他嘲讽地笑了,“你根本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像老鼠一样掩盖着自己的秘密怕被别人知道,还要在别人面前装作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你掌握中……呵呵,可笑!”
“是吗?”吕笙南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太焦虑了,让你的思维处于一种偏执的状态。阿霓的事,我感到很抱歉,我没想到你对她爱得这样深,可是,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的,她带给你的绝对不会是幸福。离开她吧,对你有好处!”
吕笙南抬起头看看天空:“天快亮了!没有二十四小时的黑夜,也没有二十四小时的白天,世界总是这么奇妙。”说完转身上了汽车,车轮碾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渐渐消失在朱木的视线中。
“不,绝不!”朱木望着渐渐消失的尾灯,喃喃地说,“你太自信了,你绝对不会明白,一个普通人也是肯为了一些事付出生命的……”
他茫然看看四周,大雪铺满了视野,方才的搏杀像是在做梦。忽然他看见雪地上一团东西随风慢慢翻滚,他走过去一看,顿时一阵恶心,竟然是猎魂人拿来擦拭脸上脓血的手帕,估计是被汽车撞飞时掉下的。
想起那个人的面孔,朱木不禁打了个寒战,刚要走,他又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捡了起来,放进自己口袋。也许,这是破解那猎魂人的一条线索。
天亮了。朱木看见晨练的人慢慢跑过自己的身边,他默默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时候他才想到了当初傅杰的处境,何其相似,一样有家不能归,一样茫然不知去处,只是,自己失去的更多一些罢了。
他忽然想到该去找傅杰了,顺便把这条手帕给他,警方的技术应该能够检测出有用的线索,起码也能知道这个猎魂人面目溃烂的原因。走到了商城市公安局门口,他让门卫打电话把傅杰叫了出来。
傅杰一听是他,几分钟之内就出现在了门口,兴高采烈地问:“阿木,是不是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这些日子真是愁坏了,看着吕笙南横扫股市,愣是抓不住一点犯罪证据。”他看看朱木的脸色,“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昨晚值班,还没回家,一起吃早餐。”
说着把他拉到一个流动早餐摊前,要了两碗稀饭、两大盘包子。傅杰一口气喝了半碗稀饭:“说吧,有什么线索?”
朱木把手帕拿了出来:“把这个拿去给微量物证专家检测一下,化验一下上面的分泌物,看看有没有发现。”
傅杰皱着眉捏起手帕,一看,顿时一阵恶心,胃里翻滚起来,顺手抛给朱木:“老大,开什么玩笑!咱们现在在吃饭啊!吃完了再说好不好!这是什么东西……嗯,黄色的是鼻涕,暗红的是血……咦,不说了,一说非吐了不可。”
朱木连忙放下包子,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吕笙南的擦鼻涕布还是擦屁股……呕……”傅杰的脸突然憋得通红,捂住嘴干呕了起来。
朱木冷冷的看着他的样子:“这既不是擦鼻涕布,也不是擦屎布,而是擦脸布!是曾经把你绑架到隧道里的那个面目溃烂的人擦脸的布!”说着把自己和这个猎魂人打交道的经过讲了一番,连被钉进棺材塞在吕笙南和苏霓的床底下的事都没有隐瞒。
傅杰的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抽出两根干净的筷子,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捏了起来,像是面对着一件一碰即碎的文物。他仔细看了看,猛地拉着朱木:“走,快跟我到局里去,立刻检验。时间一长就没价值了!”说完站起来就走,边走边掏出电话,“老秦吗?立刻到局里来,有个非常重要的物证需要检验。我在你的技术室等你!”
他告诉朱木:“这个老秦是我们市首屈一指的法医和最好的微量物证专家,去年的苏霓、周庭君坠楼案里的疑点就是他检测出来的。咦,你怎么不走啊!”
朱木停在原地摇摇头:“我不去了,检测出结果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一夜没睡,精神有点吃不消。”
“嗯。”傅杰点点头,“好,你回家睡会儿吧!一有线索我马上通知你。”说完也不管朱木,急匆匆跑进公安局。
朱木又吃了几口饭,忽然厌烦起来,心里涌着一团烈火烤灼着他。把筷子一放,默默走回了家。
傅杰到了技术室等了不到十分钟,老秦就跑了过来。从事物证检验二十年,老秦深知某些微量物证新鲜与否的关键,一拿到手帕问明了发现手帕的环境就开始工作了。对他的工作傅杰一窍不通,但还是细心交代:“老兄,这个东西太重要了,你可细心点。唉,手帕上不可能有指纹,但是包括手帕的质地,生产地点,我都需要知道。”
“放心!放心!”老秦头也不抬地做着切片,“你出去吧,别妨碍我,做完我给你一个详细的报告。”
傅杰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关上门走了出去。
技术室里死亡般寂静。天刚亮,夜里的寒气还未退去,屋里一片冰冷,墙角的架子上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内脏和奇形怪状的人体组织呈现出苍白的颜色。
“嗯,体液分泌物……怎么会这么奇怪?”老秦的眼睛凑在电子显微镜前喃喃自语,“好像被什么奇怪的元素腐蚀了皮肤。什么元素能把皮肤腐蚀成这个样子?放射性?不像……”他把数据输入计算机,进行复杂的运算。
老秦瞪大眼睛观察着显微镜下放大了数千倍的物质,在这种状态下,平时熟悉的东西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圈圈分布规则的纹理,老秦呆了一下:“这是指纹的形状啊!可是……棉质纤维上怎么会出现指纹?”他小心翼翼调整着倍数,终于发现了指纹下的一层近乎透明的薄膜。原来竟然是一些人体分泌物擦在手帕上后凝结成了一层薄膜,竟然把使用者的指纹给印了上去!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
老秦惊喜交加,立刻把指纹提取,输入计算机。他仔细观察着这枚指纹,突然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枚指纹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看见一个诡异的鬼脸慢慢绽开了笑容,向他嘲讽似的狞笑!老秦的目光呆滞了,喉头发出喑哑的声音,手指慢慢僵硬。那鬼脸不住变幻着表情,眉目宛然,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妖魔突然出现在他的显微镜里,放大了数百倍,阴森森地逼视着他。
老秦的手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身体一歪,险些摔倒。他呆呆地注视着显微镜,他看见那张面孔像一缕烟雾般冒出了镜片,先是一张脸,然后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往外挣扎,慢慢地整个头漂浮在了空中,被一缕青烟托着,像是一朵蘑菇。它张开嘴朝自己狞笑!他甚至听懂了它说的话!
老秦终于摔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挣扎着,一种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声音从咽喉里发出:“你……我知道你是谁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那随着青烟漂浮的人头嘴唇一张一合。老秦听懂了它的话,惨然说道:“是的……我该死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七了,活着没什么意思了……我死了,我儿子、女儿才能好好地活着,不至于连累他们……死吧……死吧……”
老秦挣扎着站起来,从桌上的托盘里拿出一把手术刀,森寒的刀锋照亮了他的双眼。他惨笑着:“老杨,我对不起你,二十年前的那场考试是我把你的闹钟拨慢了半个钟头,让你失去了考试的机会,因为我太想留在商城市了。娘,我对不起你,为了得到一个一文不值的荣誉,我故意在你临死前没到你床前尽孝。孩子,是我无能,选择了这个职业,让你的同学不愿和你接近……现在,我自我了结,向你们谢罪!”
冷森森的手术刀慢慢地移过眼前,在空中划了个弧形,锋利的刀尖猛地刺进了嘴巴,从上颚穿入,直刺进了大脑。老秦对人体太了解了,瞬息间大脑停止了活动,在他仰面倒地的瞬间,口中一股鲜血溢了出来。肤发精血受之父母。他连血也没有多流。
傅杰百无聊赖地在走廊上等着,接连抽了两根烟。突然技术室里传来一声闷响,傅杰呆了一下,以为老秦碰到了什么东西。傅杰挺高兴:“嗯,能让老秦这样失态,肯定有重要发现!”
他笑嘻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刚跨进一步,顿时惊呆了,只见十分钟前还神采奕奕的微量物证专家,此刻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一把手术刀由下而上插进了他的嘴巴,看那角度,肯定刺穿了大脑。鲜血积满了口腔,那刀像是插在血泊中。
“来……来人……”傅杰失措地喊了一声,那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眨眨眼,狂吼一声,“来人啊—”
三分钟后,技术室门口已聚满了刑警,七嘴八舌地问着傅杰,傅杰脸色惨白,一言不发。警察们自觉地保护着现场,直到法医过来,才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进去。为首的李法医和老秦是多年的老朋友,到屋里看了片刻,脸色阴沉地出来找傅杰问情况。
傅杰把刚才让老秦做物证检验的事说了一遍,李法医没说什么。由于案情特殊,这短短几分钟已经有一位副局长牵头成立了专案组,组里集中了最好的刑警和专家。当然,傅杰是目击证人,被排除在专案组之外。副局长挥挥手,让无关的警察们都散去,让人把傅杰先带到他办公室,开始跟李法医交流情况。李法医说:“刚才我检查了一下,可以确定老秦是自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为什么?”副局长皱眉,“从现场来看,他杀的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当然前提是假定傅杰说的是谎话。”
“傅杰说的不是谎话。”李法医摇头,“一是二十分钟前我和老秦一块正在街上吃早饭,老秦被傅杰的电话叫走了,说有物证需要检验。二是我随后就来到办公室,路过技术室,老秦在屋里忙碌,傅杰在外面抽烟。很多人都看见傅杰站在门口一步都没离开,中间也没进去。他不可能有杀老秦的时间。”
“嗯。”副局长点点头,“第二点我知道。如果傅杰出来前老秦还在屋里工作,那傅杰完全没有嫌疑。技术室是只有一个门,只能是自杀。可是原因呢?我需要知道原因!老秦干了二十多年的法医和物证检验,你别说他是被吓死的或者一时想不开。”
“这不会,什么恐怖的东西我们没见过!而且吃早饭时老秦还兴致勃勃,不可能十分钟之内就想不开要自杀。”李法医皱着眉,“我再去看看,一定要找出死因。”
李法医说完转身走进了技术室。副局长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像傅杰一样闷闷地守在了门口抽起了烟,两根烟抽完,李法医走了出来。
副局长刚要说话,忽然发觉李法医脸色惨白,整个人跟刚才有所不同,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副局长问:“怎么回事?有什么发现?”
李法医不答,目光呆滞地盯着前面,慢慢往前走,走路的姿态无比地怪异,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什么。副局长有些发呆,问旁边专案组的刑警:“他说些什么?”
一个刑警纳闷地说:“他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直重复这四个字。”
“啊?”副局长有些迷茫地看着李法医,只见李法医笔直地朝前走,前面是楼梯口的阳台,他笔直地走上阳台,还再往前走。
副局长脸色顿时变了:“快拦住他—”
话音未落,只见李法医已经走到了阳台栏杆旁,居然还在往前走!栏杆一米多高,只抵到李法医的大腿,李法医走势不停,被栏杆一挡,上半身顿时栽了出去,在空中一个翻滚,笔直地坠往楼下!
刑警们的反应速度也算够快的,扑到栏杆旁时,还看见了李法医仍在空中翻滚的身体。几秒钟后,一声闷响,李法医的身体摔在了楼下。流淌的鲜血铺满了刑警们的视线。
足足有三分钟,公安局大院里才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在这尖叫声里,副局长和刑警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恐怖和一丝颤抖。
第十一章 凤凰涅
朱木回到家,意外地发现红色的法拉利居然还在楼前的车位上停着。难道苏霓没有上班?朱木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他慢慢地,一步步地挪上楼,打开门,苏霓的皮鞋在门口的鞋架上放着。朱木关上门,放下琴盒,走进了卧室。
苏霓仿佛刚刚醒来,脸色憔悴,头发散乱,穿着睡衣正坐在床头发呆,看见朱木进来她一动不动。朱木也沉默着。
“阿木,”苏霓说,“我们离婚吧。”
朱木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为什么?”
苏霓默默地摇摇头:“我知道你知道了,我不能给你这种羞辱。”
“羞辱……”朱木无法遏制地大笑起来,“这是羞辱吗?你也知道这是对我的羞辱?是啊,你……还有吕笙南,不正是想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吗?你们已经……一个半月了,现在居然知道了是对我的羞辱!”
苏霓缓缓转过头面对着他,脸上充满了乞求:“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在一起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是我和吕笙南之间的误会形成的裂痕造成的……”
“是啊!”朱木咬着牙不停点头,“是你们之间的误会使我有机可乘,把你们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活生生地撕裂开了!现在,你们的误会消除了,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于是我这个障碍、阴谋家就必须搬开了,对吗?可是是谁亲口说爱我的?是谁在离开黄崖岛时说要跟我走的?是谁准备在和我结婚时又投进了吕笙南的怀抱,然后吕笙南怀疑她、不要她的时候又回到我身边的?这也是误会吗?如果是,这不是我造成的!”
苏霓眼泪汪汪地听着朱木大吼,脸上凄楚的神情让朱木心如刀割。她无声地抽泣着,双手捂住脸,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朱木恨恨地瞪着她,胸膛怒气积郁。苏霓喃喃地说了片刻,双手离开眼睛:“阿木,这些都是我的错,可是……我实在舍不下吕笙南。没有了他,我感到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意义,我是个很自私、很薄情的女人……”苏霓终于痛哭了出来,“他杀了我的全家我都能原谅他,还有什么能阻止我跟他在一起?我心里难道不痛苦吗,可是就是无法抗拒他……”
朱木颓然坐在了地上,嘴唇不停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杀了她全家她还要爱他,自己的阻碍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又怎么会顾及自己为她所作的牺牲和自己的痴情呢?可是……难道我能够失去她吗?失去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拥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的成就和曾经的辉煌?
事实上,自从失去财富,无论朱木多么不在意,可是在失去财富沦落为赤贫以后,朱木就仿佛被抽掉了男人的筋骨,心态变得卑微、胆怯,曾经的自信烟消云散,一切行为都在他不自觉中变得小心翼翼。苏霓对他而言也不再是一个完美无缺、优雅动人的女人,而是一个他寄予着幸福和能给他带来自信的妻子。她在别人眼中光彩照人的形象往往带给朱木一种满足,让他能够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找回自信。他能够失去她吗?
可是他就要失去她了!
“不!”朱木吼叫了一声,眼睛变得通红,避开苏霓的目光,跳起身来踉踉跄跄地狂奔了出去。
走到最后一段楼梯时,脚下一个趔趄,顿时栽倒在楼梯上滚了下去。朱木傻傻地笑着,伸手摸摸额头,黏黏的,手上一片猩红。他挣扎着爬起来,身上无处不痛,这种痛苦让他感到舒服,内心淤积的痛苦被这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痛苦驱赶得无影无踪。
朱木站起来,抚着头,弯着腰走上了人潮汹涌的大道。
忽然,身上的手机响了。朱木看看来电显示,是傅杰打来的,他随手挂掉了。过了片刻,傅杰又打来了,朱木无奈,按下接听键,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喂。”
傅杰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朱木!你搞来的那条破手帕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声音都变了,“你知道吗……全死了!两个法医,物证专家,全死了!全自杀了!就是因为检测了你这条破手帕!到底怎么回事?我被你害惨了!”
朱木无动于衷:“……是吗?你看着办吧!我是一个普通人,这些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向警方提供线索。以后……再也不关我的事了。吕笙南也好,那个猎魂人也好,股市危机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哪怕这个世界上洪水滔天,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哈哈……”
朱木惨笑着挂断了电话。他拭了拭额头的伤口,鲜血沾满手指,他放在嘴里尝了尝,怪异地笑着。路人看见他,纷纷绕道而走。朱木惊讶地看着他们,忽然机动车道里飘过一片红色,是苏霓的法拉利跑车。
朱木想也不想,立刻招手叫来出租车,跟踪着法拉利。幸好法拉利在市内跑不开,富康出租一路跟到了一个停车场。苏霓把法拉利停在一处停车场,然后走上了车流滚滚的大道。她外面穿着白色皮草风衣,脚上是一款意大利小牛皮靴,一扭一扭地走在人行道上,皮鞋底与地面的敲打声在朱木隐藏的地方回旋着。
朱木远远地掩藏在大道上拥挤的人群里跟踪着她。他知道她是去和吕笙南约会,也知道她急于和吕笙南上床、做爱,他的心中被火炭和冰凌刺痛着,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观察过苏霓。此刻,在这个初春的上午,在这条积雪消融的大道上,苏霓作为一个女人与众不同的一面在朱木的眼中突然闪现,虽然只是背影,但她轻轻扭动的腰肢和臀部,款款摆动的双臂,微微扬起的头颅,无不焕发出一种撩人的风情。它唤起朱木体内一种久违的快感,炫目的光彩使他心神摇荡。
朱木痴迷地注视着妻子扭动得夸张而有韵致的臀部,修长而丰满的身躯,想象着即将有一个男人把她搂在怀中,把她脱光,和她做爱……这种念头突然令朱木全身充血,无比亢奋,身体似乎要爆炸一样。失去的财富打垮了朱木的自信,也打瘪了他作为男人的雄风,他很久都没有满足过妻子,也从来没有使自己满足过了,但此刻朱木却在妻子身上获得了无比的满足。朱木几乎要膨胀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力量,似乎他握紧拳头轻轻一击,路上奔驰的车辆就会飞出天外……
五分钟以后,苏霓走进了一个豪华住宅小区,到了八号楼走进大厅。朱木跟进去时,电梯间的液晶数字不断闪烁,在十六楼停住—那里是吕笙南的住宅。电梯门开了,迟疑许久,朱木终于没有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亢奋阻止了他,似乎是怕破坏了某种东西,令他感到痛苦和满足的东西。于是朱木站在楼下久久注视着那扇宽大的窗户,想象着窗子里正在发生的种种画面……他“看到”苏霓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刚一转,吕笙南飞快地打开门一把把她搂了进去。他们都显得非常激动,迫不及待。他们在客厅里疯狂地拥吻,瞬息间脱光了对方的衣服倒在地毯上疯狂地做爱。朱木看见妻子剧烈扭动的腰肢,疯狂耸动的屁股,声嘶力竭的尖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觉过来,看见电梯间的液晶数字不停下降。他立刻像做贼一样胆怯地撒腿就跑,一路跑到小区之外,躲到墙角才松了口气。朱木的喘息声慢慢平静,一种羞愧开始涌上他的大脑,于是他慢慢地走着,在人潮中游荡。
生活就这样过去了。虽然还有一张婚姻证书维系着,但朱木逐渐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苏霓,现在,对他而言,苏霓带给他的乐趣就是跟踪妻子跟别的男人幽会时获得的满足。这种满足麻痹着他的神经,让他沉醉于一种幻觉中,让他在鄙视自己的同时获得卑劣的满足感,以此填充着荒芜的生活。
那把名贵的斯特拉瓦里琴,已经好久没拉了。
已经是春天了。傅杰被他骂得再也不来找他,那个猎魂人也踪影不见,恐怖事件仿佛被冬天埋葬了。朱木平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新爱好中。
这一天的黄昏。朱木像往常一样跟踪着苏霓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但这一次苏霓并没有去那个小区,而是进了一家夜总会。朱木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可是进去后却找不到苏霓的踪影,里面有人跳舞,有人喝酒聊天,人头攒动。朱木正在张望,忽然胳膊一紧,一左一右被两条黑衣大汉夹住了。左边那人说:“在找人吗?我们老板请你谈谈。”
朱木挣扎了一下,可是在这两人手里他就像小鸡一样。他惶恐地问:“你们老板是谁?”
黑衣大汉没有回答,微微一使劲,朱木两脚离地,被夹着上了楼梯。到了一个豪华包房前,黑衣大汉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然后关上门,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朱木被推得一个踉跄,站好之后才发觉包房里只有两个人—苏霓和吕笙南,并肩坐在里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
“坐吧。”吕笙南淡淡地说。
朱木瞥瞥苏霓,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垂下了头。朱木张望了一下,挪到旁边的沙发前,侧着身子坐下。吕笙南微笑着:“今天让苏霓把你……引过来,是想跟你谈个事情。喏,”吕笙南努努嘴,“这里有一份文件,你签个字吧。”
朱木欠起身子,把那张表拿起来,只看了一眼身体便是一抖:“离婚协议!”他惊叫了一声。
“是啊!”吕笙南点了根烟,“这段时间我没空处理这个事情,集中精力处理那个……哦,所谓猎魂人的事情,呵呵,现在把他解决掉了,你们的事也该处理了。”
“猎魂人死了?”朱木吃了一惊。
“他本来就是个死人,无所谓死活。”吕笙南抽了支烟,脸上露出闷闷的神情,“死活无关紧要,总之他再也翻不起浪了。现在你签了协议,一切就都结束了。签一个名字,你拿走五百万,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算了。何必偷偷摸摸,整天像个贼一样……呵呵,给你留点面子吧!”
吕笙南笑着指了指茶几上的笔。朱木假装仔细看着这份协议,手指却在微微发抖:“如果我不签呢?”
“嗯?”吕笙南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签?茶几上还有一个东西你看见了没有?”
朱木看了看,发觉茶几上放着一盒光盘:“这是什么?”
吕笙南不答,起身取出光盘放进墙角的影碟机里。巨大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人流熙攘的大街,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走在街上,不远的身后跟着一个面目猥琐的男子。镜头切换了一下,那男子的面孔顿时放大。朱木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那正是他自己,没想到自己竟然变得这样不堪入目。前面的女人毫无疑问是苏霓,自己做贼一样跟在她身后,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眼睛紧盯着苏霓,脸上的表情色情、猥亵、仇恨、满足……什么丑陋的表情都有。
吕笙南“啪”地关上了电视:“我不愿难为你,也不愿伤你的自尊。光盘只有这一份,签了字你就可以销毁,拿着那五百万走人。门外的汉子也不会进来难为你。毕竟你曾经是个面上的人,我也不愿让你在这种社会底层出来的流氓手里受辱。光盘里还有很多隐私内容,万一他们拿到楼下的大厅里播放,让你当场欣赏就不好了。怎么样?”
朱木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转头问苏霓:“阿霓,你真的愿意跟着他吗?不要忘了你们之间的裂痕!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真的爱你吗?你们之间的裂痕不是随着周庭君的死亡就可以弥补的,他的性格太多疑了,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人能比财富更重要!你会受苦的!有我在,你受了委屈可以回来,离开了我,你受了委屈能去哪里?”
苏霓垂着头一言不发。吕笙南摇摇头:“这个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问题。签吧!”
