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二个故事鸡蛋 之二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又来了!又来了!”
气急败坏的温乐源从被窝里蹦出来,在房间里困兽般转来转去地吼,“她到底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怎么不干脆就变成恶鬼让我们收了算了!”
“她本来就没想当恶鬼,”
温乐沣打个呵欠,懒懒地说,“好啦,休息一会儿吧,你都几天没睡了。等休息过后再去找她。”
“我失眠!”温乐源恶狠狠地说。
“那还真是可怜……”温乐沣不太真心地说了一声,翻身想继续睡。
温乐源忽然静了下来,足足有一分钟没发出一点声音。温乐沣可以确信他绝对不是乖乖睡觉,便想回头去看,没想那个高大的身影居然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
温乐沣一脑袋的问号,苦于嘴巴被封,别说问话,连发点声音都难。
一会儿,温乐源放开他,低声道:“你听到没有?”
他在说什么?刚才明明很安静的吧?温乐沣想。
“我听到了小孩的脚步声……”
“脚步?”他可的确是什么也没听见。
放开他,温乐源转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温乐沣躺了一会儿,忍不住也爬了起来。
在凌晨昏暗的光线中,一个高度还不到温乐源胸口的细瘦身影悄然出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开门,跑了出去。
两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男孩跑出小巷,站在巷外马路中央,一双眼睛谨慎地四处查看。
温家兄弟躲在墙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行动实在有点怪,让人不得不在意。
“他站在那儿想干什么?不会是自杀吧?”温乐源低声问。
“怎么可能!”温乐沣说,“你看他的表情杀气腾腾,这种人怎么会自杀?”
“也对。”温乐源看了他一会儿,微微笑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慢慢地从公寓里出来,那特殊的拐杖在地上发出笃笃的敲击声。
温家兄弟迎上去,她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他们身边。
老太太用老人特有的缓慢步伐走着。
公寓的大门被人开了一条缝,她走到那里,就很自然地从缝中走了过去─就好像普通人走宽阔大道一样,一步一步很轻松地走过去。
温家兄弟就一直跟着那男孩,看着她出门,看着她走出巷子,看着她站在巷外的马路旁。
很奇异的组合,男孩站在路中央,老太太站在路边上,两个人遥遥相望,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对方。
此时,周围的景象忽然一变,原本无人无车的马路上,蓦地凭空出现了无数杂乱的影像,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常,除了只有影像而没有声音这一点外,简直就像每天下午的景象似的。
那景象真的非常恐怖也非常诱人,温乐沣站在巷口,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铺天盖地的声音顿时猛扑过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向他狂猛飞卷,他一个没注意,魂魄也被吸得半飞了出去。
危急时刻,温乐源猛一伸手,五指扣紧他的背心,用力将他从漩涡中拉了出来。
“你这个白痴!”温乐源气怒攻心地怒吼,“你是傻子吗?啊!那是那老太太死前的最后影像,你怎么敢就那么走进去!”
温乐沣有点汗颜,“因为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宏大的场面……”
“那当然了!”温乐源继续怒吼。
“所有的恶念都很消耗魂魄的能力,但她没有恶念!所以她的能力都用在这里了,它对普通人没啥!可对咱们来说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明明是个大男人,可啰嗦起来却不比阴老太太差……虽然他绝不会承认的,温乐沣一边不甚真心地道着歉,一边回头去看,猛地一惊,“哥!快看!”
就好像被按下了“慢前进”按钮的录影机,所有的景象都慢了下来。
车轮缓缓地滚动,人们说话的口唇缓缓地张开,又缓缓地合上,走路和跑步的腿缓缓地抬高,又缓缓地落下。
“到最后时刻了,那孩子站在中间到底想干什么?”温乐沣有几分困惑地问。
那男孩依然站在马路中间,说他看不到吧,似乎不对,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实在的地方,而是一直游移于虚空中,就好像在追随那些虚幻的影像;但若说他能看见也不太对,因为他丝毫不受幻影漩涡的影响,站得比温家兄弟都稳当。
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不过,温乐源知道,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孩子要干什么了。
那个从刚才就站在路旁,一动不动的老太太的衣服下襬飘了起来,在这无风的清晨里,像是被风吹到一般飞得高高地,一张纸从她的口袋里鬼鬼祟祟地露出头来,转眼被风吹走。
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想把它在落地之前抓住,但风滚动着打了一个滚儿,眼看就要抓到的纸唰地变了位置。
老太太气喘吁吁,几次三番,总算在距离男孩所站的位置不远的地方往空中一捞,牢牢地抓住了它。
在她抓住的一瞬间,温家兄弟终于看清楚了,那的的确确是一张纸币,而且是一张一百元的纸币!
拿到纸币之后,老太太很珍惜地在身上抹了抹,她已经忘了自己正置身闹市,更忘了周围来来往往的汽车,她的眼里只有那张纸币,其他的都看不见了。
“一百元纸币,有什么好看的?”温乐源咕哝。
她把纸币拿得远了些,正微笑着看,忽然愣住了,用力搓搓眼睛,又使劲擦擦纸币,似乎那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一辆汽车慢慢地滚动着轮子接近她,但她没有看到,仍是死死盯着她的钱。
“老太太!”温乐沣大叫。
温乐源拉住他的领子,阻止了他想上前的欲望,“那件事早就已经发生过了!你再叫也没有用。”
“可是……”
“有空的话,不如看看那个孩子究竟想干什么。”
温乐沣一呆,目光迅速转向那个一直都没动的孩子身上─他现在已经不是一动不动了,因为他不知何时将右手伸入了衣服下襬,就像那些慢动作的人和车一样,慢慢地从里面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温乐沣觉得喉咙里变得又苦又干,他很想开口,很想冲上去让那孩子住手,但温乐源却抓紧他不放。
“乐沣,别好心帮倒忙,想咱以后睡个安稳觉的话,就乖乖看着别动。”
“我不想看了。”温乐沣转身就想回去,又被温乐源一把拉住。
“哎哎,别这么绝情,那老太太其实很希望我们在这里看的,我们为什么不看下去呢?反正也不吃亏嘛。”
“……你怎么知道她就想让我们看下去?”
“因为我们看得见啊。”温乐源理所当然地说。
是啊,因为他们看得见,如果老太太不想让他们“看”的话,他们下来就只会看到清冷的街道,和呆站不动的男孩与老太太。
温乐沣无言以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他不喜欢这种戏码,虽然可以猜到结局,但他还是不喜欢看。
男孩向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去,那辆车也在慢慢地向老太太接近。
“我还是─”温乐沣忍不住,又跨出一步,“那样不行─”
温乐源拉住他的腰带,硬是将他又拎起来拖回身边,“那样不行?那你说哪样行?他们都烦了,就这样吧。”
慢进键松开,快进被骤然按下,所有的速度在片刻间变得迅捷无比,男孩猛地一刀挥出,扎向老太太后背上的心脏位置,与此同时,那辆车飞驰而过,砰的一声,一片血花四溅,老太太的断臂残肢在撞击的作用力下飞上半空,又扑嗒扑嗒几声落了下来。
汽车逃匿,不见踪影,只剩下男孩呆呆地站在血泊和残肢中间,满脸的血污,肩头还挂着半根肠子,鸡蛋筐被整个压成了饼状,里面黄色的蛋黄和无色的蛋清被挤得流了一地,和血液混在一起,变成一幅诡异的图案。
周围杂乱的车人影像逐渐散去,消失,再也看不到踪影,只剩下那残忍的景象,以及犹自站在那里发愣的男孩。应该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惊,才让他连动都不能动吧。
温乐沣甩开兄长的钳制,快速跑到男孩身边,用手在他身上一抹,就像一块橡皮似的,将男孩身上的幻影擦得干干净净。
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知是笑是哭的表情:“我杀了她吗?”
温乐沣说:“她早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抱着自己穿得单薄的上身,慢慢蹲了下去。
“她还会来的……她还会来的……我不杀了她,她还会来的……”
“别这样,其实她……”温乐沣想去拉他,被他拍开了,“其实她的死和你又没有关系……”
“谁说没关系!”男孩仰起脸,眼睛通红地暴吼道,“就是我杀她的!就是我杀她的!”
“你冷静一点……”
温乐沣觉得男孩身边站了一个人,还以为是温乐源,心想他怎么会变矮的?一抬头,发现又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而这时,那男孩已经又低下了头去,依然喃喃着:“是我杀的……是我害死的……是我杀的……是我害死的……”
“多么强大的忏悔方式。”一个声音悄悄地说。
身后一双胳膊伸过来,越过温乐沣的肩膀压下去,身后人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温乐沣身上。
这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温乐沣忍住给他后飞踢的欲望,把他从自己身上拨开。
温乐源很不满,不过知道如果再闹下去弟弟说不定真会发怒,那他就没好日子过了,只好悻悻地转到一边,对着男孩一笑:“怎么?后悔就要杀人吗?就因为她妨碍了你?她都死了哎,你居然还这么残忍要杀她?”
“不是的!”男孩激烈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我害死的,但我不是为那个才要杀她!”
温乐源笑笑:“哦,那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男孩犹豫了。
“看来你好像难以启齿啊,可以理解。但是这老太太实在很过分,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在这里转悠,害得我觉都睡不好。
“这样吧,我帮你个忙,看在你还是小孩的分上,这次活儿只要五十块就行,我帮你把她打散,让她永生永世不能投胎……这个交易怎么样?答应的话我现在就动手了。”
男孩原本是蹲着的,听到他这话,竟猛扑上来,一把按住他装腔作势要举起的手,“不要!绝对不要!你不能这么打散她,她是无辜的!”
温乐源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无辜?都变成鬼了还来纠缠你,让你不得不杀她的还叫无辜?她要是无辜就没有不无辜的鬼啦!还是让我打散了她吧。”
男孩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压住温乐源,虽然他的小身条儿可能刚够温乐源一条半大腿的重量,但温乐源还是装得好像真的被他压制住了一样,装模作样的德行让温乐沣看着都想笑。
“你不能打散她!不行不行,是我给她假币的!是我为了把假币花出去才给她的!是她发现我给的一百元是假币所以才发愣的……
“如果当时她不发愣,怎么会呆在路中间被车撞死,她变成鬼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要打散她!”
“那你还杀她?”
“我不是想杀她!”男孩吼得嗓子都有点倒了。
“让她一直在这里不行!不能让她每天都死在这里!所以我想让她用不同的方式死,听说这样就能让她摆脱这里!一定可以的!”
这孩子……哪儿听来的“好”办法啊!
温乐沣露出几分同情的目光,温乐源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多余的同情心都暂时藏回去。
“也就是说……”温乐源一只大手在他头上用力揉了揉,那力度不算轻也不算重,但很实在,让人安心。
“你就是想让她升天才这么干的喽?一点私心都没有?真是好孩子呐。”
男孩讷讷,嘴张了几次,也没发出声音来。
“唉,让我来猜猜看,”温乐源一边笑一边说,“不知道是买东西还是在路上捡到,总之你弄到了一张一百元的纸币,这钱对你很重要,有了它,你们家至少能吃些好东西。
“但是随后你就发觉这纸币不太对,是假的,可是要扔掉的话,你也不甘心,所以就想办法花出去。
“那天,碰巧老太太到你家,你就把纸币给了她,所以你才会一下子买那么多鸡蛋。
“可你也不想想,你家里又没有冰箱,那么多鸡蛋在吃完之前就坏了,那不是浪费了吗?
“这还不算什么,因为你的错误,这老太太从那天起,不得不每天都回去一次,因为她想要她的钱,不管是被她用来找零的一百元,还是那筐鸡蛋都行。
“孩子,你在把那一百元钱送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你想要那一百元钱,那老太太不需要吗?
“如果她有钱,她又何苦这么大年纪,还提着那么重的筐子四处辗转,甚至还爬上四楼到别人家卖她的鸡蛋?
“你想杀她,这很正常,因为你被她搅得不胜其烦,最可怕的是让她这么继续找来,总有一天会让你在你爸爸面前现形。
“你怕被你爸爸知道你做的事,为了阻止她,甚至可以去杀她,可以在我们面前装,装得跟真的一样。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爸爸,她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瘫痪的儿子、女儿甚至老伴?即使没有,谁又会在有一点办法的情况下,还让自己这么辛苦?
“一百块钱不是大数目,但这和你骗了她一百万的结果是一样的。你既然有勇气欺骗,为什么没勇气承认呢?”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温乐源的手上,又一滴,之后,接二连三。男孩将湿润的脸靠在他有力的大手上,哭得抽噎不已。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我就是……想要那一百元钱……能给我爸补充营养……
“我……真没想过……老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过……我太自私了……对不起……我会还她钱的……真的……对不起……”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老太太慈祥地微笑了一下,躬下身,在地上放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费力地直起腰来,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带血的一百元假币孤伶伶地遗落在地上,无风自动。
老太太再也不会来了。
老太太再也回不来了。
一百元,假币,小小的错误,一个人就这么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许我们的目的没有那么卑鄙、那么可怕,但它所造成的结果到来时,我们是否有勇气承受?
一张假币。
一个人。
一条命。
多简单。
第二章 第十三个故事蚊子小姐
“从今天开始,你就用这个柜子吧。”
被大家称为王姐的中年女人,把温乐沣带到男更衣室门前,交给他两把钥匙,温乐沣道了谢,她就转身离开了。
温乐沣低头看看手上的钥匙,明明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东西,圆环上却缠着小蛇一样的烦恼,在上面扭来扭去。他抓着它甩了甩,上面的烦恼劈里啪啦地都掉下来,消失了。
“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温乐沣叹气。
隔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工作,却不巧是外地的。更不巧的是,温乐源在这时候吃坏了肚子,在家里哼哟嗨哟的。
虽然嘴上说是坚决不会让弟弟落单,但他的肚子却对他的誓言不以为然,硬是让他在三天内跑了三十多趟厕所,把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跑成了稀泥。
就因为这样,这次能来的只有温乐沣一个人。
他拿出钥匙,开门。很普通的更衣室,很安静,至少“看上去”什么也没有。
看一下钥匙上的号码,他走到了自己的柜门前,将手放在柜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只听一声巨响,门在墙上发生碰撞,又弹回去。
一个文弱的男子闷着头冲了进来。
“王姐问你怎么还没过去,她让你换衣服快一点。”说完,又闷着头冲了出去。
温乐沣惊讶,继而苦笑。这人真是身怀绝技,在这种地方居然没有摔倒?
他一边想,一边去拉柜门。大概是很久没使用,柜门有点被锈住,他又不敢把它拉坏,只有在基本范围内小心地摇晃它。
经过一番晃动之后,遭到锈蚀的部分一下子断掉,柜门匡当一声,终于被拉开。
但温乐沣还来不及庆幸,已经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年轻女子,蜷缩着双腿坐在柜子里,双手放在腿上,像被晒干了似的,全身的水分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干尸。
温乐沣穿好工作服,走到之前和王姐说好的日用品架附近,果然在那里看到她,还有她身边那个文弱的男子。
“这是今天来咱们这儿工作的温乐沣。”王姐给他们介绍。
“他是负责日用品这一片的供货员,小薛。从今天起,温乐沣你就跟着小薛熟悉一下咱们超市的工作情况,要是你悟性不错,说不定一两个星期就能做正式工了。”
“谢谢王姐。”
王姐随意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温乐沣看看小薛,小薛低着头,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对,更不要说谈话了。
温乐沣心想这不是办法,这样他尴尬自己也尴尬,不如赶快打破僵局。
“你好,我是温乐沣。”温乐沣伸出右手,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势。
小薛的头低得更厉害,声音也有点别别扭扭的,“你好,我我……我给你介绍咱们的工作……”
他头也不抬地一指,“你看,那里是洗衣粉,那里是肥皂,那里是洗发水……”
温乐沣茫然地看着他指过的地方,分别是对面货架的速食面、辣椒酱和调味料……这人糊涂也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吧?
“你没事吧?”
小薛的头低得很厉害,但从侧面仍看得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没事,没事……”
小薛一边低声说,一边转身……咚一声,撞到了旁边的货架上,额头顿时肿起一道红来。
没事才见鬼了……但他又不能强人所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走向仓库,一路跌跌撞撞,连客人们都不忍心看了。
跟着他到了仓库,里面除了进出货点数的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往里面走,拐一个弯又一个弯,温乐沣还以为他要去拿比较靠内的洗衣粉,却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最里面,扶在面纸箱子上,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你的确很不舒服吧?我去帮你请假……”
“别去!”小薛拉住他,厉声说。
温乐沣惊讶地看着他。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小薛苍白着脸,压低了声音说,“你在更衣室里……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眼前闪过铺天盖地的小妖怪,温乐沣很想回答,他不仅看见了,而且还不少。不过这个当然不能说。
“什么也没看见。”他回答。
小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惨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怎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奇怪……他到底是在怕什么?难道他也能看到那些小妖怪?
“什么也没有……”
小薛推着货车很快退回洗衣粉区,拎起了大袋子就往车上装。
温乐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近乎拼命的动作,不由苦笑。
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温乐沣是最后一个回到更衣室,大部分的人已经走了。
他一边脱工作服,一边掏钥匙开柜子门,刚把钥匙插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小薛正一脸苍白地盯着他─的柜子。
温乐沣心中恍悟。那件事天明白、地明白、他明白,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明白。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问出那么奇怪的问题。真是的,他怎么会把这个忘了?那个……柜子里的尸体……
“你没事吧?”他关心地问。
小薛僵硬地摇摇头。
“看你的样子不像没事,还是快点收拾收拾,回家去洗个澡……”
温乐沣一边微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一边慢慢地打开了柜门……
黑洞洞的柜子里,空荡荡的空间。没有尸体,没有女人,什么也没有。
小薛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依然很僵硬,似乎是惊吓过度还没有恢复的样子。
“你说得也对,应该赶快回家洗澡,睡个觉,这活儿实在太累人了。”
他一边煞有其事地说着,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往背上一背,连再见也没说,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看来这孩子受过这柜子很大的刺激。不过,是什么造成的刺激呢?呵……真是耐人玩味啊。
温乐沣笑笑,面色又沉了下来,从柜子里小心地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一个早已备好的透明小盒中。
由于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多长时间才能办完,所以温乐沣也没有住旅馆─一边住旅馆一边出去打工算怎么回事?而是找了一间出租的小屋,很小,不带卫浴设备,却带了一个小厨房。
回到租的房子,温乐沣随便做了点东西吃,温乐源的电话就追上来了。
“小子你居然不听我的话!把我丢下自己去玩!”电话里兄长怒吼。
温乐沣让新买的手机离耳朵远点,苦笑。
他又不是来玩的……而且也不是谁丢下谁的问题吧,某人连床都爬不起来了,还指望他能一起跟来?
现在他有点后悔出门时带手机了。
当初阴老太太就说过最好不要用这种东西,很多鬼啊精怪啊,都很喜欢随着电波钻入这些电子零件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的恶作剧欺骗了。现在倒是没有鬼怪来……不过只有这个兄长就够了……
温乐源絮絮叨叨地唠叨了半个小时,温乐沣都不好意思打断他去上个厕所,最后还是心疼电话费的阴老太太强行把他弄开,这才把温乐沣解放了出来。
和阴老太太又聊了几句后,老太太就表露出了她阴狠势利的一面,一口一个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温乐沣立刻明白她的暗示,答应带回些这边的特产和小礼物,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电话挂了─在挂掉之前,还能听到里面温乐源的怒吼声,可惜听不懂他在吼什么。
挂了电话后,温乐沣在厨房里接了一盆水,把手洗干净,用小刀在手心轻轻一划,一条血线唰拉就落了下去,在水中溶成鲜红。
等水被染成鲜红之后,他随手用布将手大概包一包,又用没受伤的手取出那个透明的小盒子,将它放到了水底。
盒子刚一入水,整个浴室便发出了嗡嗡嗡嗡的声音,好像有某种昆虫飞出来,充满了这里的空间。
温乐沣在那间超市上了半个月的班后,终于成了一名正式员工,胸前的白色试用牌也变成了红色的员工牌,整个人看起来是愈加地精神焕发。
与他正好相反的是小薛,原本还算健康的脸,在十几天内就瘦得像鬼一样,脸色坏得无法形容,甚至连肩头上都爬满了被他的病体吸引来的病病妖。
“你没事吧?”趁他推着货走到自己身边,温乐沣关心地问。
小薛猛地抬起受惊的眼睛,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也不答话。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是昆虫振翅的声音,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吵得人心烦。
小薛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推着货车逃也似的跑开了。
温乐沣看着他的背影,挑一下眉,追了上去。
看不见的昆虫在身周飞翔,不管怎么赶,不管怎么逃,都在耳边不断地叫。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温乐沣走到仓库,两个管理员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里面。温乐沣顺着他们的目光走过去,顺利地在上次的洗衣粉区找到了小薛。
他靠坐在纸箱上,好像疯了一样拼命扑打,但他的眼前除了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薛。”
他还在扑打、扑打、扑打……
“小薛!”
