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点半的街

 
十三点半的街
2016-06-30 17:07:05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猫记饼家

第一章

“进了这里,再出去就不大容易了。”
“我知道,只要能再见她一面……能再见她一面!”
“是吗?若是见不着……”
“我知道你们的信誉,只要出得起价,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哦?那可承蒙抬举了。”

程徽从不知道这个城市还有这样的一条街。一眼望去,街上既没有路牌,也没有路灯,就连破坏景观电线杆柱子也找不到一根。只在街道入口中间亘了个黑漆漆的巨大牌匾,生生拦在街道口上,两边余下的宽度刚好够一人通行。牌匾上边刻的字歪歪扭扭的,又是繁体,程徽琢磨了好一会才看明白,上边写的是“十三点半的街”,暗红发黑的颜色,力道不匀的笔触,看起来倒像是木头自己流出的血,顺着凿刻的痕迹凝成了块,结成了痂。

活了二十年,以钟点命名的街道倒还真是头回见到,程徽低头看了看表,巧的很,竟然刚好是下午一点半,分秒不差。

十三点半到十三点半的街上,好像有点意思。程徽想着,就踏进了这条用钟点命名的街。

进去了才发现,街道路面竟然跟步行街一样,铺的是灰白的石板,却又显得更为陈旧,风吹日晒在光秃秃的石板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细小凹痕,凹痕里蓄着长年累月积蓄下来的污垢,麻麻点点的黑镶在发白的石板上,就像是爬满了细小的寄生虫。程徽摸摸胳膊上突起的一粒粒鸡皮疙瘩,把视线从地板转到了两边的建筑上。

本来以为位置这样偏僻的街道应该是以居民住宅为主的,就算有商贩,也该是那种由临街住宅改建的没有经过市政规划的小店面。而不是像现在她看到的这样,酒楼茶肆林立,气派的金店,传出滴滴答答钟表声的钟表行,还有各种一看就是上了年月的老店面,那些看起来好几百年都不曾更换过的牌匾看起来就是那种能哄得外来游客大掏腰包的老字号。

这个城市有得是民国时期的建筑,看得多了也就没有什么新奇。可这条街上的大多店面,显然要比民国时更早些。这样的街竟然没有被市政府开发成旅游景点还真有点奇怪。程徽边走边看,没有来由的觉得这条街就像是一位上年纪的老人,搬把竹椅坐在阴凉处颤巍巍地摇着蒲扇,一声不吭地用和他们脸上沟壑一样年纪的目光默默的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好像把什么都看在眼底,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走着走着,一阵奶香浓郁的甜香让程徽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香味的来源是一家卖点心的店,“猫记饼家”。这名字倒是有趣,她不由会心一笑,顺着那股子甜香走进店里。

店面很小,里边也大不到哪去,除去厨房和柜台,余下的地方只够摆放一张圆桌和两三把椅子。店里的布置很有二十世纪初的味道,中式的格局,西式的装潢,上个世纪的不伦不类放到了现在也成了那个时代独有的标记。

整个店子都散发着甜饼的奶香味,却既不见甜饼也不见老板。“有人吗?”程徽试探地问,其实她并不准备买东西,口袋里也只剩下回学校的路费,有没有人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因此,店里没有人回应他的问话时,她倒也不觉得失望。

“是客人啊,这里好久没有‘人’来了。”就在她认定老板摸鱼去了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小小惊了她一跳。意外得很,店主是个很斯文俊秀的年轻男子,看上去跟程徽差不多大。牛仔裤白衬衣,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细致的金丝眼镜。

“生意不好吗?”程徽也不意外,这街的位置大概是相当的偏了,从刚才街上冷冷清清的样子来看,生意不好也是意料中的事。

“那倒不是。”店主低低的笑起来,将一份用油纸包好的点心放在了柜台上,很快,一只雪白的大兔子蹿上柜台叼起点心。临走时,突然发现店里还有程徽这么个人,于是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直盯着程徽。程徽第一次被一只兔子盯得不自在起来。

“没事,它是太久没见过人了。”店主看到程徽的反应不免勾起嘴角,“既然来了,就坐坐吧。”说着,拉过一张暗红色的饰有欧洲纹饰的椅子,示意程徽坐下。

程徽闲来无事,道了声谢就坐下了。就在这短短的小段时间里,店里又来了三个“客人”:一只虎纹狸猫,一只胖乎乎的黑线仓鼠,还有一只雪白得没有一根杂毛的的鸽子。

“廉哥哥,今天有客人哪。”虎纹狸猫张着眼睛,杏黄的眼珠在程徽的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干脆绕着程徽打了个转,柔软的尾巴从程徽的小腿肚上轻轻扫过。

黑线仓鼠对程徽没有兴趣,挪着胖胖的身子好容易移到了柜台下边,只听它扯着尖尖小小的嗓门叫到:“哥哥,我要芝麻馅的!”

鸽子最过分,扑扇着翅膀落在程徽肩上照着她的脖子就啄。要不是店老板挡得及时,估计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

“清夜,这才是你的点心。”老板把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在鸽子的嘴里,笑道,“早让你去看看眼睛的,现在连我都认不出了。”鸽子叼着纸包,一双小眼睛咕噜噜的在程徽和店老板身上转来转去,最后落在老板肩上,一张翅膀,露出一根银色的羽毛。待老板拔下羽毛,鸽子扑扇着翅膀从门口飞出去了,还差点撞上门框。

狸猫见了吃吃的笑起来,轻轻一跃,在柜台上团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球。店主摸了摸它的毛,低头对着地上仰着头的黑线胖仓鼠说:“墨先生最近发福得厉害,阿远你去送送先生。”说着把一包芝麻馅的甜饼放在了狸猫怀里。狸猫不情愿地叼起甜饼,又跃下柜台,对着黑线仓鼠埋怨:“长那么胖还只知道吃!”

仓鼠慢慢吞吞地爬上狸猫背,朝店主道:“哥哥雇的好伙计!”语气里不是没有埋怨。

店主却笑得暧昧:“黑先生来店里不就是为了见我家阿远一面么?”

黑线仓鼠囧囧地转过头去,那只叫阿远的狸猫载着它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程徽突然觉得,她好像看见了黑线仓鼠脸上的红晕,虽然它长了一脸灰溜溜的密毛。

“客人”一走,店里又冷清下来,程徽终于明白过来店主那句“这里好久没有‘人’来了”的意思。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小时候姥姥抱着她说的故事,那些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好些年的荒诞故事,现在想起来,却只记得清楚姥姥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时间走了,要记得回家。”什么意思?她一直没有明白,此时却神经质地看了看手表,一点半。

仍是下午一点半,甚至连秒针也没有动过。手表坏了吗?程徽连忙掏出手机,手机上的时间也不偏不倚停在了13:30上,“中国移动”四个字则换成了“限制服务”,信号一格也没有。程徽心里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屁股刚离开椅子,年轻的店主就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也好。”店主浅笑着,另一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薄薄嘴唇抿出柔和的弧度。程徽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店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自己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堂弟程墨能比得上。

再次坐下时,身侧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和一碟撒有芝麻的小圆饼。程徽看了看外边灿烂得过分的阳光,这个城市的夏天长得有些过分,虽然十月了,温度还是一点不减。“我比较喜欢喝冰镇可乐。”她坦白道。

“哦?”店主弯起眼睛,“我以为你会喜欢。”

“谁喜欢大热天的喝热茶?”程徽笑道,这个人真是意外的自我

“是吗?我以为你会觉得冷。”店主又笑,程徽突然发觉这个男人的笑里藏着有说不出的妩媚,而他本身却又不像是个应该带有媚态的男人。她只觉得脸上一温,那人柔软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脸颊。“身上这么冷,还是喝点热的好。”他说着,又往程徽身边凑了凑,轻如羽毛的呼吸突然清晰可辨。程徽慌乱中向后一缩,椅子跟着一晃失去了平衡,差点连人带椅的翻倒。她这才发现,这么热的天气店里的温度却低得很,胳膊上的寒毛已经通通立了起来,刚才怎么没有觉得呢?

帅哥店主好像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悠然地斜靠着圆桌,不紧不慢的端起红茶送到唇边一抿,又递给程徽。程徽没有洁癖,平时渴极了也没少喝男生杯子里的水。可是刚才这个男人喝茶的动作却叫这茶带上了不明不白的暧昧,她接过茶,却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

“不尝尝吗?温度正好呢,小徽。”店主双手在胸前交叉,笑得诡异。


第二章

冷不丁听见帅哥这样亲密的叫自己名字,程徽第一个反应就是放下茶杯伸手去摸揣在口袋里的借书证,那是身上唯一带着自己名字的东西。很好,借书证还好好的躺在口袋里。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呢?程徽疑惑地抬头,看见那人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仍是微笑的样子。“茶凉了,小徽。”好像生怕程徽听不见,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小徽”两字的读音。

“你认识我?”程徽皱了皱眉头,她记性很好,在她过去的这二十年里绝对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个人。

帅哥店主弯起嘴角,笑容里却多了些伤感:“知道么,小徽,我足足等了你七十七年。”

程徽这回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帅哥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明明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的样子,什么叫等了七十年年?

“这很重要吗?”帅哥轻轻浅浅的笑了,又扶了一下眼镜。好像是在问程徽,又好像自言自语,“原来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今天会来呢?”

程徽听得毛骨悚然起来,直觉的不想和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帅哥讨论他们到底有没有见过面的问题。刚起身要走,却听见身后的墙上有什么东西“嘎啦”一声轻响。回头一看,却见那帅哥正从她身后的墙上取下一幅画。

“这个也不认识了么?”帅哥举着那幅画问道。

是临摹的向日葵,镶在掉了漆的镜框里,镜面上还有一两道浅浅的擦痕。临摹得倒是有七八分相似,可用色太差,把明亮的花色生生画出了灰蒙蒙的感觉。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我前世画的。”程徽哼了一声,这样的戏码字漫画里也看得太多了。

帅哥一时语塞,像是被人道中要害的样子,眼里滑过半明半暗的伤感,手指的抚过镜面上的擦痕,柔声道:“时间还早,听我讲个故事如何?”顿了顿又抬头笑了笑,“难得来人,就跟我说说话好么?”

程徽本来想拒绝的,可是当这样一个好看到有点魅人的帅哥用一种类似流浪小狗般的目光几近哀求的看着她时,她还是不由自主的重新坐下。刚才她瞄了眼墙上老式的挂钟,仍是下午一点半,分秒不差。

“都凉透了,我给你换杯茶去。”帅哥见她坐下,满脸欢喜地端着冷掉的茶水进了厨房。

程徽不自觉地打量起他放在桌上的画来。画里的向日葵没有原作那样蓬勃的明亮的生机勃勃的色泽。倒像是阴雨天里的花,蒙上了一层阴云的色泽。好像在预兆着未来将要发生悲剧。

悲剧?程徽叫自己没有来由的念头惊了一跳,今天的心思真是奇怪,老是想些莫名其妙的词。刚想着,却看见画的右下角有一行细细的字。她凑上去细看,繁体字,像是炭笔写的:民国三年十月,徽。下边还有几个更细小的字:赠廉惠存。

程徽看得心里一跳,画这画的人竟然也叫徽。廉,刚才那只虎纹狸猫好像叫店主“廉哥哥”来着,莫非这画是他心上人送的么?端详了半天油画,帅哥店主还是没有出来,一杯茶怎么沏了这么久?程徽想着不免回头看了厨房一眼。厨房的门半掩着,里边光线很暗,也安静得够呛,连沏茶的水响都听不见半点。程徽听见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敲起来,莫可名状的恐惧感牢牢的攫住了她,她当下也不敢再呆下去,起身就往店门口冲去。

刚要冲出店门,却撞上了从门口进来的一男一女,程徽赶紧急退了两步让出道来。程徽愣住了,定睛一看,男的就是店主,却换了打扮。一条旧式的斜纹背带西装裤配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头发还是一样,几缕柔软的发梢垂在上眼皮处,一笑起来好像还会挂到长长的睫毛,只是脸面看起来好像更为年轻,鼻梁上也没有眼镜。

而看到那女的时程徽不由惊得捂住了嘴。眼睛鼻子嘴巴,活脱就是中学时代的自己!只不过,也不是那么的像。这女孩子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的是带有盘扣标准学生装,蓝衣黑裙。一颦一笑间眉眼带了几分旧式女子的温婉。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淑女气是短发的程徽所模仿不来的。

程徽愣愣地看着这一男一女言笑晏晏的走进店里,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廉哥哥,明日就要开张了吗?”女孩眼睛弯弯的,盛着两汪晶亮的星光。

店主笑着点点头,不住打量着店里的装饰。又低头问那女孩:“小徽,你看看好不好?”

女孩果真认认真真审视起店面来。程徽顺着她走过的地方看去,却惊讶地发现店子变了。不,确切的说,店子回到了最初崭新的模样。窗棱上细小的裂纹不见了,好像还散发这油漆的味道。暗色的地板上那些让客人们蹭掉漆的地方也不见了,恢复了本来的暗红色。店里唯一的那张圆桌也泛着新漆的光泽,刚才明明还搁在桌上画也不知到哪去了。整个店子就好像原本泛了黄的黑白老照片突然间鲜活起来一般。

恍惚间,程徽只觉得自己掉进别人的梦里,舒缓的,怀旧的,色彩秾丽的民国时期的梦。

“墙上有点空空的。”女孩在店里转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指了指圆桌背后的那面墙,“买幅画挂上吧。”

帅哥笑道:“我也这么想着,可看了好多画,总是不中意。要不你送我一幅?”

女孩若有所悟地晃晃脑袋:“哦,我说你急着带我过来。说是看看店里的布置,其实是想诓我的画呢。我的画都是自己画着玩的,我爸画得才是好呢,回头帮你求一幅。”

年轻的店主却摇了摇头,眼睛里是清澈的笑意:“不,我就要你画的。”

女孩脸上一红,连忙低了头岔开话题:“你养的阿远呢?怎么没看见?”说罢就低头在店里找起来。

经过店主时,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轻声笑道:“它懂事着呢,躲起来了。”说话时两人贴得极近,看得程徽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当当——”墙上的挂钟突兀地敲了两下,把店里暧昧的气氛敲得荡然无存。

女孩像是受了惊似的,挣开店主的手,道了声:“我下午有课。”就急急冲出店门。

程徽也受了惊,姥姥那句“时间走了,要记得回家。”猛然在耳边炸响,她当即跟着女孩向门口冲去。

刚迈了两步,却“咣当”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一阵头晕眼花中,额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叫程徽不由自主地痛呼出声。

“怎么了?”下一秒,捂着额头的手背上覆上了另一只温暖的手。

程徽定睛一看,自己竟然撞上了厨房的门框。刚才明明是向大门口跑的啊!

“怎么撞门上了?”店主一脸心疼的皱着眉,拉开她捂着额头的手,拨开她额前的细碎的刘海查看伤势。程徽却神经质地扭头去看墙上的钟,没有走动,仍是一点半的样子。

“你还是这么毛躁。”帅哥店主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瓶红花油和一根棉签。看着程徽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我才进去一会怎么就撞伤了。”说着熟练地拿棉签蘸了红花油,往程徽额头上抹去。

“啊呀!轻点!”程徽看他动作温柔,没想到力气却不小,揉得她疼得要命。也不管眼前的是人是鬼,就毫不客气的命令起来。

“不能轻。”店主语含笑意,手下却力道不减,“疼一次狠的你才记事!”说话间,呼吸拂到了程徽脸上,她突然想起刚才那两人说话的样子来,脸一红,挣开店主:“我要回去了。”说着就要往门口去。

店主却拉了她的手道:“小徽,时间还早呢,把故事听完可好?”


第三章

程徽还没来得及拒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短促的短信提示音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在安静得店里叫人无端的心慌。程徽借机抽回手,一看手机,十个未读信息。打开来全是一样的陌生号码,内容都只有三个字“赶快走!”看完短信,待机面板上仍然显示着“限制服务”,信号也仍是空格。

程徽只觉得心突突的跳起来,慌忙向店门外跑去。这一次店主没有拦她,程徽轻易地出了店门。街道上阳光灿烂,温度却不比店里的高。在什么情况下会这样?程徽隐隐知道,却不敢深想。只是脚步不停地向来时路跑去。

可是那块标有街道名的奇怪的木牌却不见了。程徽心知不好,脑子里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没命的跑。奔跑中,只觉得两边的店铺像给烟雾蒙住似的,隐隐绰绰,怎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跑出多远,她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一手支着膝,一手按着胃不住的喘息。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十三点半”的破街,这辈子再也不进去了!

不过刚才那十条短信到底是谁发的呢?程徽刚刚掏出手机想看个究竟,就发现手机像是中了病毒一样塞满了同样的短信。内容仍是那三个字“赶快走!”程徽惊了一跳,一抬头,面前的店子上赫然挂着“猫记饼家”的牌匾,帅哥店老板靠在店门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程徽只觉得所有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到了冰点,浑身的力气像阳光下的水珠,一下子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店主却似乎浑然不觉,走到程徽跟前自然地掏出方格手帕替她擦拭额上的密密的汗。“跑到太阳下干什么?看,都晒出一身的汗了,赶紧进去歇着。”说着就来搀她。话语温柔至极,听在程徽耳朵里却像是索命的声音,眼前的小店仿佛不再是奶香四溢的西饼店,而成了黑洞洞的地狱入口。

程徽拼命推开他,却因为刚才跑到虚脱,刚推开店主就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小徽!”店主抢先一步扶住了她,看她的眼神里是不加修饰的心疼。

程徽已经完全虚脱,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自己扶进店里。靠坐在椅子上,她头脑中忽而一片空白。对着端来热气腾腾的红茶给她“压惊”的帅哥店主,程徽有些无力:“我想回去,放我走好吗?”

本来只是下意识的一句话,却叫那帅哥愣了一愣,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哀恸。哀恸?好夸张。程徽想。

“嘎啦”一声,店主将红茶搁在了圆桌上,侧身对着程徽语气平板:“原来你这么不愿见我。”

程徽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这人怕是得了什么臆想症,却懒得理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墙上的钟表还是一动不动。就在程徽要睡着的时候,帅哥店老板终于开了口。“要想回去的话,我送送你。”说完转身朝店门口走去。程徽没有想到简简单单一句话起了这么大的功效,生怕他中途变卦,赶紧跟着他出了门。

门外的温度还是很低,好像天上不遗余力的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只是个摆设。店主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在前边领路。没走多远,程徽就看到了那块古怪的木牌。就要走出街道时,店主突然回过头来望着程徽。漂亮的眼眸里透出的复杂神情让程徽愣了一愣。

“记得常来看我。”柔和的声音响过后,程徽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给强行推出了街道。再一回头,那块古怪的木牌连同十三点半的街和漂亮的帅哥店主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个城市该有的热度瞬间席卷而来,树上残存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唤个不休,马路上充斥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小摊上食物香气混合而成的怪异味道。看看手表,还是一点半,不过指针已经滴滴答答的走起来了。手机信号也恢复了正常,本来塞得满满的奇怪短信居然一条也找不见了。

是个白日梦吗?程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汗液里还残存着红花油的味道,实实在在的味道。

程徽几乎是梦游般的回到学校。刚进寝室,下铺的安安就扑了过来:“徽徽!你跑到哪里去了,今天灭绝点名了!”

“哦。”

“我找别的系的同学帮你答到,结果灭绝居然认识你!”

“哦。”

“你‘哦’什么哦?徽徽!徽徽!徽徽——”

程徽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安安正对着她一遍赛一遍的尖叫,“靠!你叫魂啊!不就是点个名吗?三次才取消考试资格,老娘才第一次翘她的课!”

“终于回魂了!”安安八爪鱼似的缠上程徽,“徽徽,我今天头好痛,你给我抓抓鬼好不好?”

程徽眼皮也没抬,伸手在她头顶抓了两抓。安安就欢欢喜喜的松开手:“徽徽,你是神手诶!每次一抓我头就不痛了!”

“你才神受。”程徽翻了个白眼。安安的头痛很奇怪,第一次痛的时候,程徽不过是开玩笑的说她是鬼压头,装模作样在她头顶抓了几抓,安安却突然说不痛了,以后每次头痛都要程徽给她抓抓。

难道真是鬼压头?程徽想起今天那条奇怪的街,突然害怕起来。

“你干嘛?”安安缩了缩脖子,“姐姐,我对女人没兴趣啊!”

“切,我对女人也没兴趣。”程徽发觉自己看安安的头看得出了神,随口丢了句话敷衍过去,就爬上自己的床倒头就睡。真的好累,尤其是没命的跑了那么久以后。

“徽徽?”安安扒着床栏杆捅了捅她,“你今天怎么了?”

“逛街累了。”程徽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听见安安咕哝了几声就乖乖爬下去玩电脑了。今天的事,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就当它是个梦吧,嗯,还是个不愿想起的噩梦。

“程徽同学,最近很勤奋啊,中午也不休息。”程徽回头,看见一张干干净净的笑脸。穿着立领的深蓝中山装,短发精神的立着,是个不到三十的男子。

他是谁?程徽不认识,却听见自己恭恭敬敬叫了声:“杨老师。”

“临摹‘向日葵’哪。”“杨老师”瞄了眼画架上的图。

程徽觉得脸烧了起来:“啊……画着玩的……”这女的是谁?程徽清楚的知道说话的人不是自己,这辈子她没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

“画得不错。我没记错的话,令尊是水墨画的高手吧。你怎么会想学西洋画?”

“……嗯,色彩浓郁,立体感强……画错了再抹点颜料盖掉就是。”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程徽突然发觉眼前的这幅快完工的向日葵真的好熟悉……“猫记饼家”里挂的可不就是……只是这张画看起来颜色要鲜亮得多。她心里突突的跳起来,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梦境。

“画错了可以盖掉是吗?”杨老师表情变得怪异起来,以难以察觉的动作摇了摇头。“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盖掉的。”

那女孩不明白他的意思,程徽当然更不明白。杨老师却从后边握住了她捉笔的手,蘸了颜料在画布上着笔。胸膛紧贴着女孩的背部,程徽觉得那女孩浑身一颤,腾地甩开笔站了起来,撞翻了旁边五颜六色的颜料盘。

“杨老师请自重!”她脸烧得像炭,语调却是掷地有声。

“这话如何不跟令尊说?”刚才还温文尔雅的男人忽然就露出了禽兽般的嘴脸,冲上来就撕开了女孩的衣裳。程徽惊恐万分,却挣脱不开,慌乱挣扎中踩中了一滩打翻的颜料,脚底一滑,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滑倒的瞬间程徽看见了那个突然发疯的男人眼里燃烧的,不是兽欲,而是直指心底的仇恨。


第四章

本以为会亲历什么十八禁的镜头,可突然间,那个发了狂男人陡然放开了程徽,五官扭曲,双手在空中一气乱抓。就好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扒开压在他脖子上让他喘不过起来的东西,可是手到之处,全是无处着力的空气。而这空气偏偏就是能致他于死地的索命枷锁,程徽惊愕地看着那男人狂乱却又无用的撕扯,甚至忘了整理身上凌乱不堪的衣服。

“妖女!”男人双眼充血,狂乱的挣扎中竟然还腾出只手猛地向程徽抓来。程徽惊叫着躲闪,而勒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好像比程徽反应更快,不等他挨到程徽的衣角,就狠狠的将男人勒了回去。男人抓向程徽的手也改成了拉扯胸前衬衫的姿势,好像那缠着他的东西又压上了他的胸口,呼吸变得短而急促,渐渐的只有进气不见出气。

“……你是鬼!……你们父女……都是……”男人已经让看不见的东西勒得脸涨得紫红,眼眶里那两颗充血的眼珠仿佛要爆出来一样。程徽看着他可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向后边挪去,而眼看就要咽气的男人却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一下子抓破了自己的咽喉。鲜艳的血水“噗”的一下溅到了画布上。

“……诅咒你……”男人带着狰狞的笑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仰面倒下。钝物击地的声响和满目的血水胀得程徽的眼睛生疼,她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害怕,斯里竭底地尖叫起来。

“……徽徽!”“程徽!”熟悉的喊声让程徽终于摆脱了诡异的梦。惊魂未定的她愣愣的看着趴在她床边的安安。

“你做什么噩梦了?”安安摸了摸她的头,“叫得吓死人。”

程徽“蹭”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吓了安安一跳:“诈尸啊!”

“安安!你晚上有饭局没?”程徽抽风似的一把抓住安安的肩膀。

安安没有反应过来,顺口答道:“啊,有……”

“带我去!我强烈要求当电灯泡!”程徽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她现在急需到人气旺盛的地方冲冲今天沾上身的霉气。

“啊,好……”安安奇怪的看着她,还是点了点头,“可是,你不是逛街累了吗?”

“不累!”程徽慌忙接口,忘了身在上铺,一下子站了起来,头重重地磕在天花板上。一声闷响,震得天花板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几块墙皮簌簌落下。程徽理所当然的疼得蹲在床上龇牙咧嘴地捂住脑袋。

“蹭个饭你激动什么?”安安总觉得今天程徽跟被勾了魂似的怪怪的。

程徽疼得直冒眼泪,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脸:“跟安大小姐吃香喝辣能不激动吗?”

安安有些无奈地爬下床,开始在衣柜里翻腾起来。安安属于那种脸蛋身材都没得挑的大美女,就是放在女生成堆的外语系也是系花级的,更何况在她们这样一个女生稀缺的工科学院。班上三十五个人,女生就三个。程徽一米七二,剪了个短发,又常常穿男女莫辨的运动装,另一个女生因为肥水流了外人田平时很少参加班级活动,搞得班上的男生常常会产生全班只有安安这一个女生的错觉。

好在安安够义气,只要是去稍好些的地方吃饭一般都会带上程徽,甚至直接问程徽想去哪吃再定吃饭地点。程徽胡思乱想中,安安已经换好了衣服。

有JQ!程徽一眼看到安安的穿着就在心里叫起来,她饭局虽多,却很少为了饭局精心打扮。可今天竟穿了条类似小礼服的贴身连衣裙,还是特招眼的粉玫瑰色。看来今天要做个货真价实的电灯泡了。程徽心里多少有点歉意,可是她今天真的没有办法一个人呆在寝室。

“好了吗?”安安一边把脚塞进高跟鞋里,一边问程徽,语气没有半点不情愿。

“我带嘴就好了。”程徽爱死她对朋友的义气了,要不是怕弄乱她的妆容绝对会扑上去亲她几口。

跟安安去蹭饭的欢喜冲淡了今天那些诡异的事件,程徽一心想着待会的饭局,先前的恐惧已经消褪了大半。兴高采烈地出了寝室楼,果然有个外系的帅哥在楼下等着安安,看到程徽跟在一旁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哼,一会看我不把你吃得想哭,程徽在心底不满的朝那帅哥白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的安安兴高采烈地拉着程徽刚要给帅哥作介绍,就听见有人在楼前大树的阴影下喊了声“小徽。”

不大的声音,程徽却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本来想装作没听见,可是见安安和外系帅哥齐齐向声源望去,她也不得不僵硬地转过头。果然,前边的树影下慢慢走出一个身穿白衬衣的男生。那漂亮得魅人的脸正是程徽打死也不想看见的。

“小徽,你果然住在这里。”漂亮的男生浅笑着走近程徽,短短十来步的路愣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程徽突然不知道是想转身就逃还是想把他当场掐死。

“徽徽?”安安终于疑惑地拉拉程徽,朝那男生扬了扬下巴,像是在等着程徽的介绍。

这个动作倒是让程徽有了主意,她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挽了安安就朝外系帅哥龇牙笑道:“看什么呢?走吧!”可是安安和外系帅哥毫不配合,愣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程徽苦笑之间,店主已经站到了她身边,扶了扶金丝眼镜,朝安安露出温文尔雅的笑,伸出手来:“你好,我叫白昕,白云的白,日斤昕。”

安安巧笑嫣然,伸出指尖回握了一下:“安安,程徽的好友兼室友。”

外系帅哥有些不满地清清嗓子,安安连忙挽住他,朝程徽笑道:“那我们先走一步了!”眼神明明就是:程徽待会回寝室你最好跟我老实交代!

程徽来不及挽留,安安就挽着外系帅哥婷婷袅袅的走开了。程徽看了白昕一眼,撒腿就往寝室楼里跑。白昕跨了一步,抢先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带了过来,冲着她轻笑:“跟我约会那么难堪吗?”

“开什么玩笑!我不认识你!”程徽挣开他的手,跟这种高等级的帅哥约会当然有面子,可是当不能确定这样的帅哥到底是不是人的时候,小命还是重要一些。

白昕不动声色地又将她拉了回来,还顺手圈住了她的腰,微微低头在她耳边道:“听话点。还是你想要跟‘杨老师’一样的下场?”

程徽心里一颤,不敢再挣扎,只得听任他状似亲密的带自己离开。


第五章

“放开我。”被白昕强行搂着在人工湖边转了大半圈,程徽终于受不了过往行人的注目,低声命令。

白昕轻笑一下松开了她:“你今天可要感谢我。”

“什么?”感谢?程徽听得莫名其妙。

“那个安安和你住在一起?”

白昕思维跳跃性太强,程徽差点没跟上趟:“废话,要不怎么叫室友。”

“啧啧,可惜了一个美人。”白昕微微摇了摇头,几根发丝扫过镜框。

“你说什么?”程徽一愣,怎么扯到了安安身上。

“她经常头痛。”白昕说,不是疑问,而是非常肯定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程徽的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不好的预感在某个角落里生根发芽迅速地成长壮大。

白昕耸耸肩,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程徽突然觉得这个白昕不是下午在那条奇怪的街上遇见的年轻店主。一模一样的外形,可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心底隐隐有了答案,一把揪住白昕:“你是说安安今天有危险,所以你故意把我从她身边带开?”

白昕偏头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程徽心里一沉,撒腿就跑,她知道安安今天在哪吃饭。才跑出几步就被人死死拉住,白昕哂笑:“你去也是送死,不要以为你能拿掉缠着她的东西,那东西是懒得跟你计较。”

“什么?”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程徽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使劲挣脱了白昕,向安安约会的地方跑去。安安的头痛很奇怪,她一直都知道的,最近确实也痛得更加频繁了些。程徽边跑边拽紧了拳头,手心里还能感觉到冰冷潮湿的粘,像蛇类滑过的触觉。每次给安安抓完“鬼”后手心里都是冰冷的粘液,转瞬即逝。她从来没有告诉安安,以为那些东西不信则无,这样来说,是自己害了她吗?

安安约会的地方并不远,可心急如焚的程徽却觉得路实在是太长了。白昕没有再跟上来,果然是去送死的事吧。程徽不安地想,可是想到安安,又强行将那些不祥的念头一一压制。

冲进“一品居”程徽直奔二楼,没理会伙计在身后喊些什么。正值晚餐时间,一楼已经挤得沸沸扬扬,可二楼竟然只有两个人。

安安和那个外系帅哥。

安安玫瑰红的裙子在有些昏黄的灯光下看起了妖娆似血,程徽心里腾然一惊,猛然反应过来刚才伙计说了什么。“小姐,二楼客满了。”

二楼客满了?程徽心里“咯噔”一下,一脚踩空,登得木质的楼梯一声闷响。

“徽徽?”寻声望来的安安看见程徽有点惊讶。不由自主地向后扫了一眼,见那帅哥没有跟来,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笑着招呼程徽过去。

安安和外系帅哥坐在角落里,程徽快步朝他们走去,木质的地板有些松动了,每踩一步,都发出哮喘病人发病时呼吸困难的声音,扯得程徽头皮发麻。

安安抬头冲着走到身边的程徽一笑:“徽徽,你来得正好,我头好痛!”说罢微微蹙眉,抚了抚额头。

安安换了唇膏吗?好像没有吧,可是为什么她的嘴唇鲜艳得如同最娇嫩的玫瑰花瓣?这种娇艳放在安安脸上成了一种娇媚诱人的美。程徽好像一下子适应不了她的媚态,愣愣的站着。

“徽徽,帮我抓抓鬼。”安安突然伸手拉她,语气和平时没有两样。程徽被她拉得身子一歪,踉跄了两下随即跌坐在安安旁边的椅子上。安安的手好凉,是冷气开得太大了的原因吗?程徽低头看去,只见安安素来白皙柔润的手此时在灯下苍白得像漂白过度的纸,皮肤下发青的血管突兀的暴起,就好像吸食了太多的血液。

程徽让自己的想法惊得一抖,安安却牢牢抓住她的手,又说:“帮我抓抓鬼吧,徽徽。”说话的时候脸贴得很近,程徽突然发觉安安的呼吸里有浓浓的腥味,生鱼般的味道,呛人的鱼腥和着浑浊河水里的土味。

吃鱼了?程徽扫了眼饭桌,没有鱼。却突然想起那个外系的帅哥来,从她进来到现在,那人好像没说过一句话。程徽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却差点吓得失了魂。那男生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搁在桌子上的双手交握着,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跟情人蜜语的样子,甚至嘴角还保持的微笑的样子。可是他死了,程徽没有来由的肯定,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徽徽,你在看什么?”空荡荡的二楼,安安的声音尖锐刺耳,嘴里散发出来的腥味叫程徽闻之欲呕。她不是安安!程徽从椅子上跳起来,可安安却牢牢拽着她的手腕。程徽从不知道那个娇弱的安安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只是轻轻动了动手腕,就把已经站起来的程徽重新拉到了椅子上。

一直媚笑着的安安侧了侧身,换了只手抓牢程徽。就在她右手离开自己手腕的时候,程徽猛然看见手腕上留下了泛着淡淡青黑色的粘液,手握过的形状。胃里又是一阵翻腾,程徽一把抓过桌上纸巾来擦拭粘液,纸巾还没碰到,手腕上的粘液就已经踪影全无,干干净净的,好像刚才的粘液只是她的错觉。

安安腾出右手抚上了程徽的脸,冰凉湿滑,程徽只觉得她手指抚过的地方都无一例外的留下了那种青黑色的粘液,可是她柔软白皙的手心里却是干干净净。这感觉,就好像每次给安安抓完鬼时的触觉。

“徽徽。”安安流畅的动作突然一滞,叫出程徽名字。程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离开我。”安安似乎是相当费力才说出这两个字,程徽发现,这样口齿凝涩的安安倒是更像平时的安安。她娇艳欲滴的唇也失了血色,苍白得骇人。程徽本来是要逃开的,可此时却不由自主的呆住,自己不是来救她的么?

正在犹豫间,“啪、啪、啪”几声轻响,二楼的吊灯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只余下她们头顶的一盏还才冷气中颤颤悠悠的亮着。安安的眼神忽然混乱起来,本来松开程徽的手又牢牢扣了上去。另一只手则不住地敲打额头,头痛欲裂的样子。程徽最看不得她受折磨,当即条件反射地向她头顶抓去。

“你不要命了?”一个淡淡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而后程徽刚刚举起的手就被人牢牢握住。一晃神,整个人已经被扔到了一边。压得地板又是一阵老风箱似的喘息。

“白昕……”程徽龇牙咧嘴的揉着摔疼的地方,越发确定这人不是那个温柔的店主。

白昕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轻飘飘的丢下句话:“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那么能惹麻烦?”

是对谁说的呢?程徽想。刚才还头痛欲裂一脸痛苦的安安突然间就笑微微地站直了,一副什么病痛也没有的样子。

“哦?帅哥你又是谁?”安安环着胸,微微扬起小巧的尖下巴,几缕发丝扫在雪样的胸前,媚态横生。

“美女真是健忘,不是说了我叫白昕么?”白昕背对这程徽,她却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他跟美女搭讪的雅痞相。“这个皮相挑得不错嘛。”白昕低笑。

“哦?彼此彼此。”安安媚笑依然,悄悄向后边挪了几寸,巧笑倩兮,“帅哥你真舍得对美女下手呀?”

就在这时,程徽看见安安身后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像,很模糊,被空调送出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那就是附在安安身上的东西吗?程徽想叫白昕不要伤了安安,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了声音,就连手脚也被什么东西束缚起来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地上观望。

白昕笑道:“美女这是哪里的话,白昕从来不伤害美女的。”说着向后退了两步,差点踩到地上的程徽。“所以白昕找了他来代劳了。”

程徽只觉得眼前又是一暗,一个穿着不知道什么朝代衣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白昕身边。一直媚笑的安安在见到那个男人时突然变了颜色,转身要逃。却只听得一声尖叫就倒了下去。刚才暗下去的灯又一盏盏亮了起来。

“你要什么报酬?”那个奇怪的男人侧头问白昕,程徽这才看到,他连脸上也是蒙了布的。

“还没想好,先欠着怎样?”白昕朝他一笑。

“哼,我就知道。欠了你的人情总是没好事。”男人哼了一声,就像突然出现一样,转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起来?地上比较舒服么?”白昕忽然转头向程徽笑道,欠扁的笑。勾起了程徽体内的暴力因子,伸腿去踹他,却惊讶地发现身体能动了。

程徽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扑向趴在地上的安安。

安安的身体还是很凉,不过却不是刚才的那种冷血动物的湿滑阴凉。程徽颤颤微微地试了试她的鼻息,还好,还活着。程徽觉得心里的欢喜不受控制的喷出,一把抱紧了安安。

“嘁。”细小的哧气声从身后传来。程徽回头看去,白昕正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眯起眼睛打量她。这神态,叫程徽不知不觉就想起来老家的大尾巴猫,捉完老鼠后,神情慵懒地蜷在院子里明明是在等着主人的夸奖,可偏偏又摆出一脸“我不屑”的骄傲表情。

“谢谢。”程徽由衷感激。

白昕果然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拍了拍身上的不存在的灰,站起来,朝程徽道:“算了,好事做到底吧。谅你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说着有意无意的瞟了眼仍旧一动不动的外系帅哥。


第六章

那晚的事像梦一样,安安醒来后把晚上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个外系帅哥。

这未尝不是好事。因为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说昨晚“一品居”二楼起火,烧死了一个大三的学生,还是某某系的系草,怪可惜的。满校园沸沸扬扬的声音,多半是在讨论这件事情。警方对火灾原因的缄口不言让流言有了更好的温床,什么样的说法都传出来了,却没有一条跟安安扯得上关系。

“这就是你说得善后处理?一把火烧掉了事?”程徽瞪着又溜达到寝室楼下等她的白昕。

“啧啧,不要说得那么轻松,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的美女朋友从这趟子浑水里扒拉出来。”白昕眯了眯眼睛。

程徽没有说话,他说的没错,真要追究起来,那男生的死跟安安脱不了干系,那些什么鬼怪附体的解释到了法庭上也是做不了证据的。一把火烧掉,大概是最好的办法。

“那你还来干什么?”

“啧啧,刚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了啊?人类真是个过河拆桥的东西。”白昕笑眯眯的,又扶了一下眼镜,“不过小徽,你怎么还在河中央就拆桥呢?”

“什么意思?”

“这个吗?”白昕故意做出神秘的样子,“你想知道另一个程徽的故事吗?”

另一个程徽的故事已经是上个世纪初的旧事了。

银行家程炳岚十岁的独生爱女程徽身患重病,不知用了多少钱,中医西医都看遍了病情也不见起色。他是个受过西式教育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思想,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自然是看得跟宝贝似的。

唯一的女儿这么一病,程炳岚连生意都顾不上,天天只围着重病的女儿转。可是女儿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他本来是不信鬼神的,可是在数个名医都说不出女儿的病因后,也不觉害怕起来。

程炳岚学贯中西,一派儒商的风范,待人又诚信和善,因此在业界有着良好的声誉。只是他自己却知道,这些挣大钱的,有几个手里是真正干净清白的?女儿这桩没有来由的病,只怕是上天降给他的惩罚,也就是信教的说的业障。自己的业障全报在了女儿头上。

不久,他请了位道士为女儿作法。没曾想,那道士刚刚走到他家门口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任程炳岚在后边如何哀求也不肯进去。最后给程炳岚缠得没了办法,只得说其实也不是彻底没救的。只是那救人的方法太过凶险……

“切,什么‘太过凶险’还不是想趁机要价。”程徽翻翻白眼,要是没作,那女孩怎么还活到了上中学的年纪。

“啧啧,父女连心啊。程炳岚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只说无论多少钱他都不在乎,只要能救活这个女儿。”白昕摇头晃脑,好像他曾经亲见过一般。

然而不是,那道士不住的摇头,说了句:程先生,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如果说是要命,你给得起么?

有什么不肯给的,程炳岚爱女心切当下就要寻了刀子自刎救女。却被道士拦了下来,作法要用的并不是程炳岚的命。可这么一闹,道士竟然松口了。所谓凶险的办法,就是找到和程徽同天生日的女子,再用上一些他们道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让那女子替程徽应劫。道士很诚实的告诉程炳岚,这个方法也只是他听师父说的,从来没有见人用过,这种逆天行事的方法,只有天知道会有什么恶果。

程炳岚听说女儿有救,大喜过望。和女儿同天生日女子,恰好就有一名现成的,他的续弦,杨婉云。三年前,他看上了这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用供他弟弟读书,母亲看病的条件将她娶了回来。舍不得么?自然是有的,不过现在在他的心里没有什么比得上宝贝女儿的性命。

道士看了他的样子,幽幽的摇了摇头。只是嘱咐他,这件事的真相千万不能外传,就算是他八旬的老母那里也不能透露半分,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他请来道士作法为女儿祈求平安。程炳岚救女心切,当即点头答应。

在程炳岚这个外行人看来,道士说的所谓凶险的方法根本是平淡无奇。不过是取了一小盏杨婉云的血化了符水给女儿灌下。而后就只听得道士在屋里念咒。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道士就从屋里出来,一张脸惨白得像是经年不见阳光。程炳岚没有忘记从他脸上捕获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他紧张得以为作法失败时,道士虚弱地朝他点了点头道:好了。真的好了,从道士走后,程徽一天天的健康起来,而相应的,杨婉云却一病不起,比程徽当时病得还要厉害。程炳岚害怕事情外传,对外只说是杨婉云到海外度假去了。毕竟,刚请来道士作完法,家里头就换了个人病重,怎么看都会让人生疑吧。

“然后杨婉云就死了?”程徽问。

“死了。”白昕点了下头,“而且死后连个墓碑也没有。因为‘杨婉云’在国外‘度假’,死了也是能当个下人随便葬了。”

程徽默然。她记得清清楚楚,梦里头的程徽叫那男人“杨老师”,那男人恐怕就是那个杨婉云的弟弟吧。看他的眼神,应该是知道了程炳岚做的事才对,可是杨婉云已死,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白昕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诡异地笑了笑:“你以为,杨婉云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她能甘心么?”

杨婉云一死,程炳岚不是没有愧疚的。然而比愧疚更叫他害怕的,是他的声誉和面子。偷偷把杨婉云做暴毙的下人葬了,只想着等些时日再放出消息说杨婉云死在海外,再把她的尸骨好好的迁进程家的祖坟。

然而杨婉云下葬后,程家却不太平起来。先是一向乖巧懂事的程徽整晚整晚的哭闹不休,而后程炳岚自己也总能在卧室里看到杨婉云。仍是生前温婉可人的样子,就像活着时一样,临睡前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的梳理一头青丝。红漆弯月梳的细齿上甚至还缠着一团团的乱发。后来越演越烈,杨婉云的长发渐渐的无处不在,程炳岚的牙刷,礼帽,公文包,甚至是食物里。

程炳岚一直忍着,夜夜向杨婉云祷告,直到有一天早上,程炳岚被什么东西勒醒,伸手一摸,脖子上赫然是一把乌亮的青丝。上边还带着杨婉云生前的味道。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又去找那个道士。可是却被人告知,那个道士十五天前就死在了家里。十五天前,程炳岚不觉哆嗦了起来,十五天前正是杨婉云下葬的日子。他这才想起道士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作完法事后,道士让程炳岚遣退了下人,从袖子里摸出根长达一寸的铁钉交给程炳岚,让他在杨婉云一死就将这颗钉子钉入杨婉云的胸骨里。而后又交给他一盏镇魂灯,让他悬在杨婉云的墓前,一定要连续点上七七四十九天不灭,方能保证后事无忧。临走时担心回看了他一眼,叹道:只怕程先生心软,要了贫道命。罢了罢了。

杨婉云一死,程炳岚果然心软了,本来害死她就已经心存愧疚,死了还要把铁钉钉进心窝里让她不得超生,他说什么也下不了手。最后只把那铁钉缝在了她衣襟上。那盏镇魂灯倒是点了。可诡异得很,那盏灯一点就着,但只要程炳岚一转身,灯就立马熄灭。要程炳岚在乱坟岗子上守上四十九天他肯定是做不到的。更何况杨婉云是做暴毙的下人下葬的,他那么一守,之前布置的谎言岂不一戳即破?

“你说了这么半天,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程徽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这样的故事,半夜的拿收音机一搜多得去了,那些夜间主持的声线还远比白昕来得好听。

白昕又眯了眯眼睛:“啧啧,急什么,我不是在从头说起么?”

“我一会还有课,没时间跟你耗。”程徽有点不耐烦,虽然翘课是家常便饭,但是与其听这么个奇怪的人说些不着边际的故事还不如到课堂上去睡觉。

“有课啊,那我陪你去上好了。”白昕忽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正好我也想听听现在大学里都教些什么。”

“啥?别了,你还是在这跟我把话说完吧,我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程徽吓了一跳,直觉的让他去课堂准没好事。

白昕笑了:“这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更何况,昨晚的事,我可是目击证人呢。”

“你威胁我!”程徽气得够呛一只手直指着白昕的鼻子。

“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白昕伸手把程徽的手团起来,微笑道,“走吧小徽,我们上课去。”


第七章

“就在程炳岚快要被逼疯的时候,一个女人来到了他家里。”白昕忽然又说起故事来。

一个不再年轻却风韵犹在的女人,挽着高高的发髻一袭玫瑰紫绣花旗袍让姣好的曲线显现无遗,高跟鞋在青石板路上一下一下的磕出清脆的音符。程炳岚想不起她是谁,按说这样气度优雅的女人是不容易被忘记的。

那女人也不多话,只是让程炳岚在第二天子时到巷子口去等她。程炳岚自然会去,他把那女人给的符纸贴在家里后,原本无处不在的头发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子时的巷子很黑,程炳岚却没有点灯,大概他潜意识里就不想让将要进行的交易暴露在光线下。女人如约而至,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过后,女人出现了。明明是很黑的巷子,却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女人的旗袍上每一处细小的花纹,就好像她本身就是个发光体。程炳岚很害怕,却也不敢问些什么。

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凑到程炳岚眼前,瓶子通体透着蓝荧荧的微光,程炳岚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被瓶子里的事物惊得骇然倒退,被一块微微突起的石头绊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瓶子里的,正是杨婉云。确切的说,是杨婉云的魂。没有实体的幽魂在玻璃瓶里声色俱厉地嘶喊着,拼命捶打着瓶壁,乱发披散面目扭曲状似厉鬼,全然不见了生前温婉动人的模样。

女人告诉程炳岚,杨婉云的魂已经被她收走,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怕她的纠缠。同时,又给了程炳岚一个精致的珐琅小瓶,让他给程徽服下。说是程徽这样小的孩子被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三魂七魄已去了一半,再不赶紧收回来那样一个伶俐孩子可就要给毁了。

“然后呢?”程徽心不在焉地敷衍白昕,到底是哪间教室来着?311还是313?正找着,就看见安安拐进了313。安安不是在寝室休息吗?怎么又跑来上课了?程徽有点奇怪,几步赶过去,推开了313的门。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从程徽出现在教室里的一刻起,满教室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程徽这才想起身后跟了个人,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个透。赶紧快步走到后排在安安身边的位子坐下。白昕倒是大方得很,一脸坦然的挨着程徽坐下,还自然的帮她擦了擦桌子。

程徽很窘迫,摊开书本,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该死的电路图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安安也在用奇怪的神情盯着她看。

“老师怎么还没来?”白昕状似无心的一句话敲醒了程徽。她猛然发觉,教室里静得骇然,白昕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教室里竟然也产生了小小的回音。她抬起头来,迅速的扫了眼教室,却发现教室里的人都在盯着她,目不交睫,一模一样的表情。坐在前边怪异的扭着身子和脖子,坐在后边的则伸长了脖子。甚至连身边的安安,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她。不说不笑,目光也是空洞的。就好像是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程徽一个寒噤,只觉得自己掉到进了一个怪异的娃娃工厂里,被九十多个表情木然的人形娃娃包围着。“安安?”程徽壮起胆子,试探的拉了拉安安的衣袖。冷不丁被安安反手扣住。程徽惊得缩手,却不料安安的手劲极大,强行挣脱不得。

就在这时,安安忽然笑了。往日甜美的笑现在却是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被人强行拽住嘴角向上提拉,咧开的嘴露出森森白齿。不等程徽有所反应,安安的嘴里忽然发出一个异常的声音,很尖锐,就像是坏掉的口琴被人勉强吹出了不在调上的高音,刺耳至极。根本不是人的声带所能发出的。程徽本能的用剩下的手捂住了靠近安安一侧的耳朵。

大约响了一分钟的样子,安安嘴里的声音终于小下来,程徽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得前排的桌椅一阵响动,坐板纷纷翻起的声音。第一排的人像屁股下安了弹簧似的从座位上直愣愣的弹起,一个跟着一个像后排走来,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们的脸始终朝着程徽,就好像脸盘跟着太阳转动的向日葵。紧跟着是第二排,第三排……而后后边的桌椅也响动起来。

就好像刚才安安的尖啸是枚落在水塘里的铜板,满教室的木偶很快的聚成了以程徽为圆心的圆,死死拉着程徽的安安忽然又是一笑,随着被拉起的嘴角,漂亮的大眼睛也同时向上翻起。程徽惊得连尖叫也顾不上了,拼命甩掉安安的手。可不管她如何用力,安安始终牢牢的拽着她,分毫不松。

眼看着人偶们一点一点逼近,就在程徽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张符纸“嗖”地贴上了安安的手,她又是一声尖叫,松开了程徽。程徽向后一晃,被白昕牢牢圈住腰拉了起来。她清楚地听见白昕念了些类似咒语的话,紧跟着,数十道黄光从白昕手里飞出,贴在了那些没有意识的人偶身上。

缩小的包围圈突然就停了下来,白昕趁着这个当口,半拖半抱将程徽拉出了教学楼。

站在学校人来人往的大路上,程徽狂跳不止的心脏才稍微平复下来。

“其实那个女人骗了程炳岚,她给他的珐琅瓶里装的是一种罕见的东西,一般人叫它‘鬼附身’,懂行的叫它‘鬼蛆’。”白昕看着惊吓过度面无人色的程徽仍然微笑着继续说起没说完的故事。

鬼蛆,顾名思义,就是一种鬼怪的幼体,养在人身的成熟时间二十年到一百年不等。古代有方士以自身养鬼蛆,等待鬼蛆成熟后就成为他的鬼仆人。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养鬼蛆,真正合格的宿主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比如,八九十年前的那个程徽。

“你到底要说什么!”程徽烦躁起来,这个白昕似乎在暗指些什么她害怕的事实。

“你很聪明啊!”白昕又笑,“其实么,鬼蛆对宿主是很好的。在宿主极度惊恐时会突然爆发,解决掉让宿主惊恐的来源。”所以那个“杨老师”才会死得那样惨吗?被那女孩体内惊醒的鬼蛆出于保护宿主的目的解决掉?

程徽突然觉得浑身发寒。那今天教室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梦里的那个程徽不是应该早就死了么?难道,难道……她不敢再往下想,白昕却毫不客气地揭穿了谜底。

“你也该知道了吧,那个程徽就是你的前世。展媛找了个好宿主,却没有料到那个宿主的薄命。不等鬼蛆成熟,那个程徽就出了车祸,命丧当场。”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好看的嘴唇抿了抿,似笑非笑的看着程徽。

“你是说……我身上也有那个……恶心的东西?”程徽一想到“鬼蛆”两个字,就觉得身体里爬满了肥肥软软的蛆,在她的骨肉之间一耸一耸的挪动。

“要不然,你亲爱的同学们怎么会变成那样?”白昕好像很乐意看到程徽头皮发麻的样子,“鬼蛆就要成熟了,你要是不想你亲爱的同学们再变成今天的样子,就乖乖的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程徽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却隐隐的觉得白昕的话有些不大对劲,可是一时间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大对劲。

“回哪里?”白昕挑挑眉毛,“当然是我们第一见面的地方么。”


第八章

“猫记饼家”的空气还是那么凉,程徽只觉得胳膊上爬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白昕一进店子就钻进了厨房,说是给她泡茶拿点心,可半天也不见出来。

发呆间,听见脆生生的的一句:“廉哥哥!”程徽抬头,只见那个民国时期的女孩子抱着幅画走进店子。本来在柜台前算账的店主一见到她就丢了手上的活计,笑盈盈地迎上去。

“画得不好……”女孩子微微低了头,将画放在圆桌上。程徽扭头一看,可不是?在画室里明明还是明亮张扬的黄花这时却像是硬生生的蒙上了一层灰。

“是你画的就好。”店主毫不在意,拿起画往墙上比划起来,“小徽,你看挂在这里好不好?”他笑着回头,却看见女孩眼里躲躲闪闪的不安。

“啊,好……”见店主渐渐收起了笑,女孩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含糊应付。

“小徽,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店主哪里看不出来,放下画就向女孩走过去。

女孩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程徽听明白了那个杨老师死后被看不见的东西啃噬得尸骨全无,她害怕被人发现,因此清理掉地板上的血迹后又用颜料盖掉了画布上的血。

难怪这花的颜色会这么怪异。程徽心道这女的真是镇定,居然那么慌张的时候还不忘清理现场。正想着,就听见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只见那店主抬头叫了声:“妈妈。”

程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被他叫做妈妈的女子十分漂亮,明明是四十开外的年纪,妆容却十二分的精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两颗指甲盖大小的明珠耳坠在白皙的耳垂处灿然生辉。一身白底起大朵牡丹花的旗袍更添了几分风韵。这样气度娴雅的女人果然是属于上个世纪的,程徽不由的叹口气,她老娘跟这个女人年龄也差不多,气质却有如云泥之别,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那女孩看见这女人,连忙擦了泪,腼腆地叫了声:“展阿姨。”展阿姨?程徽一惊,刚才白昕说鬼蛆是一个叫展媛女人放养在那女孩身上的,难道展媛就是这店主的妈妈?

“你就是小徽吧?”女人很温柔的笑了,掏出绣有兰花的绢丝手帕替女孩擦掉脸上残留的泪痕,“我家阿廉天天把你挂在嘴边,我一直想着要见见你呢。”

“展阿姨。”女孩脸红了红,低头嗫嚅。

店主有些窘迫红着脸轰女子:“妈妈走吧!今天客人少,用不着你帮忙。”

女子若有所悟的笑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巴不得我这个灯泡赶紧走!好了好了,你们年轻人相处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打扰了。”说罢又牵住了女孩的手,柔声道,“小徽,展姨听说你妈去得早,以后就把展姨当妈就好,有什么委屈就跟展姨说。要是我家阿廉敢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教训他。”

女孩让她说得眼圈又红了,程炳岚再疼她,也无法给她母亲的关怀。此时,听得这样的温柔呵护的话,只觉得这个展姨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了。当下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妈!你赶紧走吧!我怎么会欺负她?”店主不耐烦地打发女子离开,这回这女子没有再罗唣,抿嘴一笑,就踩着高跟鞋走出店门。

程徽看着店内浓情依偎着的少年少女只觉得一阵胆寒。越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那么店长妈妈那张优雅高贵的脸背后掩藏着的又是什么呢?

“啪!”一声脆响惊了程徽一跳,店里天花板上唯一的一盏玻璃吊灯没有预兆的砸了下来,泛黄了的玻璃碎屑溅得满地都是。幸好程徽坐的地方里那盏灯有一点距离,可是仍然被溅了满身的玻璃渣子。她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玻璃碴,忽然觉得左手小臂上钻心的疼。低头一看,一道长约一寸的口子正在不住地往外冒血珠。那女孩和少年店主又消失了踪影,店铺也恢复了沧桑的模样。

刚才那又是什么?她前世的记忆吗?程徽皱了皱眉头,前世的记忆,她顶讨厌的说法,那些陈旧得发了霉的东西早就该清仓了。再美的记忆隔了悠久的岁月也像是古墓里出土的绸缎,新鲜时的光鲜亮丽早已变成一触即朽的脆弱。

可是有人显然不那么想。

“小徽,你没事吧?”刚才吊灯落地的巨响终于把窝在厨房里的店主炸了出来,他满脸惊慌,腰上的围兜都还没来得及取掉就冲了过来。

“还没死呢,老板。”程徽之所以没用白昕的这个名字称呼他,是因为她已经察觉到店里年轻的帅哥老板,和店外边那个漂亮的男生并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们在共用一个身体。

帅哥老板显然不希望听到这样的称呼,他漂亮的眼睛里写着明明白白的失望,懊恼的表情瞬间取代了刚才的惊慌,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徽你根本就没有原谅过我。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原谅我。”

虽然絮絮叨叨的帅哥也是帅哥,可是程徽更倾向于认为他是个有着轻度精神疾病人。程徽寻思着该怎么应付这样有着臆想症的人时,“啪!”又是一声巨响,这次碎裂的是墙上的一盏壁灯,就在程徽的侧上方。可是这回她没有受伤,在灯炸开的同时帅哥老板将她死死的护在怀里。

程徽的脸被他压在胸口,她看不见店老板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一滴,两滴,很快就汇成了一条条细流,顺着脸颊的轮廓流到脖子上,钻进衣领……甜腥的血味一瞬间甚至盖住了店里四溢奶香。

“你没事吧,小徽?你没事吧?”店老板仍然不松手,只是不住地问。

程徽被血味熏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推开他。却惊恐地看见眼前的人伤得不清,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胸前在程徽刚才靠过的地方聚成一滩血水洼。一团团的鲜红将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染得刺眼得要命。程徽不敢想象他后背上是怎么样的情形。

“你没事吧,小徽?”浑身是血的男生对自己的伤似乎浑然不觉,却一个劲地问程徽有没有受伤,那种发自内心的关心是任何演技也模仿不来的。如果是那个小徽的话应该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吧,程徽想。可惜她不是,她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承受不起他炙热的关怀。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处理一下伤口吧。你这里有止血药吧。”程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很明显的颤抖,没错,她在故作镇定,正常人看见旁边的人被伤得鲜血淋漓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吧。程徽咬了咬牙,鼓起勇气绕到店老板背后,想看看他受伤的程度。

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不大,却足矣让她停下来。“你原谅我了吗?”几近哀求的低语。

程徽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嗯”了一声。看到这样的场景,就算他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个程徽的事,那个她也该不会再怪他了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他背上的伤时,程徽仍是差点惊叫起来。背上颈上深深浅浅的插着大大小小的碎片,不住往外冒的血水染得白衬衫已经看不出原色。好容易忍住尖叫和浓烈的血腥味带来的昏眩,程徽强压着恐惧问道:“店里有止血药,纱布什么的吗?”