“好!我签!”朱木没有看吕笙南,盯着苏霓说,“我不要这五百万,为了你,我连一百个五百万都不要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我承认,失去财富以后我改变了很多,也变得卑微了,可是到现在为止,钱在我心目中仍然没有你重要!如果往事可以再来,我仍旧会为了你放弃财富集团,放弃数亿的财富!”
苏霓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长发覆盖在她脸上,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朱木转向吕笙南:“我有一个要求。”
“说吧!”吕笙南淡淡地说。
“三天后再签。”朱木说。
吕笙南冷冷地盯着他:“为什么?”
朱木露出缅怀的神情:“我想再去一次凤凰台。那里有我最美好的记忆,就在那里,阿霓回到了我身边,带给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是在那里,我们曾经留下了大学时代最真挚的友谊和最纯真的年代……这个周末,你们和我一起去,再给我留一个回忆吧!”
吕笙南审视着他半天,沉默不语。苏霓忽然抬起头来,说:“好,我答应你。”说完谁也不看,起身就走,离开了包房。
春天的凤凰台翠绿动人,松柏树换了新叶,绿得仿佛要滴下来,山道之侧,一路泉水叮咚。整个山林仿佛是一幕鲜活灵动、天音缭绕的歌剧。
吕笙南随身不离左右的保镖都被他留在了山下,守住山道。他和朱木、苏霓三人沿着半天然的石阶攀援而上。两个男人背着野炊的用具和食物,攀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登上了凤凰台。
他们在离悬崖100 米左右的松树间支起了炊具,打开小液化气,烧上水,煮上带来的肉干。三人一开始气氛尴尬,后来慢慢地一种珍贵的怀念涌上心头,渐渐有说有笑了,只是避开了敏感话题,谈论着大学里发生的趣事。朱木笑着说:“你们还记得马克吗?就是三椰村的那个。”
“当然记得。”苏霓说,“马克傻傻的,很好玩。不过人很老实……对了,他们村仅有的一艘渔船被风暴毁坏了,后来你不是送了他一艘渔船吗?”
“是啊!”朱木说,“现在马克是船长了,经常出海。他们村靠了那艘船也今非昔比了,在沿海一带,也算非常富有了。有钱了,生活就会好一些吧!”朱木转头问吕笙南,“对了,阿南,你现在可谓超级富豪了,大概有多少钱?”
吕笙南愣了愣:“大概有几百亿吧,美元。我也不知道,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
朱木笑笑:“有了这么多钱,以后你想干什么?”
吕笙南考虑了一下:“以后……其实当一个人的财富到达这样一个数字之后,在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事情了,除了财富的缩水。你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的财富减少,因为它代表着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你被膨胀出来的自信根本不能容忍你在别人的眼光里褪色,所以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维持和扩大你的财富。财富这个东西不进则退,所以,通俗地说,你的目的就是继续赚更多的钱。”
朱木叹了口气:“你还是很清醒啊!”
吕笙南一笑:“我是学心理学的。就算我被迫上了一条船,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上,我该划向哪里。”
朱木问:“那么,今天过后,你和阿霓会去哪里?离开这个城市吗?我觉得这个城市并不是你的中心。”
“是啊!”吕笙南感慨,“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商城市,是因为阿霓在这里,那个猎魂人也在这里而已。现在,这两件事都处理完了,我也该离开了。我在国外有自己的私人飞机,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有自己的私人岛屿,去哪里都无所谓。呵呵,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拨动这个地球转动。”
朱木沉默了片刻,问:“那个猎魂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跟你有什么仇?为什么要对付你?”
吕笙南盯着朱木,忽然笑了:“跟你说了也无妨。他本人的来历我也不清楚,但他背后有个很庞大的势力在支持他,他手里还掌握着一个秘密,对我构成致命的威胁。”
“你不知道他的来历?”朱木怀疑地问。
“我何必瞒你?”吕笙南傲慢地笑笑,瞥了苏霓一眼,“你大概知道我是靠着一种技术控制了股市才有今天的,但这个猎魂人好像也掌握着我控制股市的方法,在一股庞大的势力支持下企图和我竞争。他如何争得过我?所以才会采用一些特殊的手段试图摧毁我,这段时间我全力对付他,首先摧毁了他背后的势力,然后追杀了他一个多月,最后在南方一个小镇上包围了他,爆发了一场枪战,当时所有被包围的人都被消灭了,可是尸体中却没发现猎魂人,但当时他明明没能逃出去。后来我得到确切消息,所谓的猎魂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由两三个人带着同样一种表面溃烂的面具扮演一个人,增加神秘感,所以他才能千变万化,明明在商城和我斗法,却同时在南方和国外与我对抗。呵呵,后来我也没兴趣知道是哪三个人扮演的了,反正他们都死于枪战了。”
朱木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内情复杂到这种地步。可是他知道吕笙南说的有一点是错误的,那个猎魂人溃烂的面目并非面具,而是真实的面孔,因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他擦拭脓血的手帕,甚至这个手帕还使两个一流的法医精神错乱而自杀。当然,这个情况他肯定不会提供给吕笙南,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这个来历神秘、能量庞大的猎魂人当做了自己的同盟。
吕笙南望望苏霓:“一开始,因为操纵股市泄密的原因,使我和阿霓之间造成了很多误会,但现在我才知道泄密的原因了。其实,这个事情并不神秘,只是有个集团从我操作股市的手法中看出了一点破绽,想效仿而已,结果做得似是而非,被我觉察了,导致了毁灭。”
苏霓抱着膝盖坐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他们谈话。吕笙南说到了这里,苏霓漠然地站了起来,说:“我去方便一下。”然后走向东面悬崖方向的树林深处。
朱木关注着苏霓的神情,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之间仍旧存在着某些障碍。他望了吕笙南一眼,吕笙南也似乎大有深意地瞅着他。朱木讪讪地说:“这肉真难煮,锅里的水快干了,还要做其他饭,我去凤凰台底下接点儿泉水吧。”
吕笙南看看锅,刚才没人注意,水都快熬干了,他点点头:“好,小桶在那边,最近的水源来回大概要十五分钟,山路不好走,快去快回,别把肉烧焦了。”
“水烧干了你可记得把火关了啊!”朱木叮嘱一声。
吕笙南呵呵笑了:“我有那么笨吗?别忘了大学时代咱们去野炊可都是我做饭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头忽然浮起一种久违的熟悉。朱木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拎起小水桶,向南面上凤凰台时的山道上走去。
春天的太阳暖洋洋地飘上了头顶,凤凰台上阳光与翠绿交相辉映,新鲜的如同刚刚萌芽的空气在啾啾的鸟鸣中舒缓地掠过……
大约十五分钟,朱木气喘吁吁地拎着一桶水爬了上来。吕笙南已经把煤气罐关上了,朱木倒上水,又把煤气打开,放了几块火锅底料,又放进些豆腐、青菜、羊肉卷、鱼丸等东西,火锅便做成了。
朱木看看四周,诧异地问:“阿霓呢?”
吕笙南皱皱眉:“还没回来。怎么一去这么长时间?不会出什么事吧?那边可是悬崖啊!”
朱木往树林里张望了一下,树木茂密,什么也看不见。两人正在张望,忽然树林里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叫声短促,瞬间便没了声音。两人脸色一变,同时弹跳了起来,冲进树林中。
“阿霓!阿霓!”朱木边跑边喊。
刚跑了几十米,两人突然一震,同时停步,一副诡异恐怖的场景出现在他们面前。凤凰台茂密的树林里乱石横生,如笋如柱,就在他们面前一根一人高的石柱的顶端,一张阴森可怖的面具黏在上面,空白的眼珠露出岩石的色彩,仿佛一双灰色的瞳仁冰冷地盯着两人,露出诡异的笑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戴着面具站在他们面前。
“这……”朱木叫了起来,“这是那个猎魂人戴过的面具!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吕笙南一言不发,飞快地跑到了山崖边,顿时呆若木鸡。朱木跑到之后,脸色也变得苍白,不见苏霓踪影,悬崖边压倒了一堆灌木,灌木上缠绕着苏霓脖子上系的白色真丝纱巾,她随身带的坤包也落在灌木丛中,包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阿霓—”朱木惊叫一声,扑到了灌木丛边,趴在灌木上往悬崖下张望,只见云雾蒸腾,山风滚滚,什么也看不见。
吕笙南也凑过身子往下看了看,随手拉起了朱木:“别看了,没用。咱们还是找找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木瞪着吕笙南,脸都变形了。
吕笙南摇头,眼睛里闪烁着阴狠的光芒,掏出手机:“宋彪!我让你们守在山道上,有人上凤凰台没有?”
宋彪是他的保镖首领,声音极其洪亮:“没有!老板,你们上去之后没有一个人经过这个山道。发生什么事了?”
吕笙南把苏霓坠崖的事急促地说了一遍,嗓音都有些变了:“你们立刻上来,召集等在公园停车场的人,立刻封锁凤凰台!凶手一定还在山里。给我搜山,每一寸土都要给我翻过来!另外……立刻报警!”
宋彪看来也吓呆了:“好……好的,老板!您放心,就是变成鸟他也飞不出去!”
朱木怔怔地看着吕笙南:“你是说……那个猎魂人没死?他又来报仇了?”
“极有可能!”吕笙南咬牙切齿,“凤凰台是个突出的平台,南北有两条路可以下崖,都很险峻,但身体灵活的人完全可以攀援下去逃之夭夭。但是山崖下的溪谷我已经让停车场的人封锁。咱们先搜索一下树林,然后分头下去,一是要找到阿霓,二是搜索那个猎魂人。”他揭开衣服,一伸手,居然掏出两把手枪,递给朱木一把,“拿着。只要看见有人,格杀勿论!为阿霓报仇!”
朱木没想到吕笙南居然随身带着手枪,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迟疑地接了过来。两人迅速地搜遍了凤凰台,却没见到凶手,然后两人分头下崖。
凤凰台两侧也无所谓“山路”,只是一条呈七十度倾斜的山坡,上面长满灌木和崖树,可以供人攀爬。朱木一手握枪,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山坡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处岩石,却根本没有发现有人攀爬的痕迹。四十分钟后,朱木到了崖底溪谷,一眼就看见了俯卧在山石间血肉模糊的苏霓,吕笙南早就到了,站在苏霓尸体旁边,神情呆滞,像傻了一样。
“阿霓!”朱木嘶喊了一声,扑了过去,把枪扔在了一边,抱起苏霓的尸体,嘴唇抖动着,热泪横流。
朱木拭干净苏霓脸上的血污,颤抖着把手指贴上她的颈部大动脉,很明显,那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力量。朱木抬起苏霓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放声痛哭,第一次见到苏霓以来,半年多了,爱恨纠缠,几多反复,但是爱也好,恨也罢,这个女人永远是自己生命里无法割裂的一部分。他根本不敢想象失去苏霓以后自己还能够活下去,本来即将签署的那一份离婚协议已经让他的世界面临崩溃,如今,永远地失去了苏霓,他还能够如何?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拥有什么?
痛哭声中,朱木慢慢抱起了苏霓,转过身,面对着巍峨耸立的群山,喧嚣流动的溪流,嘶哑的嗓音发出干涩的仿佛野兽般的哀吼,似哭似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溪流走去。
“放下她!”吕笙南大吼了一声。
朱木慢慢回过头,只见吕笙南手里握着枪指着朱木的脑袋,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芒:“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你妻子了。放下她!”
朱木呆呆地摇头:“她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是我的妻子,谁也抢不走……我曾经答应你要签署离婚协议,原因并不是我怕你宣扬我的丑事,也不是怕你的保镖,而是对爱失去了信心,希望能给阿霓一个幸福。现在,她死了,你再也给不了她幸福了。所以,你永远也抢不走了!你可以开枪杀了我,嗯,很好……”
吕笙南恶狠狠地盯着他,却无可奈何,手指抖动了几下,终于没能开枪,眼睁睁看着朱木抱着苏霓走下溪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垂下枪口,捡起地上朱木扔掉的手枪,疾步跟了过去。
倾斜的山崖沉重地压在头顶,日光把山谷切割得明暗错杂,两人无声地走着,午后的阳光把身影投在他们前面。走了大约十分钟,前面出现了六七条人影,都是吕笙南的保镖,他们封锁了溪谷,正在溯流而上搜索。看见吕笙南和朱木,保镖们急匆匆地跑过来,一看见苏霓的尸体,脸色全都变了。吕笙南愣愣地盯着他们,半晌,指派两个人保护着他们向下走,剩下的人继续沿着溪流上去搜索,特别命令:“只要看到疑犯,立刻击毙!我没兴趣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也没兴趣知道他为什么杀苏霓。手脚干净点儿,别留下把柄。”
保镖们分散在溪谷两岸,一寸一寸地搜索了过去。
朱木他们走到一座石桥旁,迎面110 和120 的汽车呼啸而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警方的汽车竟然来了七八辆,看到朱木他们,同时停了车,呼啦啦下来四十多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领头的竟然是傅杰。
傅杰先叫来120 的医生,护士们从车上抬下来一副担架,跑到朱木跟前,把苏霓接过来放到担架上。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突然大叫一声:“还有救!人还没死!快—”
朱木和吕笙南顿时呆了。两人全身颤抖,朱木喃喃地自言自语:“没死……没死……阿霓还活着……”
吕笙南怒骂了一声,截断医生的话:“快抢救啊!”
这时候“抢救”两个字才从医生嘴里说了出来,愤愤地盯了吕笙南一眼,指挥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把担架抬上车,就在车上抢救了起来。急救车随即发动,载着朱木的希望远去。
“到底怎么回事?”傅杰问朱木。
朱木呆呆地望着逐渐消失的120 急救车,根本没听见傅杰的话。吕笙南简短地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傅杰沉吟片刻,命令警察:“让景区派出所封山,你们分成十队,牵着警犬,搜山!”
警察们立刻行动,牵着警犬呼啦啦分头从各处上山。吕笙南连忙说:“山里有我的保镖队正在搜索,我让他们配合你们!”
“保镖队?”傅杰瞥了他一眼,“派头蛮大的!不需要,让他们撤下来,集中到景区派出所。小郭,”傅杰叫来一个警察,“你带人把他们四个送到景区派出所,好好照看。”
吕笙南冷冷地盯着傅杰,打手机通知宋彪:“警方已经介入,你们停止行动,严密把守住上下山的要道,警方到达之后再撤离,到景区派出所和我会合。”
那一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就在吕笙南和朱木在景区派出所里默默对坐的时候,警方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搜山行动。警方调来武警配合,总共出动了四百多警力参加了这次行动,甚至出动了警用直升飞机,在那一天的下午,凤凰山被围得密如铁桶,连山上的老鼠都在这个下午知趣地缩在了洞里。警方对这个案件的重视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试图在吕笙南身上找到股市危机的突破口固然是一个原因,而疑犯猎魂人同时还牵涉到了两名一流法医离奇自杀的案子,这种种复杂的线索令警方热血沸腾,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八点,七个小时的时间,警方几乎将凤凰山掘地三尺,连一根草也没有漏过,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个凶手—猎魂人—竟然像溶解了一样,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发现。
这种反常的情况在专案组内部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下午六点的时候,专案组的负责人在凤凰台开了个碰头会,会址就在朱木他们野餐的地方。
刑警队的李辅山队长首先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李辅山是一个老刑警,从片儿警干到市局的刑警队长,他天生就是个警察,目光犀利,思维细腻,侦破的大案要案数十起,是刑警队的顶梁柱。他扫视了一下众人,说:“我看搜山行动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在这么严密的拉网式搜索下,山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藏得住。别忘了,当吕笙南三人上凤凰台时,吕笙南的保镖们就守在山道上,那是登上凤凰台的唯一途径。但当时保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上山。”
那个曾经目睹李法医跳楼的副局长问:“你的意思是致使苏霓坠崖的根本就不是所谓的猎魂人?”
“是的!”李辅山说,“我甚至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存在!”
傅杰摇摇头:“这个人是存在的。我……”他刚想说我曾经和这个人搏斗过,忽然想到所谓自己在睡梦中和猎魂人搏斗的情节仅仅是听朱木说的,一旦认真起来,真实性根本不值得推敲,他只好改口,“朱木曾经给我一个手帕,说上面黏的是那人脸上的分泌物。这个手帕还导致了咱们最好的两个法医离奇死亡。”
副局长点点头:“这个案子到现在还没能侦破,甚至连法医死亡的原因都没搞清楚。专家们排除了分泌物带有病菌的可能性,但是在手帕上凝结的分泌物上发现了一个指纹,可是直到今天我们仍旧没能找到这个指纹的线索。有些同志还疑神疑鬼,我再一次告诫你们,办案的思维中绝对不能有神秘倾向!”
众人默默不言。副局长问:“小李,照你所说,不管这个猎魂人是否存在,如果这个人没有出现在案发现场,跟本案没有关系,那么凶手……”
“凶手就在当时在凤凰台野炊的人中间!”李辅山说。
此言一出,不少人表示反对:“咱们搜捕不到猎魂人,并不表示猎魂人就没来过。上凤凰台的正常路径只有一条,还被保镖们把守,但山里到处都是路,凤凰台南北的山坡完全可以供人爬上去,吕笙南和朱木为了搜索凶手,就是从那里爬下来的。众所周知,陡峭的山路,下比上更困难,能爬下来,就一定能爬上去!”
李辅山哼了一声:“大家知道,凤凰台下是一座山谷,山谷南面尽头是石桥,北面尽头是登上凤凰台的正常山路,命案一发生,吕笙南就命令保镖分别守住了两端。按时间计算,凶手杀人后攀岩而下,不管从南北两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绕过那些保镖们。这就形成了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密室!咱们的搜索行动已经证明了没有外部的凶手,那么凶手就只能在当时在凤凰台的三人中间。我认为苏霓不是凶手,因为她是受害者,也缺乏动机,那么凶手就在吕笙南和朱木中间!”
“那么你认为谁是凶手?”副局长问。
“吕笙南!”李辅山回答。
“为什么不是朱木呢?”一个警察问。
李辅山没好气地看着那个警察:“刚才派出所从网络上传过来的讯问朱木和吕笙南的视频你看了没有?”
“看了啊!”那个警察说。
“好。”李辅山说,“我们坐在这里,你提他们的小水桶去那个泉水边提一桶水过来。我给你计时,以最快的速度。”
那个警察有些醒悟,拎着水桶狂奔了出去,李辅山看着表,十三分钟后,那个警察气喘吁吁地拎着一桶水跑了回来。李辅山说:“你看看,按吕笙南的陈述,朱木去取水花了十五分钟。因为当时他们要吃午饭了,注意过时间。这个时间应该是准确的。当时朱木不像你一样为了赶时间狂奔,而且你过了一段平坦的地面后山道开始险峻,和朱木的时间基本一致。朱木走时苏霓刚刚去方便,他回来后不久苏霓才坠崖,他哪里有作案时间?唯一有作案时间的就是吕笙南,因为他由始自终都在现场。”
那个警察不服:“可是苏霓坠崖发出惨叫的时候他们俩在一块儿啊!”
“这个简单。”李辅山拿出一部索尼采访机,冲着话筒喊了一声,录下来交给他,“你到悬崖边播放一下我刚才的喊声,音量开到最大。”
那个警察有些不解地走了过去。过了片刻,专案组的人清晰地听到一声喊叫从悬崖边的树林里传来,然后,大家都沉默了。傅杰问:“老李,你的意思是凶手—吕笙南或朱木把苏霓推下悬崖后,把事先录好音的录音机放在树林里,让它定时播放,等到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时响起,为自己制造了不在现场证明?”
“是的!”李辅山说。
“但是吕笙南和朱木都有可能这样做,你为什么只怀疑吕笙南呢?”傅杰问。
“小傅,刚才我让人演示的时间差已经证明朱木不是凶手了。”李辅山问景区派出所的所长,“朱木去提水的泉水是不是离这里最近的水源?”
“嗯。”派出所长回答,“其余水源离这里最少也要走半个小时,附近不可能有别的水源,因为政府想开发凤凰台,把这里的水源调查得很详细。”
“那么……”傅杰沉吟,“如果朱木事先,也就是昨天晚上偷偷在凤凰台附近放好一桶水,有预谋地安排好,同样也可以制造这个时间差。”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李辅山沉吟着,“我之所以锁定吕笙南就是因为排除掉了猎魂人和朱木,如果朱木要实施这个计划,预先把一桶水放一夜,他就必须要考虑到沉淀物的问题。这样吧,把朱木取来的水拿去化验,看看是否取自这里的泉水;另外再从泉水里取些水样,判断一下朱木取来的水放置了多长时间。如果朱木取来的水的确是当时从那个山泉里取来的,他还有没有作案的时间?”
傅杰沉思着摇摇头:“没有……确实没有,从朱木取水的路线上看,从最近的一点去悬崖边把苏霓扔下悬崖,再回到原点,最快也需要六七分钟。如果朱木是凶手,他不可能在八分钟里接一桶水再回到野炊地点的。没这个可能性。”
“嗯。”副局长也同意,“吕笙南和朱木都有杀苏霓的动机,吕笙南和苏霓私通,逼朱木和她离婚,朱木的确有可能杀了苏霓来报复和泄愤,这很明显;但是吕笙南的动机就复杂了,以前没有介入周庭君坠楼案的同志可能还不知道。从朱木和三椰村马克的证词里,我们对当时黄崖岛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很清楚,回头给你们通报一下。从我们从各种途径得到的情报来看,虽然朱木对苏霓爱得如痴如狂,但苏霓执意要回到吕笙南身边,甚至和朱木结婚后还和吕笙南私通。这不是什么旧爱难断的原因,而是苏霓出现在吕笙南身边是为了报复!我们可以把整个事件假设性地梳理一下。
“吕笙南和周庭君合作用某种方法控制股市,出于某种意外或者分赃不均,吕笙南杀了周庭君灭口—周庭君已经在报业大厦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苏霓的全家死于吕笙南之手,蓄谋报复或者想得到吕笙南控制股市的方法,便让人假扮周庭君把吕笙南引到黄崖岛。从黄崖岛苏霓和假周庭君的配合来看,两人肯定是同谋。因为周庭君和吕笙南以前合作过,掌握着吕笙南控制股市的部分秘密,所以苏霓让人假冒周庭君,可以带给吕笙南压力。而吕笙南明知是假周庭君却故作不知的原因,应该就是他知道幕后的指使者是苏霓,这个女人让他又恨又爱,拿不定主意。假周庭君意外掉进火山熔岩死亡后,吕笙南拗不过朱木,只好让朱木把苏霓带回了商城市。朱木是他的好朋友,所以吕笙南才会警告朱木说,不要带苏霓回去,你会像一只飞鸟坠落进地狱里。可是朱木已经爱上了苏霓,执意不听,这就引起了吕笙南和朱木争夺苏霓的拉锯战,因为如果启动控制股市计划需要庞大资金的话,苏霓完全可以从朱木那里得到数十亿的资金。如果苏霓知道吕笙南控制股市的部分方法—这是有依据的,在股市上我们监查到有另一股微弱的力量模仿吕笙南的手法在股市里兴风作浪,在南方发生的几起枪杀案我们也找到了这股力量和吕笙南的痕迹—这就对吕笙南造成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必须把苏霓夺回来或者摧毁朱木的财富。他选择了后者,朱木失去财富后,苏霓回到了吕笙南身边与他私通,因为她想获得控制股市的整个方法,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不比亚马逊基金差的合作者,和吕笙南竞争,打垮吕笙南!或许她得到了这个秘密,所以今天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大家都沉默着,虽然是推理,但每一步都有事实与他印证,整个逻辑相当严密,直接地证明了李辅山的判断。
“可是……”傅杰沉吟着,“如果凶手是吕笙南,他为何露出这么明显的漏洞?让咱们首先怀疑到他?吕笙南可是个心理学家啊!”