温乐沣走过去,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薛眼睛里带着血红的丝,双手被制就用双脚猛蹬,好像不认得温乐沣一样嘶声大叫。
“快过来帮忙!”温乐沣对那两个袖手旁观的管理员大叫。
现在客人不多,来仓库取货的也就不多,除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慌忙跑过来,帮他一起把小薛从纸箱上架下来。
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温乐沣按住他的胸口,拍着他的脸,叫道:“小薛!你清醒一点!小薛!你不认得我们了吗!小薛!”
小薛大睁着双眼,被按得死死的双手在地上猛抠,也不顾指尖是不是被地面划得血肉模糊,就是一个劲地挣扎。
“啊─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温乐沣露出一个微笑,又很快收住了笑容,做出好像要把他发疯的身躯按住的样子,极快地在他的脖子后面一按,小薛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快叫救护车!”温乐沣对那两个管理员大声说,“我没有手机!快!”
其中一个人掏出手机,按下了急救的号码。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声音就在耳边,绵延不绝。
两个护士有说有笑地走进病房,刚要开灯,走在前面的护士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呀─那是什么!”
今夜的月光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森然,靠窗口的病床上伏着一个弓背的女人,用一根长长的吸管插在病人身上拼命地吸吮着。
两位护士一边慌乱地尖叫一边逃走,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过了很长时间,等护士们在睡眼惺忪的男医生陪同下再度回到病房,打开灯,那个弓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那个病人还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好像连动都没动过。
“你看,哪儿有人?”医生没好气地说,“就跟你们说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真是……”
两个护士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一个稍胆大的探出头,看着床上的病人,轻轻地低呼了一声,道:“医……医生啊,你看那人是不是又瘦了啊……”
刚送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很瘦了,脸上看不出来,但身上几乎是皮包骨头。而现在……应该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到明显凸出的颧骨了。
“怎么可能一会儿就瘦了嘛,”医生不耐烦了,一手一个将她们推了进去,“有什么动作就快做,我在这儿陪你们。”
护士们发着抖走过去,将体温计往他腋窝里一插,也不管插好没有,闭着眼睛又窜了回来。
“医生我们走、我们走!这里好可怕呀!”
医生无奈地和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在那个病人的床下,弓背的女人依然拿着那根吸管在拼命吸吮,而吸管的另一头……就在那个病人的咽喉上。
温乐沣第二天和经理、王姐一起去看小薛的时候,小薛已经不成人样了。
他又黑又黄又瘦,脸上的肉和一双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双手像鸡爪一样,瘦长尖利得可怕,整个人就好像被人把水分吸干了一样。
从这样的他身上,谁也想不到几天之前他还拥有那么斯文清秀的外表。
看见温乐沣、经理和王姐进来,他向他们伸出了一只瘦长的爪,喉咙里发出格格达达的声音─好像是从早上开始吧,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经理看到他的模样就被吓了一跳,嗖一下躲到王姐背后去了。
“他怎么变成这样!”经理惊恐地说。
温乐沣回头安慰地道:“没关系,虽然医生还没搞清楚他的病是怎么回事,不过听说不会传染的。”
“‘听说’不会传染!”
王姐和经理的脸都白了,又青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他休息了!温乐沣你明天把他下个月的工资带过来给他吧。”
根本不等温乐沣回应─他们也并没有指望温乐沣能回应,就逃走了。
温乐沣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一笑。
“啊,失业了。”他走到小薛床边,弯下身体怜悯地说,“你失业了,那以后怎么办?现在的医院收费这么贵,下个月的工资可不够你的医疗费啊。”
瘦长的爪,痉挛着抓紧了温乐沣的衣服下襬,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哢……吧……哢哢……”
我……不……想死……
温乐沣好像没听懂,猜测道:“你是说要找你的家人吗?他们不都在外地?叫他们过来也没什么用,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不如就这样等死吧,反正你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小薛的手蓦地抓得更紧,眼中满满都是绝望与恐惧的光。
“哢哢……哢……吧……哢哢……”
难道是你……难道是你……
温乐沣似乎仍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哦,难道你是说想要你的女朋友来?你有女朋友吗?她叫什么名字?她在哪里?她怎么了?嗯?”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昆虫的声音,愈发响亮,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就剩下它,只剩下它。
“我听不见。”温乐沣笑一笑,又叹息一声,直起身体,转身离开。
嗤啦一声,那只瘦长的爪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衣服下襬. “哢哢哢……哢哢哢……”
原来是你……是你!是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温乐沣回到超市,在更衣室内,打开了自己的柜子。
柜门打开的一瞬间,一大群蚊子从里面“轰”地一声飞出来,散遍了整个更衣室的空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现在是最后关头,你们的姐妹需要大家帮忙了。”温乐沣指着上方的一个通气孔说,“从那里,去吧。”
蚊子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刚才还散乱的集群,立刻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排成一个整齐的长条,嗡嗡地振着翅,钻入了那个通气孔。
当最后一只蚊子消失在通气孔中后,温乐沣垂下头,又去看他的柜子。
女体干尸还在那里,就像一直都在那里,从没消失过一样。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干瘪,而是变得丰润饱满,皮肤也变得光洁柔嫩,不像一具尸体,而像一个熟睡中的漂亮女孩儿,只要一呼唤就会醒来。
“你待在这里多久了?”温乐沣对她轻声说,“以后就不会了,你马上就能解脱。出来吧。”
─只要呼唤就会醒来!
女体微微动了一下,一条腿优雅地抬了起来,轻轻落到地上,然后另一条腿,带着同样的优雅,伸开。
赤裸的白足踏在地上,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亲吻的欲望。女体伸开柔软的上身,从狭小的柜子里躬着身子出来,走到温乐沣面前,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凸出的复眼,又黑又大,占用了她脸上大部分的空间。她的嘴微微张开,里面细长的吸管探出又收回去。
“虽然很抱歉用了你的身体,但我想这应该也是你自己希望的。”
女体笑了,但她没有说话─“她”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这个带着恨意的身体而已。
“去吧。”温乐沣向门口一指,她毫不犹豫地向那里走去。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经理在办公室焦躁地转着圈,衬衫上星星点点的全是汗渍。
“难道当初他说的是真的……不可能……只不过是生病……对!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是真的话……”
忽然,他眼睛一亮。
“对了!当初那位大师不是说有事可以找他嘛!”
他扑到办公桌前,在名片夹里抖抖瑟瑟地翻找,终于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着上面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大师!我是上次您见过的那个─对对!您还说我和小薛有妖孽缠身,我们都不信的哈哈哈哈……今天我们信了!我们信了!请大师发发慈悲……对,我们是有点临时抱佛脚,不过这种事情─大师?”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师?大师?喂?喂!大师!”
冷汗,瞬间就沾湿了衣服,黏答答地往下淌。
电话里没有声音,连挂断的嘟嘟声都没有。
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把自己微胖的身躯直起来,低头。办公桌下,电话线的介面处,爬满了一团一团缓慢蠕动的蚊子。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谁来……”
振翅声突然停了。
所有的蚊子─经理发誓他绝对看到了!所有的蚊子都在同一时刻扭头,冷冷地用它们的复眼盯着他。
然后,铺天盖地的黑影向他扑来,振翅声蓦地大起来,像惊叫一样在耳边拼命回响。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经理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被蚊子叮满的脸在地上不断翻滚。
他全身都是蚊子,身体的每个部分被蚊子都死死地叮着,它们钻入他的衣服里,尖利的嘴就像钢钉一样,恶狠狠地插入他的每一寸皮肤,吸吮他的血。
就像医院里,那个弓背的女人对小薛所做的那样。
经理发疯地在自己的脸上狂抓,直到抓得出血也不住手。他不是不疼,只是真正痒得钻心啊!只要能止住这痒,就算让他剥下这一层皮也没关系!
一只柔嫩的手从旁边伸来,按住了他的脸。
“是谁!是谁!快帮我叫人,快帮帮我!救命啊!求求你救命啊!”
柔嫩的手抚过他的眼皮,上面的蚊子嗡嗡嗡嗡地飞走了。他欣喜若狂,费力地张开那双被叮得坑坑洼洼的眼皮……
他宁可一辈子也没有睁过眼,一辈子也看不到那张脸。
那个女体蹲在他身边,眨着她的复眼,温柔地露出微笑。
如果她是人,那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鬼了!
经理大声惨叫,爬起来就往外跑。
她温柔地看着他逃跑的背影,轻轻分开她的颚,一根尖利的吸管从她的口中伸出,越过办公桌,越过这办公室宽大的空间,在他即将拉开门的瞬间,砰的一声,插入他的心脏,将他死死钉在门上。
经理痛苦地尖叫,拼命扭动,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坚硬得可怕的吸管。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救命啊!救命─救─命……啊……救……”
门外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焦急地推门,叫:“经理!经理!出什么事了!经理!”
经理伏在门上,身体一阵一阵地痉挛,毒素已经让他头昏眼花,再加上严重的失血,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被缓缓吸走了。
许久,许久以后。
当员工们终于撞开门进来时,只看到了一具穿着经理服饰,包着薄薄干皮的骷髅僵硬地躺在地上,手指还做出扒着什么的姿势。
小薛躺在床上,身体已经严重脱水干瘪,就连想说他是骷髅都嫌难看了点。
他瘦长的指爪依然抓着温乐沣的半块衣襟,也许是抽筋,也许是不想放,总之就那么僵持着。
他干燥血红的眼睛,无神地望向某个方向,好像那里有他想知道的问题的解答。
朦胧中,一个窈窕的身影迤逦走来。他想知道是谁,早已不太清晰的视野,要看清这个身影的面容实在是困难了点。
“哢……哢哢哢……哢哢……”
是护士吗?能救他吗?不管是谁,救救他吧,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想做,经理当初答应他每个月工资加二千元,才刚兑现了一个月……
窈窕的身影靠近他,一只细嫩的小手放在了他干瘪的手中。
“哢哢……哢哢……”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鼻子里掠过一丝熟悉的清香。
是谁?
─我为你不再吸血。
─就算花蜜吃起来很恶心,但只要你喜欢,我就用它生存。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
─我只爱你一个人!不要让我去陪他!
─救命!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这样对我!
─救命啊!
救命啊!
那是花蜜和……血液混合的香味。
“哢哢……哢哢……”
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窈窕的身影离他微微远了些。
“哢哢哢哢……哢文……哢……”
别走别走!小文!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爱我!我以前错了,我真的错了!回来吧!回我身边吧!
窈窕的身影又离远了些。
“哢……文……不是……哢……心……”
小文!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那罐催眠气体居然是杀虫剂,我不知道!
我只想你和那老东西睡一晚,就一晚上!真的!然后我的工资可以调二千元!二千元啊!我们就可以过更好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我不该把你杀了又放在那个柜子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你的尸体……小文!小文!你要相信我!我不是真的想杀你!我爱你!
一瞬间,模糊的视界在刹那间清晰。
小文带着爱意,美丽地微笑着……向他刺出了吸管!
吸管准确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厉声惨叫起来,干枯的身体蜷曲挣扎,瘦长的指头如蜻蜓撼柱般捶打她的吸管,她却纹丝不动。惨叫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门外医生护士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没有一个人听到,没有一个人看到,没有一个人进来。
她吸干了他的左眼,拔出来,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他,便又插入了他的右眼,拔出来后,又“扑”地一声,插入了他的天灵盖。
这一回她吸得很慢,很仔细,就像是一边吸一边品尝,有时不满意了,又拔出来,再换个地方,直到每一寸都吸干。
偶尔有医生护士进来,根本无视于她的存在─因为他们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她,只是为他叹息一两声,给他输液,用最人道的方法给他增加营养,让他继续活下去,继续承受那可怕的痛苦。
他惨叫,但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在坚持不懈地吸吮,吸吮,吸吮……连他的骨头,连他的皮,连他最后的一丁点水分也不放过。
在小薛─正确来说,只有他的皮和骨架─火葬之前,温乐沣悄悄地将如手掌一般大的蚊子尸体放入他的怀中。
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不管对小薛而言是不是幸事,他都要这么做,因为这是蚊子小姐的遗言。
“多可惜,你竟只是一只蚊子,多可惜。”看着烟囱上冒出的人体黑烟,温乐沣喃喃地说。
温乐沣回到了绿荫公寓。这一次的工作不算很难,却让他筋疲力尽。
出来迎接他的温乐源看出了他的疲惫,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温乐沣累得只对他一笑,兄弟二人相偕入了公寓,门,在身后沉重的关上。
也许她不是蚊子会好一些,但更也许,她会过得更糟。
这是一个围城,城内的人不知道城外人的结局,城内的人,也一样。
第三章 第十四个故事瓢虫小姐
这是温乐沣还在那个超市以打工作身分掩护的时候。
“一共是一百八十二块,收您二百,找您十八……”他双手递出纸钞。
取过纸钞的同时,一只纤纤玉指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地划了一下,温乐沣迅速地收回手去,那美女笑得花枝乱颤,盈盈一握的纤腰靠在台上,上身微微一低,让他看清里面诱人的蕾丝花边和丰满的两团。
“今晚一起吃饭吧,帅小哥─”狐狸精一样的女人露出媚笑,说。
“我不喜欢不同种族的。”
在绿荫公寓所在的城市,鬼魂就像说好了一样积聚着,妖怪倒是很少;而在这里,鬼魂不太多,妖怪却是不少,就算有些大规模的鬼魂聚会也都是妖怪的鬼魂……果然是物以类聚……
女子笑得胸前两团直颤:“讨厌,居然这么干脆就拒绝!姐姐可是很难得才喜欢上别人的,不要后悔哦。”
温乐沣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会后悔,请狐狸姐姐让一下,非常感谢。”
他拿起狐狸精身后客人买的商品,在感应器上一扫,发出嘀的一声。
狐狸精可惜地摇了摇头,扭着屁股离开。两个保安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的屁股上,连一个问路的老太太戳了他们几下,也没得到半点反应。
又结了几位客人的帐后,一位女客人拿着一瓶杀虫剂举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举着杀虫剂的女客人。
圆圆的眼睛,阔阔的嘴,圆乎乎的丰满身体,奇怪而协调的外表,不是美人,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她绝对不是那种会喜欢买杀虫剂的妖怪!
“你买这个干什么?”他问。
“杀……杀虫……”女客人面无表情,说话却有点颤抖。
“杀虫剂不卖给你,你走吧。”他把杀虫剂放到了柜枱里,确保她碰不到。
一见他的行为,女客人哇地大哭起来:“你们超市欺负人!我又不是不付钱,凭什么不让我买!”
见女客人哭,后面排成长龙的客人们聒噪起来,“是呀是呀,怎么还有这种事!你管得着吗?”
温乐沣手足无措。他的确是在管闲事,因为那瓶杀虫剂绝对不能卖给她,他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女子……
女客人哭着跑掉,后面的客人更加激动地指责着温乐沣,温乐沣百口莫辩,一抬眼又发现经理向这边赶来,不由叹了一口气,低头……嗯?那瓶杀虫剂哪儿去了?难道是刚才……
脑中掠过那女子捂着胸口飞逃的景象─胸口?他一惊,一把扯下身上的工作服,向女子跑掉的地方跑去。
匡当!经理被他撞了个马趴。
“小子你你你别跑!看回来我不炒你鱿鱼!”
炒吧,等回来就让你忘了……他想。
那女子边跑边哭,别看她圆乎乎的,速度却是飞快,在这闹市中温乐沣又不能脱体而去,所以拼了老命,才不好容易紧跟上她的步伐。
一路上,他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却连道歉的时间都没有,总之就是一直在跑、跑、跑!
女子一口气从市中心跑到郊外,钻入一片小树林,最后停在林中的一条小河沟旁。温乐沣已有很长时间不怎么锻炼,真真让他累得个半死,才终于看到了她蹲在河沟边哭得肝肠寸断的身影。
真……真是的……难道这位瓢虫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还专门跑到这里……
“你好过分……你好过分……”女子哭着叨叨,“呜呜呜……种族不同又怎么了……就因为种族不一样你就对我这么绝情!那你怎么不找个男人过活!男人和女人不也是不同种族么!呜呜呜……”
怎么又是负心男啊……你好歹是妖怪吧……
“我不想活了……我死给你看……我真的死给你看……”那女子哭哭啼啼地拿出刚才买的杀虫剂,拆开瓶盖就要往自己头上喷。
温乐沣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了那瓶杀虫剂。
“你干什么!”女子又踢又打,拼命挣扎,“让我死!让我死!”
“那不行,”温乐沣晃了晃瓶子,“这是商品,你还没付钱。”
女子愣了一下,又哭起来,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扔到地上,喊:“给你!都给你!你让我死!让我死!”
“白纸是不行的。”温乐沣在那些钱上踢了一脚,那些东西啪地一声变成了一堆真正的纸。
女子又是一愣,挣脱了他,拍着地嚎啕起来:“啊─我就知道!人类不喜欢我!好不容易爱上我的男人讨厌我!现在连个阴阳师也来欺负我!连自杀都不准……”
“我不是阴阳师……”
“啊─这世界怎么能这样对我─”
温乐沣叹气:“你在这里哭又有什么用?你家那个又听不到。”
“你别管我!”女子哭着吼他,“反正我死掉算了!和你没关系!”
温乐沣忍不住再叹了一声。
“好吧好吧,看在同样和‘那个世界’有联系的分上,瓢虫小姐你能不能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去,把你的事都告诉我,看看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帮你……”
“真的?”
“真的。”
女子的眼泪立马收了回去。
“……”真快……啊……
瓢虫小姐的故事很恶俗。
一个妖怪女人,和一个人类男人,在人类男人还没搞清楚对方身分的情况下就相恋了,然后幸福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再然后家里来了一个道士,声称降妖伏魔,硬是把她的身分全抖漏出来,于是她便被赶出了家门……
“他一听我的真身是瓢虫,连问都不问就和那道士把我往外赶……呜呜呜呜……”瓢虫小姐换了第二盒面纸,“我的命好苦啊,和白素贞娘娘一样苦啊……”
温乐沣无言地递给她第三个面纸盒,她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狠狠擤鼻子。
擤完鼻子,她又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道:“难道就因为我是女的吗?古往今来变成女的就得这么辛苦吗?我也能变男人的!呜呜呜……”
“问题不在那里吧……”
“他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呜呜呜呜……”
“好了,你也别哭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或者,我们可以去那个男人家里,问问看到底他是怎么想的。”温乐沣拍拍她的背。他家就快要被她的泪水和面纸淹没了,还是快点把这事解决了吧。真是失策啊,早知道应该和她在外面聊……
“我不去!”不说还好,一说之下,瓢虫小姐哭得比刚才更大声了,“不去的时候还有点幻想,一去就没转圜余地啦!我不去!我不敢去!”
真是患得患失的爱情女人……不,女瓢虫。温乐沣无语。
“但是,你不去的话难道要在这里哭一辈子吗?”
“只要他死了就全结束啦!”她还是在哭,“请让我在你这里哭几十年吧!”