大概是她刚才“嗯”的那声起了作用,店老板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开始意识到背上的疼痛了。听见程徽问,他抬手指了指柜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矮柜。然后就倒在了地上的碎玻璃渣里。

程徽不敢耽搁,连忙绕到矮柜前,打开柜子,却发现里边的急救品种类齐全得惊人,要不是周围的奶香味和旁边柜台上淡淡的油渍,她会以为自己打开了个人诊所装医疗器械的柜子。

可是该用什么呢?对着满柜子的器械,程徽却愣住了。就在她拿不定主意是先止血还是先拔玻璃碴的时候,一双手推开了她。

“我来吧。”那双手说着就麻利地从柜子里往外拿药品器械。真的是一双手,在手腕处齐齐断开,悬在空气里。程徽惊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时上次见过的那只虎纹狸猫却突然叼了件长袖T恤甩到那双手“身”上。

“老是不记得穿衣服,这样会吓到客人的。”狸猫蹲坐在柜台上悠然地舔着自己的毛,一双绿眼睛不住地瞟着程徽。

那双手笑道:“瞧我这记性!”说着动手将T恤套在“身”上。

这样有区别吗?程徽无语地看着这件带着手的T恤忙忙碌碌地飘来飘去清理店老板的伤口,空洞洞的衣领和下摆随着它的动作摇摇摆摆。

“廉哥哥又在自虐了吗?喵。”那猫忽然说道。

自虐?程徽愣了一愣。

“跟你说话呢!小姑娘!”狸猫转转眼珠朝程徽喵喵叫了两声。

程徽偏头看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猫又开了口,这次却是自言自语:“白昕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第九章

从狸猫阿远的嘴里得知,帅哥老板叫做展廉。他妈妈展媛曾是这个城市里屈指可数的富人家的千金,因为是独生女,家里舍不得嫁她,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后来世道太乱,展家也渐渐败落了,只剩下一套见证着昔日辉煌的洋房和两三处惨淡经营的产业。否则,以展廉那样的少爷身份怎么会屈尊到街边开一家小小的点心店?至于他口口声声说对不住程徽,其中的缘故却不是狸猫弄得明白的了。

刚才的事故展廉伤得不轻,从倒下到那双手给他包扎完毕都一直没有醒过。狸猫阿远叫她在展廉醒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自己却屁颠屁颠的跟上次那只黑线的胖仓鼠约会去了。

程徽坐在展廉身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展廉却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要不是店里安静得能分辨出他微弱却平缓的呼吸声,程徽真的会以为他已经挂了。她已经能肯定大概还睡在她身边的展廉不是人了,没有人在活了百来岁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可是也不会是鬼,鬼的身上是没有温度的,而她亲身感受过展廉身上的温暖。那么到底是什么呢?程徽猜测不出。

守着守着,程徽渐渐困得张不开眼睛,消毒水和止血药刺鼻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甜香,不是店里甜饼的奶香。而是一种花草的香味,隐隐约约,却又无处不在。

程徽迷迷糊糊的沉浸在这种花草香气里,叫人放松的香味。胳膊上忽然细细的痒起来,像是有柔软的毛发在轻轻搔着。狸猫回来了吗?程徽挠了挠细痒的胳膊,顺手拨开那丛软毛。这么一拨,却叫软毛缠住了手指,只是简单的绕住了,没有施力,却让人有种摆脱不了的感觉。程徽猛地睁开眼睛。

是头发。乌黑光亮的一把,简直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的头发这时就这么一圈圈的绕住了她的手指,带着甜甜的花草熏香。程徽顺着手指向上看去,只见到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黛眉细而弯,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樱唇涂得殷红。上世纪初的无声电影里常见的美女妆容。虽然以现在的审美来看,这样的妆实在是太夸张了些,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女人很美。

被这样一个上世纪初的美女脸盯着看,程徽却只有想逃脱的冲动。因为眼前的这个美女只有一张脸,其它的部分似乎都隐匿在周围的黑暗当中。是的,黑暗。从程徽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四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她能看见的,只有这张脸和乌亮的头发。

“……咝嗉……”被涂得殷红嘴忽然一张一合发出吸气的声音,轻得像是丝绢抽线。在这样安静得异常的空间里却清晰地让人平白无故的心惊。程徽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一样,完全无法动弹,想叫,嗓子里却像是密密的塞了一团丝棉,堵得发慌却发不出声响。

见她不动,绕着手指的头发似乎又猖狂了起来,发梢抬起像小蛇的头,而后服帖着她的胳膊,一路缓缓向上游走。程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缕那头发贴着自己的肌肤向上爬。冰凉顺滑,就像一条妖媚的蛇,缓缓游过她的肩膀,缠上了脖子。仍是温柔的动作,不断生长的头发一圈一圈绕着她的脖子。就在她觉得整个脖子都被这样冰凉的长发覆盖时,那女鬼的脸就贴了过来。

好像是让头发牵引着一般,那张美丽的脸一寸一寸飘到了离程徽不到半尺的地方。程徽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节日里的鼓点,“砰!砰!砰!砰!”一下一下狠狠砸在胸腔里,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

“……炳岚……炳……岚……”已经快挨到程徽女鬼忽然发出了低低幽幽的呜咽,仔细一听,叫的是那个程徽她老爹的名字。程徽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她甚至不敢肯定这女鬼到底是幻境里的东西还是什么。

“……炳岚……”女鬼忽然用脸蹭了蹭程徽的脸,冰凉,程徽周身的寒毛瞬间炸开了。那女鬼却浑然不觉她认错了人,温温柔柔的将头靠在程徽的肩上。甚至还转动了几下,调整出个最舒服的姿势,温柔得就像依偎在情人肩头的少女。

程徽认栽了,好吧,就这么老实的靠着正好看不见那张妖媚的鬼脸。她就当是空调开得太低了,脖子被毯子缠住了,肩头压了个枕头。可是靠在她肩窝里的女鬼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只靠了一会,女鬼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炳岚……炳岚……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炳……岚……”女鬼抽噎的声音像是坏掉了的唱片通过扩音器放大后尖锐刺耳的噪音。坏掉的唱片的声音程徽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是很小的时候被太爷爷抱在怀里,听着一台老掉牙的唱片机,咿咿呀呀的唱着些她听不懂的戏文,后来年幼的她调皮趁着太爷爷不注意,往机器里扔了根吃了一半的棒棒糖,然后就听到了那种刺耳的声音。家里的老古董也就这么坏了。事后她被父母教训得够呛,太爷爷反而没有责骂过她,只是她稍微长大了以后看见过太爷爷经常颤巍巍地小心擦拭着那台坏了多时的机器。

女鬼就用着这样的声音伏在程徽肩头絮絮叨叨的哭诉着她和程炳岚的过往。程徽完全没有听下去的耐性,只在心里不住的祈祷有人来关掉这台鬼怪牌唱片机。可是有谁会来呢?在这家店里她唯一见过的“人”此时已经完全的昏迷了。程徽也毫不指望有外人能进入这条古怪的街道。

“呀啊——”温柔地靠着程徽的女鬼忽然厉声尖啸,震得程徽左侧的耳膜一阵疼痛。好容易恢复过来,却看见那女鬼瞪着眼睛表情扭曲地看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女鬼尖叫着,声音难听得就像是门外汉在拉胡琴,尖锐的声音一下一下锯着耳膜,好像琴弦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我知道是你把你的宝贝女儿身上的病转了过来……你救了我妈妈,又送我弟弟读书,我这条命给了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你为什么……”

“对不起……婉云……”程徽听见自己嘴里发出中年男子的声音。被附身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不要再缠着我了……”男子似乎害怕到了极点,声音颤抖得几乎辨不清话语。

“为什么要怕我呢?明明不久前我们还一起睡在这张床上……我不怨你,真的,我只是想像过去一样照顾你……帮你挤牙膏……整理文件,帮你铺床叠被……我只是……”女鬼声音变得幽怨而凄厉。

“对不起……我受不了了,对不起婉云,求求你快超生吧!我帮你烧钱,烧很多很多的钱,我给你点长明灯,保佑你来世投个好人家!求求你放过我吧!”中年男子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与此同时,程徽看见女鬼的额上被贴上了一张黄色的符纸。黑色的符文复杂曲折,在女鬼的额头上放着明明灭灭的光,女鬼面目极度扭曲起来,本来美艳的脸连皮带肉一块块剥落下来。剥落的皮肉像是碰到了强酸迅速腐烂流脓而后泯灭在黑暗里。转瞬间,一张俏丽的脸剥离得只剩下骷髅。只有头上的长发依旧生机勃勃,缠着程徽的手和脖子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女鬼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仍然试图咧开嘴微笑,“……炳岚……炳岚……”一声赛一声尖锐。

“都这副样子了,再纠缠下去还有意思么?”一个女声自耳边响起,玫瑰紫色的缎面旗袍在程徽眼前晃了一晃,遮住了程徽的视线。她只听得女鬼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大约有一分钟之久,惨叫才平复下来。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少年展廉紧抿着嘴唇目光冰冷的盯着那穿旗袍的女人。

“妈妈,你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连转生的机会都不给她?”小小少年脸上满是愤怒。

那女人偏过头来,年轻的面容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话语却冷到了零下。“转生的机会?阿廉,妈妈说的话你可要记牢了,什么转生前世通通都是狗屁。到了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就是有再深的执念也不会记得半点前生的事。转不转生又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程徽倒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好像很久以前有人嘻嘻哈哈的跟她说:“小徽,哪来的前世记忆?要是你真的能记起前世那孟婆早就该停职查办了!”

真的是这样么?那么自己梦里的程徽又该怎么解释?


第十章

“啊切!”程徽觉得鼻子里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随着身体的晃动,她只觉得身上一冷,睁开眼睛却看见展廉拾起从她身上滑落的薄毯给她重新盖上。

“终于醒了。”展廉勾起嘴角,镜片后边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是……白昕?”程徽直觉的觉得现在掌控这个身体里的应该是白昕才对。

“亏你认得出。”白昕笑笑,转身冲了杯热可可,“要加牛奶吗?”

“不用了,多放点糖就好。”

可可的热度让身体里所有的毛孔都舒舒服服打了颤而后痛快地伸展开来。很醇香的味道,白昕的手艺不错,一杯可可很快就见了底。

“流血了。”程徽皱皱眉头,指了指白昕的左手,一条细而蜿蜒的血线正顺着胳膊往下流走,很快就爬上了他修长的小指。

白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做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抬起手送到嘴边,伸出舌尖一下一下的舔干净了流下来的血水。他舔舐血水的样子让程徽没有来由地想起来一种动物。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乖巧慵懒,骨子里却又透着不被掌控的高傲疏离,像极了小时候姥姥家养的一只猫,喝水时总是团成毛茸茸的一团,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在浅浅的瓷碟里一下一下优雅地把清水卷进口里。

后来那只猫呢?死了还是送人了?程徽忽然发现关于小时候在姥姥家住的那两年的记忆变得异常的模糊,怎么抓也抓不住。就好像明明记得储物柜里有一罐糖球,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放糖球罐子的那种感觉。

“又在想什么呢?”白昕不知不觉中又贴近了她,说话时轻软的气息有意无意地吹在她脸上。细痒。程徽条件反射地向旁边挪了挪,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放心,我对人类没有企图。”看到程徽的反应,白昕忽然笑了起来,也向后退了退。懒散的靠在椅背上,一脸猫咪刚刚戏弄完老鼠的表情。这表情让程徽很不舒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一直陷白昕的局里,然而不等她说点什么,意识就开始恍惚起来。

“你在可可里下了药!”程徽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而后就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刚才展廉躺过的钢丝床上。

“小徽!小徽!我是廉哥哥,睁眼看看我好不好?小徽!小徽!”程徽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白昕,不,是展廉在担心的呼唤她。深色的学生装上有大片暗红的血迹。

程徽只觉得浑身麻木,身体上除了粘湿的感觉倒意外的没有什么痛觉,可是随着身体里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出,她感觉到困意越来越强,终于抵抗不住沉沉睡去。严丝合缝的黑暗把身外呼唤和马路上的喧嚣统统隔绝了。

在身上那种讨人厌的黏糊感消失后,程徽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车祸前她听见的一些本不该听见的东西。

梦里的程徽坐在白色洋楼一楼的会客厅里,大概是知道她和少爷的关系,展家的老管家对程徽很是恭敬。说是少爷和夫人都不在,让她坐在会客厅里等着。红茶很香,配了一小块芝士蛋糕,初入口很甜,咽下去后有四溢的奶香慢慢的沁入心肺。程徽不自觉地微笑,这茶点有着类似展廉的温暖。

可是直到她吃完茶点喝尽红茶,展廉还是没有出现。偌大的屋子里空旷得有些吓人。程徽也是住惯了大房子的,而且从前每次和展廉一道过来时,展家总有好几个下人在楼里来来回回的忙活。可是今天展家却安静的有些奇怪,别说下人,就连刚才领她进来给她送茶点的管家也不见了踪影。

“龚叔?”程徽心里发慌,忍不住喊了一声,空落落的房间除了隐约的回音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展廉到底去了哪里?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吗?程徽有些烦躁地拨弄着膝盖上礼物包装的缎带。精心准备了好久的礼物,本来是想给他个惊喜的,没想到却扑了个空。难道展姨给他在大饭店订了生日宴席?可他没有说过啊!程徽越想心里越是烦乱。不知不觉中就站了起来,在会客厅里不安地踱着步子。

“咣啷!咣啷!”二楼忽然传来窗户用力合上的声音,今天风大,楼上的窗户没有关好么?程徽想着,走到了会客厅门口,放开嗓子叫道:“龚叔!龚叔!”然而还是没有回响。那个看起来尽心尽职的龚叔好像出门了,可是,把客人一人扔在家里怎么想也不大合适吧。

又或者这屋里还有手脚特别轻的佣人?程徽又朝会客厅外的大厅里走了几步,提高了嗓音喊了两声“有人吗?请问有人吗?”仍然没有回响,好像这屋子里真的就剩她一个人。大门也没有关,忽然一阵风扫了进来,吹得程徽打了个哆嗦。一阵心慌,胃也隐隐的抽搐起来。

到底是怎么了?程徽忽然觉得今天她似乎不该来到这里。正准备退回会客厅,就听得二楼又是“咣啷咣啷”的响起来,穿堂风挤进窗户发出“呜呜”的声音。紧跟着,楼上的地板上响起来有节奏声音,“嗒……嗒……嗒……”。不大,却很清晰地敲击在程徽的心上。

屋里进贼了吗?程徽不知哪来的来的冲动,也顾不上为客之道就向楼上走去想看个究竟。说来也奇怪,在她向楼梯走去的时候,本来很有节奏的“嗒嗒”声突然一下没有了,就像是声音的主人发现了她的踪迹,于是停了下来,躲在角落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程徽听见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咚咚咚咚”,她甚至觉得这声音响得能传到楼上还未谋面的小偷耳朵里。踏上楼梯,二楼地板又“嗒”了一声,程徽惊得抠紧了扶手,又向上迈了一步,在她脚掌轻轻落在楼梯上的瞬间,二楼又“嗒”的一响。一时间,她甚至怀疑起楼梯上有没有铺地毯。而在她停在楼梯上不走的时候,“嗒嗒”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程徽咬了牙,向楼梯上紧走了几步。那“嗒嗒”声像是瞅准了她的步子,总是准确无误地在她脚掌落地的瞬间响起。世界上有这么无聊的贼吗?在楼梯拐弯处,程徽停了下来,放眼向二楼走道望去。二楼走道里没有开灯,似乎显得有些昏暗,大概是外边阴天的关系,光线不好。可是这样的光线还是足够让程徽看清走道里的事物。

暗红底的地毯从楼梯一直铺到了走道的尽头。尽头放着一张高脚小几,上边是细颈削肩的白瓷花瓶,据说已经开了五十多年的片,快到头了。瓶子里总是插着时令的鲜花,花的上方好像突然出现了有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幅画。画?为什么刚才看的时候没有见过。程徽心里一跳,只觉得这怪异的脚步声跟突然出现的画有脱不开的关系。她壮着胆子疾跑上了二楼,那“嗒嗒”声奇怪地没有出现。在她刚壮着胆子又向前慢慢走去,忽然间,一阵风猛地吹了进来,掀开了画旁边的窗帘,突如其来的亮光让程徽看清了那张画。

向日葵。她亲手绘制的向日葵。沾有杨老师血迹的向日葵一点一滴的从墙体里浮现出来,那个疯狂的男人此时正用他死前最扭曲的嘴脸对着程徽呲牙。

看清画的霎那,程徽不可抑止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转头就向楼下跑去。刚刚消失过的“嗒嗒”声突然鼓点一样响了起来,似乎在她身后拼命追逐。程徽一边没命地奔跑,一边大声呼喊龚叔,刚跑到楼梯拐弯处,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整个人直接朝楼梯下滚过去。

滚下楼梯的瞬间,她看清了绊她的“东西”——她一直找不到的龚叔,从给她送完点心后就悄无声息的龚叔这时静静地躺在楼梯拐角的地毯上,眼珠惊恐地凸着,血水从他裂开的喉管里不住地往外流。

龚叔是怎么死的?程徽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就已经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确切的说是她以为自己会重重的摔落。可事实上在接触地板之前身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向上托了一托,再落下时已经没有了巨大的冲击力。她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应该赶快离开这个诡异的洋楼。顾不得一身的疼痛,程徽慌不择路地冲向半掩着的大门。

她一把握住大门的把手,一拉大门,还没来得及跨出,就跟一个匆匆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程徽吓得大叫,却被来人掩了口搂在怀里。

“小徽是我!廉哥哥。”来人温柔平和的语调和温暖的怀抱让程徽安定下来,可一想到身后的场景她又忍不住浑身颤抖。

战战兢兢地指向身后,哆嗦道:“廉、廉哥哥……龚叔……龚叔他……”

“龚叔怎么了?”展廉仍是温柔地问。

“他死了!他死了!”龚叔刚刚的死状在程徽眼前不断闪过,她缩在展廉的怀里尖叫起来。

“小徽,你在说什么呢?”展廉不解地问。

程徽猛地回头,楼梯上干干净净的,好像一切都是她的梦境。怎么会呢?明明是那么真实的感觉。

“小徽?你什么时候来的?展姨正准备找你呢。”展姨甜软的声音飘了过来。程徽看见她脸上极力掩饰的喜悦。

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徽第一次觉得温柔的展姨好像是个不该靠近的人物。

“妈妈!你要干什么?”一贯温和的展廉忽然如暴烈的狮子一般将程徽拉到了他的身后。挡住了展媛伸向程徽的手。

“阿廉你让开!”展姨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峻慑人。程徽躲在展廉身后忍不住拽紧了他的衣衫。

展廉怒道:“妈妈你不要太过分!平时你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管不了,可是你要是伤害了小徽我跟你没完!”伤天害理?程徽听得一头雾水。

“阿廉,不要忘了,在小徽身上种下鬼蛆你可是帮凶哦!”展媛忽然露出魔鬼般的笑。

“不是的!是你骗了我!小徽,不要听她胡说!”展廉忽然间变得焦躁不堪,语无伦次地否定着展媛的话。

“我胡说?”展媛微笑,陡然伸手抓向不明所以的程徽,展廉下意识地隔开她时,阴狠的掌风就已经将他摔出几米之外。

“别碰她!”展廉摔倒的瞬间大叫一声。

“阿廉,我的乖儿子,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展媛在程徽肩上虚抓一把后收回手来,朝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的展廉笑道。

程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展廉和展姨,心底的恐惧一直在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这里,可是,她却半点也迈不动腿。不为别的,就因为展姨的那句话“阿廉,不要忘了,在小徽身上种下鬼蛆你可是帮凶哦!”她想要个解释。

爬起来的展廉已经重新冲到了程徽身边,二话不说拉起程徽就往外跑。可展媛却如同鬼魅般闪到了他俩跟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小徽,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展媛说着摊开掌心,一团蓝荧荧的鬼火在她掌心里蠕动。程徽定睛一看,竟是条肥软的类似蛆的东西。“小徽,这就是寄生鬼蛆呢!看它们多可爱,呵呵,还要多亏你这个好宿主呢!”展媛神经质地笑起来,一脸慈爱地抚摸手掌里的鬼蛆,就好像抚摸阿猫阿狗一样。

“廉哥哥……我身体里有这个东西?”程徽忍不住一阵干呕,得到展廉的沉默后,她忍不住甩开了展廉的手朝大街上冲去。然后就发生了最开始看见的一幕。虽然那个年代里要出车祸简直就比中彩票还难,可是那个程徽还是就这样死了。在展廉来不及跟她解释之前。

热可可里的安眠药终于失了效力,程徽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了起来。等视线逐渐清晰,她看见店主忧心地抓住自己的手喃喃道:“你都记起来了是吧,小徽?那现在可不可以听听我的解释?”

程徽不置可否,刚才梦里切身感受到的恐惧到现在清晰可辨,那种渗到骨头缝里的惧意不是简单的从梦中醒来就可以消褪的。

“小时候我身体很差,经常被妈妈关在家里养病。从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另一户人家的院子,常常有个很活泼的小女孩在院子里玩耍。后来,她发现了我,只要我一生病,她就会隔着栅栏跟我说话。你相信吗?那些年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所有的精神支柱。后来她搬家了,我却不知道她搬到了哪里。直到十二岁那年,妈妈骗我说是只要我抓到鬼蛆就可以让那个以前经常来找我玩的女孩一直陪着我。我信了,拼命抓到了鬼蛆。没想到却是一个骗局。妈妈她是想借用她的身体养大鬼蛆。后来,长大了的我知道了真相,却又不敢告诉那个女孩,只怕她一旦知道会对我恨之入骨,从此离我而去。”展廉握着程徽的说,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生怕程徽漏听了一个字。

“后来,我找到了这条街,日复一日的做着你爱吃的甜点,等着有一天,转世的你会出现在店里,听我的解释。”展廉笑了一下,又道,“真好,我终于等到了。”

“小徽,你能原谅我吗?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我实在太害怕从此失去你。”展廉的眼神神情而充满歉疚。程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轻微的动作却让展廉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程徽突然觉得他的目光飘渺了起来,握着自己的手也越来越虚。片刻的功夫,刚才还活生生的展廉就只余下一缕轻烟似的影像。这点浅浅的影像很快也叫窗外刮进的风给吹散了。

“配合得不错嘛,小徽。”慵懒的声音低低的笑了。

程徽一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白衣少年斜倚在门框上朝自己浅浅的勾起嘴唇。猫样的慵懒妩媚。不可否认,那少年长得很好看。好看到甚至把堂弟程墨都给比了下去,好看到程徽看见他的瞬间就断定他绝不是人类。这样极致的美如若真的放在人身上那恐怕是要折寿的。

“你是?”程徽把呼之欲出的名字连同口水一道吞进了肚子里。

那少年却像是听到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朝她点了点头,眯起眼睛道:“没错,我就是白昕。”

“一开始就是你把我引进这里的对不对?”程徽偏了头瞪他。

“啧啧。”白昕不置可否。

“我根本就不是那个程徽的转世,只是恰好名字相同而已。那些关于另一个程徽的记忆都是你强行塞进我脑子里的。我想大概一开始你要的就是今天的结果,先故意放我回去,让我做些莫名其妙的梦,然后把安安他们弄成那种样子。你再顺理成章的带我回到这里,帮助展廉转世投胎。当然我身上也没有什么鬼蛆,我说得对不对?”

“嘻嘻,你很聪明。”白昕说着又眯了眯眼,样子像极了猫。

“当然,现在我能猜到底细大概也是你的安排,要不然不会留下那么个破绽。”程徽说道。刚才在梦里,那个程徽拿着的生日礼物是只绘有她和展廉侧脸的水晶杯子,而杯子上小徽的侧脸和自己完全不像。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梦境不是什么所谓的前世记忆,而是经过篡改过或者根本就是凭空制造的回忆。

白昕忽然笑着坐到了桌上,歪着头,一下一下的敲击桌面。“啧啧,说的没错,人类真是奇怪,总是揪着过去不放。其实有什么意义呢?阿廉再执着还不是随便弄了个替身就哄得他投胎去了。”

程徽突然觉得他眼里闪着让人玩味的光,她一个激灵,忽然想起什么:“你费力帮他投胎转世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白昕努努嘴,抬头看了眼天花板,“谁让他的租期到了,又交不起租金,我只好亲自动手轰人了。”说着漂亮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突然间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猫“嗖”的一声钻进了程徽的怀里。

“你干什么?”程徽拎起小猫的脖子就要往外甩。

“笨蛋!快跑!”白昕变成的小猫死死的抓住程徽的衣襟,大声发出指令。程徽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要跑,就听见东北向的天花板爆出一声响动。一块足有电脑桌面大小的墙皮“嘭”的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呛人的烟尘。与此同时,整个“猫记饼家”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响动,无数细小的尘埃从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簌簌落下,程徽不敢耽搁,朝大门直冲出去。

在她后脚跟刚刚离开大门的瞬间,只听得“轰”的一声,“猫记饼家”化为了一片烟尘。

“咳咳!”程徽叫那烟尘呛得忍不住咳起来,却看见白昕变成小猫仍然牢牢的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衫。

“蠢猫,滚开!咳咳!”程徽红着脸拎起猫向一旁甩去。这回小猫顺顺当当的借着她甩出去的力道在空中转了几个漂亮的圈后重新变作美少年落在离烟尘远远的地方,还顺手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程徽拎过的脖子。

程徽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跑离烟尘区。突然倒塌的店面喷了她一头一脸的尘土,看着一身仍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白昕,她突然明白了,刚才他变成猫就是要借自己来给他遮挡灰尘。

呃……这只该死的猫!

程徽在心底暗暗咒骂,却不知道她的悲惨生活此时才算刚刚拉开帷幕。


锦鲤

第一章


程徽很郁闷,活了二十年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郁闷。郁闷就是你极力想摆脱一个东西时,那东西却跟粘上了鞋跟的口香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当你累了厌烦了准备视它于无物时,它却就又总是像口香糖一样黏黏糊糊的让你无法忽略。比如说现在缠着她的这只自称“白昕”的猫。

自从展廉升天猫记饼家倒闭后,白昕就开始没日没夜的缠着她。寝室里是不准养宠物的,可是白昕是只猫妖,他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寝室熄灯后溜上程徽的床,舒舒服服的在她枕边霸占一席之地。一开始程徽还奋力反抗,不厌其烦的将他扔下床去,可后来,程徽发现,他每次被扔下床后就会悄悄的钻进程徽的下铺大美女安安的怀里。为了安安不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吃豆腐,程徽最终妥协地同意它睡在自己的枕边。

其实在别人眼里白昕是只极其可爱的小白猫。一身雪白蓬松的细毛只在尾巴尖尖有一小撮像是烤焦了的黑毛,长度不过一只女式拖鞋,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绿得像最上乘的祖母绿,常常把自己抱成一个毛绒绒的肉球,趴在窗台上伸着粉嫩的小舌头悠然自得地梳理毛发。只有程徽知道,这样的形态并不是他的本体,只是为了讨女生喜欢变化而成的。因此每当有女生母爱泛滥的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伸着脑袋在胸口上蹭来蹭去还开心地夸奖“多可爱的小猫!”时,程徽只有无语的份。

这只色猫!

而最让程徽气愤的是他那身该死的白毛走哪脱哪,哪天他在寝室待得久了,准会落下一屋子的白毛。更愤怒的是,在一大帮女生逗弄完白昕后,打扫猫毛的任务总会责无旁贷地落在程徽肩上。

“谁让你是它主人?”安安描完眉,开始穿她那双宝贝高跟鞋,不知道又是跟哪个帅哥赴约去了。“徽徽,拜拜!藏好小白,听说下午辅导员要来检查卫生,别让她发现了。”说完,没良心的安安朝她抛了个媚眼就消失在门口,留下程徽一人满脸愤恨地打扫着白昕落下的毛。

寝室里另外两个是大四的学姐,这学期为了考研已经在外边租了房子,一星期也见不了几次。安安一走,白昕就变回了人形,笑嘻嘻地坐在程徽的床上看她打扫。说实话,比起人形,程徽倒宁愿他一直保持着猫的姿态,至少那时候她在体型上还是有优势的。

“小徽,安安的约会好多啊!怎么现在不带上你了?”白昕晃着两条悬空的腿朝程徽没心没肺地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你还好意思问!”程徽把扫好的猫毛倒进纸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从某次安安照例带着程徽赴约,程徽的小白猫出其不意地毁掉了对方男生花了六百块大洋新买回来的NIKE后,程徽就被无情的摒弃在了“不得携带”的行列之内。

“啧啧,眼光不要那么短浅好不好?当电灯泡有什么前途?”白昕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桌子前,开始摆弄程徽的电脑,“哎,最近晋江人兽很流行啊!要不我牺牲一下,跟你凑合凑合?”

“靠!我还没疯!”最后一句话让程徽刚刚喝进口的一口水悉数喷了出去。她擦擦嘴边的水,走到电脑边上直接关了机,把喵呜乱叫的白昕一脚踹下凳子,“天天在女生堆里晃,你现在不用去那里收租了?”

那里,指的就是十三点半的街。白昕说那条街其实是妖鬼精怪们做生意的场所,而他是那条街的地主,所有在街上开店的鬼怪们都要定期缴纳租金。

“啧啧,好贤惠的老板娘,还没嫁过来呢就担心起老公的生意来了!”白昕斜靠着床柱朝程徽频频抛媚眼。看见他那种媚到骨髓里的眼神,程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转头,发现刚刚打扫完地板上赫然躺着几根新掉的猫毛,程徽有些抓狂。

“把窗台上的胶水拿来。”

“干什么?”白昕警惕地眨眨眼睛。

“把你该死的毛统统粘起来!”程徽边说边拿着胶水往白昕身上涂。

“啊咧!小徽你虐猫!”白昕习惯性的变成猫装乖。可惜这招用错了对象,就在他装乖讨巧的时候程徽已经把一刷子胶水涂上了他引以为傲的白毛。忘了说,白昕对他的毛有着奇怪的执着。无论是人形还是猫形,他都绝对不能够容忍他洁白如雪的毛发上沾有哪怕一点点尘埃。

“嗯,真的想试试拿高跟鞋钉你的感觉。”看着白昕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清理毛发,程徽心里一阵暗爽。

“啊呸呸!”小猫皱着眉头一边吐出舔下来的胶水,一边哀怨地看着程徽。发现程徽对他的“惨状”完全没有同情心后,灰溜溜地宣布要离家出走两天,上那条街上的浴室里好好清洗清洗他一身华贵的皮毛。

“猫毛也能叫华贵,嘁。”程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从没听说有谁用猫的皮毛制衣。

“啧啧,你这是嫉妒!”白昕皱皱鼻子,三步一拧头的瞅着背上被胶水粘着毛,一身蓬松的毛在被胶水黏住的地方塌了下去,就像是一块癞疤。

“等你把胶水洗干净再说。”程徽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把推下阳台,白昕在空中四爪一张,转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欢欣鼓舞地送走了白昕,程徽靠在阳台上愣了会神,这些奇奇怪怪不是人的东西好像自打她离开姥姥家进城读书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就在她要把那些幼年仅存的记忆淡化成梦境时,这些东西却又一窝蜂地闯进她的生活,想想好像总是缺乏点真实感呢。好像跟他相处有点太过自然了。程徽摇了摇头决定先不去费神追究事情的根源,一低头却发现该死的白昕临走还留下了几根猫毛。她当即决定再去学校小卖部买两瓶胶水备用。还没穿好鞋,辅导员尖锐的嗓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

辅导员是这个学期新换的,据说是刚刚毕业的研究生,还年轻得很五官精致,身材也不错,就是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怎么说呢?反正程徽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的一举一动像尾鱼,在水里悠游的鱼。新来的辅导员另一个怪癖是爱擦厚厚的粉底。本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现在浓妆艳抹的人满大街都是,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界限。可是她却只擦粉底,脸上时时刻刻都涂着厚厚的一层粉,每次和她说话,程徽都有种空气中粉尘过量的感觉。有时候,程徽甚至觉得她搞不好是只变成人形的蝴蝶妖。

一开门,果真就看到那女人的面粉脸,程徽不动声色地跟她保持了距离。还好寝室刚刚打扫过,辅导员没有挑剔什么,只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程徽道:“程徽,听说最近你男朋友经常来陪你上课,有人在辅导办说你的闲话了,你注意一下。”

果然,这个世界上传得最快的就是八卦。“他不是我男朋友!是个亲戚,吵着要参观我们学校,过几天就走。”程徽急急接口,边说边盘算着要怎样才能让白昕不再天天跟着她上课。

“那就好。”辅导员点了点头,又说了句“卫生不错,好好保持。”说完就扭头走了。在她扭头的一刻,程徽看见她靠近下颌处粉底打得稍微薄点的地方有一小块隐隐约约的青灰,就好像平白无故地从皮肤下边藏着一片即将长出的鱼鳞。

“辅导员。”程徽失口叫出声。

“还有事吗?”辅导员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下颌,掏出随身携带的粉饼往青灰处扑了扑,“哦,昨天下班不小心磕着了,没事。”

程徽眨眨眼睛,辅导员下颌上明明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淤青。“那您慢走。”程徽讪讪道,跟白昕呆久了,看什么都觉得是妖怪。

辅导员走后,程徽突然想起灭绝上星期布置的作业还一笔没动,最近被白昕缠得太紧,都把这事给忘了。赶紧翻出模电书和配套答案书,准备开始抄写工作。灭绝之所以被称为灭绝,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她喜欢留作业。她留的作业量和难度做上一个下午是绝对不足为奇的。还好世界上还有答案书这么个造福广大学子的东西,程徽一边庆幸,一边不带脑子的抄答案。抄着抄着,就觉得寝室里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开始还挺淡的,忍着忍着,气味非但不减反而愈发地腥起来。

程徽终于忍不住了,搁下笔就开始寻找屋里腥味的来源。该不是那只色猫在寝室里藏了条生鱼吧!程徽像只狗一样拿鼻子一寸一寸的嗅着,突然一阵腥味直冲她脑门,程徽忍不住干呕起来。

平静下来的程徽发现腥味的来源就是寝室靠门口地方的一滩水渍。看着那滩半干的水渍,她突然间打了个哆嗦,这不正是辅导员刚刚站过的地方么?


第二章

外边阳光灿烂得要死,可是地上的那滩水渍却散发着极其潮湿的腥臭,要不是亲眼所见,程徽真的很难想像,小小的一滩水渍,不过两只脚的大小,却比爸爸每次钓鱼回来那一大袋子的鱼还要腥。就好像这滩水渍全是从死鱼身上榨出来的一样。

刚才进来的人真是辅导员吗?程徽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强压下胃部隐隐的翻腾,跑出寝室去求证。刚出寝室就看见隔壁寝室的李珊正准备出门。

“李珊,刚才辅导员来检查卫生没有?”程徽叫住了她。

“辅导员?没有呀?”李珊随口答道,锁了寝室门,路过程徽寝室门口时捂住了鼻子。“程徽,你今天给小白喂鱼呢?这么腥!”

“啊,没有……”

“行了行了,我不会说出去的,开门敞敞,这么腥你们受得了吗?”李珊边说边走远了。留下程徽一人愣愣的站在门口,穿堂风从窗口吹了进来,燥热的风里充斥着难闻的鱼腥味。

“真的好腥。”程徽耸了耸鼻子自言自语,回到寝室寝室把地上的水渍一遍一遍的拖干净,又打开门窗敞了好一会,郁积在寝室里的腥味好容易才散了个干净。

这么一闹,她本来已经没了写作业的心思,可是一想到拖欠灭绝作业的下场,程徽马上强迫自己回到桌前完成刚才的抄写工作。可是抄着抄着,那些比蜘蛛网还要让人头疼的电路图不知不觉的就变成了辅导员那张扑着厚厚白粉的脸。程徽甚至可以看到她下颌上一点一点长出来的青灰色鳞片,起初只占据了下颌的一小片地方,慢慢的,那些青灰的,带着粘液的鳞片就像是在宣纸上浸染开来的墨迹一样,爬满了她整个脖子……放在一旁的手机恰到好处地震了起来,程徽一个激灵,手重重的磕在了桌沿上,中性笔跌在地上摔出一声脆响。

她几乎是神经质般的抄起手机,条件反射的按下了接听键,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

“接得好快呢!小徽。”竟然是白昕!程徽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干嘛?”在白昕面前,她不由自主地恢复了有些蛮横的语气。

“刚才走得太急,忘了告诉你,我在你枕头下边放了个东西,我不在的这两天你要时时刻刻带着它。听见没?”

“什么东西?”程徽皱皱眉头,歪头用肩膀和脑袋夹住手机,踩着安安的床伸手往枕头下摸去。果然,手指触到了一个类似绳子的东西。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根拴着一把猫毛的红绳。“啊!你居然把这种东西放在我床上!”程徽翻了翻眼皮,该死的猫!竟然把掉下来的毛放在枕头下边!

“小徽,我知道你会很喜欢我这么漂亮的毛发,不过你也不用叫这么大声么!”白昕一本正经地说道,程徽刚刚躺下休息的寒毛又“唰”的全体立正。

“汤老板,好久不见!——小徽,就这样吧,我这边还有事,拜拜!”不等程徽回话,白昕就急着中断了通话。程徽放下手机,拿着他留下的那撮白毛仔细研究起来。细细的红绳在雪白的的毛上绕了好几圈打了个看上去很是复杂的花结,难道是辟邪的?程徽猛然想起刚才出现在寝室里的辅导员,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忍不住拿起手机回拨了过去,电话那端却始终只有一个甜美但机械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这只死猫,就知道他靠不住。程徽暗暗咒骂一声,把那撮拴着红绳的白毛塞进了口袋。

作业是无论如何也抄不下去了,她索性合上了书本。十月份的阳光再炽热到底也不像夏天那般毒,到太阳下晒晒说不定可以晒掉点近来缠上身的霉运。真的是霉运,程徽总觉得自从认识白昕后,她身边就一直蛰伏着不明不白的东西,虽然她一次也没有亲眼见过,可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明显,明显到她刻意地想忽略却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

比如说现在,程徽一出寝室就觉得有道目光跟着,无论她急走慢走,那道目光似乎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她,说不上有恶意,可被一直盯着总是不大舒服。又向前走了十多步后,程徽还是忍不住回头了。本来以为这次又会像往常一样除了被窥视的感觉,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错了,她一回头却发现看着她的是个清秀的男生,被她发现后脸上还泛起淡淡的红晕。

程徽近些日子被盯着得难受的气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她干脆几步冲到那男生跟前仰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男生似乎没料到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后退了半步,红着脸嗫嚅道:“我……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一个学校的,见过很正常。我还觉得校草面熟呢!”程徽跟安安混久了,什么搭讪的方式没有见过。

“不是的。”没想到那男生很认真的摇了摇头,“我是说,我觉得很久以前就见过你。嗯……你是不是叫程徽?”

这回轮到程徽瞪大眼睛了:“你怎么知道?”

男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开心地笑起来:“我是唐尧啊,你还记得我吗?”

“唐尧……尧尧……”程徽皱了眉头,艰难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把脑海里的记忆翻了又翻。依稀记起一个总是蹲在池塘边哭泣的小小面孔。那个连性别都记不清楚的小孩就是现在这个高高瘦瘦的腼腆男生么?“你就是那个爱哭鬼?”程徽有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听到这个称呼,唐尧苦笑了一下,有点无奈:“那时候真的总是哭吗?”

“嗯!”程徽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毕竟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叫“尧尧”孩子只有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起来都有些厌烦。

“难怪小时候你老是领着一群小朋友欺负我,男孩子哭哭唧唧的你很讨厌吧?”唐尧腼腆的笑了,好像在为童年的懦弱不好意思。

欺负?程徽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自己以前干过这种事情吗?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大概都不记得了,我比较没有存在感。”唐尧大概是看出程徽一脸诧异的表情,笑着给她解围。

“我小时候那么霸道啊?”程徽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虽然不记得曾经欺负过那个爱哭鬼,可是小时候的她的确常常领着一帮小伙伴到处捅篓子,放自行车的气,往停在路边的车胎下洒钉子,朝别人院子里扔鞭炮……三年级以前她可一样没少干。为此小时候在邻居找上门来的时候不知道挨了爸爸多少次打。大概是坏事干得太多了,就把欺负唐尧的事情忘了吧。

“嗯,很霸道。”唐尧这次也毫不给面子的点点头,见程徽囧得脸上一红,又清清朗朗地笑起来,“不过那样子的你真的很耀眼。就像一道阳光,不跟人商量就霸道得照进每个角落。”唐尧的发色有点浅,在树枝间漏下的光线里看起来泛着暗色的红,就连她深色的瞳仁也有闪过葡萄酒般的光泽。

程徽突然发现这个唐尧笑起来竟然这样好看。和白昕妖娆的总是带点傲气又难以揣测的笑不同,唐尧的笑是透亮的水晶,有着阳光一下子就能穿透的清澈。

第三章

人跟猫果然是不同的。

同样是像条尾巴似的跟着,唐尧却没有让程徽感到一丝一毫的尴尬。

白昕总是在程徽领他进食堂打饭时像个得了更年期综合症的老女人一样絮絮叨叨。嫌弃青菜太烂,豆角没去筋,猪肉炒得太老,鸡肉没有香味,甚至在程徽迫于无奈花了四元血本给他打了条红烧鱼后还嫌弃鱼肉太腥!程徽当时怒得差点失手将整条鱼扣在他脑袋上。

TNND!猫还嫌鱼腥!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估计在他念叨完后,周围方圆十米内的女性同胞都彻底断绝了对他的一切幻想。

“……程徽?”唐尧说着说着,发现程徽已经完全走神,连忙小心的唤她。

“啊,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了什么?”程徽抱歉的笑了一下,标准的笑不露齿,用安安的话来说就是很假,一看就是装出来的那种淑女。没办法,在唐尧这样子腼腆羞涩而且看起来家教良好的男生面前,程徽通常会不由自主地装淑女。即使对方早就知道了她的本质。

“没什么,你好像不太喜欢吃食堂的菜?”唐尧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看你刚才吃得咬牙切齿的。”

“好像没有人会喜欢吃食堂的菜吧。”除非味觉失灵,程徽想。

“是吗?我就喜欢啊。大锅菜有种特别的味道。”唐尧轻轻的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喜欢在食堂吃饭的感觉吧。很热闹,有吃饭的气氛。”

“哦,我也喜欢在食堂吃,因为不用洗碗。”程徽消灭完最后一口饭,心道这个唐尧真是文艺,居然能在食堂里吃出情趣来。

“呵呵,你很有意思。”唐尧又轻笑起来,自然地掏出纸巾递给程徽。

“谢谢。”程徽接过纸巾,随便擦擦嘴就扔进了餐盘里。有意思的人是他吧,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有人爱吃学校的饭菜。

“程徽。”

“嗯?”

“晚上没事的话可以陪我到学校里走走吗?”

晚饭过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林荫小道边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程徽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奇怪,这是在干什么?跟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又是吃饭又是散步,难道是被白昕跟习惯了,反而害怕一个人呆着的感觉?虽然说唐尧也勉强算是童年的玩伴,可两人到底还是太陌生,闲扯的话题也仅限于所读专业,课程等无聊的客套话。

夜晚的人工湖比白天的好看。晦涩不明的光线隐去了湖里不太干净的地方,放眼望去,整个湖面泛着粼粼波光,碧绿而神秘。程徽不太喜欢这样的场景。确切的说,一切昏暗的场景她都不大喜欢。总觉得在那些阴暗的看不真切的角落里会藏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

“还记得吗?我们住的居民区附近原先也有个不小的池塘。”唐尧突然问道。

“啊,记得。后来盖房子给填了。”程徽家在老城区,那时候还不兴什么城市规划,那口给她的童年带来无数乐趣的水塘在她小学毕业前就给填了。到现在她爸妈还常常唏嘘不已,说是那么好的一口塘说填就填了,要是规划规划建成小区公园多好。

“我还记得你常常去那里玩呢。”唐尧侧脸微笑,又黑又亮的眼睛里泛着细碎的星光。程徽没有想到,这样清澈如水晶的笑在夜晚的映衬下,竟也有种魅人的美感。天!不会是跟那只色猫待得太久,也变色了吧!程徽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顿,强行把记忆拉回童年。

“对啊,池塘里有条很漂亮鱼总是浮在水面上,每次我到池塘边都能看到它。”小时候的程徽坚信那是条鱼精,于是有机会就领着小伙伴往那条鱼身上扔石头沙子。

“是啊,你看到它就大喊大叫‘鱼精出来了,大家快打它!’。”唐尧低了头浅笑,让眼睛隐藏在发丝的阴影中,“那条鱼也真是奇怪,明明每次被你打得厉害,还总是跑出来看你。”

“啊,你这都记得?所以后来我突然良心发现了,就天天给它喂吃的嘛。”程徽囧了,小时候的糗事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其实长大后偶尔回想起来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条鱼被欺负得那么惨还是天天浮在水面上等着他们扔石头沙子。

“呵呵,可能是那条鱼在水里待得太寂寞,希望有人陪伴吧,哪怕是被欺负也好。何况是被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欺负。”唐尧笑着望向水面,眼睛里腾起朦朦胧胧的雾气。

程徽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最怕跟这种太文艺的人打交道,不论什么东西在他们嘴里都会变成伤春悲秋的煽情故事。于是,她只得干笑两声:“不愧是中文系的,我觉得应该是池塘里的水含氧量不够所以它天天出来透气吧。”

唐尧却没有说话,只是又侧过头来用带着清浅笑意的宠溺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程徽心里一跳,赶紧别过脸去,心里只觉得唐尧真是太奇怪,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根本没什么交情的人?

正在尴尬之际,手机突然响了。响得真及时啊真及时!程徽一边在心里欢呼,一边急急忙忙的掏手机。一不留神,却把白昕的那撮猫毛给带了出来。红线白毛,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唐尧反应比她要快,在她还没有动作前已经弯腰去拾了。

程徽刚要说谢谢,却看见唐尧的手指在接触猫毛的那一刹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到一样,迅速抽了回来,他抬头看见程徽惊诧的目光,抱歉地笑着解释:“对不起,我对动物毛过敏。”

程徽点点头,自己把那撮毛捡起来塞回兜里。手机还在欢快地震着,程徽瞄了眼来电显示,“辅导员”三个蓝荧荧的字在屏幕上跳动得格外刺眼。程徽只觉得自己的心震得比手机还要厉害,以至于唐尧突然匆匆忙忙的告辞她都没有注意到。

第四章

程徽踌躇了一会,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程徽吗?不是早就通知了各班学委今晚八点到到导办开会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刚一接通,辅导员尖锐的声音就噼里啪啦地砸过来,直震得程徽耳膜发炸。不等程徽说上一句话,那头就已经用一句以感叹号结尾的“赶紧过来”结束了通话。

今天晚上学委开会?都大三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她不满地嘀咕了两句,还是加快了步子朝导办走去,辅导员官小,却是个不好得罪的人。

程徽所在院系的办公楼位置虽然不偏,可却是好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周围又满是颇有年月的参天大树,白天看着阴凉舒爽,可一到夜里,却总透着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味道。楼里的灯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还是旧式的壁灯,发黄的灯罩上落满了灰尘,金属灯架也已经锈得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偶尔还有蚕豆大小的蜘蛛妈妈领着一群不及绿豆大小的小崽子们从在灯罩内的窝里爬出来溜达。这样的灯能有多亮想也想得到。

还好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安静稳妥,不像木质楼梯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乱叫,让人没来由的心慌。程徽急急地往五楼的导办跑去,偶尔有值班的老师在楼里上上下下,对跑得气喘吁吁的程徽投以诧异的目光。

到了五楼,程徽一过拐角就看见导办虚掩的门里漏出的灯光。走廊上很静,导办的门隔音效果也并不好,为什么明明是开会外边却听不见一点声音?程徽觉得小腿打了个颤。突然涌起了无比强烈的逃跑的冲动,好像心里有某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她。

这是动物对于危险的直觉么?程徽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就算明天要挨批评她今天也绝对不想去开什么鬼会。然而,就在她转身要逃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后轻轻的吹了口气。冰冷的,湿润的,还带着河水的腥味。与此同时,肩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压了压,像是手的重量,触感却也是冰凉潮湿的。

不能回头。程徽知道,被不明生物搭上肩膀,回头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她奋力挣开搭在肩上的东西,然后向前边没命地奔跑。在走道的另一端还有一个楼梯口,程徽下意识地想从那里逃出办公楼。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甩掉肩上的东西时,一阵微弱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脖子,肩上的力道骤然剧增。脖子上的细痒和肩上的重量叫程徽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她被迫放缓了步子,壮着胆子伸手向肩膀上的东西狠狠挠去。“……啊……咕噜……疼……咕噜……”一挠之下,身后的东西痛呼起来,松开了她,同时,有什么东西被她挠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程徽下意识地低头,只见脚边散落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鳞片。新鲜的,还带着透明又有点粘稠的液体。

生鱼的腥味又一次直冲脑门,程徽顾不得多想,趁着那东西还在“咕噜咕噜”的呻吟时她慌忙夺路而逃。没跑两步,却生生的停了下来。

本来应该是楼梯口的地方正在施工,刚才计划好的逃生通道现在竟然成了死胡同。就在程徽几近绝望的时候,楼梯口旁边的一个办公室里传来值班的老师的说笑声,听见正常的人声程徽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连敲门也省了就冲了进去。

“老师……”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接下来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办公室里说笑的是一对男女,女人扭着妖娆的身子侧坐在男人腿上,白皙的双臂如同两条妖媚的蛇,紧紧缠着男人的脖子,上身的衣物已经被男人的不断游走的手弄得凌乱不堪。

面对这样的场景,程徽却只有惊骇的份。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男人的双脚已经让浮在空中的一群生着獠牙的鱼啃噬得鲜血淋漓,而那女人贴身的丝质长裙下露出的不是白皙纤细的脚踝,而是青灰色的鱼尾,随着她身体的动作一下一下的轻拍着地面的瓷砖。强烈的鱼腥味和血水的甜腥搅得程徽胃里一阵翻腾,她转身准备出去,却发现门已经牢牢锁死了。无论她怎么折腾都没办法打开那扇薄薄的木门。倒是胃里的东西翻腾得更加严重,程徽终于忍不住将消化了大半的晚饭吐了出来。

对面那对男女的激情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那男人瞪着无神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前方,他的肩膀以下的部分已经被暴戾的怪鱼啃噬得只剩下了白骨。那女人却仍然坐在他身上,一条胳膊还搭在他血肉尚存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凌乱的上衣。程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到了冰点。

“辅导员……”程徽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了出来。

兴许是刚才的活动太激烈,辅导员脸上铺着的厚厚粉底脱掉了大半,嘴唇更是红得娇艳欲滴。平时的那张面粉脸在今晚的灯光下看起来有种媚到骨头里的娇美。

“你来了,程徽。”整理完衣服,辅导员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扭着胯向她“走”了过来。说是走,其实是用她巨大鱼尾支撑这整个身体,左右摇摆着前行。

程徽不自觉地后退,可她本来站得就靠近门,只退了两步,背部就紧紧的贴在了门上。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条危险的人鱼向她一寸一寸的靠拢,嗓子眼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手指都快要抠进木门里去了。

“多细嫩皮肤!”辅导员啧啧称赞,冰凉柔软的手指抚过程徽的脸颊,又绕上她的短发,最后在她下颌处停住,食指和拇指一钩一捏,将她的脸牢牢定住。“好好打理也是个美人呢。”辅导员操着尖细的嗓音笑起来,好像挑了件极其满意的衣裳。

程徽已经闹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动弹,那些长着獠牙的怪鱼獠牙上的血迹还没有舔干净,就已经将她团团围住,好像只等辅导员一声令下,它们就会像对待那个死掉的男人一样对付她。

辅导员像是很满意她的态度,把自己那张妖媚的脸又向程徽贴近了几寸。程徽清晰的闻到她带着腥味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熟悉的气味,和寝室里的那滩水渍散发出来的腥臭一模一样。“真是个乖孩子!”辅导员伸出另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脖子,那张散发着腥臭的嘴几乎贴到了程徽的脸上。这个亲密的动作仿佛是个信号,那些本来就虎视眈眈的食人鱼一下子把它们腥臭粘湿的嘴贴上了程徽的身体。

“啊——————”程徽发出一声不可抑止的惊叫。而后,她只觉得身后靠着的门板一塌,她整个人就掉进了一个温暖干净怀抱。

第五章

“白昕!”程徽瞥见那人的脸的瞬间惊喜地叫出了声,刚才还惊慌失措的心突然就就安定了下来。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白昕不满地嘀咕了一声,一挥手就将程徽扔到了身后。

“喂!你下手能不能轻一点!”程徽揉着摔疼的屁股,哼哼唧唧地站起来,大概是有这只看起来法力高强的猫在身边的原因,她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白昕却没有搭理她,径自理了理身上被程徽压出些褶皱的白衬衫冲着步步逼近的辅导员轻佻地笑道:“我说美女,你还是少擦点粉比较好看!”

“老猫妖,这里没你的事!快点让开!”辅导员眼睛越过白昕直愣愣地盯着程徽,嘴里发出不耐烦地尖叫。围绕在她身旁的那群嗜血的怪鱼更是早已跃跃欲试,好像先前的那个男人的血肉根本没有喂饱它们,血水的甜腥反而激发了它们残暴的食欲。

“真是的,好久没出来走动,居然这种下贱的东西也能对我咋咋呼呼的。”白昕摇摇头,右手迅速的在空中画了个符,一点一送,那张无形的符就封住了辅导员和她的帮凶们的行动。

“用这种小把戏,你想封我多久?一分钟?还是几十秒?”辅导员嘲讽地看看附在身上的符,好像它们只是些不小心黏在身上的蛛网,她现在没有清理它们只是因为懒得动手。

程徽又开始不安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拉白昕,没想到的是,她的手却直直地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差点再次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穿过白昕的程徽回头看着他几近透明的笑脸,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你过来。”白昕张开双臂,做了个要拥抱程徽的手势。他脸上明明就是平时那种不太正经的慵懒的笑,可程徽却不由自主照着他的话去做。好像那样的声音里有种奇异的魔力。程徽回过神来时,两人几乎已经要贴在一起。“现在转身,背对着我。”白昕仍是笑着,声音轻柔舒缓。

“你要做什么?”程徽忍不住问道,这种被掌控的感觉并不好受。

“时间不多了,照我说的做,什么都不要问。”白昕收起了笑,神情肃穆。程徽知道身处险境,也就不再计较,乖乖地转过身去。一转身,白昕轻柔的呼吸喷在她脸颊上,“接下来你自己解决吧。”话音刚落,程徽一个激灵,发现白昕已经不见踪影,自己又是独自一人面对半人半鱼的辅导员。

那个诡异的女人已经解开了白昕刚才的符咒,一张脸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妖娆到了极致,红唇媚得像搽了血似的,也许是真的搽了血。程徽浑身哆嗦了一下,白昕消失了,之前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恐惧感又重新牢牢攫住了她。

“看来我是挑到宝了呢!”女人媚笑,朝程徽伸出纤纤玉指,眼看手指离她不过两三寸的时候,程徽突然听见脑海里响起了什么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好像是某种复杂的咒文。

“跟着念!”脑海里的声音命令道。程徽刚想辩解自己哪里记得住那么长串的咒文,嘴却不由自主地动起来。那些刚刚在脑海里响起过的咒语此时像股清泉一样从她的嘴里汨汨流出,奇异的熟练,就好像那些咒语天生就是铭刻在她脑海里一样。和咒语同步的,还有她的手,随着高低起伏的咒语在空中画着她本应该从来没有见过的符。可是这时程徽已经不那么肯定了,如果真的是从未使用过为什么她能画得这样流畅?

辅导员漂亮的脸在咒文和符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怪异起来,青灰色的鳞片快速地爬满了她的每一寸皮肤,先是胸口,然后是胳膊,肩,脖子……那张娇媚的红唇不可抑止地向两颊裂开,颜色也从殷红转为了青白,就像是带着点透明感的鱼唇。与此同时,耳廓向后颈裂开了两道完全对称的圆弧,带着鲜红的血丝,一张一翕,和那些僵硬的鱼鳃没有两样。面对着辅导员突然的变化,程徽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完全由着脑海里莫名的声音和意识操纵着身体。

“嗤嗤”两道裂帛之声,贴身丝裙的纤细腰身被她猛烈涨大的上身彻底撑破,曾经包裹着她妖娆身躯的衣料转瞬间就成了一堆碎布条。□的辅导员现在无论怎么看都是条尺寸过大的鲤鱼。

还是条极其凶悍的鲤鱼,在咒文的束缚中徒劳地挣扎扭曲,巨大的鱼唇不断向四周喷射粘稠的液体。泛着淡青色的透明液体一滩一滩的粘在墙上,桌椅上,地板上,腥臭逼人。不仅仅是鱼的腥味,那种粘液还有种比鱼腥味更让人无法忍受的腐臭,像是在水里泡烂了的肉。“尸臭”两个字硬生生地从程徽的大脑里跳了出来。

听说尸臭是这世上最叫人无法忍受的臭味,可是也仅仅是听说,大多数人应该是从未闻过,程徽也不例外。可是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两个字?那种让人闻过后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全都掏出来清洗干净的味道她也不应该闻过才对。可是脑海里有种奇怪的意识偏偏极度肯定眼前的臭味就是尸臭。

到底是怎么了?程徽心里已经惊骇不已,换做平时,她早就逃之夭夭了。可现在不行,她没法逃,即使那条巨大的鱼样子再凶悍,它喷出来的□气味再难闻,程徽也没办法逃。身体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操纵着她不住的用看不见符咒牢牢束缚着眼前怪物。她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可能像是个英勇的大战怪兽的侠女,虽然她内心是极度的想要临阵脱逃。

这样的状况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程徽只觉得那条巨大的鱼挣扎的幅度好像变小了些。就在这时,走廊的那头好像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程徽!程徽!你在这里对不对?程徽?回答我!”唐尧的声音从走道那头传来,听在程徽耳朵里却像是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渴望接触到正常人的情绪像夜里暗涌的海潮,铺天盖地的用上理智的海滩,程徽拼劲全力叫出声来:“我在这里!”

只有四个字,却足以打断她先前流畅的法术,而这一打断,那些像是铭刻在她脑海里的咒文顿时变成一片空白,她甚至想不起一个音符,在空中画着符咒的手也可笑地停在了某个中断处,不上不下,就那么尴尬的停着。憋了半晌,她只喊出了句:“我在这里!唐尧!”

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唐尧显然是听见她的喊声,向这里奔来的脚步声快了起来。失去了束缚的鱼精猛然恢复原有的暴戾,张着盆似的大口,拍打着黏答答的鱼鳍就朝程徽扑来。慌不择路的程徽一面惊慌失措地向后躲闪,一边高叫着唐尧的名字。

“程徽!”随着一声清晰的呼唤,程徽撞入了来人的怀里。身后咄咄逼人的腥风在她摔进唐尧怀里的刹那消失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只余下满室的腥臭和那个被吃得只剩脑袋的男人。

“有我在,别怕。”唐尧安抚似的拍拍程徽的背脊,声音平和安定,可程徽一抬头却从他盯着房间的内景象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第六章

惊魂未定的程徽扭头向房间内望去,却发现房门已经关上,灯也熄了,先前刺鼻的腥臭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只是一个梦吗?程徽按住胸口,那里传来剧烈的跳动,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难道这又是白昕制造出来的记忆?那刚才唐尧眼里的惊恐又该怎么解释?

“程徽?你还好吧?”唐尧双手搭在她肩上,稍稍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程徽被他拉回了魂魄,刚想说“好”,却觉得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这才觉得刚才有多惊险,自己又有多害怕,此时的她甚是拿不出半分走出办公楼的力气。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程徽借着唐尧托着她胳膊力道勉强站稳。心里某个地方总觉得唐尧的突然出现有些怪异。

“我……看见你辅导员来电话了,就准备先回寝室。可是,在回寝室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女的,跟你描述的辅导员很像,脸上的白得都快掉粉了。我觉得不对,就问了你们系辅导办的地方,过来就看见你了。”唐尧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精致的脸廓在走道上昏黄的的光线下看起来竟好像泛着些微的金光。

“刚才是不是有人冒充你辅导员给你打电话?胆子也真大!居然敢约在办公楼!”唐尧看了看前方的走道,语气有些愤然。

是吗?只是这样吗?刚才诡异的事情到了唐尧嘴里怎么就成了普通的拐骗事件?程徽只觉得唐尧的话不大可靠,可是要她打开面前办公室的门去验证刚才发生的事件,她却也没有那个胆量。

“想什么呢?我们赶紧走吧,这里快要锁楼门了。”唐尧伸手拉过程徽。程徽只觉得他的手触到胳膊的瞬间皮肤上传来一阵粘滑的触感,刚要挣脱,却被唐尧牢牢抓住。是错觉吧。唐尧的手指纤长而干净,温度虽然有点低,却还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程徽不再挣扎,跟着唐尧出了这栋噩梦般的办公楼。

离开那片有些阴森的楼区,程徽舒了口气,一直狂跳的心脏也终于得到了休息。可唐尧却仍然保持着刚才拽她出来的半搂半抱的姿势。在明亮的路灯下,程徽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道了声“我没事了”后就不动声色地推开唐尧。

“我送你回寝室。”唐尧松了手,低头看她。

“嗯。”程徽点头默许,她此时并不介意身边多一个人陪伴,哪怕是个今天刚刚认识的人。

回寝室的路都是大道,三三两两的情侣不时从他们身边经过,唐尧走在程徽的左后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跟着。程徽看着路灯下两人长短交替变化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好熟悉,好像很多年前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也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路灯明亮的马路上。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程徽却再也想不起来。最近总是觉得心里常常飘过什么想牢牢抓住的东西,却从来也没有抓住过。

“你一个女孩子,要注意安全。”护送程徽回到寝室楼下,唐尧忽然说道,说罢又咬了咬嘴唇,“以后再有这样的电话你可以告诉我,我陪你去。”说话时,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程徽,泛着亮光的瞳仁在夜色里看起来就像是两颗极为纯粹的琥珀。

程徽想要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两人的关系还没有那么亲密。可是唇齿却像是被他那流光溢彩的眸子给迷住了,竟然极淑女的点头,用近乎羞涩的声音答了句:“好。”

疯了疯了疯了!程徽一路往寝室走一路在心底抽自己嘴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没原则的人了?难道是跟安安混久了,也染上了她那种对帅哥没有免疫力的毛病了么?胡思乱想中程徽推开了寝室门。却看见约会归来的安安叉着腰,气势万钧地守在门口。一见到她就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徽徽!你脸怎么红得跟刷了红油漆一样!”

一声尖叫吓得刚刚迈进寝室的程徽吓得差点夺路而逃。安安眼明手快地合上了寝室门,一把拉过程徽,不住地朝她眨眼睛,“招了吧!今天送你回来的帅哥是谁?我刚才晾衣服都看见了,他肯定不是那个天天跟着你的白昕!”

程徽翻了个白眼没有理她,嗅起八卦来这女人的鼻子比狗还灵!

“徽徽,你最近桃花朵朵开啊!呀?好臭!徽徽你干嘛去了!”刚才还缠着程徽逼问帅哥的安安突然跟被电到一样捂着鼻子跳开了半米远。“你到鱼堆里打滚去了啊!这么腥!赶紧去洗洗!”安安一边乱叫,一边把程徽往洗手间里推。

程徽脱下衣裳一看,衣服肩膀处还残留着一些隐隐约约的水渍,身上的腥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那刚才怎么没有闻到?带着满肚子的疑问,程徽拨了白昕的号码,电话那头仍是一成不变的电子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程徽心神不宁地挂断电话,摸摸口袋,却看见那个打着复杂花结的红绳已经断成了几节,它绑着的那撮猫毛也不知去向。

程徽只觉得脑子乱成了一片,安安又叫得凶悍,于是决定赶紧进洗手间先收拾掉身上的腥臭再说。

洗完澡出来,安安已经关了电脑,坐在床上了。

“对了徽徽,刚才一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就想起来了。今天我在南郊公园的人工湖边看见围了一大群人在看热闹,好像是从湖里打捞出一具的尸体诶!”安安脸上难得地露出惧意,“不知道是自杀还是怎么的,反正那叫一个臭啊!又是鱼腥又是腐烂的臭味!”

“尸体?”程徽只觉得心里一沉,连忙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哪知道?那么臭,又有那么多人围观,我是看都没看就走开了,要不是你刚才搞得什么气味我都差点忘了。”安安翻了个身,继续嘀咕,“倒霉!好不容易去一趟南郊还碰着这个事。”咕噜了一阵就没了声,估计是睡着了。

程徽躺在床上,数着大草原上的小绵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刚才在办公楼遭遇的事情。可是翻来覆去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终于在大草原羊满为患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

“啪!”就在她迷迷糊糊地要入睡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声拍击玻璃的声音。迷糊中的程徽并没有反应。

“啪!”紧跟着又是一声,然后那东西就有节奏地拍击起来,“啪!”“啪!”很快,一下一下的拍击就变成了狂风暴雨般的敲击。猛烈的拍击声将程徽彻底从梦中惊醒。

现在天热,程徽她们睡觉时是不会关玻璃窗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拍击呢?程徽心里咯噔一下,想要探身起床查看,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动弹不得。然而她脸朝着窗户,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张隐隐约约的白脸隔着蚊帐直愣愣地瞅着平躺在床上的她。看见程徽在看它,那东西裂嘴笑了一下。刚才还无比激烈的拍击玻璃声在它笑的一瞬间骤然消失。

第七章

程徽头皮都快炸了,因为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清了那张脸。

辅导员的脸。

刚才在办公楼里带着一群诡异的鱼吃了一个男人的辅导员,明明在唐尧赶到后消失了,为什么这会却会出现在她的床边?她想要呼救,想要逃脱,可是身体一动不能动,除了眼睛。程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脸一点点的穿过蚊帐朝自己慢慢贴近。极度的恐惧会怎么样?发出非人类的尖叫,像疯子一样拼命地逃命?可是在当事人连尖叫和逃命的权利都没有的时候呢?程徽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它为什么认定了自己?为什么非要自己的性命?之前在心里盘桓了千万遍的念头此时也消失殆尽,心里反倒变得出奇的平静,麻木了的平静。

那张脸离程徽不到一尺了。程徽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喷在自己脸上的湿漉漉的腥气。空白一片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电光,莫非它就是小时候被自己欺负的那条鱼?原来真的是鱼精啊!小时候怎么就那么有眼光……

就在程徽哭笑不得地胡思乱想时,那张脸又靠近了几分。“你替我好吗?”微哑的,轻柔的,带着恳求的语气。要不是来自这张诡异的脸,程徽几乎会不假思索地答应。可是,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替我好吗?”那张脸再一次恳求道。见程徽没有回答,那张该死的脸好像高兴起来,轻轻地笑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什么!程徽惊得要从床上跳起来,她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绝对不能答应它,眼看着那张脸自以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笑着慢慢飘远,在胸腔里憋了许久的声音终于爆发了出来。“不行!替你个头啊!”一声大叫,把程徽自己也惊住了,紧跟着身体上的枷锁似乎一下子全解开了,四肢顿时轻松了起来。

那张脸也被吓了一跳似的,上下跳了几跳,脸色由欣喜变成愤怒。刚要朝程徽扑过来,一道白光从下铺闪过,像利刃一般划开了那张脸,它尖啸一声,瞬间逃窜得无影无踪。

“徽徽……你做噩梦了?”安安披头散发地站在床,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刚才的白光是安安发出的么?程徽心里一暖探身就抱住了安安的头。

“靠!”安安这回给她吓醒了,一巴掌拍掉程徽的手,“你不是做春梦吧!”

在她挥动手的同时,程徽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红绳,连忙一把捉住:“安安!这是哪来的?”