李辅山摇摇头:“这个漏洞并不明显,目前咱们的怀疑全是建立在推理和假设的基础上,吕笙南有明显的不在现场证据,只要找不到录音机,咱们就没办法指证吕笙南。何况,也许这仅仅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方法。”李辅山笑了笑,“我怀疑,这个案子咱们查得越深入,吕笙南和猎魂人的疑点就会越多,朱木就会越清白……”
傅杰愕然:“你怎么有这种预感?我现在越来越怀疑的人就是朱木!”
傅杰的态度让绝大多数人不理解,李辅山就问:“小傅,你为什么坚持怀疑朱木呢?他的不在场证据最明显啊!”
傅杰慢慢地说:“我也没什么根据,这只是一种直觉。我曾经跟朱木聊天,朱木说过一句话,他说谋杀一个人的方法有几种:一是制造自杀假象,二是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三是制造一场意外,四是找到一个替罪羊。他还说,如果把其中的两项结合起来,就是一桩完美的谋杀案。当时他说,他比较倾向于不在现场证明和制造意外,其他的不容易做到天衣无缝。但是你们看看这桩案子,其中,他不但有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证明,还有替罪羊,这替罪羊甚至有两个:吕笙南和猎魂人。这就使他的嫌疑性减到了最低。”
李辅山点点头:“看来朱木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他的不在现场证明确实是无懈可击的。你怀疑他仅仅就是因为他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傅杰摇摇头,“还有另一个现象。”
“什么?说说看。”李辅山说。
“苏霓坠崖以后,她包里的东西都散落在灌木丛里,但是我们收集了灌木丛里的女性用品后,里面却没有眉笔。”傅杰问,“你能不能想象得到一个高收入的时尚女性包里会不带眉笔?”
李辅山有些发怔:“女性包里都带有眉笔吗?这个我倒不太清楚,都结婚二十多年了,我老婆的包我从来没留意过。呵呵,不像你和黄夜这些小夫妻……对了,好久没有见黄夜了,呵呵……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傅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定定神说:“后来我专门找这支应该存在的眉笔,果然在二十多米外的一个草丛里找到了。”他拿出那支眉笔,“你看看,这支眉笔是个高档货,这支小东西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工资,可是它的笔头却磨没了。女人用来描眉的眉笔,有没有可能把笔头磨秃?”
李辅山接过眉笔,仔细地看着:“这的确有点奇怪。可是这跟朱木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傅杰说的话让所有人意外,“但我认定这桩谋杀案不会像表面那样简单。”
副局长哑然,半晌才说:“算了,也许苏霓不久后就能苏醒,一切就都清楚了。”
第十二章 死者归来
朱木在商城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外已经守望了一个多星期了。声势浩大的搜山行动惨淡收场后,警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了苏霓身上,只要她能够醒来,一切谜团就全部明了了。因此警方控制了整个医院,借口抢救伤者需要,连朱木这个家属也不准探望。
朱木无奈,干脆就在医院门口安营扎寨,夜总会的工作也辞了,每天靠在医院门口人行道的灯柱上拉小提琴,于是苍凉呜咽的曲子为充满着死亡与焦虑的医院带来了一丝浓重的色彩。慢慢的,有一些小护士听说了他的故事,常常在工作之余跑到医院门外,站在不远处出神地听着。时间久了,他的衣服渐渐脏乱,形象渐渐邋遢,偶尔有路过的行人驻足倾听,然后在他脚下扔下几枚硬币。朱木也不捡那些硬币。白天,一些好心的小护士和周围路过的少女会为他送来几块面包,晚上,他拉到四肢酸痛的时候就在原地倒地便睡。在他睡下的时候,周围的一些乞丐会悄悄地来,拿走地上的那些钞票和硬币;夜深时候,一些多情的值夜班的小护士会偷偷地来为他盖上一床毛毯,然后痴痴地望着月光里那张憔悴然而英俊的面孔,直到眼睛里涌出泪水,再悄悄地跑开……
这个下午,朱木刚刚拉完一曲德国小提琴家德尔德拉的《纪念曲》,心思还沉浸在那种柔美深切的回忆中,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了他背后。朱木感应到了那个人的气息,轻轻垂下琴弓,默默不言。两个人就在人声喧嚣的大街上一起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久,那人才叹了口气:“阿木,何苦要折磨自己呢?”正是吕笙南。
朱木冷冷地回答:“什么折磨,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
朱木转过身,凝视着他,赫然发觉吕笙南神情憔悴,一脸困倦,好像比朱木休息的状况还差。吕笙南勉强笑了笑:“你不想知道阿霓现在的状况吗?”
“不想。”朱木干脆地说。
吕笙南有些惊讶:“不想?你不想知道她是死是活?”
朱木望着他,慢慢地说:“她不会死的,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结束。我知道。如果她注定要带给我痛苦,那么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她又怎么会离开我?如果她要带给我幸福,我的幸福还没有开始,她更没有理由离开我。”
吕笙南哑然,半天才摇了摇头:“也许你是对的。现在我开始怀疑,从一开始我就错了,伤透了阿霓的心。”朱木冰冷地望着他,吕笙南仿佛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为什么会杀阿霓呢?没有理由会这样的……难道,从一开始我的判断就是错误的?”
“哦。”吕笙南定定神,说,“告诉你一下,我从特殊的渠道了解到,阿霓的伤势正在慢慢好转,也许,不久就能醒来。我只能了解到这么多,警方对她的消息控制得很严密……”
朱木没有理他,仿佛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对那个“他”也毫不关心,胳膊抬了起来,微微侧着头,旋律重新在他的怀抱里响了起来。吕笙南就在这苍凉凄美的旋律里慢慢走远。
吕笙南刚刚消失不见,背后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是傅杰。
朱木立刻停止拉琴,转回身望着他:“我可以去看看阿霓吗?”
傅杰摇摇头:“明天吧!明天她就能醒过来,你就可以见到她了。”然后他仔细盯着朱木的神情,但让他失望的是,朱木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只是有些急躁地说:“我当然知道她能醒过来。我只是想看她一眼,你们没有权力不让我看她,我是她家属!”
傅杰有些不甘心,仿佛要从朱木脸上窥察什么东西,说:“我知道你是她的家属,但是她醒来的第一个应该见的是警察,而不是家属。我们需要从她口中知道谁是凶手!”
朱木有些惊讶:“凶手不是猎魂人吗?”
傅杰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猎魂人是谁?”
朱木怔住了。傅杰心里颇有些烦闷,事实上,所谓苏霓正在好转只是一个骗局。从抢救的效果来看,情况似乎并不乐观,苏霓仍旧未能度过危险期,专案组整日被沉闷的气氛所笼罩。同时,在专案组内部,对此案的意见仍旧存在巨大的分歧,有些人倾向于追查猎魂人,以李辅山为代表的一些人则认为吕笙南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有傅杰,仍旧坚持对朱木的怀疑,只是经过沉淀试验证明,朱木所提的水的确是新鲜的泉水,不在现场的证据无懈可击,傅杰也无可奈何。而傅杰所关心的那支眉笔,经过鉴定,他们惊讶地发现被磨秃的笔头竟然好像被擦拭过了,光洁无比,什么也化验不出来。傅杰不由得有些丧气。
基于这种情况,专案组决定对医院采取措施,内紧外松,对外放出苏霓伤势好转,已经脱离危险期的消息。如果凶手是猎魂人,当然无所谓,但如果凶手是吕笙南或者朱木,他们一定不会让苏霓开口说话,势必会采取行动,起码也会露出马脚。
于是警方暗中严密地控制住了整个医院,就等凶手出现。但令警方崩溃的是,无论是吕笙南还是朱木,都对苏霓度过危险期感到振奋,尤其是朱木,在医院门口寸步不离地等待了七天,本来有些摇摇欲坠,一听说这消息,甚至原本灰暗的脸色都散发出了光泽,好像一段枯木发出了新芽。心理专家告诉专案组,这种心理面貌对人的精神状态的改变很难作假。警方的看法不断整合,目标逐渐聚集到了吕笙南的身上,在抢救苏霓的一个星期里,吕笙南连续四次被警方请去协助调查,每次都是冗长无比的问话,令他无比愤怒,最后一次甚至掀了公安局的桌子。但警方也是无可奈何,要知道,如果当真是吕笙南作案的话,当时凤凰台四周都是他的保镖队,什么破绽都能被弥补,协助调查式的审问根本不可能得出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上层却向公安局施压,尽一切努力借这个案子拖住吕笙南的精力和时间,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吕笙南无暇顾及股市,整个股票市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起码为国家减少了20个亿的资产流失。警方哭笑不得,和吕笙南斗争了一个星期,居然也把他这个心理学家搞得每天失眠,精神焦虑。
傅杰正在沉思,朱木问:“你说明天我可以去见阿霓,把她接回家?”
傅杰想了想:“明天我可以安排你去见见她,但肯定不能接她回去,她还要继续接受治疗。”
“嗯,好!”朱木兴奋地搓着手,“能看见她就行!呀,不好—”
刚搓了一下手,朱木忽然惊叫了一声。傅杰精神一振,目光敏锐地观察着他,问:“怎么了?”
“我……”朱木有些尴尬,“我这样去见阿霓可不行,你看我现在像个乞丐一样,阿霓见到会……唉,我先走了!”说完撒腿狂奔了出去。
傅杰目瞪口呆,喃喃地说:“难道是我判断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木就衣着一新来到了医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灰暗,七天的苦行僧式的生活已经严重摧垮了他的精力,表现在外面的仅仅是一种意志的面貌。
傅杰也早早等在医院门口,见朱木过来,招招手,一言不发地带着他走进医院。朱木神采飞扬地跟着,他看见那些小护士纷纷从门口和窗口探出头来望着自己,想起她们给自己送面包的情景,朱木心里涌出一阵感激,微笑着朝她们点头示意。可是她们的眼睛里为何亮晶晶的?朱木一阵纳闷,有什么伤心事吗?
跟着傅杰走到了五楼,朱木看得出来气氛明显凝重,过道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体格健壮的男子,并不像病人或家属,看来是便衣警察。朱木注意了一下,五楼的牌子上写着“神经外科”。他有些纳闷,但也没加以理会,跟着傅杰走到了一间没有标志的病房外,傅杰停了下来,转身望着朱木:“就是这里了,呆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能出声,否则不利于苏霓的治疗。”
朱木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说阿霓已经好了吗?”
“什么叫好了?”傅杰说,“跟原来一样?你想可能吗?从几百米的山崖上摔下来,能活着就是上帝在保佑了。”
“可是……”朱木失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杰推开门走了进去,朱木犹豫片刻,慢慢地跨进了门。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大病房,苏霓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无色,像一具冰冻的木乃伊。这一瞬间,朱木有一种错觉,仿佛仍旧在黄崖岛上那座溶洞中,苏霓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火山熔岩上,带给朱木触电般的冲击……如今,她又一次静静地躺在他面前,难道她真是游荡于人间的一缕幽魂,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和思念……
“阿霓……”朱木喃喃地叫。
“朱先生,不要激动,这边来。”一个医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带进里面的套间。
原来这个房间还有套间,里面布满了各种医疗仪器,屏幕上到处闪动着苏霓的生命数据。里面两个警察,正坐在监控系统前观察房间和走廊周围的动静。朱木茫然看了半天,问医生:“阿霓到底怎么样?你们不是说她已经好了吗?”
医生看看傅杰,咳嗽了一下:“朱先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确算是好了,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可是……她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震荡导致脑损伤,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昏迷,虽然能够自主呼吸,有脉搏,血压、体温也正常,但是没有任何言语、意识、思维能力。这种状态可能会延续下去。在医学上,这叫做‘持续性植物状态’,直白地说,也就是……植物人。”
朱木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傻傻地望着傅杰,仿佛没听明白,嘴唇抖动着,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傅杰的心绪有些慌乱,手按上了朱木的肩膀:“阿木,冷静些!”
“阿霓—”朱木忽然喊叫了一声,猛然冲出了门外。傅杰抓了一下,扯掉了朱木的一条衣袖,等他抓着衣袖跑出来,却看见朱木跪在了苏霓的床头,脸上热泪奔涌。傅杰不禁呆了。
“阿霓……”朱木两只手拼命抓着床单,指节都失去了血色。透过蒙的泪眼,他伸出手想抚摸苏霓的脸,颤抖了几次,手终于没敢伸出去,捂着脸失声痛哭。
苏霓静静地躺着,毫无知觉。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朱木喃喃地说,“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样躺着……为什么刚刚醒来几个月,你又要沉睡。阿霓,醒来吧,我们回家……回家好吗?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同类人,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而活在这个世上,我找到了你,可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难道……难道火焰对你的诱惑竟然能让你放弃生命吗?……”
傅杰静静地听着,医生要去拉起朱木,被他拦住了,仔细地倾听。听到最后一句时,傅杰的心一抖,仿佛抓住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像,那影像在他眼前一飘,就再也抓不到了。
“朱先生,”医生有些不忍心,说,“其实现在把她确定为植物人并不是太准确,因为在国际学术界,有人认为持续昏迷三个月以上,也有人认为要持续昏迷六个月以上,但大多数观点认为当持续昏迷超过十二个月以上,才能被定义为植物人。苏小姐仅仅昏迷了一个多星期,我们只是根据诊断,得出这种结论而已,也许,会有奇迹出现。何况长期昏迷的病人苏醒并不是医学奇迹,有资料表明,有10% ~50% 颅脑创伤长期昏迷患者能够苏醒。只要坚持采用常规康复训练和综合催醒治疗,她是有很大的可能苏醒的。”
朱木沉默了,病房里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他忽然说:“我要带她走!”
傅杰愣了愣:“谁?苏霓?不,不行,你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朱木痴痴地望着苏霓安宁的脸,“我是她丈夫,我有这个权利!”
“可是……”傅杰张了张嘴。
突然门外有人说:“你不能带她走!”
众人一回头,只见吕笙南站在了门外。朱木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的医疗费用是我支付的。她还要继续治疗,这些费用只有我才能支付!”吕笙南淡淡地说,“所以只有我才能带走她。我可以带她到美国,到德国,找到世界上最优秀的医生接受世界上最先进的治疗,肯定会让她苏醒过来。”
朱木慢慢转过头:“不是你才有这些钱,我也有。”
“哦?是吗?”吕笙南露出一丝讥讽。
“我还有一辆法拉利,还有一座别墅,我可以把它卖了。”朱木说。
吕笙南笑了笑,朝门外招了招手:“张律师,你给他上上课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净富态的男子:“朱先生你好,我是吕笙南先生的法律顾问,那辆法拉利和那座别墅都在苏霓的名下,是她婚前的财产,不是你们的共同财产。所以你没有将它们出售的权力。如果你要出售,你必须获得苏霓小姐的授权,当然,这种授权必须在财产所有人意识清醒的状态下。”
朱木呆住了。吕笙南笑了笑:“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思路,阿霓本人有一笔巨额的银行存款,但你要取出这笔钱,必须知道她的银行密码,但我想,你未必会知道。因此,你无论如何也取不出这笔钱。”
朱木愤怒地盯着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就算我没有一分钱,我也要把她接走,她所有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我决不会让她再跟着你!”
“你宁可看着她死?”吕笙南问。
朱木一字一句回答:“你将会看到两种结局:我们一起活着,或者我们一起死去!”
吕笙南沉默了。朱木快意地看着他笑了,笑声充满了憎恨与恶毒:“无论你再有钱,无论你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你都不可能改变我和阿霓的法律关系!在法律上,你和阿霓永远没有关系,你永远也抢不走她了!是不是,张大律师?”
张律师张口结舌地望着吕笙南。吕笙南冷冷地望着朱木,半晌才说:“如果你真要带走她,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他伸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这个卡里有五百万,你一起带走。”
“没必要!”朱木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能靠自己的力量和她一起活着!如果你真要给钱,可以,不过我不要人民币!”
“随便!”吕笙南立刻说,“你说,美元,英镑,或者欧元……”
“我要冥币!”朱木冷笑着,“你准备五百万冥币,等我们死了,在坟头烧给我们吧!哈哈……”
朱木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吕笙南脸色铁青,猛然转身就走,突然“嘶”的一声响,西服挂在了门把手上,扣子散落,衣服裂开。他看也不看,大步走出了病房。张律师夹着皮包,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朱木仍在疯狂地笑着,医生被他们的对话吓得惊呆了,竟然忘了阻止他,直到那笑声慢慢变成了呜咽……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朱木每天守在病房里望着苏霓发呆。一周之后,苏霓的伤情慢慢稳定,朱木终于把她接回了家。虽然吕笙南支付了先期的医疗费用,但仅仅这一个星期的治疗费对此刻的朱木而言仍旧是一个天文数字,幸亏他曾经辉煌过,在商界人脉极广,便厚起脸皮四处举债,那些大老板看到朱木落魄的下场居然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感叹这命运无常,三三两两地为他凑齐了费用。
朱木为了照顾苏霓和做常规康复训练,请了一个中年妇女做保姆,为了节省开支,退掉了在市区租住的房子,搬到了城郊的都市村庄一个有两间平房的破烂的小院。为了赚钱,他同时兼了三份工,上午和下午分别到两家音乐培训班教孩子们拉小提琴,晚上则到夜总会和娱乐城演出,收入虽然不菲,但也仅仅够日常的开支和为苏霓治疗,而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过于疲劳逐渐垮了下来。
每天早上八点,他按时起床,为苏霓换洗被褥,避免得褥疮,然后为她洗脸,清洁口腔,接着通过鼻孔的进食管喂她一些流食,通常是牛奶、鸡蛋汤和碎香蕉。只要他在家,这些工作他绝不让保姆插手,总是亲自做这些事。每一次他都怀着虔诚和幸福的感觉温柔地喂着苏霓。刚开始的时候,苏霓还不习惯这种进食方式,常常把食物喷出来,溅他一身。后来朱木每当喂食,就会穿上一个围裙,喷出来就擦掉,然后继续耐心地喂她,直到她不再喷出来。
接着是苏霓的运动时间,朱木为了防止她肌肉萎缩,每天坚持让苏霓“站立”,用双腿支撑她的身体。他先把苏霓抱到经过改装的轮椅上,把她的头固定在延长的背靠上,然后摇动轮椅,使轮椅直立起来,朱木把她直立僵硬的腿脚弄弯曲,让她站在轮椅的脚踏板上,就这样站上十分钟,每天早晚“站”两次。因为苏霓的身体完全靠轮椅和绳子来固定,朱木最担心的就是怕弄疼她弄伤她,每次苏霓“站”起来,看着绳子勒紧她的皮肤,朱木心痛如绞,边哭,嘴里边不停地道歉:“阿霓,疼不疼啊?疼的话跟我说一声啊……阿霓,你看见了吗?你又能站立起来了,你不是喜欢跳舞吗?忍着点儿,宝贝,不久咱们就能跳舞啦,我会陪着你,到你喜欢的任何一个地方去跳舞……阿霓,对不起,对不起,绳子太紧了,你不舒服吗?我松一下……”
朱木边擦着泪,边松绳子。后来经过改进,在保姆的建议下,他把五六根布条缝起来,做成绳子,这样就不会勒进肉里了。就这样朱木还是不放心,万一阿霓有知觉但无法表达,她会痛的啊!于是他在布绳的受力处,肩部、腰间、大腿、小腿几个部位垫上毛巾,这样朱木才满意。
为了锻炼手臂,朱木会拉着她的手绕来绕去做一些跳舞的动作,还每天两次为她梳头,慢慢活动她的脖子。十分钟后,朱木把她放下来,仍旧抱回换好被褥的床上,喘一口气,坐在她的床边拉小提琴,忧伤的曲调常常使他呜咽失声,在泪与笑中拉完一曲。
接着,交代好保姆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他开着法拉利去上班。后来他经常请一些专家和针灸师来诊治,花销巨大,他就买了辆破自行车,每天骑车上班。授课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可往返时间就需要三个小时,他常常是边骑车上班,边啃着早餐。中午回来,朱木先替苏霓烫脚,按摩她的脚和腿部肌肉。喂完食,“站立”十分钟后,朱木又得急匆匆地上班,下午回来事情更多,主要是为苏霓洗澡,作全身按摩,常常顾不上吃饭就得赶往娱乐场所演出。深夜回来,再一次为苏霓烫脚后,就浑身疲惫地倒头便睡。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朱木对苏霓能够醒来充满了信心,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工作,精神亢奋,满怀希望。
这一天,阳光很好,朱木把苏霓推到小院里让她接触新鲜的空气。为了保持空气清新,朱木把小院绿化,种了满院的鲜花和和藤蔓植物,苏霓就静静地仰卧在明澈的阴影下安睡。朱木拉起小提琴,还是德尔德拉的《纪念曲》,这支曲子据说是德尔德拉某一天因为访问友人,乘电车到维也纳郊区去,恰巧经过舒伯特之墓。他见了这位生前并无名气的歌曲之王之墓,油然在脑海中浮起了乐思,在电车票上写下了曲子。全曲都是对美女深情的回忆,明快简洁,然而寄托着一种对往昔无奈的回忆与哀思。
朱木坐在苏霓的轮椅前,全身心地投入到曲子中,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忽然,他感觉有一丝响动,一回头,见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小伙子站在了门外,手里还握着一本英文词典。这里离商城大学不远,很多学生都在村庄里租有房子,有的和恋人同居,有的复习考研或考托。
朱木并不觉得奇怪,可是对这小伙子不打招呼就推开自己的门有些恼火。那小伙子见朱木拿着小提琴,愣了一下,惊奇地说:“刚才的曲子是你拉的?天哪,怎么会这样动听!我还以为你在放唱片,正想借来听听呢!”