温乐沣吸气。
温乐沣呼气。
温乐沣要忍耐。
温乐沣绝不能把这个女人〈女瓢虫〉打出去……
“那你能不能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哭?我有个朋友在崂山修炼……”
“我要待在他身边!”她哭得更凶了。
他没办法……“那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再回他家一趟;二是去崂山我朋友那儿。你自己选吧。”
瓢虫小姐哭泣的声音变小了,看得出来她正在计算哪个更划算一点。
“那……你说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选第一项。”
“我听你的!”她惊人的干脆。
其实就是想去吧……胆小的小姑娘。
瓢虫小姐的男朋友的家离得不太远,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瓢虫小姐一看到那男人家门就浑身发抖,怎么也不肯进去。最后温乐沣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让她妥协,两个人〈妖〉磨磨蹭蹭地上了楼。
那男人家的房门虚掩着,可以从缝隙看到门内的东西。不过那缝隙实在太小了,根本看不出来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门怎么会虚掩呢?”瓢虫小姐六神无主地叨叨,“怎么会虚掩呢?他最喜欢锁门了,家里有没有人都会锁门的,怎么会虚掩呢?”
温乐沣看着那扇虚掩的门,不知怎的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心慌。
“也许他是有客人呢?不如今天就不要进去了吧,我们明天再说。”他说着就去拉她的手,被她用力挣开。
“不行!我一定要看到他没事才放心!”她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
在她推开门的刹那,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劈头向她盖来,她尖叫一声,被死死兜在了网中央,网口一收,拼命挣扎的她就被拖了进去。
已经许久不曾战斗的温乐沣,几乎是愣着看着这一切,直到她被拖走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网子的后部,想把它拉住。
然而那东西另一头的人是用了猛劲,一个用力之下,竟连温乐沣也一起拖了进去。门在温乐沣的脚后关上,然后再从外面听,便已是无声无息。
屋内,从他们进来起,周遭墙壁便传出了嚣张的大笑与回声。一个西装革履的长发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只手抓着蜘蛛网的丝结头,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笑。
“呔!何方妖怪!还不快快现形受死!”
温乐沣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们是什么妖怪,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说得也是。”那男人居然很同意地点头。
“你是什么人!”瓢虫小姐从网中很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他大骂,“你是贼吧!闯到我们家来杀了他,然后抢了他的屋子!温乐沣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啊!”
那男人讪笑一下:“你没病吧?是你老公请我来的嘛。”
“胡说!那个人是个道士!”
“……”这位瓢虫小姐似乎没有“换衣服”的概念……
那个西装道士也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他向温乐沣举了举手中的蜘蛛网结,笑着说:“看见了吗?这叫做寒冰丝,是天山上稀有的寒冰蜘蛛结的网,妖怪们被抓进来就没有能逃得出去的,人类更别说了!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温乐沣看了他一眼,弯身将那网连瓢虫小姐一起拉起来,尝试着撕扯。
“跟你说不可能的,要不你就快点走吧,反正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只要抓到这只瓢虫就算交差了……”
温乐沣抓住一只网扣两边,猛地用力一拉,那被称为坚固无比的寒冰网“刷拉”一声,被他扯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瓢虫小姐被他从裂口中拉了出来。那西装道士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的寒冰网!”他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据说连神仙也挣脱不开的寒冰网……”只是据说而已……
温乐沣给他的回答是:“哦。”
“哦什么哦!我杀了你!我珍贵的寒冰网啊!”
瓢虫小姐偷偷摸摸地往屋内摸去。
西装道士发现,大喝一声:“妖怪哪里走!”从袖中竟拉出一把拂尘来,拨出一道金光向瓢虫小姐打去。
温乐沣一把抓住了拂尘的扫尖,西装道士恶狠狠地盯着他。
“有一不能再二!你毁了我的寒冰网,我今天一定要收了你这个妖怪不可!”
不由分说,啪啪啪啪便是一阵快攻,温乐沣见招拆招,只用一只手便能从容应对。在这当儿,瓢虫小姐已经钻到了里屋,突地,传来她的一声尖叫。
温乐沣心一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双手往外一分,向那西装道士狂风骤雨般攻去。
本来西装道士武功就不如他,现在更是一阵手忙脚乱,生生被他打中了好几拳,眼睛都肿了。
这西装道士也是没有挨过揍的主儿,如今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愤怒地大喝一声,向后几个翻滚落到窗边,大吼一声:“雷神天将急急如律令!”
刚才还晴空朗朗的天空刹那间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一道道金色的雷电透过玻璃向屋里劈了过来。
这道士……原来不是个只会欺负小妖怪的家伙嘛!
瓢虫小姐一进屋里,便被惊得大叫一声,哭跪在地上。
“小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叫于中的男人被捆在床腿上,嘴里被塞了一条毛巾。
她一边哭一边爬过去,帮他把嘴里的毛巾取出来,然后努力地解绑着他的绳子:“怎么会这样的!那家伙果然不是道士对不对?他是强盗!咱马上把他扭送到警察局去!”
那男人被松了绑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阿瞳!我不该听信那个骗子的话!你这么贤淑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瓢虫小姐愣了一下,开始使劲捶打他:“可是你当时为什么不信我?”
“都是我被迷了心窍呀!”他后悔万分地说,“可是你还居然回来找我……”
他的脸上,是真真正正的后悔,瓢虫小姐绝对相信这一点。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瓢虫小姐幸福地哭起来。
太好了……原来他的爱情是真的……原来她没有受骗……
“以前都是我的错!”他毅然道,“我以后都不会再不信你了!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那个骗子根本就是骗钱的!要不是你来,我说不定都被他杀了……阿瞳……我从今以后都相信你,绝对不会再相信你以外的人,真的!”
“我信!我信!”
“我爱你!阿瞳!”
“我……小……我……哇─”瓢虫小姐大哭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西装道士目瞪口呆。
他没见过……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个惊雷闪电不断地打在温乐沣身上,却像打在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上一样,没得到任何反应。
温乐沣慢慢地在雷电的击打中向他走去,如同鬼魅。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西装道士颤抖地指着他,说,“不要过来……我让你不要过来!”
温乐沣笑笑:“你不是很厉害的道士?怎么会猜不出我是什么东西?”
他张开自己的手,继续向他接近。这个白痴!看了这么久还没发现,他根本没带身体来?
西装道士举着拂尘,手抖得筛糠一样,“不怕雷电的……除非是万年以上的老妖……或者……或者……”
“或者……是神仙?”还有魂魄……不过这一点他不打算提醒这个半吊子!
温乐沣扼住他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本来神仙和妖怪都不与人类为敌,你为什么要专门和我们对着干?她和那个人类是自由恋爱,你管得着吗?”
没有咒语,雷电逐渐变弱,终至消失。
西装道士被他扼得直翻白眼,“是……是自由恋……但是……”
“温乐沣先生!”
温乐沣手上的劲道放松了些,回头发现瓢虫小姐拉着她情人的手,出现在他们面前。
“找到你的情人了?”
“嗯!”瓢虫小姐大力点了点头,“那个家伙果然是个强盗!他居然把小中绑起来!”
温乐沣挑了挑眉,冷冷地看一眼那个西装道士。
西装道士咽了一口唾沫,“不……请听我说,其实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刚开始呢,我本来没有……”
温乐沣肋下的手臂一拳砸上他的胸骨,那家伙嗷地一声被打飞,牢牢地黏到了墙上。
“这就太好了。”温乐沣笑着说。
“谢谢你……”瓢虫小姐感动得又开始掉眼泪,“要不是你我就真的错过了……真的很感激!你不仅救了我,还拯救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温乐沣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正想就这么出门,忽然想起墙上还黏着一个,便又回头走到那道士身边。这家伙是一定要剥下来带走的,否则在这里实在太妨碍人家小夫妻……
站在道士面前,他一边想着瓢虫小姐用杀虫剂自杀的情景,一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这个傻妖怪,要是以后想起今天的事,她一定会把自己笑死的吧。
他正想着,身后传来“扑”的一声轻响。
他愣了一下,几乎以为是自己受到袭击了,于是回头,发现瓢虫小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不,她没看他,她大睁的眼睛里什么也没看。
然后他又听到了“扑”的一声,这回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就像是有人把利器戳到肉里一样的声音。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把一穿而过的拂尘。
瓢虫小姐倒在了地上,透明的血迹在地面上晕开。她脑后插着刻有符咒的短刃,从脑袋的裂口中,噗噗地直往外冒着透明的液体。
─根本没有什么强盗,也没有什么信错人的问题。
─骗人的,根本就是瓢虫小姐那个深情的男友!
─恋爱中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他根本不该相信她的判断!
“混─蛋!”温乐沣暴怒,抡圆了胳膊狠狠地向后挥去,但他的胳膊挥了个空,那个该死的道士早已料到他的动作,猛地拔出拂尘,在地上一滚,躲开了他的攻击。
温乐沣胸口的鲜血狂喷出来,溅得满墙都是。
他是魂魄……没错!他现在还是魂魄,但那是道士的拂尘!这拂尘穿过了他的魂魄,也伤到了他的躯壳!
他不顾自己的伤势,踉踉跄跄地追着那个男人,想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他的能力随着血液的喷涌逐渐减弱,不要说造成伤害,连抬起胳膊的力量也越来越小。
道士和那个男人哈哈大笑,只是轻松地走几步,就可以躲开他花费全身力气的动作。
“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他连口中也吐着血,愤怒地说。
“报应……哈哈哈!报应!”那两个人类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杀妖怪有报应呢?神仙说这是功德!功德积够了还能成仙呢!至于你,只要把你打得灰飞烟灭就没人知道了!哈哈哈哈……”
“成仙……”温乐沣冷笑,“你他妈的做梦去吧……!”
无效的追杀最终耗尽了他的力气,让他倒在了瓢虫小姐的血泊上。
血泊中的女人早已不见,只剩下了血中的刀,还有一只小小的瓢虫。
瓢虫小姐,已经死了。
“混蛋……”温乐沣闭上了眼睛,他最后吐出的虚弱话语,不知道是在骂他们,还是在骂自己。
也许他真的不该多管闲事。
也许他那时候就让瓢虫小姐自杀比较好。
更也许他应该仅仅救下她,但绝不该劝她回家。
他叹息。和那么多妖魔鬼怪战斗过那么多次,从小时候就一直在抗争,到了现在却……真是阴沟里翻船……
很抱歉,瓢虫小姐……
“大师,怎么样?”那个于中踢了一下温乐沣的手臂,一脸的厌恶。
西装道士得意的鼻子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哈哈哈哈……当然没问题!我连他的命门都戳碎了!他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哈哈哈哈哈哈……”
“大师说得是!”于中谄媚地献上一根烟,西装道士摇手不要,“那,大师,这人怎么办?他难道就一直这样子?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杀了人哪。”
西装道士露出了有点纳闷的表情,“说到这个我也奇怪,命门都破了,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都该恢复原形了吧。怎么还维持着这个模样呢?”
“啊!那我们该怎么办?”
“别急,”西装道士躬身摸上温乐沣的脚,然后一点一点向上摸,“这种情况八成因为他身上有什么宝贝,让我找找看,没准还可以增加法力延年益寿……”
摸着摸着,西装道士的手忽然猛地一弹,像被电打到一样跳了起来。他有些惊恐地看着温乐沣的腿,又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敢相信一样。
“大师,怎么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道士一边念叨着,一边颤抖着后退。
“大师?”于中正惊讶着大师的奇怪变化,一回头,也惊得大叫,“啊!你你你不是─”
温乐沣擦着嘴角的血,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拿着开盖的手机,身体周围环绕着淡淡的黑光。
“我不是怎样?嗯?”他冷冷地微笑,一如鬼魅,“你们以为……一个小妖怪就没有靠山了是不是?你们以为看起来很无能的人,就很好欺负了是不是?你们以为这样灭掉我们就没人发现?嗯?”
他举起沾染血液的手机,向他们炫耀似的一晃。
“别忘了,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做传递工具。”
西装道士的脸都绿了,“是魂魄行走……是魂魄行走!你是阴家的什么人!”
魂魄行走,通过任何工具,只要它能将资讯传递过来,就能将魂魄的力量传递过来。温乐沣在这头,温乐源就在那头,只要他们之间还有这个手机,温乐沣就能使用温乐源的力量。
这样的能力听起来很好,不过很累,如果不是太需要,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而这个摩登道士居然知道魂魄行走,也勉强算不错了。
温乐沣稍微歪了一下头,笑笑:“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那个绿荫公寓的管理员,我和哥哥叫她姨婆。”
西装道士惨叫着夺路而出,温乐沣用没有握手机的手向他一挥,好像有什么很重的东西挥过去了一样,猛地压在了道士的背上,把他压得惨叫着趴到了地上。
二百公斤,是温乐源能控制的最大压力,他很幸运,温乐源从来没有对普通人用过这么高限额的力量。而温乐沣,也从来没有让他对普通人使用过这么强的力量,但今天他没有说话,到最后他也不会为他说一句话!
对温乐源而言,他不该伤害温乐沣。
对温乐沣而言,他不该对瓢虫小姐赶尽杀绝!
他犯了“禁忌”,所以他将得到“惩罚”。
“饶命……饶命啊!饶了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啊!”
道士还在惨叫。他居然没死,果然不是普通货色。一般人这时候应该已经骨折筋断,死得很透了才对。
温乐沣一只手放在他正在承受强大压力的背上,抬头看着躲在角落里,已经尿了一裤裆的于中。
“记得我说过的,报应?”
于中拼命点头……一会儿,又拼命摇头。他已经连话都不敢说了。
“你们说想成仙是不是?没有报应?嗯?”
温乐沣的手底下发出哢哢脆响。
“报应总会来,只不过是早晚罢了。”
手下的人从喉咙里挤出的垂死声音,他的骨头正在一根根断裂,粉碎性的,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修复得了,他已经快完了。
─只要,没人救他的话。
“大……大师!神仙!您放过他吧!”于中颤抖着大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快死了!”
“哦,那你的妻子呢?”
“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啊!他是人!不能杀人!”
就在快要压断那道士心脏附近的肋骨,让骨头插入他心脏的时候,温乐沣忽然住了手。
他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哥,行了。”
“……真的没事了?”
“嗯。”
温乐沣挂了电话,放开了奄奄一息的道士,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于中。
于中不敢面对他的目光,也不敢说话,只是一直打颤。
“报应……没理由只有他一个人受,你说是吧?”温乐沣说。
于中不明白他要说什么,想点头,又想摇头,最后既没有点也没有摇。
温乐沣扯开道士的衣服,沾了自己身上的血,开始在他的背上画奇怪的符号。
画完之后,他走到了于中面前。
于中一边颤抖一边后退,他一把拽住他,按倒在地,扯开衣服,于中死命挣扎,但他哪儿是温乐沣的对手?温乐沣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便压住他,在他背部的同样位置也画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符。
“你说,不能杀人,”温乐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起身,后退,“你说,杀你妻子就是应当。好,好,你很善良。那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在你们身上画的是同命符。从今天起,他活,你活;他死,你死。”
于中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使劲用已经破烂的衣服擦自己的后背。
温乐沣笑了:“没用的,你能擦掉血,但擦不掉符,不信的话,你可以让他死死看。”
“不要啊!”于中扑过来,趴到他脚下嚎啕大哭,“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把这个符解了吧,把这个符解了吧!”
“为什么要解了呢?”温乐沣惊讶地问,“他不是你的同类吗?不是不能杀人吗?反正只要他活着你就能活着,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的!不是的!”于中死命拽他的裤腿,“我不要和他一起死!大师!求求你,神仙!我不想死!我不想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我不想啊!我不想啊!”
“是啊……”温乐沣看了看瓢虫小姐透明的血液,冷冷地笑了,“谁都有求生的本能……不想死的人有很多,不只你一个。”
他一脚踢上于中的胸口,于中倒在地上,痛得身体蜷在了一起。
温乐沣走到瓢虫小姐的血液中,躬身捡起她小小的身体,托在手心中,转身离开了瓢虫小姐伤心的房子。
“我明明都知道,这将是最后的拥抱,你给我一个圈套……”
温乐沣打开手机,设定为歌声的铃声顿时断了。
“乐沣?”
“嗯?”
“你没事吧?”
“没事。”
“……我闻到血气,还有杀气。”
“没事。”
“是你身上的杀气。”
“我说没事!”
“……乐沣。”
“……”
“你一定会处理好的,所以我不需要过去,是不是?”
“……”
“乐沣?”
“……”
“你在哭吗?”
“没有。”
“哦,那就好。”
那就好。
温乐沣就这样开着和兄长通话的手机,茫然地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我拿什么和你计较, 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原来牵着手走的路, 只有我一个人相信, 天荒地老。
第四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一
一生,一世,秘密往事。
永远地关上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说、不看、不听。
“这是你的罪孽,都是你的错。”
耳畔没完没了的私语。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五岁的小男孩从门外面啪嗒啪嗒跑进来,消失在楼梯口。
五岁的小男孩从走廊里啪嗒啪嗒跑出来,消失在太阳下。
五岁的小男孩从楼梯上啪嗒啪嗒跑下来,消失在角落中。
他发现自己一动都不能动,只能这么看着小男孩一次次跑出来又一次次消失,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冯小姐嘴里哼着“玫瑰玫瑰心儿坚,玫瑰玫瑰刺儿尖……”的歌儿在楼梯上飘浮,像坐电梯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温乐源坐在楼梯最低的台阶上,头靠在扶手上,强壮的身躯硬是把本来就不太宽的楼梯堵得水泄不通。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春夏开在枝头上……”
“冯小姐你别唱了……”温乐源熬不住了,抱着脑袋痛苦万分地说。
本来冯小姐的嗓音不错,唱歌的效果应该也不错才对,可惜她毕竟是鬼,有哪个人听鬼唱歌不起鸡皮疙瘩的?
温乐源的反应很正常。
“要么你就回你房间去……要么继续听我唱歌……这里是我的地盘,不归你管。”冯小姐阴凉凉地给他一句之后又继续唱,“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
就算这歌声如何动听……有人会喜欢看着一个光有背面没正面的女人,飘来飘去地唱吗?
温乐源神经很粗,但不代表他的神经能比得上水管粗。
温乐源终于忍无可忍……地四肢并用,开始往楼上爬,看来冯小姐是赢得差不多了。
“玫瑰玫瑰……”
爬到一半,温乐源的动作又停滞了,他想了想,倒退着爬了下来。
“你又回来干吗?”冯小姐问。
“我改变主意了。”温乐源坐回原来的位置,说。
见自己的歌声没用,冯小姐也不唱了,转而选了温乐源背后的较高台阶站着,“温乐源……”
“干什么?”
“我可是你的长辈。”
“是啊,你做我奶奶都够了。”温乐沣不耐烦地说。
“所以,这么多年,你们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温乐源搓了搓脸,好像要把她说的话全都搓出去,“行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这时候和乐沣整天待在一起就够难受的了,好不容易逃出来会儿……”
头顶上传来冷冷的声音:“哦,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竟然让哥哥大人这么为难。今天你不如就在那里一直待着吧,等舒服了再回来。”
等温乐源大惊失色地抬头去看时,楼上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你看!你看!”温乐源埋怨地说,“又把他得罪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脾气暴躁,我都尽量忍着不敢得罪他了……”
冯小姐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那怨谁?还不是你自己话太多?我刚才可是连一句都没说过。”
温乐源痛苦挠头,“啊啊啊!都是你的错……”
冯小姐:“……”你到底听进去我说话没有?
“好了,”冯小姐用脚后跟碰了碰他,“这么大人了还整天看着弟弟眼色行事,像什么样子?奶奶来给你讲个故事,让你把不高兴的都忘了吧。”
温乐源气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冯小姐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自顾自地就开始讲她的故事:“从前有个男人杀了女朋友,结果血衣洗不干净,据说女朋友的鬼魂会藉着没洗净的血衣来找他……”
“最后女朋友对他说‘因为你没用某某牌洗衣粉,笨蛋’,是不是?”
冯小姐静默,一会儿又继续道:“那再给你讲个故事。从前一对夫妇带着小男孩出去玩,小男孩在树下高兴地跳来跳去……”
“后来看录影带,才知道原来有只鬼手抓着孩子的头发一拔一拔,对不对?”