安安抬手看了看,皱眉想了会,咕噜道:“好像是一算命的给的吧。说什么我命里带邪,要红绳镇镇。”

“这话你也信?”

“嗯!反正挺好看的。”安安打了哈欠,“不跟你说了,我睡了。”说着就一头钻到了床上。

程徽却再也睡不着,好在天已经蒙蒙亮了。突然想起灭绝的作业还没有赶完,而今天早上第一二节课就是灭绝的,程徽吓得赶紧爬下床,翻出安安的作业开始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灭绝和那个白脸鱼怪一样的吓人。

灭绝的模电课是在大教室,全系一起上。程徽和安安像往常一样在后排坐下,上课前教室总是很吵的,特别是这样的要交作业的课前。那些比程徽还要懒的兄弟们急吼吼地四处找作业抄,整个教室里搞得鸡飞狗跳。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教室里很吵,却不是那种闹哄哄的热闹,反而有几分人心惶惶,又有些暗涌的被压抑的兴奋。

“出了什么事吗?”好事的安安拉过前排的一个男生问道。

那个男生正愁一肚子小道消息没出倒,安安一问,马上转过身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不知道,今天早上老三晨跑的时候路过院里的办公楼,看见楼前站了一大堆的人,还拉了警戒线,听说是昨晚楼里死人了……”

听到这里,程徽脑袋里“嗡”的一下,男生后来说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真的不是梦,昨天晚上在楼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唐尧说他在路上碰到了辅导员,难道在楼里行凶的那人不是辅导员?

“啊!好可怕,会不会是什么变态杀手?”安安惊叹起来,声音里兴奋的成份倒是要压过恐惧。对于平淡的学生生活来说,这样惊悚的事件只要没有发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惊险带来的刺激总是要大过恐惧。

“谁知道!不过大门口和走道都安了摄像机,可以把录像调出来,看昨晚都有些什么人到过凶案现场。凶手估计很快就能抓出来。”那男生神情激动地分析着应该怎么破案,程徽却惊得心里一跳,凶杀时间……在场的除了那条鱼怪,就是她了。她亲眼见证了杀人的全过程,可是要是警察找她问话,她又该怎么回答呢?如实回答吗?没有人会相信吧。

心神不宁地熬完了两堂课,程徽决定翘掉三四节的选修。抱着书本出了教学楼,程徽想了想又拨了白昕的号,可仍是无法接通。这只死猫到底到哪里去了?程徽心烦意乱地逆着上课的人流走着,不留神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刚要道歉,就听见那个温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程徽!是你!”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人就是这样,认识以前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一样,可是认识以后,却好像走到哪都能看到。比如这个唐尧。

“你去上课?”程徽心神不宁,随口应付道。

“是……你回寝室吗?”唐尧瞄了眼她,赶紧改了口,“其实就是选修课,不去也可以。”

“嗯。”程徽仍是心不在焉,她搞不好就会被当成第一嫌疑人,卷入这场怪异的命案,哪里还有心思应付唐尧?

可是唐尧却转了方向,跟在程徽的身后,也向寝室方向走去。

“你听说了吗?”眼看就要到宿舍区,唐尧突然开口问道。

“听说什么?”程徽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你们院死人的事。”唐尧微微低了头,发丝遮了他的眼睛。

程徽心里一动,要是说嫌疑人的话,唐尧昨晚也进了楼,那么他同样会被列为怀疑对象。“昨天你看见了什么是不是?”程徽抬起头,直盯着眼前温雅的男生。

唐尧被她看得一愣,却不正面回答她,声音仍是平和如昔:“没有关系的,程徽。”

什么叫没有关系?程徽皱了眉头,逼问:“你看见了是不是?为什么装作没看见?为什么那个东西在你来后就消失了?你真的遇见了我们辅导员吗?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尧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骇得退了半步,似乎是想稳住心神一般干咳了两声。“不要问那么多好吗?这件事就交给我,你不要再瞎担心了。”

程徽盯着他的眼睛,那里流露出来的只有柔和的光,唐尧又在用那种几近宠溺的眼神看她。程徽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低头拨弄地上的一片落叶。“唐尧,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唐尧叹了口气:“我不说肯定有不说的理由,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所以,相信我好吗?”

听他说得恳切,程徽忍不住抬头看他。要是放在平时,随便相信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程徽不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才怪,可是今天不同,唐尧的目光似乎有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程徽别过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昨天晚上那个女鬼都找到我寝室里来了。”

唐尧倒抽了一口凉气,可很快就稳了心神,仍用那种安然的语气向程徽保证:“我保证,昨天晚上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程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微微点头:“如果我们没有被当成嫌疑犯抓起来审问的话。我回去了,你还是去上课吧。”说完朝唐尧无力地挥了挥手,掉头走开。

唐尧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朝教室的反方向走去,背影有几分决然的味道。

第八章

回到寝室没多久,安安竟然也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程徽问。

“你不知道,院长书记全到场了,昨天七点到锁楼前进过办公楼的都被叫去问话了!”安安冲进寝室压根没听程徽说话,这丫八成是翘课听八卦去了。

程徽心里一松,莫非昨晚的录像里自己的影像叫什么东西屏蔽了?是白昕干的?还是……

“我跟你说啊,今天还出了件怪事!”安安忽然凑近来,神神秘秘道,“我们那个新来的辅导员失踪了!好像说她昨晚整晚都没有回宿舍,今天一大早就找不到人。我看要不她就是凶手,要不她也被杀了,真正的凶手还隐藏在人群之中!”

“接下来是要说‘真相只有一个’还是‘赌上我爷爷的名誉’?”程徽白了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安安一眼,这女的真是动画片看多了。

“徽徽——”安安噘着嘴扑过来搂住程徽的脖子,“我是觉得你今天情绪很低落才特意翘课回来陪你的哎!”

“哦,那谢谢了哈!”程徽说着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站直了的安安却突然正经起来,扳过程徽的脸很认真的说:“徽徽,我觉得你从昨天回来后就不太正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真的?”安安怀疑地盯着程徽,半晌撇了撇嘴叹道,“孩子大了,不由娘了。”

“滚。”程徽丢给她一个威胁性的眼神。

“你相信鬼吗?”并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脑上的安安忽然低声问道。很正经的语气,正经得叫程徽不觉愣住了。

“干嘛?送你红绳的那个算命先生说你最近撞鬼了?”程徽心里跳得厉害,嘴上却用着平常的调侃语气。

“从半个月前起,我晚上就老是梦见一个女人,好像是在水里,反正她的样子我看不清。她跟我说话,我也听不清楚。但是三天前,我突然听清楚了她说什么,她一直在水里喊‘救救我,救救我!’。徽徽,我现在都好像还听得见她的声音。”安安自顾自地说着,身体还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安安……”程徽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直觉的安安的梦境好像并不那么简单,可是怎么个不简单法,她又说不明白。

“好了好了,我就是说说,你别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安安看见程徽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道,“昨天带了这个绳子就睡得好多了。要不是你乱叫,我才不会醒呢。”

程徽刚想说点什么,身上的手机就震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掏出手机,竟然是白昕打来的。盯着这两个字,程徽心里猛然腾起一股怒火,接通电话劈头吼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电话都打不通?”

那头白昕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口气:“哟嘿,小徽,原来你这么想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语气懒懒散散的,程徽甚至能想到他半眯着眼睛斜倚在太师椅上的慵懒样。

“滚!谁想你!”程徽没好气地骂回去。

“啧啧,小徽你不要口是心非么。”白昕笑起来,“我看那个唐尧挺照顾你的嘛,就算我不回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碍啊。”

“你认识他?”程徽惊道,白昕他果然什么都清清楚楚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白昕笑笑,“我不但知道唐尧,还知道他不是那条鱼怪的对手。”

“什么?”程徽听得有些发蒙,白昕知道得未免也太清楚了些吧。

“想救唐尧的话,今天晚上八点到湖心亭去等着。”

“我怎么救……”程徽刚要大吼,想起安安还在一旁赶忙改了口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

“那唐尧那小子就只好死了。”白昕说道,程徽甚至感觉到他在电话那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忙得很,没工夫回来当观音菩萨。”说罢就挂断了电话。程徽再拨过去,却又是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了。

程徽握着手机愣愣地站着,半晌才发现安安一直盯着她看,于是朝她讪讪地笑笑。

“你家白公子来电话了?”安安朝她挑挑眉,笑得暧昧,“才一天没见面就想了?”

要在平时,程徽早就操起抱枕往她脸上招呼了。可现在,她很高兴安安的误解。于是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就爬上了床。

“徽徽,听说校门口又新开了家湘菜馆,今天八折,晚上一起去吃不?”安安边聊QQ边问。

程徽扫了眼电脑,道:“又是跟哪个帅哥出去?不介意我当电灯泡了?”

“不介意,这人大方得很,你那只小白就是抓烂他十双耐克他也没意见。”

“算了,我晚上也有约,你自己去玩吧。”程徽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手里的杂志上。有约有约,那自己还是决定听白昕的话,到湖心亭去了?

昨晚没有睡好,整个下午程徽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已经有六点多了。寝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安安早就跟某个帅哥赴约去了。程徽下了床,慢腾腾地换上外衣,又慢腾腾地出了寝室,慢腾腾地上食堂打了饭菜。眼睛不时地瞄向手表,从她醒来到吃完饭,一共半个小时。现在七点还差十分,从食堂到湖心亭最多二十分钟的路,她这时也不知道是想要时间过得快些还是慢些。

白昕的话反复在脑海里翻腾着,程徽猛然想起昨晚那个熟练地操纵着咒语的自己。那时候是白昕借了自己的身体在作法吗?那今晚会不会也是如此?这样子想来,她心里倒是安定了些。

胡思乱想中,竟然走到了湖边。程徽瞄了眼湖心亭,平时那里一到傍晚就被情侣霸占了,可今天却出奇的空。不单是亭子里没有一人,就连靠近亭子的那条临湖的林荫小道上居然也不见半个人影。就好像这一片地方被什么场给控制住了,外人随随便便是进不来的。程徽哆嗦了一下,突然听见学校钟楼“当——当——当”的敲了八下。

时间怎么突然过得这样快了?程徽一个激灵,撒腿就向湖心亭跑去。跑着跑着,仿佛突然穿过了一个屏障,刚才还空无一人的亭子里突然多了一个瘦高的身影。

“唐尧!”程徽忍不住喊出了声。

听见程徽的声音,唐尧一惊,回过头来,程徽突然发觉他平日里在阳光下有些泛着暗红的发色,此时在夜色里竟然泛着金红色的光泽,是错觉么?

“程徽!你来干什么?快回去!”唐尧大喊,声音里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平时的平和沉稳寻不到半分。

他在怕什么?程徽心里一跳,白昕说自己不来的话,他就死定了。难道他自己也知道吗?她想着,当即加快了步子,朝湖心亭跑去。

“你别过来!回去!”温雅的唐尧突然冷声命令。可惜程徽偏偏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人,她完全屏蔽了唐尧的声音脚步不停地冲进了湖心亭。

唐尧发觉自己的命令没有半点作用,不免放软了声音,低低叹道:“你是来看我送命的么?”说话间平日里腼腆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清秀的脸惨白如雪。程徽的心猛然揪了一下,这句话像把钥匙,触动了她心里深藏的某扇紧闭已久的门。

只是不等她多想,亭子旁边的水里突然“咕噜咕噜”地冒起了大量的泡泡,紧跟着翻起一朵巨大的水花,一阵水响过后,有什么东西从里边冒了出来。

第九章

水里冒出的东西速度极快地冲进了亭子里。唐尧反应更快,在那东西近身前,右手一挡,一片炫目的金光闪过,程徽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了眼睛。只听得那水里的冒出的东西怪叫一声,周围就又陷入了一片暗色当中。

程徽睁开眼睛,发现唐尧突然极痛苦地蹲在地上,而刚才那东西还没看清模样就消失得没了踪影,于是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唐尧的肩膀,“唐尧……你……还好吧?”

唐尧没有说话,慢慢侧过头来,看清他半边雪白侧脸的程徽触电般的松了手,那种白实在是……

“怎么了?”唐尧似乎缓过劲来,有些纳闷地看了看程徽,突然又了悟似的笑了:“怕什么?以为刚才的鱼怪上了我的身?你是鬼故事看多了。”声音温和,似乎是刚才的那一击体力消耗过度,恬淡的声音里带着点疲倦。

程徽看着他一如平常的浅淡的笑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口,轻舒了口气。白昕还说自己不来唐尧这家伙是死定了的,看样子是诓自己玩吧!猫妖的话果然没有多少可信度。

“程徽,拉我一把好么?”唐尧羞涩地笑了一笑,“我刚才好像消耗过量……有点站不起来……”

冲着他那温良无害的笑,程徽完全不经过思考的就向他伸出手。唐尧的手指微凉,程徽早就知道,不过今天的温度好像又要比平时更低一点,是自己的错觉吗?程徽触碰到他指尖的时候有瞬间的失神,根本没料到他体力消耗得这样厉害,一拉之下,唐尧刚站起来点,就重重地坐了回去,连带程徽也摔在地上。

“咝……”程徽疼得倒吸了口气。

“疼吗?”唐尧忽然按住了程徽的手,一双琥珀似的眼睛透过夜色幽幽的望了过来。平时的唐尧是恬淡随和的,就算有瞬间的魅人,也是种内敛的魅惑,随随便便就能让他温雅的气质遮掩了过去。可是今晚的魅却是张扬的,狂放的,有一种程徽从未在唐尧身上看见过的压倒一切的气势。

程徽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给吓了一跳,嘴唇噏动了几下,将要出口的话语吞没在唇齿间灼热的气息之中。指尖那样冰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灼热的呼吸?程徽气息不稳地想着。

“在想什么呢?”唐尧伸手掠了掠程徽额前的短发。贴得太近,他的呼吸一点不落地喷在程徽脸上,程徽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嘴唇在鼻尖上一张一翕的动着。

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做什么?!

程徽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猛然向后撤离唐尧的势力范围,可腰却被人紧紧圈住。“你要干嘛?!”程徽惊叫起来,却发现唐尧一手支地,另一只原本抚着她脸庞的手因为她的突然躲闪还不尴不尬地空悬着。那么,圈着她腰的究竟是什么?程徽下意识地伸手摸去,柔软粘湿的一大片,像是滑溜的水草。唐尧的腰上亦是缠了厚厚密密的一圈,那些黑色的水藻像是从地上钻出来一般。难怪刚才拉不动他,就是这水草的关系吗?程徽一惊,浑身的鸡皮疙瘩圈起来了。

“徽”唐尧冷不丁这么叫了一声,在空中伸着的手又抚向程徽脖颈,将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喃喃低语,“知道么?我一直在心里这么喊你。”

程徽此时却已经没了那样的闲情,死死抵着唐尧大喊:“唐尧!你看看周围!看看周围好不好!”唐尧对已经缠到了他腰上的水草没有半点反应,好像一切只是程徽一个人的幻觉。而程徽的喊声却像是催化剂一般,那些水草“听见”了她的声音长势变得更加凶猛,呼啦啦的突然又冒出了大片,将他俩腰身一下的部位缠得密不透风。而且疯狂生长的它们还在不停地向上发展,似乎要将他两人吞噬干净不可。

程徽的手很快就被疯狂的水草们绑得死死的,唐尧也是如此,可他却仍是浑然不觉,倾着身子一点一点朝程徽贴近。“唐尧!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程徽别过脸去几近绝望地喊,躲过他看起来似乎沉醉不醒的吻。

“唐尧!醒醒啊!你个混蛋!给我清醒点好不好!”感觉到唐尧越来越沉重混乱的呼吸,程徽慌乱得大喊,在唐尧咬上她脖子的一瞬,口里毫无章法的叫喊突然变成了冷然的咒语,一波一波的,如同夜里扑上沙滩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拍打着缠在他俩身上的黑色水草。那些粘湿凉滑的水草在咒语的冲击下迅速枯萎消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程徽踉跄着站了起来,发现唐尧眼睛里先前张扬的魅惑感也随着那些黑糊糊的水草们一同消失殆尽。

“对不起……”恢复正常了的唐尧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话,就重重的倒在地上。借着远处的灯光,程徽发现他一身浅色的衣裤已经叫一些红黄的粘液染得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夹杂着浓烈鱼腥的血味冲得程徽一阵头晕。

“啪!啪!啪!”身后突然传来三声击掌声,程徽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缓步朝他们走来。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笑意盎然地盯着程徽,那眼神,愣是叫程徽生生的在还算热的十月里打了个哆嗦。

那种好像能将人一眼望穿的眼神。

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唐尧跟前,摇了摇头道:“这孩子,真是麻烦!”说罢一弯腰,就将浑身粘液昏迷不醒的唐尧抱了起来。经过程徽身边时,顿了一顿,有用那双贼精贼精的眼睛八成会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看来这回是挑对了接班人了啊!”说罢,连同唐尧一道,在程徽开口询问之前就从她眼前凭空消失了。

程徽突然觉得脚底发软,跌跌撞撞地走出亭子在林荫道路边的石凳上坐下。直到约会归来的安安顺路将她拽回寝室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嘴唇叫水一浸,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程徽拿过镜子照了照,吓了一跳,嘴唇红艳得像是怒放中的玫瑰花瓣,下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血,脖子上还留着唐尧的牙印……难怪刚才安安火急火燎的把她拽回寝室。

“徽徽,还没洗好?你再里边过年啊!”安安在外边狼嚎起来。

“就好了就好了!”程徽一边回答,一边迅速的把自己清洗了一遍。走出洗手间时,下意识地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惹来安安不怀好意的笑。

那水里的东西哪去了?唐尧他到底是什么人?那个神秘男子扔下的那句话“看来这回是挑对了接班人了啊!”又是什么意思呢?程徽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意识层面下蠢蠢欲动,积聚力量要冲破某种无形枷锁的样子。一些年幼时的记忆碎片像倒带一样在脑海里急速闪过,快得程徽根本来不及抓住它们就又消失在茫茫的记忆之海里。

“呜呜……呜呜……”低低的抽泣声一下一下撞击着程徽的神经。

“你不要哭了!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哭的妖精!”小女孩不耐烦的训斥声。

“我是锦鲤,不是妖精。”小小的妖精强忍这抽噎弱弱的反驳。

“白痴!那你就是鲤鱼精!”女孩吼了回去。“以后我不打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真的?说话算话,拉钩。”

“当然是真的!我才懒得打你这么弱的妖精呢!”

“那以后你跟别人打水漂的时候我偷偷帮你好不好?”

“切!我才不要妖精帮忙呢!小白说了,我以后是要抓妖魔鬼怪的,我才不跟你套交情!”

……

“起床啦————”安安的尖叫震得程徽从床上弹了起来。

“踩尾巴啦?”程徽揉着耳朵,瞪了叉腰站在她床前做狮吼状的安安一眼。

“七点半了……徽徽,你,你怎么了?”安安刚要吼回来,声音却在看到程徽正脸时变了个调。

“我怎么了?”程徽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脸和脖子上摸去,除了觉得嘴唇上的伤口和脖子上的咬痕有略微的肿胀外,程徽没有觉得哪里有不妥。“把镜子给我。”程徽向安安伸手。

“你要是不舒服我陪你去校医院看看吧啊!”安安问道,就是不把桌上的镜子拿给她看。

程徽干脆一骨碌从上铺爬下来,抢过桌上的镜子就照。这一照没把她吓住。本来以为只是伤口有点肿,没想到整个嘴唇都变得乌青,破皮的地方青得最是厉害,乌青的颜色还扩散到了下颌,看上去就像是被人打了。脖子上的咬痕肿着,小半边脖子都染上了咬痕上那种乌青色,跟晕染似的,中心最黑,外边的颜色就一圈淡过一圈。

“徽徽,要不上医院去?一会上课了路上人少点再走?”安安担心地看着她。

程徽心里已经凉了半截,隐约知道她现在的怪病不是医院可以治好的。于是故作轻松的朝安安笑笑:“你去上课吧,一会我让白昕陪我去看病。他认识一个专门治怪病的老中医。”

安安起初不肯,要跟着同去,在程徽保证及时向她汇报治疗情况之后才勉强同意,临走还忧心地看了程徽几眼这才赶去上课。

安安一走,程徽就跌坐在她床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像中毒一样的乌青?刚才说白昕认识一老中医那根本就是诓安安的。白昕这家伙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一股火气从心里升腾起来,程徽抓过电话拨了白昕的号。还没接通,就听见窗框一响,白昕就笑眯眯地站在了她跟前。

“啧啧,这样子多好看啊!美女!”白昕摇头摆尾地绕着她看,幸灾乐祸地笑着,“唐尧还真热情啊!”

“你去死!”程徽操起枕头就朝他砸过去。

“啧啧,我可不能死呢!”白昕侧身接住枕头,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呢?”他说着,指了指程徽嘴和脖子上的乌青。

第十章

“你们辅导员叫刘珊。”白昕坐在桌子上,说这话的时候眯了眯眼睛。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听着又像是陈述句,程徽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点了点头:“是啊,怎么?”

白昕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报纸来,打开,在程徽眼前晃了一晃。

程徽接过一看,“南郊公园惊现腐烂女尸”这个黑红交加的特大号标题在花花绿绿的社会版上显得尤为刺目。“从腐烂程度上来看,该女子死亡时间应该是两个月前……”长篇累牍的报导后边附有她身份证的照片,虽然是呆板的一寸照,印刷也粗糙,但程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女子。两个月前系里新来的辅导员,刘珊。

寝室里安静得异常,程徽盯着那张模糊的照片,指甲不自觉地刮着报纸。死了两个月……辅导员明明就已经在系里干了两个月了……长着鱼尾的女人,被啃噬的男人,凶残的鱼怪……那天晚上在办公楼里发生的事情飞快地在脑海里闪过,程徽突然抑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冲进水房一阵呕吐。喷射似的吐,一团团酸臭逼人的暗绿色的东西,那颜色让程徽以为自己是只食草的兔子。好容易止住了呕吐,程徽打开水管冲洗便池,看到自己吐出的那些暗绿色的东西,空空如也的胃又翻腾起来,干呕了几下,才把那些东西冲洗干净。

吐完后胃里空空的,整个人却觉得轻松了许多。程徽总觉得嘴里存着那股酸臭的味道,在洗漱台前一遍遍的漱口。总算等嘴里清爽起来,她无意中抬头,却发现身上的乌青淡了许多,几乎是消失不见了。嘴唇虽然没有血色,可是已经不是骇人的乌青,淡淡的青白只是有点贫血的样子。

走出洗手间,发现寝室门窗大敞,白昕则变成了小猫的样子窝在她床上,见她出来,有些不满地耸了耸鼻子。程徽白了他一眼,走过去关了门。白昕“嗖”的一下从床上跃下,又变回了人的模样,笑嘻嘻的走到窗前,伸着脖子使劲吸着外边的空气。

“嫌臭就赶紧滚出去!”程徽拽住他背心的衣服,向后一拽把他拖离了窗口,“这里是女寝,麻烦你低调点。”

“啧啧,就算不准备以身相许也不能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吧?”白昕朝她抛了个媚眼,一脸轻浮相。

程徽没看他,只是问:“白昕,唐尧哪去了?”

“啧啧,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呀!”白昕故作夸张的惊叹。

“别转移话题。”程徽知道这是狡猾的猫一定知道关于唐尧的事。

“在他该呆着的地方呗。”白昕摊了摊手。

“别跟我打哑谜,我听不懂。”程徽突然不耐烦起来,一种焦躁感由内而外地吞噬了她,那种只觉得真相就在身边,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的焦躁。

“听不懂啊。”白昕眯起眼睛,眼睛里闪着若隐若现的两点黄绿色的光,“我还以为你多少想起来点了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程徽看着白昕,脑海里闪过一些看着陌生却又有着奇异的熟悉感的画面。比如说水里悠游的金底红斑锦鲤,比如说养鱼的漂亮叔叔,还有自己唯一一次的长时间高烧。

“想起来了?”白昕只是瞄了她一眼,就好像洞悉了她脑海里的所思所想,说罢又摇摇头,“真不知道那只鱼妖有没有智商,惹来那么大麻烦,要不是潜渊看它稀罕,啧啧,那家伙早就该死了。”说完又变回了猫样,一溜烟蹿上床,窝在枕头边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下来。

程徽让他不明不白的话弄得晕晕乎乎的,于是跳上床就去扯他的毛。“昨天晚上是不是你附在我身上?”

“啊咧!人家还是童猫一只!你可不要随便诋毁人家的清白啊!”听到她的话小猫“蹭”地从床上蹦起。

“滚!变态死猫!”程徽说着就去揪它的胡须。

白昕却突然变成了人形,极其灵敏地翻身按住程徽的爪子,窄小的单人床瞬间变得拥挤不堪。“小徽,有些事不是你选择忘记就逃得开的。”白昕认真的语气让程徽觉得极其陌生。

忘记的是什么,试图逃避的又是什么?程徽像是被白昕的催眠了一般,脑海里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如照亮夜空的雪亮闪电一般,照亮了她记忆深处某些被黑暗锁住的东西。被压抑得太久的记忆,突然获得解放的记忆,顿时奔涌而出。那些兴奋的,惊喜的,不知所措的,甚至于恐惧的,不愿承认的往事充塞了她所有的意识。

一阵恍惚中,只觉得白昕的脸跟记忆里的某人渐渐重合,她只来得及说了句:“原来是你。”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白昕瞅着昏过去的程徽轻轻拂开搭在她眼皮上的一缕头发,半晌才抿了抿嘴,喃喃道:“你也长大了。”

周围安静得出奇,光线也极为昏暗。天黑了吗?程徽摸了摸枕边,没摸着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心里没来由的一慌就坐了起来。这一觉睡的竟然捂出了一身的汗,睡衣被汗湿了,黏黏答答的裹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她擦了擦额上汗,翻身下了床准备上水房里冲冲凉洗洗这一身的汗。

身上难受,心里也觉得奇怪,明明已经是天气渐凉的十月,屋里怎么这样的闷热?难道是晴了一个多星期这会要下雨了?程徽走到窗前,发现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难怪憋闷。向外看去,外边也是黑压压的一片,沉沉的乌云低得一抬手就能够着,看样子一场大雨是免不了的了。

程徽这会只觉得寝室里闷得难受,身上黏答答的汗液把自己包裹得像只掉到了糖浆里的苍蝇,于是也不管是不是快要下雨,伸手就去推窗户。一推之下,本来很容易打开的窗子竟然纹丝不动。锁上了吗?程徽想着又去掰窗户上的锁。一摸,竟是开着的,那窗户怎么会开不了呢?莫不是被杂物卡住了?可屋里屋外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楚。程徽耐着性子走到门口开灯,一按,灯却也是不亮。停电了么?程徽纳闷地回头,正赶上大雨前的第一道闪电,雪亮的电光一下子照亮了寝室。程徽一下子看清了一个长发女人蹲在窗台下,湿漉漉的头发有一半都卡在窗框里。

似乎是注意到程徽的注视,那女人慢慢的抬起头来,惨白的一张脸,不知道哪里来到水将她脸上的粉底冲得沟沟坎坎。程徽下意识地靠紧了门,背在后边的手缓缓的转动着门把手。就在门锁“嘎啦”一声轻响眼看就要打开了的时候,整张门被不知名的力量“啪!”的一声又压了回去,骇得程徽往前一躲。不提防那女人却已经凑到了她跟前,她这么一闪,正撞上那女人湿漉漉的身体。女人海藻般的长发陡然缠住了她的脖子!拼死把她往窗口拉!

程徽张大了口喊叫,嘴里却像是被灌进了冰凉的河水,脱口而出的救命声统统化为了“咕噜噜”的气泡。周身闷热的静止的空气霎时间变成了凉凉的水,脖子上的紧紧缠绕的头发拖着她不住地下沉。

程徽慌乱地挣扎,那女人的头发却牢牢地缠着她不放。

“……救……我……救我……”虽然在水中,那女人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传到了程徽的耳朵里。好熟悉的声音,可是她这时已经憋闷得不行,哪里还有功夫去理会这个女鬼到底说了些什么。

程徽一面撕扯着脖子上的头发,一面拼命的往上游去。可那女鬼仍是不依不饶地缠着她,苍白的嘴唇木讷地张合着,“救我……我不想死……”头发死死缠着程徽,甚至连她的手脚都一并缠上。程徽又惊又惧,再加上在水里憋得胸口发炸,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流失干净,眼瞅着就要被溺死在水里。

就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大量的新鲜空气忽然涌进了她的胸腔,缠在她脖子上的头发也纷纷散去。

“刘珊,你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尸体都臭了,你就是缠着她也没有用了。”白昕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鬼市的生意不是什么人都做得起的。”


第十一章

刘珊缓缓抬头,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程徽试图从她的表情里读出点什么来,可是没有用。那张白得跟瓷片似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一头浓密的卷发在水中散开像暗绿的水藻。

“怎么?还没听明白吗?你已经是死透了的人,就是冥王也没有私放你的还阳的权利。”白昕边说,边扣着程徽的肩膀,带她离女鬼远些。

听到这话,行动木讷的女鬼终于抽动了两下嘴角,一串串气泡从她的嘴里不断地冒出来。“咕噜咕噜”的冒泡声掩住了她的喃喃自语,而她嘴角光滑的皮肤也开始起皱腐烂,并很快的向两颊蔓延开去。

白昕趁此机会一手做剑指,对准女鬼飞快地画了四纵五横阵,在当中书了个“妙”字。刚一停笔,整个无形阵突然发出了阳光样的金光,刘珊在金光是照耀下发出锯木头一样的尖锐刺耳的怪异叫声,整个人也不住地摇摆起来,身上迅速腐烂的肉块随着她的剧烈动作一块块的剥落,散落在周围的水里,将原本澄净的水搅和得浊臭不堪。

“不要怨我,要怪就怪你太过白痴,随便相信那个唐先生。”白昕冷哼了一声,看着刘珊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化为一滩臭水。程徽忍不住呕吐起来,可肚子里的东西早就倒了个干净,干呕了两声,实在是倒不出东西。再一抬头,刚才浑浊不堪的臭水连同刘珊的尸骨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又回到了寝室中,只有一身湿嗒嗒的衣服提醒着她刚才的场景不是梦境。

这边白昕早已放开了她,叉着手站在一旁看好戏似的:“小徽,你这样真是狼狈。”

“滚!”程徽扔出她的口头禅,可是这回不同的是,伴随着她的声音,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阴风一下子卷进她和白昕之间,白昕被这风掀得向后翻了一翻,好容易站定后眯起他那双在黑暗中发着荧荧绿光的眼睛戏谑道:“哟嚯!这时候知道发威了!刚才干什么去了?”

程徽却愣住了,看看白昕被刚才的风刃割坏的衣服,又看看自己的手。曾经困扰过她的力量又回来了吗?“你……毁约。”程徽沉默了半晌,突而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三个字。

白昕笑着摊手,一脸赖皮:“没错,那又如何?”说着又跳到窗棱上坐下,“说起来还要多亏了那条多事的小锦鲤,要不是他同情心泛滥把返生心切的刘珊引荐给唐先生怎么会引出这摊子事?那你恐怕到这会还想不起我呢!”

“唐先生?”程徽皱着眉,那晚带走唐尧的西装男子和幼年记忆里的那个养鱼的漂亮叔叔渐渐重合,回忆起女鬼的话,程徽不免打了个冷颤,“他要杀我?”

“哟嚯!终于想明白了呢!”白昕拍拍手,“只要你点头,他就是只孙猴子也逃不过你的五指山。怎么样?这个交易不错吧!”

“点头?点什么头?”程徽冷哼,“既然我能力已经恢复又凭什么要听你摆布?”

“啧啧,这个气势,跟当年廉酉真是一模一样!”白昕砸吧着嘴,啧啧点头。“哦!忘了,你那是还小,大概不知道吧,廉酉就是你那个早死的姥爷,也是上一任鬼市的掌管者。说起来,‘十三点半的街’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呢!”

“那又怎样?我根本就不打算当姥爷的继任。”程徽抿着嘴,刀子似的阴风却已经在她周身聚集,带着鬼气的风在她紧握的拳头周围蠢蠢欲动,只待她一声令下就立马扑过去将前边的猎物肢解吞噬。

“啧啧,干嘛?这么快就要用‘修罗刃’来解决救命恩人了?”白昕冲她眨眨眼睛,笑道,“我说小徽,想试刀以后有得是机会,鬼市的掌管者缺任了四十年,现在的鬼市早就乱得不成样子。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刘珊这样的傀儡,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小唐尧的命还在他们手里攥着呢,你就一点也不心疼?”

“那关我什么事?”程徽别过头,硬着心肠说,年幼时的关于鬼市的恐怖记忆铺天盖地,她又怎么会想跟内心恐惧的源泉再扯上关系?

“是吗?”白昕敛了笑,弯起纤长的手指敲了敲玻璃窗,“当年廉酉私自与你姥姥成亲时,我去找他,他也是这么说的。”话音落处,黑漆漆的空中一个炸雷,惊得程徽差点跳起来。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跟泄愤似的,恨不得砸穿这钢筋水泥的墙。

“他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白昕又重复了一遍,一道雪亮的电光劈裂了暗色的天空,强光透过窗户“唰”地照亮了寝室。白昕背靠着窗子,程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清接二连三的闪电一遍又一遍将他的轮廓印在寝室的瓷板地上,说不出的古怪压抑。

“‘修罗刃’的继任者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接管鬼市,要么……就是死。”白昕说着,侧脸看了看窗外,“你准备选哪个呢?小徽。”

你准备选哪个呢?轻柔的声音落在程徽耳里甚至盖过了外边的惊雷,妈妈的惨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也是这样的雷雨天,年轻漂亮的妈妈就那样无声地倒在地上,闪电一遍遍照亮她空洞无神的眸子。而窗户上坐着的,正是年幼时陪伴她玩耍,交给她法术的白昕。

“原来……原来是你杀了妈妈……”程徽听见自己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还……假惺惺的安慰我……”当年白昕安抚年幼的她,并且骗她妈妈是被妖怪杀了的。“也没错……妈妈……就是被你……这个妖怪杀了……”

“那你知道该怎么选了吗?像你妈妈一样放弃力量死去,还是接管鬼市,获得协管阴阳的力量?”白昕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根本没看到她眼里燃烧得比地狱业火还要凶猛的烈焰。

程徽闭上眼睛,这是命吗?她不是妈妈,没办法那么轻易的放弃生命。

“那么就是接受了?”白昕跃下窗户,走到她跟前。在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双手呈上一块看不出材质的令牌,恭恭敬敬地说道,“阴阳令在此,请大人接管鬼市。”

“你吓死我了!”安安一进寝室,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前,一开灯,竟然是程徽。“屋里这么黑,怎么也不开灯?”安安说着,将抖了抖拎包上的水珠,把包在床头挂好。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积了大滩的水,都顺着瓷板缝流到了床下。

“哪来的这么多水?”安安一边嘀咕一边去阳台上找拖把,经过程徽身边时,一阵狂风刮过,几个粗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唬得她一跳,“徽徽!下这么大的雨你开什么窗户?”安安抱怨道,却看见程徽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木然地站在窗前,任由被风卷进的雨点砸在身上,乌黑的短发被雨水浇得透湿,一缕一缕贴在她苍白的脸上。安安心里一跳,伸手拉了拉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程徽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安安,喃喃自语:“他说的不错,安安,真相总是让人幻灭。”


第十二章

大概真的是太久没有下雨了,这雨一下起来就停不住。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雨势一点不见小,噼里啪啦的,再加上风大,打伞也是白搭,从教学楼回来两人肩膀以下的部位全湿了个透。

一回到寝室,安安就迫不及待地换下湿透了的衣裤,边换还边说:“这下子好了,学校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看接下来大半个月那帮校领导都不得清闲了。你看今天系主任上课那魂不守舍的样!要我也天天被一帮记者警察包围非发疯不可。对了,听说中文系也丢了个男生,上边还压着这个事,可学生中早都传开了。”

程徽一边换衣服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昨天晚上白昕走之前说这次的善后事件让她这个新上任的鬼市管理人解决,她原来还以为白昕是在说笑,可是今天一早就看见各个电台的新闻车将院里的办公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来他是真的打算放手不管了。可是该怎么办呢?难道把知情人的记忆全部消除?天哪,那得是多大的一工程,且不说A大上万名师生,单说市里发行的大报小报就不知有多少人看过。凶杀案还没有搞定,唐尧的失踪事情又闹大了,还有那个刘珊,鬼知道两个月前的死人是怎么被系里雇佣的,尸体又被捞了上来,还好死不死的揣着身份证!程徽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安安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根本就没往脑袋里去。

“徽徽?你怎么了?”安安突然凑近来盯着她看。

“怎么?”程徽被她突然贴近的脸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

“还问我干什么!你从昨天晚上起就不正常,又是站在窗前淋雨,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老实交代,是不是跟你家帅哥吵架了?”安安缩了回去,拿了条快干毛巾坐在床上仔细的擦她被雨水打湿的长发。

“没有。”程徽面无表情地回答。

“还说没有……”安安话没说完,程徽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竟然是白昕。程徽想也没想就挂断电话,把手机往安安床上一扔。没几秒,手机又叫了起来,这回没等她冲过去挂断,安安就多事的接通了电话。

“……啊不是,我是她室友。”安安一边躲着来夺手机的程徽,一边跟白昕说话。

“呵呵呵,帅哥真会说话!”安安说着笑得跟花似的,瞄了眼面无表情的程徽,这才干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我说白帅哥,以后别在自己女朋友面前夸别的女孩子漂亮哈,徽徽她心情不好,你那些甜言蜜语留着哄哄她吧。”说着就硬把手机塞到了程徽手里。

程徽机械地接过手机,一声不吭。她实在是不知道到底应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白昕,在知道了真相以后。关于她妈妈的死,白昕没有解释,那算是默认吗?白昕像是能从电话那端洞悉她一般,完全没了刚才跟安安调侃时的活泼,电话那端也是无声的沉默,只有平缓的呼吸声。良久,电话那端才传来白昕的声音:“我在楼下。”说完,电话里就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放下电话,程徽走到阳台上,一低头,就看见楼下站着的白昕,没有打伞,仰着那张漂亮的脸,湿透了的T恤狼狈地贴在身上,平时总是喜欢微微眯起的眼睛这时睁得大大的,透着绿光的眸子正对上程徽的目光。

“干嘛?演悲情戏?”被安安连拉带拽的哄下了楼,程徽没好气地把一条干毛巾朝白昕摔去。

“小徽,你果然还是心疼我!”白昕钻到了屋檐下,笑嘻嘻地接过毛巾擦干头发,一脸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看着他和平时没有两样的轻佻样子,程徽心里突然涌起说不出的难受,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冷冰冰的话就从嘴里蹦了出来。“白昕,你来做什么?来检查我这个新任的主人是不是合格么?”

白昕本来笑弯弯的眼睛慢慢的收起了好看的弧度。泛着上等祖母绿颜色的眼眸清清冷冷的看着她:“你多心了,大人办事,白昕不敢过问。”又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气,程徽听得心里更添堵,于是以更冷的语气回敬了他。

“不敢过问?那你来干什么?”

白昕似乎怔了一怔,很快就恢复了那种让程徽厌烦的口气:“白昕本来是想请大人去看看唐尧,如果大人不愿意,那就算了,白昕这就离开。”说完转身就要往雨里去。

“你回来!”程徽叫得有点急,声音也不小,引得大厅里的值班阿姨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

白昕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满是得逞的笑:“那么我们走吧,小徽大人。”

程徽看着他的样子恨得牙痒痒,瞪了他一眼:“等会,我上楼拿伞。”

“不用。”白昕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程徽,“我带了。”说着从身后摸出把雨伞在程徽眼前一晃。

带了伞?那刚才……程徽瞪着他,刚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拉进伞里。

“你很讨人厌。”

“啧啧,讨厌的反面是喜欢呢。”

“无耻。”

“嘻嘻,过奖。”

又到了鬼市,和从前一样,这里永远都是艳阳高照的午后,外边的阴雨潮湿影响不了这里半分。只是这次却又有所不同,街上的每家店面前都多了样东西。纸糊灯笼。一模一样的纸糊灯笼漂浮在一个个好似黑洞的门口。光秃秃的灯笼在门口欢快的上下跳跃着,里边的烛火跟着它们跳动的幅度一亮一暗,偶尔左右晃动一下,那便是店里来客人了。

程徽边走边打量着右侧的一溜店面,要是她没记错的话,“猫记饼家”的废墟应该就在附近,可是现在却看不出哪里是新建的,所有的建筑都是一般的沧桑。

“别找了,这里店面的位置和样子都是漂移不定的,你这次记住了,下次它又变了个样。”白昕像是看穿了程徽心思,指点道,“要是想要找对地方只有看灯笼。”他说着,边拉着程徽走到了一家看起来像是客栈的店铺门前,一伸手,拽住了那只跳跃得欢快的灯笼。

被捉住的灯笼在他的手里不住地扭动挣扎,发出噼里啪啦的叫声。程徽伸脖子一看,灯笼上书着两个大概是篆书的繁体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同样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于是抬头迷茫地看着白昕。

却见白昕冷笑着拧了灯笼一把:“不知死活,还不见过新主人?”说着便把那灯笼往程徽脸前一送。

那灯笼被拧得急了,“噼啪!”一声巨响,朝着程徽就喷出两团幽蓝的火焰来。唬得程徽向后一跳,躲开它去,却被白昕死死拉住。“你干嘛?”程徽气愤地甩开他的手。不料白昕比她还要严肃,见她挣脱,不由厉声道:“大人!”

程徽叫他吼得愣住了,也不知躲闪,原地站着呆呆的看着他。

白昕看着她的样子语调放缓了些,声音却仍有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大人,这鬼灯大胆欺主,请大人发落。”话音刚落,他手里的那盏鬼灯就愈发的扭动挣扎起来,不住地喷着一团团幽蓝的鬼火。

程徽瞠目结舌地看着白昕,这人,呃,是这猫疯了吧!怎么巴巴跑来跟一盏灯笼过不去?

白昕见她不动手忽然间单膝下跪,举着那盏疯狂吐火的灯笼,再次重复:“请大人发落!”边说给程徽递眼色。

程徽看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照着白昕的话招来了阴风。刀片似的风卷地袭来,将白昕手中的灯笼团团围住。白昕松了手,那灯也不敢再乱动,老老实实的浮在风阵当中,朝程徽微微弯了弯,好像鞠躬一般。紧跟着就将它写有毛笔字的那面转了过来,方才的古体字变成了程徽看得懂的简体中文。程徽这回看明白了,那两个大字是“鱼店”,旁边的一行小字是日期,“天命三年,冬”

“明白了吗?刚才它在欺负你。”白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现在看看,整条街都在盯着你这个新主人呢。”

整条街?程徽心里一惊,扭头四下扫视了一圈。果不其然!那些刚才还跳动得甚欢的红灯笼们现在一个个都停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它们的眼睛在哪里,可程徽还是有种被无数视线紧盯着的感觉。白昕的声音适时的在耳边响起:“阴间的东西只臣服于比它们更强大的力量。你要是这时候示弱,将来怎么镇得住这一街的鬼魅?”程徽听得心里一紧,不自觉地加重了阴风的力道。

那盏灯笼惊得叽哇乱叫,眼看就要被利如霜刃的阴风给割成无数碎片,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在灯笼要被肢解的时候“嗖”地从店里蹿了出来,挡下了要撕烂灯笼的阴风。

“不知大人驾到,唐某有失远迎。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唐某这一遭。”从店里飞出的黑影刚救下灯笼就“扑通”一声给程徽跪下。程徽定睛一看,这人正是从学校亭子里带走唐尧的男子,此时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已经被她的风刃割得变成了满地细碎的布条,里边的衬衫也划开了无数条口子。

程徽没料到他会下跪,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听得各个店面门口的灯笼似乎正悉索不已,她只觉得周身似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求救似的扭头看向白昕,却见这家伙貌似恭谨的侧立在一旁,实则用看好戏的眼色悄悄瞅着她。当下咬了咬牙,朝跪着的男子扬了扬下颌,故作威严:“别让我看到下次。”

那男子淡笑着,似乎洞穿了程徽的心理,表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答应了,又请程徽进店休息。程徽哪会看不出来,一时间心里涌起了极强的挫败感,总觉得白昕和这个唐先生是在陪着自个玩家家酒。

程徽没有料到,这家鱼店里边的装潢却和外边的古色古香全然不同,倒是像普通的高级鱼店,各种设备一应俱全,甚至连鱼店里特有的腥味也寡淡得很,店里意外的干净。

“大人可是过来看望我家阿尧的?”唐先生虽然口里仍称程徽“大人”,脸面上却没有了刚才在外边装出的恭谨,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程徽。

程徽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这男的精得像只狐狸,好像隔着好远就能嗅到人心里的念头。于是干脆大方承认:“没错,我是来看他的。唐尧在哪?”

话音刚落,里间就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请你回去……我不想见你。”唐尧的声音,却虚弱得像是马上就要熄灭烛火。程徽心里一动,抬脚就往里间走去。

“大人,得罪了。”刚走到门口,却被唐先生拦下,“阿尧他好像并不想见你。”

“你把他怎么了?”程徽抬头质问。

“大人说笑了,阿尧是唐某最疼的孩子,哪里会把他怎样?”唐先生笑着,却仍是拦在门口一步不挪。

“……对不起……你……回去好吗?”唐尧似乎是用劲浑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后,里间只传来他不住的喘息声。

“大人……”

“闭嘴。我今天见不到唐尧绝对不走。”程徽硬梆梆的打断了唐先生的话。

“大人这是何苦?真相往往是让人幻灭的。”唐先生摇了摇头,“现在的唐尧已经不是十年前陪大人玩耍的小男孩了。”

程徽没有理他,只是对着黑洞洞的里间说话:“唐尧,如果说我知道那条被我欺负过的锦鲤就是你,你还是坚持不见我吗?”

一句话,说得里间没了动静。好像是过了很久,久到程徽都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唐尧终于开口了:“请回吧……大人……”

锦鲤后记:
A大传得沸沸扬扬的杀人事件最终以教员压力过大自杀生亡定案,而中文系失踪的男生其实是生病退学,他的哥哥来学校帮他办好了退学手续,顺便澄清了事实。至于当了两个月辅导员的死人刘珊,A大除了程徽没有人记得她。闹得风风雨雨的事件就这样结束了,日子再次回归平淡。

“真相真是令人幻灭啊!”安安百无聊赖的靠在椅背上,大发感叹。

“要不你想怎么样?要是真有变态杀人魔在学校你就不幻灭了?”程徽送了她个白眼。

“哎,不是这么说嘛!主要是日子太平淡了,总要找点刺激吧。哎,对了,那个天天跟着你的帅哥这段时间哪去了?”安安仰着脖子,瘫在椅子上做八卦状。

程徽将手里的报纸一把扣在她脸上:“你该睡觉了。”自从那天从鱼店回来,白昕的确好久没有消息了。猫通常都是高傲的,自己那天不就是对他发了通脾气吗?那还不是因为他先在唐尧那放了话,还假惺惺的带自己去看唐尧。程徽甩了甩头,不想还好,一想心里头气又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大学生活被他搅和得乱七八糟,他还想怎样?

正想着,就听见安安兴奋地喊她:“徽徽!说曹操曹操到,你家帅哥来接你了!”

程徽朝窗户往下一看,楼下站着的白昕仰着头用泛着两点祖母绿光泽的眼睛冲着她微笑。


夜双灯

第一章

子夜时分,漆黑的山头绿莹莹的双灯忽明忽暗,又是谁在拜祭禁忌的神祇?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虽然放晴了,可乡间的小路还是一样的泥泞不堪。作孽啊!好好的游乐园不去,偏偏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受罪!程徽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地上跋涉,时不时抬头看看前方望不到尽头的路,哀叹连连。

要说起来,都怪安安,这丫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突然迷上了自助游,还非去那些没有开发过的地方玩不可。这不,前几天她不知从哪里搜到了一个名叫双灯的小山村的照片,山青水绿,竹林绕舍,颇有几分小桂林的味道。再一查,那地方还离学校不算太远,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就到了。程徽说不清楚到底是被照片上的风景所迷惑,还是被双灯的名字所诱惑,总之,她头脑发热答应了安安,两人趁着周五没课乘着火车到了双灯。

可是通往双灯的泥泞小路却打破了她们所有的幻想,果然有些风景是只适合在照片上观赏的。

“徽徽,还没到吗?”安安的叫唤声听起来比程徽还要凄惨。程徽回头看了她一眼,安大小姐一副快要虚脱的样子,支着膝盖,满脸心疼的数着她的裤子上溅到泥点。

程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刚才指路的老伯说顺着这条小路走,只要看到路边出现了大片竹林那就快到了,可她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也没有看到路边的有半株竹子,程徽眼睛都快望穿了,还是没有看见什么竹林。

“快走吧!还没影呢!”程徽不安的看了看天,太阳倒是明晃晃的,只是眼见着已经过了中午,村落也还是没有影,要是在太阳落山前找不到住的地方,她们岂不要露宿野外?程徽想着,不免打了个寒噤,这里的风景着实秀美,可是在再秀美的山间露宿一夜好像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徽徽,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安安数完泥点也抬起头来四处打量。

“不可能吧,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就这一条路啊。”程徽这么说着,心里也直犯嘀咕,从她们站的地方放眼望去,只见得这一条盘山路,前后不要说住宅,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程徽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不说话,拼命回想刚才来时路上究竟有什么不对。

“不对,不对。”安安却不住地摇头,“这里离汽车站靠走才两个多小时,怎么连点水泥路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听说这两年农村修路,离车站这么近的地方怎么都没有修?我们不是走错方向了吧?”

“你不是说双灯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吗?可能是人太少了,就没修吧。”程徽嘴里否定着她的话,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徽徽,你说那个给我们指路的老头是不是有问题啊?”安安忽然拉了拉程徽的衣袖,虽然是笑着,脸上的恐惧却遮也遮不住。

程徽本来想要反驳她定定心,可是嘴里却不由自主地问:“什么问题?”

“我们都还只穿单衣,就算他老了怕冷,也不用套那么厚的毛衣吧。搞不好是个神经病乱指路。”安安勉强笑着,把事情往好了的说,手却紧紧的抓着程徽的衣袖。

程徽看了看,前边的大约二十多米的地方就是个弯道,拐得急,站在这里看不到前边的路,于是对安安说:“安安,你在这里休息,我去看看前面的路。”程徽说着,就去掰安安的手指,安安却神经质地抓得牢牢的,嘟着嘴,“我不,我也去。”程徽知道她害怕,点了点头,牵了她的手就走就向前边走去。

两人爬到了弯道处,过了弯道竟然是一个比较陡的下坡,坡道尽头就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覆着黑色瓦片的屋顶从竹林间露出个角来,两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好险好险!差点就前功尽弃了!”安安拍拍胸口,满脸欢笑,高举着双手冲着那竹林大喊一声:“亲爱的双灯!我们来了!”说完就朝竹林快步跑去。

程徽见到了目的地,也是满心欢喜,刚才一路的劳顿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跟着安安就冲了过去。没跑多远,突然听见安安一声尖叫,跟着身体就往下猛地一坠,程徽想也没想,伸手就去捞安安,可这里下坡,刚才两人又跑得太欢畅,程徽虽然捞住了安安,可整个人顺着下坠了力量也摔倒在地,要不是右脚勾住了小道旁边大片的蓬草,两人都得摔下去不可。

顿住下坠之势,程徽下意识地朝下看了一眼,天,这哪里是什么路!前方是有竹林不错,可是她们走的这条路根本就是条死路!从远处看,是通往村落的,可就在离竹林约有两丈远的地方没有任何预兆的塌陷了下去,从上边往下望,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就见不着底。而安安整个身体悬空,全靠程徽两只手牢牢拽着。

刚才的欣喜欢腾瞬间烟消云散,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程徽知道这样一动不动悬着到头来只会耗尽体力,可是凭她一个人要把安安拉上来也根本行不通,因为光是维持这样的姿势都已经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了,勾着蓬草的脚踝也开始无法抑制得酸痛起来。

“徽徽,松手吧。”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安突然开口。

“少罗嗦。”程徽心里一惊,将她抓得更牢了些。同时脚使劲勾了勾乱草,想借力把安安向上拉拉,却不料那从野草也已经到了极限,程徽这么一使劲,反而把它们连根从土里扒拉了出来。本来就是下坡,地上又都是软滑的泥浆,乱草一松动程徽控制不住地又向下一坠,半个上身都悬了空,只靠着脚尖插进泥里的那点力量强撑着。

“松手!”安安尖叫起来,“徽徽,听我说,我小时候也从山崖上摔下去一次,一点伤都没有受。你放手,快点,再不松开我们两个都没救了!”

“闭嘴!”程徽吸了口气,开始召唤起风刃来,想借阴风的力量把安安托起,可没料到的是,这里的地势似乎极为特别,好像就像是个汇聚阴气的盆,她稍稍催动法术,就涌起了比平时强了好些倍的阴风。程徽见了心里更是紧张,她用过修罗刃杀戮鬼怪,可用它救人还真是头一次,这里的阴气又是这样强,弄不好就会要了安安的命。程徽咬紧牙关,冷汗一滴滴的从额头往下滚,终于觉得手上的重量明显轻了些,刚要舒口气,就听见安安一声闷哼,程徽只觉得两手猛然一坠,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把安安往下拽,拖着程徽也跟着往下坠去。

“松手!”安安最后叫了一声,尖尖的指甲没有预兆的狠狠刺入程徽的手臂,程徽吃痛,手忍不住一松,安安趁势甩开了她的手,整个人落入了黑暗之中。

“安安——”程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涌上了头,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风刃还没有撤!风刃还没有撤!安安这样掉下去就算不摔死也会叫那来自冥间的利刃割得体无完肤!程徽拼命呼喊着安安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可安安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山间黑洞洞的裂口里除了刀似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了,程徽脑子里忽而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地趴在泥地里,就连裂口里冲上来的一股走势特别的凉气也没有注意到。

而等她发现时,那股凉气已经冲到了她的脸前,绕着她的身子就往下拉,程徽条件反射地往泥里抠,可身下那滩烂泥早让她压得稀烂,一手抓下去,全是软泥根本使不上劲。她虽然是修罗刃的继任,可真正单独跟鬼怪交手的经历一次也没有,小时候自不必说,每次遇险都有白昕前前后后的保护,后来回城了,因为锦鲤的事又劳动姥姥跟白昕订了契约,不仅封住了她的能力连同她对鬼怪的记忆也一道封死了。平时摄人的修罗刃,此时也因为她满心的慌乱变得杂乱无章的刀片子,没头苍蝇似的在裂谷里乱撞,空空在泥壁上撞出点点火星子却半点威力也没有。

程徽见状更是慌乱,完全控制不住那些飞旋风刃,而那股子阴气就像条滑不溜手的巨蟒,一圈一圈的缠着她,从胸腹到脖颈,缠得绵绵实实竟没留一丝缝隙,伸手去抓,手到之处却又只有冰凉的空气。呼吸渐渐不畅了起来,迷迷瞪瞪中程徽想起来了梦里的那个杨老师,那个横死的男人死前好像也是被这样无形的东西纠缠着。没等她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觉得眼前一黑,裹着一身的泥浆滑进了裂谷。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程徽用尽仅剩的力气,叫出了两个字。白昕。


第二章

英雄救美这个古老桥段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现实中的英雄总是不能在美人最需要救助的时候出现。

程徽想明白这个问题时,已经摔进了黑漆漆的裂谷里。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女孩子细弱的哭声,强自压抑的悲泣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心脏。是安安吗?听声音却又不像,那,究竟谁在哭?程徽睁眼看去,眼前却是一片严密的漆黑,不见半点亮光,不是从高处摔下来了吗?为什么一点疼痛也没有?程徽坐了起来,只觉得身体轻盈,之前过了满身的厚重淤泥这时竟一点也感觉不到。

女孩子的哭声似乎又大了些,程徽壮着胆子向着声源走了几步,忽然,两团光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朦朦胧胧的,照不亮周围的景物。程徽起初吓了一跳,跟着就发现,这两团光是前后跳动着,像是在指引着自己前行,于是跟着两团光又走了几步,没想到就撞上了泥壁,一声闷响,磕得程徽一阵头晕目眩。两团光忽而发出“吃吃”的笑声,火光也上下左右一阵乱颠,像是在嘲笑她。

程徽心里有气,却不动声色地招来阴风,两团光在阴风中吓得吱呀乱叫,一转眼的功夫就散了,周围又成了漆黑一片。女孩子的哭声突然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原来的声音更响,更尖锐,仿佛就在耳边。程徽听着更是难受,觉得那声音像是尖利的猫爪在心脏不轻不重地挠着,细细的痒。

“是谁?”她试探性的问,声音却像是被黑暗吞没了一般,出口即没。程徽心里一惊,干脆摸着泥壁向声源走去,走着走着,撑着泥壁的手忽然一塌,陷进了泥壁上的洞穴里。冰凉的液体像开了闸的洪水,“哗——”的一声,从被她手按塌的洞穴里流出,冲开了外边封着的泥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熏天恶臭,程徽急急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就在这时,本来乌黑一片的裂谷底却跟点了根蜡烛似的亮了起来,而光线的来源就是那被臭水冲开的洞穴。

本来只是觉得冲破泥壁的液体浊臭逼人,可叫这光亮一照,程徽才真正觉得什么是叫人脚心发凉的恐惧。那些冰凉的液体,根本就是混合了泥浆的鲜血!冲开了洞口后仍然哗啦啦的流个不停。洞里光华四射,竟是一尊高约一尺的状似上好白玉雕琢的笑佛,雕工精细,左膝曲立,右腿盘卧,右手闲散地搭在右膝上,左手肘搁在曲起的左膝上,手里还拿着串佛珠。真正让人毛发倒立的,是他敞着的肚皮,本该滚圆的肚皮此时却像是被人生生凿开了一般,鲜红的内脏淌了一洞。好像那些冲开洞穴的血水全是从这尊玉佛肚里流出来的一般。

程徽又惊又怕,腾然发现笑佛手里握着的,不是佛珠,而是串白森森的头盖骨,人的头盖骨。她吓得向后退去,踩得脚下的石子“咯嘣”直响。先前那女孩子的哭声响得更是厉害,好像就在……脚下……

程徽缓缓地头看去,只见她脚底踩着的,哪里是什么乱石?根本就是大堆的森森白骨!精神上太过惊恐倒让程徽将原本要冲口而出的尖叫吞了下去。她望了望四周,除了满眼的白骨跟鲜血,没有一个活人,这么多的尸骨,难怪刚才召唤阴风时觉得阴气那么强大。控制不好还真是会要了安安命呢!对了,安安!安安呢?先掉下来的安安究竟哪去了?就是死也该留下尸骨才对。

呸呸呸!程徽迅速的摇了摇头,既然自己没事,那么安安应该也还安全才对,她不敢再往坏处想,打定主意要找出安安。可是这个裂谷底下除了这尊诡异的玉佛有些光亮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偏偏自己又发不出声音,要怎样去找安安?

程徽一心想着找安安,倒是冲淡了先前的恐惧。心神一定,方法倒也出来了,很小的时候在姥姥家,白昕曾经教过她怎样召唤照明的鬼火。虽然很多年没用过了,可召唤的方法还大约记得。程徽依着脑海里模糊的印象,捏了个诀,在空中书了个“燃”字。只一会,脚底的白骨堆里就东一丛西一丛的燃起了幽幽的鬼火。在黑暗中荧荧跳动,竟有几分像在凤凰放花灯时河里的景致。

有了鬼火,裂谷底部也就不再是漆黑一片,程徽壮了壮胆子,向黑暗中走去。才走几步,就听得身后血水流淌的哗哗声更加的响了,脚底的白骨纷纷凄凄切切地哭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竟如同大合唱一般,呜呜咽咽的声浪差点把程徽淹死。程徽心里一急,习惯性的又去召唤那阴风。没料到,这回任凭周围阴气怎样深重,阴风却怎么也聚集不起。倒是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无佛世界教化六道众生的大悲菩萨如何没有慈悲胸怀普渡这里的一众冤魂?”声音宏大悲悯,如古寺晨钟,佛堂颂法,在空旷幽静的谷底不住回荡。

程徽听得一惊,睁了眼。

头顶上一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亮得有点晃眼,方才的白骨鲜血黑暗佛像统统消退干净,眼前是安安欣喜的泪颜。程徽撑起身子,一动就发觉浑身酸痛,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却发现她们正呆在一间农家小屋里。安安和自己全换了套换洗衣物,她们裹满了泥浆的背包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刚才的不过是个梦吗?

“太好了徽徽!你终于醒了!”安安紧紧地抱着她,大概是因为太高兴,把她们怎么脱险的经历说得颠三倒四,但程徽从她乱糟糟的表述中也听出了个大概。原来那坑底长年累月淤积了厚厚的污泥和落叶,软软厚厚的一层,以至于两人虽然是从高处落下却都没有受伤,只是叫冲击力弄得晕了过去。而那裂谷底部离这边的竹林不到三米,先醒过来的安安大声呼救,很快两人就被路过的村民发现,不多时就来了一大帮人把两人给救了上去。现在这她俩住的,就是发现她们的那个村民王华东的家。

“徽徽,你没有哪里摔伤吧?”安安兴奋过后,开始紧张地检查起程徽来。

程徽动了动胳膊腿,除了有些酸痛外倒没有伤筋动骨的痛感,于是摇了摇头。一摇头,就觉得头重得很,原来安安他们帮程徽擦了个澡,可沾满了泥浆的头却不好洗,只好先放她躺着,等醒来再说。

“小妹子,水都烧好了,过去洗洗吧!”一个微胖的农村妇女笑嘻嘻的站在门口招呼两人。安安连忙笑着道谢,又告诉程徽她就是王华东的老婆,姓文。程徽赶忙文姨长文姨短的谢了半天,哄得那女的笑眯眯的,直说这城里的妹子就是会说话。

一会,洗掉了头发上的淤泥,程徽终于觉得清爽了许多。赶到客厅时,晚饭已经开始了。

村里人好客,见程徽两个是从外地赶来又受了惊吓,晚饭还特意宰了只鸡给她俩压惊洗尘,邻居也没闲着,带着自己的菜就凑到了王家的客厅里,本来只有两口子在家的王家,一下子凑了十多个人,文姨干脆搬出宴客的大圆桌子,十多口人围着大桌子,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热闹非凡。再加上安安嘴甜,一口一个大爷叔叔,叫得村里的人都快拿她当自家人看了,程徽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一条肥嫩嫩的鸡腿刚吃完,就有人地往她碗里添排骨。

“我说小妹子,你们怎么会走了那条路啊?”邻居家大婶不解地问。

“还不是一个老伯指的路,我们第一次来,哪知道那不是人走的。”安安笑道,“刘婶,那老伯是村里人吗?”她话音刚落,原本融融恰恰的气氛一下子冷了。满桌的人都噤了声。程徽不明所以的跟安安对了对眼神,不知道刚才说错了什么。

冷了好一会场,刘婶才强笑着问两人那老伯的穿着容貌,安安跟程徽据实以答,没料到气氛更是冷,席间的人不但都不说话,连之前的欢笑也收敛了起来。

程徽不知所措,倒还是安安机灵,连忙端了酒杯,感谢王叔救命之恩,说完,仰着脖子一口气干了。王叔见她干得爽快,豪气顿生,一咕噜,也灌下一杯。席间的气氛这才松动。

村民也回过神来似的轮番给两人敬酒。程徽跟安安酒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可又不敢拒绝,只好笑着一杯杯往下灌。等散了席,两人已经醉得走路都摇摇晃晃了,回到屋里,喝大了的安安倒头就睡了,程徽也晕得站不住脚,蹭掉鞋子爬上床,迷迷糊糊间却听见有人在房子外边悉悉索索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程徽心里一紧,酒登时醒了一半,无奈喝得身体瘫软,只得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

“老王啊,我看这两个妹子来头邪乎!老于他爹去年就死了,怎么会在村口指路呢?”刘婶的声音。

“就是!这两小妹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居然一点伤都没有喱!说着都叫人不信!”这个声音是隔壁胖大叔的。

“不会吧!人家可是大学生!学生证上印得明明白白的,怎么会有假?”王叔似乎不信。

“倒不是说她们……诶!只怕是,只怕是……”刘婶叹了口气,可“只怕是”后边的内容却压低了声音,程徽怎么也听不清楚。只怕是什么呢?她想着,刚才梦里的场景又在眼前闪现。

“大家都回去吧。明天我们找郝大爷问问,咱村里就属他年纪最大,懂得也多。我们在这里瞎想也想不出个东西来。”王叔说完,村民们似乎觉得有道理,渐渐的散了。王叔在门口站了会也回屋睡去了,程徽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又放了下来。很快,酒后的困劲一波波涌上来,程徽又迷迷糊糊的了,可是就在这时,她朦朦胧胧的听见门外又有些细细碎碎的响动,待仔细听时,声音却又没了,好像刚才的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第三章

一夜无梦。

程徽跟安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窗户门都关着,程徽觉得屋里憋闷的慌,走到窗前去推窗子,一推,竟然推不开,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程徽一下子全醒了,想起昨晚临睡前模模糊糊听见的动静,心里一阵慌乱。连忙贴着玻璃往外边看,只见窗户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钉了几支翠色的钉子,像是竹子做的,难怪推不动!