朱木冷漠地点点头,并不说话。这小伙子看来有点自来熟,介绍自己说:“我叫宁可。是商大英文系二年级的学生,在你隔壁租了间房子,打算考托福留学……”他惊奇地望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忽然看见了轮椅上的苏霓,顿时呆了,“这……这是……”
“这是我太太。”朱木说。
“哦。”宁可呆呆地注视着苏霓,“太漂亮了,太迷人了。你太太……”
朱木顿时眉开眼笑,热情了许多:“是啊!唉,可惜,她受了伤,现在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也不知道何时能醒。医生说采用音乐疗法对刺激她的听觉有好处,我就每天为她拉琴,要是打搅你学习,实在不好意思。”
“不要紧,不要紧。”宁可连连摆手,“我就是没课的时候躲到这里背单词。你拉的琴很好听,不耽误的。”
朱木笑笑:“我得上班去了。”说完推苏霓进屋,宁可急忙过来帮忙,他力气还挺大,帮朱木把苏霓放到了床上。朱木连声感谢。
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过了片刻,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人遮住了。朱木转身望了一眼,来人身穿警服,是傅杰。傅杰默默地打量着四周,脸上一片黯然:“阿木,你憔悴多了……苏霓还好吗?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搬家了。后来问神经外科的医生,才知道你搬到了这里。”
“很好。”朱木淡淡地说。
“那件案子最近一直没有进展……”
朱木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案子我不再关心,不要和我提这些。找到凶手又怎样?阿霓能醒过来吗?除了这个,别的跟我毫无关系。”
“难道你不想替苏霓报仇吗?”傅杰仍旧不死心,“我们需要找出凶手,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阿木,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猎魂人的详细体貌特征,我相信这是最大的突破口。”
朱木无动于衷:“我要上班去了,我必须赚钱养活自己和阿霓。”
他径直往外走去,宁可连忙跟了过去,傅杰只好让开。朱木到了院子里,朝旁边的屋子喊了一声:“刘嫂,我上班了。你照顾好苏霓。”
保姆刘嫂答应一声,走了出来。朱木望着傅杰:“刘嫂,我不在的时候记得锁门,不要让外人进来。”
刘嫂答应一声。傅杰叹了口气,说:“阿木,回头我再来看你。”转身走了出去。
朱木一言不发,望着他出去,飞快地插上了门。
傅杰苦笑,朱木落到了这种田地,自己还要来逼他,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这是为了破案哪,凶手必须绳之以法,法律必须得到维护,何况还有吕笙南这样对国家经济造成巨大危害的嫌疑人!
傅杰上了停在门外的警车,回到了公安局,下午是一场会议,傅杰开完会已经是晚上了。他吃完晚饭便把自己关到办公室仔细研究案情,回想这半年多来,奇案接连不断,一件都没有破获。先是几桩莫名其妙的毫无联系的自杀案,然后就是苏霓坠楼案,周庭君坠楼案,然后就是猎魂人手帕案,另外一个苏霓坠崖案,中间还夹杂着十年前吕笙南黄崖岛灭门案……这些案子一出比一出离奇,线索一个比一个少,想想都让人头大。尤其是猎魂人手帕事件,居然导致公安局的两名一流法医离奇自杀,这简直就是耻辱!
可那桩案子线索实在太少了,除了朱木,谁也没见过猎魂人,可朱木又不愿配合。那张手帕怎么会使两名法医自杀呢?上面的人体分泌物虽然成分颇为独特,但明显不存在致命的病菌,否则其他专家怎么没事呢?那么……就是那个邪门的指纹?指纹能印在手帕上,这本身就够稀罕了,可那指纹到底有什么秘密呢?一个指纹好像不足以让见惯了尸体和恐怖景象的法医自杀吧……自己每天都核对那个指纹,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啊!
傅杰满心烦闷,这个指纹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警方的资料库里竟然没有,那可是把吕笙南集团和与吕笙南作对的集团的所有人的指纹都采集了啊!这个指纹的主人不可能独立于他们之外。要说跟吕笙南、朱木、苏霓没有关系,绝对讲不通……
夜已经很深了,傅杰又从电脑里调出那枚指纹仔细研究着,下意识地打开指纹核对系统,把指纹进行对比。刚一开始对比,傅杰拍了一下脑袋,想起来这是自己的电脑,公安局资料库的指纹系统里还没有这枚指纹的资料,自己电脑里又怎么会有。他苦笑了一下,刚想关闭,突然屏幕上的指纹对比突然停止,两枚指纹慢慢重合……
傅杰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盯着重合的指纹。不错,是同一个指纹……可自己电脑里怎么会有猎魂人的指纹?傅杰努力抑制着狂猛的心跳,点开了检索出来的指纹资料,刚刚看了一眼,他顿时惊叫一声,身子猛然后退,“哐”,椅子一倒,他摔在了地上。他一个骨碌,猛地跳了起来,惊恐地叫着,面目扭曲,拉开门狂奔了出去。
公安大院里灯火通明,他跑了几十米,惊悸地回头,慢慢平静了下来,手指颤抖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刑警队长李辅山的电话,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李头儿……我找到了……找到了那个手帕上的指纹资料……”他带着一种哭腔狂叫了一声,“我知道两位法医为什么死了!”
“什么?”李辅山也惊叫,声音震动着傅杰的耳鼓,“那指纹的主人是谁?”
傅杰喘息半晌,才似哭似笑地说:“是一个死人……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咱们的指纹库里不保存死人的指纹……”
午夜,朱木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家,刘嫂早就睡了,苏霓静静地躺在床上,也睡了。很奇怪,虽然植物人没有任何意识,却有明显的睡眠和觉醒的周期,当然这种周期对他们而言不存在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朱木吃了点晚上的剩饭当做夜宵,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疲惫,他洗了脚,便躺在苏霓的旁边睡觉。
月光照进屋子,沉睡的苏霓晶莹剔透,宛如冰雪。朱木对她坚持不懈的锻炼和看护取得了明显的效果,长期的昏迷,并没有使苏霓的身上长出褥疮和红斑,她的身体每时每刻都保持着干爽和洁净,没有一点异味儿,皮肤也充满着光泽和弹性,白皙细腻。
朱木侧身躺着,痴痴望着苏霓雕塑感极强的脸庞,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感觉,刚结婚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躺在自己身边,笑吟吟地听自己说那些动人的情话。她怕痒,一旦她调皮的时候,自己会偷袭她身上的敏感点,弄得她咯咯直笑,大叫投降。
“阿霓,很久以前我就说过要带你走。这一生,我从来没对别的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我整个生命的承诺,我会带着你的,无论我到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向你保证,哪怕我死了,你也会好好地活着。”朱木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滴到了苏霓光洁的脸颊,“阿霓,这个世界太复杂,太险恶,你和我都太单纯,仅仅为了爱一个人而活在这个世界上,被他们欺骗,被他们侮辱,可你为什么还是像飞蛾一样扑向那一团火呢?现在,你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不觉得幸福吗?为什么要参与那些可耻的阴谋,让你心力交瘁,让你永受伤害呢……阿霓,醒来吧,醒来后,天就会亮了,你会发觉阳光是这样美好,你会发觉在没有阴影的地方,很多像你一样可爱的精灵在喜悦中跳舞……”
睡意渐渐侵袭了过来,朱木眼皮沉重,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呼吸着苏霓鬓发的芳香,渐渐入睡……
“阿木,阿木……”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
“阿霓?”朱木猛然一惊,这是苏霓的声音!他突然睁开眼,下意识地朝旁边一摸,苏霓躺的地方空空如也。朱木大吃一惊,翻身跳下床,一缕月光搅拌着屋里沉沉的黑夜,就在那黑夜中,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
朱木呆呆地看着,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一阵剧痛,不是梦!那人影轻轻走了几步,月光照在她脸上,朱木顿时惊叫了一声:“阿霓—你,你怎么……”
“阿木,”苏霓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谢谢这么多天来你细心地照顾我,我已经好了,今晚我就要回去了,来向你告别。”
“回去?”朱木莫名其妙,“去哪里?这里是你的家啊!”
苏霓摇摇头:“傻子,你还不明白吗?当然是回到我来时的地方啊!”
朱木更加奇怪:“来时的地方?你从哪里来?”
“你不知道吗?”苏霓叹息了一声,“你从哪里找到我的?”
“黄崖岛?”朱木惊叫。
“是啊。”苏霓无比伤感,“难道你还没发觉吗?我在昏睡中来到这个世界,又在昏睡中离去。这中间短暂的清醒,只是有一种未了的心愿使我魂魄凝结,随着你来到这个世界,经历着失望和无奈。现在,我要回去了……”
“阿霓,”朱木急忙问她,“到底谁是杀你的凶手?告诉我!”
苏霓惊异地望着他:“你……你问我谁是凶手……你不知道?”
朱木茫然地摇头。苏霓直直地盯着他:“你真想知道谁是凶手?”
朱木点头:“我一定为你报仇。”
苏霓笑了:“来吧,望着这里,你就会知道了。”她轻轻摊开手,在月光的阴影里,手上一个东西闪烁着幽冷的光芒,“朝这里看,你会知道一切。”
朱木慢慢走了过去,望着苏霓的脸,又看了看那个发亮的东西,问:“阿霓,你要走了,能让我再摸你一下吗?我想留下一个记忆。”
苏霓默默地望着他。朱木眼里含着泪,慢慢伸出手,抚摸着苏霓冰冷光滑的脸庞……突然,朱木眼中凶光一闪,手指狠狠抓住了苏霓的脸,苏霓惊叫一声,朱木冷冷一笑,手一撕,一张脸皮从苏霓的脸上剥落!脸皮后竟然又是一张溃烂斑驳,面目不全的脸!
“玩够了吗?”朱木咬着牙,盯着脸皮后那张溃烂可怖的面孔,毫不畏惧,“你把苏霓藏在了哪里?”
原来这人竟然是那个神秘的猎魂人!朱木冷笑一声:“这么久了,我经历着风风雨雨,生死哀痛,哪一刻不是在地狱里煎熬?你居然还想故技重演!”
猎魂人咧嘴一笑,露出狰狞的表情,声音突然变了,嗓音嘶哑地说:“厉害,看来我没找错人!你是怎样发现的?我花了上百万制作出来的面具不可能有破绽的。”
朱木摇头:“没有破绽。但你忘了一件事,这么多天来每天都是由我给阿霓洗澡换衣,打理她的一切,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而你……”朱木不屑地说,“凭什么在我面前假扮阿霓?还有你那招牌,那只该死的能发光的东西,你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看它!快说,阿霓在哪里?否则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会让你后悔!”
猎魂人怪笑了几声:“好,你这种状态我很满意!苏霓没事,就在轮椅上。”
朱木急忙走到屋角,果然苏霓正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盖着一张毛巾被。朱木平静了下来,也不理会猎魂人,把苏霓推到床边,抱上床,让她躺好。然后走过来望着猎魂人:“苏霓到底是不是你推下悬崖的?”
猎魂人惊讶地看着他:“你真不知道是谁把她推下悬崖的?”
“不知道。”朱木摇头,“所有人都说是你!在那根石柱上,我还看到了你曾经用过的面具,警方也把目标锁定你。”
猎魂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好半天才咯咯笑了:“凶手当然不是我,如果是我,我怎么敢来找你?别忘了,我还需要你合作。”
“那么,凶手是谁?”朱木厉声问。
猎魂人发出阴森森的笑容:“当然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吕笙南!”
“是吕笙南……”朱木呆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往事过于惨痛,凤凰台上的一幕幕已经破碎,成为记忆的碎片,在朱木的大脑里支离破碎地呈现,这些天他一直无法清晰地回忆当时发生的一点一滴。这时,猎魂人的一句话,唤醒了他破碎的记忆,往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是吕笙南,只能是吕笙南!
但是朱木还有一些疑问:“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凤凰台,你又怎么知道凶手是吕笙南?当时你肯定不会在现场,否则警方重重封山搜索,你根本跑不掉。”
猎魂人咯咯直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在现场?我无处不在,警察又怎么能发现我?”
朱木惊讶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猎魂人溃烂的面孔更显得狰狞:“你真想知道吗?还像我以前说的,看着这个发光的东西,你就会明白一切。”他张开手,手掌上闪闪发光,用一种催眠的语调慢慢地说“来吧,看着这里……”
“告诉我你是谁!”朱木冷冷地盯着他,“否则我绝不会和你合作!”
猎魂人残缺不全的眼皮里,森冷的眼珠诡异地转动着,深深盯着他,慢慢说出一句话:“地狱有个缺口……我会回来的—”
朱木的脸色变了,一个恐怖的场景出现在他的脑海……一个浑身沾满火山泥的臃肿的身影像幽灵一样爬出了冰冷的火山熔岩,一双怨毒的眼睛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在不断往下淌的火山泥里闪着,他姿态奇异地向前挪动,火山泥瞬间凝结,将他像雕塑一样固定在了地上,一只手仍旧恐怖地伸着,像是要攫走仇人的魂魄……“我会回来的—”那个已经被凝固的身体仇恨和不甘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朱木浑身颤抖,脸上涌出难言的恐怖,指着他说:“你是……周庭君—”
第十三章 左眼里的幽灵战线
斑驳的月光里,朱木脸色苍白,极度的恐怖使他几乎要崩溃,他看看身后的苏霓,鼓起勇气张开了手臂,似乎怕这个月光里的幽灵伤害自己的爱人。想想也不奇怪,周庭君,自己明明曾经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甚至警方根据指纹检测也确定了他的死亡,可是自己竟然在黄崖岛落进了他的陷阱,还亲眼见到了这个已经死去的人!直到后来,吕笙南把他打下火山熔岩,自己又亲眼看着他爬上来在火山泥的包裹下凝固成了一尊雕像,这个人从此就在自己和所有人的意识中死亡。此后的种种,虽然屡次提起这个人,可他只是作为一种意志存在,谁曾料到,在这个幽冥般的夜晚,他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个为所有人带来恐怖的猎魂人像野兽般喉咙里“嗬嗬”喘了几口气,咧开嘴笑了:“你还记得我。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可是……”朱木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痉挛,“你……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着你被封在了火山泥里。火山泥这种物质,你不可能逃脱的!我后来一直以为我在黄崖岛上见到的周庭君只不过是个冒牌货,因为……在警方的档案里,你早在报业大厦就摔死了!连指纹他们都核对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庭君居然惊讶了片刻:“冒牌货?你怎么会认为黄崖岛上的我是冒牌货?要知道,吕笙南和马克都认识我啊?他们都没认为我是冒牌货,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冒牌货?”
“因为……”朱木吞咽了一下,紧张地说,“因为我亲眼见到你在报业大厦摔死了呀!而且警方核对过指纹,那死者就是你!后来根据警方的分析,确定吕笙南和你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不愿揭穿你的身份。”
周庭君“呵呵”嘶笑着:“是吗?我和吕笙南之间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可以理解。但是苏霓呢?苏霓为什么没看穿我是假冒的呢?她可是和我一路到黄崖岛的!”
朱木心里一阵刺痛:“因为无论在警方还是吕笙南来看,苏霓都是和你一伙的!你们为了得到吕笙南控制股市的秘密,共同设置了这个计划,她当然不会揭露你。也正因为吕笙南知道苏霓和你是一伙,他才没必要在苏霓面前揭穿你,何况不久后你就被火山泥封死了!他何必引起苏霓的警惕?”
周庭君呆怔了片刻,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如野兽般冲击着朱木的神经:“妙!妙!妙!我问你,吕笙南和你之间争夺苏霓是不是也因为怀疑苏霓和我是一伙的?”
朱木叹了口气,慢慢把自己和吕笙南、苏霓之间微妙的关系讲述了一下。周庭君喃喃地自语了片刻:“原来如此,我说吕笙南为什么必须摧毁你的财富大厦!原来是怕苏霓掌握了你的财富!”
朱木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指着他:“你……你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根本不知道?难道阿霓根本和你毫无关系?”
周庭君诡秘地一笑:“这里面的谜团很多,要想知道,你就把眼睛往这里看。”他摊开手掌,亮出那个亮亮的东西,“它会告诉你一切!”
朱木顿时警惕了起来,很久以前,周庭君就渴望自己看那个东西,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事物?自己又会掉进什么陷阱?他迟疑不前。周庭君在手心抛了抛,仿佛带着点儿“真诚”的腔调说:“其实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这个东西已经没有多大效用了。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如果我要害你,一百个朱木早就死了,我仅仅需要你的合作。”
朱木踌躇了片刻,摊开了手。周庭君把那个圆球状的东西抛到他手上,朱木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一个银白色的圆球,上面有个孔,正好可以对上一只眼睛,后面还有个盖,盖上有个小小的按钮,不知做什么用。周庭君说:“你对着一只眼睛看,先按一下后面的按钮,我边给你讲解,所有的不解之谜就会呈现在你眼前。因为事情过于诡秘复杂,你根本无法理解,这是一个辅助工具,可以播放flash 动画。”
“好!”朱木绝然地说,然后按了一下按钮,把那个圆球扣上了左眼。圆球似乎带有吸附性,一扣上去便吸得牢牢的,远远看去,好像朱木的眼珠挤出了眶外,分外诡异恐怖。
按下按钮之后,圆球闪烁着幽冷的光芒,朱木左眼前漆黑一片的空间突然闪亮,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孩子的眼睛,冰冷,诡异,闪出残忍的情绪,然后,眼睛慢慢变小,那个孩子的面孔慢慢扩大,一个清晰的轮廓出现在朱木的眼前—吕笙南!朱木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孩子竟然是吕笙南!
“二十年前,在南海中的一个小岛上,一个孩子慢慢长大了。”周庭君说,“这个孩子就是现在出现在你眼里的吕笙南。他的少年时代我在黄崖岛已经向你介绍过了……”
左眼里出现了吕笙南成长的场景,和周庭君在黄崖岛所说的毫无差别,那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母亲吸毒,变成骷髅的模样,赤身裸体在黄崖岛上狂奔,孩子惊恐的眼神,母亲吸毒过量倒毙在沙滩上,九岁的孩子坐在死去的母亲身边陪伴一具尸体三天三夜,两个粗壮的男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母亲,干枯的两只脚在沙滩上拖出了两条长长的痕迹……那孩子慢慢长大,一只狗被注射进大量海洛因后的疯狂,那孩子残忍的笑脸,把动物封进火山泥时的满足,然后和还是小女孩的苏霓之间的一点一滴……杀戮突然开始,苏吕两家血腥的火并,黄崖岛上的冲天大火……
朱木直观地看着这些撕裂人心的场面在眼前发生,跟听说时的感触完全不同,感受着摧毁般的震撼。他全身颤抖,冷汗淌满了额头。人间竟然有这样残忍可怕的事!
“吕笙南毁灭黄崖岛之后,便到商城大学上大学,然后又到美国留学。”周庭君说,“这些事你比我更清楚,所以这时的画面也很简单。问题出在留学期间。吕笙南学习了心理学,这是心理学的一个大不幸,但同时也是这个学科的幸运。因为在留学期间,吕笙南深入地研究了弗洛伊德和荣格以来的潜意识学说,尤其在其中的一个临床实践课目—催眠和暗示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在此以前,在精神分析理论和临床治疗中,催眠和暗示仅仅是针对个体而言,但吕笙南突破前人之处就在于他发现并提出了群体性暗示理论!契机是缘于一个叫克利斯多夫? 艾德华斯的耶鲁大学高材生被催眠后诱骗进一个邪教的经历。那个邪教采用了心理暗示和催眠的方法诱骗了大批人入教,使他们个个忘记了自己的正常思维,每天干一些单调重复性的工作。这给了吕笙南灵感,他又研究了希特勒时代德国全民疯狂和古代一些群体性被催眠暗示的例证,终于提出了一个当时震撼美国心理学界的‘群体性暗示’理论。但当时这个理论却遭到了心理学家们的一致批评,因为吕笙南提出的不仅仅是一个发现,还提出了一种方法,一种进行群体性暗示的方法!”
朱木听着周庭君的讲解,看着“当时”发生的场景……吕笙南被围攻时孤独愤怒的神情,他站在讲台上大声坚持自己观点时的孤独……这一切在朱木心中造成了异样的震撼。
“在心理学界失败以后,吕笙南找到了美国第二大风险投资基金,亚马逊基金的CEO 梅尔森? 安东尼奥,声称自己的群体性暗示理论可以用于实践,并为他们带来梦想不到的利润。安东尼奥当时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说他可以免费为吕笙南介绍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吕笙南愤而离去。毕业后回到国内,他潜心研究群体性暗示的实践课题。一年后,他找到了我,打算与我合作试验这种理论。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我吗?因为我当时是《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还是股市专版的主编,而吕笙南的理论只能通过报纸才能实行。我们经过商议,决定从股市开刀,因为股市的投机性和不理智性能够为我们带来巨额的财富。具体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我们在股市的评论和报道文章中嵌入一种暗示性信息,比如说嵌入一句话:某某股票将涨至多少多少。最技巧性的一点在于,这句话并不是随意写在这些文章中,吕笙南根据汉字字体的区别和笔画的稠密性,把这些字分散开来,按照一种规律嵌入文章的不同位置。这种位置极其巧妙,简直就是天才的构想,因为汉字的字的差异和笔画稠密简练的不同,虽然这些字被分散了,但他所放的位置正好可以让读者在读这篇文章时产生一种视觉上的连接,在读者毫无觉察的状态下,根据这种无意识的视觉连接,这句话就会被读者吸纳进他的意识中,从而获得一种暗示。”
这时候,朱木的左眼里闪出这种暗示术的操作过程,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果然有一种信息在朱木的脑海中闪现。他刻意在文字中寻找,果然找到了分散在文章中的一些关键字,连起来竟然是一句话—商城财富每股将升到52元!这正是当时令财富集团焦灼不安的数字,随后商城财富的股票就开始了高台跳水。原来当时股民们疯狂地吃进商城财富竟然是受到了这种暗示!朱木心中惊骇,如波浪般翻滚,怪不得自己当时束手无策呢!