冯小姐默然,再一会儿又继续:“再来个故事,你一定没听过,而且你们这些男孩子肯定爱听。话说有一个女孩子在澡堂洗澡,一个女鬼跟她说……”
温乐源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对她吼:“我替你说吧!那女鬼说‘学妹你看我好惨我没有脚啊!’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就跟你一样絮叨!
“别人都知道了还说!女孩气急了就跟我一样啊!转过来说‘学姐你看我更惨我没有胸啊!’就跟你一样只有背没有胸啊!
“还要不要听?还要听的话,我还知道很─多!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本来温乐源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的嘴脸更是恐怖得像要吃人一样,面如锅底,眼如铜铃,牙龇得老长,说他是妖怪都不够形容的。
如果冯小姐有正面的话,她现在的表情大概会清清楚楚刻上“目瞪口呆”四字。可惜她只有背,所以温乐源只能看得到她稍微往上飘了一点,再无其他异状。
温乐源深呼吸几次,又坐回去:“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忘了那些事,不过我真的很烦,让我安静会儿……安静会儿……”
冯小姐歪了歪头,好像在通过那双不知道被藏在哪里的眼睛看他。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再讲个故事……”
温乐源真的要绝望了:“姐姐!阿姨!奶奶!祖姥姥!你行行好吧!”
“这个故事,你一定没有听过。”
“如果是从网路上看来的就不必了,胡果那个胆小鬼的存货,你看过的我也看了……”
冯小姐轻笑:“这个故事我还没有给别人说过,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还没有给别人说过……他问:“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唉呀,我也不记得了,”冯小姐笑,“不过这也怨不得我啊,这么多年了,谁还老记得那么清楚呢?”
“那好吧……”温乐源疲惫地说,“没听过的,你讲吧……”就当没听见吧……没力气了……
有一个女人……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是没落贵族的女儿,出嫁到外地去。
虽说因为连年战争,家中已经逐渐萧条,但女儿出嫁这种事还是不能等闲视之,嫁妆当然不能少,大件的小件的凑合凑合,就是长长的一条龙。
本来有朋友在军阀手下做官,愿意一路护着,结果出嫁前一天被调走打仗,可吉时又不敢耽误,出嫁的队伍就只好忖忖地出发了。
果不其然,出嫁队伍刚走到一半,经过一个叫乌头山的地方时,忽然冲下来一队土匪,硬生生地冲散了队伍,开始大肆抢掠。
那些家丁保镖哪是土匪的对手,只是稍稍做了些抵抗,转眼间就被杀得一个不剩。
出嫁的新娘子在丫鬟婆子的帮助下逃出轿子,但女子的小步子怎能跑得过土匪的高头大马?
只听得身后呼喝声越来越近,新娘子什么也忘了,只知道不停地跑,跑……
马蹄声已然接近背后,丫鬟在身后猛推她一把,悲怆地喊:“跑啊!小姐!”
身后,随即传来丫鬟的惨叫。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新娘子挽起裙子发疯地跑,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又跑了多久,等她恍然之时,才发现早已甩掉了土匪,跑到了一个小城镇上。
那个小城镇离夫家不远,她便用身上仅剩的钱,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农妇,请她们送她到夫家去。
尽管遭遇那样可怕的事,所幸她身上还带着嫁人的信物,到了夫家,很快就被迎了进去,夫家一面派人去她家中通报她平安的消息,一边与她成了拜堂之礼。
如果人生也能如故事一般,到了该结束的地方就结束,那必定能少了很多的遗憾。可惜,这不是故事。
新娘子变成了少奶奶,新婚的几个月里,夫妻两个真个是整日卿卿我我,蜜里调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羡慕死人。
但最甜的时间只有那段,结束之后,方才是地狱的开始。
少奶奶的丈夫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大业大,整日在外面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无恶不作;但因为还有两个稍成才的弟弟,他爹娘也就不管他。
这回因新娘子貌美如花,竟能令他新鲜了几个月,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但仅仅这几个月已是他忍耐的极限,不久,他便又故态复萌,丢下新婚妻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玩在了一处。
可怜少奶奶年轻貌美,却被丢在深宅大院中自生自灭,没了夫君相伴,又仿佛没有怀胎的消息,如今连到前院与公婆一同进餐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整日以泪洗面。
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也许就是从夫君不再往后院来之后不久,少奶奶就得了一个怪病。
每天吃罢早饭,她就全身酸软,必定要躺下睡觉,约莫半个时辰后,不管有没有人叫,她都会忽然醒来,此时就会发现她全身正在流水。
那水既不臭也不黏,不像出汗,只有点淡淡的血腥气,流水的时间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每每要将床褥都浸得透湿方才慢慢停止。
少奶奶怕死了这怪病,原本她就不再受那家少爷的宠,路上丢了那么多嫁妆,家里又无力再置办那么多礼品,夫家就在为这个不高兴,猜测是不是她家小气不愿出钱,收了她与儿子拜堂已是大恩德,现在又得了这个怪病,不赶她出门才怪呢。
幸亏夫君新婚过了之后,便总也不在她这里住,就是住也住不到她发作的时候。
所以这病也只有家里又补送来的陪嫁丫头们知道,到了时辰拿净褥来给她换掉,被水浸透的就悄悄拿去洗。
奇怪的是,就算身体这样流水,她也不需要喝很多水来补,甚至逐渐不饿也不渴,连饭也不想吃了。
有一个月,夫君全没到她这里来一次,她竟还稍有些庆幸,因为这样就不必紧张夫君知道自己的秘密了。但之后的消息,才是真正打击了她。
夫君,同时迎娶了第二、第三房妻子。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夫君必定会有第二第三个妻子进来,新婚之时她就听他说过,不过沉浸于甜蜜之中的她,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真的会出现。
她的房和二房、三房离得很近,只隔了一道墙,从那天起,她就只能整日留在自个儿的房里,听着隔壁夫君和她们的调笑声。
也似乎是从那时候起,每日,水流得更多了。
刚开始还只是染湿了被褥,如今除了染湿被褥之外,还从床上流下去,流成一道蜿蜒的小河,在屋里诡异地攀爬。更怪的是,现在流出的水也不像以前那样清亮亮的,而是变得非常浑浊,带了些暗红的颜色。
二房和三房的家境不错,虽然她家已经开始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两房家加起来也比不上她家。
可那两房并不因此就安分地做小,反而天天在夫君耳边叽叽咕咕没多少好话,搞得夫君偶尔到她这里来也是吊着一张脸,不多久就走了。
她惴惴,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但夫君的眼色就是她的命运,若是夫君都这样对她,那她的日子还能好过得了吗?
可是变了心的男人就拉不回来了啊!她却还不明白,只一味地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拼命在自己生病后脸色就没有好起来的脸蛋上,涂抹胭脂水粉,每日每日,勾绘出好一副精致的美人图。
但除了这些之外,她根本不敢去做任何事来挽回丈夫的心,更不敢有半点不满,她只希望夫君能回头,只要他回一下头,一定能看得到她为他盛开得多么漂亮。
因而即使是这样美丽的她,夫君渐渐地连一次都不再来看她,牡丹开得再美,赏花人不在,也是不行的。于是牡丹又渐渐枯萎了。
应该赏花的人不在,不代表别人就是死的;夫君不在,不代表他的兄弟们就不懂花开时的绝美胜景。
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也许偷情才够刺激,不知从何时起,夫君的两个弟弟就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的小院里,明里暗里地对她挑来逗去。
她可是从小便被教会要严守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吓得大惊失色。
可不管她怎么躲,那两个人总能交替着出现在她面前,又是淫词又是艳语,把她臊得又羞又怒,却对这两个小叔子没有办法,若是告了公婆,反而会被骂做不守妇道、勾引小叔的淫荡女人。
一次,夫君的大弟竟要强行将她往床上按,她拼命挣扎,结果二弟进来了,她向他求救,以为他能救她,没想到那兄弟二人竟是同样禽兽,扑过来就帮着按她的腿。
她喊啊,喊啊,喊得嗓子也哑了,她知道娘家给她带来的丫鬟,必已被做了手脚,但她也知道至少隔壁的二房和三房肯定是能听到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房梁上回荡,她听到颤动的木床在耳边呻吟,但是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来救她。
─有人来救她,可惜是在最不堪的时候。
夫君的大弟办完了事,二弟刚要爬上她的身体,门就被撞开了,气得发抖的公婆站在门外,恶狠狠地看着小屋里散发淫靡气味的三个人。
“救救我……”她无力地乞求。
但谁也没听到。
“反了!反了!一个淫妇就把你们都弄昏头了!”婆婆扯散了头发,边哭边骂。
公公举起拐杖,不由分说就向床上的她打来。
被父母的莅临吓呆的两个禽兽终于醒悟,叫道:“爹!娘!是这荡妇她勾引……”
拐杖不由分说地兜头打下,那两个禽兽套上衣服就仓皇逃窜,又被家丁们挡住。唯有她,无人理会,本就让血流了满床,又硬受了一拐,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见她这样,公婆也好像吓坏了似的,带着人火速退了出去,把她娘家的丫鬟仆从都丢进小院里,又锁上了院门。
那门一锁,就是三个月。
她受了严重的伤,且被关在这小院里,没有大夫来看,她的身体就很快地坏了下去。后来,她已经不太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情,只记得自己时而清醒、时而昏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
日复一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偶尔她稍微清醒,就觉得丫鬟仆从们好像少了。
她想,他们也许是逃走了吧,不知道是从哪里逃走的呢?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悄悄逃掉。
但是舍不得夫君啊……对了,夫君呢?为什么他不来呢?
终于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连最后一个丫鬟也不见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有些痛苦,又有些放松,因为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受罪了,再有罪她自己受就好了。
她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一日夜晚,她沐浴在月光下,慢慢地给自己梳头。寒冷的夜里,院中竟还有小白花开着,她就看着那些白花,口中轻轻地哼歌。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只让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她也不怕,她知道她是清白的,她知道夫君必定明白她的,总有一天,她会向公婆说清楚,让两个小叔子还她的名誉。
当然她明白,自己的贞节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但她已做好了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准备,即使只能隔墙听着隔壁夫君的声音,听着他与小妾们的欢闹,即使今生都只能住在这里,也都罢了。
有脚步声经过小院门前,两个男人低低说话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
“哟,这里怎么阴风阵阵的,怕人呢。”
“是啊,那……时候没人住以后,这儿就老这样。”
“我怎么还听得见人唱歌呢?”
“别胡说!人吓人吓死人的!”
“是是是。不过我也听说,当初的大少奶奶长得那个漂亮,人人都夸!结果谁知道是个狐媚子,大少爷又娶了两房太太,她就忍不住了,嘻嘻……居然一下子勾搭两个少爷……”
“嘿嘿嘿嘿……你光是听说,我可是亲眼看到!那大少奶奶的腿啊,白得……嘻嘻……那眉,那眼,那身浪劲!连我都想爬上去……
“嘻嘻嘻嘻……要不是当时就被老爷打死了,新大少奶奶还说要把她赏给我们……”
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梳子,注意到上面已经被自己捏出了深深的指痕。
新的……大少奶奶啊……
月光,仍是又清又冷,冷得令人发颤。但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看着手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把梳子的呢?白色的,没有装饰,没有刻花……对了,连梳齿都没有的。
每当夫君不来的时候,她其实没有在睡觉,身体流水的时候,她也没有睡,只是坐在那里梳头,用这个梳子……不,这不是梳子,这是是一根人骨,我一直在用一根人骨在梳头。
可是,这是谁的骨头呢?
月亮清凉幽深的光芒照在院角,她看看那里,原本应有小白花的,小白花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那里只剩下一堆堆的人骨呢?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些丫鬟和仆从其实根本就没有走,他们都留下来了,留在这个小院里,变成了小白花……
不,那不是小白花,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她把他们都吃了,都吃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其实她当初就没有逃过土匪的追击,土匪一刀插进了她的背心。
送亲的队伍并不是在行进的时被土匪追到,而是在湖边休息的时候。所以她当时逃向的也不是活路,而是湖水中央。
被砍到之后她又继续地跑啊跑,一直跑到水里,淹死在里面。
是了,是了,她早已死了很久,却还心心念念地要嫁人,因为偷偷见过的夫君一面,那个英俊少年。
为了回到夫君身边,她变成了吃人的鬼,每天每天,不知道吃了谁,然后,回来流水,把那个人的水都流掉,等待下一次的吃食。
但付出这么恶心的代价之后,最终她得到了什么呢?第二次被弄死,然后一口一口吃掉身边陪嫁的丫鬟仆从。
她以为他们能给她作主的,她以为总有人能给她作主的。
但其实没有,谁也靠不住。
第五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二
那天晚上的事,对所有生还的人来说都是恶梦。
二少爷和三少爷忽然疯了,对着墙壁拼命下跪叩头求饶,嘴里喊着化做一滩水失踪的大少奶奶的名字,一会儿,竟瘫倒在地上。
和他们在一起的老爷和夫人赶快让人去扶他们起来,才发现他们从七窍里不断地涌出血来,有个丫头尖叫一声,就见两位少爷的身体从毛孔中往外喷血。
如果有人见过当初她“生病”的模样的话,必定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惜,即使她生了那么长时间的病,除了身边人之外,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接着全身喷血的是老爷,然后就是夫人……
那天晚上,好好的家里变成了血池地狱,到处都是呻吟声,到处都是新鲜喷发或正逐渐干涸的鲜血。
不能逃,逃不掉,逃到门口就要被硬生生地抓回去,从脚开始,一点一点捏碎。只有几个胆大敏捷的,爬墙窜了出去,才算保住了命。
等到第二天日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了一具具皮包骨的尸首,蒙着黏糊糊的血浆,间或有老鼠在尸首中间跑来跑去。
至于大少爷和他的新妻子,谁也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因为天亮以后,胆大的官差到那家看时,在大少爷房间只看到了一堆碎肉,谁也不知道那堆碎肉是谁的,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死了以后,谁都是一样的了。
这整个宅子从此就变成了鬼屋,没人敢住,没人愿意买,只要有人敢进去,那必定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把继承那家房产的亲戚急得直跳脚。
幸亏后来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道人,让人去捞出作怪的少奶奶的骸骨,埋在地基下,又盖了一所房子,她才终于安静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压着骸骨的房子转了无数人的手,人们已经忘了它所代表的故事,只看到那骸骨上的房子。
几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那栋房子,有人在上面又盖了一座更漂亮的建筑,然后又是斗转星移,兜兜转转。
最终,那间房子变成了公寓,吸引着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人进住─包括那些不是人的东西。
“故事讲完了?”
“讲完了。”
“真无聊。”温乐源评论。
“是啊,我死得真无聊。”
温乐源扭头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你你你你……你是说那是你吗?”
冯小姐默认。
“那你的正面呢?正面哪去了?别告诉我是变成水流干净了。”
“……”她的确是正想这么说,“那些无聊的事你别管……这个故事你听完了有什么感觉?嗯?”
“又不是小学生学课文,学完了还要写感想……”温乐源不满地哼哼。
冯小姐用鞋后跟踹了他一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活着的一辈子都是在等,等有人来帮我,有人来救我,有人能给我做点什么……这在这世界上谁又靠得了谁?总有谁靠谁的想法才是有问题的。”
温乐源不爽:“你难道是说我弟弟喜欢靠着我吗?”
“恰恰相反!”冯小姐阴沉地说,“不是他喜欢靠着你,而是你喜欢他靠着你!你喜欢当保护者的角色!
“你就喜欢这种变态角色满足你的虚荣心!”
温乐源暴跳,“谁说的!我才不是!”
“不是吗?”
冯小姐步步进逼,“难道你不是把外面所有的危险,都当成可能伤害他的东西?难道你不是把他好好藏在家里,恨不得他连门儿都不出去?
“从那时候起,你就跟个变态似的,整天追在弟弟屁股后头,弟弟长、弟弟短,弟弟发生点什么事,你就跟天塌了一样!”
温乐源有点理不顺了:“我……我那是保护!”
“保护?你那是过度保护!就跟保姆没区别!”
冯小姐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还别不承认!难道你希望万一你死了以后,还有其他人像你一样保护他?
“搞清楚!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可以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
“既然事情关系到他,就让他也参与,不要老是自个儿瞒着,到包不住了才抖出来,看以后没了你他还怎么活!”
“……你今天的话真多……”
“承蒙夸奖。”
“不过那个事……”温乐源叼一根菸,啪地一声点着,“我还是觉得他不知道为好,最好等我解决了……”
“因为会影响你‘好哥哥’的形象吗?”
温乐源抱头:“拜托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啊……”
冯小姐的声音里包含了无限鄙视:“你是当好哥哥当习惯了吧,生怕在他眼里有你一点儿不好的形象……
“是不是怕被他知道真相以后,那个‘本来就有瑕疵的所谓好哥哥’就更不值钱了?嗯?也对啊,其实当时都是你的错……”
“冯!”阴老太太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一手提着一个塑胶袋青菜。
温乐源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感激她的出现,简直就是解救他的天使啊─虽然皱纹多了点。
“啊,老太太……我只是跟他玩玩……”冯小姐飘到她身边一旋身,勾走了她手里的塑胶袋。穿墙钻入她房间。
阴老太太眯起眼睛,重重皱褶下浑浊的眼珠,微微闪着灼灼的光,“莫管她说啥!甭管啥决定也要你自己做哈,和我们莫关系。
“不过,不要把你弟弟当傻瓜。”
“对不起,我知道了。”
非常难得,温乐源没跟她争辩,只老老实实地说。
大概被老太太用什么办法拖住,冯小姐没有再出来。
公寓里仿佛只剩下温乐源一个人,安静得不可思议,他可以听见公寓外,很远很远地方的狗叫声,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汽车声与人类的嘈杂。
口中喷出的白烟嫋嫋上升,他几乎也能听得到它与空气摩擦时发出的点点声响。
哥!
抓住我!
哥!
拉住!拉住!
哥!
那小小的声音,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呢?那小小的身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到现在想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还是没有拉住。
冯小姐所说的那个故事,意思他明白。其实他就是在把弟弟当成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愚蠢的、依赖的,等着别人来拯救。
但其实不是,他有自己的能力,他能够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做出决定,能够自己摆脱困境。
问题是,在他的眼里,弟弟仍然是那个躺在婴儿车里,一看到他就扬着四条腿……不对,是小小的四肢使劲晃,小嘴里笑得嘎嘎的那个小家伙。
这大概就是父母的心情,明知道孩子已经长大,却还是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闯荡,总觉得前方到处都是陷阱,而自己的孩子仍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啊……这话当然不能让乐沣听见,否则岂止是死定了而已,至少也要被殴个生活不能自理吧。
不受控制地,脑子里浮现出了过去的情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抱着刚出生三天的新生婴儿,惶惑惊恐的自己。
小小婴儿逐渐长大,从除了吃就是睡的时代慢慢升级到会爬。
三四岁的小小男生,被哥哥取笑说曾在饭桌上替他换尿布,立时又羞又怒,居然还会跟哥哥打架……
话说回来,那时候的杀伤力真小啊……感叹……如果弟弟能一直都那么小就好了,欺负起来也更方便……咳咳……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楼梯上跑下来,无声地穿过温乐源的身体,消失在墙角里。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走廊深处跑出来,向一个虚空的位置伸出手,好像拉着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一样,消失在门外。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门外跑进来,奔向温乐源,他伸出手,却只接到一个像空气一样轻浮的幻影。
五岁,多可爱的年龄,为什么他就要遇到那种事?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遇到那种事?
犯错的应该是自己才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承受?
身后被人捅了两下,温乐源回头,发现温乐沣一脸很不爽的样子蹲踞在身后。
“干嘛?想向你大哥我道歉吗?”
“做你的梦!”温乐沣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愿赌服输,谁让你输了还不服输,非要干一架才满意!”
“我不要洗碗……”温乐源抱头呜咽。
温乐沣无声叹气。你是哥哥啊……什么时候才能拿出点哥哥的权威……
“哥……”
“干嘛?我是不会接受你的道歉的!”