“徽徽,你干嘛呢?”安大小姐梳妆完毕,看见程徽贴着玻璃不知看什么也好奇地凑过去。只一眼,安安的脸色就全变了,只见她怒气冲冲的冲到门前,一副要出门跟人理论的样子。可没料到,门外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手脚,同样开不开。安安气愤地试了好几次后,愤怒转为无可奈何的好笑。

“安安,你怎么了啊?”程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忍不住问。

“我……”安安一手拍了拍额头,一副被弄得无语的表情,一屁股坐到床上,哭笑不得,“徽徽,你知道窗户外边钉的是什么吗?我老家管那叫定魂针,专门用来对付化成人形作恶的鬼!天哪,还钉了七个!你说好笑不好笑?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一帮白痴!愚昧!我要是鬼都懒得吃他们!”

安安神情激动,声音大得很,程徽透过玻璃看见王叔和文姨朝她们这屋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多事的村民。于是连忙回身拉了拉安安示意她小点声。

安安一把挥掉程徽的手,声音更大了些,像是特意说给外边的人听的:“我知道你们在门外边放了什么,不就是在门槛上钉了一根长七寸的竹枝,再往门缝里塞些撒了盐的香灰、符纸……哦对了,你们不是把我们当恶鬼了吗?怎么不再削根桃木插上?两头可要削尖了,省得插不死我们两个鬼!”

说这些话的时候,安安激动得面色潮红,说话跟放炮似的,劈里啪啦。程徽有点奇怪,安安的脾气不大,同寝两年多都没见过她发这样大的火,今天这是怎么了?还有那些驱鬼的方法连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程徽怀着一肚子的疑问,刚要开口问安安,安安却突然又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坐着,半晌才盯着地面没有表情地说:“你很奇怪吧,我怎么这么激动。其实我小时候在老家也被人当成鬼附身,关过黑屋子,更过分的还把我绑在桃树上拿艾草熏。我那时候才不到五岁 。”

原来如此,这丫头小时候还遇见过这样的事!也难怪她这么激动,幼年时的阴影是最难抹去的。程徽想着心疼的抱住安安,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安安感激地冲她一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门就开了。一个看上去大约有七八十岁的老头站在门口,指挥着王叔夫妇把竹钉拔掉,扫干净门前洒的香灰和盐,他自己则扔掉了门口插着的竹枝,程徽瞥了一眼,果然是约摸七寸的样子。

“小姑娘,受惊了吧?”老爷爷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安安就是火气再大也发不出来了。程徽连忙拉着安安站起身来,请老爷爷坐下。

老头笑着摆了摆手,自己拿条凳子坐下,又招呼外边的村民们进来。等十几号人把小屋挤得满满当当的时候,老头才不紧不慢的开口:“小姑娘,你们也别怪他们,他们这么防着你们也是有缘故的,别看我们这村小,可年头却不短了,宋太祖的时候,老祖宗就在这里住下了。要说这村里的传说,那可是比满山的竹子还要多哩!”说着拿出烟袋来,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程徽讨厌烟味,特别是这种古老的烟袋里冒出的烟,一点上,要是在不通风的地方,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看到老头准备点烟不由自主地干咳了两声。

听见她干咳,老头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她。程徽跟他的目光相对的时候,不免惊了一惊。老头满脸的褶皱不说,眼皮松得都快把不大的眼睛遮了个大半,浑浊的眼珠子透着一条细小的缝直瞅着她。程徽尴尬地笑了笑,刚想说自己嗓子痒搪塞过去,老头却又把火给灭了。

“以前总是喜欢边说故事,边抽烟,现在年纪大了,有些习惯一下子也改不过来。不过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城里姑娘闻不惯这烟味,我不抽,就是说说话也得含含烟嘴,心里踏实。”说罢,老头嘬了一口烟嘴呵呵笑起来,满屋子人见了也跟着笑。

“小姑娘,你们是看上了我们双灯的风景跑过来玩的吧,可是你们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做双灯吗?”老头说着又嘬了一下烟嘴。

程徽和安安对望一眼,摇了摇头。她们也曾奇怪过,为什么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会有一个这么正规的名字。

老头笑得慈祥,嘬了嘬烟嘴就说开了:“传说在宋太祖年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落了榜,落榜的书生原来在家乡那是以神童出了名的,落榜回家吧,一来觉得没脸面见父母,二来害怕乡亲们笑话,于是就在路上慢慢磨蹭,拖一日算一日。有一天那书生到了双灯,当然,那时候这里还是个没有名字的地方。虽然没有名字,但风景是一点不差,书生被风景迷住了,忘了赶路,把一整天时间都花在游山玩水上,直到黄昏将至才猛然想起在这荒山野岭的根本没处过夜。

想到这层,书生惧了,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可就是不见人家。山风刮过竹林那叫一个阴森,跟着就迷了路,那时候山里可是有狼的,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就在山头盯着书生看,百无一用是书生,连生火防野兽也不会,只知道在山里乱窜。可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看到了两点灯光。那哪是灯啊!简直就是救命的菩萨!书生想也没想就朝着灯直奔了过去。

到了跟前,发现竟然是一座精巧雅致的宅子。书生想啊,这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漂亮的宅子呢?莫非是狐狸的幻术?书生正想着,宅子的门自己就开了,好像知道有人来了一样。书生吓得转身要跑,却听见门里又人在笑。他回头一看,竟然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少女。一人手里持着盏灯,好像专门在迎接他。书生本来是很害怕的,可是看这两个少女漂亮得跟天仙似的。心里又琢磨了,仙女怎么能害人呢?于是干脆跟着两个少女进了宅子。

一进门才发现,这两个少女真是在等他一样,屋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好酒好菜。书生玩了一天,刚才又受了惊,一看这酒菜肚子就不客气地叫起来。两个漂亮姑娘拉着他又是敬酒又夹菜,书生酒足饭饱后就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昨晚的宅子呀美女呀都没了影,他躺在树林间,包袱好好的枕在脑下,旁边还放着两盏灯笼,书生一看,可不就是昨晚那两个姑娘打的灯笼!再一摸包袱,东西非但没少,还多了锭银子,脑子也出奇的清楚起来,好像比先前的还要灵光。书生知道是遇见了仙人,连忙对着灯笼磕了三个头,带着包袱就回了家。回家后刻苦攻读,后来果然高中了,再往后好些年,告老还乡的书生没有回家乡,而是带着子孙在这里定了居,因为他当年全凭那两个持灯少女救了命,便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叫做‘双灯’。”

老头一口气说完,周围的村民们相互瞅着,像是在奇怪老头干嘛讲这么个神神道道的故事,王叔笑着对老头说:“郝大爷,原来我们这地方还有这故事呢!以前怎么没听您老说过啊!”

老头哼了一声,斜眼看她:“以前没说,那是因为以前没人冲撞山神!”说着指了指程徽跟安安,“还不快跟她俩道歉!竟然把神仙当成鬼困在屋里!”

王叔夫妻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程徽和安安也你看我我看你,她们都给老头绕懵了,好端端的来旅游怎么还被当成神仙了?!这老头的神智是不是有点问题?

“快磕头啊!”老头见王叔夫妻站着不动,从凳子上暴跳起来,枯枝似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两人,“你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现在嫌我老了,不听我的话了?”话音刚落,周围的村民脸色都不大好看,王叔夫妻更是惨白似纸。程徽一看架势不对,连忙劝道:“郝爷爷,我们俩都是王叔他们救的,要磕头也该是我们给他们磕。”

老头抬眼看了看她,嘬了口烟嘴,也不说话,只是拿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盯着两人看,屋里的村民也都冷眼看着他俩。王华东夫妇扛不住他的目光,“扑通、扑通”两声,就给程徽她们跪下了。吓得程徽和安安一边摇头一边去拉他们。不管怎么拉,夫妻俩却硬是跪着不起,直到老头点了头,叫他俩起来,两人才敢站直了身子。

程徽和安安交换了一下眼神,推说学校有急事要赶紧回去。老头还没说话,外边就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屋里,人还没站定就大喊起来:“老爷子不好了!神龛倒了!神龛倒了!”听到这话,满屋子的人全都慌了神,拥着老头就往外跑去。

第四章

程徽和安安跟着众人跑到“神龛”跟前时,那里已经聚了一圈人。围得密密实实,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里透着不可言喻的恐惧。“让一让,让一让,郝大爷来了!”刘婶冲着先前围观的人群大声喊着,本来围着神龛议论纷纷的人都自觉地让出条道来。那郝老头本来就跑得气喘吁吁,一看到“神龛”垮成了这样心里头一急,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王叔帮他拍了半天的背,这气才渐渐顺过来了。围观村民的所有目光都放在了他身上,先前各种各样的猜测也都静了下来,只等着这村里年纪最大见识最多的老人给个说法。气氛顿时安静得有些压抑。

程徽透过人缝看去,只见一个依山而建的约摸一人来高的洞穴被雨水冲塌了大半,红黄色的泥土从塌陷处倾泻而下,把洞穴里的事物掩埋了大半。这洞穴就是他们所谓的“神龛”么?在这样多雨的南方一个没用石料加固的泥洞被雨水冲塌有什么可奇怪的?洞里也不知是放的什么神像,要是泥塑的估计这时差不多也该化成一滩泥浆了。

正在程徽和安安扒着人缝朝里观望时,突然听到有人尖叫一声:“有血!”跟着围观的众人先是凑上去看,紧接着又急急向后退去。一时间,刚才还围得跟铁桶似的人群忽然就散了,三三两两的聚在离“神龛”较远的地方,神色紧张地看着那滩红黄的泥。“神龛”前只剩下郝老头和王氏夫妇。

视线一下子开阔了,程徽一下子看清了塌了的“神龛”全貌。熟悉的笑佛,敞着的肚皮,烂泥里汨汨流出的新鲜血水……程徽霎时间僵在了原地,分不清是梦里梦外。

忽而“神龛”顶上滚落下一块大石头,在坍塌的泥土上砸出一声闷响,土堆向下滑了滑,红黄色的土壤间突兀地冒出一截翠色来。是竹子。郝老头招呼几个大胆的村民扒拉那截竹子周围的土,土是刚落下来的,一扒就开,可看到土里埋的东西,就是胆再大的人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程徽看到眼前的景象潜意识也想拔腿就跑,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牢牢钉住。一截翠竹深深的插在佛像圆圆的肚皮上,而那些鲜血都是从被竹子戳穿的洞里流出的。就好像不小心扎中了泉眼,血水咕噜噜地流个不停,鲜红的液体在肚子上的泥土上冲出里数条沟槽。看上去就跟这尊佛像被人开肠破肚又被扒拉出内脏一般。

程徽心里一抽,只觉得耳边好像有女孩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下意识地四下望去,却见村民们的目光由佛像集中到了她和安安身上。安安?只看了一眼,程徽的手心脚心就变得冰凉冰凉的。那哭声可不是幻觉,只见安安如同四五岁的小女孩一般一边抽噎,一边用手背蹭眼泪,哭得好不伤心,边哭还边叫着什么。

“爸爸……爸爸……”好半天才听清楚她口里叫得是“爸爸”两个字。她怎么了?程徽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拉安安,却扑了个空。抽抽噎噎的安安忽然向前走去,程徽看着她的背影说不出的陌生感由心底升起,竟然在瞬间失了上前拦着她的勇气。安安她又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吧。

安安边哭着喊“爸爸”,边摇摇摆摆的朝前走着。正对着她的,是满脸惊恐的郝大爷和他背后的那尊流着鲜血的佛像。她在叫谁?谁是她口里爸爸?到底是郝大爷还是笑佛?

眼见着安安一步步逼近,刘婶突然惊恐地拉着郝大爷的衣袖道:“郝叔!她是小梅!她是小梅!”她话音刚落,周围的村民脸色就变了,上了年纪一个个惊恐万分,年纪轻的却是和程徽一样一脸茫然。

“什么小梅!别胡说!”郝大爷粗暴地打断她下边要出口的话,“她是山神!是保护双灯的神!”说着就推开刘婶,自己也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见他们推开,安安倒是真的停了停,在郝大爷身边站了好一会,偏着头,直愣愣地瞅着他,平时亮晶晶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彩。一直跟着郝大爷的王氏夫妇跟刘婶大气也不敢出,诚惶诚恐地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终于,歪着头的安安怪笑了一声,不再看他们,径直朝着那尊半个身子埋在泥里的佛像走了过去。而郝大爷他们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把头埋得更低像是刻意回避安安,而周围上了年纪的村民无一例外地背对着佛像转身就走,而那些年轻的也被这自己家里的长辈拖拽着往回走,偶尔个把好奇心强,胆子大些回头看上两眼,也会被长辈低声呵斥,而后拧着耳朵拖走。

“郝叔……”刘婶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开了口,郝大爷垂着头,也不看她,只是絮絮的说:“走吧,走吧!”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刘婶跟王氏夫妇赶紧离开。听到他的话三人像得了大赦一般,连忙低着头一路小跑的走了。刚才还挤挤嚷嚷的地方一下子空旷得叫人心惊。

程徽这才醒过神来,赶紧冲过去拉安安,刚向前跑了两步,就听得郝老头在后边以他苍老沙哑的声音念着她听不懂的话。就好像……就好像某种咒语一般。程徽浑身一僵,不等她转过头去,就看见前方的翠竹由上而下“唰”的一划,紧跟着就传来石头迸裂的声音,那尊流血的佛像本来只有个小洞的肚子霎时间裂开条两尺长的缝来,奔流的泉水忽然间就成了小溪,从它肚子上的裂缝里哗哗流出。

程徽心里一阵恐慌,反倒是安安停了哭声,弯腰掬起一捧那混合着泥浆的血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后转过头来,冲着目瞪口呆的程徽嫣然一笑:“姐姐,很好喝呢!你不饿吗?也试试吧!”说着把掬着血水的手往程徽跟前一送,程徽看着她满嘴满手的血红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安安见她退后,忽然一把甩掉手里的血水,一脸委屈地伸手来拉她,嘟着嘴,全然一副小孩子撒娇的模样:“姐姐,你真的不饿吗?”程徽早上起来没吃东西,本来还真是应该饿了,肚子也老实的咕噜了一声。可是,看到这样的景象,她就是再饿也只有想呕的冲动。

听见她的肚子叫,安安突然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知道姐姐饿了,我们一起来吃吧!”说着在血浆里一捞,又掬了一捧血水送到程徽眼前,天真无邪的眼神配着满嘴的殷红,那景象,叫程徽忍不住毛发倒竖。

回头看那个老头,虽是一脸惊惧,嘴里仍不住地念叨着听不大懂的咒文,见程徽回头,他忽然冲着山里大叫:“小菊!快走吧!跟你妹妹一道走吧!小菊!别看了,别看了!快走吧!”程徽只听得山风阵阵,像鬼怪的呜咽一般,不提防,被失去理智的安安捉住了手腕。血水和泥浆混合的触感真实地贴着她的肌肤,就像是在那梦里按破洞穴时的触觉一般。

程徽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用另一只手捏了个诀,嘴里全然不经过大脑的念起了咒语,“链锁,缚!”话音落处,被她招来阴风一下子把安安团团围住,凌厉的风阵中,安安表情扭曲起来,像是在努力挣脱什么东西,表情扭曲得厉害,痛苦的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回过神来的程徽忽然紧张起来,生怕那风刃在安安身上割出个好歹。只是这么一晃神,阵就不稳地晃动起来,一阵强大的吸力从佛像肚子里传来,将她的风阵通通吸了进去。程徽也被那股力量吸得站不住脚,踉跄着,却不可抑制地向佛像的肚子走去。

它要把自己吸进去!程徽看着那血糊糊的裂缝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拼尽力气一把捞住安安的衣服,郝老头忽然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大佛的肚子“啪”的一声大开,强劲的风力拖着两人就朝洞里摔去。程徽惊异地发现,大佛肚子里冒出的风虽然是阴风,可是却奇异地不受自己控制,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无法抵消强劲的风力。

眼看着两人已经被吸到了裂口边,程徽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大佛的肚皮,可是叫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大佛看起来坚硬如石头的肚子一抓之下竟然软得像真正的人皮!她抓的地方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撕裂开来,而那柔软的肚皮在吞噬了两人之后陡然合拢来。

第五章

等程徽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才发现原来佛像的肚子里竟另有一番天地。虽说是黑夜,但借着淡淡的月光也能把周围的事物分辨个大概。

空荡荡的土砖房里只有一个灰扑扑的土灶和墙角放着的一口米缸。突然程徽发现米缸边上像是有一条的黑影在动了动。“谁?”她下意识地问,却见一个脑袋从米缸后边探出来。朦胧的月光照在脸上,竟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很瘦,营养不良的样子,瘦小的一张面孔上只有那对大眼睛是灵动的。看见程徽发现了她,连忙乖乖的从米缸背后走了出来。

当小女孩整个人站在月光下的时候,程徽看见那小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袖衣,下边是看不出颜色的裤子,一双干瘦的脚在地上踩得黑乎乎的。衣裤都极不合身,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改的,挂在她瘦得跟竹竿样的身上直晃悠。程徽的心突然没来由地揪了一下。她从没想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能瘦到这种地步,小时候读过的“小萝卜头”的外貌描写一下子就蹦了出来。

小女孩看到程徽默不作声,和所有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眼泪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却死死的咬住嘴唇压抑着要冲口而出的哭声。程徽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突然发现她衣服右边的口袋有微微的凸起,还没的开口询问,小孩就突然跑过来拉着程徽的裤腿抽咽起来。“姐姐,不要告诉爸爸好不好?我再也不偷粮食了。”说着就伸手去翻口袋,细小的手在口袋里抓了满满一把东西,递到程徽眼前。

在她摊开手掌的一瞬间,程徽的眼泪也差点掉下来。她手心里放着的那一把,哪里是什么人吃的粮食?分明就是糠!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究竟是饿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半夜偷偷出来偷取这么一小撮粗糙而难以下咽的糠?

程徽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摊开的手重新团起,放回口袋里。小女孩这才笑了,又从口袋里抓了一半的糠送到程徽眼前,稚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姐姐,给你!你晚上分了一半红薯叶子给我,现在肯定饿了!”两只眼睛里满是天真。程徽强忍着眼泪,推开小女孩的手,“姐姐不饿,你自己留着。”可就是这么轻轻一推,小女孩宽大的衣袖从细得像树枝的胳膊上滑下去。一条殷红的疤痕狰狞地卧在小女孩发黄的胳膊上。

程徽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腕,问:“这是?”小女孩毫不在意地缩回手,扯好衣袖盖住伤疤,笑嘻嘻地说:“姐姐忘了,这是上次偷了爸爸留的种粮吃,爸爸打的。”不等程徽说话,小女孩又拉起她的手,轻手轻脚地把她往屋外带,“姐姐,告诉你个秘密哦,我在后山发现了个好东西,比糠好吃多了。”说着拉着程徽就往屋后的山上走去。

山风很大,跟刀子似的,尤其是在背阴处,风里强大的阴气压得程徽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姐姐到了!”小女孩突然小声欢叫,程徽抬头一看,漆黑的山间哪有什么吃的东西,倒是两点绿莹莹的灯火吸引了她的目光,在漆黑的山头忽明忽灭,狼眼似的盯着她俩。程徽捏着小孩子冰冷的手,低头劝道:“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这里不安全。”

小女孩闻言猛地抬头,两只亮得跟星子似的眼睛定定的盯着程徽,不停的摇头:“姐姐,你忘记爸爸说的了吗?来了就不能走了。”说着拨开她们面前的一丛竹子。朝里边一指,“姐姐你看,好吃的在那里咧!”说着甩开程徽的手就往前扑去。

程徽定睛一看,前边一人高的洞穴里插着一根看起来像是巨型白萝卜的东西,可那小女孩往上边猛地咬下一口,那东西却汨汨流出鲜红的血来!程徽刚要惊呼,却被人捂住了口缚住了双手就往外拖。一转眼,什么后山竹林,女孩萝卜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周围又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真是看不下去了,你跟女鬼玩得很开心么!”慵懒悠闲的声音,熟悉的气息,随着话音亮起的蒙蒙微光,程徽心底一松,放弃了挣扎。那人知道她认出了自己,松开了掩着她口的手,温热呼吸一点不拉地吹在她脖子上,“你这么心软往后可怎么办好呢?”说着低叹一声,猝不及防地含住了她的脖子。

程徽一个激灵,大叫:“你干什么!”说着就转身推他,却在白昕嘴唇离开她的瞬间脖子上猛然传来阵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她身体里生生拔出。

“我干什么?”白昕含糊不清的说着,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扒下了嘴里叼着的东西。程徽抬头一看,竟然是一条类似蚕的东西,足有拇指粗,通体发着萤蓝的光,在白昕的手指间不住地扭动着。程徽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刚才疼得厉害的地方光光滑滑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一抬头,就看见白昕戏谑的目光,“随便一只女鬼都比你有风情,你说我能干什么?”说着手指一捻,那条萤蓝的虫子就消失在他指间。

“滚!”程徽白了他一眼。

“啧啧,”白昕没有接她的话,抬手招了团鬼火,拎灯笼似的拎着,低头看了看程徽:“你同情心这么泛滥也分点给我好不好?连夜赶路可不是人干的活。”

“我是在等待时机!”程徽强辩着,这时才发觉他头发和身上有些湿,像是沾满了林间的露水。是赶过来的时候沾的么?

“啧啧,借口可以以后再找,还是先解决掉这个东西再说吧。”白昕忽然催促,扳着程徽的脸面向前方。

他们前边正是那个小女孩,幼竹一样一掰就断的瘦弱,脑袋却极大,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细小的脖子能不能支得住硕大的脑袋。棒棒糖似的浮在黑暗之中,眼睛里是两簇跳动的鬼火。

是了,其实从一开始程徽就知道,只不过那女孩生前确实太可怜,叫她一时间同情心泛滥,下不去手。可是再可怜的鬼也不过是鬼。程徽招招手,四周繁盛的阴气忽而聚拢在她指尖,一阵刀剑相撞的铿锵声,那小小的女鬼脸上忽然就露出了孩童般恐惧的表情,程徽将头偏向一边,一狠心放出了风刃。

“忘了我教你的么,小徽?正视着你的猎物。”她身后的白昕贴着她的耳朵说着,强行把她的头扳过去。“看着它,不要心软,它们都已经是没了心的东西,那些可怜相从来都是用来迷惑人的。”

程徽不得已正视着前方被风刃团团围住的女孩,她怎么不知,靠强大精神力控制的修罗刃只要心里有分毫的软弱就发挥不出力量。于是一咬牙,五指一抓,那女鬼就在风刃铿锵不绝的金属响声中嘶吼着消散开去。紧跟着周围一亮,他们就站在了真实的土地上。那尊流着血水的佛像又恢复了常态,圆滚滚的肚皮光溜坚硬,被女鬼附身的安安倒在佛像的腿上,嘴上还是一片恶心的猩红,长发散落在泥浆里,一身狼狈。

程徽知道她只是晕了过去,连忙招呼白昕帮忙把安安扶起来,谁知白昕一脸厌恶的退后了好几步。程徽这才猛然想起,就安安这浑身的血水泥浆,白昕要是肯碰她一下那才叫奇怪呢!算了算了,这只猫从来就不是个靠得住的。程徽正要弯腰去抱起安安,突然就被人挡了一下。

“大人,这种事让小的来做就好。”说着毫不费力地抱起泥人似的安安,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你是谁?”见来人抱着安安要走,程徽不由拦住了他的去路,话音落时风骤起,吹掉了来人带着的面具。微微泛红的柔软发丝,琥珀一般透亮的眼眸,还有那独一无二的安静神情,不是唐尧却又会是谁?程徽不由得退了一步,喃喃道:“是你?”

唐尧抿了抿唇,浅笑:“安安交给属下,大人就放心吧。”说着一晃就不见了人影。

不肯见她的唐尧怎么会成了她的属下?程徽有些茫然地看着白昕,后者正双手交叉搁在胸前,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居高临下的,纯粹看好戏的表情。

程徽心里登时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朝村里走去,经过白昕时冷冷道:“白昕,等这里结束了,你最好把事情跟我说清楚。”

“这个当然,大人。”白昕也换上了恭谨的语气,垂首答道。

第六章

“爸爸,我饿……”
“爸爸,过年是不是就有白米饭吃了?”
“爸爸,我再也不偷种粮了!不要丢掉我!”
“爸爸……爸爸……”

一九六零年冬,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城里人有份额,就是吃不饱患上浮肿,横竖也死不了人。可农村就大不一样,粮食产量低,上缴完粮食后农民手里的余粮可谓所剩无几。双灯本来就是个小村,可就是这不足一百人村子饿死了二十多个,大半都是平时能吃能干的青壮年。村委会主任郝大平锁着门,闷在屋里抽旱烟,双灯临着江,去年还能从江里捞出些鱼来充作口粮,可今年,鱼像是知道这里有人等着吃它们一样,满江撒网就是捞不回一条像样的,偌大的网里最多只有三四条不足寸的鱼苗,塞牙缝都嫌小!挖田鼠洞?去年干过了,被人掏干净粮食的田鼠都饿死了个干净,眼下又能到哪里去挖?

郝大平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愁得眉头都拧成了麻花。这几天不断的有人上门来,让他把种粮分了。他当然不让,可人家说了,等明年?等明年人都饿死了,留这种要给谁种去?!他也知道,眼下全村就靠着野菜和粗糠过活,白米饭那是梦里才会有的东西,可那些种粮就算分出去又能吃得了几顿?他说什么也要把种粮给留住,要么到了明年,全村人连个指望也没了。

拿定了主意,郝大平开了门,准备去看看锁在库房里的种粮。刚走到库房门口,就听见里边好像有什么声音,田鼠早都死尽了,难道是有人耐不住来偷种粮了?郝大平胸中“腾”地蹿起一股火,心想老子辛辛苦苦留着这种粮还不是为全村人?话都明白放出去了,是哪个不懂事的还来偷粮食?想着急急掏出钥匙,“嘎啦”一声开了锁,一推门,只见搁种粮的麻布袋子被解开了一只,黄澄澄的谷子星星点点的洒了一地,却没有看见偷谷子的贼,倒是土墙根多了个新的挖洞。

“是谁!”郝大平心里有气对着仓库怒吼一声,震得库顶的灰尘簌簌下落。只见那只被解开的麻布袋子动了动,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边钻了出来。原来偷粮食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不足五岁的小女儿郝梅,手里还紧紧拽着一把金灿灿的谷子。睁着两只大眼睛怯怯地望着他。

看着瘦脱了形的女儿,郝大平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了,鼻子一酸,一个大男人也差点把不住掉泪。可是她拿的可是村里救命的种粮啊!郝大平当时顾不得心疼女儿,抓过她的手,把谷子倒回麻布袋子,郝梅年纪小,只知道这东西是可以吃的,既然已经到了手里怎么还肯放回去?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愣是死死拽着谷子不肯撒手。就在郝大平哄劝的时候,门外忽然闹腾起来,他转头一看,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帮人,不是别人,正是劝他分了种粮的人。

“好个郝主任!难怪不肯分种粮,什么给村里人留条活路,啊呸!全他妈是给你自己留活路!”

“对啊对啊!不给分粮食为什么又跟你闺女一起来偷吃!”

“跟他罗嗦什么?大家一起上啊!分了粮食,大家吃顿饱饭!”吃顿饱饭,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奢望,听见这话,围在门口的人眼睛一下子绿了,人说着就猛扑了进来,那样的一双双眼睛,郝大平到现在也不能忘,那泛着贪婪目光的分明就是狼的眼睛。

眼见着种粮不保,郝大平也来了脾气,对着女儿大吼:“放下!”一声巨吼,吓得小梅慌忙松了手,金灿灿的谷子落回了麻布袋。那些个来抢粮食的人也被镇住了,郝大平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从墙上取下一根破旧的鞭子,指着抢粮的人大声呵斥:“我郝大平一心为村里留种粮,今天谁敢动这种粮我郝大平就跟他玩命!”说着一双眼睛胀得血红,那些扬言要抢粮的见他一副十足拼命的架势也怯了,却还有胆大朝小郝梅努了努嘴,意思他的小女儿碰了粮食,看他怎么办。

郝大平冷笑两声:“怎么,怕我包庇自己的女儿?好!那我今天就然你们看看!”说着一把抓过小郝梅的右手厉声喝道:“说!是不是这只手偷了粮食!”郝梅哪里见过平时温和敦厚的爸爸发这样大的脾气,登时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怯怯地点了点头。

“好!”郝大平笑了笑,“唰”的一鞭子抽在了女儿瘦小的右胳膊上,小孩子的皮嫩,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抽,一鞭过去,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冒。围观的人都看傻了,愣在一旁谁也不敢吱声。郝大平拎着鞭子,冲着围观的人冷声喝道:“都看清楚了吗?”小郝梅这才醒过神来,众人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纷纷散去,只留下郝大平独自一人,守着哭得上不来气的小女儿,和搂着她,陪着她哭的大女儿郝菊。

郝梅经过这么一吓,病了,可梦里不叫疼也不叫娘,就喊饿,要吃饭。喊得郝大平恨不得违反纪律去偷了种粮煮给女儿吃,用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这样的冲动,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夜里,郝大平从梦中饿醒了,四周静悄悄的。习惯性地看看身边,只有不住喊饿的小女儿,七岁的大女儿却不见了踪影,棉衣和鞋子也不见了。起夜了吗?郝大平开始没有放在心上,闭了眼睛继续睡。可是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郝菊回来。郝大平琢磨着不对,怕小菊掉进茅坑里,连忙起身穿好衣服出门查看。

夜里很静,除了他肚子的叫唤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走到茅厕前喊了一声,里边没有动静,进去一看,小菊并不在里边。那可就怪了,这孩子会到哪去呢?他想着,心里不免咯噔一下,这孩子不会是趁着天黑跑到仓库里去给妹妹偷粮食吧,她平时最疼妹妹,吃东西从来就是紧着小梅的。郝大平急急赶到仓库,可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小菊究竟去了哪里?他这回心慌了起来,难道是起夜让什么东西给叼了去?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一个一个的浮现在脑海里,郝大平后脑勺一凉,就往后山赶去。

山风很冷,刀子似的,削得脸皮生疼,山脚下的竹子却连摇也不摇一下。他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这样的风叫阴风,是阴曹地府里的阎罗王出行时随身带的卫队,见到了要赶紧躲的,躲晚了是要被勾了魂的。郝大平本来从不信这个,可是今天他心里却莫名地恐慌起来。小菊是被勾了魂吗?他没有来由地想着。不等他否定自己荒唐的想法,眼前就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亮光。

郝大平心里一紧,四处望了望,朔月的夜里周围漆黑一片,哪里有什么亮光?可就在他转回头看向前方时,两盏泛着绿光的纸糊灯笼并排在他眼前一跳一跳的,郝大平吓得倒退几步,突然想起小时候,老一辈的说过,他们这个村子之所以叫做“双灯”,就是因为有提着双灯的山神守着,保佑子子孙孙平安。这么一想,心里头就不那么害怕了,既然是守护神,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想着他便壮了胆子,对那两盏纸糊灯笼恭恭敬敬的说:“山神大人,能不能指点我小菊在哪?”

话音刚落,那两盏灯像是听懂了人话一样,前后摇摆,好似点头。跟着就一前一后的向前跳着走,要是见郝大平跟得慢了,还会停下等等他。不多时,就看见小菊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看见他,欢快地叫了一声,把怀里揣着的东西递到他眼前,竟然是两根足有一尺长的又粗又壮的大白萝卜!真的是山神带小菊挖来的吗?郝大平没有多想,只记挂着这两根萝卜多少够小梅吃几顿,满心欢喜,拉着小菊向两盏灯笼道了谢,就赶回了家。可当时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两根萝卜,在不久后要了他一双女儿的性命。

第二天天一亮,郝大平就洗了萝卜准备切了块给小梅煮汤喝,可没想到,一刀子下去,萝卜里竟然流出了血!郝大平吓得手一抖,菜刀“当”的一声摔在地上。小菊闻声赶来,看见那流血的萝卜却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欢欢喜喜的掰开来看。

“爸爸!看!是肉!”她高举着萝卜送到郝大平眼前,郝大平一看,可不是!白萝卜里竟然是鲜红的肉!要知道,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肉是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掂量过,这两根萝卜可足足有四五斤啊!可是面对着来路诡异的肉,郝大平心里别扭得慌,总觉得这样的东西是不能吃的。

小菊可不管这么多,她见爸爸没有反应,麻溜的操刀切了肉萝卜,扔进锅里煮。说来也怪,那么浓郁的肉香,却一点也没漏出去,严严实实地罩在屋里,就是站在窗口也闻不见一星半点。真的是山神在救自己的女儿吗?郝大平心里虽然忐忑不安,却还是把煮好了的肉端给小梅吃了。

可小梅的吃相却结结实实的吓了他一跳,从第一口汤下肚开始,小梅就跟饿鬼附身一样,几分钟之内风卷残云般扫荡完所有的肉,连个汤星子也不剩,郝大平吃惊得都忘了责备她不给姐姐留一些。可从那天开始,小梅的病就突然好了。虽然还是瘦得像小萝卜头,可人却精神起来,大概真是那两根肉萝卜的作用吧。郝大平看在眼里,多少欣慰了些。可就在他快要把这事给忘了的时候,村里又出事了。

那天,他正忙着修补屋顶,邻居王婶突然着急忙慌地跑来,还没到跟前就扯着嗓子喊:“郝主任!你家小梅疯了!快去快去!”郝大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跟着她跑过去看。只见全村的人几乎都挤到了刘叔的院子里,见他到来,连忙让出条道,他这才看清,人高马大的刘叔把他家小梅按在地上,小菊在一旁又是哀求,又是抹泪。

“怎么回事?”郝大平心疼的冲过去一把推开刘叔,“这么大人欺负一个小孩!你们……啊——”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叫小梅狠狠的咬了一口,饶是冬天衣服厚,他还是感觉到肩头的皮肉被利齿刺穿了。郝大平一把擒住小梅,却见平日里乖巧可爱的小梅此时就像是发了疯的野狗,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不说,满嘴都是殷红的鲜血。

“妹妹突然咬人……说她要吃肉……她咬了好多人……”小菊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郝大平发现她手上也有深深的带血牙印,而且就在她说明情况的同时,小梅仍是一脸狰狞,不住地嘶吼着,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话,“我要吃肉!”两只眼睛真是比野兽还要凶残。突然间,小梅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却是满口血水,还直呼好喝。

一身冷汗。

郝老头已经记不清四十多年来是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了,小梅“我要吃肉!”的喊声这么多年了好像还回响在耳畔。多年前的事究竟对是不对,他已经越来越想不清楚。可是他却知道今天把那两个大学生往山神口里送,只是他自私的心理在作怪。四周黑洞洞的,郝老头靠在床头,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喝血水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今天是作孽吗?那四十多年前他就已经作过一回了,在亲手把女儿祭了山神的时候。

就着这时,上了锁的门忽然开了,两个人出现在他的门口。

“睡不着了吗?”站在前边的女孩子声音冷冰冰的,拉亮了房间里的灯。郝老头惊得向后一弹,后脑勺撞在墙上,一声闷响,老头眼白一翻,晕了。

“啊咧!看到我这样的美人太惊讶了吗?”跟在后边的美少年夸张地摸了摸脸,低头问那女孩。

女孩白了他一眼,两道锐利的目光又直直的射向晕倒的老头。

“小徽,你那么凶干嘛?把人家老爷爷都吓晕了诶!”白昕上前探了探郝老头的额头,佯装不满的嗔道。

程徽看也没看他,一脸冷然走到老头面前,伸手向他额头探去。

“小徽!”白昕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里满是告诫。

“放开!我有分寸。”程徽甩开他的手,探上了老头的额头。

第七章

指尖触到郝老头额头时,一股诡异的阴寒顺着她的手指“嗖”地蹿了上来,程徽眼明手快在小臂处点住了脉络,封住了疯狂上行的阴寒。虽说是阴寒,可寒气里又捎带着两分暑气,细细的红丝和深冷的寒意掺杂在一起,被程徽一逼,不情不愿地退回了老头额上,只一会,老头沟壑纵横的额头就光洁起来,很快,那股寒热交加的气就在他的额上撑起了一个大包,透亮,皮肤下的血丝清晰可见,好像有股气随时要破皮而出一样。

程徽倒抽了一口气,这样的景象还是第一次看到。明明是阴冷的鬼气,却偏偏夹着火焰一样的灼热。那些在脓包里游走的血红游丝不是她自小就接触的鬼身上有的东西,是精怪吗?鬼市的水还真是深不可测。程徽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白昕,却见他面朝重新关好的门口,背对着自己。他这种警惕的模样程徽很少见到,不由得也对老头身体里的东西上了心,不敢大意。

脓包忽然在程徽指尖下扭动了两下,一声像砂纸打磨木器的声音从老头的嘴里逸出。程徽按着那脓包,拿不定主意是先收了它还是暂时放在老头身体里,毕竟,这种钳制住精怪的鬼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可就在她犹豫之间,那鬼气突然就不安了起来,是它的主人要到了么?程徽心里一动,听得白昕小声提醒她:“小心。”紧跟着刚才还静悄悄的门户忽然间就响动起来,跟拆房子似的,门窗上镶着的玻璃都不住地抖动,老头躺着的木床更是“咯吱咯吱”地晃个不停。那股鬼气又想趁机逆着程徽的经脉侵占她的身体。

“胆子不小!”程徽暗暗咒骂,再次把鬼气压了回去,既然对方底细已经探查清楚,除掉它也没有必要急于一时。程徽想着,在响动又一次明显增大时,她掌心一拍,将那些东西重新压回了老头体内。跟白昕一起,用幻术隐去气息。

就在这时,响声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听见有人在“啪啪啪”的敲门,老头也从床上悠悠转醒,他自然是看不见程徽和白昕的。只见他一脸恍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

“啪啪啪!”又是三声拍门声,跟着刘婶的嗓门就响了起来,“郝叔!郝叔!醒了吗?开开门!”听声音还急得很。白昕和程徽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观望。

听见刘婶的喊声,郝老头算是回过神来了。急急忙忙的披衣下床,开了房门。刘婶头发乱蓬蓬的不说,脚上还套着两只不同的鞋子,看样子也是刚被闹起来的。

“兰子,出什么事了吗?”老头看见刘婶的样子自然是吓了一跳。

“不得了了郝叔!神龛、神龛、神龛……”刘婶连说了好几个“神龛”,可下边重要的话却怎么也憋不出来。

“别急,慢慢说,‘神龛’怎么了?”郝老头一听‘神龛’出了事,困意立马没了。

“哎哟!我说不清楚!郝叔您老去看看吧!”刘婶急得一跺脚,拉着郝老头就往外走,就在她转身的时候,眼稍有意无意地往程徽这边扫了一扫,一瞬间,眼底的神气说不出的怪异。程徽心里“咯噔”一声,那副神情明明就是见到自己的了……可是她怎么能……

“我们跟上。”白昕低声道,说着就拉了还在发呆的程徽出门。

程徽心里直犯嘀咕,从那老头的话里可以知道,应该还死了一个叫小菊的女孩才对,可拖她们进佛像肚皮里的却只有一个小的。另一个哪去了呢?自己可是拉着白昕在山上找了一天,却连半点气味也没有嗅到。还有那个刘婶,身上明明没有一丝鬼气,却像是能看穿自己,就好像……她明面上是来拉郝老头,实际上却是要引自己过去一样……啊!

“明白了?”白昕在她耳边一声轻笑,像是洞悉了她心里的全部想法。程徽是明白了,也顾不上跟白昕理论,当即脚步不停地跟着刘婶和郝老头跑去。

这时候离十二点还差点,但村里人都习惯早睡,此时整个村子在外边活动的,除了刘婶和郝老头就是程徽跟白昕了。半弯月亮在夜空中挂着,从密密的竹叶间隙里漏下的微光远远赶不上神龛里柔和的白光。泥做的洞穴白天里让郝老头领着村民们修好了,这时那尊貌似巨型白玉雕琢的佛像正通体发光,月色一样颜色的柔光映衬这佛像前的一地殷红。

郝老头一到,那些血水好像有感觉似的,忽然激荡起来,溅起一朵朵血红的浪花。郝老头抽搐了一下,一团烟灰色的东西从他皱巴巴的脖子根冒了出来。开始很是稀薄,不过很快就聚成浓浓的一团。不等程徽有所动作“嗖”的一声,就钻进了那尊笑佛的肚子里。那东西一走,郝老头跟失了魂似的,“咣当”一声就栽倒在地。

程徽压根就没看那老头一眼,只对在一旁木偶似的站着的刘婶哼了一声。刘婶一阵哆嗦,白昕对刘婶笑道:“女王生气了,还不快出来。”话音刚落,就听见刘婶嘴里爆出一阵“噼啪”声,紧接着两盏冒着绿光的纸糊灯笼唰地跳了出来,刘婶也软软倒下。左边的一盏左右摆了摆,右边的那个也跟着摆了摆。接着,两盏灯笼就跟商量好一样,跳到程徽身边讨好似的绕着她跳来跳去。

“滚!”程徽第一次用极端厌恶的语气对灯笼们吼道。被吓到的绿灯笼浑身一抖,“唰”的一下躲到了白昕身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查看程徽的脸色。程徽目光冷冷一扫,吓得两只灯笼“嗖”地躲回了白昕身后。白昕笑着拍拍两只吓得不轻的灯笼,示意它俩不要吱声。

“看来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啊!”程徽对着那尊佛像一阵冷笑,右手掂了掂已然凝聚成团的修罗刃。一瞬间,满山满谷的阴风在程徽的周围形成了一道半圆形的风阵,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嗬嗬嗬嗬——”笑佛忽然发出一阵异样的大笑,刚才还在地上激荡得欢快的血水刹时生长出了数百条小蛇一样的触手,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了笑佛白玉般的身体。一转眼,那宝相庄严的佛,就变成了血水浸淫的厉鬼。一条条血蛇在干瘪的身体里穿来穿去,从血水中生出,又融化在血里。那浑身沥血的恶鬼悠哉地逗弄着那些血蛇,看着严阵以待的程徽笑得前仰后合:“白昕啊白昕!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能超度我血罗汉的人吗?”

“少啰嗦!”程徽感受到它笑里明显的轻蔑,一扬手,放出那早已蠢蠢欲动的风刃,身边的阴兵风阵也“乒乓”作响地朝血罗汉扑去。一时间,竹影缭乱,整片后山都是兵刃相接的声响。可那些对鬼怪原本是所向无敌的风刃一触到血罗刹就纷纷化为了轻风软气,没有半点杀伤力。倒是罗汉身边的竹子被那些利刃削得七零八落。

“嗬嗬嗬嗬——”血罗汉又是大笑,捻动手里的头骨佛珠,一串串梵文从它血迹斑斓的齿缝里汨汨流出。速度不快,却延绵不绝,就像蚕吐丝一样,跟蚕丝一样绵软柔韧的经文将程徽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程徽只觉得自己成了落入蛛网的蛾子,挣不断,逃不开,那些还带着血气的经文好像千百条带着利齿的小虫,细小得能钻进骨头缝里,生生噬咬着她的骨肉。钻心的痒痛,却偏偏死活也摆脱不开。

心神一乱,那些呼啸着的阴风哗的就散了,却还维持着刀刃的状态,在后山上肆意横行。程徽拼尽全力也聚不起半片风刃,越是焦急就越是使不上力气,眼看着这枚经文缭绕的蚕茧就要完工,她又听见那血罗汉肆意张狂的笑,“堕入地狱的佛也是佛,小小地藏菩萨又如何度得了我!”

第八章

总该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程徽被带着血腥味经文牢牢缠住时,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本该是去除人心欲念的经文为何能变成杀人利器?无往不利的修罗刃为什么切不开斩不断这样的束缚?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缚着她的经文已是越缠越紧。程徽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却渐渐明亮起来。

在外边,两只纸糊灯笼见程徽被血罗汉束缚得毫无招架之力,着急得围着白昕上蹿下跳,白昕却自顾自的跃到了里“神龛”对面的一棵大树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两盏灯吓得“嗖”的一声蹿到树上,争先恐后地往白昕身边挤。只听得血罗汉狞笑几声:“双灯美人,以为靠那小白脸能护得住么?他主子可都不是本座的对手!”说着话,一双猩红的眼睛陡然扫视过来,骇得两只灯笼同时撞进白昕的怀里,白昕没提防,差点叫两只小家伙给撞下树去。

“血罗汉,你说自己是佛,为什么又自称血‘罗汉’呢?”白昕稳住身形,安抚完瑟瑟发抖的双灯,眯着他那双绿眼睛对血罗汉笑道。一句话,彷佛戳中了血罗汉的心思,那妖孽狂妄的笑僵在了脸上。一直“乒乓”作响的修罗刃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后山,寂静得叫人心慌。

白昕轻笑:“从你三百年前第一次吞噬了人的欲念开始,你就已是堕入地狱道的蝼蚁。地藏大人心慈,多年前度你一次,你非但执迷不悔还自命为佛。”白昕笑着,语气里满是轻蔑,好像那尊浴血的恶鬼像果真是一只不值一提的蝼蚁。

就彷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那只经文织就的蚕茧忽然间抖动起来。四周浓重的阴气渐渐的汇成了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蚕茧。这次是轻和的,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柔软,却以不可阻挡之势连绵不绝地涌了进去。一阵悦耳的声响跟着柔和的风响了起来,是法杖上金属环相撞的“叮当”脆响,清脆的声音让空旷的后山脚下有如佛堂一般庄严宁静。

“一只嗜血的蝼蚁还自命为佛不觉得可笑吗?”程徽的声音从蚕茧里清晰的传出。随着她的话音,那蚕茧如同被灼烧一般,一寸一寸化作尘埃簌簌下落,旋即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里。程徽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手里却多了一杆泛着微光的法杖。树上的两只灯笼都看傻了眼,只有白昕,一脸了然,笑着静观事态发展。

“我非佛,当年度你一次盖因你曾诚心讲经颂法。到如今,种下的因,结出的果皆由你自己承担罢。”程徽忽然说道,跟着手里的法杖摇晃起来,清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跟血罗汉狂暴的诵经声交杂在一起。两股声响都越来越大,遮天蔽日。忽然间,声响俱静,陡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震得后山竹影摇曳。

纸糊灯笼探头一看,血罗汉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红漆木鱼。

血罗汉,原是佛前的一只木鱼,浸润了佛祖的千年梵音,竟悟了道。化为人形,也学着佛祖给众生讲经,虔诚的信徒当它是佛,久而久之,它也当真把自己当做了佛。佛祖念它一心向佛,又一直在人间传播佛法普度众生,故也不计较它私下凡间。只是这木鱼虽悟了道,却抵不住人间光怪陆离的诱惑,人的痴嗔爱念一不小心沾染了,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纯净。吸食人的欲念,有了第一次,便无法回头,堕入了地狱道,就是佛祖也难除它心魔。

程徽手里的法杖晃了晃,又化作了阴风,一缕缕飘散,在法杖消失的同时,她身体一倾,向后倒去。白昕极快地从树上蹿下,及时接住了晕过去的程徽。他一手搂住程徽,一手对着虚空行了个佛礼,礼毕,虚空中传来阵阵铃声,很快就飘然远去,声响几不可闻。

纸糊灯笼看见血罗汉被收,欢欢喜喜的从树上跳下,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美貌少女,对着白昕倒头就拜,齐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白昕眯眼笑笑:“以身相许?”说着低头看了看两个小美女,虽然变成了人形,也不过灯笼大小。两只灯笼让他看得囧囧的低了头。“也不用你们报恩,去把这老头跟大婶还有村里人的记忆洗洗干净就好。”说着向倒在一旁的郝老头跟刘婶努了努嘴。

两个灯笼美人会意,连忙朝郝老头跟刘婶奔去。还没动手消除两人记忆,就听程徽迷迷糊糊吼了一声:“住手!”声音虽不大,可里边含的怒意却让两人吓了一跳,“嗖”的一声,又变回了两盏上下跳动的绿灯笼。

程徽身上绵软不堪,勉强扶着白昕才能站住,可声音却毫不含糊:“你们两个听清楚了,这村里所有人的记忆都不准动!”

“啧啧,小徽,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狠心的时候啊!”白昕搂着她笑道。

“自己做的孽,就要自己记好了!受折磨活该!”程徽盯着昏死的老头恶狠狠的说。

“小徽,人总会有不得已的时候,该饶人处且饶人。他们也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够了。”白昕揽着她,贴着耳朵轻轻的说。

“先是杀了老婆,靠吃老婆的肉活下来,然后又拿女儿祭血罗汉,带着全村一起吃自己女儿的肉!这样的人是可以原谅的吗?”程徽摇了摇头,说罢伸手一指两只灯笼,“还有你们!根本就帮凶!居然帮他们修改记忆,让这帮吃人肉活下来的畜牲在良心上好过!迫不得已吃人……哼,改成了这样他们还受什么折磨?根本就是心安理得!”两只灯笼吓得紧紧靠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

“小徽,那个年代你没有经历过,有些事情你是体会不到的。”白昕轻叹一声。

程徽狐疑地看了看他:“你在帮他们讲情?我没听错吧。”

白昕笑笑,不等他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郝老头就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定定的看着程徽,说道:“我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做的事,就是神仙也原谅不了……不过老汉我只知道在我们全村都要饿死的时候,是血罗汉救了我们大家的命。”说完,神情反倒安逸起来。

“它?”程徽鄙夷地哼了一声,“救你们的是你的老婆!你知道小菊是谁吗?你当真以为她是你女儿?”

“老婆?小菊?”郝老头脸上一片迷茫。

“双灯,还不把他的记忆恢复过来?”程徽眼睛一瞪,那两只纸糊灯笼就一齐哆嗦了一下,你看我我看你,却并不执行程徽的命令。

程徽刚要说什么,就被一个温柔影像拦住了。一个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郝老头早死的妻子,陈菊。程徽白天在后山寻找“小菊”的鬼魂时遇到了她,一只没有怨气,却在人世滞留了数十年的鬼魂,那样浅淡的魂魄程徽一望就知,分明是有山精助她逃过黑白无常的追捕,只不过她的魂魄也到了留在阳间的极限,程徽当时并没有太留心这只即将烟消云散的鬼,可万万没想到,她却是这事件的关键人物。

“他吃了你,自己却活下来了,你还愿意帮他?”程徽不解地问女鬼,被共枕的爱人肢解下锅,这种经历却没有让她化为怨气深重的厉鬼着实让她惊讶。

女鬼摇摇头,温柔地看向那个一脸茫然的看着她的糟老头子,抚了抚程徽的脸:“大人,血罗汉给你看的并不是全部,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大概就能原谅他了。”

“看什么东……”西字还没有出口,程徽就觉得那女鬼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过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没。女鬼生前的亲生感受,死后的所见所闻,此时的她感同身受。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饿的。空空肚皮里几乎要生出一只手来,把外边一切能够填满肚皮的东西统统抓进胃里,哪怕是粗粝的糠,难以下咽的红薯叶子也好,可就连这样低微的要求也无法被满足。被掏空的田鼠洞,采光的野菜,再也打捞不出鱼的江,村里没有人知道下一顿该上哪里去弄下锅的食物。

红薯叶子在煮沸的水里翻腾,前段时间还有几粒清晰可数的米粒,可到现在,能吃上顿叶子也已经是不错了。饥饿对于食量大的青年男子来说更是难熬,隔壁老太太的儿子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了,再也没有起来过。饿死了人,村里更是恐慌,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陈菊搅着汤水,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爱国将领拼死守城的故事,她只记得那守城军队断粮后,将领杀了自己的爱妾煮给将士们吃的那一段。很可怕的故事,可是现在的她却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块人肉放在锅里煮,村子里大概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吧?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锅里的汤水好香,是肉食的香气。陈菊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用手代替了锅铲在煮沸的汤里搅和。陈菊怔怔地抽出手来,被汤水煮的白嫩的手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看起来很……可口……陈菊让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可是却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就狠狠的咬上了自己的手。后知后觉的痛被唇舌接触到肉以后那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彻底打败……

而她手上传出的肉香就像是掉进池塘的饵料,寻香而来的村民们统统失去了理智,眼睛放着狼一样的绿光。跟她想得一样,这种时候,没有人能拒绝鲜肉的香味,哪怕这香味是从活生生的人身上传来的。

和那故事里一样,郝大平杀了她,村里的人吃了一顿肉汤。饱足之后,人们开始忏悔,开始恶心自己的行径,可当下一轮饥饿来临时,那些折磨良心的道德感很快就被最原始的欲望压制得不见踪影。也就是这个时侯,血罗汉循着那股强烈的原始贪欲找到了双灯,村里人的疯狂让它满意,很快便控制了弱小的双灯,又让陈菊的鬼魂沦为它的奴仆。双灯更改了村民的记忆,于是郝大平家里又多了一个叫“郝菊”大女儿,那些肉萝卜,便是血罗汉设下的诱饵,诱使村里那些饥饿的灵魂因吃人而堕入地狱。郝大平祭了小梅之后,后山凭空长出一只巨大的肉萝卜,全村人就靠那个度过饥荒。从那以后,村里人都格外敬着郝老头。

“讲完了吗?”程徽只觉得一阵恶心,摆脱了讲完故事的女鬼,冷眼看着死死盯着女鬼的郝老头,“血罗汉给你们的那个肉萝卜里都是村里饿死的那些人还有你女儿的肉。真是虚伪。以为把女儿祭妖,再吃她的肉就没有罪了?”说着对双灯命令道,“还不动手?你们要我说几次?”

双灯默默的低了头,求救似的看向白昕。白昕无奈地叹口气,扶着程徽的肩膀低声道:“小徽,不要再逼了,有时候真相……”

“你叫我什么?”程徽语调平淡地打断他。

白昕微微一僵:“大人。”

“哼。”

双灯不情愿地挪到老头身边,下一秒,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从老头口中发出,疯了似的扑向陈菊的鬼魂,大叫:“恶鬼!恶鬼!你这个恶鬼!吃了儿子,又骗我杀了小梅!”喊叫间,人从陈菊身上直直穿了过去,被石头一绊,狠狠摔倒,而后,这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就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又骂陈菊,又是骂自己,不多时就再一次昏了过去。

程徽从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也没听明白什么,却看见陈菊的连也极度扭曲起来,好像突然被什么痛苦的记忆缠住,原本浅淡的魂魄一下子彻底消失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大人不妨去看看事情的真相。”白昕说着,把程徽抱到郝大平身边,拉着她的手向郝大平探去。只一会,程徽就触电似的猛地抽回手,浑身止不住的战栗。

事情的真相远比她想的要恶心悲哀得多。

即将临盆的陈菊就像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米缸,家里所有的存粮都进了她的肚子,可还是无法满足她骇人的食量,“饿啊……饿啊……”乞食的声音如同蚀骨的小虫,日日夜夜折磨着郝大平的神经。好容易熬到她临盆,生的是个胖小子,家里终于添了些欢笑,而陈菊的食量也在生完孩子后恢复正常。

可有一天,干完农活的郝大平刚到家门口,就闻见一阵肉香,家里连着好些天都只有不见米粒的红薯叶子,哪里来的肉?他一阵心慌,冲进厨房,却看见不足月的儿子趴在菜板上,闭着眼,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一条腿已经没了,而锅里翻腾着鲜嫩的肉块!小梅则吓得在一旁直哭。

看见他回来,煮着肉汤的陈菊冲他一笑:“宝宝死了,妈妈拿宝宝的肉炖汤给爸爸和姐姐吃。”郝大平顿时寒毛倒立,冲过去摸摸儿子,那还有气?陈菊却端了碗肉汤送到他嘴边,“尝尝,很香吧?”郝大平一声大吼,抱着小梅就逃出了房子。可饿脱了形的村民们却都生就了一只狗鼻子,闻着味就到了他家,不一会,已经将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都向陈菊讨要一口肉汤喝。

受了刺激的郝大平发了疯似的,在后院摸了把斧头冲进人群对着陈菊就砍,边砍边喊:“疯子!疯子!杀了我儿子!我杀了你!”只几下,陈菊就断了气息。对着一屋子的鲜血和两句尸体,郝大平突然平静下来,锅子里的肉香魔鬼般的侵蚀了屋里所有人的理智。他只听得耳边一片嘈杂:“郝大哥,反正嫂子也死了,埋了也可惜不如让大伙开开荤!”“就是,以前又将军为了收住城池杀爱妾给将士当军粮传为美谈!”“要不我们就把你告上去,你杀了嫂子也活不了!”“吃了吧,不吃是个死,吃了就是死也当个饱死鬼!”……

不是没有看过古书里人吃人的记载,可是那样惨烈的一面放在眼前,就远远不是“人相食”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可以概括的。程徽埋着头,拽着白昕衣服的手握得骨节都发白了。良久才对双灯说道:“对不起,你们是对的……他们的记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有些真相果然还是永远埋藏起来的好。

……

“徽徽,你看你看!”寝室里安安强行把程徽拽到了电脑前,指着一篇报道,“双灯有鬼诶!一到晚上,就有两个惨绿的灯笼在山上到处飘!还好我们没有找到那里!好险好险!”安安一脸庆幸地拍拍胸口。程徽无语地笑笑,果然,有的真相还是永远埋藏的好。

一转头,看见和饮料的安安程徽突然无力的僵住……“呃,我说安安,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我面前喝这个?”程徽说着,别开脸去。

“哎?为什么?”安安一脸无辜,咧开的嘴里满是红艳艳的番茄汁。


蛤蟆鼓

第一章

出了学校不远就有一个小型市场,东西便宜,正是囊中羞涩的学生族常常光顾的地方。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市场里多了个卖仿古玩的饰品店,老板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说漂亮也许不大贴切,因为她身上散发着男女通杀的气质。总之,安安只见了她一面,就被迷得死死,回寝室以后还不停地跟程徽说着她。

“喂喂,安安,你的x取向没问题吧?”程徽把书一放,凑到她眼前研究起来。

“你说呢,亲爱的徽徽?”安安顺势勾住程徽的脖子,露出一个腻死人不偿命的笑。

程徽刚要一巴掌拍飞她,突然看见她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轻轻一拉,有点分量的项坠从她衣领里滑了出来,是一只拇指大小的鼓。铜黄色,铸成蛤蟆的造型,大张着的嘴上蒙着一层看不出原料的鼓面,很是精致,连蛤蟆的双眼皮都雕出来了。

“这是哪来的?”

“嗯?这个就是那个店子里买的啊!好看吗?好看吗?”安安献宝似的把坠子在程徽眼前晃来晃去。

“好看个毛好看!”程徽白了她一眼,“挂个破蛤蟆干嘛?”

“新鲜嘛!哎?徽徽,你是不是嫉妒?”安安眼波一转,冲着程徽乱抛媚眼,“放心好了,我最爱的还是徽徽!”

“滚!我要写作业!”程徽把她从身上撕下来,心里却琢磨着明天是不是应该去市场上会会那个女人,毕竟,只有狐狸精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男女通杀。

熄灯后,安安很快就睡着了,程徽却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后来干脆死死盯着安安放在桌子上的项坠。开始还没有觉得,夜越深,这只小小蛤蟆鼓上散发的妖气就越发张扬得吓人。可是鼓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做工精细,但和她之前看过的充满巫师灵气的蛤蟆鼓截然不同,的确是近来才仿制出的装饰品。可是那妖气……莫非是卖鼓的女人身上的?妖不归她管,但是这只鼓上的妖气却有着刻意的张扬,就像……在引诱她一样……

想到这里,窗外似乎有什么人轻笑了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轻到程徽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如果不是有颗发光的东西随着那笑声跌入蚊帐的话。

小小的一颗,玻璃珠似的,拿在手里只觉得寒凉沁骨。在黑夜里却有着深秋晴空一般的湛蓝,数点雪花状的光彩在里边肆意流转,漂亮得像是要把看它的人的魂都收了去。程徽连忙定了定神,收好珠子。这珠子她认得,是黑白无常摄魂的器具,又名夺魂珠。只是这样的神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送它过来的“人”又是谁呢?

她想着,又摸出珠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末了,暗叹了口气:看来明天是非去不可了。

第二天上完课,程徽独自一人来到了市场,刚到市场门口就感到了一股明显的妖气。暗红的妖气烟雾似的在人群中蜿蜒游走,源头是那居心莫测的妖。程徽握了握掌心的夺魂珠,跟着那股妖气走进了市场。

妖气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门面,里边却塞了不少稀奇东西,做工精细式样罕见,价格却也不贵,着实是吸引人。一个穿着民族风长裙的女人背对着门口,长发在脑后盘了个髻,露出雪白的脖颈。这时正跟一个学生气的女孩子说笑着,大概是说些她看中的那对耳环的来历,听得那女孩子一脸心驰神往的表情。

程徽往门口的玻璃橱窗上一靠,轻轻悠悠地说了声:“好高的道行呢!老板。”

老板头也没回,只是很快就以极低的价格把那对耳环卖给了女孩子,直到女孩拿着耳环开开心心地走了,才回过头身来,朝程徽笑道:“公主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骑士呢?”

“没想到你们有天也会拿东西到这种市场上贱卖。”程徽没回答她的话,径直走进了店里,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上拈起一根银质花簪,“这个多少钱?”

“全是为了生存么,公主。这个二十,不过公主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打个对折。”老板眯了眯眼睛,就像一只媚人的狐狸。

“白狐手工打造的花簪也就值这个价啊!”程徽说着,亮出了手里握了多时的夺魂珠,“老板花这么大的价钱引我出来不觉得亏吗?”