周庭君继续讲解:“最妙的是,读者丝毫不会意识到这种突然存在于脑海中的信息是从报纸上获得的,他们会以为是自己突然而来的灵感,就像是上帝对自己的一种赐予。你想想买彩票的人做梦得到的数字能让他们多么坚信,就会明白这种信息带给股民们的冲击了。况且所有看到这篇文章的股民都会得到这种信息,大家都去买,这个股票的价格肯定就给托上去了,这就更坚定了股民们的决心。如果吕笙南想让哪个股票跌呢,同样,他只需要在文章里嵌入这句话就行了,股民们自然就会按照他的暗示去抛售。如此一来,就等于吕笙南控制了数以百万计的股民,整个股市还不是在他的掌握中吗?但是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没有巨额的资金来从这个涨跌的过程中获得最大的利润!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投资人,获得资金,否则我们事先无法低价吸纳,利润就会白白便宜别人。于是我们找到了香港的一个投资公司,谈判组建南黄基金。但这个香港投资公司和亚马逊的安东尼奥一样,并不相信吕笙南这个划时代的研究。我们就决定做个试验让他看看这种研究的威力。”
说到这里,朱木的左眼里突然出现一个场景,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一个中年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沓报纸,他像吃烙饼一样把一张张报纸塞进了嘴里,吞到肚子里……这人嘴里塞满了报纸,在地上翻滚……
周庭君开始讲解:“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发生的三起离奇死亡案吧?一共有六个死者,有的是自杀,有的是杀死了家里人之后自杀,当时有传闻说《商城都市报》上附有诅咒,因为每一个死亡现场都发现了这份报纸。当时我和吕笙南还上电视作节目辟谣,说这些离奇死亡案之间毫无联系,更和《商城都市报》毫无联系。但是,我告诉你,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些人的死亡就是我们为了证明群体性暗示的威力所作的实验!为了向香港的这家投资公司证明吕笙南的理论,我们策划了让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自杀。事先我们告诉香港这家投资公司,某某人会在何时自杀。然后我们在报纸的文章里嵌入一种信息—某某人将于何时死于哪里。这个名字我们选得很大众化,比如张伟、李杰之类,一个城市里肯定有我们的读者叫这个名字的。当他看到这篇文章,他自己将要在哪一天死亡的信息就会在他无意识间流进他的大脑,他就会每天被自己将要死亡的念头所折磨,在这种折磨下,没有哪一个人的精神可以承受,不到这一天他的意志就会崩溃,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就再也承受不了了,精神、意志、体力、判断力、思维能力,全盘崩溃,他唯一的结局就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有些人不停对家人唠叨自己将要死亡的事情,连家里人都会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怀疑,也许会冷嘲热讽,也许会漠不关心,把他当成神经病看待,结果就造成了家庭惨案!当然,我们并没有特意设定同时有几个叫这样名字的人自杀,但是没办法,我们必须选一个通俗的名字,可这样的名字在我们的读者里有太多,这才引起了大众的恐慌。”
朱木边看边听,活生生的死亡在眼前发生,冷漠的讲解在耳边回荡,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也快要崩溃了,浑身汗如雨下,肌肉痉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类间竟然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把他们当成试验品,摧毁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自杀!那些自杀的人在临死前到底受到的是怎样的煎熬啊!而这,仅仅是要向一家公司证明自己的理论的正确性,以得到巨额的财富!
周庭君毫不在意地讲解着:“这种试验一共进行了三次,造成了三次惨案。因为第一次投资方根本不信,他们以为这是巧合,或者我们采用了其他的方法。于是我们又进行了第二次试验,试验顺利成功,投资方开始有些相信,但内部还有不同意见,于是我们又进行了第三次试验,获得成功,投资方再也没意见了。我们立刻获得了启动资金,组建了南黄基金,开始控制股市。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时候我们—或者说我会出现了一个纰漏!”
周庭君满脸懊恼:“当时我正在审阅一篇股市评论,这一期本来没有安排暗示计划,但我在审阅的过程中出于习惯,仔细看着上面能够串起来成为一句话的字,这一看,突然让我找到了两个有独特意义的字—苏霓。我太熟悉这个名字了,就把这两个字加黑了,再继续找能和这两个字串联成有一定意思的句子,我边找边无意识地加黑,最后我加黑的字就串成了一句话: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这句话让我又惊讶又好笑,因为在我意识中,苏霓是死于十年前黄崖岛的大火。结果一疏忽,最要命的事情发生了,我签”付印“后竟然忘了把加黑的字恢复成正常字体!竟然就这样印刷了出来……”
朱木听得惊心动魄,脑海里猛然出现了自己和吕笙南在商城大学体育馆里第一次看到“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这句话时的惊骇场景,那时候,自己仍旧随心所欲地活着,单纯,青春,世界在自己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热爱,就是这第一次出现在生活中的恐怖事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撕掉了生活笼罩在他眼中的温情脉脉的面纱……
“当时,这个事件的影响力太大了,报社内部召开紧急会议,宣称是印刷失误,企图挽回影响。不料……唉,他妈的,不料当天下午的这个时间果然有个女人从财富大厦跳了下来自杀……因为这句话给人的暗示,所有人都以为跳楼自杀的就是苏霓,这句话成了一句恐怖的预言,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其实后来警方也查清了,这个女人有些精神问题,受到了报纸那句话的暗示,产生了角色替换作用,以为自己就是苏霓,是上帝在召唤她。算我倒霉吧!当时我就被停职审查,公安部门也介入了,把我调查得连身上多少根汗毛都隐瞒不住,于是吕笙南对我产生了深深的疑忌。吕笙南这个人是个心理学家,心理特征十分稳定,就是把什么事情都思考得太复杂,显得太多疑,想必你也感受到了。他怕我会在警方手里撑不住,暴露了我们的操纵股市计划。唉,怎么可能呢?我对这个计划甚至比他还要热心,因为它能够让我成为一个世界级的富翁!根据我们的协议,我能够拿到股市利润的10% 。我们订立的第一步计划就是控制江南重工、江华电子和沈阳康明的股票。预计在这个计划中我们能赚两百亿的利润,也就是说我可以得到二十亿!为了这二十亿,别说是警方的调查,就是凌迟碎尸、刀砍火烧我也不会透露一丝一毫啊!我对金钱的渴望超过了我的生命!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可是吕笙南居然派人杀我灭口!唉,这也怪我们当时不敢联络,怕让警方知道。结果吕笙南在那天晚上派了杀手来杀我灭口,那个杀手别出心裁地潜伏在楼顶……”
朱木边听讲解,边静静地看着,整个隐秘的战线中,两人各施奇计,互相斗法的过程惊险恐怖,充满了残酷的杀戮和非人类所有的想象力。那个潜伏在楼顶的杀手把一套皮影装置利用机械吊到六楼周庭君卧室的窗口,上演了一出恐怖的皮影戏,把周庭君吸引到了窗前。当周庭君打开窗户,杀手撤下皮影,在窗口旁吊了一个可怖的骷髅人体。周庭君惊恐之下用匕首刺这个骷髅时,杀手启动机械,骷髅人伸出两只钢铁手臂,抓住周庭君把他甩下了楼。不过周庭君运气实在太好,那手臂铁钩钩住他时机械忽然失灵,钩着周庭君坠到了三楼,那杀手才手忙脚乱地解决了故障,放开了周庭君。可惜,从三楼掉下去,周庭君只摔得灰头土脸,破了几块皮而已。
周庭君翻身起来,立刻意识到吕笙南派人杀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连忙逃之夭夭。他先在市里坐出租车转了一圈,然后决意报复吕笙南……
“这个报复的念头让我实在矛盾。”周庭君说,“因为一旦我告发了吕笙南,导致控制股市计划败露,我的二十亿财富也就完蛋啦!因此我决定对吕笙南施压,让他知道对付我需要付出的代价!”
周庭君施压的方式就是驱车到了印刷厂,在第二天要出的报纸即将出胶片前更改了一篇股市评论,他把股市评论中的一些字加黑,构成了“今日,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的字样。这些字出现在前一天刊登“苏霓将死于财富大厦”字样的同样位置,吕笙南自然知道其中的含义。按周庭君的打算,这样吕笙南就会知道以周庭君的能量和掌握的机密完全可以置他于死地,自然得撤回杀手。所以,第二天周庭君悠然自得地去上班了……
“可我没料到的是,”周庭君的声音充满了懊丧,“那个混蛋的杀手没能完成任务,根本就没去向吕笙南复命,直接就在第二天到报业大厦追杀我!”
这个杀手看来非常敬业,一路追杀周庭君,甚至潜入报业大厦。他偷了一套报社的制服穿上,顺利潜入大厦追杀周庭君。而当时,周庭君正好接到了一个人的电话……
“你知道是谁的电话吗?”周庭君瞥着朱木,“是苏霓的电话!当时把我也吓坏了,一方面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认识苏霓,大家都知道苏霓刚死在财富大厦,如果知道我和苏霓有联系,必定要怀疑我谋杀;另一方面,苏霓在我印象中早在十年前就死在了黄崖岛火灾中,突然来找我,我也害怕啊!于是我就走出去避开同事,到楼道里接听。”
周庭君很快就知道,苏霓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十年前她在黄崖岛扑进火宅中,还没接近就被熏昏在一条排水沟里,等她醒来后黄崖岛已经面目全非,于是她就离开了黄崖岛在各地游荡,以期能找到吕笙南的下落。至于找到他以后是报仇还是怎么办,她自己也不知道。居无定所地度过了十年以后,她在另外一个城市,突然看到了那份《商城都市报》,上面刊登有“苏霓将死于财富大厦”的消息。苏霓无比惊讶,而且还看到了这版的主编竟然是周庭君!于是她急忙赶来商城市,一路上苏霓坠楼事件沸沸扬扬,当晚她就去财富大厦打听是否有个叫苏霓的人在这里坠楼,不料惊吓到了朱木!
朱木看到这里,脑海里和左眼里同时浮现出了苏霓夜访财富大厦的场面,想着当时的苏霓无依无靠地行走在空旷巨大的财富大厦,他转身看了看安然躺在床上处于昏迷中的苏霓,脸上露出了一种幸福的喜悦。世事居然如此离奇……
当时在电话中,苏霓向周庭君打听吕笙南的消息。周庭君顿时有了计划,他知道吕笙南对苏霓的感情,如果以此作为筹码,不怕吕笙南不支付自己的二十亿报酬。于是他和苏霓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正在这时,那个杀手一路追踪而至。周庭君以为吕笙南还是不放过他,要杀他灭口,便和那个杀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两人一路追逃,打到了楼顶。那杀手把周庭君逼到了楼顶的边缘,想一脚把他踢下楼去。不料那杀手用力过猛,反而自己栽下了楼。由于报纸上出现的“今日,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的暗示,那杀手又穿着报社制服,和周庭君的衣着一样,两人的身高外形也相似,大家都以为恐怖的预言又一次成为现实,周庭君死于非命……
“不对啊!”朱木产生了疑问,“据我所知,当时在警方的档案里,那死者连指纹都是你的啊!你别说你和那杀手的指纹一模一样!”
周庭君诡秘地一笑:“你知不知道最近公安局有两个法医离奇自杀?”
“知道。”朱木说,“而且他们还是在检测我交给警方的那条你丢失的手帕时自杀的,傅杰跟我说过。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在检测你的手帕时自杀?”
“嘿嘿。”周庭君得意地笑了,“当时我逃出报业大厦后,听说大家甚至警方都把那个杀手当成了我,我庆幸无比。因为这样我也在吕笙南心目中死去了啊!我就能逃过他的追杀,从此隐藏在暗处,伺机夺取属于我的二十亿!但是那死者的指纹是个漏洞,在我的私人物品上提取到我的指纹和那杀手的一对照,就知道我还没死。因此我就找到了公安局的两位法医,李法医和秦法医,他们是公安局首屈一指的法医和物证检验专家,公安局的案子大都是由他们在检验指纹。我干过那么多年记者,和那么多人打过交道。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我什么事都敢做,我提出了吕笙南给我的两百万控制股市计划启动资金,找到了两位法医,当时把他俩也吓坏了。我告诉他们我是活人,然后左边放下两百万现金,右边放下他们两个儿女的照片,提出让他们替我隐瞒未死的真相,替换那个杀手的指纹。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替我隐瞒未死的消息,我迟早会被别人杀死,但我死前绝对能拉着他们的儿女一起死。他们即使报警也保护不了家人一辈子。但如果他们做了这件事,这两百万就是他们的了,老李可以给他母亲换肾,老秦可以让他的孩子出国留学……”财富的力量实在伟大,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人,它总是无坚不摧。最后两个法医答应了,所以在警方的档案里,死者就成了周庭君,指纹也是周庭君的了。
朱木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周庭君死而复生,黄崖岛上吕笙南和苏霓、马克都没有认为他是假冒的。周庭君接着说:“到了后来,你把我丢失的手帕拿给警方检验,检验的人当然还是秦、李两位法医。我也没想到手帕上居然出现了我的指纹,而那两位法医看到我的指纹,当然惊恐害怕了。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他们,从此远走他国,不再出现。如今我的指纹又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还进入了警方的视线,一旦警方知道我没死,不但他们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甚至他们的儿女也会面临我的报复,失魂落魄之下,他们便选择了死亡,彻底解脱了这些烦恼……”
朱木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内情如此复杂又如此巧合,财富真是人心的天敌啊!所有的恐怖事件中都有财富在作祟!
左眼里的场景继续上演。朱木看到周庭君见到了苏霓,将苏霓骗到了黄崖岛,说要考验一下吕笙南对她的爱,可怜的苏霓居然相信了,任周庭君摆布。周庭君将苏霓麻醉,放到了火山熔岩的上方,然后布置了那场恐怖的陷阱。周庭君将吕笙南诱到黄崖岛的本意是想得到吕、苏两家失踪的那批价值数十亿的毒品,利用毒资,自己来施行控制股市计划获得巨额财富,最起码也能凭这些毒资到国外过上帝王般的生活。
平心而论,周庭君在黄崖岛上设置的陷阱的确很恐怖也很有效,只要吕笙南看见自己祖先的遗体被侮辱,一踏进吕家大宅,藏在蜡烛中的海洛因绝对能使他产生幻觉,被周庭君控制。但令周庭君没想到的是,吕笙南棋高一着,竟然把朱木和马克诱到黄崖岛当替死鬼,先一步踏进了陷阱,迫使周庭君暴露。激战中,两人同时掉进溶洞之中,在朱木和马克的帮助下,最终周庭君被吕笙南打进了冰冷的火山熔岩中……
朱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问:“你不是被封在火山泥里了吗?你究竟怎么脱身的?按照火山泥的凝固性,你全身动弹不得,只能被活活憋死,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的!”
“是啊!”周庭君也慨叹,“我这个人哪,是天不留地不爱,阎王爷不收。我也发觉我的生命意志实在顽强,嘿嘿,那二十个亿没有到手,吕笙南纵然把我碎尸万段,我也还能一块一块拼起来继续缠着他讨要那二十个亿!”
朱木哑然,继续往下看。原来周庭君被火山泥封住,凝固成了雕像,当时正好海底爆发了一场地震,朱木他们在地震中逃出溶洞,并在海啸中逃回了大陆。而岛上的溶洞中,地震震塌了大片的溶洞,石头和钟乳石纷纷落下,居然砸到了凝固的周庭君,将他砸倒在地上,并砸得火山泥四分五裂。也幸亏周庭君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火山泥,否则早就被乱石砸成了肉酱,巧的是那些乱石偏偏将周庭君从火山泥中解放了出来!朱木看着当时的周庭君艰难地敲打着身上残留的一片一片的火山泥壳,颤抖着从身上连泥壳带皮肤撕下一大块,当他揭开脸上的火山泥壳时,那黏附性极强的火山泥竟然将他的一整块脸皮给撕了下来,连眼皮和鼻梁骨的皮肤都给撕得残缺不全!
图像里,周庭君一边撕裂着脸皮一边对着朱木的眼睛疯狂地痛吼,血淋淋的脸皮下一张狰狞恐怖非人类的脸让朱木神经痉挛。他活着,实在太艰难了!为了那二十亿的财富,人类竟然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直到现在,朱木才明白周庭君为什么屡次要自己看这个圆球,一方面固然是事情过于复杂,很难讲解清楚,很难令朱木相信;另一方面,恐怕周庭君也是为了让朱木看到自己所遭受到的痛苦……
满地碎石的岩洞里,周庭君剥落了身上的火山泥,一边吼叫,一边像个剥去皮肤、打断四肢的野兽般凶狠地往外爬,身体被尖利的石棱割得遍体鳞伤。终于,他爬出了洞口,岛上狂风呼啸,狂猛的风暴下,一颗狰狞可怖的头颅拱出泥土,在暴雨和狂风下怨毒地呼喊:“我又回来了,你们欠我的,通通要偿还—”
逃出黄崖岛后,周庭君就变成了一只幽灵,他像一只受了伤的老鼠流窜在人世的各个角落。他首先找到了一个一流的整形师,花费了大笔的费用,企图恢复或者改变自己的相貌,然而那个整形师告诉他,他的脸是不可能修复了,因为他的皮肤被一种不知名的元素腐蚀,总是引发溃烂。周庭君知道是火山泥破坏了自己皮肤的构造,无可奈何,幸亏这个整形师拿了钱有些歉意,便教会他一种奇特的制作面具的技术,利用纳米技术制作出来的面具纤毫毕见,惟妙惟肖,几乎跟人的皮肤毫无二致。问题是,虽然面具给了他一张脸,但是自己原本的脸却总是溃烂,他不时得摘掉面具擦拭脸上流出来的脓血,弄得他无比郁闷。因此总是不敢在别人的面前长时间出现,否则好好的脸上突然渗出脓血,立刻就得穿帮。
他发誓要报复吕笙南,不但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二十亿,还要让吕笙南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于是他每天潜伏在吕笙南的身边,监视着吕笙南的一举一动,吕笙南和苏霓、朱木之间的恩恩怨怨清晰地落在他眼里。早在周庭君在报纸上出漏子的时候,他和吕笙南就已经开始对付江南重工等股票,后来周庭君脸孔溃烂东躲西藏的时候,吕笙南开始获得股市收益,在股市上翻云覆雨,大肆圈钱。周庭君嫉妒得几乎心脏爆裂,本来这些钱里有二十亿是自己的啊!后来吕笙南开始对付朱木,周庭君开始奇怪,商城财富这支小股票绝对不会放在吕笙南眼里呀,为什么他要对付朱木呢?而吕笙南和苏霓之间因为朱木分分合合更是让他眼花缭乱,不明所以。因而他格外关注起了朱木,周庭君知道朱木和吕笙南的至交关系,如今分裂很可能有一种外人难知的裂痕。朱木肯定是对付吕笙南的一个致命武器!周庭君像是嗅到了血腥的恶狼,开始研究起了朱木。
正在这时,美国第二大风险基金亚马逊的总裁安东尼奥来到商城市会晤吕笙南,随即美国股市开始动荡。周庭君敏锐地意识到吕笙南和香港那家投资公司必定已经产生裂痕,他立刻乘虚而入,搭上了被吕笙南甩开的香港公司。香港的那家投资公司正因为吕笙南羽翼丰满甩开自己而不满,却又不敢向吕笙南报复,周庭君主动联系,正中下怀。由香港那家投资公司出资,周庭君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开始和吕笙南展开全面的竞争。但是问题在于,周庭君在群体性暗示计划中只负责操作,对暗示性文字的组合并不掌握,这是吕笙南潜心研究的成果,不是简单的模仿就可以的。周庭君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吕笙南身边,试图找到群体性暗示计划的核心技术。
周庭君几乎每时每刻都监视着吕笙南,那次吕笙南带着一帮学生和苏霓、朱木登上凤凰台,周庭君也跟踪而去。在学生们在景区大门合影的时候,拍出来的照片中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周庭君。当时周庭君看到他们恐慌的神色,感到非常舒畅,于是夜晚偷偷潜入吕笙南和苏霓的帐篷塞进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引起了吕笙南对苏霓的怀疑,两个情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周庭君兴奋地在暗处偷听着,等到苏霓愤然离开吕笙南进了朱木的帐篷,他还不解气,竟然偷偷点了把火,烧毁了吕笙南的帐篷,企图把吕笙南也烧得面目全非,品尝一下自己的痛苦。不料火刚烧起来他就被吕笙南发觉,于是他慌忙逃窜,吕笙南紧追不舍,两人在暗夜的山林间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最后周庭君安然逃脱,但是却暴露了自己的脸。
“原来如此。”朱木喃喃地说。他这才知道那夜的凤凰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致使苏霓和吕笙南反目,投到自己的怀抱里,竟然是周庭君放的一张照片造成了这种意外的结果!世事难料,果然不是人力可以揣测。
周庭君在股市上的发展也没有多大起色,反而被吕笙南察觉,遭受到惨重的打击。他思来想去,决定找朱木合作,让朱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整垮吕笙南。因为吕笙南曾经说过,朱木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周庭君不知道能从朱木那里得到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朱木一定能找到吕笙南的弱点!于是周庭君潜伏在朱木身边,趁朱木和傅杰在车里谈论案情的时候将两人迷晕,带到一处隧道里,借助黑暗的场景给朱木造成恐怖感,企图在朱木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刻让他戴上这只圆球,用自己刚刚学到的催眠术在朱木潜意识里种上与自己合作共同对付吕笙南的念头—因为如果他贸然向朱木提出这个要求,以他恐怖的相貌,非把朱木吓死不可,周庭君才想出了这个点子。不料横生意外,那个昏迷的警察傅杰竟然突然间苏醒,整个身体还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让周庭君措手不及。那变异后的傅杰力大无比,一场激烈的搏斗,周庭君被他卡住了脖子,几乎扼死。不料正当周庭君翻起白眼时,骑在他身上的傅杰却忽然脑袋一沉,竟然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周庭君气得目瞪口呆,恨恨地踢了他几脚,又不敢杀他,眼看朱木已经逃跑,只好自认倒霉地摇摇头,离开了隧道。
朱木有些奇怪:“你也不知道傅杰为什么会发生那种反常的变化吗?”