如果是平时的温乐沣,这会儿已经忍不住踹上去了,但今天他没有,他很烦,非常烦,不想和他玩。
“我刚才,就坐在那里的时候,做梦了。”
温乐源愣住。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一个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另一个已经忘了怎么反应。
菸头的火光慢慢向后蔓延,最终烧到了手指,温乐源被烫得全身一震,慌忙将剩下的菸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踩灭。
“梦这个东西嘛,都做不了准的,”他狠狠地踩菸屁股的灰烬,就好像它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要么是你自己脑袋的活动,要么就是‘其他东西’在影响你,别在意,别在意。”
“我还没说是什么梦呢。”
“……啊,是啊,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就是做了恶梦似的嘛,别这样,大不了从今天开始我给那老太太洗碗,我再也不会有怨言了,我发誓……”
“是吗?”温乐沣抬眼看着转过身不让自己看他表情的人。
“那你在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哈哈哈哈……笑话!我紧张什么……我能紧张什么!我还有事先出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咱再讨论……”
站起来,拍拍屁股,做出一副潇洒的样子往外走。
温乐沣也不拉他,只低着头淡淡地说:“就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总是梦到我好像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一个很远的什么地方,周围又黑又小又窄。
“我呼喊,发现我没有嘴;我想去敲,却发现我没有手;我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我甚至都是不存在的。
“我周围也不存在任何东西,可我就是被囚禁在同一个地方,哪儿也不能去。”
温乐源努力维持着脸上不自然的笑,一手去摸口袋,菸已经抽完了,只剩下一个空菸壳。他用力捏扁了那个空菸壳,又在手心将它用力揉成一个团。
“只是梦……只是梦嘛……如果你实在不舒服的话,咱们可以去找老太太,说不定她能让你别再做梦……”
“今天那个梦不太一样,”温乐沣阴郁地说,“今天的那个梦很舒服,我看到那个困着我的东西破了,上面有光,我可以通过光飞上去……”
温乐源的手停住了,又忽然使上了巨大的劲道,硬把空菸壳揉成的团,按成了一张扁平的纸饼。
“然后呢?你飞上去了?哈!恭喜你,羽化成仙了!好兆头啊!”他打着哈哈,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温乐沣冷冷地看着他,那种冰冷是在禁制情绪之外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温乐沣”这个人脸上出现过的。
“温乐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这么胡编。”
温乐源笑不出来了,用力按着纸饼的手心更是加大了力度。
“我就看看你,还能编到什么时候去!”
温乐沣站起来,转身往楼上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怪,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蹲得时间太久的缘故,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蹲得太久的问题,而是他的双腿正处于轻微的僵硬状态,弯曲以后就很难伸直,伸直以后就很难弯曲。
“乐沣!”温乐源怒吼,“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上了几个台阶,温乐沣困难地喘了一口气,回过头时,白净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看我的身体怎么样了?肯定还和以前一样基本上能动吧,别担心,反正就快要羽化成仙了。”
“乐沣!”
温乐沣低头一笑,眼前忽地一片昏花,苍白的视界中,有一个人向他狂奔而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最了解,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非常清楚。
不要以为你骗得住我,在这件事上,你做的总是错的。你不该隐瞒我。
得了,别自作聪明。我才是最后做决定的人。
温乐沣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温乐源忘了自己还有特异功能,只知道向他一路狂奔。然而等他过去,却仅仅接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躯壳。
温乐沣的魂魄不见了。
等他去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温乐沣躺在床上,阴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围,一张一张贴着以黄裱纸和真正朱砂所画的符咒,符咒贴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十八道,前后加起来竟足足有百多道符。
温乐源坐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必定不是什么好表情。
因为整个房间里都是他负面情绪的压力,刚才还有劲玩他的冯小姐,现在已经逃得不见影子了。
贴完最后一道,阴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刚才的动作,对她九十多岁的老身体实在有点为难,刚一起来就能听得到她腰骨发出的哢哒哢哒声,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行了,行了哈!”阴老太太看着温乐源死气沉沉的模样就来气,“看你一张大便脸!他又不是不回来哈!你要死到啥时候才够!”
温乐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怕……他回来就又走了……”
阴老太太气得真想踹他两脚,“所以这不等着封他吗?你以为我在干莫哈!”
“可是……”温乐源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揉掉一层头皮才算,“可是我觉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
阴老太太一把拎起他,开门,扔,踹!
叮铃匡啷一串巨响,温乐源从走廊这头滚到了那头。
“死老太婆你想怎样!”
很好,恢复精神了─虽然是暂时的。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逐渐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缓缓下沉,只剩下最后一丝光线还在继续挣扎。
胡果走到公寓门前,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寒风掠过,鸡皮疙瘩唰地就集体起立了。
他抖抖瑟瑟地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风、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胡果一路惨叫着逃进公寓里去,公寓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砰”一声关闭。公寓外的地面上,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阵震荡的波纹。
“温大哥!温二哥!”胡果拍着自己隔壁的房门,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有鬼呀!有鬼呀!太阳还没下去就有鬼呀!鬼造反了呀!”
“放屁!”里面传出温乐源不耐烦的声音,“让我安静会儿!否则现在就把你从二楼扔出去!”
胡果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可、可是我没有在撒谎啊!这里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啊!”
“滚!”温乐源真的发怒了。
胡果跌跌撞撞地窜回自己的房间,抱定一根笤帚作为武器,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他觉得这不是错觉,这个绿荫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虽然也总觉得阴,总觉得暗,觉得可怕,但从来没有真正让他恐怖到觉得恶心的东西。
今天刚到门口时他就觉得不一样,进来以后更加明显,简直就是有很黑很黑,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种东西压在头顶,让他心头像被放了什么很重的东西一样,简直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温大哥温二哥都不管?这里实在太恐怖了……他要搬走……
女妖精蜷成一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三四床被子,把她本来就很小的身躯衬得更小。
从她在被窝缝隙中露出的圆圆小脸上,透出了一种非常病态的嫣红,王先生摸摸她的额头,明明应该是已经烧到烫手的皮肤,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她已经在电褥上躺了很久,没直接接触到的部分是温热的,可她直接接触的部分却异常地冷,就像那里的电热丝集体罢工了一样。
“你怎么样?”王先生担心地低声问。
“好恶心……好恶心……”女妖精低声说,“我受不了了……”
“算了,我们不等了,现在就走。”王先生伸手要抱她,她把他推开。
“不要,儿子马上就到了……咱们得等儿子……”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串巨响,一个年轻男子冒冒失失地一头闯了进来:“爸!妈!你们怎么样!”
王先生道:“我没感觉,不过你妈可能不太好。”
男子扑到床边,将女妖精轻松地拎起来背在背上,“我早就说过我讨厌这种地方!你们怎么就坚持要住在这儿啊!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看吧!今天恶心得我差点进不来!”
女妖精无力地呻吟:“可是平时这里的确不错啊……别的地方哪有这里干净……谁知道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
“得啦!别说话了!到我公司的房子去。”
“你刚工作就有房子啊……”
“我的娘啊!你现在还管这个干嘛!”
王先生随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父子两个带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楼下转移。
冯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楼楼道里,看到他们下来,让出了一条通路。
“谢谢!”王先生匆忙地说。
“不用客气……”眼看着他们离开公寓,冯小姐转而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里原本看起来很正常的墙壁,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颜色和暗光,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样─也许像玻璃,也许像陶瓷,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里面有某种东西钻来钻去,透着若有若无的光,如同一场拙劣的皮影戏。
阴老太太弓着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气,从房门口到楼梯口的短短距离,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简直就要压垮了她。
“你怎么样?”冯小姐问。
“这话该我问你哈。”阴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几声,道,“我不得已动了你的根基……”
“那不是正好吗?”冯小姐高跟鞋的声音哢哒哢哒地走开了,“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可怜人……”
她每走一步,高跟鞋里就发出“咕唧”一声,水从鞋子里漫出来,在楼梯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浮水印。
阴老太太望向刚才冯小姐所看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小小的走廊里,悠长的叹息森森地回荡。
沉默者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一手夹着两只猫,肩膀上卧着几只,头上还趴着一只,背后的背包上,也有几只猫仔挤挤挨挨地卧着。
他的主人一边和肩膀上的猫搏斗,手里还使劲拖着一只肥猫的后腿往外走,那只肥猫杀猪一样嚎叫,看来对出门这件事相当不满。
阴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弯了一下腰。
沉默者道:“这里又要变得和二十年前一样了吗?”
阴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年轻,口音也变了:“是啊,所以还是请您离开一下,等事情结束之后再回来。”
“需要我的帮忙吗?”
阴老太太咧开豁牙的嘴笑了笑:“这里将有肮脏的东西,也许会伤害到您的。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希望不会造成您的不便。”
“没关系。”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小姐和她的兄弟,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请。”
沉默者向门口走去,他身后的主人继续一路与肥猫搏斗着离开,一大群猫从他的房间颠儿颠儿地跑出来,跟在他们身后。
阴老太太的房门也开了一条缝,肥硕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撒腿就跟着猫军团跑了出去。
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从楼上架下来,胸口贴着符,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
“婆婆!我们走了!”三鬼转眼间就消失在半开的门外。
胡果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逃下来,大喊着:“啊啊啊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门外。
看着住客们一个一个离开,阴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体,在脸上缓缓揉搓,她原本苍老的脸庞上皱纹逐渐消失,整个人竟慢慢变得年轻起来。
现在站在那里的女人身上穿着老太太的斜襟大褂,却长着一张年轻的脸,这组合不能不说有些怪异。
阴女士从怀里取出一摞符咒,漫天撒开,符咒们飞旋散开,最后又直挺挺地落下,竖立在她周围。
她冷静地命令道:“现在开始封锁。没人的去一个,有人的去两个,202房间空下,其他全部封锁。”
那群符咒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一样,有几个蹦达着跑向一楼走廊,每到一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符咒奋力一跃,黏在门上,像渗透一样消失在门板里,若是有人的房间,就会自动有两个符咒跳上去。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级一级地爬上了楼梯,向二楼进发。
温乐沣仍躺在那里没有动过。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他的头部所冲方向有一个稍小的符咒圈,温乐源盘腿坐在里面,眼睛盯着温乐沣头顶百会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由于没有开窗也没有开门,连内屋和厕所的门都已经被封死,房间里弥漫着浓厚呛人的菸味,轻烟所占据的位置,已经从房顶蔓延到了距离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就算还没有尼古丁中毒也该差不多了。
最后一丝阳光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下,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公寓门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块,那块小小的土地啪喳一声塌陷下去,一只黑色的小爪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随着那块地方的破损,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约好了一样,啪喳啪喳裂开了无数小小的缝隙,然后塌陷,无数黑色的小爪子都一个个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小爪子们在地上挣扎,死命挣脱地面的束缚,刨开土壤或石头,从里面挣脱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像长着瘦长四肢的小外星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拥有同样的东西─至少一只黑色的小爪子。
阴女士上楼,进入温家兄弟的房间里。
缭绕的烟气在她进来的同时,迅速地包绕了她的全身,但她仿佛毫无所觉,径直走到温乐源身边道:“怎么样?有没有效?他回来没有?”
她问一句,温乐源摇一次头,“不行,不管怎么叫,就是没有回音。”
阴女士也有点急了,“怎么会没有回音呢?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身体,但毕竟出生年月日时都和他一模一样,以前叫他都有反应啊!”
温乐源按住一直在突突突突地跳着疼的额头,说:“我记得过去你曾说过的……三十年……是极限。
“我那时候想,到了三十年再给他找新的身体也行,但现在看来……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这个身体能支撑二十年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阴女士看看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除了没有躺在棺材里之外,和死人没有两样的温乐沣,抿了一下嘴。
“小源……”
“干什么?”
阴女士微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其实我应该那时候就问才对,但我总觉得那样好像在责备你,毕竟那应该不完全是你的错。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了。”
温乐源吐出一口嫋嫋的菸气:“你是想问,我们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我还是觉得我必须知道。”
温乐源看了她很久,又低下头抽烟:“姨婆,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
阴女士加重语气道:“但是这样下去我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没办法出手弄他回来。”
“但是……”
“你是觉得那时候犯的错误太大,所以难以启齿吗?如果你觉得保持沉默更好,姨婆也不逼你,但你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他第二次啊。”
又是长久的沉默,温乐源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菸,速度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他还是松口了。
“好……姨婆,我告诉你吧。其实,二十年前……”
窗外,月正当空。
今日是阴历十五,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但同时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明月笼罩的窗口本应是朦胧的,美好的,但在这绿荫公寓的窗上,却映着张牙舞爪的奇异怪物,向屋内狰狞地挤来。
就在阴女士的精力被温乐源吸引过去的瞬间,地上的温乐沣猛地张开了眼睛。
“乐沣!”温乐源当即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惊喜地叫了一声。
温乐沣的眼珠转向他们。
阴女士看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乐沣,你感觉怎么样?没事吧?你到底上哪儿去了,真是吓我一……”
阴女士猛地按住了温乐源伸向“温乐沣”的手:“等一下!”
“什么?”
“你仔细看看他的样子!”
房间里没有开灯,却有月光异常清明地照下来,正好将温乐沣笼罩在光线里。
藉着那说明不明,说暗不暗的光,可以看得到温乐沣的眼睛很黑很黑,黑得很不正常,而且完全不反光,这说明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大了,现在他这个身体,分明就是“死的”。
这是阴老太太专门为“温乐沣”处理过的身体,如果温乐沣真的在这具身体里,那这具身体的瞳孔就不应该散大,除非,在这具身体里的,根本就不是温乐沣本人!
“温乐沣”对温乐源的呼唤根本就没有反应,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手指头微微地动了一下。
在它动手指的同时,整个房间骤然发生了剧烈的震荡,所有符咒无风自动,齐刷刷地掀起了一个角,又像被风吹过一样落了回去。
温乐源额角的汗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滴到他自己的裤子上。
“怎么会……怎么会有别的东西进去!我明明看得好好的!”
阴女士抓过他狠狠甩了一巴掌,“你给我冷静!冷静!你慌了对他没一点好处!”
“温乐沣”又动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指,又是一阵比刚才更加剧烈的震荡。
温乐源和阴女士一个站不住,咚咚两声跌倒在地上。所有的符咒被掀起了两个角,又慢慢地回落原处。
那一跌对温乐源来说不算什么,毕竟是年轻又身强体壮,虽然被震出符咒圈外,但在地上打了个滚后,他转眼间就又站了起来。
但阴女士可没他这么好运,就算外表是年轻人,内部也毕竟不年轻了,跌倒时反应不如温乐源快,竟一头碰在了墙上,顿时头破血流。
温乐源抬眼发现阴女士满脸的血,大惊失色地扶住她:“姨婆!你怎么样!”
阴女士一手捂着出血的额头,另一只手在自己衣角下襬一撕,熟练地往脑袋上一缠,在脑后扎了个结。虽然还有点渗出,不过大部分的血已经被止住了。
“没事。”阴女士看着又不再动弹的温乐沣,慢慢地把温乐源往外拉,“现在,我们小心点退出去,尽量不要碰到符咒,以免惊扰它。”
“可是乐沣……”
“现在不要考虑那些事,如果你也陷到里面就谁也救不了了!”
温乐源闭上嘴,和阴女士一起小心地退了出去。
两人靠在锁紧的门两边,互相看了一眼。
“接下来怎么办?难道要重新冲进去吗?乐沣呢?”温乐源问。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大概是失血的关系,阴女士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你当初是从哪弄到那个身体的?”
温乐源愣了一下,道:“这个我早就忘了,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乐沣,快点让他回去……”
阴女士厉声道:“我问你!你到底是从哪里弄到的!”
又是一阵比前两次更加剧烈的震荡,这次震荡不仅比之前更重,而且持续的时间相当长,大概有足足一分钟左右,连墙壁和地板也在嗡嗡作响。
温乐源和阴女士非常困难才站稳身体,温乐源已被激烈的震荡波,震得仿佛全身脏器都在震颤。
若再震荡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支持不住了。
“快点告诉我!”阴女士咬牙说,“你到底是从哪里弄到的?从哪里!……好!你不说是不是?不说也没有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是猜不出来。
“你当初根本没有听我的话去太平间等是不是!你把还活着的小孩弄来了是不是!”
温乐源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看来他是打算默认了。
阴女士呻吟一声,捂住了自己仍在抽痛的额头:“我的天哪……那孩子当时是活着的……我居然为一个活着的小孩做了还魂术……”
温乐源争辩:“怎么能给乐沣用死人的东西!反正那孩子也病得快死了!我是物尽其用!”
阴女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知道小沣对你很重要,但那孩子也是一条命啊!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他当时还是活着的,是我们把他弄死了啊!”
“我不管!那孩子是我唯一找到的,和乐沣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只要乐沣活着,其他人我管他去死!”
地板又开始震动,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并非迅猛而强烈的骤然震荡,而是一直持续的微小震动,从小到大,从地板蔓延到周围墙壁。
202房间的门震得最为厉害,简直就像要将它震开一样,阴女士和温乐源合力抓住门把手,努力与里面的力量对抗。
“你说管他去死……也对,”阴女士咬牙说,“反正那个人和我们家没关系,是不是?但有一点你要搞清楚,还魂术必须、绝对、只能……在尸体上做!
“这不是为了道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因为还魂术需要的是空壳!
“不管他有多虚弱,活人就是活人,躯壳里还有魂魄的!如果在这种躯壳上施展还魂术,在短期内还看不出异常,因为原本的灵魂会被还魂术压制在最深层,又受新打入的魂魄影响而难以苏醒,但总有一天……”
手下狠狠一震,两人几乎脱手。
“总有一天被压制的灵魂会醒过来,反噬的力量会把侵入的魂魄吃掉!就像这样!就像你找不到乐沣这样!你真是把小沣害得太彻底了啊!”
温乐源的脸上褪去了血色,甚而显得有些发青。
“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他现在已经……醒了!”
温乐源脑中闪现出温乐沣曾经说过的梦,原来那就是他的身体原本的灵魂在反噬的结果。
从听到弟弟的梦时起他就感到异常,但却不肯相信这一点,所以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但现在……就算他后悔,也太晚了!
震动逐渐减弱,直到停止,不过这不代表攻击就会停止,阴女士向温乐源打了个眼色,两个人松开握在门把上汗涔涔的手,小心地后退。
就在他们即将退到楼梯口时,202的房门猛地一震,只听轰的一声,门板连同整个门框都像被炸药冲击到一般,碎得四分五裂,一股浓厚的烟气从202房间滚滚而出,弥漫了整个楼道走廊。
四散崩裂的木片,阴女士和温乐源本能地举手遮挡,飞散的碎屑逐渐消散之后,一个人影在烟尘的簇拥下,站在202房间门口。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后面楼层的窗户,对面的灯光透过视窗,映在地上。那个人的身躯僵硬却坚定,在阴影与光线的交错中,向他们摇摇摆摆地走来。
那仍然是温乐沣的脸……不,应该说是温乐沣一直用的脸,因为那从刚开始就不属于温乐沣所有。
那张脸上毫无表情,瞳孔得似乎比之前散得更大了,简直整个眼睛都只剩下了不反光的瞳孔。
看着他逐渐接近的身影,温乐源低声问:“……他究竟想干什么?报复吗?”
“不,”阴女士回答,“别说他当初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即便是成人,被压制二十年后,他的大部分意识也会被消耗干净,现在他剩下的只有本能……”
“本能?”
“消化掉压制他的东西,然后离开可能压制他的地方,收回被夺走的身体主导权。”
听到这样的结论,温乐源的心脏一阵紧缩。
“那……乐沣呢?乐沣呢?乐沣到哪儿去了?”
“大概正被他压制住,消化吸收吧……”
所以他才会感觉不到他,找不到他,呼唤他也没有回答!
温乐源双目猛睁,一股大力击出,那个身体被某种很重的东西击中,嗡的一声,正面的空气中现出无数波纹,身躯本身登登登后退几步。
温乐源还想继续攻击,阴女士一把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服,低声怒喝:“你疯了!怎么能攻击他!”
“我当然要攻击他!”温乐源也向她怒喝,“我要把他打出来!否则乐沣就被他消化干净了!”