白狐媚笑:“公主放心,我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是吗?”程徽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偷了无常的夺魂珠来我这里卖人情,好精细的算盘!”说着把那根花簪尖尖往玻璃橱柜上一点,阴冷的气从花簪尖头处荡漾开去,只一瞬,就将整个店笼罩得严严实实。店子里各色的小物品上顿时笼上了一层严霜。

“原来已经是女王了啊。”白狐先是一愣,而后自言自语的笑了。

程徽却忽然收了霜阵,又将簪子扔回远处,淡淡道:“白狐,你不是我辖区内的,夺魂珠我收了,念你从未为恶,偷珠的事我既往不咎,这件事就这么结了。刚才是一个警告,你最好不要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说完转身就走。

“大人留步!”就在程徽走出店门的时候,白狐忽然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程徽回过头去,却见白狐笑得一脸奸诈,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蹿了出来。

“女王陛下,你的随从有没有告诉过你,心软可是你致命的缺陷呢?”白狐风情万种地撩开了额前的一缕发丝,她话音刚落,程徽就听见身后一阵金属响动,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世上没人愿意见到的黑白无常此时正站在她身后,刀子似的阴风割得她脸颊生疼。

“你!”程徽看着她开怀的笑,忽然明白了,这只狐狸分明是偷了夺魂珠嫁祸给自己!按照狐狸的秉性,一定是她要干什么事,却又怕自己阻拦,所以就先下手除掉自己这个障碍。好缜密的心思呢!程徽不得不感叹,她是算准了黑白无常这两个死脑筋的木头疙瘩一定会把拿着夺魂珠的人强行带走。等自己解释清楚,只怕她早就办完事了。

跟千年狐狸斗,自己到底还是太嫩了些。

与此同时,安安正坐在一辆林肯车里,驶向河西的别墅区。

第二章

“风来了,雨来了,蛤蟆背着鼓来了。什么鼓,花花鼓……”捏着小小的蛤蟆鼓,那首童谣就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响起,那也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唯一记忆……

安安表情木然地坐在车上,心里却是一片狂风骇浪。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人丢掉的孩子,三岁?还是更早?反正从她记事起,抚养她的就是老家的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妇。五岁那年,她叫做爷爷奶奶的老两口忽然间一同归了西,村里人硬说是她被鬼附生害死了两位老人,先把她关在黑屋子里引鬼出来,而后又把她绑在桃树上拿艾草熏,要不是遇着后来的养父母回乡探亲救了她,恐怕她这条小命就被折腾没了。

二十年来,她对亲生母亲的唯一印象就是那首童谣,而亲生父亲,则是完全的空白。可是今天养母却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的亲爸爸已经找到了,想要见她一面。巧的是,她的亲爸爸竟也在这个城市……二十年的不闻不问,想在孩子大了的时候用一句“我是你爸爸”就找回亲情么?安安冷着一张脸,紧紧捏着那只小小的蛤蟆鼓。其实比起从未谋面的爸爸,她更想知道那个曾经用温柔的声音念童谣哄她的妈妈究竟为什么要丢掉她。

忽然间,她觉得指尖的东西好像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却发现那只蛤蟆也正在瞅着她!安安一惊,再仔细看去,蛤蟆却又不动了。刚才是多心了吧,安安自嘲地笑笑,把目光移向窗外。

“安安,我永远是你的妈妈。”沉默了许久的养母突然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话,腾出一只手来,在安安肩上拍了拍。

“我知道,妈妈。专心开车吧。”安安转头笑笑,抓起养母的手重新搁到方向盘上,刚才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差点忘了,养母的心情也是同样的不平静,尽管极力掩饰,但刚才的话还是泄露了她害怕宝贝被人夺走的心情。想到这层,安安忽然间心情大好,朗声安慰养母道,“我不会认他的。二十年都没有音信现在我快读完大学了才冒出来,算什么?想抢收成也不是这样抢的!”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亲爸爸,一会态度不要太恶劣,知道吗?”养母听到安安的回答忍不住露出喜悦,却还是模式化的劝她。

“知道!不就是见个面吗?见完后我马上把他从记忆里删除!以后我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安安举起右手发誓。

养母叫她的样子逗得“扑哧”一声乐了,车里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母女俩又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直到手机铃声响起为止。

“喂?是我,对,我们在路上。”养母接通电话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安安一眼,安安心领神会,电话一定是她的亲爸爸打来的。

“什么?”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什么,一贯温和的养母忽然暴躁起来,因为顾及着坐在一旁的安安,才深吸了口气,把要脱口而出的怒骂咽了回去,“杨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先找上我们的吧!当时是怎么跟我们说的?现在怎么又……是吗?怎么这么巧?那对不起,我们正好离那里不远!”养母说着一把拔下了耳机,猛踩油门,改了路线一路狂飙,红灯不停限速不顾,吓得安安大叫:“妈妈!这是舅舅的车!”。

“那更好!撞坏了不用赔!”养母说话间已经逆向开出了老远。

“妈妈,他不想见我的话,我们就回去吧,反正……我也不会认他。”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难受得慌,她不愿意认亲爸爸是一回事,但亲爹不愿意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为什么不见?他不愿意见我们更要见!不但要见,还要狠狠的骂他一顿!”养母一边飙车一边骂。安安无奈,别看养母平时性子温和,一旦被惹毛了,就会变得特别幼稚,偏要跟别人对着干。

“啊……真出事了啊……”养母突然的放慢了速度,安安朝前一看,一间咖啡厅前围了不少的人,好像还有警车……她不由跟养母对视了一下。养母这才告诉她,这间咖啡厅正是她亲爸爸名下的产业。刚才在电话里说这里出了事,还以为是不愿见安安的托词,没想到却是真的。

出了什么事呢?连警察都惊动了?安安下了车,不自觉的向人群靠去。却看见一个满脸疲惫的中年男子正和警官说着什么,警察一边点头,一边做笔录。血缘果然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只是一眼,安安就笃定这个人正是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眉眼轮廓却跟她那么的像……不,应该说是她像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中年男子无意中的一抬头对上了安安望向他的目光,不觉愣住了,问话的警察喊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周围的人也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安安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下意识离开,却被养母抓住了。

“安安?”

“妈妈,我想回去,我想回去!”安安心里忽然就狂躁起来,有种莫名是直觉让她极度的想要逃离这里。

养母只道是她见到亲爸爸心情复杂,拉着她劝慰了几句。安安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劲地央求养母带她回去。养母看了那个忙于应付警官的中年男子一眼,叹口气笑道:“看来你命中注定是我们家的孩子。”

没想到,上了车,却怎么也启动不了,好不容易点燃一次,很快就又熄了火……可油明明是半满的……

“什么破车!”养母皱皱眉头,咕哝一句,而后开始给她弟弟打电话。安安坐在一旁,没来由的觉得心都要跳出去了,突突突的撞击着胸口……不对,这撞击感明明是外界传来的!安安伸手一摸,就发现撞击她胸口的是那只小巧的蛤蟆鼓!急忙拈起一看,蛤蟆竟然活了!蒙着鼓皮的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说着什么……“……别见他……别见他……”

别见谁?安安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喊养母,可等养母转过头来,那只蛤蟆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只是一只精巧的小鼓罢了。

“看什么?”养母不明所以地看向安安,“你新买的吗?很别致啊。”养母以为安安在向她展示新买的饰品,于是很给面子的捏着蛤蟆鼓上上下下的看了个遍。而在养母手里的时候,那只蛤蟆鼓老老实实的保持着原样,安安只得暗自苦笑。

“再等等吧,你舅舅已经找人来拖车了。”养母拍拍她,又从后座拿出包零食给她,“饿了就先吃点零食垫垫。”

安安点点头,接过零食,暗地里对那只鼓又是捏又是掐,可它却再也没有出过声。突然就想起程徽来,连忙掏出手机拨了她的号,可里边传来的只有一遍一遍的忙音。

“怎么还没到?”一直望着窗外的养母终于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声,引得安安也向外张望,却发现天突然黑了下来,刚才还亮堂的光线好像一下子就暗了,昏黄的光线已经不够辨清来往行人的面容。也是,往冬天走天色就是暗得快,一不留意,短促的黄昏就变成了黑夜。

“安夫人久等了。”刚才的那个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发掉了警察,此时正猫着腰凑到车窗前跟养母打招呼。

“不久,我们不是等你。”养母干巴巴的回答他。

“是车子坏了吗?那先进店里休息如何?”男子好像完全不在意养母的态度,声线依旧柔和。

“不用,一会就有人来了。”养母冷冰冰的回绝。

“安夫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说好今天见面的,只不过我这里出了点事,给绊住了。你们如果当真不想安安见我,为什么会开车来这里?”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是真心想见安安吗?”养母沉默了片刻,声音锐利起来,“如果是,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取消约会?”

“取消?”男子惊诧道,“安夫人?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我是想给您打电话,告诉您我这里出了事,恐怕要晚到一段时间,可是您的手机却一直打不通……”

打不通?!安安迅速和养母对视了一眼,那刚才在路上的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养母立即翻看电话记录,没想到,上边却压根没有杨先生的记录,最新的一条还是她下午打给安安的。

“看来我们之间恐怕有些误会,还是进店里坐着说吧。”

在包厢里柔和的光线下,安安发现,这个号称是她亲爹的,叫杨新河的男人有种叫人不由自主去亲近的特质。当别人说话时,他会保持着一种微向前倾的倾听姿势,那种听得认真的样子让人心里莫名的受用。连一开始对他抱有敌意的养母也很快就放下了戒备。

“我亲妈妈呢?”安安突兀地插了句话,杨新河愣了愣,安安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一星复杂神色,虽然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对啊!安安的生母呢?”养母也瞪圆了眼睛看他。

“她……”杨新河垂头沉吟了一会,而后抬头看向安安,语气里带着点犹豫,“其实……你……是私生女……你妈妈,我也不知道……”

私生女吗?安安不自觉地捏了捏蛤蟆鼓,耳边恍然响起那温柔的念童谣的声音。因为是未婚生子所以才不得已将自己遗弃了吗?安安神色一暗,坐在边上的两个大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一会,杨新河才试着打破尴尬气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要是想见你亲生妈妈,我一定……”

“嘻嘻!”一声轻快的笑声突如其来的打断了杨新河的话,包间里的三人俱是一愣。

“呵呵,大概是隔壁的客人吧,这房子隔音不大好,看来要重新装修了。”杨新河干笑两声,想掩饰过去。不想那笑声却越发的响亮起来,咯咯咯的笑个没完,声音愉悦甜蜜,宛若恋爱中的少女在与情郎嬉戏,杨新河听得跟见了鬼似的脸色大变,养母一把拉起安安:“面也见过了,我看我们可以走了。”说着,拽着安安就往门口走。

“不准走!”养母手还没碰到门把,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杨新河忽然像暴躁的狮子一般窜到门口,拦住她俩的去路。

“你要干什么?杨先生?”养母抬头看他,一字一句的质问。

“我……”杨新河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笑着掩饰方才的窘态,“我是见到自己的孩子太激动了……你们再坐一会好吗?我一会送你们回家。”

不等养母作出决定,那笑声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只是这回,变成了冷冷的嘲讽。

“妈妈!别跟他啰嗦,我们快走!”安安忽然扯住养母的衣袖,明显得很,这笑声绝对不是从隔壁传来的。

“安安!”杨新河忽然尖叫起来,然后一个大男人像无助的孩子似的贴着门缓缓坐下,看着安安的眼睛里全是哀求,“安安,好孩子,我到底是你亲爸爸,你当真忍心不救吗?”

第三章

“救?”养母愣了愣,“杨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没有机会让杨新河做任何解释,因为之前那种只是虚无缥缈的笑声忽然间就凝成了实体,说是实体也不够恰当,确切的说那是一些烟雾一样的东西,灰蒙蒙的一片,多笑一声,它就长大一分,转瞬间就长成了一张不小的网,铺天盖地的朝挤在门口的三人猛扑过来!

“给我让开!”还是安安最先回过神来,一把拉开杨新河一脚踹开了门,拉着养母就往外跑。跑得太慌张,完全没有留意到走廊上还有一个人,直到她被那人伸出的脚绊住,狠狠摔倒在地上。虽然铺了地毯,可安安还是痛得好一会都没能爬起来。

“妈妈!”刚缓过神来的安安马上慌张地回头看养母,却发现养母被那个伸腿绊她的人小心翼翼的扶着,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受伤了吗?安安顾不得疼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刚站稳,脚踝上传来一阵剧痛,她眼明手快扶住栏杆,勉强支撑住身体。

“大师!”吓得不轻的杨新河看那人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到他脚下,伏在地上捣蒜般的磕头,连声道,“大师救命!大师救命!”那样子……跟他温文尔雅的样貌全然不符,已经是完全不顾及形象了……

被他叫做大师的人在灯光下看起来很年轻,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式样很活泼的橙黄色连帽运动衫,很刺眼的颜色,帽子还罩在头上,只露出一张过分秀气的脸。看得安安不觉皱了皱眉头。那人似笑非笑的把叼在嘴边的烟拿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安安和杨新河,最后落在他臂弯里已经晕过去的女人身上:“这个阿姨晕了,麻烦叔叔找个地方让她休息。”

“可是大师……”杨新河慌忙向后一指,刚要说什么,却忽然发现那张灰蒙蒙的网已经消失了,走廊里一片亮堂。

“休息室总有的吧?”少年不紧不慢的说着,在旁边的垃圾箱上捻灭了烟,又把他橙黄色的连衣帽压低了些。

“……有,有!有的,大师请跟我来!”稍微回魂的杨新河连忙点头哈腰的给那人领路,连看也没看安安一眼。

“等等!你们要把我妈带哪去?”安安急得大叫,她脚踝扭伤了跟不上他们速度。

抱着她养母的人回头看了看她,笑着对杨新河说道:“叔叔,你女儿脚崴了,不扶扶她?”

走在前边的杨新河尴尬地站住了,这才看了看安安,讪笑着朝她走过来:“安安……脚崴了啊……我……扶你吧。”

“不用你管!”安安一偏头,心里只觉得这人笑得假透了,看着他的笑就跟吞了只苍蝇似的。于是也不理他,单脚蹦着到了“大师”身边,扯住“大师”的衣袖问,“你是谁?要把我妈妈带到哪里去?”

“呵,问得真多。”那人轻哼一声,不着痕迹地挣开安安,末了还用手弹了弹她碰过的地方,虽然在笑,可是举动里却透着十足的厌弃。安安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当下却顾不了太多,又踉踉跄跄地蹦着跟了上去。

“叔叔这儿不错嘛!”少年把安安的养母放在了沙发上,自己斜倚着沙发扶手朝杨新河笑道。

“大师喜欢的话,以后常来,以后常来。”杨新河谄笑着,安安很讨厌他在这个少年面前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忍着恶心扭过头去不看。

“叔叔客气了!”少年笑起来,指了指安安,“我倒是觉得求我还不如求她的好。”

“大师……”杨新河有些迟疑。

“叔叔忘记我之前跟你怎么说的了吗?”

安安却越听越不对劲,冷不丁回头,充满戒备地看向杨新河跟那少年,看得刚准备上前跟他套近乎的杨新河不由哆嗦了一下,刚迈出的腿又收了回去。站在原地看看少年又看看安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姐姐不要这么凶嘛!吓到叔叔了!”少年朝安安走了两步,嘻嘻一笑。

明明还隔着三四尺远,安安却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压迫感:“你是什么人?想要干嘛?”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安安不自觉地退后了一小步,手撑着身后高背靠椅的扶手。

“姐姐脚受伤了还是坐着休息比较好。”少年又是一笑,虽然没有再靠近,可安安却感到了一股真实的压力施加在她肩上,硬生生的将她压到椅子上。陷在椅子里的安安仍然被那股无形的力压得无法动弹,只得惊恐地看着那个诡异的少年。只见他缓缓抬起手伸向头顶:“姐姐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说着慢慢拉下帽子,露出比先前的橙色更刺眼的铮亮的脑门……“我嘛,是个和尚。”

安安盯着他亮得堪比灯泡的脑袋,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明明一场普普通通的认亲会变成现在这样诡异的场面,刚才奇怪的笑声不说,居然连个不明不白的和尚都要来掺上一脚,这算什么?而且听他们的对话,怎么觉得杨新河安排这场会面是别有用心的呢?

“好了,我说叔叔,我记性不好,前因后果还是你自己告诉姐姐吧。”和尚说完往小沙发里一歪,翘着二郎腿看戏似的瞅着两人。

“大师!”杨新河求救似的看向和尚,那和尚却把两眼一闭,点了根烟,颇为享受地抽着,不再搭理他。见和尚这样,杨新河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地开口对安安说道,“是这样的……其实,你亲妈一个月前找到我,说……说我抛弃了她,她要报复我……开始我没当回事,以为她是说着玩的……没想到,她走了以后就发生了很多怪事……公司也好,家里也好……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找到了大师,大师说只有找到我和她的亲生女儿,让女儿认我我才有救,所以……我……”

“行了!你真恶心!我只有一个爸爸,很不巧,那人不是你。”安安冷哼一声,这理由比她之前想得更让人心寒,二十年来不闻不问不说,就连现在找到她,要认她,却只是拿她当做救命稻草。

就在杨新河被安安的话噎住的同时,门外猛然响起了一阵拍击声,伴随着拍门声的则是一个女子急切凄楚的哭声,一声赛过一声,听着好似一个女人一边拍门一边用呜呜咽咽的哭腔哀求着什么,其间还夹杂着婴孩细弱的啼哭声。安安听着只觉得心里像是有刀子在挖,剜骨锥心的疼,莫名地觉得这场景好像她亲身经历过一般。而杨新河听到那声音面色不觉一变,一张脸瞬时就失了血色,两腿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安安!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就当做善事,原谅我好不好!我当时离开你妈妈也是有苦衷的!”听见门外的哭骂声越来越凄厉,杨新河早吓得六神无主,见安安不肯认他,竟跪着爬到了安安跟前,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边抽边骂,“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

“打住!你别恶心畜牲行不?”安安喝住他,“你也别给我下跪,我没你那么老的孙子。”

“大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杨新河又跪在和尚面前,伏地哀求歪在沙发里悠然抽烟的和尚。

和尚半睁着眼睛,瞟了瞟面罩严霜的安安,不疾不徐地吐出口烟来:“怎么办?她不认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呢!”说着又合上了眼睛,又把烟塞回嘴里。

门外女子叫喊声已是凄然欲绝,婴孩本来就不响亮的哭声此刻已经几不可闻,安安从她凄厉的哭腔中勉强听出“就算你不心疼我也要心疼自己的骨肉啊!”,还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骨肉?莫非她亲妈妈已经死了,现在外边的是她的冤魂?安安想着心里一跳,忍不住怒视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杨新河。

和尚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然自得地歪在沙发里吸烟,好像屋里的人和屋外的叫喊声统统和他无关。安安听见门外的哀泣声渐渐嘶哑低沉,心里忽然痛不可止,一边跟压制着她的力量抗争,一边冲着那和尚大喊:“和尚!快放开我!”

听见她的喊声,和尚勉强又睁了睁眼睛,扭头看她:“我说姐姐,你就是乖乖的认了这人做你爸爸也不会掉块肉。再不赶快要是过了时辰,你这个妈也要受牵连的。”说着指了指躺在长沙发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养母。

“……你是说,只要我认了他,我们就安全了?”安安满脸怀疑地看着和尚,她压根不想认这个人做她的爸爸,只不过如果因为自己的固执而伤害了养母,她就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嗯哼。”和尚哼了一声,又转回头,靠在沙发上吸烟。

安安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看向地上的那个人,虽然他满脸的期待让她很是不爽,可是……是谁曾经告诉过她,做人要懂得变通……闭了闭眼睛,忍下吞苍蝇一般的恶心,安安对着杨新河喊了声:“爸爸。”

第四章

话音刚落,杨新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外沙哑凄厉的叫喊声忽然拔高了八度,锐利得像根钢针直扎耳膜,房间里的灯光“啪”地一声灭了,一片黑暗中忽而爆出极嘈杂的喧闹声,就好像有上百人在同时叫喊,兴奋的,癫狂的,声音中充斥着施虐的快感……而门外的女人叫得更加凄惨,好像被人活活扔到火坑一样,绝望的叫声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某种动物……

安安陷在靠椅里,这些声音让她莫名地颤抖不已,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不住地喃喃自语:“我不想听这些……我不想听这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魔障似的揭开她心底所有的恐惧。

而杨新河早就吓得抱头跪在地上,极度的惊恐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和尚手里的烟头忽然闪了一下。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急速的划了几下,灯忽然又亮了,刚才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全部消失,可屋里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黑相间的斑点。一片一片,墙壁,天花板,窗户,地板,到处都是,桌上的大玻璃缸里也飘着一大片,而里边的观赏鱼无一例外地翻起了白肚皮。安安头皮发麻地看着那些斑点,忽然觉得脖子和手背上也是痒痒的,低头一看,那些斑点已经铺到了她身上!再一看,竟然是成群结队的斑点瓢虫!这种红底黑斑的小动物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压得扁扁的,鞘翅被碾得展平,说不上颜色的内脏跟黑黑的肚皮被挤压成了浆,把无数个细小的尸体粘在一起。

安安头皮发炸地盯着手背上的虫尸,只觉得挂在脖子上的那些在顺着她的颈线一点一滴地往衣服里流,很快背上跟胸口都有了被虫尸覆盖的感觉。“啊————和尚!快放了我!快放了我!”安安不可抑止地尖叫起来。

“想活就给我闭嘴。”和尚轻飘飘的回了她一句,顺便封住了她说话的声音。安安一看,发现和尚和养母,还有那个杨新河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只瓢虫……这是怎么回事?不等安安想清楚个中缘由,那些原本处于静态的虫尸突然骚动起来,不断的有活的瓢虫从粘成一片的尸体堆中爬出来,但很快就被不知名的力量给挤爆,就和那些已经死掉的虫子一样,在不绝于耳的啪啪声中,虫尸群的厚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暴增。

安安无法动弹,连声音也也发不出半点,只能咬着牙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红红黑黑的虫尸一点点把自己吞噬,就在这时,“父债子偿”四个字无比清晰地跳了出来,原来,和尚让杨新河找她,为的就是拿她当替死鬼吗?盯着渐渐漫过全身的虫尸,安安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居然这么爽快的就把我放了?”程徽皱着眉,不住地嗅胳膊,只要一想到被勾魂的黑白无常抓过,就总觉得上边残留着死灵让人反胃的味道。

“这个嘛……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白昕说着抓住程徽的胳膊一拉一拽,两人就回到了人潮汹涌的街道上。

“还是人界好!”程徽深吸了口不怎么新鲜的空气,感叹道。

“小徽,其实吧……”白昕说着故意顿了一下,等程徽转过视线来才接着说,“其实你是保释。”

“哈?”程徽瞪大了眼睛,怎么阴间也有保释一说?程徽朝地下努了努嘴,“说吧,你出了多少钱买通他们?我可是穷学生,没钱给你啊!”

白昕嘴角微微弯起,以一种类似戏谑的表情看着程徽:“小徽,你欠我的只有钱吗?”

程徽一愣,脱口而出:“你想怎样?”

白昕眼睛一眯,笑道:“考虑下以身相许怎么样,小徽?”

“你给我滚!”程徽操起拎包甩到他脸上。

“啊咧!我的鼻子!”白昕一手抓开包,一手捂着鼻子夸张地叫唤起来,“小徽你谋害亲夫!”

“哦?是吗?那你不介意我付诸实践吧!”

“你不问保释的原因了吗?”白昕突然间就敛了笑,捉住程徽拍向他的爪子。

“什么原因……不就是钱……”程徽被他突兀的转换给弄晕了,一下子愣是没反应过来。

白昕放开她,轻嗤了一声:“你既然接手了,还是上心的好,不要我总是跟在你后边给你搽屁股。”说着忽然像是累极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要是你不能胜任的话,我可就……”后边几个字低得几不可闻,不等程徽说话,忽然又提高了音量,“趁他们还没对你失望办点正事吧。”说着就大步朝前走去。

什么意思?他们?“‘他们’是指谁?”程徽听得一头雾水,急忙跟了上去。

“小徽。”白昕却又突然站住,害得程徽一头撞在他背上。

“怎么?”

“记得是谁害你被抓的吗?”

“啊……白狐……”

“它在这里,要抓吗?”白昕说着,扭头向路边一间茶餐吧一楼的玻璃窗望去。程徽顺着他的目光向左侧望去,只见那个买饰品的美女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朝他们巧笑嫣然,而她对面坐着的是那个鱼店的漂亮老板,自称唐先生的人。

“抓……来而不往非礼也。”程徽咬牙道,说着就朝茶餐厅门口走去。这只该死的白狐竟然算计她,那她当然也不用管不插手妖精事务的戒条了。

走了几步却发现白昕并没有跟上来,“白……”程徽刚要喊他,却突然发现一贯散发着悠闲气息的白昕,此时不知道是警戒还是别的原因,在房屋阴影下看来有说不出的僵硬苍白,只见他似乎要对店里的两人说点什么,刚开口,整个人就直直的倒下去。

白昕!”程徽惊叫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白昕倒地前一把抱住他。好凉!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才惊觉他身体凉得吓人,抱着他简直就像是抱了块寒冰!不一会她自己也开始冻得直哆嗦,就好像白昕此时变成了无论多少热量也填不满的一个无底洞。

与此同时,白昕的身体也渐渐起了变化,搁在她肩上的头变得毛茸茸的,身体也忽然沉重了起来。程徽迅速扫了眼四周,瞅准了身边人少的当口,当街开启了通往十三点半的街的入口。

一到鬼市,程徽再也扛不动突然变沉的白昕,“扑通”一声跪倒,连带着白昕也重重的砸在地上,回头一看,白昕已经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从体型来看,简直跟老虎没有两样。这就是他的原形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一下变成这样了呢?程徽没再多想,“叩叩叩”在地砖上敲了三下,唐尧就出现在她面前。

“这……白昕!?出什么事了?”看见白昕的样子,唐尧同样吃惊不小,连忙俯身扶起程徽,又把变成大猫的白昕扛在肩上。向鬼市的另一头走去。

一路上,程徽听见各家店铺前挂着的纸糊灯笼在悉悉索索地响着,好似在交头接耳,她知道,每个黑洞洞的店铺入口里边都有个不情愿被收服的东西,而门口的灯笼则是它们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这条街上的每一点微小的动态。往日她在街上巡视的时候,总是有白昕在身后跟着,这些灯笼就是蹦跶得再欢,她心里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紧张。可是现在……

一阵摄人的阴风忽然从街头刮来,在程徽身后不远劈成两道,一左一右的护卫着,森森寒气顿时让街道宛若严冬。那些叽叽喳喳的灯笼们立马闭了嘴,噤了声。静悄悄的街道,出了他们仨以外,空无一物。

“其实,用不着这样……”唐尧扭头看着程徽,犹豫地说了一句,见她没有吭声,又赶紧把后边的话咽回肚里。程徽只管一声不吭的向前走着,她知道,就像是唐尧说的,这条街是她的地盘,的确没有调出阴兵护卫的必要。可是……白昕说的对,她对外的强硬只是为了掩饰内在的不安……就像是现在,只有听见那些风刃相撞的铿锵声她才能感到稍微的安心。

“美女准备怎么谢我?”男人弯起食指在磨砂玻璃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含着笑意的眼睛闪着狐狸一样的精光。

“说反了吧,帅哥,要谢还应该你谢我才对。”女人撩了撩耳边的头发,手腕上的镯子刮得银光闪闪的耳坠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这么好的机会,我可没让给别人。”

“呵,都说狐狸最精,今天一见果不其然,我甘拜下风。”

“你太自谦了,唐先生。我们各取所需,就不要谢来谢去的了。”

“那么胡小姐,下次有这样的机会准备再让给我吗?”

“呵呵,唐先生,往后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我走了。”

“是吗?”唐先生看着白狐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

第五章

“大师……这样是不是就没事了?”杨新河盯着快被虫尸没顶的安安,虽然看得头皮发麻,但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气。

“叔叔,她真的是你女儿吗?”和尚拿掉嘴里的烟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杨新河,不答反问。

“当然!已经做过亲子鉴定!”杨新河生怕他不信似的,又急急补充道,“鉴定书就在桌上……不过现在不太方便拿。”说着心有余悸地瞄了眼被红红黑黑的虫尸覆盖的书桌。

“哦,是亲生的啊!”和尚笑了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用还带着火星的烟头指着他不远处的一片虫尸,“只要我把这根烟头扔过去,本该降在你身上的祸事,就转嫁到你女儿身上了。当然,那样的话,这位姐姐马上就会代替你死去,你可想好了,不要后悔。”说完作势就要把烟头扔出去。

“等等!”杨新河突然良心发现似的叫住和尚,吞吞吐吐的问,“大师……她非死不可吗?”

和尚转过头来,挑挑眉毛,反问:“你觉得她还有活的可能吗?”说着朝安安坐的方向抬抬下颌。此时的安安已经被黏黏嗒嗒的碎虫子包得严严实实。那些不断涌出,又不断被挤爆的小生物数量多得简直没有尽头,裹着安安的那层东西就像是煮沸的粥,表面上不断的冒泡,然后又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破灭。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啪啪”的响声和被挤爆的虫尸的臭味。

杨新河胃里忽然一阵翻腾,他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战战兢兢地开口了:“……那按大师的意思办好了。”

和尚斜睨着他强撑出来的谄笑,轻飘飘的问:“叔叔是说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

杨新河让这个少年和尚盯得发毛,但为赶紧解决眼前的危机,边不管不顾地重重点头:“对!对!”说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大师!她……我是说我女儿……死在这里,恐怕不好……”

“怎么不好?”和尚舔舔嘴唇,“我说叔叔,你一次把话说清楚行不行?再这样犹犹豫豫错过了时辰佛祖也救不了你!”

“大师,我是说,她死在这里的话,将来追究起责任来我恐怕……恐怕还是难逃一死!”杨新河心一横,索性把话说挑明了。

“哦?原来刚才开始,叔叔担心的就是这个啊!”和尚又笑了笑,讥诮道,“我还以为叔叔是挂念父女亲情,舍不得‘亲生’女儿去死呢!”

杨新河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半个字也接不上来。“唉呀,熄了。”和尚把烟头甩到脚边,拿脚尖捻了捻,又重新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叔叔不必担心,我做事当然不会给人留下把柄。”话音刚落,烟就从他手指间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道弧,落在那满地的虫尸上。

一瞬间,杨新河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片虫尸刚刚碰到烟头的火星就只听得“轰”的一声,整片虫尸就像是汽油见火一样,猛烈的燃烧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屋子里所有沾有虫尸的地方都燃起熊熊烈焰,整间房霎时间变成了一片火海,杨新河紧张到了极点,却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那个和尚至始至终都陷在沙发里没有挪一下地方。

陷在沙发里的和尚全神贯注地盯着安安的方向。她身上的虫子尸体最厚,火也理所当然的烧得最旺。从和尚他们那里看过去,安安已经成了一个灼热的火球。这样的火势,只要是人都受不住吧!

“呵!”盯着火球的和尚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惊魂不定的杨新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原本鲜红的火球里冒出了一缕幽蓝的光。很快,那光就像是利刃一般,把外圈的烈焰一一割开,蓝光包裹下的安安,双目紧闭面容宁静,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身外的冲天火光对她没有半点影响。在她的胸口处有个小小的项坠在不住地上下跳动,幽蓝的光随着它的跳动不断地涌了出来,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啊————”杨新河不可置信地盯着安安胸前跳动着的蛤蟆鼓,忽然大叫起来,神情像是恐惧到了极点,反反复复的低喃着,“我明明埋了它的,我明明埋了它的。”

“哦?她居然带了雨器。”和尚状似无奈地朝杨新河摊摊手,“她不死,那就只好你死了。我说叔叔,有些事情你是不是跟我说了谎了?”

“啊!?”杨新河这才醒过神来,急忙摇头,“没有那回事!大师,我哪敢骗您!”

“是吗?那就好说。只不过,她身上带着雨器,我的火对她没有效力呢。”和尚一脸无奈,瞄了眼那只黄铜色的小蛤蟆鼓道,“你要是有破解雨器的办法就赶快说,要不然一会被烧的就该是你了!”

“大师!”杨新河几乎要哭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和尚脚边,把头磕得山响,“我哪有什么办法啊!我要是知道怎么做还能请您来吗!大师看在我出了那么多前修庙的份上救救我!救救我吧!只要大师肯救我,以后您寺里的灯油香火钱我全包了!哦,还有您的素斋!我全包了全包了!”

“此话当真?”和尚眼睛忽然一亮,好像对他提的那些条件动了心。

杨新河一听有戏,连忙捣蒜似的点头:“当真!当真!小人绝不敢欺瞒大师!”

“唉!那好吧!”和尚忽然夸张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从沙发里站起来,“看你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破个例,用被禁止的法子除了她身上的雨器吧。”

杨新河见和尚这样说,不禁心头大喜,连忙又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师!多谢大师!大师慈悲!”

和尚笑了两声,不再理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磨得乌黑发亮的檀木佛珠,摆开了作法的架势。

就在这时,原本包裹着安安的安安静静的蓝光,突然间就躁动起来,发出一串“劈里啪啦”的脆响,紧接着,一个颇为愤怒的女声在半空中陡然炸响:“你这个善恶不分秃驴!那个没有人性的负心汉你不去管,却在这里欺负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话音刚落,一道蓝光“嗖”的一声串到和尚跟前,在他拿着佛珠的手背上爆出了朵幽蓝的火花。

“哎呦!”和尚却并不生气,擦了擦手背上的血水后,就冲着杨新河笑道,“叔叔,你的旧情人好辣啊!”说着把佛珠朝安安头顶一抛,那黝黑发亮的佛珠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在安安头上滴溜溜地转起来,越旋越低,作势要套住安安的头。而原本表情安宁的安安忽然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好像果真头痛至极的样子。

“秃驴住手!”随着一声惊呼,一个美貌女子凭空出现在和尚面前,施法扛住佛珠下坠的力道。

“你……你……你没死……”杨新河却被那美貌女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朝后边挪去,没挪两下就被身后的沙发挡住了去路,顿时吓得又飞身扑倒在和尚脚边,抱着和尚的腿大呼救命。

“杨新河!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负心薄幸的下流胚子!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美女一边跟和尚斗法,一边对杨新河怒骂,银质耳坠因为激愤而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

“你、你、你……我,我没有害女儿,都是你!是你要害我,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的等死!大师!这女人是妖精!快!快收了她!”

“杨新河!你这么快就忘了当初是怎么骗我的?要不是你骗走了我的蛤蟆鼓我怎么会被那个该死的道士烧出原形又差点被村民打死?二十年前我受到的痛苦和羞辱今天我一定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白狐,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是谁救了你一条性命吗?”和尚突然轻悠悠的插了句话。

暴怒中的白狐愣了一愣,看向一身运动装的少年和尚,只见他嘴角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打开的右手手掌上浮出一个金灿灿的如意宝印来。满屋子的火光在如意宝印的金光照射下一片一片的熄灭,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佛光般的光辉里。安安头上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也回到了他手里。

“是你……”白狐忍不住双手合什,跪倒在和尚面前,“白狐参见菩萨!”

“参见就免了!”和尚舔舔嘴唇,“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菩萨,好像我多老了一样!我说白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白狐猛然抬头,又低头怒视仍然趴在地上的杨新河:“一定是他这个卑鄙小人欺瞒菩萨!”

杨新河见少年和尚竟然是当年救走白狐的人,早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扑在地上直喊:“大师饶命!大师饶命!小的知错了!”

和尚却压根不理会他,对白狐又是一笑:“我说老狐狸,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懒得听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来收你的。这姐姐的爸爸虽然无情,可是你这个妈妈倒还是心疼女儿,随便一诈你就跳出来。”说着那串佛珠嗖变大了几倍一下子就套住了白狐。

“大人!你放了我,等我报完仇一定乖乖上你那里领罚!”白狐被佛珠勒得化回了原形,滚在地上仍然哀求不止。

“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人这种东西最是自私,你惹上了就怨不得别人。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看着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闹事。因果报应可轮不上你一只小小狐狸来插手!”和尚说完,双手合什,唧唧咕咕地念起了经文。

杨新河心惊胆战地看着白狐被念珠缠得渐渐失去了意识,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被骂做卑鄙小人也好,只要能活着,他什么都肯干。可惜放心是短暂的,很快,一道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光陡然划过念珠,只听得一声细微的绳断的响动,檀木念珠就纷纷散落,在地板上四下滚开。

“大人真是糊涂。”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和尚面前,弯腰抱起奄奄一息的白狐,“大人难道不知道,有些仇非得亲手报了,才能放下执念西去成佛。”说着,笑着瞟了杨新河一眼。

虽然是笑,可杨新河却觉得那目光就像是冰冷的霜刀,冻得他止不住地颤抖。

第六章

“我爱你。”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我不在乎你是人是妖,现在是,将来也是。”

为什么昨天还如同天籁的情话现在想起来是那么的可笑?为什么那些诚挚清澈的眼神,信誓旦旦的诺言会比夜里绽放的烟花还要脆弱?为什么拳拳真心,痴心爱恋换来的却只是背叛?奄奄一息的白狐已然无力多想。从火舌舔上她衣服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明白了防火的蛤蟆鼓,已经被那个她交付了真心的人掉包。其实她早该明白的,从那个人拐弯抹角套她的话开始……

怨不得别人。一早就有人提醒过她,把狐类一生一次的痴恋交给人类会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她不信,她以为他是不同的,可万万没有想到那么清澈的眼神背后会是无情的背叛。最可悲的是,她当真枉活了数百年,竟然仍旧看不透鬼蜮丛生的人心。

白狐自嘲的笑,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牵动了伤口,那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怎么可能不痛?被道士烧出原形后又被那些疯狂的村民一阵猛打,要不是被一个和尚所救,这条命怕也是保不住了。最可笑的是,居然在那时,她还对那个他心存一丝侥幸,期望他开口替她求饶,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惜没有,他留给她的,只有躲躲闪闪的眼神和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暴雨不期而至,穿过密密的树林将白狐被烧焦了的毛淋得透湿。在雨水冲刷下,伤口的痛楚变本加厉,白狐挣扎着爬进最近的山洞,趴在潮湿的地面上轻轻地喘息。会死吗?白狐把脑袋搁在地上时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突然觉得腹中有东西动了一下。很轻很轻的一下,可对她来说却如同惊雷。她有宝宝了。和尚不是也说过吗?之所以没有立即收她,正是因为她腹中还有一条无辜的生命。

不能死,这样死了,岂不便宜了那个负她的人?白狐蜷起身子,把毛茸茸的尾巴垫在肚子下,给未出世宝宝保暖。这孩子命大得很呢!这样折腾竟然还安然无恙,白狐终于漾开一丝会心的笑。

几个月后,生下宝宝的白狐却心情烦乱起来。虽然怀孕时也千百次的想过这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孩子却长得那么像那个负心的人。尤其是笑起来的神气,简直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刚刚结痂的伤口又被那么相似的笑狠狠撕开。

“喂,老天爷,你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报仇吧!”白狐轻轻晃着臂弯里的幼儿,自言自语。

小孩子长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宝宝已经满岁了,可是白狐却仍然没有找到报仇的途径。毕竟那一次折腾后她元气大伤,维持人形已经是极限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施法报仇?天真懵懂的宝宝哪里知道妈妈的苦恼,只管坐在妈妈编织的青草垫上抱着野山果玩得不亦乐乎。

白狐知道,等宝宝再大一些,宝印和尚就该来收她了,可是以她现在的状况,就是再等个十年,也未必又能力找到负心汉报仇。只能铤而走险了。她咬咬牙,走到草垫边抱起宝宝,朝山那边的村庄走去。

村东头有对老夫妇,两人都快六十了,却没有孩子。老两口心好,又喜欢孩子,村里的孩子也特别喜欢上他家玩,因为他们屋里总是放着瓜果干之类好吃的零食。

老两口这么多年来的心愿就是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哪怕是领养的也好,可是他们却又够不上领养孩子的条件。因此,当白狐抱着宝宝上门求他俩收养时,两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突然间得了这么个漂亮宝宝,虽然是个女孩,也着实让两人乐得合不拢嘴。可是白狐离开半天后,宝宝好像突然意识到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开始放声大哭起来。任老两口怎么哄怎么劝也不管用,直哭得都要呕。

其实白狐没有走,一直站在屋后听着屋里的动静。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宝宝在屋里哭得撕心裂肺,她站在屋外听得也是肝肠寸断。终于忍不住敲开了老夫妻的门。

“进来吧,姑娘。”老头子开了门,对着垂头站在门口的白狐叹了口气,招呼她进了门。见到亲娘,宝宝马上收了声,亟不可待地扑进白狐怀里,胖乎乎的小手把白狐的衣衫揪得紧紧的。

“作孽哟!”老太太也叹气,“姑娘,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送人。你家里人也是,管她爸是谁,到底是你的孩子,他们的外孙,留下来也就多口饭。”

白狐一听,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老头子看了不禁拉了拉老伴的袖子:“你少说两句行不?人家姑娘也是有难处。”

老太太摇摇头:“什么难处也不能委屈了孩子!”说着又向白狐道,“姑娘,反正你父母正在气头上,你不如先在我家住下,等这孩子跟我们俩混熟了再走也不迟。省得她哭,我看着都难受。”

“这也是个办法。”老头子点点头,“正好还有一间屋子,收拾收拾,今天你们母女俩就先在我家住下吧。”

白狐虽不想跟人再打什么交道,可是一来这老两口人善良,二来宝宝实在是哭得太可怜,于是便接受了他俩的提议,在这户农家住下了。

当晚,白狐心事重重,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可是哭了大半天的宝宝却也意外的精神,坐在床上把玩着老太太给她的青橘子,直到深夜也没有要睡的意思。倒是白狐先朦朦胧胧的有了睡意,可只要一睁眼,就看见宝宝仍然在床上坐着,把青橘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玩一会就扭头看看白狐,那样子像是生怕一睡着,妈妈就会消失一样。白狐心里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玩橘子的宝宝看见她流泪,特懂事的爬过来用胖胖的小手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就这样,一个刚刚满岁不久的孩子竟然因为害怕被送走而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天色大亮才撑不住沉沉睡去。

白狐在老两口家住了三天,后两天夜里宝宝倒是睡了,只不过只要她一起身,看起来熟睡的宝宝就会突然惊醒,看得白狐是又焦急又心酸。急的是再这样拖下去等到和尚来收她她也报不了仇,酸的是宝宝还这么小自己却要不得已离开她。

第四天夜里,白狐哄着宝宝睡着后照例瞪着眼想对策时,就听得耳边响起一声轻笑:“真是个好妈妈呢,美女!”

白狐扭头一看,就见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那种亦邪亦正的笑倒真是不难辨认……“唐先生……”

第七章

“然后?”和尚挑挑眉,“你就拿走了小狐狸的妖力?”

“一点报酬。”唐先生笑了笑。

“是笔不错的买卖,先生赚了。”

“哪里,唐某是商人,当然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那我的损失呢?谁来弥补?”

“法师是出家人。”

“出家人也要生活。”

“呵呵。”唐先生忽然一声轻笑,“法师说得没错,出家人也要生活,可惜我这里没有东西入得了法师的眼呢!”

和尚也笑:“只怕有能入眼的先生却不愿意给。”

“哦?敢问法师看上了唐某店里的那样东西?”

“阿尧。”和尚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又摸出烟来。

“烟伤身,法师还是节制点好。”

“转移话题么,唐先生。再说一遍,我只要阿尧。”

“这样的话,法师可晚来了一步。”唐先生笑笑,“阿尧他已经不在我这了。”

“笑话。”

“大师……我们说好的事……”被人遗忘的杨新河忍不住插嘴。

“呵呵!”话没说完就被唐先生的笑声打断,“有这样的蝼蚁在,法师不觉得扫兴?”说着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匍匐在地的杨新河。

“大师!”杨新河急急的又喊了和尚一声。

“叔叔先走吧,这里没叔叔什么事了。”和尚朝他挥挥手,虽是笑着,可语气里已有了隐隐的不耐。

杨新河却如获大赦,一股脑爬起来朝门口冲去。刚准备拉开门,门却“嘭”的一声砸在地板上。浑身狼狈的一男一女踏着门板冲进房间。杨新河根本顾不上多想,擦过新进来的两人夺门而出。

“好狼狈呢,大人。”唐先生摸了摸怀里昏睡的白狐,笑道,“怎么唐某每次看到的大人都是这么狼狈?”

“白狐给我。”浑身透湿的程徽没理会他的嘲讽,眼睛只盯着他怀里那只毛发雪白的动物。

“妖道好像不归大人管吧。”唐先生原地站着,抱着那只白狐没有丝毫要交出来的意思。

“那好,你不是归我管吗?那随我去一趟好了!”程徽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跟着,就听见空气中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响声。那些咣啷作响的无形锁链以极快的速度将唐先生捆了个结实,他一身崭新笔挺的西装叫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勒得皱成了一团。

“地府太暗,唐某不喜欢那里。”姓唐的也不挣扎,任由锁链捆着,“不过唐某倒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兼了黑白无常的职?”他虽然被捆着,却依旧神态悠然,好像是在抱着宠物跟熟人闲聊,又或者,他压根就没把这些束缚着身体的东西放在眼里。

程徽心里恼火,不再搭腔,右手的三指在空中随便一捏,只听得几声极锐利而短促的风声响过,像是有什么利器陡然划过,紧接着那些锐利的东西就在唐先生周身的无形锁链上迸出了火花,小小的几朵,转瞬即逝。

“好利的风刃!要是直接招呼在唐某身上那可真不得了。”唐先生笑着惊叹,声音听不出是褒扬还是暗讽。“还是阿尧有面子,要不是阿尧,恐怕这些东西就在唐某身上穿了几个窟窿了吧。”说着一双眼睛看向站在程徽身后,略显局促不安的唐尧。“还是不说话?唉,法师,这你可看到了,儿大不由爹,孩子大了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如今的阿尧可不听唐某的话了。”

程徽这才发现站在沙发边的和尚,十八九岁的年纪,个子虽高骨架却纤细,再加上长着一张秀气得赛过女人的脸,一眼看上去,委实有些男女莫辨。没来由的,程徽很讨厌他。看到了和尚,也就很自然的注意到了昏睡在沙发上的安安的养母,跟陷在高背靠椅中浑身被蓝盈盈的水光包裹的安安。安安怎么在这里?程徽想着,眉心微微一皱。

和尚若有所思地看了唐先生一眼,随后便朝唐尧走来,脸上挂着魅人的笑:“还记得我吗?阿尧。”软糯的声音,“阿尧”两个字被他说得甜腻得让人想起点心店里涂满糖浆的甜点心,还没吃就腻得人牙疼。一个男孩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不去学戏还真是可惜了。程徽不用回头也知道唐尧已经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阿尧,你跟着这个女人可没有前途,倒不如跟了我。”和尚脸上挂着那种腻死人的笑,又向他俩逼近了几步,眼看着离唐尧站的地方只有不到一米了。“正好我那里还缺个人。”

“跟你回寺庙念经还是撞钟?”程徽斜跨半步拦在了唐尧跟和尚之间。“你是哪里来的和尚?”

谁料那和尚却视她为空气,一闪身,人就越过了程徽,站到了唐尧跟前。程徽看着空空的前方心里一沉,就凭刚才的身手她可以百分百肯定这和尚不是人。可是,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她一回头,被看到的景象吓得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那个和尚站得离唐尧好近,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两个身高相差不远的美男子面对面站着,一个柔媚一个清爽,要不是和尚那颗堪比灯泡的铮亮脑袋太刺眼,这样的画面倒是很符合某些女人的幻想。

“几年不见竟然出落得这样细致了呢!”和尚一双桃花眼在唐尧脸上身上来回逡巡,又用那种软软糯糯的声音低叹,“到底是我看上,阿尧你可真没叫我失望。”程徽只觉得他的气息都喷在了唐尧脸上,而最要紧的是,对着这样暧昧的和尚唐尧竟然没有躲开!虽然向来面皮薄的他一张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可是却连一步也没有向后挪。程徽瞬间觉得自己倒是成了局外人。

这是怎么回事?不等程徽想清楚这和尚跟唐尧到底是什么关系,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夹杂着兵刃相撞的铿锵声的冷风瞬间涌进了房间,将要逃脱的唐先生团团围住。带着泥土湿腥味的风呜咽着,那声音是真真正正的鬼哭狼嚎,“急什么?我说了,你要跟我去一趟地府。”程徽转过身,冷眼看着抱着白狐的唐先生。刚才让那妖僧弄得差点忘了她此行的目的。

“大人,唐某也说了,那种阴森的地方唐某不喜欢。”唐先生笑着拒绝。好像程徽唤来的阴兵,于他没有半点威胁。

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让程徽心里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她没有能力带走他么?但是她必须有!白昕的命还在鬼帝手里攥着。在鬼市里,唐尧告诉她,她被白狐设计栽赃,是白昕拿自己当人质换了她出来,条件是在天亮以前捉到偷夺魂珠的真凶。否则……程徽不愿再想下去。不要说这些,光是白昕昏倒前说的话就足以让她心惊,虽然他说得语义模糊,可有一点她是听明白了,她这个所谓的鬼市掌管者上边还有的是人盯着,若她惹得上边不快,他们大可以把她处理掉,最糟糕的是她的很多行为已经让那些在暗中观察她的人很是不满了。究其原因,就是她管理下的鬼市有太多不规矩的东西溜了出来,在她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而她竟懵懵懂懂浑然不觉。

一阵叮当声响过之后,程徽手里多了根锡杖。她握紧了锡杖冷声说道:“对不起了,我也是迫不得已。”说完一晃锡杖,金属环相撞击的清澈声响如空明梵音,一圈圈的激荡开去,在房间里缭绕不休。一直悠然自得的唐先生忽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跪倒在地,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抱着昏迷不醒的白狐,脸上却勉强维持着微笑:“大人很厉害嘛……”

唐尧这才意识到刚才程徽的那句话是对他说的,不由脱口而出:“大人!你答应过我,不要伤害他!”

“你住口!”程徽头也没回的喝道,又对跪在地上的那位道,“唐先生,是你自视太高了。现在求饶也没有用,我可不信你会乖乖的随我去鬼帝那里,我也不敢冒这个险。”说完又是一晃锡杖,清音缭绕之下,唐先生终于连勉强的笑也撑不住了,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先生!”唐尧惊叫起来,要朝唐先生冲去,却冷不丁被和尚一把拉住。

“阿尧要救他吗?”和尚声音低糜,掐得出水来的桃花眼却只盯着唐尧看。

“我……”唐尧看看程徽又看看唐先生一下子没了言语。

“和尚,这是我门户里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程徽冷声警告。

“阿尧,你说呢?你要帮谁?”和尚照例无视程徽,只管用那种甜腻的声音问唐尧。

唐尧却没有了害羞的功夫,抿了抿嘴唇:“他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知道你有办法。”

和尚听了他的话,忽然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终于收起了那种甜腻的嗓音:“阿尧,你真是长大了!已经懂得利用身边的资源了。难怪刚才躲也补躲。”边说还边点头,最后拍了拍手掌笑道,“好吧好吧!算我输了,谁让我喜欢你呢?”说着人已经闪到了程徽身边。

“不过阿尧,那你可要记住了!这回你欠了我好大的一个人情呢!”和尚说完竟也变出一根和程徽一模一样的锡杖来。照着程徽的样子晃起来。而他弄出的锡杖的响声,渐渐的跟程徽发出的相互抵消,那些压迫着唐先生的梵音低了淡了,凭程徽怎样努力,也招不回半个音符。

“唐尧,记住了,这是你逼我的。”程徽说完,房间里的风声又骤然增大,利刃似的扎向唐先生。

“修罗狱!”唐尧一声惊呼,飞身扑向来不及防御的唐先生。

“唐尧!”程徽也是一惊,一时间却收不住漫天利刃,只能瞪着眼看那些利刃戳向唐尧。

“真是。”和尚无奈的叹了口气,随着他的声音,一张金光璀璨的袈裟忽然挡下了所有的风刃。

短短数秒的变故,让程徽双腿发软,强行撑着锡杖才没有跌坐在地上。

“阿尧,你当这女人是最重要的人,可在她心里,你可比不上那只奸猾的老猫呢!”和尚冷哼一声,走到唐尧面前拉他起来。

唐尧却躲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她担心我,这就够了。”说着,又对程徽浅浅一笑,“说到底直接偷夺魂珠的是白狐,带它鬼帝那领罪就好。”

程徽看着他清浅的笑靥,心里一暗,瞥向笑得会心的唐先生,当初他放任唐尧投奔自己,为的就是这么一天吧!虽然不想可是这样看来,目前的解决办法也只有带走白狐这一条了。

“那好……”程徽压住心里的愤恨,走到唐先生跟前向他再次讨要白狐。岂料唐先生却又抱紧了狐狸,笑嘻嘻的说:“大人,可是唐某跟白狐也又约在先,唐某不能跟你去,白狐同样也不能去。”

“你!”程徽刚要发作,却听得旁边传来安安虚弱声音:“徽徽……不要带走她……她是我妈妈……”

第八章

“事情就是这样,大人。”

“……”程徽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显然是还没有从唐先生的讲解中缓过神来,扭头看向安安,安安朝她虚弱地点了点头。程徽顿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处着手的烂摊子里,一边是哀求她不要带走白狐的安安,一边是不让她伤害唐先生的阿尧。程徽突然很想抽身而去,可是白昕的性命却又好死不死的攥在鬼帝手里……

唐尧和安安盯着她,和尚跟唐先生盯着唐尧……几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凝固了的空气中格外扎耳。每响一下,便意味着白昕的时间又少了一分。

用自己去换回白昕?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白昕昏睡前跟她说的话又浮了上来,“趁他们还没对你失望办点正事吧。”什么意思?办点正事?他说的正事到底是什么?种种疑问浮出后,答案也就不远了。

“阿尧。”程徽突然几步走到了唐尧跟前抬起头看他,眼神复杂,“从小,虽然你总是被保护的那个,可是也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思。”

“……程徽……”唐尧让她盯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所以……我想再自私一次……这次也请你理解我。”程徽说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先前的犹豫已经一扫而空。没有任何先兆的,她一伸手,猛然拉开了唐尧的衣领,白皙的脖子根处露出一小块暗红的印记。

唐尧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一把捉住她挥向印记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和尚,你看清楚了?”程徽故意偏过头,不去看他溢满了震惊的受伤的眼神。

和尚皱了皱眉头,终于把程徽当成了空气以外的东西:“你想怎样?”

“唐尧现在是我的人,你想要他,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程徽语调平板,直视着和尚那双讨人厌的桃花眼。

“大人,你可想清楚了!那只老猫到底值不值得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唐先生轻飘飘的插了句话,还是悠然自得的语调,却击得程徽心头一颤。到底值不值得?她没有想过,白昕现在命悬一线,那还有时间容她仔细斟酌?更何况……这样伤人的话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只顾眼下好了……

“和尚,你听好了,他作为我的部下刚才竟然出手阻碍我,单凭这点,我就该对他有所处罚。这个烙印你也看到了,我只要动动手指他就生不如死。要么我消除这个烙印,你立即带他还有她们走,在天亮前不得再回来。要么……”程徽一鼓作气的说着,尽量的让语气听起来冰冷可憎。

“好!成交!”和尚击掌淡笑。

“爽快!”程徽也笑了笑,左手往唐尧脖子上的暗红印记轻轻一按,那块原本深得像是刺青般的烙印,在程徽发凉的指尖一点点的褪色。整个过程中,她始终盯着那块渐渐消失的印记,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唐尧的表情。让她不解和心酸的是,在她消去烙印的同时,唐尧竟然一动也没有动。他已经知道她的意图了吗?为什么这么配合?看着那块烙印完完全全的消失在指尖,程徽缓缓收了手。

“好了,他自由了。”她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和尚,也请你守约。”

“阿尧,我们走吧。”和尚声音轻软,对着唐尧,他总是温柔得让人腻味。他说着拿锡杖就地画了个圈,陷在椅子里的安安和她昏睡的养母都在瞬间被和尚弄进了圈里。

“徽徽……”安安像是要说什么,却是一阵接不上气喘息。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妈妈。”程徽知道她要说什么,朝她点了点头。安安看着她又看看唐尧,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程徽默然的站在一旁,“对不起”三个字太过轻巧,她说不出口。更何况在把唐尧当做物品做了交易时,她便已经不准备让唐尧原谅自己……这只是个开头罢,从她接手鬼市的那天开始,这些曾经亲密的人,就注定会一个个离去……

“等等!”唐尧忽然踏出光圈,一把扳住她的下颌没有预兆地吻了下去。在程徽醒过神来以前,唐尧已经离开了她的唇,薄薄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再见了,徽。”话音刚落,人便跟和尚他们一道消失在光晕中。

对着空落落的房子,程徽不自觉地探向嘴唇,他这算什么?是谅解还是诀别?

只是没有时间供她多想,束缚着唐先生的锁链忽然哗啦啦的响起来。

“这么待阿尧,你会后悔的。”抱着白狐的唐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点不用你来操心。怎么?唐尧都走了你还要装可怜?你不是挺厉害的吗?”程徽哼了一声,迅速调整了情绪,不慌不忙地晃动锡杖,那些叮叮当当的响动渐渐汇成曲子,似远又近,空灵清澈,好似佛龛前的漫天飞花,在空气中盘桓不落。

“大人神力,唐某怎敢装可怜?只不过地府阴森,唐某实在不愿再走上一遭……”那个唐先生似乎被那些飞花般的乐声抽空了力气,说出这两句话已是极为勉强。

“那可由不得你。”程徽又是一晃锡杖,那些空灵轻盈的飞花瞬间化为了音链,将唐先生密密缠住,直到他提不上气昏死过去。程徽不敢耽搁,忙在空气中摸索着通往地府的门户。这屋里充斥着她召唤来的阴兵鬼气,从这里打开地府的大门应是不难的。

果然,只一会,她便探到了那扇寒凉沁骨的大门,只消用锡杖轻轻一扣,那扇通往阴间的门便会朝她大敞。进了那里,到鬼帝的住所便不远了。程徽暗暗松了口气,举起锡杖刚要敲门,却突然觉得背心一寒!身体下意识地一缩,却没能避开。一道剜心彻骨的疼痛直贯左肩,锡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很快就没入地板。程徽低头一看,竟是一丛近乎黑色的暗绿水草,直直的贯穿了她的左肩!

“怎么?白昕教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有告诉过大人背对着对手是交手大忌吗?”唐先生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全然没有刚才的半分虚弱。

果然……刚才就觉得好像太过容易了点,程徽捂着左肩,转过身去,看见那个唐先生不慌不忙地拂去身上的锁链,就好像那些阴气森森的锁链只是一些不小心黏上身的蛛网。

“哦呀,忘记跟大人说了,大人身上的这东西叫做‘千脚鬼’。是唐某店里最上乘的草料呢!只要吸食了动物的血肉就会不停的疯长。不知道人的血肉对它们有没有用呢!呵呵,不过大人不用担心,唐某觉得它们在大人身上好像欢喜得紧哪!”唐先生笑道,带着无数倒钩的水草从他张开的指缝间连绵不绝的涌出,程徽清楚的感觉到它们在身体里蓬勃生长,无数的小爪子牢牢抠住它们所能触到的每一寸皮肉。

果真是嗜血的吗?程徽摸了摸伤口,那里除了剧烈的疼痛外竟然没有一星血丝。

“大人,不要这样看唐某。唐某也是迫不得已,谁让大人非逼唐某去阴气深重的地府呢?”唐先生笑着,抖了抖修长的手指,那些水草像是得了命令一般“嗖”地一声抽离了他的手指,一下子全扎进了程徽的肩膀,一阵皮肉撕裂的“嗤嗤”声。

“啊————”突然加剧的痛感让程徽忍不住大叫,眼前跟着微微一黑,人就跪倒在地。

“大人,唐某这就告辞了!”唐先生似乎十分享受程徽此刻的狼狈,边说,人便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想走,做梦!”就在他整个人即将消失的时候,瘫倒在地的程徽忽然爬了起来,数道金光从她右手里迸射出来,登时在唐先生身上扎了几个窟窿。刚才还神气十足的唐先生一时间变得痛苦不堪,好看的一张脸扭曲得怪异至极。

“姓唐的,这就是你小看我的下场。”程徽冷笑,摊开右手,金光灿灿的无畏结印浮在她手掌上方,那些湿滑幽暗的水草像是影子见了光似的,在无畏结印的金光下纷纷消褪,“你到底还是那条街上的东西,要是连你我也制不住,还真是对不住自己名头。”

“收!”程徽拼尽气力大喝一声,趴在地上的唐先生忽然就化为一道红光钻进了她的手掌,程徽迅速合拢张开的手掌,握紧了拳头。接下来,只要敲开地府的门,把他送到鬼帝那,换回白昕的性命就好。程徽想着,勉强支着身体站了起来,张开左手,召唤敲门的锡杖。可是这么一个不大的动作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那里传来的彻骨痛楚让她再也忍不住摔倒在地。没了吸血的“千脚鬼”,新鲜的血水从伤口中汨汨流出。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墙上的钟忽然间重重的敲了四下。程徽心头一震,心神忽然就清明起来,快天亮了呢!不能再耽搁了。这样一想,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量充盈了身体,竟支持着她一股脑爬了起来。

而就在她重新运气,准备再次召唤锡杖的时候,地府的门却自己开了,夹着一股阴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出一个白衣男子,暗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做得好,小徽!”

“你……”不是应该在鬼市里好好躺着吗?程徽想问,可是没有执念的支撑,身体上的伤痛让她再也支持不住,刚说了个“你”字便一头栽倒在地。

就在程徽摔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地府里逸出:“白老弟,这回苦肉计可没白用!你这只老猫终于欠我一次了!”

苦肉计?程徽心里咯噔一声,仰头直视白昕。白昕也不躲避,笑眯眯的和她对视:“你听见了?”

“你……是装昏?”这么大的声音想装听不见也难吧!愤怒让程徽突然涌出了一股莫名的力量,竟支持着她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白昕却不回答,只是笑:“大人还是快处理一下伤口吧,这样子真是难看。”

“白昕!你回答我的话!为什么要骗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唐尧他……”程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顿时直冲脑门,若不是身上有伤,估计这会她已经拎着白昕的领子了。

“这样不好吗?”白昕忽然敛了笑,一本正经地打断她的质问,那种正正经经的样子让程徽忽然打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

“你什么意思?”

“收了唐先生,又除掉了你身边的隐患,一举两得,哪里不好?”白昕说着,脸上又挂上了浅淡的笑意,只不过这次,程徽觉得那笑里多少有些嘲讽的味道。

“隐患?你是说唐尧?他处理了多少事务你比我清楚,要不是他分担你的工作,你会这么轻松?还有,当初让他成为我的手下,好像并不是我的意思吧。”

“你说的没错。不过大人,你好像还是没有明白,从你承认自己身份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没有资格依赖任何人。唐尧,只是一个试炼。而你,差点没有通过,如果不是我好心插上一脚的话。”白昕说着,走到程徽跟前,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半干的短发,很亲昵的动作,和他脸上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当真格格不入,“这个时侯,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呢。”

“感谢你让我伤害自己的朋友?”程徽反诘,目光都能在空气中迸出火花来,而她真正想要问的是,不依赖任何人,那个任何人也包括你吗?可是就在那些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又被一种力量更为强大的恐惧深深压了回去,

“朋友?呵,这两个字不需要出现在你的字典里。”白昕又捋了捋她的头发。

程徽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那你呢?你又算什么?”