“我怎么知道!”周庭君没好气地说,“知道还能险些被他掐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过人会变成吸血鬼的模样,我也是第一次目睹。”
朱木不说话了,捂着右眼继续观看。之后吕笙南查到了线索,对周庭君的势力展开猛烈的打击,从股市竞争到黑社会的硝烟,到处弥漫着血腥和杀戮。周庭君招架不住,调查到苏霓背着朱木偷情,重新投入吕笙南怀抱,便设计了一场阴谋,把朱木迷倒,钉在一口薄木箱中,塞进吕笙南和苏霓幽会宾馆的包房的床底,让朱木亲耳听到了两人偷情的场面。
朱木心胸堵塞,想起当时的场景仍旧能感觉到自己内心在滴血。他默不作声地往下看,接着就是周庭君把他运出宾馆后两人在树林里的对话。周庭君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朱木居然仍然对苏霓爱得死去活来,死活不愿离婚。他也无计可施,又开始孤军奋战对付吕笙南。直到雪夜桥头那晚,他再一次劝说朱木,不料被吕笙南伏击,靠着一根高价购来的弹力绳跳下大桥,然后点燃弹力绳,利用弹力击伤吕笙南一名手下后,身负重伤逃之夭夭。擦脸的手帕被朱木捡到,致使公安局的两名法医负疚自杀。
在他养伤的阶段,吕笙南对他的势力展开了毁灭性的打击,在股市上,吕笙南利用群体性暗示计划收购了在幕后支持自己的那家香港投资公司,获得了周庭君的秘密。随后吕笙南发动火并,将他在南方收买的黑社会势力消灭殆尽,连他的几个替身也被击毙。周庭君顿时一无所有。
迫不得已,周庭君怀着刻骨的仇恨再一次潜伏在吕笙南身边,伺机报复,不料亲眼见到了凤凰台上三人间惊人的事变,苏霓坠崖,生死不明……
“你……你看到了当时凤凰台上发生的一切?”朱木浑身颤抖,瞪大左眼往那圆球里看,圆球里却是一片漆黑,再也没有画面出现。朱木摘下圆球,急切地问周庭君。
周庭君惊愕地望着他,点点头:“当然,要不然我怎么会说凶手是吕笙南呢!”
“可是……你当时在场吗?”朱木激动地指着他,“当时警察封山,甚至出动了直升机搜索也没找到你啊?”
周庭君一笑:“自从上次在凤凰台被吕笙南发觉,在山林里追杀我一夜后,我怎么还会这么近距离地跟着你们呢?何况,当时吕笙南的保镖守住了山道,我就算想上也上不了啊!于是我就上了另一座山峰,在峰顶架起了一架高倍望远镜,将凤凰台上发生的事看得明明白白。”
“那么……那么真是吕笙南把阿霓推下了悬崖?”朱木喃喃地说,好像有些糊涂,有些迷惑,有些不解。
周庭君深深地盯着他,慢慢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你去提水后,苏霓回来,和吕笙南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当然听不见,但我看见了,吕笙南无比愤怒,举起一块石头砸在了苏霓脑袋上,苏霓倒在了地上。吕笙南呆呆地注视着倒地的苏霓,然后四下张望一眼,抱起苏霓走进了松林。我看见他的身影在松林里时出时没,然后他出现在悬崖边,望着无尽的悬崖,将苏霓抛了下去……”
朱木呆呆地沉默着,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慢慢地转回头望着躺在床上的苏霓,说:“我要杀了他!”
周庭君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不过杀他之前得先让他把我那二十亿,还有群体性暗示计划的核心技术吐出来。他到底有什么致命弱点?”
朱木盯着渐渐发白的窗户,说:“每个人的性格中都有弱点,吕笙南……我告诉你吧。曾经有一次,就是刊登有‘苏霓将死于财富大厦’消息的那一天,我们在商城大学的体育馆里打乒乓球……”
周庭君怔怔地听着,不明白打乒乓球和吕笙南的弱点有什么关系。朱木慢慢地说着:“刚开局,吕笙南打得非常好,但是后来,每当到了关键的一个球时,我就对他说,阿南,这个球,你肯定接不住,你肯定会输!于是他就全神贯注地接这个球,可是他偏偏接不住……”
周庭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可是朱木却慢慢地泪流满面:“然后当他接球时,我还说,阿南,这个球你肯定接不住,你注定会输掉这一局,你注定会输……”朱木的声音慢慢哽咽了起来,他的思绪一沉入当年,那个在梧桐树下流着泪听他拉琴的男孩子就会飘进他的视野,“甚至我一发出球,就扔掉了球拍,等着他接这个球。可他偏偏接不住……”
周庭君深有所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可是咱们该怎样着手呢?”
“善泳者溺于水……”朱木喃喃地说着,回头看看苏霓,一缕朝阳照在她脸上,仿佛有一种圣洁与希望在那里酝酿。
天亮了。
第十四章 心理椭圆
吕笙南在商城市东郊的别墅极其奢华,仅仅装修就花了三百多万,可是,他却要离开了。吕笙南身着睡衣,打量着装潢考究的别墅,思量着这回移民到美国怎样装修自己花了五百多万美元从一个纽约地产大亨那里购买的别墅。
他信手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一份晚报,上面有以整版的版面刊登的南黄基金撤出中国的消息。上面详细地介绍了南黄基金让出了自己名下的各个产业,包括财富大厦。吕笙南微微一笑,是啊,钱已经圈够了,股市面临着整改,在这个时候撤出是最佳的时机。他细细浏览着这篇报道,看来作者是个高手,把南黄基金的意图和发展方向分析得相当精辟。
看着看着,苏霓的形象忽然出现在吕笙南的脑海里。他叹息了一声,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陷入深度昏迷的苏霓了。可惜,朱木对自己成见太深,自己也无能为力。
看完报纸,又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了一下北美方面的生意,吕笙南上楼睡觉。保镖们有的牵着狼狗在院子里巡逻,有的在别墅里走动,自己的睡眠看来无比安全。躺在床上,吕笙南忽然有种烦躁的感觉,苏霓的形象长久地占据着自己的思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吕笙南干脆吞了片“安定”,紊乱的思绪才安定下来,渐渐沉入梦乡……他站在凤凰台的悬崖上,怀里抱着苏霓,苏霓的长发在山风中猎猎飞舞,后脑上的伤痕清晰可见。他目光无神地望着苍茫的虚空,嘴里喃喃自语,脑袋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扔,还是不扔?
吕笙南骇然坐起,慢慢一抹额头,已是一头的冷汗。他呆怔了片刻,身体无力地倒在床上,重新吞了片安定,沉沉地睡去……这一夜,梦境反复,他总是梦见自己抱着苏霓站在悬崖边,经历着那个恐怖的选择。梦境甚至一点一滴地让他重温他谋杀苏霓的经过—自己为了苏霓忽然变卦而愤怒地和她争吵,因为在朱木即将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刻,她竟然要和自己分手,还说她在某一个刹那突然发觉她是在爱着朱木!自己怒气勃发,顺手举起一块石头砸在了她脑袋上。苏霓转了个身,凄楚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软倒在地上……
吕笙南一夜没能睡好,第二天醒来,感觉浑身酸疼,头脑发沉,甚至对几个从美国打过来的越洋电话,向他报告美国政府出台了对股市的一些限制性措施,他都懒得加以理会。
更难以置信的是,接连几天,他都在重复这个梦境,白天黑夜,一直烧灼着他的心。他试图用精神分析理论解析自己的梦,可是心理咨询师的禁忌,自己是无法分析自己的梦的。这让吕笙南备感不安,到底是哪方面出了问题?为什么总是做这个梦?这到底在告诉自己什么信息?甚至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顺着梦里的思路去思考,自己砸死苏霓后,那块作为凶器的石头自己到底是怎么处理了?那可是个明显的线索和破绽,警方一旦找到,如果上面留有血迹和指纹,自己岂不是就会被警方逮捕……
与此同时,南黄基金的股票被一个不知名的庄家开始暗中吸纳,一开始吕笙南被梦里的念头所缠绕,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股价狂升,他才恍然惊觉,立刻抛开种种烦心事开始启动群体性暗示计划,对抗庄家的吸纳。可是载有暗示性信息的报纸刚刚发出一期,南黄基金的股价就开始猛然跳水,股票持有者狂抛不已,什么暗示都不管用了。
一个星期以后,吕笙南开始收拾残局,发觉对方的意图并不在控股,而是在于圈钱,自己的资产经过这一轮起伏,缩水了将近30% ,损失高达一百多亿!吕笙南气得几乎心脏爆裂,彻底抛开平素文静儒雅的面孔,对着手下大发雷霆,几分钟之内摔碎了两台电脑、四只茶杯、一把老板椅!自己惯用的手法,被别人用来摆了自己一道。到底是“周庭君”在出手还是自己的合作伙伴摸透了自己的手法,暗中给了自己一刀?
吕笙南狐疑不已。在他的意识中,平素和自己作对的“周庭君”是个冒牌货,因为周庭君早就死在了黄崖岛,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对火山泥封杀活物的试验,没有人比自己做得更多。所谓“周庭君”只不过是香港的那家投资公司用来扰乱自己判断的一个障眼法。而且这个投资公司已经被自己控股,两三个“周庭君”也被射杀在了南方黑帮火并中,那么这个出手的庄家到底是谁?
北美的安东尼奥?香港的李仁启?东京的山本一郎?还是欧洲的维森? 杜立克?也许这些合作伙伴都有嫌疑,因为他们掌握的群体性暗示计划的核心技术几乎不比当年的周庭君少,完全有能力这样小范围地控制某一只股票的涨跌。应该是安东尼奥吧?自己刚刚兼并了一个他觊觎很久的一家化工公司,说不定这是他对自己的警告!
“哼,就凭你掌握的那点技术也敢挑战我?”吕笙南咬着牙,给安东尼奥挂了电话。
此时纽约时间正是凌晨两点,电话铃响了半天,安东尼奥才接通:“喂,亲爱的吕,上帝难道没有教会你如何计算时差吗?该死的,现在是午夜两点!”
吕笙南冷笑了一声:“上帝也同样没有交给你如何估量自己的能力!安东尼奥先生!”
安东尼奥愣了片刻:“喔,吕,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必你也知道我的南黄基金在这一周里被人暗算了吧?”吕笙南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损失了一百多亿!”
安东尼奥顿时清醒了,声音慎重起来:“吕,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利用你天才的创造,我在美国股市干得很快活,没兴趣理会亚洲的事。你应该去找山本一郎,这堆狗屎,他才对中国有野心!你把中国股市当做自己的私家花园,必定触犯他的利益。”
吕笙南沉吟了片刻:“安东尼奥先生,希望你相信我的能力!是我让你们的体型臃肿起来的,如果我毁灭,我完全有能力在临死前让你们瘦身!”
安东尼奥急忙表白:“不,不,不,亲爱的吕,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干过这样的事!如果你查出来是谁,我愿意帮你,提供资金和媒体。我发誓,吕。”
吕笙南沉默了,道了句“晚安”,挂了电话。山本一郎?有可能,这家伙—这堆狗屎早就想向中国渗透,可是自己不允许任何合作伙伴插手国内股市,他肯定不满,想摧毁自己取而代之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吕笙南接着给山本一郎打电话,不料山本一郎显得更无辜,赌咒发誓没有干过,甚至还提供了香港李仁启的一些诡秘勾当。吕笙南心里开始发沉,感觉到有一个大阴谋正在针对着自己,处处危机,步步陷阱……
难道是他们合谋?吕笙南开始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慌,这四个人的力量足以颠覆任何一个国家,他们联起手来,自己绝对有死无生,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可是这样一来动作太大,资金调动的规模也太大……
吕笙南心中烦躁不安,尤其每天的梦中还被谋杀苏霓的念头所缠绕,神经每天都绷得紧紧的。正当他精神焦虑的时候,警方又来拜访了。苏霓出事后,警方把拜访吕笙南几乎当成了常规访问,隔三差五就要来讨论一下案情,字里行间言辞闪烁,简直就把他当成了最大嫌疑人。吕笙南也无可奈何,因为苏霓出事时只有他没有不在现场证据,除了子虚乌有的猎魂人,就数他嫌疑最大。
这次的场面好像有些不同,刑警队的正副队长一起造访,还带有几个警察。吕笙南有些愕然。李辅山一见他就笑:“啊呀,吕总,几天不见,你更加神采奕奕,精神矍铄啊!”
吕笙南暗骂:这老家伙明明见我面目憔悴,还故意取笑我!而且“矍铄”这个词是形容老头儿的,竟然用在我身上,真他妈不学无术!
骂归骂,他还是强打精神招呼警察们坐下,耐着性子问:“李队长今天来,是不是又找到什么线索了?”
“是啊!”李辅山“呵呵”笑着,“这些天跑得腿都细了,总算找到点有用的线索,才赶来见吕总啊!”
吕笙南心里一沉,问:“什么线索?说来听听。”
“不急,不急。”李辅山说,“我先来讲个故事。许多年前,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南瓜,一个叫木头……”吕笙南一怔,他分明是在说自己和朱木,“他们都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阿苏。阿苏原本和南瓜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痕,阿苏嫁给了木头……”
吕笙南越听越狐疑,因为李辅山讲的分明就是自己和朱木、苏霓之间发生的事。吕笙南沉着脸默默听着,这李辅山竟然把自己和朱木、苏霓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甚至自己逼朱木签署离婚协议的事也不放过,讲着讲着就到了凤凰台那天……“当木头去取水时,阿苏方便回来,突然告诉南瓜自己不愿意和木头离婚了,因为她发觉在和木头短暂的婚姻中,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深爱上了木头。其实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可是南瓜却怒气勃发,一时控制不住,当场拿起一块石头砸上了阿苏的脑袋—”
“不!不是这样!”吕笙南猛然跳了起来,“你们血口喷人—”
“坐下,坐下。”李辅山不温不火,“听我讲完,有了破绽你可以指出来。”吕笙南颓然坐下,李辅山继续说,“冲动之下杀了人,即使以南瓜的高智商一时也难以解决这个事情,于是他抱起阿苏,走到悬崖边将她扔下了悬崖,又拿出一张正在被警方追查的一个疑犯戴过的面具贴在一根石柱上,转移警方的视线……”
吕笙南静静地听着,他讲的竟然跟自己的梦境一模一样,是啊,在梦境中自己也是这样杀了苏霓,然后把猎魂人的面具贴到石柱上……
“现在咱们思考一下他怎样处理这个现场。”李辅山说,“因为松林里积满了厚厚的松针,所以即使抱着个人,脚印也提取不出来,南瓜对这很放心。但凶器怎么处理,这倒是个问题。石头上沾有血迹和指纹,警察肯定能搜索出来。他思来想去,想到个好方法,他拿着石头走到悬崖边……”
是的,在梦里自己就曾经为这个问题发愁,后来拿着石头走到悬崖边,他知道底下是山涧,扔到山涧里就能冲刷掉指纹和血迹,同山涧里的所有石头融为一体,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任警方再厉害也找不出来……吕笙南回想着梦里的点点滴滴。
“他以为自己把这块石头处理得很好,可惜百密一疏。”李辅山说,“我们到底还是找到了这块石头,并且发现了石头上的血迹和指纹……”
吕笙南想着梦里的场景,喃喃地说:“不可能,石头丢到了山涧里,血迹和指纹早就被冲刷掉了,怎么可能—”
他忽然醒觉,猛然住口,只见所有警察都注视着自己,连旁边的保镖们都瞪大眼睛瞪着自己。吕笙南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所以说百密一疏!”李辅山深深盯着吕笙南,淡淡地说,“那就麻烦吕总随我们到公安局去一趟吧!看看山涧里的石头怎么才能留下血迹和指纹。”
“不,我刚才……”吕笙南额头汗如雨下,抗议着,“这是诱供!那只不过是我顺着你的思路在思考!”
“是吗?”李辅山冷冷地说,“这个问题咱们到公安局再说如何?我可以告诉你,咱们谈话时有现场录音。带走!”
吕笙南重重地坐了下来,头脑一片紊乱,谋杀苏霓的场景是如此清晰,仿佛是刚刚才经历过的事,将他的意识牢牢地缠绕。
审讯吕笙南的这段时间里,朱木哪里也没去,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每天陪着苏霓说话,他为苏霓读报纸,讲述审讯吕笙南的场景。春天的花盛开了,他就采摘下来,一朵朵地放在苏霓的枕边,让浓郁的芳香充满整个房间。
据报纸上讲述和从傅杰那里得知,经过一个星期的审讯,吕笙南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几乎是梦呓般地叙述了自己谋杀苏霓的经过,那经过跟梦里和李辅山讲述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别。朱木凄凉地微笑着,谁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和周庭君的计谋使吕笙南陷入了崩溃的地步。
他们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吕笙南发明的群体性暗示计划变更成个体性暗示计划。这是朱木的独创,他让周庭君买一份吕笙南常看的报纸,把他关注的那一版抽出来,然后利用周庭君的专业把这个版面仿造出来,所不同的只是加入了一种针对吕笙南的暗示性信息,再放到那份报纸里,在吕笙南阅读的过程中,将谋杀苏霓的场景种进他的潜意识中。
吕笙南说的没错,朱木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他们曾经肝胆相照过。吕笙南属于这样一种人:他在人群中有意识地收敛着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不想让一个人了解他,这个人就算和他相处一百年,也只能够看到他的表面;如果他想让一个人了解他,他就会对自己的心理毫不设防,赤裸裸地对这个人袒露……这个世界上,只有朱木和他彼此相知……
朱木完全明白他的弱点,那就是吕笙南具有强烈的易于接受暗示的心理特征,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暗示心理学上取得巅峰性的成就!但他用来对付别人,横扫世界的利器恰恰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在朱木对付吕笙南的同时,周庭君也开始在股市上采取行动,借着吕笙南为梦境焦灼不安的空隙,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群体性暗示技术和山本一郎、李仁启合作,给予吕笙南重重的一击,并且给他造成了危机四伏的感觉,加快了他自信心的崩溃。
两天后,吕笙南一案就要开庭审理了。朱木的心忽然纷乱了起来。白天,那个大学生宁可来陪着他照顾苏霓,这个学生居然也被沉睡的苏霓迷住了,照顾起来居然比朱木还要小心,轻手轻脚,像是怕碰碎一件珍贵的瓷器。从宁可的身上,朱木依稀感受到了自己曾经的青春和纯真,两人虽然相差五六岁,但很谈得来。宁可为朱木荒芜的内心带来了珍贵的点缀。
到了晚上,一种寂寞把朱木压缩到了苏霓的世界里,他坐在苏霓床头,一边替她按摩,一边喃喃地诉说着自己在这一天的发现和感受,好像苏霓能够分享他的快乐。正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气息蹿上了朱木的脊梁,他知道是周庭君来了。很奇怪,每次周庭君一来,朱木都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虽然两人无间的合作已经搞垮了共同的敌人,但朱木仍旧无法摆脱面对他时的这种感觉。
周庭君毫不介意朱木的感受,一进屋子就摘掉了脸上的面具,把狰狞溃烂的面孔对着朱木。看起来他很兴奋,手里还拎着个大密码箱,边拍箱子,嘴里边嘶哑地“呵呵”大笑:“朱木,咱们成功了!奶奶的,我足足赚了二十亿!二十亿啊!”
“是吗?”朱木连看也不看他,继续替苏霓按摩。
“是啊!”周庭君陶醉地感慨,“这辈子我算没有遗憾了!就算立刻死了,我也瞑目了。钱啊,真是好东西。为它遭了这么多罪,值!他奶奶的,我也没兴趣看吕笙南到底是死是活了,明天我就走,离开中国,到他妈的花花世界快活去!”他把那只大箱子放到朱木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每扎一万,一共五百扎。这五百万是你的!”
朱木漠然地瞥了一眼:“五百万就能打发我?想当初我买个房子还五百万呢!你以为我是乡巴佬?”
周庭君的脸色顿时变了,慢慢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淌下来的脓血:“怎么?不满意?开个价!”
朱木戏谑地盯着他:“你说呢?”
周庭君眼中凶光一闪,咬了咬牙:“再给你加一百万!不能再多了!这是我死了无数次,毁了容才换来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二十亿,谁也抢不走!”
朱木望着他,慢慢地叹气:“周庭君,你太小看我了,即使我不曾辉煌过,区区五百万也不会看在眼里,何况这是吕笙南的钱,我一分钱也不会要的。”
周庭君怔了怔,似乎有些惊喜:“你说……你不要?连五百万也不要?”
“不要。”朱木不理他了,“箱子你拿走,带着你的二十亿,该去哪儿去哪儿。”
周庭君松了口气,讷讷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毕竟……对付吕笙南你也有很大的功劳的。”
朱木不答。周庭君伸出舌头舔舔残缺的嘴唇:“要不……我给你……一百万吧,你可以为苏霓治疗。”
“住口!”朱木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盯着他,“为阿霓看病的钱我自己会挣!不需要吕笙南的钱!”
周庭君一呆:“好好,你自己挣。我拿走还不行?”
朱木慢慢平息了怒火,平静地问:“有了二十亿,你有什么打算?”