“你这个蠢材!”阴女士气得直骂,“你以为他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不但能把我们震出来还能受得住你的攻击?就算被压制二十年也没这么大怨力!
“他分明是在把小沣当成加油站!你给他的伤害越多,他就会越快地从小沣魂魄里吸收力量!你这时候再攻击他,难道不是在害死小沣吗?”
如同醍醐灌顶,温乐源心中一颤,终于冷静下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看着又慢慢向这边走来的身影,咬牙问。
“我们,先退下去……”
阴女士扯着不情愿的温乐源的臂膀,两人小心地退下楼梯。
“需要我帮忙吗?”冯小姐背对着他们站在下方的台阶上问。
“不行!”阴女士和温乐源同时拒绝。
温乐源道:“我们要抵挡他都很费劲,你去挡他只会受伤而已。你先躲开,等一下不要伤到你。”
冯小姐耸了耸肩,消失了。
阴女士和温乐源迅速跑下楼梯,阴女士冲回自己的房间,取了几小捆符咒出来。
“接着!”她将其中两捆扔向温乐源,温乐源一手一个接住。
“这是锁缚咒,我已经封锁了所有房间,他进不去的,所以我们现在要用它把所有可能的通路都锁住,不准他踏出这门一步!只要他踏入封锁中心,我们就能抓住他!”
“明白!”话音未落,温乐源和阴女士已经以门为界,从两边开始快速地黏贴符咒。
等温乐源绕了半圈,将手中最后一张符咒贴到楼梯最后一阶上,阴女士也将最后两张,贴上了走廊入口两侧的墙壁时,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处,并慢慢地往下走。
外面的灯光透入进来,隐藏了那个人的脸,只用淡淡的光线勾出了他的轮廓。
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温乐源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那明明是乐沣,那个身体已经有二十年都是乐沣的!
这个人那时候都该死了!要不是乐沣,他现在这个身体肯定也腐成了一堆烂土!他凭什么占着那身体不放?
那身体是属于乐沣的!他既然已经是死灵,那就要有死灵的样子,别给人添麻烦,马上乖乖去见阎王!
看着温乐源的表情,阴女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虽然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现在还不行。
人总能对别人的事说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一旦此事与自己有关就大不相同,对现在的温乐源来说,不仅不存在“道理”这种东西,他根本连做人的基本准则都快忘光了,现在跟他说,也根本无济于事。
“小源,至少现在,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形势所迫,她暂时也只能这么说。
温乐源汹涌放散的杀气逐渐回收,只在身体周遭弥漫。
“好,好,我会冷静的,我就冷静到那时候……”
走廊深处的墙壁上,那些扭曲蠕动的影子凸了起来,像快要脱出一样死命挣扎。
“那是怎么回事?”温乐源的眼角余光捕捉到那诡异的情景,忍不住问。
“为了保护乐沣的身体,呼唤他的魂魄,我用的是比较冒险的咒术。”
阴女士眼睛盯着慢慢走下来的身影说,“它打乱了公寓的平衡,再加上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占用了小沣的力量,刚才那几震很厉害,小封锁大都没事,但很多重要封锁都被震开了一些……”
那个身体走下来,对守候在楼道口的两人视若无睹,一步一步地走向咒符封锁的中心。
阴女士紧跟着他的步伐,嘴里喃喃念叨:“好……再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身体堪堪走到与中心点只差一步的位置上,却忽然停住了。
温乐源焦急万分:“怎么回事?就差一步,他怎么不过去?”
“应该不会……”
那个身体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在环顾四周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方向,回身,往一楼走廊深处走去。
“糟糕……”阴女士的汗都下来了,“我怎么会忘了这个?”
温乐源又惊又怒:“你到底干了什么?他怎么会被那里吸引的!他不是活人吗?”
“……你忘了吗?他是死人!”
没错,现在控制那个身体的,是被他们联合谋杀的五岁的小孩,他的身体还活着,但魂魄已经死了。
那个身体已经快要走出了封锁的界限,如果任由他走下去,他的魂魄被弄走倒是无所谓,但他同时也会让乐沣的魂魄被弄走,那才是最可怕的。
“不行!启动封印!”温乐源一掌拍上最后一张符咒,所有的封印都发出了细小的共鸣,金粉所绘的咒符上浮现出一层明亮的金光。
阴女士想拦他都没有拦住,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回事!他还没有走到咒眼!这种东西怎么能捆得住他!”
“来不及了!”
符咒上的金光逐渐大盛,如同一个个璀璨的金块,金块的边缘又逐渐模糊,绞扭出无数道金色的丝线,劈啪飞旋着甩出,在空中互相交错,最后如同织网一般,一根接一根地缠绕上那个人的身体,将他紧紧捆住。
阴女士别无选择,只能按下另一边的符咒。
那身体仰头狂吼一声,浑身肌肉暴涨,受他的力量作用,那些金线骤然勒紧,网状的约束在他身上越陷越深,到最后简直是在将他的肉从网中挤出来!金线的一侧愈发收紧,努力将那身体往封锁中心的咒眼拽去。
金线勒在那个身体上,简直就像勒在温乐源的心头上一样,每紧一分,温乐源就觉得自己要痛得抽搐一下。
“不……那太紧了!要松一点!要松一点!乐沣会疼的!”
阴女士按紧符咒,全身的能力都灌输到符咒中与之对抗,听到温乐源在这时候说这种话,真是气得不知道是该骂他一顿还是揍他一顿好。
“乐沣乐沣乐沣乐沣!你心里要真有你弟弟就不要这么鲁莽!都是你的错!现在害得我们骑虎难下,居然还敢说这种话!”
温乐源心知理亏,也不敢和她争辩,就只一只手放在符咒上,挺大的个子在原地急得转来转去。
“我不知道是这么痛的……你怎么用这么痛的符咒!”
阴女士真后悔当初他出生的时候,没把他掐死……
“你白痴啊!我们现在真正在镇压的就是你弟弟!他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这阵势的伤害已经很低了!如果再低怎么可能镇得住他!”
金线克尽职责地继续拖拉着自己的猎物,丝毫不管这伤痕累累的一路上,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
那身体发出了受伤野兽的咆哮声,整个公寓剧烈地震动起来,贴在墙上的咒符啪啪作响,温乐源和阴女士拼命按压住那两张最重要的符咒,却怎么也按不住那可怕的震荡。
走廊的深处,传来仿佛在回答这咆哮的轰鸣,那些凸起挣扎的东西越来越疯狂地扭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它们的轮廓了─不是怪兽,更不是无形的怪物,而是人。人趴在墙后,拼命蠕动着,想挣脱那最后的束缚。
那是,鬼流!
阴女士看看走廊深处,又看看这边挣扎的野兽,犹豫一下,叫道:“小源!你能不能一个人压住这里!”
温乐源一愣:“怎么?”
阴女士一指那些扭曲着想挣扎出来的东西,“现在不能让鬼流出来!非正常时刻的鬼流,比正常时刻的破坏更严重!我要先去堵那边!你能不能支持一会儿?”
“我……”
“我知道你对二十年前的事心有余悸,但现在那边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给我在这里努力支撑住!”
温乐源用很奇异的表情看了看她,又转眼看看正在金线网中挣扎的人,终于点了一下头。
阴女士手中漏出巨大而强盛的光芒,她将那股光芒往符咒上一罩,如同一个灯罩般扣在上面,暂时压住了符咒的波动。她小心地退开,然后快速跑向走廊深处。
“不准出来!加封!加封!”
更加强烈的光芒弥漫了她的周身,让她的背影飘逸出尘、如同女仙。
轰的一声,地板短暂地震动了四五秒左右,极强的震动击中蠕动的墙壁,刚才还恶心地凸出的墙壁已经恢复了平滑。
阴女士收回力量,转身想往回奔,却听得金线网中的人又是一阵痛苦的尖叫嘶吼,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简直就像失去了情人的剧痛。墙壁上的东西发出了应合的轰鸣。
阴女士觉得背后一痛,心里一下子冷了下来。她慢慢回头,一只鬼手从墙壁的破损处长长地钻出来,击中了她的背心。
鬼手唰地收了回去,破洞瞬间修复,却仍听得到墙壁里叽叽咕咕的诡异笑声。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
温乐源大惊:“姨婆!”
“守住你的地方!”她努力压住翻涌的血气,高声说。
但现在说这话已经有点晚了。被她所受的攻击震惊,温乐源手下力量微一停滞,被缠在金线网中的身体,趁机开始发疯般地嚎叫挣扎。
金线接二连三啪啪断裂,符咒又震动起来,在墙壁上一张一张地剥脱,剥脱的符咒又导致了更多金线的断裂,如此恶性循环,不消一会儿,只剩下温乐源手中和阴女士罩住的两张符咒,以及它们发出的金线还在,其他的金线早已断裂无踪了。
那个身体拖着仅剩的金线,又一步步走向那面对他而言,简直有致命吸引力的墙壁。
温乐源急怒之下,不得不将符咒唰拉一声揭下,贴在右手心中,把金线牢牢缠在手腕上,用力往回拉,同时将特异功能提高到最高点,向那个身体猛压。
受到温乐源能力的灌注,符咒上的金线光芒骤然暴涨,从细细的一根化作男子手腕粗细,死死缠住了那个身体,不管那个身体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那根金线丝毫。
但此刻也同时出现了一个问题,那个身体竟是力大无穷的,温乐源虽然同时用能力和符咒双管齐下将他强行压住,可也只能如此了,两人基本上势均力敌,那身体走不了,温乐源也没办法将他拉回,两人就如此互相消耗,看谁先抵不住,放松第一口气。
阴女士跌跌撞撞地回到楼梯口,却被那个正在与温乐源僵持的身体挡住了去路,她无法接近自己的符咒,而与此同时,护在符咒上的“灯罩”却在不断衰减,金线也开始变得不稳定,上面的光芒不时闪闪烁烁。
不要看她的金线仍是只有那么一丁点细,其实它正是温乐源能暂时与那个身体打个平手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金线现在断裂,那就不好说了。
温乐源一张黑脸已经挣成了绛紫色,他拉紧金线的手正在隐隐作痛,他知道阴女士被堵得过不来,但他却对此无能为力,而阴女士过不来的话,他的处境就会越来越麻烦,如果再这么下去,他十成十是输定了。
他输了也无所谓,但他绝对不能让乐沣,和这个属于乐沣的身体被吸到那个地方去!
问题是……首先要怎么解决这个僵局?
是不是可以突然松个手,然后在那个身体泄劲的时候把他猛地拉回来?温乐源正在想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却听到身后有一个女性的声音低低地说:“不,没有必要这么做。”
他微一偏头,一个黑影伴着丝丝冷风从他身边擦过,一只手出现在阴女士的符咒旁─没有手腕也没有胳膊,更没有躯干和头颅,就那么凭空一只手。
那只手轻松地穿过符咒上的“灯罩”,手指在符咒上一按,“灯罩”的光芒乍然明亮,就像一盏灯被突然接上了大功率的灯泡一样。
那只手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又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但那光芒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逐渐蔓延到了金线上,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强力,温乐源只觉自己手中的压力越来越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个刚才还巍然不动的身体给拉了回来。
那个身体在两根金线的强拉硬扯中,不断地痛苦哀嚎,温乐源眉头皱得很紧,手下却坚定地拽着金线,就是不松手。
强行将那具身体拽到身边,温乐源空出没有贴符咒的手,一掌拍向他的背心。
那具身体悲惨地号叫了一声。温乐沣一直用的是这个身体,声音当然也和这具身体的一模一样,温乐源只觉心脏一颤,第二掌是说什么也打不下去了。
那具身体似乎看准了他的想法,在他手中猛地一挣,几乎就要挣脱。温乐源大怒,双手往金线上一缠,狠狠将他拉回,一脚就踹上了那具身体的腰眼。
那具身体发出了更加凄惨的悲伤嚎叫,简直就如同一个被冤枉的孩子一般可怜。
温乐源这次再也不心慈手软,拽起他,粗壮的拳头一次次结结实实地砸上他的肚子。
“混蛋!你给我滚出来!放了乐沣!给我滚出来!快点放了乐沣!”
那具身体终于说话了,然而却不是成人的语气,反而更像个小孩。
“我不知道你说啥!妈妈!救命─妈妈!我要回家,我不住医院!妈妈!有人打我!好疼!我不住医院!妈妈……哇─”
温乐源愣住了。
第六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三
十岁左右的男孩躲在病房外,偷看病房里几近病危的五岁小孩。
那小孩浑身都插着管子,嘴上还戴着氧气面罩,每次取下面罩,小孩就会说一句什么话,由于他太虚弱,声音特别小,十岁的男孩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个别的句子。
比如,“妈妈,我要回家。”
比如,“妈妈,我不住院。”
比如,“妈妈,我疼。”
比如,“妈妈,救命。”
男孩就那样听着,暗暗祈祷着,希望他快一点走到生命尽头。
可是,男孩的耐心还是被一次次的抢救和一次次的垂危磨光了,当他偷听到医生给小孩的妈妈说,“孩子陷入深度昏迷,可能马上就不行了”的时候,连再等一下都来不及,就用床单包起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从窗户飞走。
“妈妈!救命!妈妈!妈妈!我疼呀……”
温乐源拽着他的领子,却再也打不下去,心中翻腾的另一种情绪,让他不禁心痛如绞。
他,温乐源,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对自己的家人能掏心挖肺,却可以对外人寒冷如冰。他可以为温乐沣的小伤跳脚,却能眼看着别人去死而不动声色。
其实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这样呢?就像冯小姐的公婆,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即使花心、即使强奸大嫂也是好的;可儿媳是外人,即使被强奸也是她诱惑的,肯定是她不对,死了也可以不用理。
然而,他在此刻,面对着所谓“抢了自己弟弟身体的魂魄”,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那里面还有温乐沣,而是那凄惨的呼唤引发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在他眼中,现在正在凄惨呼唤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别人的躯体”而已,而是一直被他压在记忆最深处,一直拒绝去回忆的东西。
哥!
你抓住我!
哥!
跑呀!
哥!
你抓住我!
哥!
抓住呀!
人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什么都能做。比如即使死去也坚持要嫁给丈夫;比如为了自己已死的弟弟,去活生生弄死别人家的孩子。
人为了自己,同样什么都能做。比如为了一己私愤,不仅杀了罪魁祸首,连无辜者也杀;或比如为了自己能活着,也能放开刚才还发誓绝不松开的手指。
为了这样的目的,若是需要“别人”为此做出牺牲,那必定是爽快的,毫不犹豫的。即使有犹豫,也不会是因为顾虑到别人受到伤害的心情,而是害怕自己的罪恶感。
人就是如此自私,人不自私,又怎能将别的东西当作食物,把其他的生灵作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所以说,人若是不自私,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本,也正是如此,人才能从远古时代繁衍到现在。
自私是本能,但,人不能只靠本能活着。
温乐源看着那个大哭的身体,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他明白,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没有意识了,在多年灵魂与灵魂的消磨中,那个五岁孩子的意识,早已消磨得几乎只剩渣滓,现在表露出来的,不过是他印象最深时候的最后记忆,是他曾经活着,现在只剩部分在活着的唯一证据。
温乐源二十年前杀了他一次,二十年后,他正在杀他第二次。
温乐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后悔,从有记忆以来他最后悔的只有一次,却不是杀了这孩子的一次。
可现在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那孩子每叫一声“妈妈”,每诉说一次“好疼”,他就会想起被他包在床单里,那张苍白而消瘦的小脸。
这孩子是他杀的。
确实是。
他为了让没有身体的乐沣复活,已经什么都不顾了,要救他,即使代价是一条命,只要不是乐沣的命就行!
所以在十岁那年,他害了两个人,夺走了一条命。
这个孩子的命。
“……你叫什么名字?”温乐源问。
那个身体哭得直抽,不过还是乖乖地答道:“我不知道……妈妈……”
“你很疼吗?哪里疼?”
那身体把手放在胸口,仍哭着说:“这里疼,疼啊……”
被吃掉的温乐沣的魂魄在那个位置,只要他还在挣扎,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就会一直疼,直到把他吸收干净为止。
这是说……乐沣暂时还没有重大的危险,大概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不过都不是重要的部分,可以修补回来。
温乐源温和地笑了,他尽量让自己凶神恶煞的脸变得和蔼可亲,“你很疼是吗?让叔叔看看行不行呢?”
那身体犹豫很久,终于点头,在他面前稍微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那个身体的胸口处,有一个像成年男子拳头般大的东西从胸腔壁凸出来,像一颗心脏般在腔壁上有力地跳动,将附近的肋骨也挤得变了形。
温乐源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那个身体,以及他凸出的“心脏”,那表情似乎是同情,似乎是怜悯,也似乎是嫌恶。
他痛恨这个孩子,这一点已经无需隐瞒。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经死了。”
他一掌击上那个身体的胸口,五指深深插入他的肉中,掌心正巧贴上“心脏”的位置,顺着拍击的力量狠狠一按,将那个凸出的东西强行按回他的胸腔内,那个身体的胸口处转眼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那身体痛得狂吼一声,发出了长长的厉叫,从灵魂之内而外振荡着痛苦的嘶号,惨烈得简直连魂魄都能撕碎。
那个魂魄也的确被撕碎了。
那个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边翻滚一边哭,一边嚎叫一边呕吐。
“妈妈,我不死,妈妈,我不死,妈妈……”
红红黑黑的东西里面纠缠着透明的灵魂碎片,一起被他吐了出来。
“我不死,妈妈……”孩子喃喃自语,声音渐渐微弱下来,终于不动了。
温乐源走过去,抓起温乐沣的身体,翻过来。
温乐沣的身体仍是清醒的,却与刚才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副熟悉的表情,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在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一件事─温乐沣,终于回来了。
温乐源却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他疲惫地看着终于清醒的弟弟,说:“你终于醒了。”
温乐沣冷冷地看着他,胸口被他打出凹陷的地方正在慢慢平复。
“哥,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温乐源躲避着他的目光,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摸,像是要抽菸,却最终一无所获。
“哥,我的身体是哪儿来的?”
温乐源强笑,看见温乐沣的表情,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哥,你到底把那孩子怎么了?
“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鄙的?
“哥,你怎么能这么做?
“哥……”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温乐源沉下了脸,高声说,“我就是这么卑鄙!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是这样!
“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我这么卑鄙吗?不是吧?现在说这话你不嫌太晚吗?”
温乐沣看向他的表情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翻了个身,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坐在温乐源对面,有些虚弱地喘息。
“哥……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你向他举起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温乐源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想,我们和强暴冯小姐的那两个禽兽,究竟有没有区别。”
“求求你们!不要!求求你们!”
─妈妈,好疼,妈妈,我不死……
“救救我……”
─妈妈,救命……
“是这荡妇她勾引……”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经死了。
明明同样都是抢劫,一个抢劫了那个可怜女人的贞节,一个抢劫了那孩子的命。
明明都是同样恶劣,一个推托责任,另一个强要自己不合理的行为变成合理。
有区别吗?
根本没有!
“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我明明已经死了的,也许是那时候实在太小,我只记得身体死掉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有了新的身体,然后我发现我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掉出来,也比别人更裸露,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别人的喜怒哀乐……
“姨婆说,我用了别人的死体,不过我的死体特别好,比别的死体都容易活,而且难以腐坏,我信了。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死体好,而是我用的根本就不是死体,是─”
“你够了没有!”温乐源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世界上老实人能活得下去吗?就因为我不是老实人,所以你才能安安全全活到现在!你想为他打抱不平,就先问问你自己!真正用了这副身体二十年的人是你!
“这二十年里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吗?不可能吧?其实你就是故意在忽略对不对?总之你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反正那时候也病危了,有什么关系!”
温乐沣想说什么,最终却又忍住了,他求助地看向周围,好像想找谁似的,却什么也没找到。
“……姨婆呢?”
温乐源一愣,环视四周,阴女士符咒上的光圈已经消失,掉到了地上,而她本人所站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这周围也哪儿都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刚才还在这儿!”温乐源站起来,顺势把仍有些腿软的温乐沣也拉起来,“是不是回房间去了?”