突然之间,程徽觉得她的话让白昕的动作停了一下,当然也有可能是错觉,因为他很快就接上了话,不假思索一般:“指路人,监督者,伙伴,仆人,部下……随你高兴。总之,不是朋友。”

“大人,知道阿修罗吗?”就在程徽还没从他方才的话里醒过神来时,白昕又变了话题,虽然是问,却并没有等程徽回答的意思,因为他很快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所谓阿修罗,即是非神,非人,非鬼,介于三界之间的怪物。拥有神的力量,鬼的邪念以及人的七情六欲。阿修罗道亦是佛教所说的六道轮回中的一道。虽为善道,却终因心存嗔念,又好争执,难免堕入恶道。而它们本性骄傲,从来视法纪于无物,向来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不分善恶。

“这种介于神鬼人三界之间的东西,唯一臣服的却是你呢!”白昕绕了绕她的发梢,“所以啊,大人,你身边的那些人,你可以指派,可以利用,却单单不能够依赖,否则,任何一点软弱的情感,都会成为你致命弱点。”

“不人不鬼不神的东西……那我们算什么呢?白昕,对你来说,我又是什么呢?”程徽抬起头来,看着那双妖媚的绿色眼眸,神情一片茫然。

“我们……什么也不是吧。”白昕迎着逐渐灿烂起来的霞光,双手插在裤兜里,望向空无一物的窗户。说这话的时候,程徽已经离开多时。他摸过窗台上的一包抽了一半的烟,拈起一根送到嘴边,踟蹰了半天,还是点燃了。吸了一口,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还是皱着眉头捻灭了,“这么难闻的东西怎么也有人喜欢?”白昕摇摇头。

放下烟,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扫视了一下房间,自言自语:“那只畜生居然溜了。”说着勾起唇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我都被你传染了。小徽,感情用事,这东西可真是要不得。”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晨光斜铺在这个城市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上,朝气蓬勃,那些冷硬的建筑竟也因为这样的朝气而有了生动的色彩。程徽就在这样的色彩分明的清晨默然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肩头干涸了的血迹惹来行人的频频注目。她不曾想到,那么严重的伤竟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动愈合,要不是衣服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她会以为那些彻骨剜心的疼痛都是她夜里的幻觉。她到底是什么呢?

程徽突然间就觉得很累,由内而外的疲惫,不堪重荷的心脏像是要罢工了一般,甚至连呼吸每一口空气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仿佛是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好容易看到一块水草丰美的绿洲,急急跑去,却发现那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而之前向那片诱人的虚无奔去的激动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当绿水化为黄沙时,她已经失掉了继续旅途的力量。她终于停了下来,隔着手指,看略微刺眼的光线从指缝间漏下,缺水的嗓子冒烟似的干。

“如果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吧。”平和如昔的语调,还有和话音一同递过来的矿泉水,“你一夜没喝水,一定渴了。”笑得恬淡的清爽少年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精雕细琢的五官比广告上那个打扮妖孽的明星看起来要舒服得多。

“不要原谅我,那样我会更难过。”程徽嗓音暗哑,收回了目光,不去看那个清泉一般的少年,也不去接他递过来的水。只要看到他,巨大的愧疚感就会像无穷尽的流沙般把她吞噬殆尽。

“我没有原谅你啊。”少年这么说着,声音仍是平缓的,递矿泉水的手也固执的没有收回。

“哦……是吗……”程徽自嘲的笑了笑,怎么会原谅呢?任何人被当做交易筹码都会心生怨尤吧,即使宽厚温雅如唐尧。

“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叫我怎么原谅你呢?”唐尧轻轻浅浅的笑了,看着一脸震惊的程徽,目光柔软,“想哭的话,我不介意让你抱一下。”

程徽眨眨眼睛,确定里边没有亮晶晶的液体。可是他是怎么看出自己想哭的冲动的?她习惯性的想要刨根问底,可是身体却极为诚实地顺从了她心底的意愿,扑进了唐尧朝她张开的怀抱。靠着唐尧的胸膛,程徽再也忍不住哭泣的冲动,泪水很快就洇得他胸前一片冰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靠她保护任她欺负的爱哭鬼怎么也有这么可靠的怀抱,温暖得让她不想放开。

突然间,程徽猛然想起什么来,抬起头,微微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你知道了吗?白昕……”

“我知道。”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唐尧又将她按进怀里,“我也是才知道的。”

“那为什么?”程徽听见了自己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声音,“我这样对你,你还……”

“这你可问倒我了,”程徽听见唐尧轻轻的声音,“嗯……一定要说的话,只是为了不想让你伤心吧。”唐尧说着,抱着她的手又收紧了些,“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伤心。”

程徽闭上了眼睛,得到这样的答案,想要不动心那是骗鬼的吧。

唐尧抬起头,对着远处看着他们的那双绿色的眼睛微微一笑。

后记:
安安仍旧对那只小小的项坠爱不释手,只是,关于那天夜里的所有都被她忘得干干净净,这又是唐尧做的吧。看着每天快快乐乐没心没肺地上课吃饭玩游戏的安安,程徽欣慰的想,或许能够忘记也是一种幸福呢。

而安安的妈妈,那只失了法力的白狐,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反正距那天不久,程徽就在报纸上看到了杨新河当众发狂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的新闻,小小的一则,连社会版的头条都没有上,而白狐本身却再也没有消息。

“徽徽徽徽!中文系的系草又复学了!我今天正好看到了,长得真不错,极品小受啊!”安安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怎么觉得那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呢?”

“全天下的帅哥美女你看着都眼熟!”程徽把手里厚厚的专业书在她脑袋上一敲,顺便送了个白眼。

“那是!物以类聚么!”安安揉揉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我说徽徽,那个美人老板娘怎么开了那么一会店就搬走了,都还没有机会喊你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美女看你不久行了。”

“哈!说得也是!本小姐今天高兴,请你吃饭!”

“你请?是蹭饭吧。”

“一样啦,一样!”


七夕特别番外——礼物

程徽八岁那年,随着城市的发展,她家小区附近的地段忽然就精贵起来了。形形色色的建筑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建筑工地的施工噪音没日没夜的吵得小区里的居民怨声载道,却没有人把事情往电视台报社等媒体那捅,大概那个年代舆论的力量还不及现在强大。可是有一天,离程徽家最近的那个工地却莫名其妙地停了工,而且一歇就是半个月。小区里的居民在享受难得的宁静的同时也不忘在饭后睡前八卦一下工地停工的真实原因。

慢慢的,先前五花八门的猜测都趋向同一——工地上死了人。可是就算是操作失误死了人,一般也不可能导致工地停工啊!于是那个死亡民工的死因又成了小区居民的新一轮八卦话题。

这天天阴得厉害,从早上睁眼开始,厚厚的铅云就在脑袋顶上压着,空气湿度很大,憋得叫人透不过起来。本以为会有一场大雨,可是这天却特别能憋,愣是从早阴到晚,就是不见一点雨丝。下午放学,程徽背着书包,哼着小曲,一步三跳地往家里走。大概是天气问题,平时总是有三三两两的大妈大爷聚堆的路上这天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有些异常。

程徽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蹦蹦跳跳的往家赶。路过那个停工了的工地时,闷了一天的空气中忽然卷起了一阵风,很大,吹得程徽差点连人带包翻了个跟斗。怎么回事?吓了一跳的程徽不由四下张望,只见工地外围着的塑料布一直在微微鼓动,听仔细了,里边还有类似的滴水的声音。滴嗒……滴嗒……滴嗒……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是里边有个没有拧紧的水龙头。

半个月了,那得浪费多少水啊!程徽想起思想品德课上老师今天刚讲过要节约用水,想也没想扒开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的塑料布就往工地里钻。谁料,她刚探进个脑袋,工地里的滴水声却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异常难闻的味道。只是隔了薄薄的一层塑料布,怎么在外边就没有闻到?程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该不是又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正想着,肩上突然一沉,有什么东西在往后拉她的书包!

程徽吓得大叫一声,飞腿就向后踢去,只听得后边一声痛呼。

“唐尧!是你啊!吓死我了!”程徽扭头一看,发现被她的旋风腿踢翻的只是那个爱哭的小鲤鱼精时,不由松了口气,赶紧跑过去拉他起来。

“你在干什么?这里边有什么好玩的吗?”虽然莫名其妙被踢了一脚,唐尧却没有一点怨气,反而一脸好奇地问程徽缘由。

程徽摇了摇头:“不是好玩的。我们要赶快去……”她刚想说赶快去找白昕哥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她吞了下去。一个念头从她心里冒了出来,于是她拉着唐尧问,“唐尧,你不是一直想要练胆量吗?今天我们就进去冒险吧!”

虽然唐尧先前已经人被告知过不要接近这个工地,可是面对程徽亮闪闪的眼睛他实在是无法拒绝。只好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跟着她钻进了工地。程徽拉着他,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这可是她第一次背着白昕哥哥独自探险啊!呃,还有唐尧这个拖油瓶,不算,不算!

房子已经建了两层半,到处都堆放着建筑材料。程徽拉着唐尧走走停停,学着白昕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竖起耳朵听那个类似滴水的声音。可是自从进了工地后,这里除了他俩的脚步声以外,她再没有听见半点动静。

“程徽……”唐尧拉拉她刚要说点什么,程徽马上转过头来,瞪着眼睛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不要打草惊蛇!”程徽对他做着口型,唐尧连忙点点头,一脸崇拜地跟在她后边。她看起来好专业,虽然可能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听!”走着走着,程徽猛然停下,轻声说道,顺手指了指楼上。唐尧定了定神,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果然,上边有很轻很轻的滴水声。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更像是大滴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程徽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颗小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上去看看!”对唐尧做了个口型,拉着他就轻手轻脚的往二楼跑去。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见滴水的声音陡然增大,一股比一楼还要浓烈的臭味扑面而来。程徽皱着眉头捂住了鼻子,唐尧突然拉了拉她,指指脚下,眼神惊恐。

程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殷红的液体从他们脚下向外氤氲开去,就好像他们脚下的土地是一块吸饱了血液的海绵,稍稍挤压,里边的粘稠液体就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程徽后脑勺一凉,回头一看,只见他们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两串血红的脚印。刚才怎么没有发现?再看唐尧,虽然已经是一脸煞白,但表情还是镇定得很。程徽拍拍他,刚想表扬表扬他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断喝:“小鬼!谁准你们跑进来玩的!”一个体格健壮满嘴胡子的中年人带着怒气冲下楼,一手一个,拎住了程徽和唐尧。

“我不是小鬼!我是除魔大师!放开我!放开我!”程徽高声叫起来,死命挣扎,奈何大叔的手劲吓人,不管她怎样乱动,始终牢牢钳制她。

“胡子叔叔,你看,地上有血!”唐尧指了指他脚下,本想告诉他这工地上的古怪,却发现中年人脚下干干净净的,整个工地上只有他们跑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串红红的脚印。

“碰哒你的鬼!血你个脑壳!是你们两个死小鬼踩翻了油漆桶!现在小孩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玩意?这里是建筑工地,哪个让你们跑进来玩冒险!万一上面掉下了一块砖头,你们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背时!什么看守材料!简直就是幼儿园园长!天天清理玩冒险的小鬼!”胡子叔叔一边骂一边拎着他俩往外走,完全无视程徽的叫喊。走到半路,果然看见了一个翻倒在地的大大的油漆桶,鲜红的油漆淌了一地,而他们俩的红脚印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真的是油漆吗?唐尧和程徽相互打量了两眼,同时发现对方的鞋底半点红印子也没有。就在他俩眼神交流的时候,胡子叔叔已经把他俩拎到了入口,正准备把他们给扔出去。

“胡子叔叔,这里边真的有鬼怪!你相信我!我五岁起就干这个了!”程徽大叫起来,死死抱住中年人的胳膊不撒手。唐尧见她执意留下,也帮着在一旁乱叫。

“你怎么不说你今年一百岁了,干这个干了五十年?”胡子一边把程徽从胳膊上剥下来,一边把唐尧往外塞。

“我确实是一百岁了,不过还没有抓过鬼。”唐尧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小鬼!演得还挺像!”胡子哈哈大笑,笑完把脸一板,“出去出去!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肯定告诉你们的爸爸,看他们不打烂你们的屁股!”说着就把两人往外推,正在三人纠缠时,工地上忽而起了一阵大风,鼓得外围的塑料布哗哗直响,他们三人也让风扬起的沙尘迷了眼睛。

等风停了,安静异常的工地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呻吟,“……救……救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三人听得清楚。那种凄绝的,发自求生本能的呻吟在空落落的工地上回荡,连那个凶悍的胡子叔叔也不由得变了颜色。

“叔叔,听见没有!我说这里有鬼吧!”程徽趁机说道,她虽然也很害怕,可是贯有的好胜心容不得她怯弱退却。

“听见什么?赶紧走!”胡子叔叔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更加卖力地把两人往外塞。“邪门小鬼,老子守了半个月都没有出事,你们两个混蛋一来就有鬼了,赶紧走!赶紧走!”

唐尧跟程徽虽然大力挣扎,可是还是敌不过胡子的大力。眼看着就要被推出工地时,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入口的铁门“咣啷”一声,被胡子打开的门锁又自动锁上了。

“他妈的!”胡子骂了一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只大手把他俩手腕一夹,又上前去开锁,“真是邪了!”捣鼓了几下,胡子又骂骂咧咧起来,可是声音里却有了一丝恐惧。因为刚才还比较光亮的门锁这时竟爬满了深红的锈,好像经年风吹雨打不曾开过。

“见鬼!”胡子又骂了一句,泄愤似的往铁门上狠狠一踹,谁知一踹之下,铁门发出了一声呻吟,跟着,就有殷红的血水从他踹的地方淌了下来。“这、这……”胡子这下才慌了,也忘了要钳制住两人。程徽乘机挣脱,朝工地中央跑去,唐尧虽不明所以,不过也在后边紧紧跟着。

她听白昕说过,这个工地应该已经被鬼怪做成用来吸收戾气的阵了。程徽不敢耽搁,站在工地正中央,照着白昕的样子念咒,画符。随着她的进度,工地果然开始不安起来,一股阴风在工地上来回乱窜,呜呜的风声里“我不想死”的呻吟声愈发大起来,伴着那些声音,整栋没有完工的楼都开始微微颤动,带着甜腥的粘稠血液从四面八方的墙面渗了出来,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拉风箱一般的刺耳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工地,听起来像是有一把巨大的矬子在心脏上来来回回的锉。

胡子脸色惨白地捂着耳朵,又是惊诧又是惊恐地看着程徽做着这些,却再也不敢上前半步去打断她。

突然间,那些呼啸的阴风和凄惨的叫声骤然停住。不到一秒,一种类似哮喘病人发病时的声音从底下陡然响起,瞬间拔高后地表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上方的沙石砖块不受控制地纷纷下坠。程徽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平日里胆小软弱的唐尧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冲上去护住她,筑起一层薄薄的水壁。胡子已经全然顾不上他们,抱着头蹲在地上吓得大喊大叫。

好一会这样的晃动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程徽冲着那胡子大喊:“叔叔!快过来帮忙!”

见识到她的厉害,胡子二话没说就窜到了她身边。

只见程徽指着地面上一块明显松动的土层对他说道:“叔叔,这里边有尸体!快挖出来!要快!要不然一会我们都完蛋了!”

胡子听说有尸体先是吓了一跳,可听到后边,当下顾不得害怕,连忙操过一把铁锨刨起土来。

“丫头,你怎么知道下边有尸体?”胡子显然惊魂未定,声音都是发颤的。

“这种聚邪的阵一定要真人的尸体做阵基,只要挖出来阵就自然破了。快点!我只是暂时定住这个阵,不赶快挖出来的话,一会邪气反扑我们三个就死定了!”程徽一边说一边没命的刨,没有白昕哥哥在一边心里还真是没底。

胡子听了她的话,更加卖命地刨起来,只一会,铁锨就触到了有别于泥土的东西,胡子心里一动,连忙扔了铲子,直接上手。很快,就露出了片人的衣裳——被土蒙得发黄的白背心,三人对视一眼,更加没命地刨起来。被程徽定住的阵这时也到了极限,又开始颤动不已。程徽咬着牙,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晃动眼看着就要加剧的时候,胡子忽然暴喝一声,一发狠,把那句尸体从坑里抱了出来!

……工地彻底安静了。

程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拍拍胸口,又朝胡子竖起大拇指:“好险好险!叔叔你真厉害!”

胡子也是一脸受惊的样子,抹了把汗,对程徽也竖起拇指:“丫头!你真是高人!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而唐尧却默不作声地打量起那具尸体来,良久,转头看向胡子,小声说:“胡子叔叔……那个……为什么你跟他长得那么像?”

“啊!”程徽伸头看去,那尸体因为又鬼怪护着,虽然是夏秋之交,却保存的很好。而那被土灰蒙了的脸,除了满嘴的胡子外,的确跟胡子叔叔长得一模一样……程徽只觉得后脑发凉,转头去看胡子,却发现他两眼直愣愣的盯着尸体,脸上人色全无。

“半个月前,死在工地上的人就是叔叔你吧。因为死得太突然而不敢承认自己已经死了,再加上身体又被鬼怪利用了,所以无法离开。”程徽虽然害怕,却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吗?”胡子弯下腰,拂去尸体脸上的泥土,露出那张表情极度痛苦的脸,双目爆睁,眼球外凸,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原来我要找的就是这个……”胡子再一次喃喃自语,那个不知哪来的强健身体就在一瞬间化为了灰烬,风一吹就散了,他穿过的衣裤摇摇摆摆地落在尸身上,颜色鲜亮,就好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寿衣。

回到家里,一身灰土的程徽理所当然地被爸爸骂了一顿,一肚子委屈地写完作业,忽然想起今天是七夕。拉开窗户,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打了进来,居然下雨了!她抬头望望乌七麻黑的天空,心情更添郁闷,居然每年七夕都下雨,她还等着看牛郎星更织女星相撞呢!

“啊!”正看着天空,冷不丁一张嫩脸从房顶倒挂下来,吓得她尖叫一声。

“徽徽?怎么了?”听见尖叫,爸爸敲了敲门。

“没什么,刚才有只蟑螂!”听见女儿的回答,程爸爸放下心来,只是……“这孩子不是不怕蟑螂吗?”程爸爸摸摸脑袋,没有多想,很快就被电视里那个粗线条的白痴警察引起的连环撞车给吸引了过去。全然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房间里多了一样将来会比蟑螂更让他紧张的东西。

“你怎么来了?”发现是唐尧以后,程徽手忙脚乱把他拉进屋里,小声问道。

“给你看个东西,你先闭上眼睛。”唐尧笑眯眯地说,亮晶晶的眸子在灯光下烁烁生光。

程徽想了想,还是闭上了眼睛。一会便听见关灯的声音,然后那个粉嫩粉嫩的妖精就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可以了。”

一睁眼,要不是唐尧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恐怕又要惊叫了。熄了灯的房间里缀满了明明暗暗的星星,一条璀璨的银白色星河横贯天花板,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夏夜,她也没有看过这样漂亮的星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得极为投入,连唐尧问她好不好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徽徽?徽徽?该睡了!”看完电视,程爸爸照例喊女儿睡觉,敲了半天没有动静,程爸爸打开门,却发现灯已经熄了,躺在床上的女儿脸上的带着甜美的笑。做好梦了吗?程爸爸也笑了笑,捞过一条小毯子搭在女儿肚子上。一转头,却发现窗前有一滩水渍,不免皱了皱眉,嘀咕:“下雨了也不关窗。”边说边顺手扣好了窗户。

程爸爸走后,叭在窗户外的唐尧又看了眼程徽恬静睡颜,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而在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双绿眼睛眨了眨,薄唇轻轻的“嗤”了一声,也不知是对谁说:“小鬼,今天玩够了吧。”


化蝶

第一章

自从白狐的事情落幕后,白昕就再也没有来学校找过程徽。就好像之前他拿来烦她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一下子都没了,明明唐尧离开后他应该更忙才对。不过眼看着期末就要到了,程徽全力应付考试,倒也没花太多心思去想这件事。日子好像又恢复了正常,要不是经常能看见唐尧在眼前晃,程徽恐怕都要忘记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份了。

不过白昕这次还真是消失得彻底,直到程徽考完试收拾行李挤上火车后仍旧没有半点音讯。本来说要跟她同行的唐尧也因为临时有事而爽约。买的是夜车,上车时已经十点了。程徽的座位靠着走道,她放好行李后就靠着椅背打起瞌睡来。旁边男生显然是个音乐爱好者,从上车开始就带着耳机,颇为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忽大忽小的乐声从漏音严重的耳机里不断泻出,小提琴细而锐的高音在沉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就好像一个声音尖细的女子在耳边呜呜咽咽个不停,程徽突然就觉得很烦躁,她从来就没有从这个化蝶双飞的故事里读出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来,相反,她倒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完全是由那个姓祝的女子一力独撑,凄凉,却不见美感。

烦归烦,程徽终究还是敌不过睡意,在那破耳机咿咿呀呀声中竟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外边依然是黑夜,火车停住了,外边很黑,看不清站名。而她身边的男生的耳机竟然还没有关,里边放的仍是小提琴版的《梁祝》。从耳机里溢出的细长尖锐的乐声回响在静寂的车厢里,竟然渲染出几分诡异的气氛出来,车里的人都睡了,安静得连偶尔的一两声咳嗽声都没有。醒来后又坐了许久还是不见火车开动,而整个车厢既不见有人下车也不见上车的旅客。程徽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刚想起身去找列车员询问情况,她旁边的男生却突然头一歪倒在了她肩上。

“同学?”程徽轻轻推了推他,那人显然睡得很死,一推之下竟没有任何反应。她犹豫了一会,又加大了力度,谁料那男生竟顺着她推的方向“砰”的一声磕在了窗框上,程徽吓了一跳,刚想对那人道歉,却发现男生睡得极死,一撞之下居然还是没醒。突然间她注意到男生毛衣领子处有一小片暗红的污迹,在深色毛衣领口上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程徽只觉得心里莫名地一紧,跟着,好久不曾体会到的纯粹的恐惧就如夜里淡淡的雾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胸腔,先前的那点浅薄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跟着,下意识的动作便是伸出两根指头去探那男生的鼻息,一探之下,一股凉意从脚心直蹿头顶。

他死了。

车里开着暖气,可程徽却只觉得身体寒凉透心,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不,也不能说是刚才……三点一刻,从睡着前到现在大概也就两个多小时的样子,难道这人就是在这两个多小时里出的事?可是就算是自己睡着了,那这一车厢的人呢?总有没睡的吧……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车厢里实在是安静得过分了些,连本该有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一点。她有些紧张地朝对面坐着的那个垂着头的大叔伸出了指头……

一车死人!

程徽惊得跳了起来,春运期间挤得人山人海的火车里,她竟然感受不到一丝正常人的生气!那别的车厢呢?她忐忑不安地向下一节车厢走去,小心翼翼的跨过那些“睡”成一片的尸体。穿过车厢连接处,走了不远,她猛然顿住,为什么还是在13车?程徽缓缓低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靠近走道的座位上状似酣睡的女子,脖子上那道狰狞的血痕提醒她,那人死了……可是……短发,米色大衣,那人不正是自己吗?程徽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却没有任何触感。视线往下,再往下,只见自己的脚直接的穿过一具蹲坐在地上的尸体……难怪刚才她一路跑来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在春运时期的拥挤车厢里……

“嘻嘻,差点漏掉一个!”一个甜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一片死寂的车厢里让人不可抑止地心惊。

程徽猛然回头,看见一张惨白的面孔上娇艳欲滴的红唇如翩跹的火蝴蝶,应该制住她的……脑海里残存的理智提醒着她。可是,那样微薄的理智根本就敌不过见到自己尸体所带来的强大震撼。她愣愣的站着,任凭脑海里的理智如何叫嚣身体却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能动。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嘛!”那张红唇划出一个俏丽的笑。一张嘴,一只粉红色的蝴蝶便扑扇着翅膀从那里飞了出来,扑进了她胸口,一转眼就失去了踪影。与此同时,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真实的刺痛,跟着,一个毛绒绒的类似尾巴的东西从她手上一扫而过。

“……同学!同学!”程徽听见了真实的声音,感觉到有人在用力推自己。

一睁眼,竟是那个原以为死掉的男生。“你终于醒了!睡得好沉!”男生笑道,那对漏音严重的破耳机已经摘掉了。“我叫了你好久,你看我要到站了,你能不能让让,我上去拿行李下来。”

“哦哦,好的好的。”程徽连忙起身让地方,确实快到站了,不少人都纷纷起身取行李,车厢里乱哄哄地响作一团。刚才的,是梦?程徽抬手摸了摸脖子。那里光滑如昔,没有丝毫伤口。是梦吧,她吁了口气,擦去额上密密的冷汗。不多时到站了,拥挤的人群上车下车,空出的座位很快就被填满,男生原先的座位上来了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上来就笑着问程徽能不能换个位子,程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男生朝她点头微笑,原来是一对。程徽马上点头同意,反正她只是一个人。

坐到了新的座位上,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刚才的梦所带来的恐惧随着升起的太阳渐渐消散。可是填补恐惧的却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短短的一个学期里,她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鲜血,以至于有时候站在阳光下都觉得自己已经阴暗得会让灿烂无比的阳光烤得灰飞烟灭。只觉得那些温暖的阳光对她而言将永远隔着一层玻璃,可望而不可及,等着她的只是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或许还有殷红的血,森白的骨。

“手怎么这么凉?暖气开得不够高?”熟悉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搁在桌子上的手被旁边的人覆上,很温暖,程徽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急剧地跳动了几下。

“好久没见,怎么哑巴了?”旁边的男生抬了抬帽檐,露出了那双绿色的眼眸。

怔忪,惊诧,欣喜,疑惑……种种感情在心里迅速的走了过场,最后变为出离的愤怒。

“啊咧!小徽!你偶尔也怜香惜玉一下么!”看着白昕捂着被掐疼的胳膊吱哇乱叫,程徽终于大笑起来,直笑得眼睛里都酸酸的。用这种方式来讲和么,果真是高傲到骨子里的猫!消失那么久连句解释都没有还想让自己原谅他?真的太过分!程徽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很过分,可自己还偏偏就吃他这套……

“你还跟着我干嘛?我哥一会就来接我。”程徽回头瞪他,自从下了火车,白昕就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边,甚至还主动帮她拎那个好久没刷过的旅行包。

“小徽!你要有良心啊!我这里可是举目无亲你居然想抛弃我!”白昕夸张地叫起来。

程徽刚要回嘴,就看见哥哥边喊她的名字边朝她跑了过来。“刚才碰上堵车,没等太久吧!哎?你行李呢?”

“行李在这里,哥哥。”白昕再一次抢先开口,对着来接妹妹的哥哥笑得一脸纯洁。

“小徽,这是?”被误导的哥哥一脸“我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想听你亲口说清楚”的表情。

“哥哥你好!我叫白昕,是小徽的……咳咳……”白昕把话说得暧昧不明,那种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又纯洁又腼腆笑恶得程徽满脸黑线。

“谁让你叫哥哥的?”程徽照着他的爪子就是一脚,跟着正色对哥哥说,“曲熙你别误会!他是我同学!这个白痴买错票了,过两天就走。”

“卖错票?”曲熙挑挑眉,显然不相信。

“哈,失误失误!”白昕笑道,接着又状似自言自语,不过音量却足够让旁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家里没有别人了,一个人过年真的很没意思……”

“走吧走吧!爸妈都等急了!回家再说。”曲熙说着,接过白昕手里的包,拍拍白昕的肩膀朝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小徽,为什么你们兄妹不同姓啊?”坐在出租车上白昕突然问起来。

程徽瞪了他一眼,心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个屁啊!却因为曲熙也在还是不得不应付:“我们爸妈是再婚,他跟他爸姓,我跟我爸姓,当然不一样!”

“哦?我看你平时总‘我哥,我哥’的,还以为是亲哥哥呢。”白昕笑得一脸白痴。

“啊?我怎么没听过?我看她张口闭口都是直呼我的名字。”曲熙从前排探过头来。

“别听他胡说!”程徽一把把他的脑袋推回去。

“我哪里胡说?你说起哥哥的时候明明就是一脸崇拜!我就是羡慕你一家四口过年特热闹,所以买票时才不小心买错了!”白昕笑嘻地说着,又凑到前排,对暗爽的曲熙小声道:“哥哥,小徽都不好意思了,她是不是从小就爱逞强?哥哥你吃了她不少苦吧!”

曲熙像是找到了知音一样,一脸悲愤地连连点头,竟跟白昕两人唧唧咕咕地聊开了。

曲熙这白痴!白昕明显是在讨好他啊!程徽对着透过后视镜对她抛媚眼的白昕翻了个白眼,靠在椅背上看窗外飞驰的景物,她实在是想不透白昕强行跟她回家的目的。是不是应该干脆装一回糊涂,放任自己沉浸到他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里去呢?

第二章

果然不出程徽所料,白昕一进家门就迅速赢得了长辈的喜爱,到了中午曲妈妈还特意做了一桌子菜招待客人。这回他倒不挑剔了,一边吃一边把曲妈妈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那个每次吃饭都挑剔得一塌糊涂的人是谁啊!程徽拼命往嘴里塞蛋卷强行忍住拆台的冲动。

“小昕,要阿姨说啊,你今年干脆就别回家了!就在阿姨这过年怎么样?”曲妈妈跟程爸爸交换了个眼色,笑得甚是八卦完全忽略了在一旁眼睛都快鼓出来的程徽。

“那怎么好意思?太打搅了。”白昕礼节性的拒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徽徽也不是第一次带同学回来了,不过要麻烦你跟小熙挤挤倒是真的。”程爸爸笑呵呵接过话,有意无意地把他俩的关系定义在了“同学”上。程徽几乎要眼含热泪,果然还是亲爹好啊!全家就你一个没有瞎猜了!

“我无所谓。”曲熙立马表态,而后用“哥哥我可是为了你的幸福做出了巨大牺牲你要怎么感激我自己看着办”的眼神看着程徽,殊不知他亲爱的妹妹此时只想狠狠挠他几下。

就这样,进门不到一天,白昕就顺理成章的在程徽家里住下了。

程徽一头扎进水里,狠狠地揉了几下头发,让莲喷头哗哗的水声盖过了脑海里乱纷纷的思绪,如果说白昕出现在火车上是为了和解的话,那硬跟到家里来还极力讨好自己的家人又是因为什么呢?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尖细的哭声,丝丝缕缕的从莲喷头里漏下……莲喷头?程徽一个激灵,抹了把脸,刚要抬头,水却突然停了,而女人尖细的哭声越发响亮起来,时大时小的哭声里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哭诉。洗个澡也不让人安生!程徽按了按隐隐作痛太阳穴,干脆关了水龙头伸手去够毛巾,这个样子实在是不方便工作。

一摸,没有碰到毛巾。嗯?她扭头一看,架子上的衣服还在毛巾却不见了,忘拿了?刚要敲门喊妈妈帮忙,却发现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架子对面的水桶上,而她可以确定自己之前绝对没有动过毛巾。这回长了个心眼,也顾不上穿没穿衣服,先动了动手指暗暗捏住了两片风刃,这才慢慢的朝水桶挪过去。

其实程徽家的浴室很小,迈一大步就能从这头跨到那头。可是她并不敢掉以轻心——在自己浑身溜光的时候。好像并不是什么太难缠的鬼怪,浴室里除了那女鬼哼哼唧唧哭诉声以外并没有别的异常。冬天的浴室里热气往往散得很快,浑身上下还滴着水的程徽很快就感觉到了阵阵凉意。发梢落下的水珠冷不丁滴在背上,引得她打了个哆嗦。眼看着毛巾就在眼前,身上也凉透了,程徽弯腰迅速够起毛巾……什么也没发生。

还没来得及自嘲水桶上方梳洗台的镜子突然发出一声“咯啦”声,很清晰。程徽猛地抬头,只见水气模糊的镜子上印出的自己的影像。心里一跳,连忙擦了几下镜面,只见自己锁骨正中心往下一寸的地方赫然印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红斑,那形状正像是一只翩然欲飞的粉色蝴蝶!程徽惊得捂住嘴,在火车上的梦如同电影里的快镜头一般在脑海里不断闪过。难道……那不是梦……程徽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块红斑,一碰之下,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就在这时,莲喷头里哭得凄切的女鬼忽然拔高了音量,好像是小提琴最细的那根琴弦被外行人狠狠的拉了一下,锐利刺耳的声音仿佛一只手,出其不意地在程徽胸口狠揪了一把,生疼。程徽顾不上心口疼痛,扭头扬手放出了修罗刃,那女鬼的哭声戛然而止。可没等她松口气,水桶里剩下的小半桶水就突然“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就跟有什么东西在里边挣扎着要出来一样,震得水桶“砰砰”直响。程徽连忙接连放出风刃,这才平息了下来。

丫的!都闹到家里来了!程徽压住火气,趁着平息下来的空档赶紧把身子给擦干了。洗漱台的水龙头却在这时突然大开,强劲的水流在白瓷水池里形成了逆时针的涡流。真是无聊!程徽被闹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鬼,平时闻到自己的气味就躲开了的东西为什么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捣乱?她一把关掉水龙头,水池里的涡流却突然平静下来,一张脸隐隐浮现在水里,看不清长相,可两只眼睛却清晰极了,像是两只见不得底的黑洞,能把它看见的东西统统给吸进去。

和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程徽腾然一惊,可这回的东西动作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不等她的风刃成型就“哗”的一声猛地从水池里暴起,灰白的嘴突然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张开!程徽急忙向后闪去,不料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紧紧拉住,身体忽然间就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仰面朝地上摔去。

眼看着就要重重的磕在地板上时,突然觉得有人在背后将她托了一托,最终只是轻轻的坐在了地上,而绊住她脚的东西和水池里的脸随着那人的出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浴室里彻底的静了下来。

穿好衣服,程徽脸色不郁地走出浴室,发现白昕还有曲熙陪着爸妈坐在沙发上有说有笑地看着热播的家庭情景喜剧。那融洽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他俩失散多年的儿子!

“徽徽,刚才你同学跟小熙出去买了酱鸭脖,把头发擦干了过来吃吧!”程爸爸最先看到程徽,拈着啃了一半的鸭脖连连朝她招手。

程徽勉强调整表情,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走到白昕身边小声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白昕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却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妖娆的笑:“有什么事吗,小徽?”说着,那双眼睛貌似不经意地在程徽身上上下一扫,笑得意味深长。

程徽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咬咬嘴唇,悄悄拧了他一把,小声但恶狠狠地说:“不想死就跟我过来!”

白昕眨眨眼睛,朝她扔过去一个颇为无辜的眼神。这时善解人意的曲妈妈发话了:“小徽,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我们不方便听的话就进房间说吧。”边说边拿了个空碟子装了几根鸭脖塞到白昕手里,“喏,拿进去,边说边吃。”

“谢谢阿姨!”白昕冲着曲妈妈笑得极其甜美,端起碟子站起身来,冲程徽眨了眨眼。

虽然知道妈妈有所误会,可是现在似乎已经解释不清了。程徽干脆忽略了沙发上眼神暧昧的那三只,扭头就朝卧室走去。白昕则捧着酱鸭脖在后边跟着。进门的一刻,客厅里传来了程爸爸大呼小叫的声音:“你们不准关门啊!”

“你看了多久?”虚掩上门,程徽马上板起脸质问。

“你家这的鸭脖味道真不错!好久没吃了,挺怀念的。”白昕把碟子往书桌上一搁,拈起一根鸭脖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你放心,我对你没有任何企图,身材比你好的我看得多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一口咬在了油光发亮的鸭脖上。“真香!”白昕颇为满足地咂咂嘴,一会功夫就啃完了一根。

好吧,就当被猫猫狗狗看到好了!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程徽虽然气愤,却也只好无奈地自我安慰。“你赖在我家里到底要干什么?”定了定神,程徽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当然是在你家过年啊!”白昕抬头,朝她龇牙一笑,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眼见着白昕东扯西扯,程徽急起来了,“你快说!是不是我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不是!”白昕断然否决,又抓起一根鸭脖,“小徽,忘了我说过什么来着?关心则乱,看看你这个样子,跟那些哭哭唧唧的女人有什么差别?”说完话,白昕一偏头,悠闲的神色让程徽激动起来的血液陡然降温。一转身,也在床上坐下。

“在火车上把我从那个梦里叫醒的就是你对吧。”程徽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平缓了许多。

“嗯哼。”白昕啃着鸭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浴室里出现的那些东西感觉很奇怪,虽然哭得喊得很伤心,可是却没有感情,没有怨恨或是伤心……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操纵的提线木偶……”说到这里,程徽心里也不觉一紧,被什么东西操纵,那操纵它们的到底是什么呢?她觉察不出,唯一能知道的是,那个隐藏在背后没有露面的操线手的目的肯定是她。不自觉地,程徽按住了胸口那块浅红的蝴蝶斑。能在自己身上做手脚,这样的东西恐怕是不容小觑的。

白昕就是因为这个才强行跟着自己的吗?可是……她侧了侧头,却见白昕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啃鸭脖的工作,正不带笑意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你……看什么?”他的目光让程徽没来由地又一次想起了浴室里发生的事情,脸不由自主地又红了个透。

白昕突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挚目光看着她,极为诚恳地说道:“小徽,我觉得你吃点丰胸的东西比较好,虽然可能没有什么用……啊咧!轻点轻点!我吹弹可破的雪嫩肌肤!”

于是,习惯破门而入的曲熙看到了妹妹用利爪摧残美少年脑袋的一幕。

“咳咳!爸妈说今晚上出去吃,问你们有什么意见。”曲熙干咳两声。

程徽尴尬收手之余还不忘狠狠剜了白昕一眼:“我没意见!不用问他,他什么都吃!”说着就从曲熙身边钻了出去。

剩下白昕跟曲熙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曲熙单手握拳,放到嘴边又佯咳了一声:“我说,你刚才是不是想对小徽做什么?”

白昕无辜地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笑道:“说什么呢,哥哥!”

曲熙朝身后看了一眼,确定爸妈不在附近后,走进房间,一把把白昕从床上拎起来,眼神凌厉:“喂,虽然说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不过你最好不要在我家对我妹妹图谋不轨!”

白昕淡然一笑,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曲熙:“这个当然,哥哥。”说着抽了张抽纸,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是忽然顿了一顿,回头朝曲熙又是一笑,“那么哥哥,你也要注意点,不要带来些不干净的东西拖累小徽才好。”

第三章

“白昕!”正在两人拉扯之间,门口突然传来程徽几近惊恐的喊声,紧跟着就看见脸色煞白的程徽冲朝他们冲了过来。

“怎么了?”曲熙一把拨开白昕,蹿到了程徽跟前。受了惊吓的程徽这才意识到曲熙也在屋里,可是“没事”两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发白的嘴唇不住的翕动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徽,你看到什么了是不是?不要怕,其实她并不会害人……只是……我该怎么跟你说……”曲熙懊恼地挠了挠头发,焦急地解释,却词不达意。

“……你说什么?”程徽这才稍微镇定下来,“我看见什么了?她?她又是谁?”

“我是说,你是不是看见了一个女鬼?不要怕,她是我的朋友。”曲熙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安抚似的抓住程徽的胳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说服力。可没想到,程徽的脸色却变本加厉的惨白起来,甚至有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

“你!”程徽咬着牙,忍了好一阵子才把即将爆发出来的怒气给憋了回去,抬手推开了曲熙,“没事,我没事,你好好在我屋里呆着,不要出去OK?”说完一边把曲熙往屋里推,一边对白昕道,“白昕,你跟我出来一下。”

“哎?这事情你哥哥也总该有知情权吧!”白昕靠着门框抬腿一拦,挡住了曲熙的退路。

“白昕!你别捣乱!”程徽急得叫起来。

“我是在帮你哎!”白昕叉着双手,笑得一脸无赖,“我说哥哥,好歹也去看看自己闯了什么祸吧!”

“白昕!”程徽向后急退了两步,掌心向下朝地板上一压,几道凛冽的冷风迅速蹿了上来,在狭窄的过道里形成了一道气流汹涌的屏障,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曲熙几乎睁不开眼睛。就在他用胳膊挡住强风的同时,耳边响起了白昕的声音,“明白了吗?小徽跟你不同,那些鬼啊怪啊的都死死盯着她呢!你这种滥好人的性子只会给她招惹来麻烦。哥哥,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没有能力摆平问题时就不要随便做好人。”话音一落,曲熙发觉周身的风力立马减弱了许多,睁开眼睛却发现白昕跟小徽都已经不知所踪。曲熙心有余悸地探了探前方,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刚才凌厉的寒风只是他的幻觉。

不单是没有寒意,连呼啸不止的声音也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往日吵闹的家里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曲熙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先是小心的朝前迈了几步,确定前方没有东西阻挡后便急忙朝门口冲去。门并没有锁,却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牵住了,虽然可以明显感受到门外不断涌进的强大气流,可虚掩着的门却动也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牢牢胶着……曲熙缓缓转头,只见雪白的丝状物从墙里生出,从门的两个角落里呈放射状粘附在门上,好像还在试图继续蔓延……

曲熙握住门把,试着拉了拉门,不料一触之下,门锁里竟突然弹出一团丝状的白色物体,“啪”的一下叭在他的手背上!曲熙下意识地一缩,谁知那团雪白的东西竟有极好的弹性,在他猛然一抽之下非但不断,反而又抽出来了一些。紧跟着,那种丝状物从门框的一侧飞快地漫出,从各个角度攀上了连接曲熙和门框的那条丝带。就如同一株突然找到土壤的植物,庞杂的根系不顾一切地扎进土里贪婪地汲取土里的养分。曲熙已经让眼前的景象惊得言语不能,全然没有注意到门旁边的墙壁也好像钻进了无数条奋力蠕动的肉虫,肥短柔软的身体拱得墙面也跟着一起一伏,渐渐的就像是一锅快煮开的牛奶。

凹凸不平的墙面突然发出一声呻吟,像有什么东西要勉力从中挣扎出来。曲熙这才醒过神来,奋力地甩手想要摆脱黏在手上那种柔韧黏糊的丝状物。可那东西还真就跟生了根一样,无论他怎么甩,怎么拉,就是粘得死死的。与此同时墙面的呻吟声渐渐的大了起来,一个个凸起的椭圆状物体扭动得一下赛一下的快。曲熙这才注意到墙体诡异的变化,脑子里像闪电一样闪过白昕对他说的话来……如果说不干净……那么……

“樱子!是你吗?喂!樱子!是你吗?”曲熙忍着发麻的头皮冲着墙面大喊。可除了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外什么回音也没有。曲熙只觉得后脑勺一凉,也不管那根白色的东西还挂在手上,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厨房操起菜刀就朝手背上刮去。谁料那么坚硬的钢铁在触到白丝的瞬间竟然软得如同被烤化的巧克力,不等曲熙从惊恐中反应过来,那根白丝就“唰”地生出了数十条触角,飞快地将软化了的菜刀包裹起来,那个白色的丝包快速地蠕动了几下后就平静下来,很快就恢复成了数十条触角缩回了原状。

曲熙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不敢相信一把菜刀就这么被“吃”掉了。虽然说不上缘由,可他直觉的认为刚才就是这个白色的东西在进食……只是,为什么不吃他呢?

“樱子!是不是你!回答我!樱子!我不会伤害你的!说话啊!我知道是你!”曲熙几乎是斯里竭底地吼起来。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个幽怨的女声,低低切切地叹了口气:“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樱子?”曲熙转过身去,并没有见到那个漂亮的女鬼,相反,那声长叹倒像是从厨房的水管里涌出来的……

“樱子?你在哪里?”曲熙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池,弯下腰,看那个发出声音的水龙头,“你在这里边吗?”曲熙说着,轻轻碰了碰水龙头。

又是一声哀叹:“曲熙,你叫我还怎么相信你?你妹妹……”女鬼在水龙头里似乎欲言又止。

“我妹妹?小徽?关她什么事?”听见樱子熟悉的声音,曲熙心里的恐惧一下子淡了许多,“你还是出来吧,这样说话多难受?”

“你以为我想吗?”女鬼幽幽道,“你以为我想呆在这里边吗?要不是你妹妹……唉,算了……你我终究人鬼殊途……有些事果然强求不得……”

“樱子……”曲熙愣了愣,“你……难道是我妹妹把你关在里边的?怎么可能?小徽她哪有这样的能耐?”

“哼,亏你是哥哥,连自己的妹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女鬼的声音渐渐愤怒起来,“她根本就是专职抓鬼的!那个白昕也不是她的什么同学。反正如今我已经落在了她手里……不对!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的!你知道我是你妹妹的猎物,所以故意接近我,收容我,骗取了我的信任,然后让你妹妹来收拾我!没错!一定是这样,要不然我明明藏得那么好为什么她一回家就找到了我?呵,我真是可笑,活着被男人骗,如今就连死了做了鬼还要被男人骗。”

“不是的!樱子!我没有骗过你!我接近你的时候绝对只是同情你,至于收容你,那是因为我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了!我绝对没有骗你!”曲熙激动地辩解起来,“我十岁时就认识小徽了,她要是抓鬼的,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从不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误会?哼,曲熙,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挺擅长演戏的嘛!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还假惺惺的做什么?”

“对啊!樱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我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卑鄙,那现在我为什么还要瞒你?我大可以高高兴兴的让小徽来收拾你,我干嘛要费力跟你解释?”曲熙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挚可信。

听到这里,女鬼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已没了先前的激动:“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费力解释做什么呢?”平淡的声音里是见不到光明的绝望。

曲熙听得心里发酸:“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骗你,这世界上毕竟是有人真心待过你的。”话音刚落,曲熙只觉得黏在手背上的丝状物“啪”的一声跌落在了地上,很快就在空气里干瘪皱缩成枯藤的样子。一声苦笑从水龙头里传出来:“为什么……我没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你?”

“樱子?”曲熙让她说得心里不是滋味,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若果真有心,就把水龙头上的那个三角形的纸符揭开。”女鬼忽然补充道。

“纸符?”曲熙皱皱眉头,家里几时有这种东西了?

“就是把手上那个红色的东西。”女鬼提示他。

曲熙照着她的指示偏头一瞅,果然在水龙头的把手上看到了一个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艳红纸符。“揭了它你是不是就能从里边出来了?”曲熙问道,心里虽然怕妹妹生气,可是现在为了取信她也顾不得太多。

“是啊,如果是怕你妹妹生气,那还是算了,毕竟我一个死人,有什么权利去破坏你们兄妹关系?”女鬼无所谓地说,好像并没有抱任何希望。

曲熙心里一疼,伸手就揭了纸符。

在纸符被揭下的同时,只听得水龙头里“哗——”的一声响动,白色的丝状物像流水一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的手脚牢牢缚住。“樱子?!”曲熙惊呼起来,“你干什么!”

“我嘛?”女鬼笑嘻嘻地飘到曲熙面前,将丝丝缕缕的白丝吹到他脸上,“你果然好骗呢!想不到她居然有个这么白痴的哥哥!这下可方便多了。”

“樱子!你骗我?”曲熙瞪大了眼睛看着女鬼。

“骗你又怎么了?”女鬼轻蔑地斜眼瞅他,“鬼说的话你也相信?”说着轻轻点了点下颌,满意地点头,“这下我手里可有三个人质了,看她能拿我怎么办!”

三个?曲熙心里一惊,猛然想起刚才程徽跑进来时脸上的惊慌,是了,他怎么连这都忘了?小徽从小就是个极镇定的孩子,如果不是爸妈出了事,她怎么会慌张至此?只是自己……

“啊,曲熙哥哥,快看哦,你亲爱的妹妹还有爸爸妈妈就要进来了呢!”女鬼伏在他耳朵边上咯咯直笑。

第四章

“呜……呜……呜呜……”女人的哭声从楼道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低低的呜咽渐渐变得凄惨起来,在狭窄的楼道里上上下下的徘徊。面对着眼前的景象,程徽有种脚底发软的感觉。黏在爸妈身上的那些白丝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傀儡丝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看上去柔软无力的丝线却有着极强的再生力,无论她的风刃削断过多少次,那些断口又会在瞬间自我修复。

楼下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上楼!程徽心里一惊,自己明明布下了结界的……怎么会?然而,还没有来得及等她布下新的结界,被操纵了的程爸爸忽然两眼圆睁,眼球在眼眶里快速地上下翻了两下,整个人突然以类似昆虫的姿态,极快地从口里吐出一道白丝“嗖”地缠住了从楼下上来的人。

一声闷响。

来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脑袋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摔开了花,白花花的脑浆混着红得刺眼的血水淌了一地。而在看到脑浆的一瞬,程爸爸跟曲妈妈两人四只眼睛一同闪过暗红色的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上了那具尸体,贪婪地吸食着地上的那滩混着血水黄黄白白的东西……不过十几秒的功夫,那尸体的脑浆就被两人吸食一空,空空的脑壳在两人的扒拉下翻转过来……是对门苏阿姨……饶是看多了死亡惨状的程徽看到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时也把不住倒退了一步。

“叽唔……”曲妈妈抹了抹嘴,还沾着血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程徽只觉得后脑勺一凉,下意识地拔腿就往回跑,刚跑两步,就觉得脚踝一紧,身体不受控制的朝前倒去,而出门前明明关好了的门竟随着她的撞击“嗙”的一声砸在地上!

怎么回事?程徽低头一看,门的铰链竟然已经完全融化,上边还黏着乳白色的丝状物,顺着那东西望去,只见那些粘稠的白色物体另一端黏在门框上……或许更确切的说……那些东西根本就是从门框里生长出来的……只是程徽现在完全没有调查丝线来源的闲情,被操控的父母已经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低头看她的目光既呆滞又贪婪,混合着丝状物的口水从半张着的嘴里连绵不绝地淌下,滴落在她身上发出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小徽……”曲熙的声音暂时分散了两人的注意力。

程徽趁机甩开了挟制着她的父母,朝声音传出的厨房跑去。刚迈出两步就被爸爸扣住了肩膀,她条件反射的放出了风刃,只听得程爸爸惨叫一声,程徽猛然回头,看见爸爸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背,眼神却像是恢复了一丝清明。“徽徽……”程爸爸喃喃道,回头看看已然淌着口水的曲妈妈,又看看程徽,神情一片茫然。程徽一下子愣在原地,忘了“快进来!”就在这时,曲熙突然在她身后大叫一声,紧跟着,程徽就被他拎着衣领一把拽进了厨房,在房门关上同时,门上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以飞快的速度粘上了门板,接着又是一阵“啪啪”声,虽然看不到外边的情景,但是从门板摇摇欲坠的状态来看,估计是撑不了太久的。程徽不敢耽搁,迅速在门口筑起了一道风障。呼呼作响的风压着门板,厨房门这才稍稍安稳下来。

“小徽,爸妈这是?”曲熙的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

程徽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自从接下了修罗刃以来,程徽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害怕过。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些鬼蜮竟然会找上她的家人,没有想到过她接手鬼市的同时也就把她身边那些重要的人拖进了不可预知的危险当中。如果只是要解除她自身的危险那倒容易得多,只要唤出她手边蠢蠢欲动的阴兵们……可是那样一来……程徽咬了咬嘴唇,脑袋要炸裂似的痛。白昕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



想到白昕,程徽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才发现厨房里一直是一片漆黑,随便挪动一下,就能听见脚底玻璃碎渣相互摩擦的声音。灯泡

碎了么?

“曲熙?”程徽朝身边的人影抓去。

“怎么?”曲熙接住她的手,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让程徽稍稍心安了些。

“你是怎么出来的?”

“你走开之后风声就停了。”

停了?难道是白昕干的?程徽心里忽然涌起不祥的感觉,抓着曲熙的手不自觉地使上了力气。

“小徽,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程徽无力地摆摆手:“算了,你不要说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道歉的话还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她总觉得那个妖怪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曲熙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别的不说,单从刚才她凭空筑起的风障来说,就不是普通人能够办到的吧!“……还有白昕,他不是你同学吧!”

程徽抬起头,黑暗中只能勉强辨认出曲熙的轮廓。是了,现在这个样子,想要瞒过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是该怎么解释呢?程徽在心底摇摇头,她在做什么,白昕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东西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又该怎样解释给哥哥听呢?突然间,安静了一阵的门板“哐哐”的响了起来,就像是外间有什么东西要强行进入。

“曲熙,有些事以后再跟你解释。”程徽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爸妈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总之,想帮我的话,就在一边老实呆着,这里我来处理好了。”说完,程徽擦了把额上的冷汗,侧了侧身将曲熙挡在身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剧烈晃动的门板。只一会,那里忽然发出“滋——滋——”的声响,类似强酸腐蚀的声音。随着那种声音越来越大,门板上出现了一个指头粗的空洞,外间的光线透过空洞渗了进来,空洞在黄黄白白的液体的侵蚀下迅速的变大。程徽这才看清,那洞口的周围满是黄白色的液体,类似脑浆的颜色衬着暗红色的门板,硬生生的叫她又一次想起来刚才苏阿姨死去的惨状,胃里的酸液“蹭”的一下蹿到了嗓子眼。

“小心!”曲熙忽然一声大喊,猛地把程徽往左侧一拉,几乎是在同时,一道白光“嗖”地一下擦过她的胳膊,“噗”的喷在后边的墙上。惊魂未定的程徽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觉得右臂一阵辣痛,低头一看,只见厚厚的毛衣已经被烧化,□的皮肤发出一股腐烂的臭气,被腐蚀的伤口汨汨不断的流出黄白色的液体。那些类似脑浆的东西如同强酸,烧得伤口周遭的皮肤钻心疼痛。

“蹲下!”曲熙拉着她在水池后蹲下,躲开了下一波的粘液攻击。剧烈的动作让不住流淌的粘液一下子甩到了膝盖上,在那里又烧坏了一块,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程徽再也忍不住叫出了声。

“受伤了吗?”曲熙在昏暗的光线中胡乱的朝程徽的伤口摸去。

“别动!”程徽吓了一跳,连忙格住他伸过来的手,再也顾不上多想,召唤出风刃忍痛削去被腐蚀了的肌肤。掉落的腐肉在地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小徽?你怎么了?”曲熙的声音里全是惊慌,即使没有光线,光是程徽身上的甜腥血味也足以让他知晓她伤势的严重。

“还不是你那个不会害人的鬼朋友干的……”程徽咬牙答道,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再也忍不住责怪曲熙。谁料,她话音刚落,曲熙就突然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快蹲下!”程徽吓了一跳,赶忙拉他。

“两位辛苦了,歇歇吧!”曲熙突然发出了女人般尖细的声音,这句话就像是开关,声音一落,外边滴着口水的两人突然间就停止了攻击,像两具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倒地。

“曲熙……”程徽抬头看他,声音在嗓子眼里就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一团惨绿的柔光在他脸前飘过,紧跟着又是一团,曲熙的脸在那团团弱光的映照下阴森而诡异,嘴唇更是像涂了鲜血一般在绿森森的光线下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小徽?嘻嘻~疼不疼呢大人?”曲熙笑得像个娇俏的小女生,可是再娇媚的笑配着这样的一张脸委实令人脊背发凉。

“大人,这个凡人的肉身是不是很麻烦呢?”曲熙眉眼一弯,手里不知掬起了什么,“樱子来帮帮你吧!”说着两手一松,手里的液

体“哗”的一声浇上了伤口。

“啊——————————————”程徽躲闪不及,那液体灼烧得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辣痛,令她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叫起来。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呢!”半昏半醒中,程徽听见女鬼在耳边笑着说,好熟悉的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呢……可,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第五章

只是一瞬间的软弱,门口风障的威力就削弱了大半,门外的程爸爸跟曲妈妈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挤进厨房。被腐蚀了大半的门板不堪挤压,几声脆响之后就碎成了一堆朽木。

程徽坐在地上,背靠着橱柜大口的喘气,伤口的疼痛早已模糊了她意识,眼前那一团团阴森的绿光在她模糊的视线中竟无端的幻化成盛夏夜里的萤火虫,在树林里,在草丛中,宛若轻歌曼舞的点点微光仿佛活泼起来的星光。她睡着了吗?为什么会梦见年幼时的夜晚?深色的夜让人看不清少年的眉目,可是那么狡黠的笑,俊秀的轮廓她又怎么会认错?明明知道是在梦里,而她也早已过了那个玩累了会在草丛中睡着的年纪,可是在那人朝她弯下腰来的一瞬间,程徽还是忍不住像多年前一样脱口而出:“你终于找到我了……”

“嘻嘻,大人认错人了吧!”一声尖利的女声将程徽从梦境里带出。曲熙平素里那张阳光气息十足的脸在黑暗和绿光的包裹下竟显得妖邪诡异,两片嘴唇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程徽盯着那两片红唇,脑子里一个激灵,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摆脱了梦境,现实的痛楚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她。小小的厨房因为挤进了四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这样的拥挤好像以前也有过吧……身上的锥心疼痛又一次把她带入昏迷。程徽只觉得周围的光线又一次亮了起来,厨房那盏吊灯正泛着温暖的橙光,爸爸一边切菜,一边跟曲妈妈开心的说笑着什么,而她跟曲熙两人则钻进钻出的打下手……爸爸为什么又要打她?又犯错了吗?可是哥哥呢?那个总是帮她说话的哥哥为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笑?还有曲妈妈,她从来都是护着自己的,为什么这次会跟爸爸一起打她?

一定是自己做错了,错得好离谱,让往日里疼她爱她的人们都再也无法忍受她。如果这样可以让他们心里舒坦一点,那么再痛也得忍了。或者就这样和他们一起……

“你疯了吗!”

是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程徽恍恍惚惚地回过一丝神来。忽然发现白昕挡在了自己跟前,暂时挡下了爸爸妈妈的攻击。“……你来了……”程徽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字后就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小徽!”白昕拍拍她的脸,“清醒点好不好?他们都死了,你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死了?程徽猛然坐直了身子:“谁死了?什么叫都死了?”

白昕闭了闭眼睛侧过身体,掰着程徽的脸直视着因为无法攻击到目标而疯狂的程爸爸和曲妈妈,还有笑得如同女鬼的曲熙。“你早就发现了不是吗?小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这样下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发现什么了?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也不要你救!要不是你,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程徽突然激动起来,抓着白昕的手指几乎抠进了他的肉里。

“大人,请您先把手放下来,看看您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白昕的语气突然冰冷起来,“即使要责怪属下,也请大人先解决了这里的事情再说。”

“要不是你把我拉进那个鬼街……怎么会……怎么会……”程徽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慢慢松开了白昕,捂着脸无力地瘫坐下去。

白昕公事公办的语气让她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冰冷下来。她把脸埋在手指间,第一次理解了妈妈当年的做法。那样突然的死去,只是为了不连累最亲最爱的人吧。怪白昕只怕是怪错人了吧!要怪的话,也该怪自己没有勇气像妈妈一样放弃生命……那么这次呢?是不是老天垂怜她,给她一个上天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如果是……那么……

“唔……”挡在她身前的白昕忽然一声闷哼,程徽慌忙抬头,只见白昕刚刚设下的屏障已经被爸妈攻破了。

“……你……”程徽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指尖却穿过了他微有些透明的身体,“你怎么又借形术?”她惊叫起来。

白昕看着她眼里的绝望暂时被担心所替代不由得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他伸出渐渐透明起来的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嘴唇:“嘘,我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不要让任何人洞悉你的软弱,知道吗?你必须是无坚可摧的。”说话间,白昕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后只剩下一句飘渺的话音,“不要让我失望,小徽。”

“啪!啪!啪!”三声击掌声让程徽彻底没有了回味的时间,一抬头,就看见女鬼附身的曲熙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真感人!好一个主仆情深呢!只可惜大人您忠心的随从好像□乏术呢!”说着,那张笑得扭曲的脸就贴了过来。程徽条件反射地召唤出风刃,却在脱手的一瞬间不自然地刹住闸。

“这是怎么了?我的大人?”女鬼奸邪地笑着,“让我想想,哦,是了,这个身体可是你亲爱的哥哥的呢!欺负哥哥可是不对的哦!”随着她最后一个“哦”,两道带着腐蚀性粘液的白丝直插她咽喉!程徽一低头,借势向下一滑,躲过了这轮致命的攻击。趁着两人还没有进攻时,她双手一拍地面,两股阴风顿时从身侧生出,带着兵刃相接的脆响,程徽突然间又生出了力量,借着两道阴兵的护卫,从爸妈中间强行突围冲出了厨房。自己到底还是无法乖乖送死吧!冲进了客厅的程徽苦笑一声。

客厅的墙壁已经坑坑包包得不像话了,墙里边那些椭圆的东西一边不住地呻吟,一边急剧地扭动。没有时间让她探测那些东西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厨房里的三人就已经跟了过来。只是短短的几十秒,程爸爸和曲妈妈就已经将腐蚀性的粘液喷得到处都是,在电视柜上,沙发上,案几上烧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空洞。

就像是女鬼猜测的一般,即使眼前的亲人已经只剩下躯壳她也狠不下心来的对付他们,程徽只能暂且筑起风障隔开他们的进攻。满屋子粗细不一的呻吟声,喷粘液的声音,家具被腐蚀的声音还有女鬼用哥哥的嗓子发出的怪异的尖细笑声,混着她召唤出的阴风的呼啸声,种种搅和得程徽脑袋像是要爆炸一样疼。她也知道这样耗下去究竟不是个办法,可是一时间却也没有其它的主意,只能撑一刻是一刻。

突然间,墙体里的呻吟声骤增,而程爸爸疯了似地朝她的防备猛攻过来!程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收起部分阴兵躲开了过去,可就在跟爸爸擦过的瞬间,她看见了爸爸脸上竟然有两行清泪!他没死!他没死!程徽几乎要欣喜地大叫出来。可就在此时,女鬼又娇笑起来。

“快了哦!那我再陪大人玩玩好了!”