周庭君顿时眉飞色舞,只是对他恐怖的面孔而言,这种神情更加可怕:“我早就打算好了!唉,二十亿,我就每天拿钱来烧火做饭,这辈子也烧不完啊!”他满足地呻吟着,“我要在地中海买一座岛屿!我要盖一座比王宫还要豪华的宫殿!我要买一艘豪华游艇环游世界!我要睡遍全世界的迷人小娘们儿!我要吃遍世界上所有的美味!我要每天去拉斯维加斯赌博!我要拥有一千个仆人来伺候我,让他们喊我上帝……咯咯咯……哈哈哈—”周庭君越想越快活,忍不住大笑起来。
朱木默默地听着,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淡淡地说:“很好啊,去吧,赶紧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周庭君“嘿嘿哈哈”地等心中的快感发泄完了才长出一口气:“好吧,我走了。李仁启会在香港等我,我已经买了一辆大切诺基,我要在宽敞的车里堆满钞票,和我的钞票一路做伴,开车直到罗湖口岸。”
“嗯,很好。”朱木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小心路上被打劫。很多劫匪的。”
“放心!”周庭君大大咧咧一挥手,“我花了二十万,在保安公司请了十二个保镖,开了四辆越野车,一路护送我到深圳!虽然麻烦了点,可是我要享受和钞票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朱木沉醉地望着苏霓,仿佛没听见周庭君的话。周庭君有些不是滋味,摆摆手,扛起大皮箱:“算了,我走了。”
朱木姿势不动,随意点点头。周庭君有些气愤,吼了一声:“我现在……我现在是亿万富翁啊……唉,算了,还怕会找不到尊重财富的人吗?”说完丧气地离开了朱木的屋子。
直到站在大街上,周庭君才又找到了踌躇满志的、作为一个有钱人的感觉。他吹着口哨,把大皮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大切诺基,开车回到了自己的秘密巢穴。
第二天,他联系了保安公司,催促保安们上路,然后从屋里扛出六只大皮箱塞进切诺基,每只皮箱里都有五百万。他戴上面具,上了车,不时从观后镜里欣赏放在后排的六只大皮箱,兴致勃勃地开车和保安们会合,驶上国道,五辆越野车浩浩荡荡向南方驶去。
前面两辆越野车开道,后面两辆压队,周庭君的大切诺基在中间,奔驰在过道上显得威风凛凛,气势磅礴。周庭君幸福的在车里狂呼乱叫,叫了半天,他开始感到脸上发痒,知道溃烂的面孔又开始流脓,便摘下面具拿起手帕擦拭了一下,嘴里哼着小曲,兴奋地放起了摇滚乐。
两个小时后,车队驶上了凤凰山区的国道,道路险峻,弯度极大,周庭君命令车队减速,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成了有钱人,得意忘形下出现交通事故。车队保持五十米的车距,以一百码的正常速度行驶着。
“唉,商城市啊!唉,凤凰山啊!我就要与你们永别啦!”周庭君得意地想着曾经在这个城市发生的一切,忽然有种梦一般的错觉。
忽然,他感觉有一个恐怖的影子在车里晃了一下。他的心一抖,额头顿时汗珠滚滚,脸上麻痒难当。
“谁?”他低低吼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周庭君心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到底是谁要对付自己?吕笙南的势力?还是山本一郎?或者是李仁启?甚至是朱木?一种恐惧迅速钻进了周庭君心里,他原本胆大包天,否则也不敢在黄崖岛布置下那么恐怖的陷阱,可是如今心愿得偿,坐拥二十亿,眼看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眼看自己就能过上国王般的生活,这突如其来的敌人顿时令他患得患失,惊恐不已。
那个人在自己身后。周庭君故作镇定地开着车,也不敢呼叫保安,否则这个人还不知道会采取什么过激举动。他一边开车,一边暗暗思谋对策。突然,人影在眼前一晃,他朝车内后视镜里一看,顿时一张恐怖至极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那张脸狰狞可怖,眼角撕裂,鼻梁凸露,嘴唇也残缺不全,龇着白森森的利齿,整张脸上流淌着猩红的鲜血……
周庭君一声惊叫,身子一僵,猛地朝后一看,背后空空如也……就在他身体僵直的同时,他的脚踩上了油门,车速猛然加快。大切诺基提速的性能实在太好了,短短几秒,时速已经提高到了一百六十多码,他回身的时候方向盘突然失控,大切诺基像一头疯牛般直直地朝公路护栏撞去……
“咔嚓—”公路护栏猛然被撞断,切诺基一头栽进了路基下百米深的山涧里……
强大的惯性使切诺基在山涧上空平行飞出去二十多米,周庭君惊恐地注视着扑面而来的山光水色,心里悲哀地转过一个念头:“奶奶的,车里没人,后视镜里那张鬼脸竟然是我……”
“没想到我的脸竟然这么恐怖……”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轰—”切诺基在空中翻滚了几秒,栽上了山涧里的碎石滩,一声巨响,车体猛然爆炸,烈焰腾空而起,碧绿的河水被映得一片通红……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没有复活。
跟在后面的两辆越野车没想到大切诺基会毫无征兆地撞开护栏栽进山涧,车上的保安员们目瞪口呆,直到驶出一百多米才停了下来,把前面的两辆车呼叫回来,十二个保安一起趴在护栏边怔怔地看着山涧里燃烧着的巨大火球,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个保安哭丧着脸说,“他的车咱们临走时还给他检查过,制动良好,什么问题也没有啊,他也没喝酒……什么都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另一个保安说,“他好像就是故意朝着护栏撞……”
“屁!”一个年龄大的保安骂道,“他花了二十万请了十二个保安难道就是为了看他自杀?”
“有可能。”一个小保安说,“听说有些想自杀的有钱人临死前就是想自己设计一个前所未有的自杀方式,说不定,那二十万,就是让咱们来当观众的!”
“什么也别说了,报警吧……”
周庭君的死讯朱木丝毫不知道,明天就是吕笙南一案开庭的时刻了,警方以谋杀未遂罪、扰乱经济秩序罪和杀人罪等数项罪名起诉他。警方起诉的几项罪名都很重,最轻的一项也足以判他无期徒刑。朱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些快意、有些伤感、有些悲哀、有些悔恨。复杂的感情使朱木无从应对,思绪纷乱。
那个大学生宁可逃课来陪着他,宁可已经知道了苏霓深度昏迷的缘由,对审判凶手充满了期待,激情勃发:“唉,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了。苏姐的仇终于能报了!”
朱木怔怔地盯了他一眼,宁可爆炸般的青春气息让他阵阵恍惚,总是想起自己和吕笙南在一起的大学时代。他没有说话,嘴唇微微地抖动着,仿佛在祈祷。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刹车的声音。朱木叹了口气,过了片刻,院门一开,傅杰走了进来。一见朱木,傅杰愣了愣:“阿……阿木,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苍老多了!”
“是吗?”朱木淡淡地说,“你是来看望我的?”
傅杰尴尬地笑笑:“是啊!另外,想请你出去一趟,有个人想见你。”
“吕笙南?”朱木问。
傅杰惊讶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朱木站了起来,把苏霓的轮椅推到床边,把她往床上抱,“否则我为你提供的吕笙南谋杀阿霓的场面怎么会与实际分毫不差?”
傅杰没有说话,跑过来帮忙,朱木阻止了他:“我一个人做,阿霓的所有事情我都一个人做。”
他熟练地把苏霓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床上,盖好毛毯,说:“走吧!”
宁可站了起来,望了望两人,说:“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看着她?”他指了指苏霓。
朱木沉吟片刻,说:“谢谢。有什么问题你打我手机。”
“好!”宁可点头。
朱木和傅杰离开屋子,上了车,驶往商城市第一看守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快到看守所的时候,傅杰忽然说:“阿木,不怕你恨我,其实一开始,我一直怀疑苏霓坠崖案是你做的,我并不太怀疑吕笙南。”
“嗯?”朱木惊愕地望着他,“为什么你会怀疑我?”
傅杰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凶手就是你,没有理由,没有证据。还记得那次在夜晚的大街上喝酒,我们都喝醉了,然后讨论起完美无缺的谋杀方法。当时你缜密的逻辑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苏霓坠崖事件一发生,我就想,如果这案子真是你做的,那可真是一桩完美无缺的谋杀案。”
朱木冷冷地盯着他:“现在你还认为是我做的?”
“不认为了。”傅杰说,“因为吕笙南已经招认了,我必须尊重事实。”
“是吗?”朱木厌恶地转过头,“仅仅吕笙南招认了你才不认为是我做的?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我到底有没有杀人的动机?难道你就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一个人?”傅杰“嗤”地一笑,“我从来不认为爱这个人和杀这个人有什么矛盾。”
“对你来说当然如此。”朱木冰冷地盯着他,“因为爱她和杀她在你心中本来就是并存的。”
“你……你胡说什么?”傅杰涨红了脸。
朱木嘲弄地一笑:“我问你,你老婆黄夜这么长的时间到哪里去了?”
“她……”傅杰大声说,“她到南方工作去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原因你知道,我们吵架,分居了,然后她辞了工作去了南方!”
“是吗?”朱木冷笑,“我看是失踪了吧?你敢不敢打个电话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我又不知道她的号码!”傅杰恼怒地说,“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
“对!我怀疑你老婆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朱木“嘿嘿”冷笑,“她到了南方后,是出了车祸还是掉进了大海?我清楚地记得你曾经去过一次南方,你说去黄崖岛调查案情了,不过也可以顺便制造案情啊?”
“你……”傅杰怒目以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曾经做过很多梦,肯定有很多梦做的都是同样的场景吧?”朱木快意地说着,“在梦里,你曾经伸出你的两只手,使劲扼住一个女人的喉咙……有时还梦见持着一把匕首,狠狠地插进那个女人的心脏……呵呵,现实里,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法,这倒是令我感到很好奇。”
“你……”傅杰热汗淋漓,惊恐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做过这样的梦?”
“一个人的内心是那么容易掩饰的吗?”朱木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
傅杰也不说话了,咬着牙,开着车,身体轻微地颤抖着。车里死一般寂静。
看守所到了,傅杰一句话也不说,下了车,办好手续,把吕笙南提了出来。一个狱警把朱木带到一间宽大的会见室。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张宽大的桌子。朱木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里面的一个铁门打开了,两个狱警把吕笙南带了出来。两个狱警站在门口,吕笙南身穿囚服,戴着手铐,和朱木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人凝视着沉默了半天,倒是吕笙南先说话了。他居然笑了笑:“阿木,你苍老多了。”
“是吗?”朱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刚才傅杰也这么说,他自己反而没有注意。他打量一下吕笙南,发现吕笙南也清瘦了许多,头发被剃成了板寸,人却显得更精神了。朱木惊讶起来:“你的精神倒不错。如果咱们换换衣服,别人肯定以为是我在蹲监狱。”
“呵呵。”吕笙南笑了,“我怎么会让你蹲监狱呢?”
“嗯?”朱木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吕笙南仍旧保持着昔日从容的微笑:“阿木,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美国读博士时,我的导师做过一个实验,他训练了一条狗,使它一看见椭圆形就流唾液,看见圆形时就不流唾液。他让这条狗看着椭圆,然后把椭圆形慢慢变圆,椭圆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正圆,于是狗再也不能辨别椭圆和圆,它不知道是流唾液还是不流唾液……狗辨认得越来越困难……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朱木沉默不语。
“它开始神经错乱,开始狂叫,开始哀鸣,并且咬断了导师的喉咙。”吕笙南说,“其实我就是那条狗啊!我拼命积累着世上的财富,我期望财富能把我和那些普通的人、庸碌的人、让我看不起的人区分开来,我期待着财富能带给我一种满足感,事实上那些天文数字的财富的确带给了我满足感,我的财富越积越多,达到了所有人都不敢梦想的地步,可是我突然发觉,我的生活越来越跟那些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吃完饭就要工作,工作完就得休息,然后再工作……在生活的本质上,我跟在街头摆地摊的小贩有什么区别呢?相反,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冷酷,越来越暴躁……我是个心理学家,可是我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让我感到恐惧,让我感到抗拒。直到后来,你用我的方法摧毁了我……”
朱木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
吕笙南笑了:“我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期待着惩罚,期待着毁灭。其实人心就是罪与罚的一个平衡的过程,我的欲望使我在这个世界上犯下了罪恶,然后我的自我又在等待着这个世界对我的惩罚。进入监狱的时候,我的思维还是混乱的,一种内心的负罪感和来自你的暗示使我向警方坦白了我的罪过,包括股市圈钱计划、黄崖岛灭门和把周庭君封进火山泥,一点不漏地做了个交代。说完之后,我借了一本法律的书研究了一夜,发现就我的罪行,足以判我三次死刑一次无期。这个发现给了我无比强烈的震撼,罪与罚突然在我心里获得了平衡,我的脑筋突然清醒,心里一片澄静,无比平和,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在我的心里像春天的种子一样发芽了。其实呢,阿木,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人有罪是天生的,心里有欲望就会带给我们罪行,可是我们必须让自己得到惩罚,这样我们才能懂得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生活……我期待着你幸福地活下去。”
会见室里一片沉默。朱木别过头,默默地沉思着,过了很久,他摇摇头:“阿南,你说的太深奥,我还不能理解……也许,等到我受到惩罚的时候,会明白你的话。”他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吕笙南叹了口气:“阿木,你看你,才几天的时间,你就变得这么苍老了。振作一下吧,阿霓还需要你照顾,你们的未来还很长。我已经决定,明天无论判决的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再上诉。呵呵,我连律师也没请。”
朱木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对吕笙南的话有些吃惊:“如果你被判死刑呢?”
“唔。”吕笙南失笑,“那么群体性暗示理论就会在世界上消失,我就会进入另一个轮回。”
朱木无言。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会见时间到了。吕笙南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明天开庭时不公开审理,注定是一场乏味的答辩过程,如果没必要,你就别去了。照顾好苏霓。其实,你在报纸上加入的暗示性信息,真的在我和苏霓之间发生过,就在去凤凰台的前一晚。她说,当你答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她无法把你从她的生活中割裂出去,她已经习惯了你在她的身边。你睡在她身边的几个月,是她这辈子睡得最香甜的日子。”吕笙南已经走出了门,“呵呵”的笑声仍旧传来,“我是个心理学家,可是我现在必须承认,其实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朱木呆若木鸡,傻傻地坐在椅子上,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狱警催促了一下,把朱木带了出来交给傅杰。傅杰看见朱木,显得很冷漠,但看见朱木的样子还是有些奇怪:“谈得怎么样?咦,你怎么了?”
朱木两眼无神,全身颤抖着站了起来,腿不知绊到了哪里,身体一个趔趄:“快,快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吕笙南案开庭的那一天,朱木没有去。后来,他看了有关的报纸才知道,警方起诉的罪名中,黄崖岛灭门案证据不足不予采信;雇凶谋杀周庭君案以杀人未遂罪,判有期徒刑8 年;黄崖岛周庭君死亡案认定为周庭君的过错,吕笙南属于自卫杀人不负过错;以谋杀苏霓未遂致使其深度昏迷,判有期徒刑十六年;以在媒体上刊登暗示性信息致使他人自杀,判无期徒刑;以扰乱经济秩序罪,判无期徒刑……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
据说,吕笙南在法庭上显得很坦然,很真诚,痛悔了自己的罪过,当场表示不再上诉……
第十五章 轮回
吕笙南在商城市东郊的别墅极其奢华,仅仅装修就花了三百多万,可是,他却要离开了。吕笙南身着睡衣,打量着装潢考究的别墅,思量着这回移民到美国怎样装修自己花了五百多万美元从一个纽约地产大亨那里购买的别墅。
他信手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一份晚报,上面有以整版的版面刊登的南黄基金撤出中国的消息。上面详细地介绍了南黄基金让出了自己名下的各个产业,包括财富大厦。吕笙南微微一笑,是啊,钱已经圈够了,股市面临着整改,在这个时候撤出是最佳的时机。他细细浏览着这篇报道,看来作者是个高手,把南黄基金的意图和发展方向分析得相当精辟。
看着看着,苏霓的形象忽然出现在吕笙南的脑海里。他叹息了一声,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陷入深度昏迷的苏霓了。可惜,朱木对自己成见太深,自己也无能为力。
看完报纸,又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了一下北美方面的生意,吕笙南上楼睡觉。保镖们有的牵着狼狗在院子里巡逻,有的在别墅里走动,自己的睡眠看来无比安全。躺在床上,吕笙南忽然有种烦躁的感觉,苏霓的形象长久地占据着自己的思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吕笙南干脆吞了片“安定”,紊乱的思绪才安定下来,渐渐沉入梦乡……他站在凤凰台的悬崖上,怀里抱着苏霓,苏霓的长发在山风中猎猎飞舞,后脑上的伤痕清晰可见。他目光无神地望着苍茫的虚空,嘴里喃喃自语,脑袋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扔,还是不扔?
吕笙南骇然坐起,慢慢一抹额头,已是一头的冷汗。他呆怔了片刻,身体无力地倒在床上,重新吞了片安定,沉沉地睡去……这一夜,梦境反复,他总是梦见自己抱着苏霓站在悬崖边,经历着那个恐怖的选择。梦境甚至一点一滴地让他重温他谋杀苏霓的经过—自己为了苏霓忽然变卦而愤怒地和她争吵,因为在朱木即将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刻,她竟然要和自己分手,还说她在某一个刹那突然发觉她是在爱着朱木!自己怒气勃发,顺手举起一块石头砸在了她脑袋上。苏霓转了个身,凄楚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软倒在地上……
吕笙南一夜没能睡好,第二天醒来,感觉浑身酸疼,头脑发沉,甚至对几个从美国打过来的越洋电话,向他报告美国政府出台了对股市的一些限制性措施,他都懒得加以理会。
更难以置信的是,接连几天,他都在重复这个梦境,白天黑夜,一直烧灼着他的心。他试图用精神分析理论解析自己的梦,可是心理咨询师的禁忌,自己是无法分析自己的梦的。这让吕笙南备感不安,到底是哪方面出了问题?为什么总是做这个梦?这到底在告诉自己什么信息?甚至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顺着梦里的思路去思考,自己砸死苏霓后,那块作为凶器的石头自己到底是怎么处理了?那可是个明显的线索和破绽,警方一旦找到,如果上面留有血迹和指纹,自己岂不是就会被警方逮捕……
与此同时,南黄基金的股票被一个不知名的庄家开始暗中吸纳,一开始吕笙南被梦里的念头所缠绕,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股价狂升,他才恍然惊觉,立刻抛开种种烦心事开始启动群体性暗示计划,对抗庄家的吸纳。可是载有暗示性信息的报纸刚刚发出一期,南黄基金的股价就开始猛然跳水,股票持有者狂抛不已,什么暗示都不管用了。
一个星期以后,吕笙南开始收拾残局,发觉对方的意图并不在控股,而是在于圈钱,自己的资产经过这一轮起伏,缩水了将近30% ,损失高达一百多亿!吕笙南气得几乎心脏爆裂,彻底抛开平素文静儒雅的面孔,对着手下大发雷霆,几分钟之内摔碎了两台电脑、四只茶杯、一把老板椅!自己惯用的手法,被别人用来摆了自己一道。到底是“周庭君”在出手还是自己的合作伙伴摸透了自己的手法,暗中给了自己一刀?
吕笙南狐疑不已。在他的意识中,平素和自己作对的“周庭君”是个冒牌货,因为周庭君早就死在了黄崖岛,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对火山泥封杀活物的试验,没有人比自己做得更多。所谓“周庭君”只不过是香港的那家投资公司用来扰乱自己判断的一个障眼法。而且这个投资公司已经被自己控股,两三个“周庭君”也被射杀在了南方黑帮火并中,那么这个出手的庄家到底是谁?
北美的安东尼奥?香港的李仁启?东京的山本一郎?还是欧洲的维森? 杜立克?也许这些合作伙伴都有嫌疑,因为他们掌握的群体性暗示计划的核心技术几乎不比当年的周庭君少,完全有能力这样小范围地控制某一只股票的涨跌。应该是安东尼奥吧?自己刚刚兼并了一个他觊觎很久的一家化工公司,说不定这是他对自己的警告!
“哼,就凭你掌握的那点技术也敢挑战我?”吕笙南咬着牙,给安东尼奥挂了电话。
此时纽约时间正是凌晨两点,电话铃响了半天,安东尼奥才接通:“喂,亲爱的吕,上帝难道没有教会你如何计算时差吗?该死的,现在是午夜两点!”
吕笙南冷笑了一声:“上帝也同样没有交给你如何估量自己的能力!安东尼奥先生!”
安东尼奥愣了片刻:“喔,吕,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必你也知道我的南黄基金在这一周里被人暗算了吧?”吕笙南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损失了一百多亿!”
安东尼奥顿时清醒了,声音慎重起来:“吕,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利用你天才的创造,我在美国股市干得很快活,没兴趣理会亚洲的事。你应该去找山本一郎,这堆狗屎,他才对中国有野心!你把中国股市当做自己的私家花园,必定触犯他的利益。”
吕笙南沉吟了片刻:“安东尼奥先生,希望你相信我的能力!是我让你们的体型臃肿起来的,如果我毁灭,我完全有能力在临死前让你们瘦身!”
安东尼奥急忙表白:“不,不,不,亲爱的吕,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干过这样的事!如果你查出来是谁,我愿意帮你,提供资金和媒体。我发誓,吕。”
吕笙南沉默了,道了句“晚安”,挂了电话。山本一郎?有可能,这家伙—这堆狗屎早就想向中国渗透,可是自己不允许任何合作伙伴插手国内股市,他肯定不满,想摧毁自己取而代之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吕笙南接着给山本一郎打电话,不料山本一郎显得更无辜,赌咒发誓没有干过,甚至还提供了香港李仁启的一些诡秘勾当。吕笙南心里开始发沉,感觉到有一个大阴谋正在针对着自己,处处危机,步步陷阱……
难道是他们合谋?吕笙南开始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慌,这四个人的力量足以颠覆任何一个国家,他们联起手来,自己绝对有死无生,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可是这样一来动作太大,资金调动的规模也太大……
吕笙南心中烦躁不安,尤其每天的梦中还被谋杀苏霓的念头所缠绕,神经每天都绷得紧紧的。正当他精神焦虑的时候,警方又来拜访了。苏霓出事后,警方把拜访吕笙南几乎当成了常规访问,隔三差五就要来讨论一下案情,字里行间言辞闪烁,简直就把他当成了最大嫌疑人。吕笙南也无可奈何,因为苏霓出事时只有他没有不在现场证据,除了子虚乌有的猎魂人,就数他嫌疑最大。
这次的场面好像有些不同,刑警队的正副队长一起造访,还带有几个警察。吕笙南有些愕然。李辅山一见他就笑:“啊呀,吕总,几天不见,你更加神采奕奕,精神矍铄啊!”
吕笙南暗骂:这老家伙明明见我面目憔悴,还故意取笑我!而且“矍铄”这个词是形容老头儿的,竟然用在我身上,真他妈不学无术!
骂归骂,他还是强打精神招呼警察们坐下,耐着性子问:“李队长今天来,是不是又找到什么线索了?”
“是啊!”李辅山“呵呵”笑着,“这些天跑得腿都细了,总算找到点有用的线索,才赶来见吕总啊!”