温乐沣看了一眼她的房间,“不,她根本就没有回去。”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嚎叫,脚下也传来细细的震动。也许是震动发出的嚎叫,也许是嚎叫引发的震动,不过不管是什么,都不是好兆头。
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和自己的感觉一样不好。然后他们同时看向同一个地方─刚才那面曾伸出过鬼手的墙壁。
刚才阴女士明明已经用她的力量压住了墙壁的蠕动,但现在不知道是蠕动的力量增强了还是她的力量减弱了,总之那些东西又开始在墙壁中乱窜,像要把墙壁挤破一样在里面互相纠缠,拼命扭动。
“姨婆……不可能会在那里的……”温乐沣喃喃地说。
“……她很可能会在里面。”温乐源低声说。
温乐沣觉得温乐源全身都在颤抖,从骨头到外皮,都在细细微微地颤动,如同地面的微震,细小却恐怖。
温乐沣说:“哥,你怎么了?”
温乐源努力阻止着自己的惊恐,但并不怎么奏效。
“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害怕。”温乐沣扭过头,脖子拧成了一个奇怪的弯度,他指着温乐源,连指甲也显得有点长。
“你在害怕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你为什么会害怕?哥……你眼里看着这些,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东西?”
温乐源低头,忽然发现温乐沣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了,他的嘴咧到了耳朵后头去,手指甲长得简直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尖尖地顶在他的脸上。
温乐源大叫一声,一巴掌打上温乐沣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
“温乐沣”稍微歪倒了些,却是疯狂大笑。
“你看我长得像什么东西呢?明明你弟弟就在这里,你觉得我长得像什么东西呢?”
温乐源心都冷了:“你……你不是乐沣!”
“温乐沣”大笑:“那你可以看看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温乐源怒吼:“你是谁!你怎么进去的!”
那鬼怜悯地笑:“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认不出你弟弟我啊?我都一直在这里的……”
整个公寓忽然大幅度地上下震动起来,就像一艘在波浪中上下摇摆的小舟,两人连站都站不稳,跌撞了几步之后,终于坐倒在地上。
走廊深处的墙壁上发生了严重的扭曲,伴着仿佛是很厚很重的布被撕开一样的声音,墙壁被强行撕开了无数条缝隙,有异常浓稠的黑气和无数不明物体钻了出来。
温乐源手足冰凉,不知何时就流了一身冷冷黏黏的汗,衣服黏在身上,有种很恶心的感觉。
“啊,是鬼流啊……”“温乐沣”观望着那些从缝隙中钻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如果忘了的话,需不需要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唉呀,其实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已经不小啦……”
墙壁轰然破裂,那些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东西从破口中汹涌而出,温乐源用手一拦,将那个还在絮絮叨叨的“温乐沣”扛在肩上,向门口跑去。
“别跑啦,你跑也跑不掉的,是不是?还记得那时候嘛,你一开门,看见了什么?”
温乐源哗地拉开门,门外,一片黑沉沉的东西完全挡住了视线。
那些是无数的小怪物,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什么都不像,但每一个身上都长着小小的鬼爪,鬼爪间互相紧紧牵抓着,小小的鬼怪们互相勾结,成了铺天盖地的巨网,将整个公寓罩在了网中。
鬼网!
又是鬼网!
哥!
我好害怕!
哥!
出不去!
哥!
破墙而出的那些东西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涌来,一路翻滚着肮脏的黑液和腐败的恶臭。
那是和鬼节才会出现的鬼流,看起来是差不多的东西,也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但其本质却完全不同。
七月十五。
鬼府门开。
有仇报仇。
有怨报怨。
鬼流是鬼府一年一次的开门大赦,是正常的地下与地上的交流。
但这并不是正常时间的鬼流,而是“恶鬼流”,那些心怀恶念的鬼魂,等待着活人的召唤,一旦召唤的力量和它们想要出来的力量实在太强,就会在本该只有七月十五才打开的鬼流大门上挤破一个洞,结果……就像这样。
温乐源抓住温乐沣,两人一跃而起,避过了那些脏污的浪花,然后顺势在空中打了几个滚,落到通往二楼的台阶上。
那些恶心的东西带着可怕的嗥叫拼命翻滚,想要增加属于自己的领域,但由于公寓外织结的鬼网,阻住恶鬼流往外部扩张的欲望,那些东西就只好打着旋儿找其他的路子。于是只见那些黑色的东西从一楼开始努力上升,像洪水一样越涨越高, 温乐源皱着眉头,拉紧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温乐沣,一鼓作气往楼上跑去。
“你想干点什么呢?”身后的“温乐沣”几乎是狡猾地笑着,叽叽咕咕地说,“其实你还记得很清楚吧,那时候的选择是不是还记忆犹新?有点怀念吧?是不是想再来一次,嗯?”
温乐源眼前一黑,差点在楼梯上跌倒。
他回身,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在一片乌黑液体的衬托下,笑得几乎有点恐怖的温乐沣。
“是你……那个时候是你─”
“我?我怎么了?”
第七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四
他们从来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公寓周围的地基是不可以乱挖的。
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不知怎的,竟挖开了公寓外东南角的土壤,从地洞里拉出了一团肉。那团肉异常柔软,拿在手里还会动,刺激它的时候,它还会发出细细的“哇哇”声。
大男孩用石头砸它,小男孩拿树枝戳它,而此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对着什么东西,做怎样可怕的事情。
那是“太岁”,是这个属于鬼怪所在的公寓,封锁不好的东西,所用的“器具”。他们动了太岁,打破了封锁,因而导致了极坏的结果。
“你们干了什么?你们干了什么!”
“跑啊!快跑!不要回头!带着你弟弟跑啊!”
“到上面去!”
“跑啊!”
黑液铺天盖地,在记忆中呼啸翻滚。
两个男孩拼命地跑,那些东西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死死追随,寸步不离。
小一些的男孩跑着跑着绊了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上,碰破了膝盖上的皮,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哥!哥!”
大一些的男孩早已爬得很高,听到弟弟的哭声,又不得不折回来,粗暴地把弟弟拽起来背在背上,又往上跑去。
鬼怪们在黑液里浮浮沉沉,像在油锅里一样翻翻滚滚,它们伸出断臂残肢,使劲儿构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兄弟二人,对它们而言,他们的身体是绝对的美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唐僧肉的功效。
大一些的男孩终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况且那时候他的特异功能还没有完全开发,只比一个普通的小孩强一点点而已,再加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已经拼上了命去跑,却只能稍微延长他们被抓住的时间而已。
恶鬼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男孩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沉重的呼吸回荡在耳边,腿沉得像灌了铅,嗓子眼里干得冒火,胸口简直要炸了。
终于爬上了天台的楼梯,他鼓起身上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腿,一步几阶地向上狂奔,飞扑到天台上。
可是天台也并非安全的地方,鬼网已经完全罩住整个公寓,站在天台上,只能看得到鬼网织成的黑色天空,他们只能从鬼爪与鬼爪间的交错中,看到挂着稀疏星辰的夜空。
温乐源紧拽着“温乐沣”的手腕大跨步地在楼梯上奔跑,他的个子比温乐沣高,腿比温乐沣长,身体也比温乐沣壮,他随随便便迈出一步就是温乐沣的一步半,温乐沣基本上是被他横拖竖拽地往上拉着走。
他不是小孩。
他也不是了。
小时候,他们还没有力量,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逃跑。
长大了,他们拥有了力量,却还是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跑。
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就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也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根本就是狗屁,从远古时代到现在,从你小到你老,一步没进过!
这话其实说得也没错,过去吃人是为了生存,现在也一样,唯一变化的只有吃的方法,从鲜血淋漓的茹毛饮血到现在的兵不血刃,本质上没有区别。
温乐沣说不知道他们和欺负冯小姐的禽兽有什么区别,他说得没错,他们并没有区别。温乐源知道自己和那些从禽兽进化到衣冠禽兽的东西没两样,不管经过多久,不管外面包了多金壁辉煌的皮,内部也一样,臭不可闻。
“干什么跑那么快,拽死我啦!”“温乐沣”呻吟,不过听得出是在耍赖。
这么拽着他也的确很累,温乐源稍稍停下脚步,将他拎起来背到背上,又继续往前跑。
“哥!他们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
大男孩背着幼小的弟弟扑到天台的边缘往下看,地下的恶鬼流被鬼网围住出不去,只好汹涌着往上蔓延,而身后的恶鬼流从楼梯间喷涌而出,向他们疯狂席卷。
大男孩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跳上鬼网,顺着网爬到最高处,老太太也曾说过,恶鬼流是上不了最高处的,到了某个顶点它就不可能再兴风作浪。
可是……
大男孩看看鬼网与天台栏杆的距离,如果没有弟弟的话,他就可以跳上去,可有弟弟在身后,他是怎么也跳不过去的。
如果把弟弟先扔过去……还是不行,鬼网一直在不停浮动,弟弟还小,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固定好自己,固定的速度也不会很快,很有可能他刚把他放上去,他就被恶鬼流拉走了。
散发着恶心味道与颜色的恶鬼流越来越近了,大男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为自己和弟弟做出一个选择─两个人,或者,一个人。
又是天台,又是那个栏杆上,温乐源往下看,只能看得到上涨的滔滔鬼水,往后看,只能看得到呼啸扑追的鬼流。
“还是那道选择题。”“温乐沣”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笑,用戏谑的语气说,“一,或者二。你怎么办?”
一个人逃走。
或者两个人都逃走。
一个人留下。
或者两个人都被留下。
还是小时候一样,非男非女,非成熟非幼稚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大叫:一还是二!一还是二!一还是二……
温乐源的选择永远都是二,但他的能力却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大一点的男孩将弟弟放在栏杆上,让他拼命抓紧。
“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跳过去就伸手来拉你,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含着眼泪使劲点头。
大男孩从栏杆上一跃而过,扑到鬼网上,回头来拉弟弟,“把手给─”
“我”字在嘴里打了个滚,没有喊出来。
弟弟的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扒住栏杆不放,而他的身后,无数大大小小、完整的、不完整的鬼都在使劲扯着他的脚,要把他拉下去。
恶鬼流的速度减慢了,但仍是在涨,终究会漫过那孩子小小的身体,把他整个儿淹没在里面。
选择吧!
鬼流的声音中,疯狂的大呼,也可能只是微细的蚊鸣─在耳边不断地叫。
一还是二?
你必须做出选择!
一还是二!
你必须放弃!
一还是二!
孩子一直沉默着挣扎,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发现哥哥在看他,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但是他没有求救。
从他被抓住起,他就没有求救,之后也没有。
直到现在,每当温乐源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在一瞬间心痛如绞,简直有种马上要窒息而死的错觉。
五岁的小孩,胖胖的小手扒在栏杆上,栏杆都被扒得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尽管是那么强的求生欲望,却没有求救。
大男孩努力向孩子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喊:“抓住我!抓住我啊!伸手啊!”
小男孩在哭,却没有伸手。
“抓住我!”
这就是他的选择,二,只能是二!或者二人都走,或者二人都留下。
必须是二!
孩子拼命挣扎,却扒紧了栏杆的边缘,怎么也不肯向他伸出手去。
快!快啊!
只剩下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快伸手啊!快啊!
大男孩努力地伸出手去,拼命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但弟弟在涕泪交流中,却怎么也不肯合作,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拒绝意味着什么。
更也许他什么都知道,明白一旦他伸出手,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末日。
大男孩仍在努力,甚至可以说在拼命,但还是不够,如果他能够回去的话……如果他能跳回栏杆上的话,也许还有拉回孩子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在犹豫─有没有必要这样做,这个鬼网是他能活下去的依靠,是不是有必要放开这里去救弟弟。
就在他仍在犹豫的时候,更多的鬼手抓住了孩子的脚,孩子的手,一点一点被从栏杆上拉开,栏杆上一片鲜血淋漓的痕迹。
弟弟终究还是个孩子,他最终没有忍住自己的求生欲望,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大喊了一声:“哥!”
“乐沣!”
大男孩一蹬鬼网,扑向栏杆,在孩子即将在恶鬼流中灭顶的那一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强行把孩子从恶鬼流中拉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转身,又跳上鬼网。快速地往上爬去。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到上面就没事了!我们马上就没事了!”
“哥……”
“我们没事了,我们没事了……”与其说在安慰弟弟,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哥……”
“乐沣你别怕,姨婆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我们就真的没事了……真的……”
“哥……我轻……”
大男孩在那一刻才注意到,自己怀里的小孩那么轻,那么轻,轻得,几乎透明。
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到底对弟弟干了什么?
他深呼吸,听到了自己心脏如擂鼓一般的声音;他慢慢回头,听到了自己颈椎摩擦间哢哢的声响。
他望向下方,那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地方。
恶鬼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后退,孩子的躯壳在恶心的波浪中翻滚起伏,恶鬼们就像在争抢一根肉骨头一样,一边撕打,一边竭力分食那小小的孩子。
恶鬼流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出天台,小小的身体就已经千疮百孔,没几秒钟,就完全陷入了恶鬼流中,再也不见踪影。
大男孩嘶吼一声,从距离天台还有十米的位置跳了下来。
“你们这群坏蛋!把我弟弟还给我!把我弟弟还给我!”
大男孩抱着孩子透明的魂魄,拼命追随正在迅速消失的恶鬼流,但他只能看得到远远的地方,那些黑色的液体一闪而逝的尾巴,再也找不到痕迹。
恶鬼流并不作乱,它们只是在找祭品,一旦有了祭品,它们就会快速离开,就像这样。
五岁的孩子,温乐沣的身体。
他们找到祭品了。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大男孩死命地追着,追着……却只能无助地看着恶鬼流渐渐消失,无影无踪。
这个十岁的男孩子,此生头一次明白束手无策的意思,在那一瞬间,他总算明白一个错误没有补救,那就是永远。
于是他只能无助地坐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台阶上,看着怀里已经没有任何触感的小小魂魄,忽然抱紧他,失声痛哭。
这世上,没有谁能靠谁一辈子,有很多事,你都会被迫亲自面对,自己解决。如果你没有力量、没有能力,什么都没有,那你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你身边的人?
一还是二?
当然是二。
却没有能力实现那见鬼的二!
他根本就不该在那种危险的时刻,把弟弟放在栏杆上!他早就该知道的!恶鬼流的速度那么快,肯定会追得上的!但是只要他爬上鬼网,那至少他一个人能活!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他害死了弟弟。
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
那个乖乖的小弟弟,至死也没有求救的弟弟。
“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温乐源抓住“温乐沣”的衣领,怒吼道,“我犯了一次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不管你是谁,你要敢伤害乐沣,我不会放过你!”
“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是谁?哈哈哈哈……”“温乐沣”大笑,“你们强夺了我的身体,现在居然说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
温乐源愣住。
他死了……
他早就该死了……
所以……给乐沣吧!
把那个身体给乐沣!让乐沣活下来吧!
二十年前的那场恶鬼流与现在重叠,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不可能的……他已经碎了……
温乐源猛地拽起“温乐沣”的领子,高高飞上鬼网顶端,如同一只蜘蛛,手脚并用地挂在上面。
恶鬼流找不到“祭品”,只能汹涌而出,白白地拍在鬼网上,又被鬼网弹回去。
温乐源再次回头看“温乐沣”,那张熟悉的脸看起来竟那么陌生。
“不对……”温乐源摇头,“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是那个小孩,那个小孩已经被打散了!魂魄的碎片怎么可能还有意识?不是你!”
“温乐沣”怜悯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要承认这件事并不难吧?”他的手放在胸口,异常恶意地说。
“这个身体是我的,我死也是死在这个躯壳里,我碎掉的魂魄就黏在这个身体内部,躯壳给我力量,你弟弟的魂魄也在给我力量!你们休想把我这么轻松就撵走!”
温乐源又惊又怒。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还完整的那个魂魄,他也只是在靠那一股被强行压制二十年的怨气才能反制温乐沣,更何况他现在连完整的魂魄都不是,只不过是一堆缺东缺西的碎片而已!
他又是靠什么来控制的这个身体?温乐沣,又怎会这么容易就被他压制?
而且,他又是怎么获得新的意识的?他刚才明明都已经没有意识了!
不,他还是有意识的!
温乐源突然想起,刚开始的时候,这个身体的确是一点意识都没有,他们越打,这个身体的意识就越强,甚至到刚才,他甚至都有了五岁时最后的记忆!
这么说,他的魂魄成熟化……是逆行的!不正确的还魂术给了他怪异的能量,不仅让他有了反抗温乐沣的资本,甚至让他的魂魄成熟!就算他只剩下了一些灵魂的残片,他仍然能够与温乐沣对抗!
这全都是……温乐源一个人的错误导致的结果!
恶鬼流已经完全占领了天台,在上面拍起巨大的鬼浪,藉着鬼浪的高度,那些恶鬼们就像妄图摘取葡萄的狐狸一样,一次一次往上蹦,它们的鬼爪一次又一次碰到“温乐沣”的身体,又因后力不济而颓然落下。
“你到底想什么样!”
“温乐沣”大笑:“这是我的身体,我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手下的身体蓦地变得死沉死沉,温乐源立刻使出能力,从上方和下方同时努力托住,才没有失手松开。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重量还好,但那个该死的魂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可以让重量不断叠加递增,他拉住他的那只手已经感觉到撕扯般的剧痛,而他的特异能力已经用到了最高限,怎么也不能更进一步了。
“不要再沉了!”温乐源的额上汗流如注,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鬼网受不了他们重量的拉力,从温乐源拉住的那个地方,自外向内凹陷出了一个洞。
“我要回去!我要去死!”
“温乐沣”笑得异常欢快,“你们已经租用了二十年,却没有给过我半分钱或祭品,这个我就不计较了!只要收回我的‘本金’,随便你们怎么样!”
他分明就是在要这个身体做祭!
温乐源心中的怒气也如同鬼浪一般翻滚,一波高过一波。
是他的错!他不该为了弟弟却枉顾其他人的性命!他不该在那个孩子死前,就把他带走做了还魂术!他不该白白地让那个魂魄在身体里被压制二十年!
可是他明明都已经死了!再死一回又怎么样?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占用这个身体妄图杀死乐沣……这就是死罪!
但他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火,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激怒他是没有好处的。
“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温乐源尽量平静地对他说,“你正和他共用一个身体,如果这个身体掉下去,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不要说乐沣,就算是你,你以为你能抵挡恶鬼流吗?你以为你掉下去只会被它们同化吗?那绝不可能!就凭你的力量,在恶鬼流里只配当一份下等套餐!永不超生!”
“是啊,是啊,”“温乐沣”居然很同意他的说法,“我不过就是一份下等套餐,也许你弟弟会是一份上等套餐,这真让人羡慕。”
温乐源脸色变了。
“温乐沣”诡异地笑着,继续说:“不过对于食物来说,是上等还是下等对它们而言没有区别,反正最后也是要被吃掉的,不管是变成垃圾也好,排泄物也好……”
温乐源有点恍然,直到现在他才似乎明白了“温乐沣”话里的意思。
“你是在威胁我。”
“没错。”回答很干脆。
温乐源平静地看着他,问:“你要什么?”
“温乐沣”眯着眼睛笑了,那是从来没有出现在温乐沣脸上过的恶意笑容:“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
温乐源如释重负。
─我要你死。
─太好了。
─原来只是要这样而已。
是了,也应当如此,当初就是他抢走了那孩子的身体,害了那孩子,把也许还有救的他压在这个身体里,整整二十年。
“只要你死了,我就放过这个躯体,反正这种灵魂残片我也不想要了,你一死,我就到阎王爷那里去,只要在那里,我就能恢复。
“到时候我会忘了现在的事,喝了孟婆汤,把现在的事全部忘记,重新做一个人─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要你死了,一切就能恢复了,你觉得值不值?”
值,当然值!
这孩子应该来找他报复,这很正常。只是他死掉就可以让弟弟继续活下去,那这个代价太物超所值了。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很好。抓住鬼网。”
“温乐沣”死沉死沉的多余重量瞬间消失,和刚才比起来,他现在的重量简直就像羽毛一样。温乐源像荡秋千似的拉着温乐沣,一、二、三,甩到了鬼网上。
“温乐沣”四肢并用,抓紧了鬼网。
“我想我需要告诉你一点……”温乐源说,“我死了,不代表这事情就这么完了,到时你如果不放弃这具身体,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抓住你,把你剩下的残片都撕碎,扔到恶鬼流里去!”