什么?程徽心里一沉,难怪刚才总觉得那女鬼好像没尽全力,难道她在等待什么吗?她直觉地朝墙面望去……果然,那些凸起扭动得更加剧烈了……程徽刚想召唤阴风削开墙面,却觉得胸口莫名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拼命挣扎着要爬出来。撑得胸口那片皮肤胀痛不已。

程徽忍不住伸手去探胸口那片疼痛,就在她触到那块凸起的同时,她爸妈就像是两具失了控制的木偶一样倒了下去,紧接着墙体发出了无数声骇人的尖啸,像是要穿透耳膜一般。

“出来了!大人快看呢!”女鬼兴奋得叫起来,声音就像是一只被夹住了脖子的乌鸡。

程徽只觉得胸口的皮肤被什么东西给撑爆了,血肉迸裂的同时一只血色的蝴蝶从那里振翅飞出。与此同时,整间客厅的墙面上的那些凸起纷纷破裂,数以千计的血色蝴蝶破茧而出,满屋子都是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突然出现的数量巨大的血色蝴蝶看得程徽一阵头晕,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灼热的火海,那些颜色艳丽的蝶像是火海里逸出的贪婪的火舌,要将人活活吞噬一般。

原来这女鬼就是在等这一刻吗?程徽捂着胸口,在满室的红蝶中几近出不过气来。原来是要借自己的身体来孕育这些吸食精魂的傀儡蝶……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谁料,在满室的傀儡蝶中,女鬼附身的曲熙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放声大叫起来,边叫还边拼命捶打着破败不堪的墙面。就好像是被那些如同火焰般的蝴蝶刺激到了一样。

那些蝴蝶也像是受了刺激,竟然在房间里乱纷纷互相撕咬,很快就死了大片,满地都是它们殷红的尸体。而曲熙忽然抓住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就跟真的被火焚烧一样。程徽根本顾不上多想个中缘由,趁着这个空档马上招来了阴火,灼烧这一屋子让人恶心的生物。

傀儡蝶被烧死的“噼剥”声不一会就渐渐停止,幽蓝的阴火也慢慢暗了下去。客厅里之前吵得她头脑发炸的声音全都静了下去。程徽看着一屋子焦黑的粉末和被粉末覆盖的爸妈和哥哥,被压制许久的绝望再一次涌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爸爸脸上的黑灰,那张往日里慈爱的面孔此时已经僵住,眼角似乎还有着未干的泪痕。出乎意料的,对着最亲爱的爸爸的尸身,她反而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甚至哭也哭不出一声,只是一遍遍擦拭着爸爸的脸,无望地期待着他能像平时一样朝自己展开暖暖的笑颜。

可惜没有,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永远的闭上了。程徽紧紧的抱着爸爸的尸身,失魂落魄地看着另外的两具尸体。这个在几个小时前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地方,这个曾今是她温暖归宿的地方,如今却叫萧杀的死亡气息填充的满满当当。这些不久前还笑着,说着,关怀着自己的人却已经成了三具硬梆梆的尸体,只有身体上的余温提醒着她他们曾经也是那样鲜活的生命。而很快的,就连这点残留的温暖也即将逝去……

“小徽……”赶过来的白昕从后边环住程徽,一点一点掰开她抱着程爸爸的手,“放手吧。”白昕在她耳边低声哄着表情痴痴呆呆的程徽。

“……什么也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了……”良久,程徽才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白昕把她转过来搂进怀里,轻吻她乱糟糟的短发:“这就够了,小徽,你有我就够了。”

第六章

在那条阳光灿烂却鬼气森森的街上有一间唯一没有悬挂灯笼的店面。一片漆黑里,两点暗绿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昏睡不醒的程徽。忽然间,静默的空气中荡起一阵微风,一条人影已经闪到了他身后。

“连敲门都不会?”白昕头也没回,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

“哟!我没有听错吧!原来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呢!老猫妖。”声音叫得很是夸张。

“没事就快滚。”白昕平淡的语调里夹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滚?那可不行啊!我家阿尧可是特意叮嘱我过来看看呢。”那人有意无意地加重了“阿尧”两个字。

“看完了就回去告诉唐尧,这里以后没他的事。”听到那个名字,白昕的语气更添阴沉。

“何苦呢,白昕?人是算不过天的,你也不例外。”身后那人忽然正经起来,“你当真以为佛许你的那百万分之一的希望有实现的可能?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天真的人呢。”

“你的话还真多。”

“呵呵,这个嘛,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死得太惨而已。”话音一落,又是一股微风吹过,来人便已经无影无踪了。

就在此时,昏睡了不知道多久的程徽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白昕眼光一闪,点亮了床头的那盏莲灯,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浅笑,自言自语的轻声道:“恐怕这回是我赢了。”说着,轻轻拨开了程徽额前一缕挡着眼睛的头发。在他的触碰下,昏迷中的程徽甚至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你会醒来的,小徽。”在程徽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白昕微笑着说,语气笃定。

莲灯柔和的光线映照着白昕的面容,竟然让那双平日里狡黠的暗绿色眼眸看起来无比的诚挚。程徽突然觉得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手挡住了眼睛:“我睡了多久?”

“三天。”白昕的眉眼间满是笑意。

只是三天吗?程徽闭了闭眼睛,她可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是这样的强悍,只有三天,就完全接受了失去所有最亲的人们的事实。

自从确定了爸妈和哥哥死去的一瞬开始,程徽几乎要以为自己也已经跟着他们而去了。又或者,她的魂魄已经远远的离开了身体,站得远远的,看着曾经的家里那三具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白昕抱着近乎痴呆的她消失在屋里,看着他把她带回了那条永远艳阳高照的街道……视觉,听觉,触觉如此鲜活的将周遭的一切传达给她,可是她内心的世界却变得一片死寂,就好像那些呼啸的阴风,冰冷的霜刃还有甜腥熏人的血气和她都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不想不愿也无力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累了的话,不如睡一会吧。”在费尽一切功夫却仍然没有让她出声以后,白昕终于失去了耐心。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却对程徽起到了奇效,他刚一说完,她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入了极深的沉眠。在那样沉静得就像死去一般的睡眠当中,程徽一度贪恋那样的宁静而不愿醒来,可是,在那样宁静的沉眠中,她却总能在内心深处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不要逃避,不要逃避”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的叫嚣,就像是幼年时那个人不厌其烦地教导她的那样。于是,她醒了过来,即使清醒时将要面对的是更深重的痛苦。

“可以走了吗?”白昕打开门,刚刚醒来的程徽让门外灿烂的阳光晃得有些眼花,脱口而出两个字:“去哪?”

“动动脑子啊,小徽,你才是这里的主人啊!”白昕站在门口,脸上半是灿烂半是阴霾,弯弯的眼眉又恢复了往日里的狡黠和讥诮。

好拙劣的激将法!不过阴郁了许久的情绪却叫这么拙劣的办法而赶走的大半:“你欠抽是不是?带路!”程徽扬了扬手,或许做点事情才能算是对他们有所补偿吧。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了阳光之下,看着那只不时回头冲她媚笑的猫妖,深吸了口气,终于大步跟了上去。

“就是这里?”程徽边问边打量起这个显得颇为落后的小镇。三三两两的老人抱着暖炉坐在街角晒着太阳,絮絮叨的聊着镇上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偶尔有胡乱挽着头发的穿着对襟花棉袄的中年妇女到街边昏暗的副食店里买点急用的油盐酱醋。在这样的地方,程徽和白昕这样外来的年轻人却也并非稀罕物,手拉手姿态亲密的小情侣更是随处可见。而那些情侣们的目的地似乎和他们一样。

程徽这才模模糊糊记起这里似乎有一个祈求爱情长久的景点,据说是说这里曾有对在火海中殉情的情侣。火海……殉情……程徽回忆
起那个女鬼最后抓狂的样子,隐约觉得这里的传说似乎有什么不对,毕竟那个女鬼的叫喊声可不太像是为爱赴死。想到这里,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镇子小,街道也不长,不多时,两人已经沿着曲曲折折的街道走到了尽头。叫人奇怪的是,街道尽头的那间被烧焦了半边的老宅竟然要比那些好端端的老店铺更有吸引力,就在程徽他们到达的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已然有一群年轻人从里边出来了。程徽扭头看了白昕一眼,抬脚就往里走,却就要迈进门槛时被一个年过五旬的干瘦老头拦了下来。

“买票?”程徽愣了一愣,顺着老头枯枝般的手指看去,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焦黑的门边还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木桌,上边放着一叠印制粗劣的票券,咋一看还以为是公共厕所门口的收费台。

“这回带女朋友来了?”老头似乎认出了白昕,一双浑浊的老眼眯成了一条线。

“你来过这……”摸出四块钱交给老头,程徽把那两张粗制滥造的门票往大衣兜里一揣,扭头问白昕。

谁料话还没有说完,白昕就突然把脖子上那条雪白的围巾围到了她脖子上了,笑得那叫一个温柔,吓得程徽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白昕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神态颇为陶醉的替她围好围巾,声音半是温柔半是嗔怪:“这么冷,也不知道戴围巾,感冒了可怎么好?”

这么一下,惊得程徽几乎何不拢嘴,怔怔地看着白昕从未有过的温柔笑靥,她不过是昏睡了三天,为什么一觉醒来白昕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想什么呢?快进去吧!”白昕说着,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力度恰好地握住她稍有些凉的手,程徽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白昕的引领下以看上去极为亲密的姿势走进了宅子。

进去了才发现,虽然烧焦了半边,可原本的宅子还真是不错。单是门窗护栏上的那些精细雕花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而烧焦的那半边前边添了一整套香炉之类用来祈福的行头。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正站在香炉旁向前来祈祷的人讲解着什么。

这个秀秀气气的女孩子难道跟在家里兴风作浪的那个女鬼有什么牵扯吗?程徽忍不住打量起她来,只见这姑娘个头不过一米六,小小的脸盘,尖尖的下巴,是那种典型的骨骼纤细的南方女子,往这样上了年纪的宅子里一站,倒还真有种奇妙的契合感,就好像她天生就属于这里一样。看着这个时空感奇怪的女孩,程徽忍不住皱了眉,其实,在踏进这里之前,程徽就已经感觉到了里边亦妖亦鬼的气息。可奇怪的是,那股子气息始终若隐若现,并没有随着他们的接近而变得强烈,这样的气息她倒还真是第一次接触到。

“您好,祈福的话请往这边走。”正想着,站在香炉边的女孩子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两位郎才女貌很般配呢!”女孩说着这话,眼睛却全在白昕身上转悠,压根就没看程徽一眼。这举动倒是合情合理,程徽在心里笑笑,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飘着淡香的香炉。样式极为普通,可里边焚烧的香料味道却很是特别,仔细辨认起来种花草的淡淡的馨香,但正是这样的香气让原本就难以辨别的妖鬼之气更是难以琢磨。

“小徽,你看哪个好?”白昕的询问打断了她的神游天外。回过神来的程徽发现白昕摊开的掌心了放着两枚颜色不一的绣囊,虽小, 绣工却精细,乍一看,上边的彩蝶仿佛当真要振翅飞出一般……等等……蝴蝶?程徽胃里一阵翻腾,抬眼朝白昕看去。只见他冲着自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难道……程徽心里一动,故意做出小鸟依人的娇态,朝白昕怀里靠了靠,点点那只纯白绣有紫色蝴蝶的绣囊细声细气的说:“这个吧 !你不是喜欢白色吗?”

“还是选你喜欢的好了,”白昕笑得眼睛弯弯的,虽然知道他是在做戏,可是看到这样的笑颜,程徽的心还是忍不住漏跳了一拍。谁知这只欠扁的猫妖紧接着就拎起了一个红配绿的绣囊放到她手心里,“这个跟你很配啊!”说完在程徽炸毛以前飞快的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徽,你撒娇的样子好像人妖啊!”

程徽眼睛一瞪,刚要伸手去掐他的耳朵,手却被他团在了掌心,“骗你的,我喜欢。”白昕眨眨眼睛,把喜欢两字说得又轻又暧昧,还极自然地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虽然明知是做戏,可程徽的脸还是“唰”的一下红了个透,一时间竟被这只狡猾的猫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愣愣回望,弄得两人在外人看起来像极了热恋中情侣。

忽然间,香炉上最粗的那根红烛“咣”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大红的烛泪洒得星星点点。不等程徽他们做出什么反应,老宅就忽然晃动起来,焦黑的老木头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如同初学小提琴的菜鸟在拉《梁祝》,本该优美的曲调被拉扯得支离破碎,比女人的尖细的呜咽声还要让人心烦。程徽心里一沉,朝四下望去,只见方才还人流不断的老宅子里此刻却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们嘲笑我……不可原谅……”一个鬼气森森声音传来,程徽循声望去,只见刚才的女孩子站在那张焦黑的门前,脸色已经青白得辨不出人色。身后漂浮着一大团黑色的雾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边蠢蠢欲动。

第七章

程徽没有多想,条件反射地招来阴兵,二话不说就往女孩身上招呼。谁知白昕却比她更快,在她风刃即将脱手的瞬间飞快地按住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程徽莫名其妙地回瞪他。

“别着急啊!”白昕压下她的手,嘴角微微一挑,“小徽,你每次动手前动动脑子成么?”

“你……”不等程徽发作,白昕已经揽住她的腰,一把把她带进怀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黑气贴着她背部险险擦过,空气里留下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程徽心有余悸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孩身后的黑气越发明显了起来,在她身后不住地扭动着,数条类似触手的东西伸伸缩缩,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从她的身体里挣扎出来。

“不准我面前亲热!”女孩原本清秀的脸庞忽然扭曲成一团,声音尖利得像是一只被卡住嗓子的乌鸡,眼睛瞪得几乎要挤破眼眶。说话间又是一道黑气,宛如一条活生生黑龙直逼两人。白昕眼明手快,抱着程徽向旁侧一闪,又躲了过去。程徽让他的行为弄得莫名其妙,要推开他,腰却被他圈得紧紧的,甚至还感到他有意无意在发迹间留下的一个吻。

“你到底要……唔唔……”话还没说完,嘴巴已经被白昕捂住,程徽下意识地反抗,拿眼睛狠狠瞪他,真不知道白昕这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要不是他阻挡,这疯丫头早被她收拾干净了!

对于她的怒视白昕只是一笑,跟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配合点,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家伙身体里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程徽停止了挣扎,抬头看白昕,却见他一脸玩味。不等她琢磨清楚,那边陷入癫狂状态的女孩已经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一条黑气在她手里舞成了花。白昕抱着程徽左突右闪,颇为轻巧地躲开了女孩看似密不透风的进攻。“看清楚了吗?这家伙身后的东西?”趁着一个空挡,白昕低声指点,“不要急着把傀儡杀了,知道什么叫顺藤摸瓜么?”

到这时,程徽已然冷静了许多,再加上白昕这么一提点顿时发现了那女孩气息怪异的缘由,那种亦妖亦鬼的气息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东西散发出来的。只不过之前两者缠绕得太紧,导致她没有发现这非人类的女孩身后还有隐藏着的操纵者。反而误入歧途地以为这家伙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白昕你费尽心思惹怒这家伙又是什么意思呢?程徽想着,又看了白昕一眼。

“想明白了?”白昕感受到她的目光,边问边忙着避开女孩的攻击。那女孩的黑气出手越来越快,不多时,院子里已经满是木头烧焦的味道,原本清新的空气里也漫上一层薄薄的灰烟,整个院落彷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场火海里。

“想起来了吗,柳樱子?这场景很熟悉吧!”白昕忽然朗声问道,顺势放下程徽。

一句话,让那女孩彷佛从梦中醒来一般,骤然停止了进攻,转而一脸茫然地环视着充满焦味和灰烟院落。清醒了么?程徽心里稍微踏实了些。然而,这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女孩很快就从迷茫中回过神来,表情较之前的扭曲得更为严重。

眼球似乎翻了180度,眼眶里就装了两只看不到瞳孔的白眼球,上边还爬满了猩红的血丝。程徽这才真正看明白,那团黑气并不是要从女孩身体里挣扎出来,而是挣扎着要控制住这女孩。这是个什么状况?程徽刚想问白昕,却猛然瞥见他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那该死的笑分明就是在脸上写着“我就知道你要问”几个字。一赌气,程徽硬生生把冲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刚才那个凶猛的女孩已经在地上缩成了一团,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喉管里不住地发出混杂着动物尖啸的喘息声。而那团黑气更是卯足了劲要重新回到女孩的身体里去。在他们相互较劲的当口,程徽在那团黑气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条街上的味道。虽然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可是这事件的幕后主使竟然是本应该受她掌控的东西,光是这点就让她有些无法接受。这么说,爸妈还有哥哥的死完全都是因为她没能尽职……

“想什么呢?”白昕忽然冒了出来,一巴掌拍在她头上,程徽没提防地一低头,一条黑气擦过她头发。“面对对手的时候居然走神,我的话都成耳边风了!”白昕一边拎着她躲开下一波攻击,一边嘀咕。程徽这回没有回嘴,勉强一笑后终于把混乱的心神收了回来。既然是自己铸的错,就该由自己来收场。

“你让开!”程徽说着,一手拨开了白昕,数十道阴风随着她的声音化作利刃,从各个方向包操那女孩和她身后的黑色雾气。

“小徽,别心急!”

“我知道!只不过它送了我这样一个大礼,我怎么能不回礼?”程徽笑了笑,咬牙切齿地又召唤出了数列阴兵,和先前的风刃一道,化作牢笼把那女孩跟黑气牢牢网在其中。不等白昕回答,四面汇聚而来的煞气已经汇入了她张开的右手里,程徽一扬手,那些汇聚成倒塔状的煞气“呼”的一下翻转过来,将女孩连同风刃做的牢笼一道罩了个严严实实。在那些呼啸不止的风声中,夹杂着女孩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回顾死前的惨象很痛苦吧!不过这都是你自找的!”程徽轻飘飘的扔下句话后,退开几步,准备进入十三点半的街追捕那个被她打上印记的幕后操纵者。

可就在她开启了入口的瞬间,那哀嚎不已的女孩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别以为你旁边的男人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你家人根本就不会死!你就相信他吧!到时候你也会跟我一样,门窗都钉死,被关在屋里活活烧死!哈哈哈哈哈哈哈————跟他的尸体一起活活烧死!李家当真出烈女,连未过门的媳妇也要为丈夫殉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女孩的叫喊声渐渐混乱起来,但很快就被浓重的煞气所淹没。

程徽虽然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鬼市,可心里终究因为那女孩最后的话而泛起了涟漪。果真是白昕做了手脚吗?她甩了甩头,不敢继续深想,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如果就连白昕也不可信任,那么……白昕明明也听见了,可是为什么他一个字也不做解释?是因为那女孩说的确有其事,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这样白痴的挑拨离间放在心上?

“想知道那女鬼是怎么死的吗?”白昕从后边跟上,忽而冒出一句有些莫名的话来。程徽一愣没有接茬,而白昕似乎也没有等她回应的意思,自顾自的就说开了,“柳樱子活着的时候和李家的二少爷是一对,谁知那少爷不仅短命还自私得要命,临死前想起他们那什么‘生同衾,死同穴’的鬼誓言,暗中叮嘱他老娘在他死后把柳樱子骗进来和他的尸体一起烧死。他死后,他那糊涂老娘果然照办,还在外边放出流言,说柳家姑娘是自己送上门来给她儿子殉情。那老太婆演技真是不错,不但骗过了街坊邻居连柳樱子的爹妈也信了她的话,真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一没头脑的‘忠贞烈女’。”

“原来如此……”很悲惨的故事,虽然是被白昕用这样随意的语气说出来,程徽的同情心还是忍不住又冒了一下泡,因为家人被害的愤怒,她动用了从未忍心施用的法术,可被施法的对象却是这样一个可怜的鬼魂。

“又同情心泛滥了么?我们再不快点,那东西可就又跑了。”白昕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

“我知道!”面对白昕,程徽总有种藏不住心思的感觉,那是种很微妙的尴尬感,她不喜欢这感觉。于是,扔下这三个字,程徽不禁加快了脚步,由她打下的印记所散发出的淡淡的甜腥味已经越来越浓郁了。

黑洞洞的门口,程徽和白昕的造访让门前挂着的那盏灯笼忍不住打了哆嗦,程徽抬手一摘,那灯笼就在她手里发出了“叽叽”的尖叫声。只听得“唰”一声,一道白丝从店铺里射出,在程徽出手前抢先将灯笼撕了个粉碎。在灯笼变成碎片的同时,那间店铺也在一片“轰隆”声中尽数坍塌,化做一片瓦砾。白昕又一次适时地与那些肮脏的尘土保持了安全距离。

“这么看来,倒是双蝶低估了大人呢!”随着甜软的女音,一个人影从渐渐散去的烟尘中先露出来。“不过就算是这种地方,也只有双蝶我不愿意待的份,没有让人来赶的份!”

“随你怎么说,今天要是让你踏出这里半步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平白无故地让妖孽抢先毁了灯笼程徽心里早已窝火,这下又听到她如此嚣张的话,程徽更是下定决心要灭了她。

“好啊!双蝶求之不得!”那妖孽倒也爽快,咯咯一笑,彻底从烟尘中钻了出来,惨白胜雪的脸,鲜艳欲滴的唇,正是那天在火车上梦见的那个人。程徽心里不免“咯噔”一下,这东西既然敢主动找上门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主。

第八章

“就让双蝶领教一下大人的本事吧!”那妖孽说着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一对硕大的翅翼在身后展开,上边布满的诡异花纹在阳光下变幻着绚丽的色彩。让向来厌恶蝴蝶这种生物的程徽忍不住在心底打了个寒噤。

“口气不小,既然你自寻死路,我也不拦你!”程徽压下心底的害怕,冷哼了一声召唤出风阵。冥界阴冷的寒气把她周围的空气都冻上了白霜,层层叠叠的霜幕在呼啸不止的风声中迅速生长,白得晶亮的霜雪以程徽为中心向四面蔓延开去。一时间,平素里总少不了悉索声的街道上顿时静得骇人,那些黑洞洞的安静的店面就像是一只只漆黑的眼,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凝神屏息关注着两人的对战。

“呵!正合我意!”那女妖振了振翅膀,迎着灿烂至极的阳光粲然一笑。那样光华四射的笑容竟将她那死人一般灰白的脸色映衬得生动起来。对着这样的笑,程徽闪过一丝恍惚,总觉得好像曾经在哪见过一样。

不及她把记忆细细筛选,女妖已经扑扇着翅膀跃到了半空。随着她翅膀的扇动,无数细碎的五彩粉尘从空中纷纷落下。程徽不敢怠慢,立即在头顶筑起一道风屏。谁知那些粉尘看起来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似乎一阵微风都能吹走,可一遇到风屏却如铁砂入水,气势凌厉的阴风在这小小的粉尘面前竟然无能为力。程徽心中一骇,迫不得已就地一滚,避开止不住下落之势的粉尘。

“嘻嘻,大人好敏捷啊!”不等程徽爬起来,半空中就传来了女妖的嘲讽声,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怪异的粉尘攻势。饶是程徽再镇定心里也不免没了底,风是她的武器,如果这东西连风都不惧她还能拿什么去威慑对方呢?正想着,却在躲闪时无意间瞥见白昕状似悠闲的背着手,看好戏一样看着她狼狈不堪地躲闪。虽然在笑,可程徽却在一瞥之下看出了他眉宇间隐匿的焦虑。

他在焦虑什么?程徽没有时间深究,她所知道的是,如果自己继续这样被动的被女妖牵着鼻子走,先不要说能不能赢,单是她现在的狼狈相就足够做这条街上那些各怀鬼胎的东西们蠢蠢欲动的理由了。想到这层,程徽额头和掌心里已经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大人很热吗?双蝶来帮大人凉快凉快吧!”女妖笑嘻嘻的猛然从半空俯冲下来,一团雪白从她掌心滑出,化作一条雪带直逼程徽。程徽躲闪不及,让那团雪白粘了个实在,带着酸腐气息的白丝很快就将她厚实的衣物上腐蚀出了焦黑的大洞,要不是她反应过来后迅速斩断了白丝那么被腐蚀的就不仅仅是衣物了。

女妖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极为满意,那对绚烂的翅膀扇了两扇,又是一阵粉尘攻势。程徽丝毫没有克制的办法,只能朝一旁闪去。程徽躲得慌乱,那进攻的蝴蝶妖却悠然自得得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姿态轻盈得有如舞蹈。手忙脚乱中,程徽忽然想起白昕曾经告诉过她的话,“所谓阿修罗,即是非神,非人,非鬼,介于三界之间的怪物。拥有神的力量,鬼的邪念以及人的七情六欲。”……神的力量……这么想着,程徽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女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仰视的原因,那只诡异非常的蝴蝶妖在灿烂的阳光下姿态竟如同天神一般……力量也如同天神吧……

就在这时,程徽在躲开她攻击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避不开下一波粉尘攻击一条白影忽然将她从地上卷了起来。

“大人,请您别玩了。”白昕将程徽放下地后突然单膝跪下,一脸严肃。

“我……”

“大人!”白昕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吓得程徽把“我没有在玩啊”这几个字吞了下去,“属下还请大人想想,大人最重要的人是怎么死的。”一句话,砸得程徽浑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爸爸妈妈哥哥的死状在又一次在眼前浮现。她死死咬住嘴唇,好一会才强行压抑住心底的万丈波澜。程徽知道,白昕此时一口一个“大人”不过是为了维护她的威信,而搬出她家人的死只也是为了激她。

可是……程徽忽然想起了什么,四下一看,发现白昕筑起的结界完全屏蔽了女妖的攻击。看到这结界,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别看人家一口一个“大人”的称呼她,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傀儡吧,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大人……”程徽反应过来后,发现白昕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此时正捏着她的下颌替她拭去嘴唇上的血渍。程徽这才感觉到唇瓣上传来阵阵刺痛,刚才她竟然将嘴唇咬破了!白昕见她终于回过神来,刚想说点什么两人脚底却同时一晃。硬梆梆的路面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绵软不堪。程徽低头一看,脚下的石板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棉絮状的白色物体。

“好大牌啊,大人!”攻陷了结界的蝴蝶妖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些絮状物就随着她的话音纷纷扬起,在两人的周围极快地织成了网状。“跟双蝶打斗竟然还有闲话的时间,既然两位情意如此缠绵,双蝶就就成全了两位吧!”说着,那妖怪竟然哼起歌来,别的程徽都没听清,独独有一句却没有落下,“……生同衾,死同穴……魂魄亦相随……”一句词唱得程徽心里直发毛,这句生死相许的情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像是诅咒?

那些丝状物趁势拥上了两人,酸腐的臭气顿时布满了狭小的空间,黏黏嗒嗒的丝状物叫程徽胃里一阵翻腾。而素来喜洁的白昕却像是根本没看到这些恶心的东西一样,一脸悠然,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看到他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在程徽胸中猛然蹿起,“你不要太嚣张了!”程徽大喝一声,也不知是对谁。她双掌一合,无数风刃便从她指缝间飞旋而出把那刚刚织好的白网又削切成了无数碎片。

“终于动真格了么?大人。”双蝶见丝茧被破却毫不懊恼,反是满脸欢欣。

难道她有什么后招么?程徽心里咯噔一声后,下意识地强行恢复了平静,对方说不定正是在打心理仗呢!这么想着,她出手一点没留余地,一声清啸后,她手头最冷最利的修罗刃便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直扑女妖,速度快得那女妖根本来不及躲闪。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过后,刚才还容光焕发的双蝶已经以最狼狈的姿势跌进了那堆瓦砾碎屑当中。黄绿色□从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浓稠的液体把肮脏的尘土和她破碎了的色彩绚烂的翅膀黏在一起,而此时的双蝶除了躺着喘息的份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胜利让程徽不得不急刹车,止住了即将出手的攻击。不是她心软,而是这胜利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她完全无法接受,那个通过怨灵来控制她家人差点置她于死地的幕后黑手怎么可能这么弱?

“怎么?不忍心了?”女妖喘着气笑着,脸上一片平静,仿佛在等着程徽给她最后一击。

这样的表情让程徽更加疑惑:“你故意送死?为什么?”

“送死?呵呵!”女妖又是一阵笑,“大人,你可太抬举双蝶了!”女妖说着又是一阵喘息,气息也明显弱了下来,“双蝶不是不避,而是根本就避不开……白昕,果然还是你最狠……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白昕?手段?程徽没有忽略她话里隐约透露的信息,见着女妖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连忙伸手护住她心脉:“你说什么?把话说全了我或许放你一马。”

“呵!”谁知那女妖却大笑一声,用尽力气拍掉了程徽的手,“大人真不爽快!留着双蝶不就是想从双蝶这里套出白昕背地里干的那些事么?真可惜,这种鬼地方双蝶已经呆够了!”女妖忽然迸发出极清朗的声音,但随着最后的爆发,她的声音连同生命一起黯淡了下去,变成了几近耳语般的低喃,“在这种连时间都不来的鬼地方……卖那些无聊之极的东西,每一天每一天没有任何变化……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双蝶已经过够了……”女妖说着那双浅淡得如同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彩。

然而就在程徽以为她要死去是一霎,那双眼睛却回光返照似的猛然睁开,就像是能直射程徽心底的一般,“大人……我真是可怜你呢!”说完,那眼睛便永远的闭上了。倒在瓦砾中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灰烬,很快就被风带走,消失得干干净净。

程徽盯着她消失的地方,短时间的失神后迅速回过神来,收了风刃。一转身,白昕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似笑非笑。看着他的样子,程徽突然觉得嗓子堵得慌,一些话哽在喉咙眼里不上不下。

“小徽,做得不错呢!,去外边透透气如何?”白昕像往常一样眯起眼睛。

程徽没有接话,那蝴蝶妖临死的话语在她耳边不住地回响,她可怜她,为什么呢?程徽似乎觉得自己心底早有了答案。

“想什么呢?不觉得冷吗?”白昕说着,修长的手指穿过衣服上被腐蚀出的洞点了点她微凉的肌肤,继而将大衣披在她肩头。

程徽抬头看他,从那双总是流露着狡猾笑意的眸子里她根本辨不出他心底所想。“白昕……”她呐呐地张了张口……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是喊完白昕的名字,程徽终究还是将后边的话吞了下去。这样的话,她终究问不出口。

出了鬼市,外边早已入夜,周围一片漆黑。对于这样的时间差,程徽本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今天这样的夜色却让她有种被压抑得无法呼吸的感觉。只觉得那些乌黑的夜色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侵入,终将取代她生命里所有的阳光。

这样的感觉一冒出来就再也刹不住车,半年来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理智,一直说服自己接受不可逆转的现实。可是今天,此时,在这样浓重夜色中,程徽突然却有种再也撑不下去的感觉。虽然名为十三点半的街的管理者,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才是深陷泥潭的那一个?浓重的夜色忽然就成了粘糊糊的泥浆,从四面八方要将她吞噬殆尽,而无论她怎样呼喊,周围也不再会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手,因为她生命里那些最亲最爱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胃里忽然又是一阵翻腾,程徽扶着树在路边不住地呕起来,可是她到底多久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空如也,一浪高过一浪的翻腾感在五脏六腑里拼命搜刮却终究没有半点可吐的东西。视线渐渐就模糊了起来,程徽很快尝到了液体咸咸的味道。眼睛像是开了闸的水库,温热的液体从里边不住地涌出,迅速的在空气中变冷顺着下颌不断地流进高高的领口。站在她身后的白昕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很快又插回口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成了拳。

程徽不知道自己干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可是在呕过哭过后,神智却莫名地清晰起来,扶着树干的她忽然就想起来一些一度被她遗漏的细节。

“白昕……”一开口,程徽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要命,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哭腔。

“嗯?什么事?”白昕微微低头,走近了两步。

程徽低了头,避开他的目光。清清嗓子一咬牙,终于下了决心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白昕,你老实告诉我,三天前,我在家里对曲熙布下的结界是不是你解开的?”说着,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白昕还蕴含着笑意的眼睛。然而应对她的除了没心肺的笑意以外,只有一片比夜色更深沉的沉默。

“看来我说对了。”程徽突然笑了一下,“那女鬼本来是挟持他们做要挟我的砝码,根本不会杀了他们……可是他们却突然都死了。你解释一下,从我进门叫你出来到你用借形术出现的这段时间里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那女鬼会说要不是你我爸妈他们根本就不会死?”

面对程徽有些咄咄逼人的质问,白昕始终如一的微笑,也始终如一的沉默。

看着他的样子,程徽忽然又是自嘲的一笑:“没错,我还问你干什么呢?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你说我不能够有弱点,所以就暗地里下手除掉我最大的弱点。好得很,那么接下来是谁呢?安安?还是唐尧?是不是亲近我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要弄死!”

最后一个名字似乎牵动了白昕的神经,这只沉默多时的猫妖脸上那一成不变的笑终于冷了起来,最终化为了一丝嘲讽:“哼,你要是同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白昕!”见他没有否认,程徽只觉得一股火从胸口腾起,顿时烧得她头昏脑胀。下一秒,萧瑟的冷风已经挟着冰冷的刀剑相击声而至,平和的空气中杀气顿生。

白昕终于皱了皱眉:“小徽,你要跟我动手吗?”声音里倒有三分不可置信。

程徽带着凌厉的风刃逼近白昕:“白昕,我一直以为你对我苛严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要的只是一个听你摆布的傀儡而已!”她说着冷笑了两声,“明明暗中对双蝶下了手,却还要装得像是我杀了她一样,这样做戏,你不嫌累吗!”程徽说着,那些风刃们就全然没有章法地扑向白昕。

“小徽!你不要乱来,这里是外面!”白昕敛了笑,一面抵挡纷乱的风刃,一面留意着不让那风刃削到路人。

“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有你拦着我怕什么?”程徽见风刃这么轻巧地就被白昕避过,胸口中的那团怒火烧得更甚,比刚才更狠更快的修罗刃雨点似的朝白昕扑过去。

白昕一心二用又不能还手,到底落了下风,一道风刃划过他的脖子,甜腥的血味被风带得老远,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暴怒中的程徽稍稍一怔。白昕顾不上脖子上的伤,抓住这个不到一秒的机会扑了过去,将她牢牢钳制在怀里。

“你放开我!”突然被禁锢住的程徽死命挣扎,无奈白昕力气大她太多,无论她怎样挣扎都逃不开白昕的势力范围。程徽又急又气,冷不丁一口咬在白昕的肩膀上。白昕这时只穿着件薄薄的衬衫,而程徽急怒之下咬得又狠又深,只一会她口里就盈满了血的味道。可白昕并没有因此放开她,相反,他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闹够了吗?大人。”白昕忽然冷冷说道,用程徽最讨厌也最畏惧的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以往只要他这样说话,程徽多半会立即冷静下来。

可这次不同,程徽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不止:“白昕,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样你说我就会乖乖的当你需要的那个听话的‘傀儡大人’?真好笑!你让我当傀儡,可以。可是你为什么非要陪上我的爸妈还有哥哥的命?白昕我告诉你,我,程徽,不想干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好啊!反正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差别?”程徽大叫着,越说心中的悲愤越甚,“你怎么还不动手?哦,是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吧。是不是以为你再哄上两句我又会乖乖的照你的话去做?是不是觉得再从小培养一个新的傀儡太麻烦了?那好!你不动手是吗?我自己来!”程徽说着手指一捻就要召唤修罗刃,可十指却被白昕以更快的速度牢牢铰住。

“小徽,不要胡来!”白昕从没见过这样的程徽,想要制止她却又不得要领。

“哼!”程徽偏了头,两片嘴唇微微一扁,一声清冽的哨声便从她口里逸出,伴随着她是口哨声,四周顿时阴风四起。白昕一惊,急乱之下以唇封住了她的口,将剩下的那一半未曾出口的哨声堵了回去。

程徽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招,一愣过后开始拼命挣扎,白昕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程徽只觉得他的嘴唇瞬间滚烫起来,像是着了火,而那团火更是试图顺着灵活异常的舌头烧进她的口里。他来势凶猛,而程徽根本毫无防备。

这是白昕吗?那个悠然散漫的猫妖怎么会有这样蛮横霸道的时候?跟他纠缠中,程徽只觉得呼吸困难,以至于在白昕滚烫的唇舌离开她的嘴唇时,她已经只有大口喘息的分,再没有心力去召唤阴风以自裁。而达到目的的白昕却没有就此住手的打算,趁着她大口喘息的时刻,一低头又啃上了她的脖颈。尽管隔着厚厚的衣物,程徽还是感觉到了白昕身上传来的不寻常的热度。一种几乎要将人生生烤化的热度。

“白昕!”程徽惊呼一声,伸手去推白昕。已经拉开她领口的白昕这才停了下来,头却仍是埋在她肩窝里。半晌,才闷闷的说了句:“去看看你爸妈吧。”

站在家门前的程徽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些熟悉的欢笑声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而非她虚无的梦境。就在白昕让她去看看爸妈时,她一度以为他要带她去埋葬他们的墓地,谁料却被他带到了这里,这个曾经是她的家的地方。手里的钥匙早已被她摩挲得发烫,可她却迟迟没有打开这扇门的勇气。只怕门开以后,那些熟悉的欢笑声又会像她的那些梦一样,是清醒时永远无法触碰的幸福温馨。

“哼。”歪靠着楼道扶手的白昕忽然哼了一声,在暗处发着绿光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不屑。

程徽明知他用的是激将法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把那把小小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随着钥匙的转动,程徽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嘎啦”一声,门开了,可里边的笑语也戛然而止。难道果真是个梦吗?程徽急急推开房门,却看见爸妈还有曲熙三个人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她。

“爸!妈!你们……”程徽话还没说完,就被后冲进来的白昕捂着嘴往外拖去。

“你干什么!”程徽挣脱开来,回头怒视。

“那个……姑娘,请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钥匙?”程爸爸满心疑惑。

“姑娘”这两个字惊得猛然回头,爸爸不认识她了?这是怎么回事?程徽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炸裂了,耳朵里尽是嗡嗡不觉的回响。迷糊中,只见曲妈妈和曲熙也走到了门口,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盯着她。到底是怎么了?

“叔叔对不起啊!我们走错楼了。没想到居然还打开门了,呵呵,好巧啊!”白昕一面将失魂的程徽揽进怀里,一面笑着解释,“我看叔叔还是赶紧换把锁吧。”白昕说着搂着程徽就往下走。

“等等。”就在他俩转身时,程爸爸忽然叫住了他们。

程徽心里猛然腾起一线希望,一转头,却见爸爸有些忧心地看着自己:“这姑娘没事吧,我看她好像……”

“没事没事,叔叔我们走了啊!”说完便连拖带拽地拉着程徽走下了楼梯。就在他们离开弯道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程爸爸关门的声音,白昕这才停了下来,放开还没反应过来的程徽。

“这样也好……”程徽扶着栏杆,喃喃自语,“只要还活着就好……”话虽这么说,爸爸看她的那陌生的眼神就像是把锐利的钢针,扎在她心上拔也拔不去。

“小徽。”听见白昕一声轻唤,程徽转过了头,却在看清他表情以前又被他给吻住了。这次她没有挣扎,只是在白昕结束了这个深吻的时候轻喘着说了声:“白昕,你真残忍。”


井上桃花

第一章

四月,春光大好,就连废弃的枯井边那棵死寂多年的老桃树也绽放出春意,干瘦的一折就断的枝头竟颤微微的挂了些羸弱的花朵。可到底是上了年纪,这桃花的颜色就是不及别处的鲜艳,惨淡的白里隐隐透着点粉色,不像花,倒像是无处可归的魂魄。连过路的风都绕了道,生怕不小心吹落了它们。

可树下的那个粉嫩嫩的小人儿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圆润的小胳膊抱着细弱的树干就是一阵猛摇,那些苍白如纸的花瓣便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在空中旋了几圈就落进了干枯的井里。小人儿好奇地朝井里探头看去,井极深,里边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徽徽——徽徽——”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来一个老妪略微焦急的呼唤。

“阎奶奶,我在这里!”小孩子听见喊声,忙从井边缩回头来,踮起脚站直了朝前来寻她的老人连连招手。

“作孽哦!是哪个在井边上种桃花!”老人走得近了,突然拧了眉头,一把将立在井边桃树下的小女孩抱了起来。

小女孩搂着老人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阎奶奶,为什么不能在井边上种桃花呢?”

老人抱着小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一方老树枯井:“桃树是辟鬼的,井里住的都是神仙,在井上种桃花那不是把神仙当鬼怪了吗?神仙一生气,就会降灾祸给人间的。”

“可是,神仙是好人,好人怎么会降灾祸呢?”小女孩十分不解,看看老人又看看越来越远的枯井。

“……”谁知孩子一句无心问话却换来老人长久的沉默。直到小女孩有些奇怪地推她时,老人才醒过神来。腾出只布满皱纹手来摸了摸小女孩粉嫩的脸颊,浑浊的老眼里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知道么,有时候神仙也是很小气的。”

“亏你还记得。”白昕的声音打断了程徽幼年的回忆。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站在那口枯井边上,和十六年前不同的是,井边那棵一度快要枯死的老树竟然迸发出了满树繁花。层层叠叠的桃花深深浅浅的罩在他们头顶,脱落的花瓣毫无顾忌地掉进井里。而这口枯井里也有了水的响动。

“我好像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窥视我的记忆。”程徽冷冷回道,视线飘向了离枯井不远处的村落。十六年前,四岁多的她曾在那里住过短短的一段时间,可就是那短短的两个多月却有着她最不愿回顾的噩梦。

“啧啧,小徽我们可不是来怀旧的。”白昕又一次打断了她。

“……”程徽终于收回了目光,却仍然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就朝那个记忆中的村落走去。

“气还没消么?”白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村口,程徽不由放慢了脚步,一边细细打量着村落,一边将它和记忆里的进行比较。很难想像,十几年的时光竟然都没有给这个小小的村庄带来任何变化。甚至于村口的那个疯婆婆依旧坐在村口的石墩上,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棍子在一个小木碗里捣着不知名的植物,绿色的汁液沾满了她枯藤般的手指,散发着说不出的怪味。

程徽下意识地避开了一步,而那个疯婆婆却突然抬起头来,冲着程徽龇牙咧嘴的一笑:“娃娃,你回来啦!把药给爸爸送过去!”说着就把怀里的那只脏兮兮的木碗朝程徽跟前一送,她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闪,碗里边的草汁差一点就泼到她身上。

“又洒了,唉,怎么总也熬不好。”眼见着那些暗绿的汁液洒了一地,疯婆婆却也不恼,只看了眼地上的残留的草汁便慢慢悠悠地转过身去,重新坐到石墩上,不紧不慢地从身上摸出把草叶放到碗里拿小棍捣腾起来,边捣腾边碎碎念叨却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姑娘,别看了,她都疯几十年了,你问她什么她也不知道。”就在程徽研究那疯婆婆捣的是什么植物时,一个粗犷的嗓门忽然在她不远处响起。她一拧头,看见白昕跟一个年约五十的大叔正朝她走来,一向拈轻怕重的白昕肩上居然还担着两桶水。

“大叔,你家是往这边走吗?”走到程徽身边,白昕略略停了一停。

“没错没错!过了这个弯就到了。”大叔指了指前方的弯道,“还是我来吧,你们城里人做不惯这个。”说着就伸手去接白昕肩上的担子。

“不用不用,大叔你肯收留我们挑一担水有什么的。”白昕嘻嘻一笑,又老实又诚恳的样子,接着又向程徽抬抬下颌,“小徽,还不谢谢这位大叔!我们今晚就住大叔家里了。”

对于他哄人的本事,程徽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倒也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搞定了住宿的问题。看着满脸笑容的大叔,程徽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蹦出“谢谢叔叔”四个字。

“不客气不客气!”真不知道白昕先前跟他说了多少好话,大叔那张黝黑的老脸笑得跟朵花似的,“反正我家有的是地方,你们来了还更热闹些。啊,到了到了,就这边!”大叔说着已经推开了院门。“放这里就好,先进屋歇歇吧!”指挥白昕卸下担子,大叔又亮开嗓门冲屋里大喊:“老婆子,来客人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女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白昕后不由得啧啧赞叹:“哟!好俊的孩子,带媳妇出来玩啊!你个死老头子,怎么还让客人挑水?看吧人家孩子累得!快进来喝口水歇歇脚!”女人说话跟机关枪似的,一边数落大叔一边招呼程徽他俩进屋。

程徽有些狐疑地看了看那对热情得过了分的夫妻俩,在他俩纯朴的笑容里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或许是她多心了吧,日日对着那些心怀鬼胎的妖鬼们她迟早也会变成变态。

“老婆子,你消停点!看把人家姑娘给吓得!”大叔拉了拉大婶,转而又向程徽笑道,“姑娘,你放心,我家那口子就是好客,可不是什么坏人。”

“我知道,叔叔阿姨都是好人。”程徽连忙露出个感激的笑,心里却是一惊,这大叔看似憨厚老实可眼神却一点不含糊,自己这样短暂的失神竟然也让他看了出来。

“大叔,你们别往心里去,她性子就这样,不冷不热的还总是爱发呆。”白昕眉眼笑得弯弯的,说着就把茶杯递到程徽手里,“你不是渴了吗?这的水很好喝,你尝尝。”

程徽接过杯子,不知白昕又在演哪出,也不好当着那对夫妇问,只好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果真又甜又凉,是记忆中的味道。正在她发愣时,突然听见白昕问道:“大婶,你们院子里不是有水井吗?为什么还要跑那么老远去挑水?”对啊,程徽抬起头来看向那女人,进门时她就发现了那个水井。

“哦,从外边挑的水……”

“从外边挑的水是用来喝的,家里这口井水不好,发涩,也就能洗洗东西。”不等大婶说完,大叔赶紧接过了话头。明明是抢话,他却做得极为自然。

“是啊是啊!”大婶也不怪他抢话,连连点头,说了句“时间也不早了,婶给你们做饭去。”就急急向后屋走去。

果然有问题!程徽眉心刚刚一紧,白昕的手掌就覆了上来,程徽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听见白昕有些心疼的声音:“小徽,头疼又犯了吗?”不等她回答,白昕又转向那大叔有些抱歉的笑道:“大叔,她可能累了,能不能先带她去房间休息?”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热情的大叔连忙把两人领进客房。推开门,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东西虽旧却打扫得很干净,只是……为什么这间房从床单到枕套再到桌布全是清一色的白?配上刷得雪白的墙壁直刺得人眼睛发疼。“这间房平时都没有人住,你们将就一下吧。”大叔进屋后又是弹桌布又是擦凳子,好像生怕程徽他们嫌脏一样。两人又是一阵客套后好容易才送走了大叔。大叔前脚出门,白昕后脚就化为了猫形,闪电般的在屋里来回蹿掇了好一会才消停下来。

“怎么?”程徽有些不解地看着白昕莫名的举动。

停下来的白昕先是舔了舔身上沾了些许灰尘的毛,这才向程徽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暂时?”程徽不觉又皱了皱眉,冷笑,“真难得,这世上还有你白昕怕的东西。”

“啧啧,”白昕又低头理了理前腿的毛,抬头白了程徽一眼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要是像你这样粗心,一百条命也不够我死的。”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清除掉安安她们对你的记忆的事,不过小徽,你应该最清楚,你这样的身份,跟外人的牵扯是越少越好。”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程徽咬咬牙,虽然知道白昕所言不虚,可是理智上承认一件事和在情感上接受它那完全是两码事。看着同学们陌生的眼神,她总有种自己不曾存在过的感觉。

“啧啧,那么好吧。你大概还记得十六年前的事吧?”白昕懒懒地趴在床头,好像很累的样子,从头到尾巴尖,彷佛每一根猫毛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看到他的样子,程徽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

第二章

那天,阎奶奶找到年幼的程徽后,便领着她回到村里。然而就在一老一幼快走到村口时,发现一向很少人走动的村口竟然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厚厚实实一大圈人,看那架势,怕是全村的人都出动了。小孩子都喜欢凑热闹,程徽也不例外,一见有热闹看连忙甩开了阎奶奶的手,借着人小灵活的优势一下子就钻进了人群里。阎奶奶急得连声喊程徽的名字,可她苍老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声浪给掩盖了。

年幼的程徽三下两下就钻到了最里边,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透过大人们裤腿缝隙看到的“热闹”竟然是一滩刺眼的血水,以及浸泡在血水里的两颗滚落的眼球,上边还捎带着丝丝缕缕的血管经络。而眼球的主人则满脸血污地倒在人圈正中,早已咽了气。程徽从前哪看过这样的场景,被吓得愣了两秒后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清脆的童音在乱纷纷的声浪中格外明晰,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个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孩子。

“这是谁家的小孩!大人呢?”一个嗓门响亮的年轻人最先反应过来,把程徽从地上一把拎了起来,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继续看地上尸体的惨象。围观的人让那青年这么一喊,看尸体的目光纷纷投在了程徽身上了,见是小孩跟大人走散了,原本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自然而然地松了些,阎奶奶看到了被青年举起的程徽,连忙招手示意。

青年挤出人群,把抖成一团的程徽交给了阎奶奶,“阎奶奶,这孩子是?”他看着程徽的目光有些疑惑,毕竟村里人谁不知道阎奶奶自打年轻时就一直是孤身一人。

“是朋友的孙儿,放在我这带几天。”阎奶奶接过吓得浑身发抖的程徽,一边安抚她一边问将那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二胖,什么时候出的事?”阎奶奶余光扫视了一下血泊中的女人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小陈媳妇去城里买点东西,才走到村口就……这地方除了那个疯子平时谁上来啊!要不是她家的阿黄闻着气味跟过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呢,等我们过来时人就已经……诶,别提了,阎奶奶,我们大人都看这都受不住,这孩子可肯定给吓得不轻,赶紧带回去给压压惊别把人家孩子吓坏了。”

阎奶奶看了看一直在发抖的程徽,朝青年点了点头:“也好,这娃娃怕是吓傻了。”刚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拉住青年神神秘秘道,“二胖,你也留点心,这事我看蹊跷。”

“放心吧,书记报警了,一会由警察来处理就好。”青年憨憨的笑笑,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诶,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阎奶奶叹了口气,“二胖啊,你打小在村里长大,那个传闻多少听过一点……”

“阎奶奶,这都什么年代了,那哄小孩的传说你还真信哪!我看肯定是小陈在外边做事得罪了什么人,这不都报复到他家人身上了。”青年有些无奈,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阎奶奶,这话你跟我说就算了,可别再跟别人说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人已经慌了,你老人家可别再添乱了啊!”青年说着揉了揉额头,转身亮开嗓子朝围观那群人大吼道:“书记已经找警察去了,大家都回去吧!没看到的更别看了,小心回家吃不下饭!”话虽这么说,可是在场却没有一个有离开的意思,特别是听说书记报警去了更是摆出了卯足劲等下去的架势。

“阎奶奶,看来这里我一下子还走不开。你先带这小孩回去吧,要是这孩子有什么事再叫我。”青年无奈地摊了摊手,指指身后那些围观的村民。

“唉,你让我说什么好!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那些,总以为我们这些老骨头思想落后满脑子封建迷信。不过有的事不由得你不信哪!”阎奶奶见青年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免摇了摇头,“算了,该发生的总是躲不过,听天由命吧!”说完又叹了口气,这才抱着程徽走开了。

“嘻嘻!好好!药引子快全了!”就在她们路过石墩时,村口的疯婆婆突然从石墩上跳了起来,手里抓着满满的一把青草不住地拍手,兴高采烈的样子。阎奶奶无意中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却惊得她心怦怦直跳——那疯子行为虽怪异,可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竟是无比的清明,甚至可以说是冷静……阎奶奶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这回疯婆婆却又恢复了疯癫的样子。难道是错觉吗?阎奶奶不敢深想,似乎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赶快离开。

回到家后才发现,小程徽大概真的是被吓到了,虽然不哭不闹可是却变得异常粘人,连她上厕所也非得跟着不可。这样也好,跟得紧至少方便照顾,省得出了什么万一没法给人家外婆交代。阎奶奶这么想的时候,小程徽正站在茅坑的门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刚出厕所门就听见外边又是一阵喧闹,“快!快送卫生所!”二胖正操着那又响又亮的大嗓门指挥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什么人往卫生所匆匆忙忙赶去。

阎奶奶心里一沉,左手牵着程徽,右手拉住了一个跟在担架后边跑的人:“小军,你们这匆匆忙忙的是送谁啊?”

“哎哟!阎奶奶啊!可不得了了!出大事了!”那个叫小军的张口就是几个感叹号,“书记不是报警去了吗?二胖怕书记一个人不安全,让我们哥几个去找书记,没想到没走多远就看到书记也倒在路上。一滩血啊,我们一看,还有气,这不赶紧把书记抬回来了!”小军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完了突然快速的看看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时才压低了声音问阎奶奶:“阎奶奶,他们都说你懂得多,你说说看,今天这事是不是有点邪门?小陈他媳妇好好的进城买点东西还没走远就变成了那样,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这现在书记又莫名其妙的出了事。二胖不让说,可是谁都知道,去城里的路笔直笔直的又没有什么遮挡,要真是人干的,这么会功夫肯定跑不远!可我们到那里时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阎奶奶你说……阎奶奶?阎奶奶?你怎么了?”

“哦,你说吧,还有什么?”

“阎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叫小军的青年看出了她的失神,急忙连声问道。

“唉,叫我怎么跟你说……走吧,我跟你去趟卫生所。”阎奶奶叹了口气,把拉着她裤管的程徽抱了起来。

“阎奶奶,我来吧!”叫小军的青年伸手要接过程徽,谁知素来不认生的程徽竟然紧紧的拽着阎奶奶的衣服死活不肯撒手。

“算了,这孩子今天受了惊。”阎奶奶看看紧紧拽着她的程徽向青年吩咐道,“快走吧,去晚了怕又是一条人命!”那青年本就胆小,听她这么一说立即什么也不问了,只恨少长了两条腿。

离卫生所还有好几百米就听见了里边乱哄哄的声音,二胖的大嗓门在人心惶惶的议论声中格外明显。听到他的声音,阎奶奶紧张的表情才算有了些许的松懈。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喧闹声全是从卫生所外边发出来的,尽职尽责的高医生将探病的,看热闹的,打听消息的通通拦在了外边。

“我怕……”正在阎奶奶他们往卫生所走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程徽突然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不怕不怕,有阎奶奶在!”阎奶奶摸摸她的头安抚道,说完又要往前走。可没想到,刚迈了一步,趴在她肩头的小程徽突然就大叫了起来:“不要过去!那里面有怪物!”说着扭头一指。方向正是村里唯一的卫生所。

……………………

“说起来,还是小时候的你比较可爱呢!”白昕理完毛又变回人形,斜靠着床头像往常一样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程徽。

“是啊,那时候什么都听你摆布当然好!”程徽无不讽刺地回道,紧接着又自嘲似的笑了笑,“现在不也是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白昕被她说得一愣,继而无所谓地笑笑:“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语气里却有着分明的酸涩。

“……”程徽本还有更狠辣的话,却因为他这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酸涩而重新咽回了肚里。或许在不经意间他们的纠葛已经太深,伤害了对方的同时也同样会伤了自己。至于他消除了所有人对她的记忆这事,她接受又怎样,不接受又怎样?反正她现在已经没了退路,更可怕的是,到如今她除了白昕和那个傀儡一般的头衔真的已经什么也不剩了。程徽想着,不由得别过脸去,不去看他那张美得过分的脸。

然而就在这样的尴尬时分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不规律的喘息声。声音很快大了起来,甚至夹杂着女子一声声快慰的呻吟和男人低低的嘶吼……可就是这样香艳的声音,却让程徽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第三章

程徽无法不惊恐,现在门外发出的声音竟和十六年前她听见过的一模一样,深植于心底的恐怖回忆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

那天下午,阎奶奶最终到底没能进到卫生所里,原因还是程徽。平时胆大又活泼的程徽那天竟像是被鬼附身了一样,只要阎奶奶往卫生所迈进一步,她就不依不饶的尖声大叫。这样的吵闹自然引来高医生的逐客令。可没想到的是,高医生刚一接近她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程徽就又尖叫起来,还指着高医生一个劲的大喊“妖怪”。那惊恐的样子就好像温文尔雅的高医生真是长满獠牙的吃人怪兽。到最后,阎奶奶只好带着程徽回到了家里,只是在临走时叮嘱高医生千万叫二胖不要再让人出村报信了。

然而天刚擦黑,卫生所就传出了书记的死讯,虽然医生和二胖对外是说书记的死是因为没能及时治疗。可有胆大的偷偷去卫生所看了,回来直说书记的死相和横尸村口的小陈媳妇一般无二,也是被人给活生生的掏去了眼珠子!

书记这么一死,再加上卫生所门前闹的那么一幕,就算是阎奶奶听了二胖的话,没有在别人面前把那个村里的传说跟这次的事扯上关系,可村里也已经沸沸扬扬的传开了。上了年纪的自是人心惶惶生怕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年轻点的口里说长辈们迷信,可出了这样的事,谁心里没敲着个小鼓呢?

说到村里的传说,就不得不提提村名。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有个俗气的名字,桃花村。虽然村名是“桃花”,可村子里外方圆好几里都没有一棵桃树,名不副实。然而据说很多年前,这村子确实有着满山满谷的桃花,只不过某一年,有人不留神在神仙住的井边上种了棵桃树,这一来惹怒了井里的神仙,那神仙也还真是小心眼,竟将所有喝过那井水的人都剜去双眼后处死,而那个种桃树的人死得更是凄惨。唯一幸运的是,那口井是新挖的,喝过里边水的人并不多。但村里从此就留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得在村里村外方圆五里之内栽种桃花。

可是这天下午,她们却在那块多少年都没人种过桃树的空地上发现了一棵桃树,又老又病,上头开的花也尽是病恹恹的样子。而紧接着,小陈媳妇就被人发现惨死在村口,再然后是书记……“桃开五瓣”这四个字突然从记忆中跳了出来,阎奶奶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告诉她这四个字的那个漂亮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曾经在哪见过一样……

“有人。”回家后就一直不言不语的小程徽突然轻声说道,一副竖起耳朵凝神屏息听动静的样子。

“有人?”阎奶奶不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通往院子的门虚掩着,里边没有开灯,光线很是昏暗。天色已经暗了,还有些阴云密布的样子。空气沉闷得很,偶尔有一阵轻微的穿堂风推着老木门发出苍老的吱呀声。

“阎奶奶你听,有人在喘气。他们生病了吗?”小程徽说着朝通往院子的门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满脸好奇地看着阎奶奶。

阎奶奶叫程徽的话骇了一跳,她一人独居多年,这时屋里是不可能有人的。难道说……阎奶奶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快步上前牵住了正准备往屋里走的程徽。

四五岁的程徽自然听不懂那些喘息声的含意。那时的她也同样无法预料到这声音跟已经发生的惨剧有什么联系,她只是好奇地拉着阎奶奶一个劲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不管他们,奶奶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阎奶奶不假思索地随口哄道,一心只想着赶紧带着程徽离开这个可能已经不安全了的地方。

“不好了!阎奶奶!二胖出事了!”刚走到院门口,那个叫小军的就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满脸惊慌,因为疾跑和惊恐的关系有些喘不上气来。

“出去说,出去说!二胖怎么了?”阎奶奶撵着要进门的小军往外走。

“阎奶奶你这是要去哪?”小军不解地问。

“去地藏菩萨庙!”阎奶奶几乎是脱口而出,事情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就朝着那个漂亮少年的预测方向发展了。既然他说过,按照他说的去做可以保护自己和这孩子躲过这一劫,那么姑且信他一回吧。“对了,二胖他是怎么回事?”

“哎,书记一死二胖他就跟疯了似的,非说是变态杀人魔干的,一定要上乡里报案不可。借了卫生所的车就走了,我们怎也拦不住。哪知道还没出村子就……”小军说到这里声音已经颤抖得不行了,强行镇定了好几次,却死活说不出下文。

“别说了。”阎奶奶拍拍小军的后背,“还是快去地藏菩萨庙,求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活着的人吧!”

“嗯,嗯!”小军嗯了两声,当即加快了脚步。三人刚拐了个弯,老远就看见村里大道上又聚了一堆人。

“阎姨啊!您老胆子真不小,出了这事还敢一个人呆在屋里哪!”一个中年妇女远远瞅见阎奶奶就扯开嗓门喊了起来。

“妈,阎奶奶说要不我们去拜地藏菩萨庙,求菩萨保佑。”走近了人群,小军拉住那个中年妇女。

“地藏菩萨庙?那不反封建迷信那会就给人废了吗?去那荒地还不如上村委办公室呢!”

“行了吧!你就不怕上那去看见书记跟二胖?”

“你别乱说啊!我又没对不起他俩过,他们找我干嘛?”

“那书记跟二胖又对不起谁了?”

一句话,让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的人群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一种叫人心慌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弥漫开去。

“阎奶奶,”就在这时,小程徽突然扯了扯阎奶奶的裤腿,“我又听见那个声音了。”奶声奶气的童音在静默的氛围中格外清晰,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这个小小孩子身上。

“徽徽?你听见什么声音了?”阎奶奶强压着恐惧,低头摸了摸她的头。

“两个人,喘得很厉害,女的还在叫。”小程徽歪着头,那认真的神情好像在努力分辨声源的内容。

一时间,大人们原本就凝涩的表情变得更冷,人人脸上都好像失了血色一般煞白。突然将大道那端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叫喊声,众人刚抬头望去,只见一头壮年黄牛发了疯似的朝他们猛冲过来,速度之快根本就闪避不及。只一眨眼功夫小军他娘就被粗壮的牛角顶到了树上。那公牛顶着小军他娘发狂般的不住地将她往树上摔去,女人惨叫了几声很快就没了动静,猩红的肠子顺着沥沥拉拉的血水挂了公牛一声。

“妈————————”两颗摔变了形的眼珠子滚落到小军跟前时,他才猛然醒过神来似的大喊一声,发狂般的要冲上去跟那疯牛拼命。好在身边的几个人及时反应过来将他死死拉住,这才没有酿成新的惨剧。

而那疯牛在摔死了女人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喘息几声后竟也突然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每一人都惊呆了,村里寂静得可怕的空气中只有小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剜心掏肺的惨烈嘶喊在渐暗的天色中消散成令人心惊的曲调,混着暗哑的风声和天上越来越低的云层,生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接二连三的事故让村里人连处理尸体的心情也没有了,一大群人就这么站着,看着树下那滩猩红渐渐凝固。

“去菩萨庙!快!天要黑了!”就在大伙发愣时,阎奶奶突然发话了。这回大伙没有再反对的,不管信还是不信,有个菩萨护着怎么说也要心安一些。住得近已经从家里拿了火柴棉被什么的,几个胆大点的跑了几趟腿,把全村人都招呼到了。一大帮人这就浩浩荡荡地开向地藏菩萨庙。

果然是座废庙。

一票人开到地藏菩萨庙时,估计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荒废了好久的菩萨庙看起来一点起不到安定人心的作用,反倒像是鬼片的中的经典场景。坍塌的围墙,朽坏的木栏,蛛网丛生的大殿以及神龛上厚厚的灰土,怎样看也不觉得求这里的菩萨保佑会起作用。

“阎奶奶……”拎着手电的女孩子满脸不安地看了看阎奶奶,却又不敢说些什么。

“先打扫打扫吧,地藏菩萨心地善良,不会怪罪大家的。”看到这样的场景阎奶奶心里又何尝没有困惑和不安,只不过那个行迹无常的漂亮少年曾这么交代过,要想免除灾祸就非拜地藏菩萨不可。听了她的话,村民已经七手八脚的行动起来了。毕竟全村只有这么一座庙,求求神仙总要胜过什么也不做,至少心理上能安定点。

“又来了……”就在众人忙着打扫寺庙时,小程徽不知何时爬上了神龛,小脸贴着菩萨像,眼神恍惚。阎奶奶吓了一跳,之前见吓怕了的程徽从进了庙门后就意外的镇定了下来,她还只当是地藏菩萨真起了什么辟邪的作用。谁知……

“徽徽!快下来!小心摔着!”阎奶奶急得在神龛前伸手去接程徽。小程徽却根本不理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庙门方向,好半天又蹦出一句话“还有一个。”

阎奶奶双手一抖,喝道:“别胡说!快下来!”

哪知年幼的程徽突然朝她露出一个大人一样的笑来,又重复了一遍:“桃开五瓣,还差一个。”声音又清脆又响亮,整间庙里的人全都愣住了,看着程徽的眼神渐渐有了敌意。

“阎姨,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没有问题吧?”

“这孩子不对劲,她来之前村里好好的,什么时候出过事?”