吕笙南心里一沉,问:“什么线索?说来听听。”
“不急,不急。”李辅山说,“我先来讲个故事。许多年前,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南瓜,一个叫木头……”吕笙南一怔,他分明是在说自己和朱木,“他们都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阿苏。阿苏原本和南瓜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痕,阿苏嫁给了木头……”
吕笙南越听越狐疑,因为李辅山讲的分明就是自己和朱木、苏霓之间发生的事。吕笙南沉着脸默默听着,这李辅山竟然把自己和朱木、苏霓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甚至自己逼朱木签署离婚协议的事也不放过,讲着讲着就到了凤凰台那天……“当木头去取水时,阿苏方便回来,突然告诉南瓜自己不愿意和木头离婚了,因为她发觉在和木头短暂的婚姻中,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深爱上了木头。其实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可是南瓜却怒气勃发,一时控制不住,当场拿起一块石头砸上了阿苏的脑袋—”
“不!不是这样!”吕笙南猛然跳了起来,“你们血口喷人—”
“坐下,坐下。”李辅山不温不火,“听我讲完,有了破绽你可以指出来。”吕笙南颓然坐下,李辅山继续说,“冲动之下杀了人,即使以南瓜的高智商一时也难以解决这个事情,于是他抱起阿苏,走到悬崖边将她扔下了悬崖,又拿出一张正在被警方追查的一个疑犯戴过的面具贴在一根石柱上,转移警方的视线……”
吕笙南静静地听着,他讲的竟然跟自己的梦境一模一样,是啊,在梦境中自己也是这样杀了苏霓,然后把猎魂人的面具贴到石柱上……
“现在咱们思考一下他怎样处理这个现场。”李辅山说,“因为松林里积满了厚厚的松针,所以即使抱着个人,脚印也提取不出来,南瓜对这很放心。但凶器怎么处理,这倒是个问题。石头上沾有血迹和指纹,警察肯定能搜索出来。他思来想去,想到个好方法,他拿着石头走到悬崖边……”
是的,在梦里自己就曾经为这个问题发愁,后来拿着石头走到悬崖边,他知道底下是山涧,扔到山涧里就能冲刷掉指纹和血迹,同山涧里的所有石头融为一体,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任警方再厉害也找不出来……吕笙南回想着梦里的点点滴滴。
“他以为自己把这块石头处理得很好,可惜百密一疏。”李辅山说,“我们到底还是找到了这块石头,并且发现了石头上的血迹和指纹……”
吕笙南想着梦里的场景,喃喃地说:“不可能,石头丢到了山涧里,血迹和指纹早就被冲刷掉了,怎么可能—”
他忽然醒觉,猛然住口,只见所有警察都注视着自己,连旁边的保镖们都瞪大眼睛瞪着自己。吕笙南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所以说百密一疏!”李辅山深深盯着吕笙南,淡淡地说,“那就麻烦吕总随我们到公安局去一趟吧!看看山涧里的石头怎么才能留下血迹和指纹。”
“不,我刚才……”吕笙南额头汗如雨下,抗议着,“这是诱供!那只不过是我顺着你的思路在思考!”
“是吗?”李辅山冷冷地说,“这个问题咱们到公安局再说如何?我可以告诉你,咱们谈话时有现场录音。带走!”
吕笙南重重地坐了下来,头脑一片紊乱,谋杀苏霓的场景是如此清晰,仿佛是刚刚才经历过的事,将他的意识牢牢地缠绕。
审讯吕笙南的这段时间里,朱木哪里也没去,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每天陪着苏霓说话,他为苏霓读报纸,讲述审讯吕笙南的场景。春天的花盛开了,他就采摘下来,一朵朵地放在苏霓的枕边,让浓郁的芳香充满整个房间。
据报纸上讲述和从傅杰那里得知,经过一个星期的审讯,吕笙南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几乎是梦呓般地叙述了自己谋杀苏霓的经过,那经过跟梦里和李辅山讲述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别。朱木凄凉地微笑着,谁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和周庭君的计谋使吕笙南陷入了崩溃的地步。
他们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吕笙南发明的群体性暗示计划变更成个体性暗示计划。这是朱木的独创,他让周庭君买一份吕笙南常看的报纸,把他关注的那一版抽出来,然后利用周庭君的专业把这个版面仿造出来,所不同的只是加入了一种针对吕笙南的暗示性信息,再放到那份报纸里,在吕笙南阅读的过程中,将谋杀苏霓的场景种进他的潜意识中。
吕笙南说的没错,朱木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他们曾经肝胆相照过。吕笙南属于这样一种人:他在人群中有意识地收敛着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不想让一个人了解他,这个人就算和他相处一百年,也只能够看到他的表面;如果他想让一个人了解他,他就会对自己的心理毫不设防,赤裸裸地对这个人袒露……这个世界上,只有朱木和他彼此相知……
朱木完全明白他的弱点,那就是吕笙南具有强烈的易于接受暗示的心理特征,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暗示心理学上取得巅峰性的成就!但他用来对付别人,横扫世界的利器恰恰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在朱木对付吕笙南的同时,周庭君也开始在股市上采取行动,借着吕笙南为梦境焦灼不安的空隙,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群体性暗示技术和山本一郎、李仁启合作,给予吕笙南重重的一击,并且给他造成了危机四伏的感觉,加快了他自信心的崩溃。
两天后,吕笙南一案就要开庭审理了。朱木的心忽然纷乱了起来。白天,那个大学生宁可来陪着他照顾苏霓,这个学生居然也被沉睡的苏霓迷住了,照顾起来居然比朱木还要小心,轻手轻脚,像是怕碰碎一件珍贵的瓷器。从宁可的身上,朱木依稀感受到了自己曾经的青春和纯真,两人虽然相差五六岁,但很谈得来。宁可为朱木荒芜的内心带来了珍贵的点缀。
到了晚上,一种寂寞把朱木压缩到了苏霓的世界里,他坐在苏霓床头,一边替她按摩,一边喃喃地诉说着自己在这一天的发现和感受,好像苏霓能够分享他的快乐。正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气息蹿上了朱木的脊梁,他知道是周庭君来了。很奇怪,每次周庭君一来,朱木都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虽然两人无间的合作已经搞垮了共同的敌人,但朱木仍旧无法摆脱面对他时的这种感觉。
周庭君毫不介意朱木的感受,一进屋子就摘掉了脸上的面具,把狰狞溃烂的面孔对着朱木。看起来他很兴奋,手里还拎着个大密码箱,边拍箱子,嘴里边嘶哑地“呵呵”大笑:“朱木,咱们成功了!奶奶的,我足足赚了二十亿!二十亿啊!”
“是吗?”朱木连看也不看他,继续替苏霓按摩。
“是啊!”周庭君陶醉地感慨,“这辈子我算没有遗憾了!就算立刻死了,我也瞑目了。钱啊,真是好东西。为它遭了这么多罪,值!他奶奶的,我也没兴趣看吕笙南到底是死是活了,明天我就走,离开中国,到他妈的花花世界快活去!”他把那只大箱子放到朱木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每扎一万,一共五百扎。这五百万是你的!”
朱木漠然地瞥了一眼:“五百万就能打发我?想当初我买个房子还五百万呢!你以为我是乡巴佬?”
周庭君的脸色顿时变了,慢慢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淌下来的脓血:“怎么?不满意?开个价!”
朱木戏谑地盯着他:“你说呢?”
周庭君眼中凶光一闪,咬了咬牙:“再给你加一百万!不能再多了!这是我死了无数次,毁了容才换来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二十亿,谁也抢不走!”
朱木望着他,慢慢地叹气:“周庭君,你太小看我了,即使我不曾辉煌过,区区五百万也不会看在眼里,何况这是吕笙南的钱,我一分钱也不会要的。”
周庭君怔了怔,似乎有些惊喜:“你说……你不要?连五百万也不要?”
“不要。”朱木不理他了,“箱子你拿走,带着你的二十亿,该去哪儿去哪儿。”
周庭君松了口气,讷讷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毕竟……对付吕笙南你也有很大的功劳的。”
朱木不答。周庭君伸出舌头舔舔残缺的嘴唇:“要不……我给你……一百万吧,你可以为苏霓治疗。”
“住口!”朱木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盯着他,“为阿霓看病的钱我自己会挣!不需要吕笙南的钱!”
周庭君一呆:“好好,你自己挣。我拿走还不行?”
朱木慢慢平息了怒火,平静地问:“有了二十亿,你有什么打算?”
周庭君顿时眉飞色舞,只是对他恐怖的面孔而言,这种神情更加可怕:“我早就打算好了!唉,二十亿,我就每天拿钱来烧火做饭,这辈子也烧不完啊!”他满足地呻吟着,“我要在地中海买一座岛屿!我要盖一座比王宫还要豪华的宫殿!我要买一艘豪华游艇环游世界!我要睡遍全世界的迷人小娘们儿!我要吃遍世界上所有的美味!我要每天去拉斯维加斯赌博!我要拥有一千个仆人来伺候我,让他们喊我上帝……咯咯咯……哈哈哈—”周庭君越想越快活,忍不住大笑起来。
朱木默默地听着,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淡淡地说:“很好啊,去吧,赶紧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周庭君“嘿嘿哈哈”地等心中的快感发泄完了才长出一口气:“好吧,我走了。李仁启会在香港等我,我已经买了一辆大切诺基,我要在宽敞的车里堆满钞票,和我的钞票一路做伴,开车直到罗湖口岸。”
“嗯,很好。”朱木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小心路上被打劫。很多劫匪的。”
“放心!”周庭君大大咧咧一挥手,“我花了二十万,在保安公司请了十二个保镖,开了四辆越野车,一路护送我到深圳!虽然麻烦了点,可是我要享受和钞票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朱木沉醉地望着苏霓,仿佛没听见周庭君的话。周庭君有些不是滋味,摆摆手,扛起大皮箱:“算了,我走了。”
朱木姿势不动,随意点点头。周庭君有些气愤,吼了一声:“我现在……我现在是亿万富翁啊……唉,算了,还怕会找不到尊重财富的人吗?”说完丧气地离开了朱木的屋子。
直到站在大街上,周庭君才又找到了踌躇满志的、作为一个有钱人的感觉。他吹着口哨,把大皮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大切诺基,开车回到了自己的秘密巢穴。
第二天,他联系了保安公司,催促保安们上路,然后从屋里扛出六只大皮箱塞进切诺基,每只皮箱里都有五百万。他戴上面具,上了车,不时从观后镜里欣赏放在后排的六只大皮箱,兴致勃勃地开车和保安们会合,驶上国道,五辆越野车浩浩荡荡向南方驶去。
前面两辆越野车开道,后面两辆压队,周庭君的大切诺基在中间,奔驰在过道上显得威风凛凛,气势磅礴。周庭君幸福的在车里狂呼乱叫,叫了半天,他开始感到脸上发痒,知道溃烂的面孔又开始流脓,便摘下面具拿起手帕擦拭了一下,嘴里哼着小曲,兴奋地放起了摇滚乐。
两个小时后,车队驶上了凤凰山区的国道,道路险峻,弯度极大,周庭君命令车队减速,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成了有钱人,得意忘形下出现交通事故。车队保持五十米的车距,以一百码的正常速度行驶着。
“唉,商城市啊!唉,凤凰山啊!我就要与你们永别啦!”周庭君得意地想着曾经在这个城市发生的一切,忽然有种梦一般的错觉。
忽然,他感觉有一个恐怖的影子在车里晃了一下。他的心一抖,额头顿时汗珠滚滚,脸上麻痒难当。
“谁?”他低低吼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周庭君心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到底是谁要对付自己?吕笙南的势力?还是山本一郎?或者是李仁启?甚至是朱木?一种恐惧迅速钻进了周庭君心里,他原本胆大包天,否则也不敢在黄崖岛布置下那么恐怖的陷阱,可是如今心愿得偿,坐拥二十亿,眼看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眼看自己就能过上国王般的生活,这突如其来的敌人顿时令他患得患失,惊恐不已。
那个人在自己身后。周庭君故作镇定地开着车,也不敢呼叫保安,否则这个人还不知道会采取什么过激举动。他一边开车,一边暗暗思谋对策。突然,人影在眼前一晃,他朝车内后视镜里一看,顿时一张恐怖至极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那张脸狰狞可怖,眼角撕裂,鼻梁凸露,嘴唇也残缺不全,龇着白森森的利齿,整张脸上流淌着猩红的鲜血……
周庭君一声惊叫,身子一僵,猛地朝后一看,背后空空如也……就在他身体僵直的同时,他的脚踩上了油门,车速猛然加快。大切诺基提速的性能实在太好了,短短几秒,时速已经提高到了一百六十多码,他回身的时候方向盘突然失控,大切诺基像一头疯牛般直直地朝公路护栏撞去……
“咔嚓—”公路护栏猛然被撞断,切诺基一头栽进了路基下百米深的山涧里……
强大的惯性使切诺基在山涧上空平行飞出去二十多米,周庭君惊恐地注视着扑面而来的山光水色,心里悲哀地转过一个念头:“奶奶的,车里没人,后视镜里那张鬼脸竟然是我……”
“没想到我的脸竟然这么恐怖……”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轰—”切诺基在空中翻滚了几秒,栽上了山涧里的碎石滩,一声巨响,车体猛然爆炸,烈焰腾空而起,碧绿的河水被映得一片通红……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没有复活。
跟在后面的两辆越野车没想到大切诺基会毫无征兆地撞开护栏栽进山涧,车上的保安员们目瞪口呆,直到驶出一百多米才停了下来,把前面的两辆车呼叫回来,十二个保安一起趴在护栏边怔怔地看着山涧里燃烧着的巨大火球,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个保安哭丧着脸说,“他的车咱们临走时还给他检查过,制动良好,什么问题也没有啊,他也没喝酒……什么都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另一个保安说,“他好像就是故意朝着护栏撞……”
“屁!”一个年龄大的保安骂道,“他花了二十万请了十二个保安难道就是为了看他自杀?”
“有可能。”一个小保安说,“听说有些想自杀的有钱人临死前就是想自己设计一个前所未有的自杀方式,说不定,那二十万,就是让咱们来当观众的!”
“什么也别说了,报警吧……”
周庭君的死讯朱木丝毫不知道,明天就是吕笙南一案开庭的时刻了,警方以谋杀未遂罪、扰乱经济秩序罪和杀人罪等数项罪名起诉他。警方起诉的几项罪名都很重,最轻的一项也足以判他无期徒刑。朱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些快意、有些伤感、有些悲哀、有些悔恨。复杂的感情使朱木无从应对,思绪纷乱。
那个大学生宁可逃课来陪着他,宁可已经知道了苏霓深度昏迷的缘由,对审判凶手充满了期待,激情勃发:“唉,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了。苏姐的仇终于能报了!”
朱木怔怔地盯了他一眼,宁可爆炸般的青春气息让他阵阵恍惚,总是想起自己和吕笙南在一起的大学时代。他没有说话,嘴唇微微地抖动着,仿佛在祈祷。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刹车的声音。朱木叹了口气,过了片刻,院门一开,傅杰走了进来。一见朱木,傅杰愣了愣:“阿……阿木,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苍老多了!”
“是吗?”朱木淡淡地说,“你是来看望我的?”
傅杰尴尬地笑笑:“是啊!另外,想请你出去一趟,有个人想见你。”
“吕笙南?”朱木问。
傅杰惊讶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朱木站了起来,把苏霓的轮椅推到床边,把她往床上抱,“否则我为你提供的吕笙南谋杀阿霓的场面怎么会与实际分毫不差?”
傅杰没有说话,跑过来帮忙,朱木阻止了他:“我一个人做,阿霓的所有事情我都一个人做。”
他熟练地把苏霓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床上,盖好毛毯,说:“走吧!”
宁可站了起来,望了望两人,说:“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看着她?”他指了指苏霓。
朱木沉吟片刻,说:“谢谢。有什么问题你打我手机。”
“好!”宁可点头。
朱木和傅杰离开屋子,上了车,驶往商城市第一看守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快到看守所的时候,傅杰忽然说:“阿木,不怕你恨我,其实一开始,我一直怀疑苏霓坠崖案是你做的,我并不太怀疑吕笙南。”
“嗯?”朱木惊愕地望着他,“为什么你会怀疑我?”
傅杰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凶手就是你,没有理由,没有证据。还记得那次在夜晚的大街上喝酒,我们都喝醉了,然后讨论起完美无缺的谋杀方法。当时你缜密的逻辑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苏霓坠崖事件一发生,我就想,如果这案子真是你做的,那可真是一桩完美无缺的谋杀案。”
朱木冷冷地盯着他:“现在你还认为是我做的?”
“不认为了。”傅杰说,“因为吕笙南已经招认了,我必须尊重事实。”
“是吗?”朱木厌恶地转过头,“仅仅吕笙南招认了你才不认为是我做的?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我到底有没有杀人的动机?难道你就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一个人?”傅杰“嗤”地一笑,“我从来不认为爱这个人和杀这个人有什么矛盾。”
“对你来说当然如此。”朱木冰冷地盯着他,“因为爱她和杀她在你心中本来就是并存的。”
“你……你胡说什么?”傅杰涨红了脸。
朱木嘲弄地一笑:“我问你,你老婆黄夜这么长的时间到哪里去了?”
“她……”傅杰大声说,“她到南方工作去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原因你知道,我们吵架,分居了,然后她辞了工作去了南方!”
“是吗?”朱木冷笑,“我看是失踪了吧?你敢不敢打个电话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我又不知道她的号码!”傅杰恼怒地说,“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
“对!我怀疑你老婆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朱木“嘿嘿”冷笑,“她到了南方后,是出了车祸还是掉进了大海?我清楚地记得你曾经去过一次南方,你说去黄崖岛调查案情了,不过也可以顺便制造案情啊?”
“你……”傅杰怒目以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曾经做过很多梦,肯定有很多梦做的都是同样的场景吧?”朱木快意地说着,“在梦里,你曾经伸出你的两只手,使劲扼住一个女人的喉咙……有时还梦见持着一把匕首,狠狠地插进那个女人的心脏……呵呵,现实里,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法,这倒是令我感到很好奇。”
“你……”傅杰热汗淋漓,惊恐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做过这样的梦?”
“一个人的内心是那么容易掩饰的吗?”朱木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
傅杰也不说话了,咬着牙,开着车,身体轻微地颤抖着。车里死一般寂静。
看守所到了,傅杰一句话也不说,下了车,办好手续,把吕笙南提了出来。一个狱警把朱木带到一间宽大的会见室。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张宽大的桌子。朱木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里面的一个铁门打开了,两个狱警把吕笙南带了出来。两个狱警站在门口,吕笙南身穿囚服,戴着手铐,和朱木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人凝视着沉默了半天,倒是吕笙南先说话了。他居然笑了笑:“阿木,你苍老多了。”
“是吗?”朱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刚才傅杰也这么说,他自己反而没有注意。他打量一下吕笙南,发现吕笙南也清瘦了许多,头发被剃成了板寸,人却显得更精神了。朱木惊讶起来:“你的精神倒不错。如果咱们换换衣服,别人肯定以为是我在蹲监狱。”
“呵呵。”吕笙南笑了,“我怎么会让你蹲监狱呢?”
“嗯?”朱木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吕笙南仍旧保持着昔日从容的微笑:“阿木,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美国读博士时,我的导师做过一个实验,他训练了一条狗,使它一看见椭圆形就流唾液,看见圆形时就不流唾液。他让这条狗看着椭圆,然后把椭圆形慢慢变圆,椭圆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正圆,于是狗再也不能辨别椭圆和圆,它不知道是流唾液还是不流唾液……狗辨认得越来越困难……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朱木沉默不语。
“它开始神经错乱,开始狂叫,开始哀鸣,并且咬断了导师的喉咙。”吕笙南说,“其实我就是那条狗啊!我拼命积累着世上的财富,我期望财富能把我和那些普通的人、庸碌的人、让我看不起的人区分开来,我期待着财富能带给我一种满足感,事实上那些天文数字的财富的确带给了我满足感,我的财富越积越多,达到了所有人都不敢梦想的地步,可是我突然发觉,我的生活越来越跟那些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吃完饭就要工作,工作完就得休息,然后再工作……在生活的本质上,我跟在街头摆地摊的小贩有什么区别呢?相反,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冷酷,越来越暴躁……我是个心理学家,可是我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让我感到恐惧,让我感到抗拒。直到后来,你用我的方法摧毁了我……”
朱木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
吕笙南笑了:“我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期待着惩罚,期待着毁灭。其实人心就是罪与罚的一个平衡的过程,我的欲望使我在这个世界上犯下了罪恶,然后我的自我又在等待着这个世界对我的惩罚。进入监狱的时候,我的思维还是混乱的,一种内心的负罪感和来自你的暗示使我向警方坦白了我的罪过,包括股市圈钱计划、黄崖岛灭门和把周庭君封进火山泥,一点不漏地做了个交代。说完之后,我借了一本法律的书研究了一夜,发现就我的罪行,足以判我三次死刑一次无期。这个发现给了我无比强烈的震撼,罪与罚突然在我心里获得了平衡,我的脑筋突然清醒,心里一片澄静,无比平和,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在我的心里像春天的种子一样发芽了。其实呢,阿木,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人有罪是天生的,心里有欲望就会带给我们罪行,可是我们必须让自己得到惩罚,这样我们才能懂得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生活……我期待着你幸福地活下去。”
会见室里一片沉默。朱木别过头,默默地沉思着,过了很久,他摇摇头:“阿南,你说的太深奥,我还不能理解……也许,等到我受到惩罚的时候,会明白你的话。”他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吕笙南叹了口气:“阿木,你看你,才几天的时间,你就变得这么苍老了。振作一下吧,阿霓还需要你照顾,你们的未来还很长。我已经决定,明天无论判决的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再上诉。呵呵,我连律师也没请。”
朱木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对吕笙南的话有些吃惊:“如果你被判死刑呢?”
“唔。”吕笙南失笑,“那么群体性暗示理论就会在世界上消失,我就会进入另一个轮回。”
朱木无言。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会见时间到了。吕笙南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明天开庭时不公开审理,注定是一场乏味的答辩过程,如果没必要,你就别去了。照顾好苏霓。其实,你在报纸上加入的暗示性信息,真的在我和苏霓之间发生过,就在去凤凰台的前一晚。她说,当你答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她无法把你从她的生活中割裂出去,她已经习惯了你在她的身边。你睡在她身边的几个月,是她这辈子睡得最香甜的日子。”吕笙南已经走出了门,“呵呵”的笑声仍旧传来,“我是个心理学家,可是我现在必须承认,其实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朱木呆若木鸡,傻傻地坐在椅子上,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狱警催促了一下,把朱木带了出来交给傅杰。傅杰看见朱木,显得很冷漠,但看见朱木的样子还是有些奇怪:“谈得怎么样?咦,你怎么了?”
朱木两眼无神,全身颤抖着站了起来,腿不知绊到了哪里,身体一个趔趄:“快,快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吕笙南案开庭的那一天,朱木没有去。后来,他看了有关的报纸才知道,警方起诉的罪名中,黄崖岛灭门案证据不足不予采信;雇凶谋杀周庭君案以杀人未遂罪,判有期徒刑8 年;黄崖岛周庭君死亡案认定为周庭君的过错,吕笙南属于自卫杀人不负过错;以谋杀苏霓未遂致使其深度昏迷,判有期徒刑十六年;以在媒体上刊登暗示性信息致使他人自杀,判无期徒刑;以扰乱经济秩序罪,判无期徒刑……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
据说,吕笙南在法庭上显得很坦然,很真诚,痛悔了自己的罪过,当场表示不再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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