“温乐沣”仰头看着他,“那是自然了,你不放心的话,尽可以来杀了我,吃了我……随便。”
温乐源深呼了一口气,看着鬼网外的天空。
黑沉沉的天,为什么看不到星星呢?明明都该在那里的,为什么不在了呢?
当初乐沣被拖下鬼流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他看到了什么呢?五岁孩子的眼睛,和三十岁男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世界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岁的孩子,眼睛还是明亮的,干净的,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
而三十岁的男人,眼睛却被染得乌黑,即使看着这个明亮的世界,也只会感到一如黑夜。
他害了两个孩子,谋杀了两条命,让两双清澈的眼睛,都染满了脏污的东西,或许还毁了那孩子家人的一切,只是一死的话,实在太便宜了。
“我不知道乐沣你现在能不能听见……”温乐源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说,“不过……你哥哥这种卑鄙小人,死了真是活该哪……以后不要老像现在这么心软了,很多时候心软都没好结果的。
“希望你今后能好好活下去,给我娶个漂亮的弟媳妇,生一群活泼的臭小子……行了,就这些……自己保重吧,你老哥没办法再保护你了,再见。”
抓住鬼网的手,慢慢,慢慢地松开。
那个强壮的身体从鬼网上剥离出来,直直地坠了下去。
─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紧紧扒住栏杆,小脸涨得通红的孩子。
真心的忏悔?呸!那是不可能的!真他妈的不甘心啊……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杀了那个小孩……杀他个彻底……再也活不过来!如果弟弟不是“人质”的话,他现在会非常乐意补杀那一刀!如果,弟弟没有变成“人质”的话……
是,他根本就没有忏悔过,因为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有错!除了对弟弟的伤害,他从来不认为他有犯过错!
为了一个明明该死的小孩,居然要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不甘心!
也许,那孩子死的时候,也像他一样不甘心吧。
“哥!”
上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叫,那声音很熟悉,好像听了很多遍,那么耳熟。
唉,可不该耳熟才对呀,那个又不是乐沣,而是另外一个人,就算用了同一个身体,语气也……
一个影子自上方弧形飞下,狠狠从侧面撞到了温乐源的腰,温乐源痛得嚎叫一声,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从后面勒住腋下,向另一个方向弧形飞了上去。
“哥!你疯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后怒骂,“魂魄残片的话也信!你真的不要命了!”
喜悦盈满了温乐源的胸腔,他不禁仰天长笑:“乐沣!你居然出来了!多难得啊,你居然有不需要靠你老哥的一天!”
温乐沣将他狠狠推撞在鬼网上,温乐源的脸被扣在鬼网上,挤得整个儿变了形状。
“你根本就不需要对我歉疚!也用不着你为我牺牲什么!”温乐沣在半空中飘浮着,生气地对挂在鬼网上的兄长吼。
“我不是冯小姐!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也不会等着、靠着别人救!逃得过那些东西是我幸运,逃不过那些东西就算我倒楣!这是我的命,死了也不会埋怨谁。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你的牺牲我还看不上眼!”
温乐源看了温乐沣一眼,伤心地趴在了网上,“弟弟啊,我好、好伤心,好、好失望啊……我就说我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哪去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二十年你不只魂魄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身体,连性格也越来越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温乐沣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这个臭哥哥!居然这么会推托责任!把他的好脾气完全磨干净的到底是谁!
“不过……”温乐源脸一变,气宇轩昂地道,“我现在又有了和那个死魂打的动力了!你回去吧!我会把你的身体抢回来的!我现在就打败他给你看!”
温乐沣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身体去。
“乐沣?”
“哥,算了吧。”
温乐源的脸沉了下来,“算了?怎么能算了?那个死人抢了你的身体,我们要抢回来才是!”
温乐沣无力地叹了一声:“哥,你忘了吗?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抢我的身体,而是我们抢了他的身体啊。”
“我不管!”温乐源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身体你用了二十年,他才用了五年,这个身体已经是你的了!他没有资格和你争!”
温乐沣有些愤怒了,“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难道说被抢了身体的是我,我无力去抢回来就是活该吗?等我有能力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拥有的时间比我长,我就反而变成强盗了?”
温乐源气得直抓头,“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啊!他死了!如果用死人器官做完移植,死人抗议了,就该再给他还回去?没门!”
“哥!”温乐沣也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你别这么不讲道理好不好?他没死啊!是我们杀了他!他本来还没死啊!”
温乐源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的,于是不再争辩,而是恶狠狠地望向同样挂在鬼网上的“温乐沣”。他会抢回来的,不管别人说什么,这是他给弟弟准备的身体,就算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想要回来也不行!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乐沣”嘲笑地对他道:“别看了,我知道你心里在计画什么东西,不过,你不会成功的。”
温乐源道:“你要么乖乖把身体留下来;要么去死,然后把身体留下来。”
恶鬼流越升越高,再过一会儿,就算他们能爬到顶点也逃不过去了。温乐源有点着急,但温乐沣却不着急,“温乐沣”更不着急,反倒显得好整以暇。
“我可觉得我没必要放弃,”“温乐沣”说,“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温乐源吼:“你不想被恶鬼流咬成渣滓,就快点把身体留下来滚开!”
“温乐沣”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道:“现在还威胁我啊?刚才你不是还很英勇地说要去死吗?其实只要你死了我就把这身体给你弟弟,可你为什么不死呢?刚才说的都不算了啊?”
温乐源心中愤恨满溢。谁没有求生的本能呢?英勇是英勇,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被温乐沣阻止之后,他就一点儿也不想死了─这也是很正常的吧?哪知道这个混蛋就抓住不放了……
面对这一切,温乐沣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反而平静地插话:“你走吧,这个身体是你的,很抱歉强占了二十年,对不起。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拿走吧。”
温乐源一把抓住实体化的温乐沣,气得使劲晃他:“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那是你的身体!我绝不允许别人强占!喂!那个混蛋!你要是敢把他的身体据为己有,我就杀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温乐沣”笑着说。
然后,他松手了。
这是他的身体,不管他死还是活,这都是他的身体,温乐源不仅抢了别人的身体,还把别人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如果这事发生在温乐沣以外的人身上,温乐源有的是大道理跟对方说,肯定一口气把对方说得想去死,乖乖把身体还回来才算完。
但这事关温乐沣,他满脑子只有温乐沣的利益,从来不去考虑对方,只觉得对方死了为何还要抱着躯壳不放,又小气又自私,不为别人着想!与其这么浪费,还真不如被他杀掉的好。
没错,他是这么想的,就算世界天崩地裂了也好,就算别人因此活不下去了也好,只要“自己人”没事,又管他干什么?
而你,是否也这么想过?是否也曾如此自私,而且自私得理直气壮?
温乐沣的身体掉下去了。
温乐源大叫一声,向坠落的身体伸出一只手去,只要他的特异能力能赶上,他就有办法把他拉上来─那个魂魄丢了也没关系,只要把那个身体拉上来,管他是死还是活!
温乐沣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他的特异能力封在手心里,不准他使用。
“乐沣!你干什么!放开!”
“哥!算了吧!算了吧!”
“快放开啊!”
“我不要了!算了吧!”
“快放开啊!!”
温乐源目眦尽裂,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温乐沣的身体,消失在滔滔黑液里,连翻滚一下都没有,就看不见了。
恶鬼流中发出欢快的呼声,就像突然出现时一样,那些东西又以极快的速度后退,高度很快就降了下去。
温乐源突然放开了鬼网,整个人向还未完全消失的恶鬼流中扑去。他一定要抢回乐沣的身体!舍了这个身体也可以,但一定要抢回他的身体!
第一次,他没有保护好那个小小的、乖乖的弟弟。
但第二次……他不会再让事情发生第二次!
他一定要抢回来!
温乐沣的魂魄从后面死死地拖住他,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放开,兄弟二人整个儿悬在半空之中。
“哥!够了!你让他死吧!哥你不用再内疚了!我不需要身体,你别再害人了!哥!够了!放了他吧!”
恶鬼流终于消失了,天台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恶鬼,没有那些恶心的液体,也没有温乐沣。温乐沣的身体,真的不可能再找回来了─不管是哪个都一样。
兄弟二人降落在天台上,看着已经完成任务的鬼网从顶端开始,一点一点崩溃。温乐源觉得,自己几乎也要崩溃了。
他对自己发誓,用自己的性命发誓,他会保护好弟弟,绝不再让过去重演。
然而不管誓言多么好听,一切重演的第二次,他仍是没有保护好弟弟。
一还是二?
选择了二,却一个也没得到。
“哥……”
温乐源回身,狠狠地给了温乐沣一巴掌。温乐沣被打得整个人都歪到了一边去。
“温乐沣……”温乐源低声,咬牙切齿地喊着这个名字,“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温乐沣!”
在温乐沣掏出他身上的手帕之前,他没有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哥……”
他那一巴掌并没有用上法力,所以温乐沣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痛苦地看着温乐源,仿佛温乐源的表情就已让他比挨揍更痛。
“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吗?”温乐源抱着头,努力想隐藏自己的眼泪,却并不成功。
“我用了两年……整整两年……才等到那个身体!不是每个身体都适合你的啊!可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我已经快急死了!
“我的身体又没有办法长时间保存你,再这么下去你连魂魄都保不住!
“多少次,我都恨不得直接冲进去杀了他……我能等到那时候已经是奇迹了!你明白吗?我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你呢!一句‘让他死’就结束了吗?那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算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我都干了什么!”
“哥,你听我说……”温乐沣紧紧拉住温乐源的衣服,声音中溢满矛盾和痛苦。
他没有见过兄长落泪,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脆弱的模样,他知道今天的事很深地伤害了温乐源,可以说完全否定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同时,他也不认为温乐源做错了。
“那个人有他自己的人生,他的身体是他的,他有权支配,也有权随便对它怎么样……不管是给我用也好,随便埋掉腐烂也好,还是……送给恶鬼流做为祭品也好……那是他的自由,我们没办法干涉也无权干涉……”
“那是你的身体!”温乐源暴吼,“我不管那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东西!但现在是你的!而他死了!我只要保护你就行!他是我家人吗?不是吧!那我管他干什么!管他去死!”
阴森森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也隐藏在云层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温乐源的双眼早已不再落泪,却仍然充满红色的血丝。
温乐沣半透明的身体在他面前轻轻随风而晃,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带走。
温乐沣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如果当初被抓走吃掉的是你,你会高兴看到我为你去杀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温乐源沉默不语。
“如果你是我,你会喜欢看到我跟恶鬼一样,去和一个本来就该拥有那个身体的人,抢夺身体吗?你会喜欢我这么胡搅蛮缠,只为了抢一个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吗?而这一切居然是为了你!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希望我这么干吗?”
温乐源仍是无语。但温乐沣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会是─否。
就像他不想看到温乐源作恶一样,温乐源自然也不会想看到他作恶,作恶的报应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很多事一开个头就会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如果不想被纠缠到恶念和恶念所生的恶念里,那就必须尽快斩断!
“你不希望我变成恶鬼,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恶鬼,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互的。所以……哥,身体的事,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是不是?
“经过那个身体二十多年的保存,我现在就算几天没有身体也没关系了,而且对身体也不像以前那么挑……哥,你放过他吧……”
温乐源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着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以为……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还能对他怎么样?他都没了啊……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他一边摇着手,一边慢吞吞地走回公寓里去,他弓着高大的身体,整个人显得疲惫已极,似乎当时便老了好几岁。
阴女士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全身湿透,衣服上还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冯小姐背对着她,站在她对面。
她们一同看着鬼网崩溃,奇形怪状的小鬼们纷纷落到地上,钻回土壤里。
“你怎么样?”冯小姐问。
“莫事哈……”乍看起来的确没事,但仔细看看就会发觉,原来阴女士的脸居然在渐渐苍老,正在逐渐变回原来老太太的样貌。
“你的身体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冯小姐问,“如果不是恶鬼流不吃你,可能连我也发现不了啊……”
阴老太太静了一下,笑起来。
“你知道哈,有的时候,人能为自己去害别人;有的时候,却能为别人来牺牲自己……”
“人真的很矛盾。”冯小姐评论。
“是哈……”阴老太太闭上眼睛,橘皮一样的脸,扯开一个苍老疲惫的笑容,“还魂术不是没有代价……但你能让小源当活死人莫?他当然愿意,不过不行……反正我已经老喽,烂了……就烂了吧……”
“你终于快解脱了。”
“是啊……”
“那我呢?”
“放心……总有……一……天……”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只猫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前爪抬起,扒在她的腿上,很温柔地叫了她一声。
又有许多的猫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跑来,扒上了她的腿和肩背。
沉默者从黑暗中浮现出轮廓,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地,一只手抚上她苍白的头发。
“你终于解脱了。”沉默者轻轻地说。
冯小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望着没有星月的黑沉天空,感觉大风穿过她透明的身体。
第八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尾声
何玉提着一堆菜,费力地走上楼梯。
宋先生迎下来,帮她把大部分的重量都分担走。
“谢谢你。”何玉感激地说。
“这些真的很重……这位先生,你也是才来的租客吗?”
宋先生淡淡地笑了一下:“不……我不是这里的租客,我是住在这里等人的。”
“啊,这样啊……”
其实何玉并不明白“住在这里等人”和“租客”之间有什么区别,但出于礼貌,她没有追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追问,有一些事,只需要继续做下去,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
“这几天都麻烦您了,每次都专门跑上去……请问您贵姓?”
“……姓宋。”
“真巧,我去世的丈夫也姓宋……”
“是啊,真巧。”
宋先生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但他觉得事情应该是在逐渐好转,所以他不着急,就在这里,和儿子一起慢慢等。
沉默者的门匡当一声打开,沉默者拎着三只猫扔了出来,反手又关门。
被扔出来的三个家伙嗷嗷呜呜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我早就说过我的房子不是你们争地盘的地方!再这么干就阉了你们!”沉默者在房中怒吼。
也不知道那三个家伙听懂了没有,总之它们显得有些害怕,冲回门口用它们尖利的爪子在门上狠狠地挠,那咯吱咯吱、哢嚓哢嚓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也就罢了,它们三个居然还学会了高音三重唱,那破锣一样的声音高低应和着,让人心里挠抓得恨不能扑上去掐断它们的小脖子。
“好啦好啦!”沉默者的主人陪着笑脸把门打开,“它们也都知道错了嘛,别就这么赶出去呀。来来来,你们三个小霸王快住手,别把门抓坏了,不然让老太太看到你们又得罚站……”
三个霸王正想趁机溜进去,门又匡当一声狠狠关上,差点儿夹住最前面的霸王鼻子。
“我说不准进来就不准进来!给我站在外面不准动!用不着老太太惩罚,我今天非要让它们记住不可!”
三个霸王好像听懂了,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果然一动也不敢动,连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来,看上去特别可怜。
梁永利打着呵欠从自己房间出来,手里夹着公事包,身上的西服皱得乱七八糟。
“怎么回事,今天到底星期几啊……老板那个神经病怎么现在叫……”
“星期天……”
“哦,谢谢。老板果然是神经病……”
他走出门去……又疑惑地退回来,看着空无一人的玄关。
“……刚才是谁回答我的?”
胡果挽着一个娇小女孩的手,一边低头在她耳边讲笑话,一边趁机在她身上吃豆腐,很自然地,立刻就被打得龇牙咧嘴。
不过很可惜,女孩子的力气不够大,打这么一次只让他维持五秒的君子,那家伙很快就又故态复萌。
“……所以啊,我当时就大喊一声:‘你们住手!’那些坏蛋都吓坏了,转身就跑……你看,我果然洗刷了上次的耻辱吧!”
女孩娇笑:“笨蛋,上次是在车里呀,这次可是大马路呢。那么多人,谁敢不放的?”
“那也不一定啊,就像上回电视里……”
阴风飘过……
“你这些无聊的英雄故事说了一百遍了……”
熟悉的黑影一闪而逝……
胡果愣了两秒钟,惨叫一声就往楼上逃。逃了几步发现不对,又回头拉上那女孩,光速逃回他的小窝。
“鬼呀─”
他那声凄绝的吼叫在公寓里回荡,回荡……绕梁三日……
“……我还以为我们很熟了呢。”飘来飘去的冯小姐说。
“阿姨……”坐在楼梯台阶上的宋昕,像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你老这么吓唬他,他当然会害怕啊……”
王先生惨叫着一路跑下来,手里还拉着他年轻美貌的妻子─他妻子的脚还在半空中飘着,好像是他速度太快了的样子。
“是谁!到底是谁把闹钟按掉的!今天可是画展最后一天!不出席不行的呀─”
“啊……”
女妖精慵懒地打了个呵欠,身体还在半空飘着,“人家好想睡嘛……就把闹钟弄坏掉……”
王先生忽然停住,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她。
女妖精一激灵,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即变得异常清醒。
然后……然后王先生什么也没说,拉着她又转身撒腿跑掉,他如同怒吼般的叮咛远远地传来。
“我给你说!你这个该死的妖精!给我把精神拿出来,你可是这次画展的女主人!对!就像这样!……”
电线杆上原本的招租广告被撕掉,贴上了新的广告,不过看起来新旧广告间没有多大的区别。
绿荫公寓招租: 每套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卫浴设备,家俱全套,每月四百元,满足条件者价格可优惠。
地址:兴庆路208号,从火车站坐8路汽车四站即到。
电话:84758697 联系人:温先生
唯一变的,只有落款。
贴完广告的年轻人看了看纸上奇丑无比的字,皱了皱眉头,又笑了一下,好像在说“反正也无所谓”。
他转身,轻快地往绿荫公寓走去。
“哥!你这个笨蛋!怎么又把‘满足条件’写上去了!别人八成还以为我们招小姐呢!”
“啊呀呀,有什么关系,有美丽的小姐那自然最好了。”
“……色狼。”
“你居然敢骂你哥哥是色狼!你给我出来!我们单挑!”
一个可怜的单身男人经过那个年轻人身边,忽然发现对方竟又是怒吼、又是咬牙切齿的,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在和他自己说话!不由惊恐万分地摸出自己的手机,偷偷按下110……
那年轻人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从某些地方跑出来的病人,仍在继续和身体里的某人争吵,并且有战争升级的意思。
一只猫威风凛凛地蹲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享受着树叶缝隙中漏下的正午阳光,一个老太太坐在它身边,用手指轻轻给它梳毛。
那个和自己争吵的家伙,几乎是跳着脚出现在小巷口,吼得声音都变了。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睛笑起来,在猫脖子上抓一抓,身影就渐渐淡去了。
“大毛?怎么又坐到这儿了?走走走,回家,准备吃饭了。对了,今天还要给老太太上供,毕竟她都是为了我们……”
“真难得,你居然有孝心。”
“臭小子你说什么!”
一个鬈发的女子和那个人擦身而过。
那个人发现是她,忙叫道:“等一下,楚小姐。”
女子回过头来,微笑着面对他。
“你……还是要搬走吗?”
女子点了点头。
“换了地方,你就能忘得了他吗?”
女子笑了,那笑容非常甜美,让看的人也不禁心中一阵暖意荡漾。
“就是因为不管换到哪里都忘不掉,所以,才放心地走啊……”
“这样啊……”那个人也笑了。
“祝你幸福。”
“谢谢你,也祝你们幸福。”
女子的身影慢慢离去,那个人看着她,一直到她消失在街口。
“哥……你觉得,爱情的保值期是多久?”
“嗨,这个……这个你还需要问我?你自己还不知道?多简单的问题啊!”
“……好吧,这么高难度的问题的确不该问你……”
“臭小子!你又想打架是吧!”
猫咪亲热地偎在仍吵个不停的他脚边,和他你侬我侬地进去了。
公寓的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厚重,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老太太坐在公寓外,望着树叶中漏下的星星点点的阳光,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淡淡的,微笑。
无论在哪里,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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