“阎奶奶,这娃娃不会是……鬼娃吧……”

乱纷纷的声音最后竟汇成一种声音——“掐死她!掐死她!”

阎奶奶看着乡亲们几近癫狂的眼神,心里一阵震颤,果然是被接连不断的死亡事件给逼的吗?“谁想动这孩子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一咬牙,她挺身拦在了小程徽身前,虽然她对这孩子的行为也有疑虑,可这孩子毕竟是老友所托。然而抱着菩萨像的程徽却似乎对目前的情形浑然不觉,两眼还是直直的盯着庙门。

“阎奶奶!你不要糊涂了!这孩子绝对不是人!”有人上前劝说。

“跟她说什么!不想死的就动手啊!”有人直接将阎奶奶推到了一边,挽着袖子就往神龛上爬。“造孽啊!”动上手后,拉扯的,叫喊的,哭闹的,场面顿时一团混乱。

“啊,大家都到齐了啊!”就在此时,文质彬彬的高医生出现在了庙门口,“这是在干什么呢?”村子里一下子死了四个人,他是唯一一个还能保持着平和微笑的人。

“啊——————妖怪!阎奶奶!不要让妖怪进来!”而他的出现也让失神已久的程徽突然回了神,又像是在卫生所门口一样尖声大叫起来。

“说什么呢?妖怪不是你吗?吃人眼的小鬼!”高医生又是一笑,眉眼间却极为冷漠。手里摸着一把不知从那掏出的道符,朝程徽掷去。

第四章

年幼的程徽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闪避,只能紧紧地抱着那尊灰扑扑的地藏菩萨像,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明黄的道符朝自己扑过来。满寺庙的村民们都惊诧万分地关注着眼前的变故,以为他们口中的鬼孩就要被高医生的符给收了。而唯一有心保护她的阎奶奶,却被众人拦着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众人的注目中,那几张明黄的道符“嗖”地贴上了小程徽的身体。很快程徽的表情就由惊恐变为了痛苦。那时的程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早黄纸贴上身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突然就变成了粘稠泥浆,四面八方地从她耳鼻口里强行灌进。四五岁的孩子哪经得起这些?不消片刻程徽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村民们看着他们口中的鬼娃软软倒下刚要舒一口气时,一股以程徽为中心的旋风突而从神龛上卷起。只一瞬,阴冷的风就将那些来势凶猛的道符碎成了片片黄色的碎屑,而方才双眼紧闭的程徽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冷然,那洞察世事的深邃眼眸绝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所能拥有的。见此情景,人群中顿时发出了惊惧的叫声。反应快些的已经扑到了站在门口的高医生旁边,求他救命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群白痴。”站在神龛上的程徽突然开了口,声音还是幼儿带着些奶气的童音可语调却冷得异常,更兼那高高在上的神情,仿佛这庙里的一众村民只是群匍匐在地的卑微蝼蚁,“求他干什么?杀更多的人吗?”

“呵呵呵,有意思!”高医生推了推眼睛,嘴角荡开一丝笑意,“虽然不知在下是何方神圣,不过看样子倒是有几分和高某人过招的分量。”说着便摸出张符往地上一按,平整的地面顿时生出一条快速生长的隆起,直奔程徽所在的神龛。眼看着那隆起就要到达神龛前的香案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稳稳当当站在神龛前的程徽歪嘴嘲讽地笑了笑:“还真看得起自己!你一具小小的行尸有什么资格跟我动手?高医生,你三年前进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你胡说什么!”高医生一声怒吼,双手按地两道土龙以更快的速度直奔程徽而去,可不等到香案前那两道土龙又被迫停住了。

程徽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哦,看来你是不记得了,那我好心的提醒你一下吧。三年前的黄昏就在村前半里地的断崖岭,也是这样的阴雨天,突然响起的雷声让你一不小心踏错失脚滑下了山崖,那下边一棵能挂住你的树也没有,不要告诉我你从好几十米的地方还能活下来。”就好像是为了配合她的话一样,程徽话音刚落,庙外边乌云滚滚的天空就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雷。

雷声让高医生浑身一震,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是吗?我死了吗?”

“你以为呢?你刚才的把戏难道进村前就会了?”程徽适时地提醒道。

“……是呢……原来如此……”一句话彷佛把他从梦中敲醒,刚才还活生生的高医生瞬间就化作了一堆白骨,那件他长穿的白大褂飘飘悠悠地由空中落下,盖住了那堆腐朽已久的尸骨。

事情发生太突然也太过怪异,村民们好长时间都没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直到神龛不远的地方忽然间爆发出一声受惊过度的尖叫,众人才发现被人遗忘在角落的阎奶奶已经气绝身亡,身下那滩殷红的血水里赫然泡着两颗被强行挖出来的眼球。

“桃开五瓣,花事暂了。”一句话过后,小程徽已经不见了踪影。

……

门外熟悉的喘息声让早已发黄了记忆再次鲜活起来,程徽双手紧握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几乎要将手掌掐出血来。

“小徽,镇定点。”白昕拍了拍她的肩膀。

程徽牙咬得紧紧的,虽然那时白昕已经控制了她的意识,但阎奶奶死的那幕却仍然鲜活在她的记忆里。门外的呻吟声越来越明显,她的理智也在不住的提醒她目前的处境和她该做出的反应,可是那些一幕接着一幕的可怕记忆潮水一般盖过了她微薄的意志。胃里又是一阵凶猛的翻江倒海,程徽咬牙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蹲了下来大吐特吐。长久以来累积的压力和无处倾泻的苦闷化作喷射状的呕吐,其激烈的程度连白昕都吓了一跳。

“白昕,我知道你想让我摆脱过去的阴影,可是,对不起,我做不到……”待到吐无可吐时,程徽一开口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她背对着白昕,看不见他身体极轻微的震颤。稍微停顿了一会后,她把话又重复一遍,“我做不到,你知道吗?过去的事每一件每一件都刻在我心里,阎奶奶,我的亲妈妈,外婆……哪怕是那些你给我造成的假象……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被爸妈还有我身边的人惨死的噩梦惊醒……”说到这里,门口的喘息声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跟着,一滩鲜红的血水就从门缝里渗了进来。

可程徽丝毫没有要做出反应的意思,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神经质般的不停说着:“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亲妈妈,她问我为什么这么胆小?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选择死去?为什么要让我最亲的人受到威胁?为什么要当去那个看不到尽头鬼市……”

“不要说了小徽!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危险!我告诉过你,你的精神状态对那街上的妖孽影响很大!”莫名的心慌让白昕皱了眉头,猛然伸手把背对着他的程徽转过来,试图唤醒她的意志。可是看到的却是他从未由程徽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凄婉的,绝望的,彻底放弃一切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像一块夯实的板砖,结结实实的给了白昕沉闷的一击,由冲击所带来的震撼让他的舌头僵在了嘴里。这时,程徽却突兀地朝他微微一笑:“你说连我本身都是在一片黑暗中,你要我怎么摆脱那些阴影呢?”

看着程徽那种毫无生气的笑,白昕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做法,或许是他太急进了?毕竟她从恢复记忆到现在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她摆脱之前的二十年的生活方式来全盘接受另一种全新的,也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生活果真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吧。白昕不觉自问,他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才会迫不及待地清理掉她跟普通世界的联系?想到这里,白昕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他从潜意识里就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

就在这时,一阵桃花花瓣挟着充斥着血味的风忽而卷进了房间,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声音:“你可真喜欢多管闲事啊,白昕。这回可是你们自个送上门来的怨不得我下手狠哪!”那声音刚落,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就凝涩了起来,跟加了增稠剂似的,“现在要走的话可是晚了点哦。”那声音又笑道。

“呵呵,既然来了,不留下点东西我们怎么会走呢?你说是吧,小徽?”白昕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顺手将程徽搂进怀里,以亲密之名实保护之实。毕竟这次他们面对的这个敌人恐怕不是一般的棘手,因为他对程徽承受能力的误估让她彻底失去了战斗力的同时也让他们陷入了危险当中。

谁知程徽却一把推开了他,又用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朝他笑笑:“别管我,你自己肯定逃得出去的。”

“小徽!别闹!”白昕见她神色不对,赶紧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控制在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

“白昕,娃娃坏了可以再挑一个,犯不上配上一条命。”程徽没有反抗只是淡笑着说了一句,语调里甚是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可听在白昕耳里却格外刺耳,一使劲就把程徽重新勾进了怀里,在她耳边命令道:“你既然知道就照我说的做!”

“哟!好恩爱呢!”那声音阴阳怪气地笑笑,“这样的好材料我倒还是第一次碰到。怎么能放过呢?”

第五章

那声音笑过之后,房间里的空气就愈发地凝涩起来,靠在白昕身上,程徽很明显的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和戒备。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前方望去,虽然她根本不清楚声音的来源。整间房里,突然出现的桃花花瓣洒得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漂浮来空中,衬着房间里雪白的色调虽然有些诡异,倒也意外的好看。程徽也不清楚,为什么在身处险境的情况下自己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落花。但在她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伸向了浮在她眼前的一瓣桃花。

“小徽!”哪想白昕在她指尖就要触到那花瓣的一瞬间忽然出手阻止。

“嗯?”程徽扭头看他,眼神还是一片迷茫。而就在她扭头的一瞬,那瓣桃花忽然就“啪!”的一声炸开了。突然的响声让程徽条件反射似的捂住耳朵缩进白昕的怀里。尽管只是极短的一下,却让白昕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抓住。

“有什么话就快说啊,一会可就没机会了哦。”那声音忽然又怪笑起来。清楚地感觉到由她笑声所带来的强大的迫力,程徽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哪里哪里,比起你来,我们的时间够用得很。”白昕仍是一副慵懒的笑意,好像丝毫没有把那声音的威胁放在心上。

“呵呵,白昕啊白昕,你还真是自信得很呢!”声音说着,程徽忽然就敏感地觉得自己被什么视线里里外外扫视了一周。“我看啊,你怀里的这丫头眼看着就要顶不住了哦。”

“啧啧,应该是你家那位快要顶不住了才对吧!你说呢,堕入妖道的桃花仙。”说这话时,白昕眉眼弯弯的,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却一字一句咬得分外清楚,“光绪五年,桃花县县令于书文先后从其辖地骗走童男童女数对献给上司或转卖给富商做殉葬品,被其辖区百姓发现后殴打致死。可这样的人却很幸运的得到了桃花仙子的垂爱,不但得以保持尸身百年不腐,多情的桃花仙子甚至不惜自堕魔道,企图用禁忌的巫术让他复活。当真是让人感动哪!可是不知仙子有没有想过,于书文生前就背负着累累血债,死后为了他的复活又添上了这么多的条性命。他不过凡人一个,这么重的债恐怕就是复活,他也承受不起吧!”白昕一口气说了许多,弯起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笑意。

“哈哈哈——别在这里假慈悲了!死在你白昕手下的冤魂还少吗?白昕,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天悯人了。”听了白昕的话,那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说笑了吧,仙子,白昕所作所为不过“尽职”二字而已。”白昕笑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程徽一眼,“要说跟你一类,我白昕自问还没有这个胆识。”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也是要死在这里的人了,讨论我们是不是同类好像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吧。”那声音仿佛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啧啧,我甘拜下风了!仙子这种事情也能做得理直气壮呢!佩服佩服!”白昕用一贯嬉皮笑脸的口气说着,可挨着他的程徽却明显感觉到了他开始急促起来的呼吸。

她早已经说不出话来,可心里却十分清楚那声音决不是在说大话。他们现在完完全全的陷进了她的“场”里,在这种“场”里他们能力是要大打折扣的。更可怕的是,对于这个“场”里会出现的危险他们也是难以预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场”里的一切都是以缔结“场”的人的意志为基准的,缔结者能力的大小与意志的强弱则直接关系到“场”的威力。而他们现在面对的这个“场”的缔结者,显然不是一般的强悍,无论是从能力还是意志上来说。程徽只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已经凝成了膏状,压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里的东西似乎也要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下从某些出口中爆出一样,身体上的痛苦让她忍不住抓紧了白昕的衣服。

“呵呵,小美人都成这样了,你倒还有说笑的精神呢。”那声音似乎在掩口偷笑。

“啧啧……”白昕的喘息声明显了起来,“我说仙子……你打算这样挤出我们的眼睛吗?真亏你下得了手……”

“呵呵,白昕,这是你自个送上门来的,可千万别怪我哪。我倒是想用快一点的方法,可是对付你,不尽全力的怎么行呢?”那声音阴阳怪气地笑笑,说话间,屋里的压力越发地大起来。程徽脑子里已经是一片乱哄哄的嗡嗡声响,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好困,困得连哈欠也打不出了,眼皮子说什么也要往一处粘。

“小徽!别睡!”昏迷间,突然听见白昕有些急切的呼唤声。真是难得呢,这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家伙也会有这么着急的时候。程徽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她这么睡过去也不错呢。至少死之前还有人为她担心过。

“小徽!小徽!”眼见着程徽的意识一点点的模糊下去,白昕心里的焦躁终于冲破了慵懒闲散的表象。

“哎!别摇了,这样睡过去最好,不会痛的。”那声音笑了起来,仿佛很满意她看到一切。

白昕这次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扫视了四周一番。很快,一团白色光晕似的东西从他身后向四方扩散开去,而原本浮在房间里的那些桃花花瓣从光晕出现的一刻起就仿佛受到震动似的晃动起来。

“杀鸡取卵么?这可不大像你的作风呢!”声音好像有些意外,“好吧,那我就再等等好了。”那声音一停,房间里的花瓣便纷纷落下,风一卷就没了踪影。

白昕发出的那团光晕并没有立即散去而是罩住了程徽,只一会,出于半昏迷状态的程徽便彻底的清醒了过来。“这是……”发现周围少了花瓣和压迫感,程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醒了……”见程徽醒来,白昕收了光晕,微微低头看着她,说不清的感觉忽然间大把大把的涌上心头,“……你不是娃娃……”憋了半天,却只吐出这么句话来。

“啊?哎!白昕!”程徽还没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时,白昕忽然整个朝她倒了过去。程徽丝毫没有准备,一个踉跄后就被他压倒在地。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白昕就恢复成了大猫的形态。

“白昕!白昕!”沉甸甸的大猫压在身上,程徽忽然间就慌了神,除了像傻子一样不停地摇晃变成猫的白昕还有喊他的名字以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刚才他又为了自己动用元神了吗?过往的碎片“呼”的一下涌了出来,包括他刚才的那句应该算是辩解的话“你不是娃娃”,不是娃娃的话,那是什么呢?程徽心慌意乱的抱着白昕毛茸茸的身子,只怕那里宜人的温度会像那场噩梦里的爸妈和哥哥一样逐渐冰冷。“白昕……白昕……”到后来,她几乎已经是无意识地低喃着他的名字。

“叫魂呢。”也不知叫了他多久之后,那只雪白的大猫忽然伸了伸爪子,跟着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白昕!”一见白昕有了动静,程徽就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他,好像一放手他就要消失了一样。

“咳咳,小徽,你快勒死我了。”还是那种贯有的调笑的语调,“商量下,下次等我变回人身再抱怎么样?”面对他的调笑程徽却只是紧紧的抱着他,不说话却也不撒手。

“小徽,你再不撒手我可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白昕有些无奈的收起了调笑的语调,“那家伙只是暂时转移目标了,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破了她的术才行。”

“哦。”程徽应了一声,却仍旧一动没动。

“松手小徽,你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动哎!”白昕有些无奈地提醒她,“我暂时只能保持这个形态。”

“哦,好。”程徽这才慌忙松开了他,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

余光瞥见她以手背拭眼角的举动,白昕心底不觉微微一暖。轻轻咬了咬她的裤腿:“打开门出去,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停,一口气冲出这家院子,明白?”

“嗯!”程徽低头看了看变成大猫的白昕,重重点了点头,不久前的悲观绝望此时已经不知被抛到了哪个角落里。

第六章

“这边!”白昕一边在前边带路,一边频频回头示意程徽跟上。

村子不大人丁也不旺,不过一个外来少女跟着一只体型堪比白虎的大猫狂奔还是很引人注目的。飞奔中的程徽没有漏掉过往村民脸上 的惊惧表情,这样就吓到了,要是他们看见了屋里那两具没了眼珠的尸体又要如何呢?程徽在心底笑笑,跟着白昕继续向前跑去。不 知为何,从她冲出房门看见那对夫妇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后,年幼时的可怕记忆却并没有如想象中的一样将她吞没。相反,一股失落已 久的勇气从心底腾升,时间仿佛倒流了好些年,又回到了她兴致勃勃的跟着白昕到处“抓妖怪”的年月。至于缘由她已然失去了深究 的兴趣。

“怎么会……”跑上一个微有些陡峭的山坡后,白昕陡然刹车四下张望,语调竟意外的有几分迷茫。

“怎么了?”程徽跟了过来在他身边站定。

“这里应该有一口井才对……”白昕喃喃道,开始四下里搜寻那一口“应该存在”的水井。

“水井?”程徽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应该’有一口水井?”

也许是时间紧迫,白昕难得地没有装神秘:“你也注意到引我们进村的那个大叔担的水吧。他当时并没有说谎,他院子里的井水的确 不能喝,但是他们院子里的那口井也并不是拿来用的。我想,那口井就该是她教唆他们新打的,井上的水泵干干爽爽一看就是不常用 的。”

“用水井做布‘场’的道具?”程徽眉心跳了一下,她一开始看到那大叔遮掩挑水的目的时只以为是担进门的那两桶井水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真正的猫腻却是在他们院子里。

“啧啧,没错没错,到底是神仙呢!只要没有破坏掉这些井,我们就还会陷进她的‘场’里。”白昕说着,抖了抖一身的毛。

“村里这么多户人家,你怎么知道那些井才是她用来布‘场’的呢?”程徽借着较高的地势四下张望了一番,在农村几乎人人家里都 有水井,要是挨户排查,可要查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啊咧!问到点子上了!那个桃花仙虽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却意外的一板一眼,她的阵从来都是标准的五角形。”白昕有些得 意地舔舔嘴唇。

“少得瑟!”程徽白了他一眼,吗?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桃花仙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人,至少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是少有理智可言的。

“啧啧,被藏起来了?”白昕低着头在附近嗅来嗅去,看样子像是没有什么突破。

“哎,是不是……”“那个……大姐姐……”程徽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被不知啥时候冒出来的一个小姑娘给打断了。细细的声音, 怯弱的表情,瘦瘦小小的身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程徽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点。

“我……”小姑娘嗫嚅着不敢靠近,眼睛看着程徽,余光却不停地扫向变成大猫的白昕。

“没事,它不咬人。”程徽弯腰拍了拍白昕的脑袋,看到白昕甩给她的那个不屑的眼神突然觉得很是爽快。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又向他们挪动了两步:“那个……大姐姐,爷爷让我问你们是不是在找一口水井。”

程徽生生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低头扫了一眼白昕转而用刻意装出的微笑柔声问小女孩:“你爷爷还说些什么了吗?”

“爷爷说,他知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在哪。”

程徽没有想到,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居然藏着一间小小的房子,而在那个小女孩带他们过去之前他们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那房子的存在。

“爷爷!”一见到小屋,小女孩就撒丫子跑得飞快。就像是听见她的呼唤声似的,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那扇本是关着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跟在后边的程徽突然就觉得后脑勺凭空生出一阵发麻的凉意,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大姐姐,爷爷请你们进来!”回到家的小姑娘,像得了水的鱼儿一般,之前的怯懦瞬间烟消云散,站在房门口直朝他们招手。

程徽低头看了眼白昕,却见他低着头,一幅受到打击的样子。“白昕?你怎么了?”程徽忍不住蹲下推了推他。

“……”白昕一阵沉默,片刻才闷声闷气道:“过去吧。”

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程徽满头雾水,见他没有反对,便朝那小姑娘走了过去。

“大姐姐请进!”小姑娘在门口摆了个俏皮的姿势。

程徽朝里边扫了一眼,普普通通的砖瓦房,陈设也异常简单。断了一条腿的木桌用砖块垒上,桌上摆着缺了把的茶壶,还有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屋里没有凳子,只有两块看着还平整的石块。这里是人住的地方么?程徽硬着头皮踏进屋里,空落落的屋子看得她心底直发毛。

“大姐姐,你……你们在这等等,我进去告诉爷爷一声。”小姑娘被白昕有些凶恶的眼神一扫,有些慌神,匆匆蹿进了里屋。

里屋没有门,跟外间只有一块厚厚的门帘隔着,小姑娘和她爷爷的对话从里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程徽他们的耳朵里。

“爷爷,大姐姐来了。”

“咳咳,那只猫呢?还跟着她吗?”

“咦,那个不是老虎啊!样子好凶!”

“呵呵,不怕,那家伙就算是老虎也是纸糊的。”

“哦!难怪大姐姐拍它像拍小猫一样。”

“哈哈!好了好了,时间不多了,你去把这个给她。”

“哦,给大姐姐是吧。”

“回来,这个……”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突然低落了下来。程徽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嗯,好!”不一会,就听到了小女孩欢快的应答声。程徽赶紧从门帘边退后了几步。刚站定,就见门帘一动,那小姑娘便从里屋钻了出来。

“大姐姐,爷爷让我把这个给你。”小女孩说着就松开了手,一个亮闪闪的水晶珠子一下子滚到了程徽的怀里。程徽眼明手快地捉住珠子,有些诧异它散发出的暖暖的体温,是被小孩捂热乎了吗?

“大姐姐。”正想着,那小姑娘又神神秘秘地朝她招招手,让她弯下腰来。

程徽看了眼白昕,没想到那家伙却把头拧向一旁,赌气似的不看她。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从小女孩出现起,就表现得莫名其妙。程徽不解地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弯腰把耳朵贴近笑得神神秘秘的小女孩。

“啊!”听到小姑娘的耳语后,程徽惊得手一抖差点把水晶珠子摔到地上,低头看了看手里光华流转的珠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走吧!”到是在一旁的白昕先开口打破的僵局。可是……为什么她觉得白昕的背影看起来不像是丧气,倒更像是在赌气呢?

第七章

走出小屋,那小女孩却没有跟过来,只是站在房檐的阴影下冲她摆了摆手,甜甜道:“姐姐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啊。”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程徽只觉得那小孩的身子单薄得像张苍白的纸片,立在破败的木门前,竟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明明知道她不是人,可身上却干净得没有半点妖气……果然,那个该死的光头虽然惹人讨厌,可能力上却要比自己强大得多。

想到那个妖里妖气的和尚,程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通过小女孩传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那些井你们不用找了。看在阿尧的份上,桃花仙的阵我已经帮你们破了。这颗珠子是阿尧交给你的,好好收着,别告诉白昕,他知道的话肯定会很丧气。”程徽看着手里还带着体温的水晶珠子,在屋外的光线下折射出五色光芒,透亮得像是某人的笑容。这样算起来真的好长时间没见过唐尧了,差点都快忘掉这个人的存在。

“把珠子丢掉。”白昕忽然回头,口气生硬带着几分命令的味道。

“为什么?”程徽下意识地问。

白昕没有回答,只是拿他那两只暗绿的眼睛盯着程徽手里的珠子,像是在拼命压抑着内心不满的情绪。良久才收回目光,闷闷道:“白痴!”说完垂头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不甘心似的回头看她。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连程徽也没有想到的——这只闹脾气的大猫抖了抖毛,变回了小白猫的样子后,“嗖”的一下蹿到了她怀里。程徽没有准备,匆忙中只得把原先攥在手里的水晶珠子揣进了口袋里,腾出手来抱牢白昕,不让它趁机占便宜。

“哼哼。”被抓得牢牢的白昕哼哼了两声,把脑袋在程徽胳膊上狠狠蹭了蹭以示不满。

“你怎么回事?自己下来走!”程徽拎住白昕后颈的皮毛把他从怀里剥下来。

“喵呜!”被拎起来的白昕大叫一声,四爪在空气中一顿乱抓,猫态毕露。趁着程徽稍稍松手的时候,纵身一跃又趴在了她腰间,三只爪子扣着衣服,剩下的一只卯足了劲往她放着水晶珠子的口袋里伸,恨不得马上把那珠子掏出来的样子。

“小白!别闹!”程徽好容易才把它从衣服上撕下,她实在想不通这家伙到底是发什么疯了。

“哎呀!”结果在一人一猫的撕扯当中,程徽一个手滑不小心把白昕给扔了出去。在她的惊呼声中,团成一团的白昕不偏不倚地砸进了过路村民运干草的牛车上,把拉车的黄牛吓得不轻。

“你的猫?”赶车的老头拎起被车上扬起的灰尘呛得连连打喷嚏的白昕。

“啊!是啊是啊!谢谢您!”程徽一边接过白昕一边道谢。

“猫崽一身土,别往怀里揣。”见程徽把白昕抱了起来,老头好心地提醒道。

“呵呵,好的。”程徽冲着他笑笑,随即拎起白昕笑道:“听见没,自己走吧!”说着作势就要把他放到地上。白昕刚要狠狠瞪她,却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又打了个喷嚏,自然地团起前爪揉了揉柔软的鼻子,神态竟有几分小猫的委屈。看得程徽生出了几分不忍,顺手又把他拎了起来,塞回怀里。

“姑娘,你是来旅游的吧?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没?”赶车的老头颇为热心地问程徽。

“啊,还没……”程徽正在帮白昕拍掉身上的灰土,随口回答了老头。

“那上我家吧!我家地方大,人也多。你们这些城里人到我们乡下来不就图个热闹纯朴的乡土味?”老头笑得极是和蔼可亲,酱菜色的脸上堆着的深重皱纹随着笑意挤做一团。在这样毫不设防的笑容面前,程徽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走了不远,老头突然说是乡亲让捎了点东西,正好顺路送过去。说话间人已经拐上了岔道,直奔小道尽头的院子。那个院子!程徽心里一惊,刚要喊住老头时伏在她肩头的白昕却突然扑到她脸上。于是冲到口边的声音到嘴边变成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丝毫没引起前方老头的注意。

“你又要干什么?”程徽把白昕扯了下来,没好气地问。

“嘘。”白昕朝她挥了挥爪子,难得一本正经地看着老头离开的背影,眼里没有半分嬉闹。

怎么?程徽下意识地噤了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道的尽头正是他俩方才逃出的院子,她不敢想象那个老头看到屋里那两具尸体后会有怎样的惊恐。一时间也没有明白白昕为什么要出言阻止她。

没想到,不多时那老头就从院子里出来了,脸色和进去时没有多大分别,仍是笑吟吟的样子。程徽心里直呼奇怪,要不是理智拼命压抑着,她恐怕已经冲过去看屋子里是不是真的躺着两具死相骇人的尸体。

“久等了,走吧姑娘!”老头拍了拍黄牛的背,冲着她又是一笑。程徽点点头,一转身,却意外地瞥见他牵着绳子的手有些许颤抖。程徽心里一动,抱着白昕的手不觉一紧。

村子不大,两人一猫没走多远就到了老头的家。还没进院,一个眉头拧得堪比麻花的粗壮男人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冲着老头劈头盖脸的嚷嚷:“爸!你怎么才回来?听六婶他们说李叔……”粗大的嗓门在看见程徽后戛然而止,化作了不自然的尴尬笑容,“……爸,这是?”

“城里的来旅游的姑娘,还没找着地方落脚,我看就在咱家住两天好了。来,搭把手,把车卸了。”

“哦,这样啊!你,你好。”那男人搓搓手,不自然地笑起来,“那个,以后怎么称呼啊?”

“叫我小程好了。”程徽勉强冲他俩笑笑,她没有漏看这男人刚才那一瞬间露出的喜出望外的神情,虽然他很快就以尴尬的笑掩饰了过去。

“爸,庚生,来客了么?”就在这时,屋里又走出来一个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圆圆的脸看起来挺喜气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道缝。

“淑贞,来得正好!小程是来旅游的,要在咱家借住两天。哪,你先领她进屋歇着,一会把小琪旁边那间房给她腾出来。”

“哎!知道!”女人欢快地应了一声,几步走下阶梯亲热地挽起程徽的手把她往屋里带。“叫小程是吧,你叫我赵姐就好了。进来进来!”说着一掀门帘就把程徽拉了进去。力气大得让程徽在门口还小小的绊了一下。有必要那么急切么?跟怕自己跑掉一样。

“小程啊,先做着,姐给你泡茶去啊!”淑贞说着就把程徽往沙发上一按,转身就往厨房去了,速度之快让程徽连句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姐姐,你是从外边来的吗?”随着含混不清的童音,一个拿着棒棒糖的小毛孩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窜到了她左边。样子还算可爱,可是……那一头一脸的黑土,貌似还混着不知道是口水还是鼻涕的东西……让她有立马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嗯,是啊……”程徽一面回答,一面朝旁边挪了挪。

谁知那小孩去不依不饶地粘了过来,在滚了一层灰土的口袋里一个劲地摸啊摸,又掏出了一根棒棒糖。扬起黑乎乎的小脸冲着程徽讨好似的笑:“姐姐,这个给你!”

“呃,谢谢啊。姐姐不吃糖,你自己吃吧。”程徽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小心地避免小孩的乌爪在她浅色系的外套上留下什么爪印。而白昕已经从程徽的左肩蹿到了右肩,一脸厌恶地躲着这个脏兮兮的小孩。

“姐姐不吃糖啊。”小孩遭到了拒绝,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歪着头想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蹬蹬蹬跑到在电视机柜前一阵翻腾,随后抱着个铁皮饼干桶又蹬蹬蹬跑了回来,献宝似的把饼干桶举到程徽眼前,“姐姐吃饼干!”

“啊……”程徽尴尬地坐着,一时间难以说服自己从那双脏兮兮的手里接过饼干桶,可是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一个小孩子的热心。

“东东!”就在她尴尬之际,淑贞端着泡好了茶走了出来,喝住了小孩。“又跑哪里疯去了?搞了一身的灰还拿糖吃!姐姐怎么会跟你玩!快去洗脸洗手!”

“哦……”小孩被教训了一顿,有点委屈地嘟着嘴巴,一边回头看程徽,一边不情愿地往院子走去,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辩解着:“爷爷说了外村来的客人要好好招待,不要让他们走了。”

“说什么说什么呢!”女人恼怒地拧住小孩的耳朵把他往院子里拎,“作业写了没有就到处跑!搞得一身邋遢死了!不洗干净就没饭吃!”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客厅。剩下程徽跟白昕两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童言无忌,刚才小孩的话傻子也能听出不对劲来。

“白昕……”程徽到底有些沉不住气了,从那个赶车的老头到拿棒棒糖的小孩子,无论哪一个身上都没有丝毫的妖气,可一进屋子里却可以感受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压迫感。

“静观其变。”白昕抬起爪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程徽直觉地觉得他似乎也不并不是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在这里好像特别沉不住气呢。”变成猫的白昕眯了眯眼睛,“之前安安那事也没见你慌张,现在是怎么了?”

“……”程徽叫他问得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这里有她年幼时可怕的记忆吗?还是因为……

“小徽,”白昕把脑袋静静的搁在她肩上,沉声道,“你太依赖我了。”

“……”

“我不是不想……只是,希望你能够再独立一点,再坚强一点,不要随便依赖任何人……不然我怎么能够放心……”白昕说着声音一点一点低落下去。

“白昕。”一席话说得程徽心神愈发地烦乱起来,有些无措地把白昕从肩头扒拉下来抱在怀里心神不定的叫了声他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白昕刚才的话听起来像是他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一样。

第八章

门帘一动,料理完那小孩的圆脸女人钻了进来,冲着程徽又是一笑:“小程啊,口渴了吧,来,喝杯茶润润嗓子!”说话间茶水已经端到程徽面前。程徽刚要接过她手里的茶,白昕却突然从她怀里挣出,猛地向上一窜,差点顶翻了茶杯。

突如其来的举动自然将两人吓了一大跳,圆脸女人看了眼蹿到程徽肩上的小猫,眼神忽然有些不自然。她拍了拍胸口,自我解嘲地笑道:“好凶的猫崽!真精神!”

程徽看看她,又瞄了眼她握着茶杯的手,扭头摸了摸白昕的背,故作不解:“小白,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没有礼貌?”说完又向那女人看去。却见女人眼睛的余光一直往白昕身上扫。白昕那双暗绿的眼睛在浅浅的阴影里看上去竟有几分阴森,那女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那赶车老头的咳嗽声,圆脸女人像得了特赦令一般,连忙放下茶杯匆匆解释道:“我爸的老毛病好像又犯了,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啊。”说完话,不等程徽回答便急忙出了房门。

那女人出门后,只听见她叫了声“爸”,院子里便再没了声响。程徽不禁透过窗户向院子里看去。只见圆脸女人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跟老头说着些什么,而老头边听边朝屋里望。房间里没有开灯外边光线又好,从外边向里边看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这一点从老头没有定焦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在屋里几乎什么也听不见。程徽下意识地起身想靠近窗口听得更清楚些。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踩中一块松动的地板砖。

地板砖还很新,应该是几个月前才铺好的。这么新的地板砖会松成这个样子么?程徽和白昕对视一眼后,连忙蹲下去抠那块松动的地板砖。刚把地板砖抠起来一点点,一个身影就忽然蹿了进来。程徽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来人却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不过这会已经被他妈给弄干净了。

“姐姐你也在挖宝吗?”小孩跑到程徽身边附着她耳朵悄声问。

“嗯——你知道这里藏着什么?”程徽眼珠一转,决定从小孩身上打开缺口。小孩子不会清楚大人的阴谋,可正是这样的天真才有可能无意识地泄露些大人们兜得严实的秘密。

果然,小孩一脸懵懂地摇了摇头,神神秘秘地说:“妈妈说了,这里面放着神仙给的宝贝,不能动,特别是小孩子。”

神仙给的?哼,程徽心里又明了了几分。于是笑着对那孩子说:“那你想不想看啊?”

听到这话,小孩的眼睛登时就亮了,重重的点头后又赶紧摇头:“妈妈说,要是小孩子碰了这里的东西,神仙一生气,就会惩罚爸爸妈妈的。”可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块砖。

“不怕,姐姐不是小孩,姐姐打开这个,你看一眼不碰,神仙不会怪你的。”看到小孩受好奇心煎熬的样子,程徽不禁笑着轻声哄他。

果然,小孩歪头一想,觉得程徽的话很有道理,连连点头:“那姐姐你快点!妈妈跟爷爷在院子,不要让他们看见了。”

程徽冲他笑笑,手上一使劲,那块松动的地板砖就应声而起。不出所料,地板砖下放着的,是一块镶有桃花瓣的桃木符,花瓣在地板砖下压了许久却不见半点干枯颜色,仿佛刚从枝头摘下的一般。只是那桃符上图形古怪,程徽从来没有见过。接下来该干什么?她一时间没了主意。

“不行!姐姐你也不能碰!”小孩突然叫了起来,一把抓住程徽的手。原来在她思考对策时,已经习惯性的伸手去触摸她的思考对象了。

接下来,程徽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觉得眼前光线一暗,下一秒,那小孩就被人拎了起来。“小兔崽子!跑这里来了!告诉过你不准动那个谁让你动的!”有些暴戾的男声忽然就炸响在程徽头顶,伴随着几声闷闷的巴掌声。原来是那孩子爸爸出来教训孩子了。程徽蹲在地上,抠着地板砖的手因为惊吓早就松开了。她仰头看着男人猛拍小孩的屁股,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愣愣地蹲着。

小孩挨了打,只知道哇哇大哭,听见屋里的动静,院子里的两人也很快赶了进来。刚进门的两人瞅见程徽蹲着的位置时,脸竟然不约而同地白了一白。“你怎么又打东东!”老头反应更快些,马上就转移了视线,对着男人大喝一声。

“他……”东东爸爸刚想辩解,就被老头一个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咽下话语的同时无意识地扫了程徽一眼。

“你真是!当着客人凶什么凶!让人看笑话!”圆脸女人顺势从东东爸手里接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东东。

到了妈妈怀里,东东委屈地撇撇嘴:“妈妈,我没有动神仙放的东西,姐姐也没有动。神仙不会怪我们吧?”

“不会不会,不过不要有下次了啊!”圆脸女人好声好气地哄了小孩几句,就把那孩子放了下来,让他自个玩去了。程徽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在小孩说出这句话后,老头一家仿佛都松了口气似的。

“那个……我是不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程徽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弱弱的问。

“啊,这个啊……”圆脸女人率先开口,脸色有几分尴尬,“几个月以前村里来了个道士,说我们家风水不好,犯了煞,必须拿桃花桃木镇镇才行。这不……我们就……”她说着,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示意他说点什么。

“哦,嗯,那啥,砖底下的符就是那人给的。说是千万不能让外人碰到,否则就没效果……刚才急了点,没吓到你吧?”东东爸挠了挠头,一脸憨笑。

“没,没事。”程徽摆摆手,心道这夫妻俩可真会做戏。她要是不明真相恐怕还真会叫他们给骗了去。

“哎!说这些干嘛呢!人家城里姑娘不信咱这个。小程啊,我们埋这些个东西本来也就是图个心里安慰,你别放在心上。”老头说着向仍旧蹲在地上的程徽生出了手,“姑娘,起来吧,别蹲着了。”程徽这才发现自己有些窘的姿势,连忙站了起来。

“小程,太阳都斜了,出村的公车也没了。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家将就一夜吧。”圆脸女人忽然说道。

“是啊,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天色晚了在外边不方便。”东东妈发话了,东东爸也来了个妇唱夫随。剩下程徽郁闷了,她好像没有说过要走吧,至于这么殷切的挽留么?

“行了行了,人家姑娘也没说要走。孩子你来得时间正好,一会尝尝我们这土产的野菜汤,刚从地头摘下来的,新鲜!”老头有些不耐烦地冲着夫妻俩挥挥手,“你俩还傻站着干嘛?快去给客人准备晚饭哪!”

老头一声令下后,夫妻俩立马离开了客厅。对着这个老头,程徽忍不住把白昕从肩头拽进怀里。可老头接下来却并没有什么古怪举动,只是随便问了问程徽是哪的人以及出游路线之类的问题。

两人叙话间,汤很快就上来了。程徽道了声谢,接过汤来,只见清淡汤水染上了野菜碧绿的色泽,清清爽爽,卖相很好的汤。仔细一嗅,还有股野菜独有的清香。只是……程徽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白昕,却见那家伙早已闭了眼睛窝在她一动不动地怀里养神。莫非这汤没有问题?程徽想着,壮了壮胆子,把碗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果真很香。野菜的清香在这样寡淡的汤水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只一小口就觉得满口充盈着原野的清新。程徽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让那宜人的味道从舌尖一路滑到胃底。很快,她手里的碗就见了底。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她喝汤时,怀里的白猫懒懒地抬头瞄了她一眼。

喝过汤,程徽向主人们道了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话后,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困倦起来。开始还能硬撑着,到了后来哈欠便一个接着一个,止也止不住。

“小程,你是不是累了?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先带你去客房休息会吧。一会开饭了再叫你?”圆脸女人见她困倦不已连忙提议。

程徽这时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自然没有异议。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圆脸女人朝客房走去。春日的下午温暖而宁静,在静得只剩下脚步声的走道里,程徽只觉得自己已然模模糊糊的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而白昕,则一直温顺地偎在她怀里,仿佛早已经酣然入梦。

走过几间房,女人在一间房门前停了下来,还没开门,程徽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类似香烛的气味,像极了清明时节空气里的味道。“这里就是,天天都打扫,很干净的。”随着一声门锁的响声,圆脸女人引程徽进了客房。踏进客房的一瞬,满眼的白把她朦胧的睡意赶走了一半。又是这样的布置!床单被罩枕套桌布乃至窗帘,全是一色刺目的纯白。程徽心跳骤然加快,想转身出去,可身体却跟被催眠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朝惨白的床单上倒去。汤里下了药!程徽猛然反应过来,为什么白昕没有阻止呢?

朦胧间,看见圆脸女人凑近来看她:“小程?这么困了啊?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睡一觉吧。”一会,就听见女人出门的声音和门上落锁的动静,连响三声,反锁!程徽又是一惊,可这时那汤里的药效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程徽再也撑不住眼皮的沉重,瘫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她睡了吗?”

“嘘,小点声。那只猫怎么办?”

“一只猫能干什么?你还真以为猫能通灵啊!等她过去了,那只猫要是死了更好,没死就和她一起埋了。”

“造孽啊!”

“造什么孽?她主动送上门的,咱家不动手,别人家一样会这么干。饥荒时还人吃人呢!不就是为了活下去?管那么多做什么?”

“爸……”

“唉,不说了,愿神仙保佑我们一家渡过这一劫,我老头子一个,死就死了,可你们还年轻,东东还那么小,要是没了爸妈可怎么活?”

“小程……对不住了,你救了我们全家,等事情过去一定天天给你烧香,过年过节也绝不会忘了给你供奉。”

“唉,别说了,走吧。”

……

第九章

门外的对话声渐行渐远,白昕盯着程徽外套口袋的眼神却阴沉下来。“啧啧,还不出来吗?”带着些许嘲弄的味道,小猫绕着昏睡中的程徽游走了两圈。

一会,只见程徽放着水晶珠子的外套口袋突突跳动了几下。跟着,一个温润而略有些尴尬的声音在口袋里响起:“你知道了啊。”话音落下,一道光就从程徽的口袋里蹿了出来,落地,化作眉目清澈的少年。少年看看白昕又看看程徽,忽而弯腰摸了摸程徽的额头。虽然知道他并不是实体,可白昕还是没能忍住,突然纵身一跃蹿到了床头,恰好穿过唐尧触摸程徽的那只虚体状的手。

唐尧先是一惊,而后抬头看蹲在床头看着他的白猫。那两只碧绿的眼睛下边是被压抑已久的暗流,只一眼他便若有所悟,看白昕的目光也在不经意间冷了几分。“我是来帮你的。”收回手站直身子,唐尧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哟,不用。”意料之中的回答。白昕一甩尾巴,在程徽枕边懒懒伏下。

“吞下她口袋里的珠子,恢复七八成的力量是没有问题的。”唐尧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好声好气地解释。

“你觉得我需要它?”白猫耸了耸鼻子,在床头站定,眼光极为不屑地扫向在程徽口袋里微微发光的水晶珠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插手,不过现在你连人形都保证不了,为什么还要拒绝我的帮助?”这样的态度,饶是唐尧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皱了眉。可话一出口,却见白昕非但不理反而把眼睛也闭上了,唐尧看了看沉睡的程徽,有些心疼地抿了抿嘴,妥协道,“好吧,那算我求你救救她,这样可以了吧?”

听到这话,白昕终于抬了抬眼皮:“你求我救她?不觉得立场混乱了吗?还有,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早就托和尚带话给你,我们这以后没你的事。”说话时,白昕声音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不要因为你的固执害了她好不好?”唐尧终于叫他磨去了耐心,这句话已经是强压着脾气了。他早听说了,眼前这只该死的猫,几次把程徽折腾了个半死。他想不通,为什么眼见着程徽着了那几个人的道,喝下被桃花仙下了咒的水,白昕竟连拦也不拦。可偏巧他眼下没有办法赶过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程徽喝下那碗有问题的汤水。

“这话好像应该是我的台词吧!”白昕忽然睁开眼睛,一双碧绿的猫儿眼顿时精光四射,放在一只毛团团的小猫身上竟也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她的身份你知道,不想害她的话最好离她远点。”不待他答上话来,白昕再次开口:“至于她喝的那碗汤,除了安眠药以外什么也没有。”白昕说完,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

“什么?”。唐尧看了程徽一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没什么。”白昕摇了摇头,前爪拍了拍地板,“我说光头,还不把你家这只啰嗦的家伙领回去?”话音刚落,房里荡起了一阵微风,空气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来,一颗铮亮的脑袋在灯光下晃得人两眼发花。

“呵呵,老猫妖,好久不见啊。这副摸样好看得紧呢!”这么阴阳怪气的声音除了那个和尚恐怕还找不到第二个人。

“领他走么?正好,这家伙吵得很。”白昕朝唐尧站的地方抬了抬下颌。

和尚朝他点点头,直径走到唐尧面前,伸手去摸唐尧的脸,唐尧却条件反射地避了避。“呵呵,阿尧,你不乖了,又偷偷跑出来。”面对唐尧和尚的声音马上变得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不要老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唐尧皱了眉头,低头看了看程徽看向和尚,“她真的没事吗?”

“呵呵,真是关心则乱呢,阿尧!你自己看呢?”和尚收回了腻人的语调,说话时却有意无意地朝一旁的白昕扫了两眼。

“……”

“可以走了么?”和尚朝唐尧挑了挑眉毛。唐尧再次沉默,盯着程徽好一会,那个微微泛光的虚体才在空气中慢慢黯淡下去。

“拿走你的东西。”白昕赶在和尚消失前及时开口。

“哦?差点忘了呢。”和尚回头妩媚一笑,伸手从程徽口袋里摸出那颗水晶珠子,朝白昕扬了扬。跟着在白昕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和尚一探身把猝不及防的白昕从地上拎了起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将手里的珠子塞进了小猫的口里。

“呜……嗯……”小猫哼哼了两声后从终于和尚手里挣脱出来,渐渐化为人形。

“老猫妖,你这下可欠我个人情了哦。”和尚朝他挤挤眼。

白昕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滚。”和尚没有说话,朝他笑了笑后就消失了。屋里只留下他的一句飘渺的话音。

“不要死得太难看啊,老猫妖。”

房间里边才安静下来,外边却又热闹了。

那对夫妻和他们老爹设计完程徽后就各干各的去了。可眼看着到了晚饭的时间,东东爸却还是没有露面。

“淑贞,庚生人呢?吃饭也要叫?”老头有些不满。

“刚才他说屋顶上的太阳能好像出了点问题,上房修理去了。”圆脸女人说着下意识地抬头朝上方看了看。“爸,你和东东先吃,我上去看看。”女人说完放洗碗筷就往屋外走去。没走两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一脸惊恐地看向老头。不想老头也正在看她。

“爸……”

“你看着东东,我上房看看!”老头忽然放下筷子,把女人拉到饭桌边,就快步跨出的屋子。天已经黑了,这时候就算是没修好,正常人也不会在房顶上呆着了。老头心里蓦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急急绕到屋后,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摸到了挂在墙上的梯子。人不在上边吗?

“庚生。”老头试探着喊了一声,房顶上却声息全无。难道是上茅厕去了?老头急走几步,探头向茅房看去,里面果然亮着灯。老头暗暗松了口气,大概是多心了吧。可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于是走到茅厕门口敲了敲,又唤了声:“庚生?”

仍是没人应答。

老头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试着推了推门。竟然没锁,一推之下破旧的木门应声而开。开门带来的阵风带着那盏昏黄的灯晃悠起来,晃得窄小的茅厕灯影惶惶。空落落的茅厕里除了排泄物的臭味和嗡嗡作响的苍蝇,什么也没有。

那人哪去了?

老头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不知是该庆幸没有见到女婿的尸体还是该紧张女婿到哪去了。

难道已经进屋了?走的时候忘记关灯?老头想着连忙朝屋里走去,还没进门,却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平常吃饭时喜欢大呼小叫东东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想到这里,老头一掀门帘进了屋。屋里的景象让他不上不下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一桌饭菜,人却都不见了,桌上还有东东掉落的饭粒和咬了一半的蛋饼。老头站在门口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有些发懵。紧跟着一股凉气就从脚底心直蹿上后脑勺。老头停顿了两秒钟后,突然发疯似的奔向客房。难道那姑娘有什么来头不成?老头一面哆哆嗦嗦的掏钥匙开门一面回想着女儿跟他说那只白猫时的紧张神情。难道果真是那只猫的问题?

老头心里一哆嗦,“喀拉”一声,门开了。清一色纯白装饰下的房间却同样是空无一人,床单也铺得平平整整,就像是从没人进来过一样。老头只觉得双腿一软,难道他带回家的那个女孩才是真正的祸害?

这么一想,他是无论如何再也镇定不下来了。忽而发了疯似的朝满屋子呼唤女儿一家,可回答他的却只有时大时小的回音。就在他在屋里来回转悠时,屋外突然发出了几声闷响,是重物从房顶摔落的声响。老头想也没想,拔腿就向外跑去。

掀开门帘的一瞬,老头的思维仿佛顿住了一样。门□叠着的三具尸体不是他女儿一家还能是谁?暗红色的血顺着台阶淅淅沥沥地往院子里淌,在院子里蜿蜒成一条扭曲的血蛇。老头近乎麻木地顺着血蛇望去。只见那血线的另一端赫然站着一个美得有些异常的少年,一身雪白,他怀里抱着的,正是来他们家借宿的女孩。

“你……是那只猫?”老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这漂亮得不似人类的少年就是那女孩抱着的小白猫。

那少年却没有理会他,只拿清冷的目光随意扫视了他一眼。可只是一眼,也足以让老头觉得浑身的毛发倒竖。果然是他的错!招惹了本不该招惹的人。这会报应来了!“都是我……都是我……”老头无力地捂住脸,一边呜咽,一边靠着栏杆慢慢蹲了下去。“……都是我,都是我……”

“求求你!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打你们的主意,把他们还给我!救救他们,救救他们!他们还年轻啊!让我替他们死吧!”老头突然爆发了似的朝白昕猛扑过来,白昕极快地一闪,老头扑了个空,却也不再动作,只是匍匐在地不住的哀嚎。

“求我有什么用?你以为他们是我杀的?”白昕似笑非笑,语含讥诮。

“我做了什么孽?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老头哆哆嗦嗦哭着。

“什么孽?比如说找外村人做替死鬼。”白昕提醒他。

“不然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的等死?”老头抬起头来,看着白昕的目光木然而散乱。

“十二年前的赤脚道士,八年前的癞头和尚,四年前的游方和尚,还有今天你们抓来当替死鬼的这个女孩,本来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能帮你们免除血光之灾的。可是,你们却偏偏信了那个桃花仙的话,用她下了妖法的井水和桃符困住能救你们的人。”白昕面无表情地解说。

“是……吗……”老头模模糊糊想起来这些年来死在他们村里的人,终于摇了摇头,木然地看向儿孙们的尸体,喃喃道,“原来是我这个老头子害了你们……”话没说完人已经昏阙。

白昕看了眼老头,又四下扫视了一番,不禁皱了眉头。今天应该到那个百年行尸于书文的复活期限了,可那个堕入魔道的桃花仙却还没有现身,来取走最后一批祭品。难道再次失算了吗?场面不受控制的感觉真是不好。白昕看着那三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尽管闻得很多,可是血的味道却仍是刺鼻得让人难以忍受。

这时,他怀里的程徽忽然动了动。要醒了吗?难道是安眠药下得不足?白昕低头看去,却见程徽并没有睡醒,只是嘟囔着往他怀里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睡姿。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确然白昕心头一暖,忍不住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

“你可真有闲情!”就在此时,一个娇俏的女声自夜空中响起。

第十章

“你打算就这样跟我交手呀?”夜空中的女声故作惊讶。

白昕低头看了看睡得香甜的程徽,轻笑一下:“难道仙子不觉得,有美人在怀总是让人更有干劲么?”

“哼,我以为你会救他们呢!”桃花仙依然只闻其声。

“哟,说笑呢!我哪是您的对手啊!”白昕笑得眉眼弯弯,话音未落就忽然一弓身,抱着程徽蹦向一旁。而就在他们落地的一瞬,他原先站的地方赫然插着一根足有小腿粗的木桩!准得叫人不敢想象如果慢了一步会有怎样的结果。还未等他站定,就又是一根朝他飞来,白昕不得不再次跃开。“仙子下手忒狠了点!这一桩子插下来,可是会损了白昕近百年的道行啊!”白昕和往常一样笑得轻巧,熟睡中的程徽却像是感觉到外界的威胁似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又往他怀里靠紧了些。

白昕低头看看她,轻佻的神情不知不觉间变做柔软的浅笑。一个泛着淡淡光华的咒印从他脚底升起,将两人包裹在光晕之中,挡住了下一根朝他们飞来的木桩。“你吵到她睡觉了。”白昕微微扬起头,朝虚空中一笑。

“刚吃了宝印的丹丸就这样的浪费,白昕,你可算是我同道中人。”

“哟,这可不敢当!”白昕蔑笑一声,院子里原本深沉的暮色忽然间就凝重了下来,深不见五指的黑像是某种液体,从地底迅速溢出,很快就覆盖了整个院子的地表,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上方漫去。诡异的暗色让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看起来像是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巨大水罐,那些浓稠的黑甚至还会像水一样的不住荡漾,发出水浪拍打石壁的声响。“这样的场景,想必仙子很是熟悉吧!夜夜在井底陪着尸体枯坐的感觉一定妙不可言吧!”一片暗色中,白昕嘴角上扬,语调轻浮地调侃着,然而眼底却是时刻警觉周围风吹草动的机警。

“彼此彼此。日日对着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却只能看不能动,这感觉一定也好受得很哪!”桃花仙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这些年未见,你的心理攻势变得这样低劣!”话语中满是轻蔑。

“仙子有时间用这种龌龊的心思来揣测我们的关系还不如多惦记一下井里头的死鬼!白昕只知道,过了时辰,你就是佛祖再世也难叫你的心上人复活。”白昕的声音突然就冷淡下来,和他预料的一样,桃花仙没有再说话,一片暗色中只有他自己的结界发着淡淡的光华。

让人死而复生的巫术有很多种,可是要让一个死了上百年的尸体复活,据他所知却只有一种方法。也正是桃花仙子用的方法:血祭。用活人的眼珠做阵基,分别埋在“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每隔四年加固一次。从程徽四岁时的那次牺牲品算起,到今天的这批应该已经是第五批了,也是完成五行阵的最后一批。早先的四批牺牲者的眼睛应该就埋在村子里的某些地方,作为复活巫术的一部分,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已经构成了一个快要完成的阵。再加上这批死者,即使是隔着结界,他也能轻易的感觉到这个阵所带来的压迫感。

而此时,他隐隐的感到一些波动极大的气息,是那条街上的!这种阴邪逼人的阵所散发出来的邪气和地府的阴气极为相似,恐怕已经触发了那条街上的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不等他动手压制,一连串不甚清晰的咒语已经从他怀里的程徽口里汨汨流出。那些不安分的气息在咒语的力量压制下很快就平息了下去。白昕脸上露出了一抹连他自己也没有觉擦到的笑意,程徽此时的反应绝对是下意识的。睡着了还这么敏感,那么他的调教应该能算是成功的吧。

然而这时就笑恐怕为时过早了。因为在那些气息平定的下一秒,他之前布下的暗色屏障陡然消失殆尽。院子里,三具尸体仍和先前一样躺在血泊中,可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滩半干的血泊中还是少了些东西——眼珠。

就在白昕仔细分辨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地底钻出,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扭曲了他的结界。穿透结界的一瞬,那些藤蔓状的东西便迅速将他们两人缠得绵实。

“啊咧,仙子真是体贴入微啊!知道我抱着个人容易手酸。”白昕被裹得严实却仍是嬉皮笑脸的,甚至干脆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了缠着他俩的蔓藤上。

“白昕,你别给我油嘴滑舌。”桃花仙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次却沙哑了许多。

“啧啧,传闻中倾城绝代的桃花仙竟然落魄成了这副模样!不过仙子的手段还真是让白某佩服!居然连我也叫你瞒了过去。”白昕说着,扭头看向那个缓缓朝他们走来的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村口枯坐多年的疯婆婆。枯藤般的手里还捧着那个被草汁浸染得发黑的小木碗,衣服连同头发早已污浊得辨不出原先的颜色,脸上沟沟坎坎的里也全是陈年的污垢。除了那双冷静的眼眸和年轻的声音以外,和普通的疯癫老乞婆毫无二致。

疯婆婆并没有理会白昕,捧着小木碗径直朝朝后院走去。在空气里留下一道草汁和沤臭混杂的气味。

“村口果然是个守阵的好位置!谁能想到呢?他们的命竟然就捏在一个疯婆子手里。那些草汁只是个遮掩你本身气味的东西吧!仙子考虑得果然周到,其实光就你这一身的泥垢已经让人退避三舍了。”白昕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仙子这样自甘堕落,只是不知道被救的那个人会不会领这份情呢!”

疯婆婆的脚步一滞,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平平淡淡抛下一句:“你就只管耍嘴皮子吧。”之后再没有理会白昕的意思。

“啧啧,不知道那个人活过来看到这么一张又老又丑的脸皮会做何感想呢!”白昕忽然旁若无人的大声说道。

“你不要浪费口水了,我现在虽然收拾不了你可要叫你闭嘴还是很容易的。”疯婆婆终于抬眼看了看他。转而摇了摇头,“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你来破坏。”说完话,婆婆枯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看,就要好了。”

话音刚落,蛰伏在村子里已久的阵突然就骚动了起来,随着地表不断的震颤一些色泽怪异的光团渐渐从地底渗透出来,飞向漆黑的夜空。不一会,整个村庄就被升上夜空的光团们照得透亮。白昕抬头看去,只见那些光团已经在地表和夜空中连接起了一个通透五行阵。已经无法制止了吗?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将手脚束缚得紧紧的蔓藤。

“你这女人到底还有没有大脑!”一个声音从他怀里陡然响起,白昕低头一看,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已然完全清醒。一阵来自地府的利刃响过之后,那些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就成了满地的碎屑。

“小徽?”怎么醒得这么快?难道果真是药的剂量不足?白昕有些疑惑。

程徽站定后朝他微微一笑,继而转向那个专心于摆阵的疯婆婆:“没听到我的话吗?为了一个死有余辜的人赔上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你以为你还配当桃花仙这个名头?你以为他只要活过来就可以和你重温旧梦?你以为这种逆天行事的术果当有用?”

程徽一连串的“你以为”终于砸得疯婆婆的脸变了颜色:“你懂什么!你爱的人还好好的活着,你怎么知道失去至爱的滋味!可是我知道!我被这感觉足足折磨了两百多年!桃花仙的名头?哼,那是个屁!你们别摆出一副正义的嘴脸,他们无辜,可我和他的孩子就是有罪的么?为什么他们打死他的时候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他们毁了我的幸福,我便要他们跟着陪葬!”疯婆婆的脸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脸上的泥垢不堪挤压而簌簌下落。

程徽心中一骇,本能地召唤出森罗阴兵护在身前:“失去至爱的滋味……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着眼神一暗,突然黯淡的语调让白昕的心没来由地揪了一下。这时程徽却侧头朝他微微一笑,紧跟着空气中就是一阵兵刃的乱响。由她召唤来的阴兵已经将摆弄着邪阵的疯婆婆团团围住。“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僵尸有什么过去,也不知道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知道的是,十六年前,待我如亲人的婆婆就是惨死在你的手下,成了第一批牺牲者。我才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以为全天下就属自己最悲惨其他人全该陪着你难受的人!”程徽皱眉,那些阴兵便一拥而上。

所向无敌的风刃割进她肌肤的瞬间,整个村子里忽然响起了疯婆婆的狂笑:“小女娃!当年我真该直接杀了你!不过,今天就算是你也别想阻止我!”癫狂的声浪竟然挣开了她周身戒备森严的阴兵。

“小徽,退下。”就在程徽准备再次动手时,白昕忽然上前拉住了她。

“你干什么?”程徽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所以……”白昕忽然朝她温柔一笑。

“所以?”程徽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呐呐重复着他的话。

“这次你在一边看戏就好。”白昕说罢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发。

“你动了手脚……”质问的话还来不及出口,早已失去理智的疯婆婆就替白昕回答了她。发红的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即使隔了段距离程徽也能听见她磨牙的声音。

“不然你以为呢?我为什么要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讽刺话激你。”白昕摊手,有些无赖地笑笑。“你以为刚才的夜障只是模拟井里的景象,扰乱你的心神么?相识那么多年,我浑水摸鱼的功夫你还是不了解啊!不过你也很能装呢!明明心思已经乱到分辨不出我在眼珠上动的手脚还能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虽然对阴邪的巫术没什么了解,但也知道这种阵只要掺进了气场不和的东西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所以呢,我偷偷吐了点和尚的丹丸碎片在上边……”白昕说着朝程徽露出个淘气的笑,那表情就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程徽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心!”白昕一声惊叫,顺手将程徽揽进怀里,“那女人暴走了!”

其实不用他说,程徽也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站在不远处的疯婆婆一直没有说话,身体却开始不住地震颤起来。程徽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在不住解体一般,一点点化作污浊的粉尘向天空升去……陡然,那女人的脸转向了他俩!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扭曲的嘴里一字一句的对着他们诅咒:“我今天的痛苦,总有一天也会让你们尝到!”说完,整个人嗖的一下化作一股黑烟,直朝程徽扎去。

白昕一惊,迅速筑起一道光屏。只一瞬,那到黑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徽心有余悸地指指疯婆婆消失的方向:“她……摆平了?”

“嗯。放心。”白昕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看,漂亮吧。”

程徽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那些组成五行阵的光团已经纷纷朝高空飞远了。点点光团在夜色中泛着柔弱的光晕,不疾不徐地缓缓上升,像是重获自由的灵魂……真是漂亮……即使知道这是那个邪阵的残留物,程徽却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赞叹。

可就在这时,桃花仙那张完全疯狂了的脸再次从她脑海里闪过。难道这种让人疯狂让人辨不清是非的爱也有它可爱的一面么?程徽在心里摇了摇头,否定了刚才无端冒出的想法。

“小徽?”白昕看出了她的失神,开口唤她。

程徽一抬头,就看到那张绝色的容颜,心里忽然莫名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过。突如其来的疼痛叫她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胸口。

“小徽?你怎么了?”白昕很快就注意到她的失常,不放心地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总觉得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自然。

“我没事。可能有点累了。”程徽摇了摇头,没有把刚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疼痛放在心上。“我们回去吧。”说完,便一人走在了前边。

看着她的背影,白昕的心里不知不觉中笼上了一层阴霾。“我今天的痛苦,总有一天也会让你们尝到!”桃花仙最后的诅咒言犹在耳。“不会的。”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怎么会跟他们一样呢?”


十三点半的街

“白昕!你又骗我!”步行街一头,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拨开重重人群朝这边冲了过来。

正在跟老板有说有笑的男生连忙放下手里的饰物:“不好意思,后院起火,我先回去救火。”

“不要紧不要紧,小帅哥,下回还来啊!”胖乎乎的老板娘笑眯眯地摆摆手。

“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好凶!还是我老婆好啊。”同样胖乎乎的老板看着白昕远去的身影,笑眯眯地搂住了老板娘。

“那个桃花仙根本就不是我们管辖范围内的!你给我说清楚,去管那摊闲事做什么?”

“啊咧?不是吗?我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

“别跟我装傻!你差点报废掉半条命知不知道?”

“啧啧,原来小徽你是心疼我了啊!”白昕眼睛一弯,颇为玩味地看着脸涨得通红的程徽。

“当我没说。”程徽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这只死猫,果然不能对他太好!

“是谁告诉你的?唐尧?不对,应该是那个秃驴吧。”跟在后边的白昕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我可不指望你自己能查到。”白昕笑着大步走到她身边,抬手揉了揉她后脑勺。

“是因为我吗?想帮我摆脱那个噩梦?”程徽站定了,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还是,只是怕一个收藏多年的娃娃坏掉?”

白昕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笑得有些无奈。定定看了她好一会,这才朝她伸出手来:“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娃娃去做那些要命的事吧!”

程徽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出乎意料的,这只猫的手心也是温暖的,有时候,试着相信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吧。呃,好吧,其实试着相信一只猫也同样不该是件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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